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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躲在门边看到裴南葉抱着裴允歌从里面走出来,手中还拎着一个母亲放珠宝的箱子…… 那时候只有七岁的季常安被吓得僵硬。 但他站的地方正好在阴影中,以至于裴南葉带着女儿离开时完全没有发现他。 等他打开了父母的房门,满目猩红的色彩和被捅得千疮百孔的父母让他恨不得自己没有进来过。 …… 诡异的是,明明他们被捅了那么多刀,警察却连一点凶手的痕迹都找不到。 被吓呆了的季常安带着恐惧回到了祖母的家里。 然而,七岁的孩子证言没有太大的效力。 祖母已经年迈,神志不清到记不清楚他是否离开过。 面对警察,坚称季常安那天没有出过门,一直都在祖母的家里。 他的证词就只是年幼孩子的臆想…… 多年以来,他一直被浸泡在痛苦与恨意中长大,早已经忘记了那个小小玩伴的样貌。 后来,祖母也逝去后,九岁的季常安正式成为了孤儿。 他听到裴南葉声名鹊起的传闻,心中恨意更甚。 他固执地坚信着自己的眼睛。 五年时间一晃而过,裴南葉来到孤儿院,将他带回了家。 梦境本该到这里停止,因为他的记忆只截止到了这里。 但这一次,却播放出了不同的画面。 梦境里,离开季家后的裴南葉一路北上,手中始终紧紧攥着那一箱珠宝。 他遭遇的刺杀没有停止过,凶手绝不会留下一条漏网之鱼的存在来威胁他。 裴南葉身上的伤痕从未断过,裴允歌总是哭着用手抚摸他,问爸爸痛不痛。 渐渐地,他动起了暂时先把裴允歌送走的念头。 裴南葉本想把她寄养在别人家里,以免自己遭遇什么不测牵连到她,但裴允歌从未离开过他的身边,说什么也要跟他走。 这时候的裴允歌尚且只有五岁,不懂为什么要和父亲分开,不懂父亲为何泪流不止。 再加上裴南葉本就是因为举目无亲才到了港城寻职,对于别人,他并不放心。 一时心软之下,他只好带着女儿离开了这处伤心地。 后面的事情显露得不太清晰,大概截止到裴南葉找到那个自称是季常安舅舅的男人时,就断开了。 一段时间的黑暗后,出现在记忆的裴南葉苍老了许多。 明明才过去了五年,他却像是已经老了几十岁一般。 季常安隔着孤儿院的栅栏看过去,这一刻他才读懂,原来裴南葉此刻脸上的情绪是感激。 他在感激季常安还好好地活着。 可那时的季常安并不能体会到这种感情。 这具苍老的身躯覆盖了他对记忆中血液的恐惧,只留下烙印般的仇恨沉沉地压在了心头。 裴南葉并不知道手心牵着的这个孩子心中埋藏着怎样的经历。 他没什么学历,家世也一般,所以在努力了这么多年后,他也只是处决了那个动手的人而已。 对方做得干净,警察也不能探查到什么线索。 裴南葉一狠心,亲手将他沉了海。 自此开始,他再也走不上干净的那条路了。 但那人也只是别人手中的一把刀而已,杀害季家夫妻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利益可言。 裴南葉并不了解季家人的生意模式和人际关系情况。 所以,他就只能根据自己在季家这些年所见到来往人流逐个排查,顺藤摸瓜。 这一过程,又要花上许久。 而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洗净这身粗抹布衣上浓重到几乎要凝成实质的血腥味,去接回季家的孩子。 一路上,季常安都紧紧攥着他的手,到了房子里时才后知后觉地松开。 裴南葉以为那是害怕和依赖,不由得倾下更多的关心与照顾,有时连亲生女儿都顾不上。 在他的心里,如果不是季家人,他这条命估计早就没了。 只有季常安自己知道,他只是怕裴南葉跑了。 怕仇人离了自己千里万里,再也找寻不到踪迹,更遑论复仇。 到了裴南葉口中的“家”,他的心中却更加愤怒。 裴南葉特意买下父母生前居住——也是遇害时的那座欧式别墅,只希望他能为此高兴些许。 在季常安眼中,这一行却成了裴南葉的“罪证”。 他当裴南葉要在受害者面前炫耀自己的财力,因此忽略了那双眼里的希冀。 也忽略了不远处穿着紫色公主裙的漂亮女孩。 裴允歌怯生生地迎在门口。 这些年她越发骄纵起来,但乍一看到这个俊逸到有些冷漠的小少年时,心中还是害怕。 直到裴南葉告诉她,这个是哥哥。 裴允歌抿着嘴,故意做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但那一声拖了长音的“哥哥”最终还是叫了出来。 季常安轻轻应了,脸上露出了个浅淡的笑容。 他早早长开,知道自己什么样的表情好看,什么样的表情可以让孤儿院的阿姨多塞给他一把糖果。 果不其然,裴允歌看着他的笑脸,自己呆住了。 那句小声又别扭的“哥哥”只留在了她一个人的心里。 只是这么一声而已,却葬送了自己的终身。 裴南葉摸索了多年之后,目光终于锁定到了元凶些许的踪迹。 他注视着在女儿的生日宴上笑容满面的孙毅成,和蔼的外表下眼神已经冻结。 这些年来,裴南葉日日夜夜都浸泡在这潭罪恶的泥水中,早已经把自己泡成了一条阴毒的蛇。 却在他忽然对着孙毅成张开獠牙时,对着季常安毫无遮掩的后背被深深地捅了一刀进去。 他来不及震惊或愤怒,因为季常安离开时是带着裴允歌一起走的。 他以为至少季常安会好好对待裴允歌。 那双悲痛的眼睛一时撼动了梦境,季常安猛地惊醒,全身上下已经大汗淋漓。 季常安清晰地知道裴南葉那双眼睛下没有看到的一切。 因为孙毅成很早就开始接触他了。 他知道季常安的身份、来历,偷偷喂了不少季常安那个年纪查不到的料。 这些料里有真有假,季常安并不在意,只要能够掰倒裴南葉,就不论来者是谁,通通收下。 毕竟他亲眼所见的事情不会有假,这一点是真的就够了。 眼睛总不会骗他。 裴允歌写的情诗、舍身救他,各种事项…… 他并非没有动容过。 只是那些小小的触动,比不上蠢蠢欲动的复仇之心。 在裴南葉看不见的地方,也有一只无害的幼兽慢慢长出了利齿和尖爪。 孙毅成显然对此很是满意。 现在想来,他或许早就知道了裴南葉在查他。 他发家要早得多,裴南葉的曾经就算藏得再严实也抵不过孙家养的那些再熟练不过的情报员。 比起裴南葉,孙毅成更要多上一份疑心。 因此当季常安出现后,他就找到了对方为数不多的破绽。 将养子与女儿保护得密不通风,一心想着给季家夫妻复仇的裴南葉却想不到,季家的孩子早已将他当成了仇人对待。 连带着一直黏在他身边的裴允歌也一并被迁怒了。 因此,那场生日宴。 季常安刚刚和裴允歌约好晚上再送礼的事,孙毅成就带着满脸笑容将他支走了。 并不需要用上多么特别的饵料,只要听到是有关他父母那起案子的东西,季常安就会自觉地上钩。 那一晚,孙毅成和裴南葉第一次有了动作。 裴允歌枯等一夜,只是独自伤心,因此也未曾发现父亲那双疲惫的眼睛和手臂上见血的刀口。 也并不知道连夜赶回的季常安,因为什么也没有查到,出于愤怒将装了戒指的盒子甩到墙角。 他本就不是真心向裴允歌求婚,此时也只是多了一个不去面对的理由而已。 不去面对那个一时出神就定制了一只镌刻上了裴允歌名字戒指的自己。 那可是自己的仇人! 这一晚上,有太多的人彻夜未眠。 孙毅成和裴南葉尚未彻底地撕破脸,毕竟在两人看来,都还没到那个一击毙命的时候。 因此,裴南葉也只是叮嘱了两个孩子尽量不要出门而已。 他没有防备过季常安,裴允歌也没有。 直到那一场会谈后,季常安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了解裴南葉,知道对方最直逼心脏的弱点落在哪里,只需“裴允歌”三个字,就足以让他心甘情愿供出全部。 其他人或许不足以让他如此,但季常安这个人却能轻易做到。 他在裴允歌的世界里,是绝对的中心。 紧接着孙毅成就以此为由,联合其他人一起刺杀了裴南葉。 那一夜,是季常安给他开的门。 裴南葉至死也没有想到季常安恨他的理由是什么。 曾经,季常安在家门前邀他进门。 他离开时,却忘了将季常安一起带走。 至此,那颗稚嫩的心彻底迷失在了他的眼前。 裴允歌仿佛做了一段过于冗长的梦境。 她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父亲和未曾谋面的母亲,两人依偎在一起,怀中搂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那孩子的脸庞模糊不清,但裴允歌认出了她身上那身洁白的小裙子。 她想要上前,却寸步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远。 接着出现的,是季常安。 穿着西装或警服,上学的时候会戴一只细边的长框眼镜,看起来像个精明的商人。 他不停地变幻着,像是要组成一个符合裴允歌梦境的形象。 他能看见她,正在微笑着向她走来。 她却只能恐惧地后退,仿佛惧怕他从哪里又掏出一把枪指向她的眉心。 求求你了,阿安……不,季警督。 我都已经死了,就不能放过我吗? 她张口,却没有声音。 但即使没有声音,那个虚幻构成的季常安却露出了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 接着,他也走远了。 裴允歌自嘲一笑,低头祈愿着再也不要出现有关这个人的梦境了。 她的爱本就只是一场虚幻的泡沫而已,早该被戳破的东西,不应再出现在幻象里。 她看不见自己目前的样子,只是知道似乎并没有实体。 暴雪和风霜侵扰了她的思绪,很快,梦境里就只剩下了一片呼啸而来的纯白。 仿佛身体被严寒冰冻,裴允歌用虚幻朦胧的手缩起自己的身体,耳边却幻化出了一阵阵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像从远处飘来,并不真切。 只是她听着听着,忽然感觉这有些像是父亲在和另一个人对话。 “……总之,你也别太任性了,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零碎的词句中,另一人的声音迟迟没有出现。 “……你要找他就去找,我什么时候拦着你了。” “谁不知道我最宠的就是你这个宝贝女儿了。” “阿歌。” 唯有最后一声,格外清晰。 裴允歌猛然想起来,这是她十八岁时和父亲发生的对话。 因为她整日整夜地黏着季常安,父亲无奈地告诫了她一番,她却不以为意。 甚至更加得寸进尺,后面还…… 还做了什么来着? “阿安,这是我亲手写的诗,希望你收下。” 声音像是由远及近,越是后来,越是真切。 裴允歌这时才突然想起她那天后面做了什么。 ——因为和父亲置气,也为了能有个光明正大能黏着季常安的理由。 她拿出已经写了很久的情书,向季常安告白了…… 这时,一阵吸力卷起了自己这一股虚无无力的意识,裴允歌顿时感觉到有些不妙。 她像是被席卷着坠落一般,心惊肉跳。 此时那片环境中越发清晰的声音简直像是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 是她自己的声音。 “阿安……其实我喜欢你,不是把你当哥哥的那种喜欢。” “所以,你可不可以当我的男朋友啊?” …… 裴允歌双眼一闭一睁,发现自己终于拥有了身体,并且正站在一个熟悉的房间里。 眼前,是季常安那张冷淡的侧脸。 他鼻梁上架着副无框的眼镜,相比之后,此刻的季常安稚嫩到像是一丛刚刚探出芽尖的绿植。 裴允歌记得这时他还有些轻微的近视,戴着一副眼镜走在路上都会频频惹人回头。 为此,裴允歌还吃了不少的醋。 此时港城大部分的学校都还是英伦风格的私立学校,校服也都做成了精致优雅的欧洲学生的款式。 季常安此刻就是这样的一套打扮。 他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一眼,把早就已经脱离学生时期的裴允歌都看得紧张了起来。 顺着他的视线,裴允歌看到他指尖夹着的那封信—— 正是她写下的那份情书。 “你刚才说,要我做你男朋友?” 裴允歌沉默了太久,导致季常安不得不开口提问。 他冷淡的目光在裴允歌身上扫了一圈,忽然皱起了眉。 似乎是本能在对他警示。 季常安此时已经和警方接触了一段时间了,不出意外,大学时他就会秘密进入警校上学。 这段时间来,他一直都紧绷着神经想要找出裴南葉的破绽,还要维持住裴允歌面前的形象,几乎一刻也不能放松。 但在刚才,裴允歌的眼神忽然变了,说不上是多大的变化,但足以让季常安察觉。 似乎是有什么情感在她的眼中碎裂,季常安惊愕地发现,裴允歌看向他的眼睛里带着些许的恐惧。 她察觉出什么了吗? 季常安眉头紧皱,见她依然没有回神,再次出声:“你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裴允歌猛然惊醒。 绰餁禟梂俷鰸蓨偦櫱鈁獉狷崟笔斧彐 她的心中波涛骇浪翻涌,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听到季常安发话后,她组织了一会语言,片刻后低下了头,有些拘谨地回答道:“没有……” “那个,阿、不,季常安,我刚刚说的你就当开玩笑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对你说了那样的话。” 看季常安脸色更加严肃,她又赶紧补了一句:“你可千万不要当真!” 裴允歌已经紧张得不行了。 她的脑子里现在一片混沌,说话都有些转不过来弯。 加上对于季常安本能的畏惧和担忧,让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房间,才好理清思绪。 上天既然给了她第二次机会,总不会是让她重蹈覆辙的吧……! 然而季常安并不打算让她如愿。 听到这番话,他颇感意外。 不仅仅是内容,就连语气也不是裴允歌平常的那一种。 她声音甜,在外面就算是趾高气扬地发号施令时听起来不让人觉得讨厌。 而到了季常安这里,就只剩下了纯粹的娇嗲意味。 遑论,裴允歌什么时候叫过他的全名? 一声一声叠在一起的“阿安”,像是江南这季节里新捞上来的菱角,脆生生地从她的嗓子里蹦出来,清爽又甜蜜。 她似乎总是以一种妹妹的语气说话,却又不是真的希望季常安将她当成妹妹。 而现在这副畏惧又胆怯的语气,和刚才比起来,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尚且年轻的季常安自然不知道,只需一场变故,就能快速磋磨掉裴允歌所有的脾气。 娇蛮任性的大小姐静悄悄地长大了,却已经没有任何人在等待着她的成长了。 “这个。”他定了定神,暗嘲自己想得太多,裴允歌就在自己眼前,能有什么不对劲的。 充其量就是今天一直没有见到他,又要开始耍脾气了。 既然这样,就算再哄哄她又怎么样……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反正,他也没打算过要答应她。 至于裴允歌怎么理解,那是她自己的事了。 他展示出手上那封尚未拆开的粉色信封,微微挑眉:“这也是开玩笑吗?” 信封上,赫然是一行娟秀的钢笔字迹。 “——致:亲爱的阿安”。 裴允歌一惊,这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这茬,连忙上手抢夺。 想起那上面的内容,她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了起来。 那些期盼的、甜蜜的字迹,每一笔都加重了对于以后的自己,那份挥之不去的羞辱感。 她当然不想让季常安再看到这封信。 现在的裴允歌已经死过一次,清晰地知道季常安心中对自己只有厌恶。 十年相伴是谎言,浓情蜜意是妄想,所有的爱意都只是她在自我催眠。 她的爱意在冰冷的枪管抵上前额时就已经消散到了分毫不剩。 季常安原本正要拆开,看她那副神色,自己的表情也有点不自然了。 他伸手将信件递还给裴允歌,偏过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紧绷的脸:“好,你拿走吧。” 裴允歌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却蓦地点燃了他的怒火。 季常安慢慢转过脸,声音也冷了下来。 他打量着她,像是屠夫审视畜肉,又或是木工考量树木。 裴允歌对上他的眼睛,有些愣住了。 随后,不寒而栗。 她不记得自己是否曾在少年时期的季常安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裴允歌没有相关的记忆,却也知道,即使有过,也被她这时满是甜蜜爱情的脑子解读成别的意味。 他张了张嘴唇,似乎又将原本想说的话吞回了腹中,最终只是微微垂着眼,替换出一句不轻不重的告诫。 “阿歌,这种玩笑以后不要再开了。” 裴允歌连忙点头。 她既然已经看清了季常安心里另有其人,又怎么会再上前自取其辱。 医院中打在脸上的那一掌,看守所中正对着的漆黑枪管。 那样的急迫怎会有假? 爱意消散,她又怎么会再自讨没趣地硬往上凑? 只是不知道季常安的心结是什么,又为什么会对父亲种下那样沉重的恨意。 想起抢救室外自己连父亲的最后一眼都没能见到,裴允歌一时有些难过。 “只是这一次,让我救救他吧。”她想。 她并不知道父亲的死亡也是季常安一手促成,所以此时面对着他时,尚能保持理智,以平常心对待。 季常安从她的神色中细细观察,见她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心中止不住的烦闷。 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裴允歌主动反悔了,所以季常安暂时不需要和她虚与委蛇,对他来说应该省下了一段应付的功夫才对。 反正等这顿脾气发完,她还是会再一次缠上来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那么真挚的爱意又怎么会作假呢? 但他仍然留有怒火。 谁也说不清楚这一段怒火的来源是什么。 这并非是爱,季常安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爱上仇人的女儿。 那就只能是恨。 他太过于地痛恨着裴南葉了,于是连带着她的女儿也被加上了罪责的镣铐,在他的目光中再度瑟缩了起来。 他用冰冷的语气开口,像高高在上的皇帝对异族的民众宣读命令一样,毫无波澜地制定了全新的逃跑规则。 “不可以,阿歌。” “你必须告诉我,你刚才想做什么。” “你要说实话,阿歌,如果你说谎,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父亲。” 这样的威胁对以前的裴允歌来讲自然不痛不痒。 但对于现在的她不同,她不能再让季常安进入父亲的集团了……这是她自私的决定。 她不想再面对父亲的死去。 裴允歌犹豫了一会,重新编造出了一个不是很像样的理由。 她咬着嘴唇,祈祷这番话能够奏效,也希望能从此打消季常安的疑虑:“其、其实我是喜欢上了一个人……” 话音落幕,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般。 但裴允歌就像是没有发现一般,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我跟他还没有很熟,不好意思跟他说。” “所以先来找你练习一下,抱歉,阿安,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希望你不要生气,我也是一直都只把你当做哥哥的。” 窗外的暮色像是一块被揉坏了的画布。 任性的画家只是不喜欢这一款的颜色就踹翻了盛满金色余晖的颜料桶,把落霞上的红色污染了个彻底。 于是金红色的辉光投射到了窗户里面,将季常安一半的脸颊照射成刺目的白色。 他的眼球在光线下呈现出了剔透的黑色,像一块质地上好的墨玉。 而另一半的侧脸却在鼻骨的遮蔽下吞尽了光线。 大半的眼白都变得灰暗,犹如垂死病人见到了镰刀与黑袍,视线都被名为死亡的阴影填塞住了。 他张开了红润的嘴唇,时而交叠抿起,如同正在商议是否要绽开的玫瑰花瓣为此争执不休。 裴允歌看着他,竟一时失了神。 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微微颤动,恍惚间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深爱时的悸动。 他说了什么,裴允歌忘记要去听。 所以她只是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藉此清醒过来,在游离的思维中警告自己不可以再沦陷进青梅竹马的陷阱里。 她已经吃过了那种苦头,没有傻瓜会去再犯一次。 现在多的是比情爱——比季常安更加重要一百倍的事情,更何况她早知道他不是自己的良人。 所以窗外投射进来的金红色幕布被切割成了无用的碎片。裴允歌拉上窗帘,露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 “有点太刺眼了……阿安,你刚才说什么?” 季常安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失神,再次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你喜欢的人,是谁?” 裴允歌这时的记忆已经模糊成了一团朦胧的纱,哪还会记得自己16岁时认识的同龄男生。 此刻,就连随便扯一个出来搪塞过去都做不到。 她只能掩盖自己的心虚,乱晃着眼睛假装在端详季常安房间里的装饰,佯作生气:“你怎么也开始管得那么多啦?” 季常安轻轻勾起嘴角,眼中却并没有笑意:“你不是把我当哥哥看吗?” “哥哥问一下妹妹喜欢的人,不应该吗?” 裴允歌一时语塞。 她挖坑砸了自己的脚,又急着要去见父亲,只能搪塞了一句:“你这么想知道,下次我带过来给你看就知道了!” 说完,不等季常安反应过来,她就快速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她扯的谎言漏洞百出——裴允歌刚刚才想起来自己这段时间只顾着黏季常安,根本没有时间再去喜欢一个别的男孩。 所以再说下去,就一定会露馅。 她一口气从季常安房间所在的三楼跑到了楼下的花园里,才终于有些缓过来了。 裴允歌紧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强撑出的表情被瓦解,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到衣领上。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生出了活着的实感。 裴允歌没有忘记死亡时的痛苦。 那种体温逐渐消失,呼吸也被停止的感受至今都萦绕在她的骨骼上。 而每当季常安靠近一步,那种犹如跗骨之俎一般的感觉就会加快侵袭的力度。 到了现在,连和季常安说话都会成为她慢性自杀的毒药。 温暖的阳光披洒在身上,裴允歌张开双臂,米白色的裙子飞扬起一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活着的感觉。 裴允歌准备去找一趟自己的父亲。 除了了结遗憾之外,更重要的是和父亲探听季常安的消息。 至今,她仍然不知道那个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人到底为什么将屠刀挥向自己的父亲。 虽然季常安是收养来的孩子,但是除了姓氏之外,他们两人之间的待遇没有任何差别。 甚至有时候,爹地对季常安的疼爱程度是她这个亲生女儿都会吃醋的地步。 不管是衣服配饰、所上的学校,还是父亲陪伴的时间。 哪一点都没有让季常安受过委屈。 因此,他的背叛才显得如此令人意外。 最后一缕日光湮没,裴允歌脚步轻快地回到了房子的大厅处。 她踩上金箔饰成的地砖,红绒地毯铺陈在工艺沙发下,白瓷的茶几上摆着装饰性的华贵茶杯。 墙壁上,撒旦化身的红龙向散发着金色辉光的女人张开了肉翼。 裴允歌环顾了一圈,脸上泪痕未干。 旧宅的装点处处精致,她刚刚被父亲带来的时候很是不习惯。 却又在习惯了它的十几年后…… 这座金钱与欲望堆砌的房子终究还是被仇恨付之一炬了。 父亲豢养的巨型贵宾犬从自己的房间里晃悠了出来,带着一股刚刚吃饱了的气味,欢快地扑向她。 裴允歌有些意外,因为这条狗已经老得过分了,平时根本就不愿意动弹。 在她的记忆里,随着今年年底的第一声爆竹炸响,这只名叫“阿莎”的狗就将离开人世了。 裴允歌低下头去摸它,这才发现它的身后还跟着一只憨厚地吐着舌头的黄色柴犬。 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现在急着找父亲,也没有时间管它是哪里来的狗了。 楼梯上,黑色小高跟的皮鞋哒哒向上。 在二楼父亲的书房门口,裴允歌捂着自己怦怦乱跳的胸口,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爹地,你在吗?” 出乎意料的是,过来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 确切来说,是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年轻男人。 对方侧过身,向坐在主位的裴南葉微微颔首:“既然如此,那晚辈就不打扰了。” “等剪彩那天我会将印章带来给您的。” 对方清朗温和的声音仿佛响在耳边,裴允歌赶紧后退了两步,却只看到了男人离去的身影。 裴允歌注意到对方留长了一节黑发束在脑后,如果不是听到声音,她几乎要以为是个女人。 “阿歌,别看了,把门关上。”裴南葉声音带笑,听起来心情很是不错。 但在看到她眼角残留的一抹泪痕之后,神情迅速严肃了起来。 “阿歌怎么哭了,是谁让我的小公主受了什么委屈吗?” 那副语气大有一种“是谁这么不要命”的意味在。 裴允歌赶紧上前,用看到阿莎出来走动高兴坏了为由搪塞自己的老爹。 她平时就爱哭,裴南葉不疑有他,只是叹了口气说狗到了年龄就是不爱动弹。 “对了,说起狗,楼下怎么有只没见过的柴犬啊?” 裴允歌好奇地问道。 她的眼睛寸步不离自己的父亲,已经微微泛起了红,却还是做出一副和平常没有差别的天真无邪来。 “你说‘小阿欢’?它是刚才的云柏哥哥带过来的。” 裴允歌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上辈子这时候她和季常安告白后就回了房间,自然没有来过父亲的书房,也就没有见到刚才那个人。 “说起云柏哥哥,你恐怕不记得了。”裴南葉换了个坐姿,神情舒缓。 “他是城西乔家的大儿子,你们小时候一起玩过一段时间。” “这次,他是来找你的。” 裴允歌瞪大了眼睛:“找我?” “对,找你。” “乔家想和你联姻,问你有没有兴趣。” 裴允歌有些不敢置信。 上辈子,父亲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这件事,也许是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默认自己和季常安在一起了…… 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过父亲是不是有事情要和她说。 裴南葉不是那种封建主义的大家长,他打拼到现在,就是为了让裴允歌就婚姻一事上有些许选择的余地。 原本乔云柏来找他商议的时候,裴南葉下意识就想拒绝。 毕竟裴允歌平时对季常安的一言一行他都看在眼里。 两个孩子虽然是当做兄妹一起养大,但实质上来说,二人之间又没有血缘关系。 这些年裴允歌被他养得越发骄纵,脾气一上来就死都不回头。 唯独一见季常安就化成了一潭春水,都不用哄她,自己就好了。 季常安也是对谁都不爱说话的性子,他喜静,不爱和人沟通,却又能一直容忍裴允歌腻在他身边撒娇。 在裴南葉看来,两个孩子如果要在一起,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女儿喜欢,阿安又愿意的话,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有什么不能成全的呢。 他正准备回绝乔云柏,就看到窗外小花园里,他娇生惯养的女儿自己一个人站在那里哭。 裴允歌今天一整天都神神秘秘的,一直张头探脑打听季常安什么时候回来。 得知季常安出去办事应该马上就要结束后,还特意回房间换上新买的那条白蕾丝公主裙。 想也知道是在筹备什么重要的事。 裴南葉喟叹一声,并不阻止。 总归是在他眼皮子底下。 没想到她上楼和季常安呆了一段时间后,又哭哭啼啼地跑了下来。 裴南葉猜测,也许是季常安拒绝了也说不定? 虽然在他的意料之外,但裴南葉并不打算去管。 季常安终究是特殊的。 于是,他并没有直接回绝乔云柏,而是微笑着回答说要问问裴允歌自己的意见。 他没有注意到乔云柏随着他的视线也看向了窗外,看着阳光下的女孩安静流泪的样子有一瞬间的失神。 竟然是她…… 那片刻的思绪很快就被收了回来。 乔云柏不动声色,像是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一般若无其事地将话题转回了生意。 乔家的上一任夫妻双双去世,留下刚刚回国的乔云柏带着还在上学的幼妹继承了产业。 人人都等着看乔家的笑话。 哪想到乔云柏看着文弱的病秧子一个,上任就大刀阔斧地裁掉了一半吃白饭的股东。 谁也不知道他都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让那群扒着股份不放的吸血虫屁滚尿流地逃了。 裴南葉却很欣赏眼前这个安静又舒展的年轻人。 不是谁都有胆子,敢直接上门找裴南葉做生意的。 他不知道从哪打听到裴南葉发家之前被乔家收留过几天,于是携着一点微末的恩情恭敬地带着礼盒上了门。 虚假的礼物放在盒中,真正的礼物却是放在了“心意”里。 ——乔家新拿到的那块地,可以请裴南葉参与一起开发。 这当然是最表层的意思,而在深层的意思里,这是乔家给他空出的一条后路。 近几年,越来越多的帮派被灭,不论大小。 甚至有好几个是发家要比裴南葉还要早得多。 任谁都知道这是上面的人要开始整治了,加上这几年回归的风声越来越大。 到时候归了国,他们这样的各个都得被枪毙。 裴南葉是起来得晚,行事低调又会避风头,这些年一直都有惊无险地躲过来了。 万一遇上个暗礁,他手下的这艘船会直接翻个彻底。 但他又一向爱做独狼,这时候要洗白,连路子都找不到。 ——乔云柏,就是上门给他送路的。 裴允歌瞪大眼睛,一时半刻没能回过神来。 她不可能不知道联姻的意思,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被找上。 她本想直接回绝,毕竟以她的年龄,至多向恋爱上联想,结婚那是上辈子才会考虑的事。 可那枚被丢弃的戒指,已经在她心中留下了无法洗去的阴翳。 她不敢去想象婚姻,一旦想起,就是未婚妻、车祸、医院…… 各种相关的场景在她脑海中回荡,那些狼狈又痛苦的回忆接踵而至。 可要是为了父亲呢……? 裴允歌不擅长思考,但她并不笨。 因此,她清晰地知道,如今要让父亲活下来就只剩下了那一条路。 乔家所涉及的东西她也还算有所耳闻,因此,联姻的请求是奔着什么来的也就清晰明了了。 乔云柏需要一个替他坐镇后方的女主人,而裴允歌需要一个拯救家人的机会。 也许在他的设想里,她根本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上一辈子,因为有季常安存在的原因,裴南葉想也没想就替裴允歌拒绝了。 他要活下来本就有很多机会,不能让孩子为他牺牲自己的幸福。 但现在,名为季常安的阻碍已经消失了。 裴允歌咬了咬牙,目光坚定地看着父亲:“我愿意联姻,只要他们可以……” 后面的未尽之言,二人心中都已经清楚。 裴南葉怔了怔:“阿歌,你没必要为了爸爸……” 裴允歌却突然扑进了他的怀里,莹润的眼泪大颗大颗滚出眼眶:“爹地,我做了个噩梦。” “我梦到你被警察抓走了,还被人杀死了。” “我连你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她的哭声不低,所幸书房最注重隔音。 裴南葉看着女儿哭得这样伤心,一时间也有些感伤:“阿歌,父亲总有离开你的一天。” “但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人还是你,只要你能照顾好自己……” 裴允歌忍着眼泪,颤抖着摇头。 “爹地,世界上只有你爱我……” “没有你的话,我就只会被欺负而已。” 裴南葉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然而裴允歌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猛地愣住。 “爹地,你要小心孙叔叔。” “我梦到他是个坏人,他杀了你,还放火烧了我们家的房子……” 裴南葉神情严肃起来。 他捏着裴允歌的肩膀,一时间连家乡的俚语都说了出来。 “囡囡,你为什么会梦到孙叔叔是坏人?” 在女儿面前表现一向天衣无缝的孙毅成怎么可能露出破绽。 他也没有提醒过让两个孩子小心孙毅成的话,女儿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裴允歌止住哭声,眼睫轻轻扇动,大滴的泪水被黏连。 她犹豫了一会,小声开口。 “爹地,如果我说,不是梦呢?” 她将上辈子的事给裴南葉说了个大概。 只是关乎季常安的内容都被她刻意以警察二字替代了。 她自己知道遭受背叛时的感受,不想再让那么信任季常安的父亲再经历一次。 裴南葉倒是猜出了她有所隐瞒。 不然,以他的谨慎,有什么人能窃走资料,又有什么人能让裴允歌自己跟着离开呢。 他叹了口气,独自心疼着失去父亲后又连母亲的照片都没能留住的女儿。 却在最后听到裴允歌自杀时,怒气攀升,眉头紧皱。 “你找的那个小子竟然敢这样对你?” 裴允歌没敢说出季常安的名字,只说自己后来谈了恋爱。 但是对她而言那么重要的人没有出现在这段描述里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裴南葉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她拉着裴南葉的手轻轻摇晃,语气低落:“算了,都过去了。” “但是,爹地,我们这一次一定要活下来才行。” “家业什么的都可以不要,但是没有你的话,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裴南葉气恼地拍拍她的手:“说什么傻话。” 他又轻轻叹了口气,想起裴允歌说起那些苦难的经历时刻意让自己露出笑容的样子。 “我的小公主受苦了。” 裴允歌摇摇头。 “所以,爹地,这次的联姻我们必须要同意。” “我没有冲动,我很清醒,我们不能再走上那条死路了。” 但是,季常安。 两人对视了一眼,显然都想到了这个问题。 裴允歌紧咬着牙,眼眶全都被染成了绯色:“这件事,就暂时不要让阿安知道了。” 季常安有些心神不宁。 昨天裴允歌跑出去后就没再回来找过他,这放在平常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学业繁重的缘故,他并不是每天都有空闲时间和她相处的。 以往这个时候,裴允歌根本舍不得离开他半步。 虽然耳边清静了不少,季常安心中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他尝试着找点事做让自己忙起来,少去想那个烦人又看不懂眼色的女孩。 但又无端想起了昨夜的那个诡异的梦。 梦里似乎是谁的死去,让他跪在地上泪流不止。 连带着现实中的身体都带着抽搐般的疼痛。 书上说,每一个梦境都是有预兆的,通常都是他平日里放不下的事反复纠结,最后搅得梦境也不得安宁。 他的确有着日思夜想的放不下的事情,但这个梦里自己的情绪显然不同。 以往回忆起父母的死去,他的脑海中往往都是愤怒大于伤心痛苦的。 这一次却明显带着一些……追悔莫及的意味。 仿佛是一个本不该逝去的人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连带着将他生命的一部分也葬送了。 季常安攥着胸口的衣服,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他仿佛无意识翕动的嘴唇慢慢组成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名字。 “裴允歌……”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季常安有些慌张地低下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手上的警校录取通知上。 他的眼中一片迷茫,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念出那个本该让他厌恶的名字。 语气中,竟然带着一种绝望的眷恋。 他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感受到了心脏还在跳动。 那颗血淋淋的心脏中竟然储存了一丝不应该属于这里的温度。 …… 裴南葉放下电话,回头对着红木长桌对面的坐着的人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任谁看到这张笑脸都不会联想到他是港城最大的帮派,“白鸦”的创始人裴南葉。 他语气中带着些微不算走心的歉意:“乔先生,不好意思。” “小女还在更换衣服,劳你再稍微等上一会了。” 坐在他身前的乔云柏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地捏着手中倒满了滚水的陶瓷茶杯轻啜。 指尖已经被烫红,他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一般,即使已经等了近两个小时,礼仪上也挑不出丝毫的错处。 “不必客气,伯父,叫我云柏就好。” “是我不请自来在先,应当给女士留出换装时间的,裴小姐不怪罪我就好。” 他今天依旧是一身白衣,浅淡的灰色暗纹绕成卷草纹理将他团团包裹起来。 一席斜襟的唐装,衬得他容貌清隽之余又留出了几分运筹帷幄的成熟稳重来。 裴南葉打量着他,目光中不乏欣赏。 他原本觉得乔云柏年纪大了些许,虽然也才二十四岁,正值青春强盛之期。 但相比较他家方过双九生日的囡囡,还是大了不少。 现在倒又觉得稳重些的才不会让女儿吃苦。 虽然身体听说不是太好,但乔家的财量比之裴家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囡囡嫁过去不需要为生活琐碎之事烦心。 他像是个不好相处的老丈人一般,几番问题下来又挑了乔云柏不少刺。 年轻的掌家人却不骄不躁,一言一行俱是完美无瑕,每一句都顺势应对了下来。 裴南葉越问越是满意,却又担心自己家年纪尚小的女儿脑力不足以调教这个未来的夫婿。 正忧心着,大门突然被敲响。 裴允歌打扮得一身娇俏热辣,一字肩上衣露出白皙的颈项与锁骨,从门的那边露出妆容修饰过的脸来。 抵达乔云柏定的餐厅后,没等他过来开门,裴允歌自己蹦蹦跳跳下了车。 她喷了一些香水,雪松混合着柑橘的味道清爽又甜蜜,连乔云柏在开车时,不小心相触在一起的手指都沾染了一些。 他抬起脸,撩开耳边一缕垂落的长发,眼睫如同黑色的宽尾凤蝶煽动翅膀,掀起了眼尾一抹橘红的色彩。 那双浅色眼瞳里如同古湖般的波光粼粼,如果裴允歌回头,也许就能看到那种情感的名字。 ——爱慕。 他紧跟其后进入餐厅,手指轻轻搓动,似乎想将那一抹香储存在记忆里,再也不松开。 圆台上正在演奏着意语的歌曲,红衣的舞者相拥在一起,随着悠扬的旋律踮脚或旋转。 裴允歌对法餐没有特别明显的喜好,唯有嗜甜的舌头钟爱那些小块小块呈上来的甜品。 乔云柏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 他长相极好,身形虽然偏瘦,却也只是显得纤细一些,一身白衣下和他的名字一样,流淌着一股出尘的气质。 这一下将见惯了各色英俊男子的裴允歌都看得微微呆愣了一瞬。 两人落座后,她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乔云柏都一一答过。 裴允歌注意到他不管在做什么,那温柔缱眷的目光总是不舍地在她身上流连。 她不由问了一声:“乔先生,我们之前见过吗?” 虽然父亲说俩人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自己还叫他云柏哥哥,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裴允歌早就不记得了。 而乔云柏看着她的眼神却十分熟悉,像是已经念念不忘了许久。 乔云柏轻咳一声,收回目光用餐巾擦着嘴,裴允歌注意到他的盘中几乎没怎么动过。 这样就算吃完了?裴允歌埋藏起心中的疑惑,没有问出口。 乔云柏的声音也很是清润,他看起来像是发出了一声轻叹。 “完全不记得了啊。” “小鱼……” 这个称呼响起的一瞬间,裴允歌就紧绷了起来。 她看着乔云柏,努力将他与记忆中的声音对应起来,却怎么也记不清那人当时的语调了。 但她没有忘记,记忆中的声音分明冰冷至极,绝不是乔云柏这样柔情又温和的模样! 裴允歌声音颤抖,一时激动打碎了手边的瓷盘:“你是……” 她还没来及问出口,那声瓷盘脆响的声音就仿佛触发了什么开关。 “动手!”裴允歌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但她一时间想不起来声音的主人是谁。 餐厅门口瞬间冲出几名持枪的人,着装不一,枪管纷纷指向了裴允歌。 周围的宾客顿时慌乱起来,甚至夹杂着几声小孩的哭泣。 乔云柏脸色瞬间冷下,缓步站起,像是毫不畏惧那些黑洞洞的枪管一般。 他声调也冰冷,终于与裴允歌记忆里的那个声线重合在了一起:“……你们是谁家的人?” “乔先生,这是我们帮派内部自己的斗争,你一个白道的人就别掺和了吧?” 裴允歌从乔云柏身后抬起脸,眉头紧皱看着那人的方向,终于想起了对方是谁。 孙毅成的手下,黄川奇。 因为他平日里喜好欺男霸女,挨打时又逃得飞快,还染了一头黄色头发,在道上素来有个“黄鼠狼”的美称。 乔云柏或许也认出了这个臭名昭著的混混,嘴角勾起了一个冷漠的弧度,看他就像看一个死人。 “你还不够资格和我说话。” 这句话与他平日里所表现的形象反差过大,但这才是裴允歌记忆里的那个人。 冷漠、厌世,话语间总带着戾气。 那头“黄鼠狼”的脸色瞬间狰狞了起来:“乔先生,这是裴家的人跟我们的恩怨,劝你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裴南葉那个老东西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把我们老大送给了警察,眼看着就要活不成了……” “今天他这个宝贝女儿也别想活着出去,你要护着她,今天你俩就得一起死!” 话音一落,那几名持枪的人齐齐按下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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