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是是是,”顾於眠见他尚且精神,也没再丧着脸,单在严卿序身侧笑着坐了下来,一手轻轻扶住他的手臂,一手打开了银瓶的盖,“十人九慕的严公子自然不同凡俗。” 严卿序觉得耳边有些发烫,于是轻轻侧了侧脸,没敢朝顾於眠那看。 太近了。 顾於眠没发觉,只是垂头将药粉洒在严卿序伤口处,将白布仔细缠在了严卿序的伤口处,扎了个小结,这才拍拍他的肩笑道:“我也只能如此帮你简单处理一下,待回了顾府再让医师好好帮你看看,方才还要多谢你。这墨邹难缠,单论剑术我也算不准能有几分胜算”。 言罢,顾於眠又移目瞧了瞧那被缚住的墨邹,耸了耸肩:“都是死人了,却依旧有血有肉,这唤魂再塑肉身的术法当真阴邪……若是这样,同起死回生又有多大分别?” “可他失了魂,已无意识。活死人,同死何异?”那伤对严卿序而言不算什么,这会他已经像个没事人似的站起身了,“阵眼既已被缚,这阵不多时也该解了。但他不过一个亡魂,必不可能有如此大的本事,怕便怕其体内真的有墨家法器,背后推波助澜者更不知从何查起。” 顾於眠点点头起身,却隐约瞧见严卿序身后有什么东西,于是将他摁住站定。 严卿序见状也回过身去,只见一个斑驳的大门已贴近脊背。那迷雾中赫然显现一个破败的府邸,两人又后退几步,扫视周遭,发觉那门边不知何时散了几具白骨。 鎏金的牌匾碎了一地,府门前白梨满地,枯黄的瓣蜷起,沾满尘泥,脏得不像样。 突地“轰隆”一声响,那红漆脱落的大门缓缓敞开,顶梁积压的尘土簌簌下落,呛得顾於眠咳嗽不止。他掩住口鼻,毫不犹豫踏了进去,严卿序则牵着墨邹跟在身后。 府内比外头要更凄凉,灯火阑珊,堂前覆满尘灰的红条已然残破,那红条上依稀可见一“封”字,力透纸背,恨都入了墨里。 顾於眠贪婪地吸了一口府邸中的凉气,这才小心推开堂门,在看清了其中景象后便愣在了原地,后至的严卿序也只能蹙紧眉,别过头去——七八条白布绕过高高的屋梁垂落,断掉的蛛丝缠绕其中,白布上挂着几个泪痕未干的女子与死不瞑目的孩童。 因是那屋中阳气阴气皆不重,俩人知道寻不到有用的东西,便默默退出去,沿着院子往府邸深处去。 穿行于那只剩尺椽片瓦的长廊,倒像极走于荒凉古陌,败叶随风落,满身都是离人十余年都散不去的怨。 两人一言不发地向前走,谁都没有开口。若是环堵萧然、室如悬磬倒还不觉悲怆,偏偏这里一副人去楼空,繁景远逝之感,悲凉曲声和着不知来处的哭喊声齐齐入耳。 顾於眠掩住耳,不愿再听,再抬眸时已停在了一屋前。 两人默默踩过白玉铺成的阶站在了主屋前——空荡无人的屋子内十三连枝青铜灯侧翻在地,黑黢黢的浓血附着在物什上,而今都在风中干透了。 严卿序先走了进去,瞧见散落一地的书卷上写满游云惊龙般的墨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心中一动。 连向来对这笔墨纸砚不感兴趣的顾於眠都忍不住叹了句: “如此笔力,也太为精绝……” 严卿序没有感慨,只讷讷道:“墨无伶……” 屋外突地送来阵凉风,一阵迷蒙间,眼前竟已变了番景象。 灯火通明的屋中,十三连枝的青铜灯灿灿生辉。烛火摇曳,不吝勾勒着男子伏案挥墨的俊美模样。那男子柔软的乌发散在肩头,一身薄衣,眼底笑意深深。 二人本小心翼翼地在屋中挪动步子,见他并无反应,这才大着胆子走近前去。那人执一支狼毫在画的右下角署名,顾於眠凑过去仔细瞧了瞧,画的也是个俊逸非凡的男子。他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那副样子在何处见过。 那男子笑着将那画拉起来,自己欣赏了会,却又垂了垂眼睫,黯淡下去的眸子里氤氲着莫名的悲伤,他叹了句:“怎还是画不出他的神韵来。” 屋外冷不丁传来一声惊雷炸响,震得屋子都在晃,那人困惑地起身,却见一道闪电倏忽间入屋,恰劈在烧得正旺的火烛之上。烛火突然熄了干净,漆黑中严卿序拉住顾於眠的手,将他引至身侧。 又听得几声巨响,烛又燃了起来。 那伏案的男子这会已经立在窗前,霜白月光散在那人毫无血色的面上,他扶着额,一副头疼欲裂模样。可当他再抬头时,面上却带了个扭曲至极、近乎疯癫的笑,他扯着嘴角,双目通红,突地哈哈大笑起来,而后将案桌上的笔墨纸砚一并挥翻在地,砚台里的墨将那人面图染得极脏。 “哈——哈——哈——” 听到屋中动静的侍卫穿过回廊入了屋,却是面面相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 “公子?” 语声未落,那疯魔的男子已经拎起长剑砍上了侍卫的脖颈。不过刹那间,本沉静的大殿上缀满了将士血开出的花。 他提剑入院,娇怯的侍女皆成了刀下鬼。 冤死者的血都溅在了院中白梨上。 几道虚影又“唰”一声掠过眼前,他快步入殿,一剑刺入老父的胸膛,任母亲痛哭流涕,不知如何。 院中白梨薄瓣如雨坠。 “你干什么!?” 他又几剑砍下拦路的胞弟的头颅,污脏的黑血沾了他一身。 白梨落,尘泥染。 众将跪倒于地,不磷不缁者自刎而死,苟且偷生者接过六块玄色兵符,持剑上马,杀出血路。 墨门之变,一夜屠魏家,两日埋樢城,饿殍遍地,肝髓流野。 烽冼、泸昇等八座城的布衣白骨积成登天之山,魏家、萧家等十五族的尸首成了战马蹄下尘。 将军说:“誓死效忠墨家。” 于是混沌噩梦,领头的便是第一将军墨祯与第二将军墨邹。 哭泣呜咽伴着惊声尖叫都融在了血水中,那男子倒在了他费尽心思一笔笔欲画出神韵的人刀下。 他说:“对不起。” 霎时间天旋地转,昏天黑地间,顾於眠在狂风中握紧了严卿序的手。俩人再醒来时,已躺在那荒凉的院中,庭前白梨落了他们满身。 “方才那是墨无伶?”顾於眠觉得嗓子有些发哑,他发觉不妥,在严卿序反应过来时先松开了严卿序的手,“没成想竟是个美人,戏本上的他可青面獠牙……” “他怎突然发了疯?”严卿序将眉拧的很紧,“十六年前的事,如今若再想说有隐情,恐怕……” “不好说,若他本来便心术不正,走火入魔是片刻的事。”顾於眠拍落身上的白梨瓣,“弑父杀弟,残害无辜。不孝,不仁,不义……” 十六年了,距离那场人祸已经十六年了。只是疮疤还在,只是苦恨难减。 十六年前墨氏战败,满门遭屠,老幼妇孺一个都没放过,怕的便是卷土重来,惧的便是没休没止的寻仇报怨。十五族无人敢替他们喊冤,也无人会替他们喊冤。 墨家为何突然发动战争——因为墨家想一统天下,因为墨家想重新做四地的王。 “重新”之言从何说起? 那已经是这代人在史书中读到的事了。 平意之争以前,这疆土之上还是四国鼎立,李、魏、墨、白分别为四国皇族。然而百年前,一场天灾令千万平民百姓之怨火烧到了四姓皇城,起义者揭竿而起,皇族终入凡,自此过往的十二姓臣族与皇族同位,再无附庸之意。 又因四地十六族子孙自古窥得天机,天生受上苍怜爱,获鬼神术法,百姓为得庇佑以维持盛世太平,故尊十六族为贵,也因而十六族至今尤为望族。又因十六族分属四地,故各地均划四区而分治,无高低贵贱之分,以大族名号存世,史称“平意之争”,自那时起纪年称“天無”。 也从那时起,东北部的旧李地称禮间,有李、顾、许、若四族;北部的旧魏地称渭于,有魏、陆、江、廉四族;东南部的旧墨地称陌成,有墨、纪、谢、柳四族;西南部的旧白地称百权,有白、严、萧、沈四族。 河清海晏,东风入律,十六族和睦融治,相交来往,共同绘了幅民安物阜的休明盛世图。 尽管暗流涌动,但近百年来都无人捅破相安的窗户纸,除了那自诩“天潢贵胄”,受不得成了“旧时王谢”的墨氏。 天無九十一年,十六族之一墨宗族起兵造反。墨氏动用禁术大肆屠杀反抗的宗族,致使苍生涂炭、血流成河。幸而在其余十五族的共同绞杀下,战乱于三年间平息,原墨世家管辖范围划入纪、谢、柳三族,墨氏族人的名姓被从宗族族谱上移到了一本厚厚夺命薄中,一一灭尽。墨氏术法自此尽失,史称“墨门之乱”,纪年也自此改作”寻無”。 而今已是寻無十六年,墨氏成为凡人口中的笑谈与蔑称,遗落尘世,碾入凡土。 这便是世人口中的墨门之变,血腥、残暴、十恶不赦,并无一丝半点资格喊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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