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裴允歌紧紧闭上眼睛,抓着乔云柏的手边微微发着颤。 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侥幸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却即将要以最狼狈的方式葬送在这里。 怎能叫她不恨? 孙毅成,又是孙毅成…… 她仇恨的眼睛被恐惧遮蔽,子弹穿进皮肉的声音响在了她的耳边。 却并没有痛感。 裴允歌愣住,她似乎听见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她睁开眼睛,果然看到季常安捂着肩膀,拖着身体背对着站在她面前。 血液顺着他手指的缝隙里涌出,掉在衣服和地上,再缓缓汇聚成一线淌向了她的脚底。 裴允歌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一行血迹,瞳孔骤然放大。 “季、季常安……” 吐出他名字的嘴唇不停地颤抖。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人听到声音,微微侧过头,半垂的眼睛似乎想要告诉她什么。 裴允歌顾不上那些仍然不肯善罢甘休的枪管,正准备上前,却又听见一道虚弱的声音响在了身边。 “小鱼……” 她低头,看见乔云柏手臂上亦破开了皮肉。 汩汩冒出的暗色血液流淌过白袍上暗色的纹理,像是在他身上突兀开出了一朵血色的花。 裴允歌瞬间慌乱了,她记忆里的那个人有很严重的凝血障碍,若是不治疗,哪怕是一个小伤口也能血流不止。 何况是这样一道几乎要染红他全身的伤口,乔云柏真的有可能流血流到死去! 她顾不上仍然固执地侧头看着她的季常安,手忙脚乱去为乔云柏止血。 泪水从她的眼眶中连成珠串往下落。 怎么办,怎么办! 季常安安静地回过头看着她,看着她慌乱地留在另一个人身边,为他止血,为他流泪。 他的喉舌之中,苦涩一片。 季常安想告诉她,阿歌,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真相,死亡,以及我们重生的原因。 可裴允歌只为她怀中的男人慌乱着,根本无暇顾及他已经无法吐出完整字句的嘴唇在说些什么。 他的身上汇聚了更多的弹孔。 胸腔、腹部…… 季常安有足够的军校经验,他知道哪些伤口致命,也许今天他就会死在这里也说不定。 可是如果是为了裴允歌而死,那也算是他还的债了吧? 眼前一阵阵晕眩,季常安控制着自己不要倒下。 他冷眼看着那些虎视眈眈想要再来一遍的持枪者,嘴角流出的鲜血被他毫不在意地抹掉。 “黄鼠狼”也在警惕着他。 方才动作太快,他甚至没看清季常安是什么时候冲出来的,就见他已经挡在裴允歌前面,被他们的子弹打成了血葫芦。 他却不敢放松。 今天愤怒冲上了头,只顾着摸清裴允歌的行踪,却没注意这个裴家的大少爷。 对方有没有带人来暂且不说,但是将裴家的两个孩子都弄死,他们还有没有命活就难说了。 那时候就算孙毅成出来,也绝对保不了他们这些喽啰的命。 落到裴南葉手里,死都算是最轻松的一条路了。 他有些不甘地看了一眼被两个男人护在身后毫发无损的裴允歌,带着小弟转头:“走吧。” 哪一想,刚一转过去,几杆枪就直直抵住了他的额头。 不止是他,他们这一伙人一个都没有逃过。 裴南葉手中捻着一串佛珠,目光冷然看着他们,眼中毫无温度。 见到这一幕,季常安终于松懈下来。 他转过头,想要对裴允歌再说一句话…… 身体却已经支撑不住,携着他倒下。 朦胧的视线中,裴允歌抱着她怀里的那个男人,没有抬头看过他一眼。 …… 混沌的梦境中,季常安再次看到了那些画面。 不管是他将裴允歌拷进警车时,还是在大火之中任由她所珍视的一切付之一炬,又或者是看守所中毫不犹豫地抬枪相对…… 画面的最后始终都是裴允歌的眼泪。 他躺在病床上,一旁的监测仪上,心跳的波长被拉得急促又混乱。 冰冷的手边似乎有一丝柔软的触觉,即使闭着眼,他也一把抓了上去。 “……阿安,阿安?”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迫使季常安在梦境里挣扎起来。 他猛地睁眼吗,眼前是裴允歌喜极而泣的笑容。 “太好了,阿安,你醒了!” 他想让她别哭,却无法出声。 鼻尖的呼吸机触感温热,季常安抬眼扫视了一圈,这里除了裴允歌以外没有其他人。 裴允歌双眼下满是青黑,见他醒来才终于绽开了微笑。 你一直在守着我吗? 他将无法说出口的眷恋用眼神传达,裴允歌却不能领悟。 她将被紧紧握住的手腕从他手掌中抽出,脸上松了口气:“既然你醒了,我就先走了。” 别走…… 季常安想要摇头,却只能触碰到她的衣角。 裴允歌似乎读懂了他在说什么,弯起嘴角笑了笑。 “不行的,阿安,我未婚夫在等我。” 她和乔云柏的相遇,是裴允歌中学时期发生的事。 那时候是冬天,她天天闷在家里心情不好,将自己裹得像一只即将要冬眠的熊,每天坐在窗边闷闷不乐。 裴南葉见状,担心她将自己憋出来什么问题,自己又实在抽不出空来陪她,只能悄悄嘱咐季常安带着她出门玩一玩。 谁知道季常安直接一纸机票将她带出了国门,直到脚踩在了夏威夷岛的土地上时,裴允歌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在那一次,他们遇到了本土的恐怖分子突然袭击,在商场里偷偷埋下了炸药。 裴允歌为救季常安受了伤,至今还在腿上留着一道显目的疤痕。 虽然伤势不算严重,然而脊椎错位压迫到了视觉神经,导致她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见人影。 那时他们所在的国度医疗条件还算不错,季常安将她送到最顶尖的医院照顾了一段时间。 后来据他说是要回国调查些很重要的事情,将裴允歌独自留在了异国。 那时照顾的护工还算尽心,只是太过贪财,因为医院爆满而私自接了其他的病人在她的单人病房里。 裴允歌那时眼睛看不见,对方又始终保持着昏迷,开始几天并未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直到他醒来,裴允歌这时才发现,一时间恐慌不已。 护工此时又出去领药了,两人茫然无措地相处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对方打破了沉默。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原来那时的人就是乔云柏。 此时已经是第四场手术的乔云柏看着眼前双目无神的瘦弱女孩,想也知道是两人拼了病房。 但对方看起来却并不知情。 他戴惯了温柔的面具,此时在盲人女孩的面前却无须掩饰什么,声音也格外冷淡。 裴允歌听着这声音,却没有那么害怕了。 这声音让她想到了某个可以令她信任的人。乔云柏观察着,得出了结论。 “我不害怕,但是,你是谁啊?” 那时的裴允歌并不设防,温室中娇养的花朵自然不恐惧从未见过的野狼。 那人没有回答她,反问回来:“你又是谁?” 裴允歌犹豫了一下。 她不想让人记得自己的名字后却是个盲人女孩的形象,想了想现编了一个名字:“我是小鱼。” 乔云柏看着她,那道落在了身上的目光莫名地令她不安。 对方始终都没有告诉她名字是什么,她却很快适应了两人同进同出的生活。 她太寂寞了。 裴允歌外语成绩不好,和这里的人都说不上话,护工也只是能听懂一些中文的要求而已。 好不容易来了个华人,她很快就和对方熟络了起来,叽叽喳喳地从自己的学校讲到窗外的落叶。 还有她最最喜欢的阿安。 向来喜静、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乔云柏第一次被灌进了一耳朵杂七杂八的琐事。 连那个女孩提了最多次的“阿安”声音和他很像都知道了。 裴允歌仗着自己看不见别人脸色,一次性吐完了这几天说不出来的所有心事。 她的话密,习惯一副温柔绅士模样的乔云柏根本无法开口打断她。 他安静地听着,耳边却失去了父母严厉的训斥声。 那样的声音他听了太久,不管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时他都已经习惯了。 銉礱弼餸槼挀璾吭瞿愼歮卼加猆拋纉 此刻却在这个女孩兴致勃勃的叙说中被关闭。 乔云柏表面上平静如常,心中却掀起了一丝波澜。 在他这次出国治疗之前,刚刚得知了自己“严肃端正”的父亲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私生子的消息。 他无不讽刺地看着那个男人,却被呼啸而下的巴掌打到了耳鸣。 那人向来用最严苛的标准要求他,包括道德,对自己的要求倒是很低。 这个虚伪的家还真是……毫无趣味。 他离开了自己的住处,千里迢迢跑过来动一场毫无作用的手术。 这样的生活在他的生命里已经循环了十几年。 窗外的枯叶还是一样地落,就像是他的人生一样一成不变。 却突然有一只圆滚滚的笨麻雀飞过来,一头撞在了他的窗口上。 乔云柏抬起头,身上的病号服为他更添了几分病态。 他的眼中,黑色翻涌。 无法视物的盲人女孩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周已经被蜘蛛织起了严密的罗网,声音欢快地自顾自讲述。 乔云柏知道那是别人的麻雀,她只是极其偶然地落在了他的窗头,终究还是要飞回自己的枝杈。 但是,那又怎么样? 反正他极其擅长豢养。 不管是一直麻雀还是一个女孩,都能被他养得很好很好。 那之后不久,女孩就被人接走了。 乔云柏记住了对方的脸,对方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大概那人就是传说中的“阿安”吧。 …… 回国后,裴南葉求了中医的帮助,因此,裴允歌的眼睛很快就被治好了。 她很快遗忘了国外那段看不见时期的经历,只是模糊地记得有那么一个人而已。 往后几年,乔云柏不曾出现过,那段经历也就成为了一次旅游时的小插曲。 她只记得有关季常安的一切,旁人都与她无关。 此刻,她仍坐在季常安的病床前,位置调换,她成为了高高在上施舍时间与他相处的人。 季常安还在虚弱期,那些弹孔有些搅碎了他的内脏,有些破坏完肌肉群组后又磨损了坚硬的骨骼。 医生竭尽全力的抢救也只是让它们尽量不至于危及生命而已。 这张病床将是他很长一段时间的居所。 裴允歌低头,想将他越抓越紧的手指掰开:“阿安,你弄疼我了。” 她皱着眉,不知道为什么,季常安此刻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 就好像是看一个根本不符合他预期的人一般。 季常安定定地看着她,余光扫到病房门口安静等待的人,一瞬间,目眦欲裂。 他没有忘记……裴允歌是如何紧紧地抱着对方,连一个眼神也没有施舍给他的画面。 哪怕他血流得快要死了,但裴允歌还是只在乎那个人的小小伤口。 十几年来,季常安习以为常地占据着裴允歌心中的首位,仿佛她的爱与目光永远都停留给他,即使死去也不会变更。 他说不上对这份情感应该抱有个什么样的看法。 欣赏?怀念? 与这些无关,他不喜欢裴允歌的一切,连带着她的爱也被他弃如敝履。 那样的爱是无用的,只会损益季常安坚定的心而已。 在十年后的那个时间线,他为了寻找裴允歌迷失的灵魂,已经耗费了他的全部。 只是为了再见她一眼,说一句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只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道歉而已。 毕竟,季常安在裴允歌身上绝对的特权,彰显了他不管做什么都会被轻易地原谅。 但那份歉意迟迟没有到账,以至于裴允歌的目光已经不再停留在他的身上了。 他并不愿意相信,哪怕事实摆在了眼前。 不管是裴家的那一场大火,还是被丢弃的戒指,都没有磨损裴允歌对他的爱。 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这次也应该是这样才对。 他太过自信,在情感中被裴允歌娇宠太过,忘记情感该是相互弥补的过程。 他忽视了裴允歌心中的痛苦,忽视她从天堂骤然掉入地狱中所应产生的落差。 他不明白为什么人在原谅他人的时候,却是要用两倍的疼痛来弥补自己的心。 因为太过轻易的原谅,本就是在割肉饲鹰。 他被裴允歌饲养多年,被遗弃时仍不明白那只手臂为何不再伸出供他站立。 又为何他所向往的名为自由的天空中没有了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只有割破的羽毛的寒风与一副碌碌饥肠。 裴允不知道季常安在想什么,只是看他眼神来回变换,觉得十分新奇。 因为记忆里,这时候的季常安是连余光都懒得奉送的类型,遑论这样明显的目光切换。 他的人生,仿佛只剩下了满页枯燥文字的书本,以及她从未得知过的那项不知名任务。 ——她总看季常安有时莫名就忙碌起来,然后匆匆离家,几日后又带着不知真假的消息回来,满眼疲惫。 似乎总有一道幕帘阻隔他与真相间的距离,让他模糊不清的双眼什么也看不到。 但即使这样,她也已经无法忍耐下去了,乔云柏找她有重要的事要说,她不能再在这里和季常安耽误时间了。 毕竟自己已经照顾了他整夜,于心来说,她可没有亏欠这人的了。 于是手腕上的冰冷指尖被强行挣开,裴允歌皱着眉拉开他,转身就走。 对着这张让她恐惧的脸待了这么久,无论怎样裴允歌都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太吓人了,她这颗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心脏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停跳了。 裴允歌一身朴实无华的T恤牛仔裤走过去拉住了乔云柏的手,在他眼里分外可爱。 两人紧牵着对方,不再回头注视他一眼就自顾离开了。 季常安安静地注视着,原本应该属于二十出头的青年脸蛋像是骤然老去。 本就虚弱的身体只是初次醒来,还轮不到他这样反复无常地折磨。 双眼疲惫地闭上,那副原本应当让裴允歌眷恋的容颜失去了它最后的价值。 …… 一场梦境之中,他走进了原本属于季家、后来被裴家买下的那套房子。 鎏金的瓷白茶几、釉色弧光缠绕着的被擦得一尘不染的法产茶壶。 墙壁上挂了许多年的人像画作灵活地翘起嘴角,眼珠纷纷转动起来投向他。 它们的背面都用红丝绒衬托,让这些或是威严或是神圣的国王、将军显得尊贵无匹。 三角帽的法国皇帝微笑矜持又高傲,仿佛是看着又一个的手下败将走向他。 都是他在此生活了二十年的痕迹。 然而季常安只是飞快地略过了他——他们。 他不是在梦境里冒险的爱丽丝,房屋也没有兔子洞里那样奇幻而多彩。 他来此处只为一件事。 有两个人已经在此等待了他许久,只不过他们的声音都如同被盖在了茶壶中晃荡的茶叶,耳边只有模糊的闷响。 其中一人看起来十岁大小,神色焦急地质问着他什么,另一个也只有二十出头,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 直到季常安坐下,声音才被释放了出来。 他抬起脸看着他们,看着不同时期的自己。 他们所藏属的思绪在这个已经有多年刑警经验的成年人看来,与透明茶杯之间没有任何差别。 在他坐下后,声音被释放了出来,更小一些的那个急迫地把声音从嗓子眼里掏出来。 “你——!你原谅他了吗?” 他看起来极为愤怒,牙齿紧紧咬着,在口腔中咯咯作响。 这种行为在心理学的书籍上也许叫做应激反应,或者其他的也说不定。 季常安冷静地做着判断,为曾经的自己找了个极好的说辞。 刑警生活为他增添了极高的观察能力、判断力,以及如何更有效地让人警觉他。 他抬起眼睛,橘调的光芒从眼睛里倾泻而出,嘴里自然而然吐出了已经不够熟练的粤语。 “冷静点,我很快就会告诉你真相。” 另一个二十岁的“季常安”睁开了假寐的眼睛,眼睫投下的阴影为他增添了一分阴翳。 “真相?是你要给仇人的女儿挡子弹的原因所在吗?” “别忘了,你现在用的是我的身体。” 裴允歌跟着乔云柏上了车,他说礼堂已经布置好,邀请裴允歌前往观看。 看看他用金钱堆砌出的婚礼是否足够衬托裴小姐的身份。 在车上,他又做出了另一重邀约:“我妹妹说,她想见一见你。” 裴允歌知道乔云柏有个幼妹,父母不知道因为什么意外死亡后,乔家小女儿的责任也就落在了年纪不足够大的兄长身上。 她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见她,她连乔小姐的名字都不清楚。 一番思索过后,她还是有些纠结地点了头。 “那我们就把时间定在下周,你看可以吗?” 乔云柏声音矜持守礼,就像是在哄一直骄矜的猫或者是毫无自觉地走进笼子里的鸟。 不知为何,裴允歌心中无端地有些异样。 她看向乔云柏,对方今天穿了套黑色西装,脸上的病色也消散了许多。 合体的裁切掐出了腰线,精致莹润的脸上笑容有些许的疏离。 乔云柏告诫自己,笼子做好前,不能再惊动窗口的麻雀了。 如果让她飞走,自己就永远也不能找到她。 那样,他灵魂的一部分将随着麻雀每一次振翅,随着她在阳光下的羽翼永远地死去。 他始终都注意着路面,似乎并没有发现裴允歌在观察他。 她放下心来,暗责自己小题大做,从季常安之后就总觉得所有人都有问题。 路程太长,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默念着诗篇哄自己入眠。 “一个枯萎而僵死的形体,茫然留在我凄凉的前胸,它以冰冷而沉默的安息折磨着这仍旧火热的心。” 她曾将诗篇作为自己人生的结尾,未必没有存一种想要指责的意思。 哪怕仇视她的人并无过错,即使她没有参与父亲所做的那些事,可她仍然是享用了他人血泪的那个人。 哪怕季常安也没有过错,他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 他的背叛只是走向了本该属于他的那条路而已。 可裴允歌还是忍不住将自己的愁苦施加给了他。 那本书皮都被严重磨损了的雪莱诗集封面上,向来不读这些东西的季常安也曾抄写过一句话。 “我眼中流露的爱情,实在说,只是你自己的美在我灵魂上的反光。” 她天真地将这话当做情人间的爱语,对季常安,她从不设防。 因此掉进陷阱,也只是因为她自己的蠢笨罢了。 那时她总是有意无意的触碰让季常安烦恼甚至恼怒,无论他的表情有多么无懈可击—— 都无法遮掩他对于肢体接触的厌恶,尤其是,当那样的接触来自于裴允歌时。 但当他想要“收获”一些什么的时候,适当的隐忍总是有必要的。 甚至,他能在窥见裴允歌面对他时那种期许又渴望的眼神中找到一些特殊的捷径来。 他萌生而出的险恶想法让他的复仇计划能够顺利提前。 当季常安试探着在裴允歌亲昵地拢住他肩膀时,用几只被皮质手套包裹的指尖触碰到一点被蕾丝洋裙掐着的腰身。 那里僵硬住,乃至让他品味到一丝极度细微的颤栗。 但那不夹杂任何拒绝的意味。 裴允歌仍然握着诗集翻阅,好像不觉得男人将他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是什么逾越的行为一般。 她的念诵流畅而迅速,若非预备警员听力过人,那一点哽咽就将被若无其事地揭过了。 他深色的眼珠在眶骨内平静地转动,直到灯光在上面反射出女孩有些紧张的侧脸。 虽然复仇的本质是隔绝所有人独自进行,但如果是为了加速这个目的—— 偶尔来一次让人心惊胆战的、被他恶意营造的暧昧煮熟的游戏似乎也不坏。 然而裴允歌——有钱有势的裴家大小姐不会靠暧昧游戏周转于他的身边。 为了缓解心情,她咳嗽了一声,选择出一款介于“保持严肃”和“故作轻松”之间的神态来面向季常安。 她用轻柔的技巧将自己从那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里脱离出来。 季常安知道她不喜欢受制于人。 总之,她少有地带着一股羞怯地情绪询问:“阿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 这话如同浇在脸上的一盆清水,恰好地让卧底警员恢复了清醒又不至于恼羞成怒。 在裴允歌低落的目光中,他收回了自己的怀抱,也收回了自己稍稍倾斜了一点的心。 嘴角跟着放了下来,季常安微微侧过头不去看她,自顾自整理起自己的东西。 “我明天要上课,你先回去了。” 女孩只能抱着自己新得到的书,心中气闷地想以后都要隔那么远了,现在多让我看一下怎么了。 季常安独自待着的房间里,他颤抖着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刚刚那一刹的慌乱,只有他自己知道。 差一点,他那颗被搅乱的心就要沦陷进去了。 高速滚动的车轮慢慢在一间新筑成的礼堂前停住。 乔云柏踩下刹车时,身体微微地晃动,一柄金属质地的锁扣从他的领口中掉出。 那是一枚银色的十字架,也许是贴着皮肤时发生了翻转,将横梁掉在了偏下的那一根柱体上。 如同一柄绞架,紧紧勒住了他的颈项,以便随时实施绞刑。 裴允歌尚未醒来,她恬静的脸颊依靠着椅背上柔软的枕头,微微凹陷出一个可爱的弧度。 乔云柏亦安静地看着她,也许只是注视就已经足够叫他满足了—— 如果只是以前的话,也许会是这样。 可他见过裴允歌爱人的样子,她会依傍在另一个人的胸前呢喃细语,她会用自己粉色的嘴唇悄悄亲吻他的背影。 她会为他落泪,会责骂他,她的心跳总是为了他而加快。 可她的心跳没有为乔云柏跳动过。 一滴眼泪也并不全部归属于他。 乔云柏将一切都分辨清晰,也许是太过清楚了…… 所以,这一丝只是被他窃取的睡颜也不得安享。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嘱咐你们,不要惊动我爱的人,等他自己情愿。” 他低头默念,一本被粉碎到虚无的圣经中只烙印下寥寥几句放在了心口。 不要惊动她,等她自己情愿。 指尖虚无地描绘着她的脸颊,一缕发丝垂下,他却不敢触碰。 而梦境中的裴允歌,仍然置身于一片火海之中。 她茫然无措,仿佛回到了上一世,看不清脸的人死死紧固住她,她眼睁睁看着那本诗集被火舌舔舐成灰烬。 父母的相片、幼年的玩偶……一件一件在她眼中被火焰吞没。 而她只能被束缚着,眼珠里滚动的泪水并不能熄灭这冲天的火光。 她害怕火焰,也害怕季常安。 等到一切都被焚为废墟后,她终于被放开。 虚浮的腿跪倒在地,她满眼泪水,无措地在其中寻找着什么。 最终,只有一枚破烂的戒指从中滚出,裴允歌伸手去捡,却见到了路过的一只畸形的脚,将它踩在鞋底。 她终究是什么也留不住。 脚下漆黑的废墟变成了泥潭,天空塌陷成战火的硝烟。 地面上,无时无刻都有人在争斗,用刀口或是棍棒,紧紧拽着对方的领子摔进未干的水泥里。 但不管是怎样的场面,看到她走过就只会留下一双双仇恨的眼睛。 怀疑、贪婪、控制欲…… 世界仿佛变成了一片只针对着她而来的人性熔炉。 而在她的身后,一双眼睛始终跟随着她,距离不远也不近。 冷淡的瞳孔监视着她的一言一行,仿佛随时一个眨动就能摧毁她脆弱的灵魂。 她知道那是谁的眼睛。 她知道那是她终身无法摆脱的阴翳,即使在死后,那双眼睛也依然注视着她。 她上不了天国,那里布满他的正义,她下不了地狱,那里藏裹着他口中的刀刃。 等到终于找到一片无人的空地,裴允歌捂着心脏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 就像是她如果不这样呼吸,那么下一秒就会因为窒息死去。 眼睛不再跟着她,他有他自己的爱人要注视。 那双眼睛消失的瞬间,地面的泥潭里却忽然伸出千百只漆黑的手,叫声凄惨,抓着她的身体深深下陷。 她惊慌的呼叫,但那没有用,有个低沉的声音让她接受自己的宿命。 接受自己的惩罚。 大汗淋漓,裴允歌骤然惊醒。 “怎么了?” 裴允歌颤抖着睁眼,听见一声仿佛相隔很远又仿佛贴在耳边的问候。 乔云柏保持着她睡前的姿势——单手握着方向盘,脊背挺直,仿佛一刻的塌陷也没有过。 他偏过一点脸颊看着她,昏暗的车灯只照亮了他的侧脸,两只眼睛都陷在纯色的阴影里,让他的神色模糊起来。 裴允歌喉口一紧,微微低头做出了吞咽的动作:“没事……做了个噩梦而已。”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紧张,就像不明白乔云柏的脸色为什么忽然变得奇怪一般。 “小鱼。”他叫她,用最亲昵的称呼,“你一直在喊一个阿安的人。” “你很担心他吗?” 裴允歌有些惊讶,一时间维持不住原本得体的表情:“我、我叫了阿安?” 乔云柏微笑着点头,只是那笑容中并不含有笑意。 当然没有。 裴允歌睡着时很安静也很乖,并不发出任何的声音。 但借由这一句谎言,他可以看到更多的——裴允歌的反应。 以此推测出他应当用什么样的话语或行为,来更进一步地将多余的人驱逐出她的心。 比如现在,他就成功地获知了裴允歌的噩梦中的确存在着季常安,这很好。 在乔云柏的幼年期,世界观尚未形成,他就已经成为了家庭中的怪物。 按照医生的判断,这个孩子显然缺少一些正常人类的情感。 他可以收养一只猫,喂它穷人或许终其一生也见不到以此的珍馐美味。 也可以在吃饭时抓起银制的叉子,面无表情地捅入只是偷了他一件东西的仆人的眼睛里。 父母不喜欢他,他当然知道这一点,不然为什么要抓紧时间生下第二个孩子呢? 等他再大一点,那两人显然想到了更为完全的办法。 他们带着他坐上飞机,将他留在了南边某个战争尚未结束的国家之中。 文明了一生的夫妻俩当然做不出杀死自己亲生儿子的事,所以他们想出了这个折中的办法。 以掐灭自己心中那颗喋喋不休争吵着的也许是叫良心的东西。 不管他再怎么病态,那时也只是个纯正的小孩,机灵,但不够警惕。 巡视的军官走过来时,他只到对方大腿,一双眼珠子乌沉沉的。 幼年的乔云柏向上抬了一眼后又迅速低下头,他感到新奇,没有害怕。 甚至会因为对方腰间的枪而兴奋得发抖。 军官只是随便看看,又不是挑选精英,送死的兵蚁,有个脑袋就行。 他注意那一眼后随意地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瓜,柔软的头发像某种生物的鳞片一样,细腻得让人全无戒心。 乔云柏定在那,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想要那把枪。 入夜后他乖乖钻进帐篷,两个小时之后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也钻了进来。 捂热的枪藏在平坦的胸脯里,女孩递给他,用不熟练的英语询问现在能不能跟他说话。 乔云柏笑了一下,脸上出现爱怜的神色,轻轻抚摸她脸颊上的破口。 血液黏上他的手指,女孩眼里开始有亮光,努力伸着脖子,变成了讨好主人的乖猫。 身后,她被拽住小细腿拎起来,军官鼓起的肌肉都比她脸大,鼻孔呼呼地喘气。 他骂着牛一样哞哞叫的粗话,将男孩一脚踢倒在地上,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脸。 掐在她脖子上的手也在收紧,眼泪和鼻涕一起控制不住地从脸上流下去。 她也开始用母语回击,声音尖细,摸到胸口——空空荡荡。 她在某个时刻下定的某种决心被人偷走了,男孩不见踪影。 军官把她开膛破肚,也没找到他的枪。 乔云柏并没有完全离开,他蛰伏着,掩在枯草里的眼睛紧盯住军官壮硕的影子。 那个影子在女孩身上吃饱喝足,余怒未消,军靴战鼓一样锤在地上,继续寻找。 他是天生的恶鬼,悄无声息地游走,没人能找到他。 而当他从那个地狱般的地方回到文明和平的都市中时,父母看着他的眼神才是真正地见到了恶鬼。 裴允歌急忙道了歉。 她不知道乔云柏的话是真是假,却觉得对方没有理由骗她。 虽然她从来没听说自己竟然还有说梦话的习惯…… 季常安的确存在于她的梦中,却都不是什么好梦。 …… 在那些不同于这个时空的记忆中,仅仅只是他们二人之间一次普通的争执。 “你并不想和我在一起,阿歌,你只是想要被注意。” 这个夏天过于漫长,十月走完一半时蝉鸣才终于休憩。 他们约会的那家餐馆外,梧桐树叶才刚刚开始泛黄。 裴允歌难得规矩地坐在她的座位上,没有大呼小叫地去抢季常安盘子里的东西。 也没有不断地挪动屁股,试图把老旧的绿色沙发皮磨蹭到反光。 季常安穿着一件薄大衣,面前的咖啡被撒娇的大小姐耍小聪明换成了和她一样的可乐。 他皱了皱眉头,还是抿了一口,没有直视裴允歌的眼睛。 裴允歌偏着头,季常安说话的时候她走神去看了眼树叶。 所以她现在只是用手托着下巴,歪起头看他,直白地说:“可是你收了我的情诗,我们还亲过了。” “那也是你想的鬼主意,和你以往的每一个鬼主意一样。” 裴允歌注意到他的语调有点冷,“你该好好上学的,最少这个时间你应该在学校里。” 她嗤笑了一声,抹开了嘴角粉色的奶油,故意伏在桌上用漂亮的眼睛仰视他。 “但你还是抛开了麻烦的学习被我叫过来了。” “明明没有生气,为什么要对我摆这样的臭脸呢?” 她把手指上晶亮的美甲重合在一起,又舔了舔嘴唇。 观察到季常安失神的目光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季常安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忽视掉她不安分的动作。 他半阖着眼,强迫自己把注意力移回面前一口都没有动过的甜点上,用不耐的语气作出回答。 “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很忙,为什么要这个时候来打扰我。” 他的心中卷起一股愤怒,似乎在冷淡地斥责着这位不懂人间疾苦的大小姐。 你并未参与我过去的人生,所以你会因为我对你造成的影响而产生“爱情”的错觉,但我不会。 我只是利用你,你是我所找到的裴南葉唯一的弱点,你对我并不特殊。 他叹了口气,把装着裴允歌盯着看了半天的糖球盘子推了过去,“你还太小了。” 他大可说出那些冷酷伤人的话,以裴允歌小屁孩一样的性格一定会再生很长一段时间的气。 季常安就能够直接摆脱这个难缠的小女孩。 但他做不到,谁让他做不到。 他仍然想用不能惊扰裴南葉的借口劝服自己。 裴允歌欢快地吃着糖球,丝毫不把他苍白无力的训斥放在眼里。 吃完,她又摆出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还想说些什么。 季常安却拿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副欢快的笑容瞬间垂了下来。 餐厅对面的学校在阳光下反射出了校徽漂亮的金蓝色,明明只隔着一条马路而已—— 裴允歌失神地望着那个方向,想让他多留一会的话语没来得及出口。 季常安转身回到了学校,铃声正好响起,是不怎么受重视的一堂考试。 他没有回过头,也不关心裴允歌是不是在意他的离去。 领取了试卷,他漫不经心地整理,心中略过那些本来应该去做的事情。 裴南葉如此自大,他不曾知道自己所豢养的幼兽曾数次将锐利的爪子抵上他的喉管。 甚至懒得去检查小东西的肉垫上是不是探出了一点野心的尖。 试卷的一角被按在指下揉皱,季常安垂下目光被板直的方格图纹网罗。 像是鱼在泥沼里的呼吸一样慢慢凝滞死亡,笔尖发着颤,一顿,又安稳下来。 他又横平竖直地誊上文题,下笔字迹细腻柔软,像朵安静开放的食虫草。 “——人们总认为,离天空最近的地方都拥有最不受污染的空气。” “因此哪怕携带一身病原,呼喘着浊臭的气息,也永远在努力上攀。” “同在平地者是你的罪恶,俯瞰后,罪恶者更罪恶。” 下笔滞涩得像每个字都深思熟虑,他思索着:强行堆凿的地基终将摧毁高墙——有什么关系? 一座流水线的样板间而已,崩塌后无人伤亡。 而后再下笔就流畅起来了。 身后逐渐变小的数字并不能催促出勤奋好学的怪胎,危险降临时,他们联想坠毁,联想死亡。 或者是某种有关仇恨的野心。 在季常安看来,裴允歌只是个稍微有些价值的工具,他怎会为她动摇呢? 分别之后,裴允歌没再黏人地打来电话要他出去陪她。 他却因此烦闷起来。 季常安低垂着头颅,看似是在思考,侧脸精致的五官被光线描摹,或许自知那样看起来足够吸引人。 他微微合眼,在这一页的末尾留下端正的笔迹。 “比起顶峰虚无并且枯燥的荣光,原本就端坐的圣者更像是已经将它净化成温暖的水源。” “凡登峰者,皆可饮之。” 稿纸上扩开一个逐渐放大的墨团。 他的脑中排演的荒诞数据脑中反复推敲排练了上百遍,剧本一直在修改,排除一个又一个的错漏。 笔尖一划,他的唇角稍显轻松地扬了扬。 出乎意料的是,等他结束考试后却看见裴允歌在他回宿舍的路上等着。 季常安不动声色地靠过去,手上给警队那边告了假。 裴允歌看见他,再次露出了笑容,向着这边跑过来。 “阿安。” 她有些急促地喘着气,不知道在太阳下晒了多久。 季常安皱着眉,似乎是在想需不需要通知裴南葉把人绑回去。 裴允歌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连忙抓着他的手。 “我不是来让你跟我出去的……就是想问一下你,明天有没有时间。” “我忘了告诉你,再过两天我就要回学校了,到时候又会有很久都见不到……” “我没时间。” 没来得及倾诉完的话语被强行打断,裴允歌看着背对着她走远的季常安,低落地垂下了头。 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留下。 她其实想说,阿安,我好想你。 “阿安?” 思绪被打断,季常安抬起眼睛看着眼前安静坐在他床头的裴允歌,神情恍惚了一瞬。 “阿歌……” 他低头轻轻呢喃,几乎没人能听见。 但裴允歌还是听到了。 她原本强挤出的笑容消失,双眼疲惫得像是海底无机质的宝石,被人鱼珍藏后就失去了光泽。 而“珍藏”的本质,不过也是上位生物们对低等者的掠夺而已。 她想起乔云柏告诉她的事,轻轻叹息了一声。 季常安这些年一直在调查的、失约的,背叛父亲的理由,又为何会放任裴家的宅邸被烧毁…… 一切在她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就顺理成章地被揭晓了。 冰冷华丽的礼堂外,一辆辆华贵不已的名车停在阴影中。 被钱财和血泪填满了腹部的富人们抱着他们看似真诚的朝圣之心陆陆续续地踩上大理石铺陈的台阶。 乔云柏看着那些人,嘴角慢慢勾起,神色却冰冷。 他们所要去的地方在钟楼的另一侧,此时接近正午十二点,最顶层被繁复花纹包裹着的石砌圆钟庄重地响了三声。 鲜红的绒质地毯从他们的脚下滚到视线的尽头,负责接待的女士已经在此处等待了许久。 她细致地介绍,似乎生怕人不知道,仅这一场的订婚典礼花费了身后这位身价不菲的新郎多少时间与精力。 从缠绕着罗马柱一路垂下来的繁茂花束——从美洲运来的淡紫色珊瑚藤,到波斯手工的地毯; 从还被豢养在农场中,羽翼洁白的鸽子到收购了某个法国酒庄才拿到的有名葡萄酒。 裴允歌今天话不算多,会保持着礼仪点头回应,但乔云柏还是看出了她的神思不属。 他知道是因为什么——善良单纯的小未婚妻出于责任感也不会将为自己挡枪差点死去的人不管不顾地扔在医院。 明明有专门的护工在,她却坚持自己守在那里,用一双说不上是什么情绪的眼睛久久凝视着他。 那也许是尚未来得及消散的爱意。 裴允歌注视昏迷不醒的季常安,而乔云柏始终都注视着专心致志的裴允歌。 他安静地看着,仿佛心脏的抽痛微不足道。 但他知道那个人是怎样对待卧病在床的裴允歌的。 同样为了季常安受伤的小麻雀独自坐在病床上,看不见的眼睛无法聚焦,只能整日整夜向着一个陌生人倾诉衷肠。 乔云柏看着她无神的眼睛,被微微触动的心渐渐吞掉了一片阴翳。 多可怜啊,行动上救的人将她弃之不顾,言语上救的人却只想将她吞吃入腹部。 这是一个,良善到了可悲可怜的女孩。 他像个旁观者一般对着这个苍白的女孩做下了判断。 “回去吧。” 裴允歌猛地惊醒,发现不知何时那两人都已经停下了交谈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她一时间有些羞愧,乔云柏为她准备得这么用心,她却…… “没关系的。”他微微笑着,替她拢好不小心散开一缕的黑发,一点温度藏在他的指尖,被不动声色地藏进了手心中。 “大概看过就可以了,只是一个订婚典礼而已,不需要说得那么细致的。” 接待小姐识趣地道歉。 乔云柏捻着指尖,始终带着笑的眼睛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他继续说:“礼服我会叫人送过去的,可以自己挑选一下。” “今天就到这里了,你太累了,小鱼,我送你回家吧。” 他过分地贴心到了一种让人心颤的地步。 这样的男人,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吧…… 裴允歌有些脸红地想着,她虽然想再留一会,昏沉的大脑却并不给她机会。 车辆渐渐驶出了树影的遮蔽,然而一片一片的林荫总是连绵不断,乔云柏精致的侧脸在其中忽明忽暗。 车身渐渐停在了裴家的大门外。 千锤百炼的钢铁被绕成了柔软的花枝,将内里的建筑切割成了一片片名为权欲的碎片。 裴允歌正准备下车,忽然被叫住。 身旁,乔云柏手中一沓被装订起来的文件资料递了过来。 他微微笑着,并不解释用途:“我觉得小鱼应该需要知道这个。” 回到房间,裴允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好奇心作祟,她打开了那封文件,趴在床上逐字逐句阅读下去。 越看,她的心就越是往下沉。 …… 病房内,裴允歌的目光安静地从季常安身上扫过。 她出神地思考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却从无数端倪中悲哀地发现自己的记忆已经全是虚假。 哪怕她早已经死心,但现在却连她所以为的亲情也全是假的了。 也是,在季常安的心中,亲人早就死了吧。 十几年来日夜相处的,只是仇人而已。 季常安看出了她的神色不对,他的氧气面罩已经被取下,那双浮肿的眼睛里渐渐涌现出了痛苦。 但裴允歌无动于衷。 他嘴唇颤抖着,想要开口,却被一道极轻的声音打断。 “季常安,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裴允歌低头,看着他的眼睛,眼泪无声从脸颊上滑落,她悲伤到寂静,却只说出了这一句话。 她在想,人怎么会给一个自己恨着的人挡枪呢? 这是又一次欺骗她忠诚的谎言,还是想要靠近父亲的手段呢? 当他跟随在父亲身后悄悄看向她,从别人的婚礼上切下一小块蛋糕递给她,在所有人走光之后拉住她的手。 那些时候,季常安在想什么呢? 也许是觉得裴允歌真好骗吧,轻轻勾一勾手指就会上钩了。 季常安从未在见到裴允歌的眼泪时如此慌乱过。 以往,他看着这些从她发达的泪腺中不断涌出的带着咸味却并没有意义的液体,或是讥讽、或是厌烦,或是无动于衷。 仅有一次,是在枪弹创造出撕裂身体的孔洞时,他看到裴允歌抱着另一个男人哭得那么那么伤心。 那天他刚刚从几年后的一场梦境里醒来,梦到消毒水的味道,梦到监狱的镣铐,梦到一场大火。 以及盖着白布的尸体。 身旁的警员死死拦住他的身体不允许他扑上那具已经被推入烈焰焚炉中的躯体。 这一刻,他终于掉下了原本为自己所厌弃的眼泪。 原来眼泪并不是咸味,而是无穷无尽的苦,尚未被品尝就已经刺激得他舌根震痛,苦涩欲死。 在他的眼前,裴允歌的躯体已被吞没,烈火无情,没有人为他再留一句遗言。 那时季常安已经失去了生的希望。 重合上的另一场大火也吞噬了裴允歌的一切,他将自己遭受的苦难如数奉还,酣畅至极。 从未思考过报复错了人该怎样追悔才不显得虚伪之至。 他极端地厌恶着自己,在人前保持着以往的形象——因为他还有未完成的事。 辗转多重路径,他找到了一只铂金的求婚戒指。 看见他丢弃这昂贵物品的店员在倒垃圾时将其昧下,转手卖给了自己准备求婚的朋友,大赚一笔。 对方并不富裕,但也不能让求婚的戒指上刻有别人的名字,多少出了点钱将其磨平了。 因此,等季常安找到那枚低调朴素的银色戒圈时,上面已经丢失了三个他亲手刻下的字母。 小夫妻说什么也不卖给他,这是二人相爱的证明,怎可轻易流落他人之手。 季常安像是被打醒,不再停留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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