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后就由着他握住。 温华咧嘴笑着。 不握剑了。 握着她的手,这样的江湖,比什么都好。 第663章 丹种坪外,一架马车姗姗来迟,悠悠然劈开了人流,然后观众只看到一个修长身影掀起帘子,走下马车,拾阶而上,登上那座丹种坪,手中握有一柄剑鞘朴拙的古剑。 剑道一途,近百年来从不兴崇古贬今,从没有什么后辈剑客找到一本前人秘笈就可以练出天下无敌的剑法,这归功于李淳罡的剑意,邓太阿的剑术,都要超出古人,当然必须一提的还有东越剑池的铸剑,剑池出炉的每把新剑,无一不是江湖剑客梦寐以求的珍品。但是,在铸剑范畴,四塞之地的西蜀一直是个异类,有“越古越珍”的说法,蜀剑前三甲,除了那把陪着主人西蜀剑皇一同退出江湖的“地肤子”,“蜀道”和“雷匣”两剑自出世起,始终不曾跌出天下十大名剑行列。 不知是哪个明眼人最先辨认出那柄古剑的名字,一时间都是在谈论那柄蜀道,世人皆知西蜀亡国后,此剑封尘于听潮阁多年,终于重见天日。 也有识趣机巧的看客,见着了那年轻公子哥后,就要扯开喉咙跪拜,可当这些人才喊到一半,就发现身边尽是白眼,只得讪讪然作罢,悄悄咽回这一记马屁。 北凉的骨子里流淌着崇武的浓重血液,在大多数老百姓和江湖人看来,既然这位新凉王轻车简从赴约而来,那就没想要抖搂人屠长子的大架子,而是堂堂正正与人技击比试来了。咱们这儿又不是那繁文缛节的中原,在这里拳头就是唯一的讲究,要不怎么都说北凉的文官能一只手撂翻离阳朝廷的武将?北凉百姓之所以能够容忍多如牛毛的将种门庭,能够容忍整整将近二十年的欺压祸害,亦是秉性使然,那些将种子弟的确为非作歹不假,可谁让他们的父辈是实打实尸体堆里滚出来的将校?别人能投个好胎那也是本事,自个儿投的不好,没啥好怨天尤人的,最紧要的是要让自己子女将来有个好胎可投。 大概是实在等太久了,隋斜谷打了个哈欠,两条雪白双眉愈发飘拂灵动。 徐凤年显然是要让吃剑老祖宗再等会儿,走入丹种坪后,没有马上就大打出手的迹象,长剑拄地,手心抵在剑柄上。这幅模样,瞧在坪外看客眼中,真算得上是所谓的岳峙渊渟高手风范了。北凉人窝里斗厉害,可排外的程度也是毫不逊色,相比那个没有携带兵器的陌生老者,他们自然更亲近这位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昔日“世子殿下”。因此当徐凤年登台露面后,顿时爆发出一阵异口同声的喝彩声和叫好声。 气机流泻如恢弘巨瀑的隋斜谷环视四周一遍,最终盯住了徐凤年。 高手之争,斗力斗气斗智斗勇,可归根结底,还是斗心。 隋斜谷是要跟这位年纪轻轻的天下第一人问那“最强手”,自然是想让自己打一场酣畅淋漓的死战,这也是老人疑惑的地方,听潮阁束缚双方手脚,这丹种坪岂不是更加施展不开?可既然那小子点名要在此地交手,隋斜谷也懒得驳回,反正到时候殃及无辜,那也是这家伙辖境内的子民,他隋斜谷隐于江湖近百年,始终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没什么好顾忌的。隋斜谷可不是什么大度之人,他划出道来,徐凤年这小子若是不知轻重,硬是打肿脸充胖子,隋斜谷绝对会顺势宰掉他,至于事后那高深莫测的徐偃兵是否追杀万里,北凉三十万铁骑是否会围追堵截,隋斜谷何尝会放在心上?如果真要计较起来,吃剑老人还是更担心那观音宗的老娘们会对自己心生怨言,但也仅限于此而已。 徐凤年望向隋斜谷,竟有些怔怔然。遥想当年跟在羊皮裘老头屁股后头逍遥江湖,初听高人可以气机刹那流转数百里,那真是如闻天书。当自己一步步登顶后,尤其是跻身天人,足以俯瞰一品四境中的金刚指玄天象,对于武道玄妙,也有了颇多独到感悟,眼前吃剑老祖宗与一般武夫不太一样,跟那骑牛的年轻师叔祖有点相似,走得是天道的路数,根祗是那气化生万物,只不过路途相同,路径却有宽窄之分,洪洗象当然要更宽一筹,但隋斜谷以剑求道,自提剑起已有足足八十年精耕细作功夫,无论是气血的输布流注,腑肺中气的升降运转,还是那枢机窍穴的大小开阖,无一不是臻于巅峰的圆满境界,与其说是老人以剑问道,不如说隋斜谷已经以道演剑,这恐怕也是隋斜谷当初敢问剑王仙芝的底气所在,老人在体魄武力上自是不如武帝城王老怪,可只要王仙芝不敢自诩高过天道之高,那双方就有得一拼。 就在此时,有一白虹不知从几万里外挂空而来,撞入丹种坪。 众人下意识闭上眼睛去躲避那抹刺眼的璀璨,缓缓睁眼后,不知为何丹种坪上依旧没有异样,那雪白长眉的老者依然老神在在,而新凉王徐凤年也是心平气和,除此之外,坪上空无一物。 但是隋斜谷似有愤懑,闷哼一声。 掌心横放剑柄之上的徐凤年突然笑了笑,有着仿佛一个扣死心结解开的豁然开朗。 当时出窍神游梦春秋,泥泞道路上,他曾和北莽国师袁青山二度相逢,不知该说是先前还是之后的那场相逢,同样也是善缘,那位麒麟真人自言飞升在即,如今果然飞升,但是李青山在飞升之前,化虹而至做客北凉,亲自给徐凤年带了一席话,可惜在场除了道行深厚的隋斜谷,再无人可以欣赏到这幅惊世骇俗的场景。丹种坪外数千人不过是自觉眨眼功夫,对徐凤年和李青山来说却像是一炷香的时间,李青山撞进丹种坪后,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徐凤年,被后者微笑着扶住后,老真人笑逐颜开,但是略带几分自嘲意味道:“既是头回飞升,又还是飞升十八品秩里的上品,先前以为撑死也不过是中品里头的乘龙骑鹤,饶是贫道也有些把持不住啊,大半都是托你的福,贫道不来这一遭,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徐凤年微微作揖道:“恭喜真人铸就仙身。” 李青山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头顶,道:“闲话不提,上头盯着呢,贫道在人间被当成活神仙,去了那儿不过是个初来驾到的愣头青,少不得看脸色行事。贫道此次冒昧而至,是想与你说些遗言,权且当做仙人的遗世之言。毕竟再往后,世上有无飞升有无仙人还两说了……不提这个,徐凤年,我且问你,你扪心自问即可。贫道问完就得走,不听答案。 徐凤年恭敬答道:“真人请问,我自会细细思量。” 李青山正了正面容,开口沉声问道:“修道之人,证道长生,位列仙班,是不是跟天道叫板?习武之人,练体养生,延年益寿,是不是在阎王较劲?既然两者有悖天地常理,为何仍有飞升天人,仍有一品高手?” 徐凤年忍不住笑道:“真人这是给这一方天地当说客来了?” 李青山摇头道:“你再想想。” 徐凤年刚要说话,李青山指了指徐凤年的心口,然后一闪而逝,接着世人无法看见的一道气运光柱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破开天幕。 徐凤年抬头望向那道逐渐消散光柱依旧激荡残留在天上的余韵云海。 他突然想起了武当山上一种传承千年并且公之于众的修行法门,上山修道后问天地,下山修行时问他人,最终能否证道之际,问己。 修道,修一个真字。 徐凤年开始意识到自己似乎在陪着徐骁在那场风雪中见过北莽女帝之后,就太忙了,而且这种心思上的忙碌,很自顾自,甚至肯定都不是徐骁的初衷。 内心深处,徐凤年怀念北凉以外的江湖,那曾是他儿时的梦想,他曾经以为那是跟轩辕青锋比喻过的一座雪人,化了便化了,不可再求。 在那座江湖里有很多人让徐凤年感到遗憾和愧疚,徐凤年怀念缺门牙的老黄,挎木剑的游侠儿,迟暮老去的羊皮裘老头,怀念骑牛的洪洗象,怀念远嫁江南的大姐,甚至怀念鸭头绿客栈的那对魔头夫妇,怀念那对死去女儿念念不忘的北莽妇人青竹娘, 江湖里有他很多在乎在意的人,却眼睁睁看着他们与自己或生离或死别。 很多事情他都没有做好,他没能让老黄不去武帝城,没能让温华继续在江湖中不胜下去,没能留下大姐在人间,没能让二姐不去坐轮椅,没能让红薯远离敦煌城。 所以徐凤年很多时候都觉得当这个世袭罔替的北凉王,只是一副逃不掉的重担子而已,并不是他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徐凤年直到此时,被李青山问及,才开始去深思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徐凤年望向九天之上,轻声道:“天道,那是天人才可走的独木桥。大道,却是俗世人人可走的阳关道。” 他并不清楚,这句话,与那个让天地滚走无数雷的李玉斧是何其相似。 徐凤年最后对自己说道:“想做什么?多简单的事儿,就是想做徐骁的儿子!徐骁让春秋之中那么多走投无路的老百姓有了活路,我这个当儿子,就是想守住这条路。谁不答应,我就让他答应。” 苦等多时的隋斜谷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你小子到底打不打?” 徐凤年歉意一笑,抬起手掌,那柄蜀道随之浮出剑鞘。 可就在此时,一个女子嗓音在众人耳畔突兀响起,“隋斜谷,你滚下来!” 徐凤年满脸幸灾乐祸,微微笑问道:“隋老前辈,你到底打不打?” 隋斜谷神情僵硬,一咬牙道:“打,怎么不打!澹台平静,这里没娘们说话的份!” 徐凤年敛去笑意,说道:“没事,李淳罡说过,天下事就是一剑的事。” 他瞥了眼蜀道,轻声道:“去吧。” 那柄古剑蜀道瞬间消失不见。 隋斜谷猛然抬头。 徐凤年笑道:“不过我这一剑,有点多。” 几乎同一刻,身处北凉的吴家剑冢百剑,徽山轩辕青锋,洛阳,徐婴,拓跋菩萨,邓茂,还有那不用剑却为媳妇佩剑的男子,北莽棋剑乐府的数位高人,依旧在龙虎山外游历的齐仙侠,京城棠溪剑仙卢白颉,正带着徒弟余福赶往武当山的年轻道士李玉斧,以及在大楚旧都发呆的姜泥,都不约而同抬起头。 尤其是姜泥,犹豫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借。” 吴家剑冢,东越剑池,棋剑乐府,三座公认江湖藏剑埋剑储剑最多的地方,更是惊世骇俗。 天下名剑,尽入高空赴北凉。 第664章 这无疑是蔚为奇观的一幕,这是一幅注定会在江湖经久流传的画面。 隋斜谷几乎在一瞬间就被数万柄飞剑迅猛镇压,前一瞬,丹种坪外看客只觉得有黑云遮天蔽日,下一刻,那些“黑云”就落在人间,插满了整座丹种坪,破空而来的飞剑数目实在是太过巨大,以至于层层叠叠紧密拥簇在一起,很快那隋斜谷就消失在众人视线,除了剑还是剑,年轻北凉王如同使出一手搬山倒海的仙人神通,凭空打造出了一座巍巍然的恢弘剑山。 起先剑山还有肉眼可见的摇动,但晃荡逐渐幅度减小,随着无止境地一剑加一剑,剑山越来越高大,也越来越稳固,直至整座“山峰”彻底纹丝不动。 丹种坪外人人瞠目结舌,见过打架的,还真没见过这般打架的。 这会儿,再不服气徐凤年莫名其妙就成为天下第一人的家伙,也终于心服口服了。对一触即发的凉莽大战再没有信心的悲观者,也觉得是不是可以信那徐凤年一次。 蜀道是最后一柄落下的名剑,像是被人漫不经心摔在了剑山之巅。 原本又有松动迹象的剑山完完全全没了“生气”,偶有一两柄倾斜的飞剑滑落剑山,跌在丹种坪外。 一位遥遥站在街道远处屋檐下的高大女子嘴角翘起,她瞥了眼高达三十余丈的飞来剑峰,讥讽道:“让你滚不滚,百年英名毁于一旦。” 徐凤年并未站在那山脚处,也没有返回马车,而是悄无声息出现在同一屋檐下。比他还要高出一些的女子望向他,只见徐凤年脸色苍白,但神采焕发,看似矛盾,其实不然,澹台平静更是视为天经地义,当年她的师父,也是如此,身子骨不显雄壮,更像是弱不禁风的读书人,但师父的眼眸,从来都是跟此时眼前年轻人如出一辙的干净,干净到以至于师父第一次为她伸手指向那条过江蟒,她都忘了去欣赏那尾正值蜕变的百丈白蟒,她眼中只有自己消瘦师父的眼神。 哪怕过了数十年,师父的那句口头禅仿佛犹在耳畔。 “傻大个呦。” 盯着徐凤年的澹台平静笑了,像个历经千辛万苦寻回心仪物件的小女孩。 徐凤年不明就里,反而有些毛骨悚然。 上了岁数何况是百岁高龄的女子突然流露出如此稚趣作态,饶是徐凤年的脸皮和心智,也有些扛不住。 本想聊上几句的徐凤年赶紧把到嘴边的言辞咽回肚子。澹台平静的失态很快消散不见,恢复成南方练气士首席大宗师的淡泊神情,转移视线,平静道:“这一剑叫什么?有没有名字?” 徐凤年笑道:“给招式取个响当当的名号,那不是俗人才会做的事情吗?澹台前辈也有这么俗气的习惯?” 她说道:“我也要吃喝拉撒睡,也会打嗝放屁,怎就不俗了?” 徐凤年当年劝解温华不要太痴情于江湖上那些瞧着高不可攀的女侠仙子,因为她们也得拉屎,难不成她们拉屎就能拉出一朵花来? 与澹台平静的这番自嘲,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这毕竟是当年那个徐乞丐落难时的愤懑之词,如今很难有这份苦中作乐的心境了。 徐凤年嘴角抽搐了一下,讪讪笑道:“不一样的,这话别人说来俗不可耐,可从澹台前辈嘴里说出来,听着还是会透着股仙气。” 澹台平静视线越过依旧不肯散去的人群,望向堆积成山的数万柄剑,感叹道:“恭喜北凉王重返天人境界。” 徐凤年放低声音说道:“如果有一天……” 她打断徐凤年的言语,直截了当给出答案:“可以借你。” 徐凤年撇了撇嘴,跟聪明人说话省事是省事,但无趣是真的无趣。 他拢起袖子,跟澹台平静一起望向那座本该唯有天下之剑共主才能搬来的壮观剑山,想起了一些往事。 很久很久以前,他喜好佩剑佩刀却是个绣花枕头,她藏有一柄神符,也好不到哪里去。 徐凤年忍不住叹了口气。 澹台平静问道:“何时前往凉州边境督战?” 徐凤年缓缓道:“就这几天的事情了,先等金缕织造局把那件新王蟒袍送来。” ———— 凉州城以丹种坪作为圆心,拥堵得水泄不通,因为这场大战的落幕过于迅雷不及掩耳,很多外边的人只看到那飞剑如蝗落剑如雨的场景,并不知晓这场较量已经结束,仍是向丹种坪一路杀去,这就使得圆心那块的一大拨看客根本别想走出去,可以说,大半的凉州城居民要么已经到场,要么在前来观战的路途中,折腾得比过年还热闹。北凉这边其实远不像太安城那样喜欢隔三岔五就来一次万人空巷,可是这一趟热闹实在太过百年难遇,北凉武人被军伍压制得半死不活,好不容易北凉王亲自出马与人过招比武,加上还顶着天下第一的大帽子,再心如止水的凉州人也难免心动不已。 茫茫人海之中,离着丹种坪半里左右的路程,就有一对性子截然相反但身份都煊赫非凡的女子,两人面面相觑。她们分别是陵州别驾宋岩之独女宋黄眉,经略使李功德大人的女儿李负真,后者开始并不想凑这个热闹,委实是熬不过最喜欢舞刀弄剑的宋黄眉死缠烂打,这才不情不愿地跑来,结果马车就被堵在半路,以宋黄眉的跳脱活泼,二话不说就跃上了车顶,李负真则站在马夫身后,好歹没有错过那飞剑下坠的画面。 站在马车顶上的宋黄眉等了半天,没等到剑山上数万飞剑四溅弹开的结果,既有惊艳也有失望,跳到李负真身边,满脸的意犹未尽,啧啧道:“咋样,咱俩没白来吧?荡气回肠啊!你要是没来,悔死你!” 李负真神情淡漠。 宋黄眉对此见怪不怪,攥紧拳头狠狠砸在另一只手的手心,自说自话道:“不行,我一定要跟那家伙拜师学艺!就算给他每天端茶送水也不打紧,这样的绝顶高手,不拿来当师父,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李负真欲言又止,宋黄眉一脸可怜兮兮望向她,哀求道:“负真姐姐,我的好姐姐,我知晓你与那家伙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你说话比我管用,要不你帮我说说情?” 李负真瞪眼道:“劝你死了这心!” 李负真微微撇过头,语气冷淡:“我与他从来便不对眼……” 宋黄眉嬉皮笑脸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嘛,何况男女能够成为冤家,本就说明有缘。” 李负真冷哼一声,“那也是孽缘。” 宋黄眉翻了个白眼,看这条路走不通,就想着自食其力好了,绞尽脑汁寻思着如何偷偷摸入清凉山王府,为了能跟他练剑,女子矜持大家闺秀什么的就让它们随风而逝吧。 李负真在这一刻神游万里,心不在焉。 如今北凉局势可谓瞬息万变,随着宋洞明出任那名不正言不顺的副经略使,北凉官场都清楚今年极有可能是李功德担任文官第一人的最后时光了,而且当时经略使大人在陵州军政变动中表现得不尽如意,虽说生了个争气的好儿子,依旧跟徐家牵连紧密,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是自古而然的规矩,而且当下不是顺顺当当做一任太平官的光景,口碑平平的李大人未必能够在北莽百万大军压境之际保住官位。如此一来,门庭喧闹远逊前几年的陵州经略使府邸,愈发冷清,官场上的新人旧人,都一股脑跑去了刺史徐北枳和别驾宋岩那边混熟脸。李负真对官场起伏一向不关心,可是随着爹年事渐高,又没有小辈孩子可以含饴弄孙,整天就是闲在家中对付那些花草鱼虫,李负真也不明白是因为爹的官瘾突然变没了,还是对前程认命了。但李负真还是更习惯那个每天与大小官员客套寒暄玩弄心计的爹,每天都斗志昂扬,每天都知道明天该见谁该说什么话,而不是像现在悠游度日,做一个富贵老闲人。 李负真没来由生出一股冲动。 如果我破天荒求你一回,你会不会答应让我爹多做几年北凉经略使? 李负真自嘲一笑,摇了摇头。李负真啊李负真,你为何会有这种荒唐滑稽的念头? 宋黄眉了解这位负真姐姐的性格,倔强起来,那是九牛二虎也拉不回来,也就绝了要她帮自己引荐的心思。 宋黄眉嘿嘿一笑,凑近李负真,“负真姐姐,我一直很好奇,经略使大人怎么给你取了这个古怪名字,比我还要稀罕啊。负是什么负,真又是什么真?” 李负真愣了一下,这个问题还真难倒她了,她对自己的名字从未深思过,一直觉得兴许就是久负盛誉的负,天真无邪的真,大概是爹想着她这个女儿能够一辈子无忧无虑吧。 宋黄眉见她沉默不语,也就懒得刨根问底,自言自语道:“以前总听说那家伙曾经在春神湖上请下了真武大帝,一拳头就灭了小天师赵凝神请来的龙虎山初代祖师爷。以前吧,还觉得世上哪有神仙,现在觉得还真不好说。” 说到这里,宋黄眉哈哈大笑道:“负真姐姐,真武大帝里也有个真字。” 真武? 李负真笑了笑。 然后猛然间就笑不出来了。 有个词叫辜负。 第665章 数百陵州精锐骠骑护送着三驾马车驶入凉州城,领衔之人是那陵州副将韩崂山,之后数骑观其甲胄,也是如今在北凉可谓权倾州郡的实权校尉,这让目睹此景的沿途城内百姓都啧啧称奇,也不知是何人或是何物值得陵州军界如此兴师动众,一下子就“掏空”了小半座陵州将校级别的武官。马队之中,有一骑显得尤为鹤立鸡群,准确说来是有鸡立鹤群之嫌,在一大片大马凉刀和铁甲锐矛之中,唯独此人身披文官公服,他为当头一驾马车保驾护航,时不时瞥向那车窗,眼神中颇有自得之意,正应了徐渭熊幼年那半句“双眉悬得色”的说法。他正是金缕织造局的一把手王绿亭,此番赶赴北凉王府,不是织造大人小人得志,而是这位紫金王氏年轻家主的的确确做了一桩漂亮的政绩,当得起陵州副将韩崂山为其鞍前马后。三驾马车内,并未搁置什么金银珍稀,也不是什么要向清凉山进贡祥瑞,而是三件衣服。 金缕织造局换了主人后,王绿亭就一门心思亲手抓这件事情,在离阳王朝其它辖境版图,织造官一职归根结底,无非是有着品秩的密探,是皇帝陛下安插在地方的耳目,有密折五百里加急直达御书房的殊荣特权。王绿亭是李息烽告老还乡后北凉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织造官,跟那位雄才伟略的赵家天子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了。王绿亭除了密切监视陵州江湖势力,尤其是鱼龙帮的崛起,但更多还是当个当个字面上名副其实的织造官,做那缝补衣服的活计。 为首马车内,坐着三位女子,年纪最大的女子也不过三十来岁,车厢放着一只不大的紫檀鎏金箱子。年纪最小的女子体态婀娜,姿容出众,虽然穿着织造局定制的冰纨质地女工服,但细处处处可见心思,面敷浓淡相宜的鱼媚子,画眉用石更从号称陵州女子销金窟的细娘斋购置,手腕上系了一枚寓意吉祥有余的磐形雕鱼玉佩,这女子一看就知道出身家世优渥的官宦门户,其余配饰寥寥的两女与之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这富贵女子对那年长女织官向来有说有笑,可对那姓许的女子最是百般刁难,当然那些伎俩都是台面下的手腕,肯定不会惹旁人讨厌。年轻女子也不知为何对那出身贫寒的小寡妇如此敌意,反正怎么瞧着都不舒服,大概是那许家小娘的胸脯竟然比自己还要“不太平”,也许是她明明是个乡下还有个拖油瓶儿子的粗鄙妇人,竟然比自己在金缕织造局内还要受男子的瞩目,就像那织造官大人的一位心腹俊彦,就瞎了眼对这小妇人一见倾心,灌了迷魂汤似的,连家里早已说好的一桩门当户对亲事也推了,扬言非那许家娘子不娶,还说只要这女子点头,他愿意明媒正娶,毫不介意她的过往,甚至会对她的儿子视如亲生。不光是这个白读了二十年圣贤书的读书人,陵州一位三十岁出头便即将成为校尉的武将,前途似锦,家里客人不是郡守便是将军,什么样的良配找不到,对其亦是惊为天人,这让车厢内年轻女子不禁愤懑世道的不公,那姓许的狐狸精浑身上下透着股乡土气,相貌出彩归出彩,却也算不得如何惊艳,莫不真是深山野林里走出的精怪,否则那些男子怎的人人为之癫狂? 她瞥了眼那腹诽为许狐狸的女子,然后对年长女子笑脸道:“宋姐,我小时候听爹说他曾经去过一趟清凉山,那会儿还是跟着刘郡守携手而往,是参与咱们小王爷的庆生宴,我爹还说了,大将军还亲自走下正位,与他们喝过一杯绿蚁酒哩。” 那年长女子笑着附和道:“藻儿,谁人不知你爹是陵州的一尊财神爷,能去王府走一遭,也是件熨帖事儿。藻儿你文采好,这次跟王大人去了清凉山,指不定被王爷一眼相中,不小心就成了梧桐院的批红女学士,到时候可别忘了宋姐姐啊。” 被昵称藻儿的年轻女子掩嘴笑道:“借姐姐吉言,女学士委实不敢奢望,藻儿能给那位王爷做位小丫鬟就是天大幸事喽。” 那背井离乡入了织造局的小娘许清神情浅浅淡淡的,对身旁两女的一唱一和不愿搀和。其实她至今也不知怎么就被幽州官府相中自己的女红绣工,与其它州郡内十数位心灵手巧的妇人一并选中,懵懵懂懂就去了那有塞上小江南美誉的富饶陵州,她只能解释为当时在倒马关老家,得闲时给幽州官家女子缝制些女儿家贴身小物件,才有了这份莫名其妙的机缘。其实她起先不太情愿远去陵州,儿子右松年龄还小,家里田地少归少,可也耽搁不得,乡下地方一向如此,少了汗水就少了收成,老天爷的眼睛毒得很呐。可村子上的里正大人发话了,说这是赵家村天大的荣幸,只要她去陵州织造局,村里不但免了右松的私塾蒙学费用,还请邻里乡亲帮着照顾她家的庄稼,右松更是能够寄住在教书先生那儿,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即便如此没有后顾之忧,许清还是问过了右松,孩子懂事,虽心底恋着娘亲,却拍拍胸脯说没事,娘亲去陵州便是,他能照顾好自己,而且保证等娘亲回来后,他就可以把那“三百千”都背诵得滚瓜烂熟。 许小娘想起自家懂事的孩子,心中泛起暖意,嘴角随之翘起。 那藻儿斜眼看见这女子的嘴角笑意,心中恨恨然,这许狐狸长相也就那样了,偏是这种无声无息的内媚最是能勾引男子心动。她不是不想学,可总学不来,最后只能悻悻然作罢。 藻儿眼不见为净,一脸得意跟那位容貌平平的宋姐说道:“宋姐,倾织造局之力打造的三件蟒袍凤衣,蟒袍自然是给咱们王爷穿,其余两件想来是给两位王妃置办的。我爹曾经跟陆家一位大管事同席把酒言欢呢,就是年初那会儿,那位管事私下说他们家小姐未必能当上正妃,可一正三侧一直是离阳宗藩由来已久的规矩,陆家小姐就算不是正妃,也是侧妃里的头一位,春神湖王家那位,得排在后头。宋姐姐,这话儿你听过也就听过了,可不许跟被人说,会有大麻烦的。” 那年长女子知道“帝王家”的事情再小,也重过百姓人家的滔天大事,哪敢拿这种秘事胡乱嚼舌,听得一惊一乍,对这位按理说还是她下属的藻儿姑娘愈发恭敬,心想着以前还会偶尔在她面前拿捏架子,这趟王府之行是不是应该用点心眼去亡羊补牢?金缕织造局规格与离阳王朝几大织造局大致相同,三大工房中除了诰帛机房形同虚设,其余两处都如出一辙,她这类户籍在织造局落档的官匠和许清这些招募而来的临时民户,总计六百余人,织机则有四百多张。总织造官王绿亭据说是新凉王跟前的大红人,她也不知真假,但是陵州地方衙门和鱼龙帮的双方大人物,就没敢不卖王大人几分颜面,使得织造局在陵州的一切事务都左右逢源,这让她这个绸缎工房的小女官也觉得与有荣焉,再不像以往李息烽执掌织造局那样爹不疼娘不爱,逢谁都低一头。 她之所以没跟着那藻儿一起排斥那外乡女子许清,是她隐藏心底一个秘密,她有一次曾经远远亲眼看到织造王大人在僻静处训斥别人,要知道被骂的人可是手握半郡兵权的都尉大人,那名口碑极好的将种子弟年纪还要比王大人略大一些,起先也想反驳几句,可不知王大人说了什么,她就看到那都尉脸色剧变。平时走路都狼行虎步的都尉大人离去时,她看着就像霜打的茄子,都把魂丢了。从那以后,都尉就再没有来过金缕织造局纠缠小寡妇许清。她偷偷猜想,小妇人许清要么是被织造王绿亭本人金屋藏娇的幸运儿,要么就是某位陵州幕后了不得大人物的禁脔,否则她实在想不明白谁有这份通天本领,能让一些幽州边关的乡野女子轻易送入炙手可热的陵州织造局,还领着独一份的双份薪水,关键是许清始终都不知道真相,一直以为她与其她女匠是一般的待遇。 正襟危坐的许清趁着两女聊天的功夫,偷偷伸出手指,指尖轻轻在檀木箱子划过,她也是进入织造局后,才知道世上有些木头,比人命还值钱,堪称寸两寸金。 她一直不懂这个世道。 她想着这次完成任务后,就壮起胆子去跟她所在绸缎工房的总高手大人说一声,问问她能否告假回家一趟看看孩子,看看庄稼地里的收成如何。 许清没来由想起三只箱子里的衣物,真是让人瞠目结舌,总高手大人在完工时对王织造邀功说过一句,按照那江南织造局正常情况下的工序和人力,别说三件,光是那件北凉王要穿上的蟒袍,就得耗费三年时间,而且未必能比金缕织造局做得更好。许清对此没有任何怀疑,她亲手参与其中,比谁都清楚其中的艰辛,每一道工序上的几十人,从总高手到最下边的工匠,几乎每个人每天都要劳作八个时辰以上,故而织造局每晚都是灯火通明,她的手便记不清被刺破了几百次。那件出自画龙大家之手的蟒袍有九幅画稿,幅幅栩栩如生,让人望而生畏,她只见过被拣选出来的那一幅,都不敢与画上蟒龙对视,只觉得会从画稿上呼之欲出吞云吐雾。许清是众多挑花匠之一,这件蟒袍是云锦中最为珍殊的妆花,史无前例地达到了一千八百根挑花的骇人数目,而且哪怕挑错一根,就会功亏一篑,要重头再来,先前有名女匠跟许清关系不错,就因为挑错一根,差点当场闻讯赶来的王织造当场命人打死,许清当时不管不顾为她求情,只是尽人事听天命,不曾想那女匠出人意料地逃过一劫,但也丢掉了官匠身份,被逐出金缕织造局。 三件衣服,心灵手巧的许清有幸破例都帮助挑花过,尤其是那件黑底绣金大蟒袍,金蟒十八条,成形之后,那真是世间罕有的尊贵。便是许清这样自认孤陋寡闻的村野女子,也敢说除了太安城那位坐龙椅的皇帝陛下,天底下再没有哪位藩王的蟒袍能与之媲美了。 至于那两件未来北凉王妃的“嫁衣”,许清则没有太多感触,也从不会像藻儿那般看一眼就会心神摇曳,痴想着自己穿上的话该有多好。 这支马队长驱直入,来到清凉山的山脚,王绿亭如释重负,这次织造局随行人员有二十余人,但不是谁都有那运气可以踏入王府涨见识的。三驾马车三只箱子三件衣物,每辆车上各有三名女匠护着紫檀箱子,王绿亭早就做好打算,每辆车上只能有一名女子分别为北凉王和陆王两家的两位未来王妃“试衣”,那件蟒袍无疑是重中之重,那叫司徒华藻的女匠,她爹用了无数人情脸面和整整六千两银子才求到一位总高手那里,王绿亭嘴角冷笑,凭这个就想给北凉王穿衣? 王绿亭下马后,开口点名后两辆由谁负责捧箱子入府,被点中的两名女子都激动得立马热泪盈眶,她们家世清白,相貌清秀,性子也都一贯老实本分,绝不是长满心眼会做那画蛇添足勾当的城府女子,王绿亭对她们很放心。然后第一辆马车那边,王绿亭这位织造大人饱含深意看向名不见经传的许清,伸出手指点了点她,再没有多说什么。许清呆滞当场,她一直以为是司徒华藻这位天之骄女去给年轻北凉王试着穿衣,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自己,一时间她手足无措。王绿亭皱了皱眉,若是别人,他早就大动肝火,可既然是她,王绿亭也就破天荒多了一丝耐心,轻轻看了许清一眼,并且停下脚步专门等她。 之所以如此,是王绿亭知道得更多一些,这名小寡妇的来历很简单,可一手送她进入他王绿亭地盘的幕后男子,便是他金缕织造一把手的王绿亭,也万万招惹不起! 幽州将军皇甫秤! 这位爷那才是真正称得上是北凉王的心腹啊。 他王绿亭比起这位北凉出了名的大狠人,不论是公门修行的火候还是心狠手辣的程度,都甘拜下风。 王绿亭一直以为那位胭脂郡倒马关的小妇人,是皇甫秤相中的女人。 所以他始终不惜捏着鼻子去以礼相待。 王绿亭自然不知道那位幽州将军见着这位小寡妇,那也是不敢有丝毫的造次唐突。 许清硬着头皮,捧着那只并不沉重的紫檀箱子,浑浑噩噩跟随众人一同走入那座王府。 一路行去,许清都忘了去看一眼那名动天下的听潮湖。以前在织造局内,经常有人说起那座湖,都会充满憧憬,用道听途说而来的言语,极尽夸张之能去描绘听潮湖里万鲤翻滚的景象。 王绿亭缓缓登山,先将两只箱子送到了两座雅静院落的门口。 最后才是在大管家的带领下走向一座更高处而且极其不起眼的院子。 不是梧桐院。 竟是老凉王徐骁的住处! 饶是心智坚韧的王绿亭也大吃一惊。 王绿亭长呼出一口气,小声叮嘱道:“许清,做事伶俐些,自然些,要是真的紧张,我可以让你在院外多待片刻,等手脚不僵硬了再进去。” 许清脸色发白,抱着箱子,被织造大人这么一说,愈发战战兢兢了,隐约都有要哭的迹象了。 里头那位,可是北凉王啊!她这辈子连县令这样的大官都没见过一次,她能不紧张万分吗? 王绿亭看着她的局促不安,有些懊恼,早知道就该让司徒华藻这女子来捧箱子了,好歹那女子野心不小,胆子更不小,肯定不至于如此胆怯。至于她那点不安分,在这座有着父子两任离阳王朝异姓王的王府里,算得了什么? 领路的王府大管家还是笑脸着,甚至没有半点要出声催促的意图,但王绿亭熟稔人情世故,心知肚明得很,自己被这许清连累惨了,他这个金缕织造局以后若是想要再入清凉山,除非是北凉王召见,否则恐怕就是难如登天了。 大管家自不会去跟那女子斤斤计较什么,可在这位当之无愧的北凉大人物心中,确是如王绿亭所料想,对王绿亭的紫金王氏以及整个金缕织造局,都有了些恶感。 王绿亭看着那许清不减反增的慌乱,心中哀叹一声。 大管家眯眼斜瞥了一下年纪轻轻的织造大人,然后转头对那女子温颜笑道:“姑娘,没事,咱们王爷是天下顶好说话的好人,放心进去吧,办错了事也不打紧的。要不咱俩打个赌?若是王爷对你说一句重话,你出来后,我给你十两银子,如果王爷果真如我所说,万般好说话好言语,姑娘你可就得给我十两银子,如何?” 许清终于轻松了些,咬着嘴唇点点头,也不再那么手脚不知该放在何处了。 大管家微微一笑,帮着推开院门,等她跨过门槛后,再轻轻掩上。 然后,许清看到了一个年轻的背影,独自站在一株秋天里绿意犹在的枇杷树下。 枇杷树孤孤单单的,他也是孤孤单单的。 许清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使劲眨眼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的身影,怎么跟那位两次途经倒马关的公子哥如此相像? 那人转过身,许清立即如释重负,但当她看到他的眼神,又提心吊胆。 相貌不是一个人,但眸子和眼神又太像了。 许清整个人都懵了。 明知眼前这位高不可攀的年轻藩王,注定不可能是那个人,但她在这一刻,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人,真的很想他了。 小娘许清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的,可她就是这样了。 徐凤年其实也愣了一下,但很快想清楚其中缘由,板上钉钉是皇甫秤的多此一举。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多说什么。 走到她身前,接过箱子,淡然说道:“本王自己穿衣就行,你在院子等着便是,一炷香后离开,跟门外的王绿亭说一声,本王说了,蟒袍不错。还有,让他先别急着离开王府。” 许清茫然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徐凤年转过身,笑了。 在他走上台阶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怯生生但已经肯定是那女子这辈子最大胆识的喊声:“徐公子?” 他没有停下脚步。 她涨红了脸,更是满头汗水,几缕鬓角发丝黏在脸颊上,抬起手臂,偷偷擦了擦。 她开心地笑了,不是他啊。 不是才好。 不是的话,说不定还能再见。 她还欠他钱呢。 他说是一千五百两银子,要她还五十年。 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答应去金缕织造局,是听他说过自己是陵州游学的士子。 屋内,光线有些昏暗,徐凤年穿上了那件明摆着僭越王朝礼制的蟒袍。 很合身。 一如当年徐骁穿上他那件。 第666章 夜深人静之际,一支浩浩荡荡的马队悄然从凉州城北门疾驰而出,其中既有跟随新凉王一同名动天下的八百白马义从,也有新赴凉的吴家百余名剑客,还有十几位南海观音宗的练气士。为首几骑,分别是身着便服的当今北凉主心骨徐凤年,吴六鼎和翠花这一对剑冠剑侍,南方练气士首席大宗师澹台平静,还有那个看上去病恹恹的白眉老剑客隋斜谷,不过与徐凤年并驾齐驱的却不是上述几位,而是本该在陵州主持政务的徐北枳。徐凤年对橘子的突兀到来,哪里会计较什么擅离职守,高兴还来不及,白日里,清凉山就有些藏藏掖掖的小道消息传出,说风尘仆仆的刺史大人登门入府后,是王爷亲自端的脸盆,甚至陵州刺史洗脸的时候,咱们王爷还陪着笑,这就很让府上下人们犯迷糊了,是该说王爷礼贤下士好呢,还是该说徐北枳这位年轻的封疆大吏委实太过炙手可热?反正一直以来,北蛮子徐北枳身为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孙子,身份如此敏感,却能够在北凉在官场青云直上,外人始终是在雾里看花。 徐北枳捎带来了一个糟糕到足可称为噩耗的消息,以为旧西蜀亡国太子苏酥为首的西蜀遗党,先前北凉的种种布局和一掷千金都打了水漂不说,无形中还助涨了蜀王陈芝豹的气焰,用徐北枳的话形容就是北凉好不容易养肥了一头看门狗,不说吃到肉,更别提替自个儿看门护院,以后指不定还要反咬一口。徐凤年对此倒还算平静,当初在北莽小城里找到苏酥和那位老夫子赵定秀,相处过后自己就没有再抱太多希望,一来苏酥那家伙太惫懒,让他混江湖,也许会屁颠屁颠使出吃奶的劲头,但让他去庙算玩心计,相信苏酥只要能撂挑子绝对不含糊,靠这小子西蜀复国,比起当年北凉需要靠自己这个世子殿下去扛大旗还来得让人失望,简直就是绝望。再者东山再起的赵定秀作为半个帝师,只要能复国,是谁帮忙,并不重要,跟北凉跟他徐凤年那点香火情,还不足以让赵定秀不顾大局去跟陈芝豹掰腕子。说到底,当初赵家天子让赵楷持瓶去西域,志在先截断北凉与蜀诏的联系,然后与西域三者共同构成一个巨大的弧形包围圈,可惜在徐凤年的截杀之下,功亏一篑于铁门关,但陈芝豹的入蜀封王,把这项赵室朝廷既定的大西北经略给继承了下去,虽说徐凤年趁这个空当率先笼络住了六珠上师,对西域展开了广泛渗透,可陈芝豹也很快还以颜色,坐西蜀而望南诏,可以说双方在这次交手中互有胜负,但对隔岸观火的太安城来说,对半寸舌元本溪而言,怎么都是赚的,没了蜀诏这两块可供北凉在战事不利形势下退兵的大后方,北凉就等于战略上的延伸地利,哪怕战事吃紧,也只能死战到底,直到耗光徐家在徐骁手上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底为止。 不过若只是想着让徐凤年生一场闷气,徐北枳也不至于亲自造访清凉山了,陵州刺史大人这趟火急火燎的“觐见”,带来一份腹稿,是关于北凉勋官的改革,先前徐凤年听取陈锡亮的建议,对北凉军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清除积弊,一大堆校尉和多如牛毛的杂号将军都卷铺盖滚蛋了,使得在凉幽陵三州境内原本不起眼的校尉一职,成了仅在一州正副三位将军之下分量十足的权柄武馆,然后收回了大量原本以供功臣居家养老的的杂号勋官,这就动摇了北凉境内诸多将种门庭的根基,老一辈将校退出边关后,还想着当传家宝传给子孙的勋位被一股脑扫入历史的垃圾篓,而族内子弟又大多不曾亲自建功立业,这就出现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因为一个家族的薪火相传,被抽走了薪柴。 徐北枳说如果在太平盛世,清凉山劫富济贫也好,甚至是杀鸡取卵也罢,都不妨碍徐家在北凉的地位,但如今是北莽百万大军压境的紧要关头,将种门庭是否愿意出力,就不可不争取。 离开凉州城后,徐凤年对此从头到尾都没有插嘴,都是徐北枳在娓娓道来阐述利弊,徐凤年不是听不进去意见的人,只不过他确实也有些棘手,准确说是难言之隐。 如果换成任何其他一个人提出这件事,徐凤年都可以毫不犹豫地采纳推行,可是从徐北枳嘴里说出,徐凤年就得细细思量。 徐北枳对徐凤年的沉默寡言并不在意,继续说着他心目中的北凉军大框架,“边军不用画蛇添足,循着老规矩行事就行。地方上新老校尉也都清楚了自己的职责。但是现在北凉是需要更多的人自愿去沙场厮杀,凉莽之战,拼领军将领,北凉略胜一筹,拼甲士骁勇,北凉稳居上风,可越是如此,就越不能在比拼韧性一事上输给北莽太多,咱们北凉万万不能打赢十场仗数十场仗后,只因为一场大仗输了就输得精光!” 徐北枳眼神坚毅,沉声道:“北凉本就底子不够雄厚,如今守业无望的将种门庭都急着离开北凉,这帮人大多是蛀虫不假,可当真就不能化为北凉战力了?国与国之间的交锋,从来都是比谁更能扛更能挨打。按照我的设想,北凉设置镇平征三大武勋将军称号,这十二个称号,注定是给战功显赫的边军之中佼佼者设立的。但是接下来校柱校骑尉两级总计十二阶武勋官,还有正治卿和资治卿两大文勋。则是真正给摇摆不定的观望者量身打造,给那些肯出钱出力的将种门户,以及肯出出谋划策的读书人,当然,这些勋官,你都要保证一个前提,务必是离阳朝廷认可的正统勋位,如果可能,你还要跟太安城兵部讨要一份公布天下的诏令,要求赵家天子和兵部吏部不但要承认北凉各阶勋官,还得允诺北凉勋官只要想离境出任外地官员,可降一品或者两阶担任职位,不得以任何借口理由推诿拒绝!” 徐凤年苦笑道:“橘子,你真当太安城兵部是我家的某个小院落啊?我虽说跟卢白颉关系还行,可我确定这位棠溪剑仙接到折子后肯定要摔在地上的。现在朝廷为了抑制地方势力,连阎震春杨慎杏这样的老将军说丢出去送死就丢出去,怎么可能自己打自己嘴巴,到时候照顾了咱们北凉,顾剑棠也要狮子大开口的话,你说兵部和坐龙椅那位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徐北枳果断摇头道:“不一样,赵家自顾不暇,眼下就靠着北凉跟北莽死磕,这折子递上去,会有五成把握。” 徐凤年也摇头感叹道:“折子不是不可以递,可你要知道一点,上回靠着宋洞明提议北凉出兵靖难广陵道,已经让朝廷捏鼻子送来了漕粮,这次我看悬啊。” 徐北枳松开马缰绳,搓了搓手,轻声道:“折子不是现在就送往兵部。就看曹长卿什么时候把朝廷彻底打疼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突然问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徐北枳转头看了眼他,脸色平静地反问道:“是怕我跟陈锡亮势同水火?各自觉得一山难容二虎?” 徐凤年松了口气,玩笑道:“心里有数就好。你们两个,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师父无比器重的璞玉,少了谁我都得心疼死。” 徐北枳也问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徐凤年白眼道:“你是我肚里蛔虫,可我不是你肚里蛔虫。” 徐北枳没像往常那样针尖对麦芒,刺徐凤年几句,而是说道:“我觉得凉莽一旦开战,得找个由头,不给顾剑棠所在东线坐山观虎斗的机会。” 徐凤年愣了一下,说道:“这不但触及了元本溪的底线,恐怕就连张巨鹿和齐阳龙也都不会答应。” 徐北枳淡然道:“连王仙芝都会输,世上应该没有谁可以百战百胜了。” 徐凤年无言以对。 这恐怕正是徐北枳跟陈锡亮最大的不同之处,陈锡亮做事,总是喜欢从细微处入手,极少一出招便给人大开大阖大气魄的感觉。可徐北枳不一样,似乎更加高屋建瓴,提纲挈领。 但两者并无高下之分。 起码目前看来是这样。 徐北枳没来由笑了笑。 徐凤年一头雾水望着这个家伙。 月色下,徐北枳遥望北方,柔声笑说道:“年少时总想着有一天要跟着爷爷一起往南走,打北凉,不曾想到头来颠倒了。” 徐凤年好奇问道:“你在北王庭那边就真的没有一个有牵挂的人了?比如说有没有青梅竹马的女子,有没有的气味相投的好汉?有没有特别想要骑在他头上出口恶气的混账?” 徐北枳一脸云淡风轻,轻声道:“没。” 一谋可值城池,数言而定国基。 谁会成为北凉第一位当得起如此说法的谋士,徐凤年拭目以待。 这时候,吴家百剑中有一骑加快前行,越过了吴六鼎和女子剑侍的坐骑,来到徐凤年一侧,抱拳朗声道:“在下亡国之人谢承安,斗胆一问,王爷得闲时可否与谢某人切磋一二?” 徐凤年笑道:“是为你谢半剑自己,还是为西蜀?” 曾经只输西蜀剑皇半剑的谢承安坦诚道:“皆有。” 徐凤年双手拉住马缰,在某位百岁高龄的年迈剑客伤口上撒了一把盐,懒洋洋说道:“隋老前辈,这不有人找我比剑,咋的,是不是应该先问过你老啊?” 的确是徐凤年最新手下败将的隋斜谷,气得两条白眉肆意飘拂,冷哼一声,倒也没有拒绝。 面容枯槁的谢承安平声静气道:“在下自知不是王爷对手,但是此生不出此剑,良心难安。” 闭目养神的翠花开口冷声问道:“谢承安,入冢之后,你有什么‘自己剑’可言?” 谢半剑顿时神情黯然,欲言又止。 吴六鼎哈哈笑道,“没事没事,既然都离开了那死气沉沉的地方,咱们也不用太讲究那条条框框,谢爷爷都说了是切磋,又不是生死相向,相信北凉王大人有大量,立于不败之地的架都不打,说不过去 嘛!” 徐凤年转头看了眼从来都不对付的那位吴家剑冠,“行啊,咱们也切磋切磋?” 吴六鼎嘿了一声,怒道:“怕你?你挑地方,我挑时间!” 徐凤年说道:“就这里。” 吴六鼎恬不知耻道:“一百年后!” 吴家剑士的脸色大多都有些古怪,摊上这么个领头的少主,实在是丢人现眼。 一名中年剑客也加快马蹄,笑问道:“听说北凉王习武是从练刀开始?” 徐凤年笑着问道:“怎么,你张鸾泰去吴家剑冢前的巅峰之战,是输给顾剑棠,如今就想着从同样练刀的我这里找回场子?” 张鸾泰也实诚,点头道:“想是这般想,就是有些难如登天。” 那位被吴六鼎称为纳兰阿姨的胭脂评美人剑士虽然没有上前凑热闹,但清了清嗓子,大声笑问道:“王爷,我也不自取其辱与你比剑比武,就想问个小问题,王爷你长得这么俊,若是我年轻个十几二十岁,能一起过日子不?” 徐凤年转头笑眯眯道:“这位姐姐,要不还是将来给我孩子当奶婆吧?” 那女子胸脯随着马背起伏颠簸得那叫一个气势汹涌,闻言后也不生气,调侃道:“早知道当初就该去找王妃,死皮赖脸认个姐妹什么的,说不定如今就能被王爷称呼一声那个啥了呢。” 徐凤年无奈道:“幸好你二十年前没跟我娘亲认姐妹。” 像赫连剑痴,剑僧崔眉公,吴家剑冢中这几位最为年迈的剑客都会心一笑。 一阵笑声过后,徐凤年说道:“诸位都是用剑的名家宗师,只是跟我比剑就算了,我不会答应的。” 这次出行,徐凤年腰间只佩了一柄凉刀,他手指摩挲着腰间刀柄,仰头看了眼天色,微笑道:“到了边关,你们不妨看一看天底下最好的刀,到底是怎么一个好法。” 隆冬飘雪时分,凉刀出鞘,横放竖锋,无人时切雪。 有人时割头饮血。 第667章 (晚上还有两章。) 西北边塞,孤城依碛,云沙泱漭。 拂晓时分,马蹄轻盈,身材高大的练气大宗师拉缰勒马,望着这幅天高地阔的苍凉画面,心境尤为祥和。她身边仅有两骑而已,吴六鼎和女子剑侍领衔的吴家百骑在一天前跟他们分道扬镳,在白马义从的护送下,一同前往褚禄山坐镇的北凉都护府驻地,不出意外,这群世间顶尖用剑之人会作为北凉边军最为隐蔽锋锐的“刀尖”使用。至于那名年纪轻轻的一方重臣徐北枳也已单骑返身。而她与徐凤年和隋斜谷则继续北上,直接穿过了凉莽交界的边关防线,大摇大摆来到了南朝龙腰州境内。澹台平静弯腰伸手抚摸了一下细柔的马鬃,这匹战马雄俊非凡,确实只有北凉才能养出这般脚力出众的骏马,她抬头看了一眼高坐马背安静无言的年轻凉王,这一路行来途中,一封封谍报军情不断送到他手上,徐凤年看过便随手烧毁,似乎没有一次插手边境军务。这样的甩手掌柜,看上去做起来很轻松惬意啊,像是谁来坐他这个位置都能胜任。不过澹台平静还不至于如此井底之蛙,北凉既然号称手握三十万铁骑,若是身处歌舞升平的世道,不是姓徐就能当太平王爷的,离阳赵室早就狡兔死走狗烹了,何况还是当下的乱世局势,北莽百万大军压境,换做任何一个不能服众的平庸之主拥有西北门户,不等北莽大军亮出兵锋,北凉这边就已经大乱不止,边军再多,只要军心涣散,就算再给北凉三十万甲士,也一样挡不住被那老妇人放出笼子的北莽虎狼之师。 徐凤年拇指和食指下意识摩挲着那粗粝马缰,驻马山坡,举目眺望。 火绝烟沉右西极,谷静山空左北平。但使将军能百战,不须天子筑长城。 这是一首在中原地带脍炙人口的边塞诗,诗人本是前途锦绣的寒士,祸从口出,正因为此诗在文坛素有“媚凉媚徐”之嫌,诗人回到中原为官之后,在地方官场上足足蹉跎了十多年,始终不得升迁,最后抑郁辞官,就此沉寂。徐凤年在初次跟老黄游历江湖的时候,曾经去过诗人老家,虽说当时囊中羞涩得厉害,但是打肿脸充胖子买壶酒拎去拜访还是没问题的,可惜只见青苔满阶不见人。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那会儿只觉得肯定是赵家天子动了手脚,等到后来亲身经历了些官场规矩,逐渐清楚未必是当坐龙椅的男人如此小心眼,而是下边揣摩天心的地头蛇官员们察言观色罢了。不说远处,只说近在咫尺的北凉,有多少官员为了巴结自己,动辄拿价值千金的古玩字画跟北凉成为亲家的青州陆氏走关系?又为陆氏子弟在北凉官场的畅通无阻开了多少扇不为人知的后门?哪怕是称得上北凉最为清流的一些书院先生,也对文采平平的陆氏子弟青眼相加,希冀着跟陆家继而跟徐家结下几分香火情。如果不是陆丞燕有主见,陆氏家主陆费墀早就借此一跃成为北凉文坛宗主了。徐凤年难免有些感伤,他犹记得陆家老祖宗死前交给陆费墀的那只普普通通的竹篾灯笼,是想着陆费墀能够接过那跟随乱世一同摇曳的灯火,争取薪尽火传。很显然,对于举族搬迁贫瘠北凉早有怨言的陆费墀,在北凉扎根的过程太过顺当后,突然发现陆氏在北凉有了无人争锋的大风光,不仅是陆费墀,整个陆氏都太快得意忘形,远不如同为“皇亲国戚”的老狐狸王林泉那么藏拙。但真正让徐凤年感到积郁的正是王林泉的安分守己,春神湖王家越是刻意对书香门第的陆氏处处忍让,何尝不是故意挖坑让陆氏跳进去?王林泉的阳谋算计,其实比起陆家的不识趣,更让徐凤年头疼。 可这些圣贤难断的腌臜,说不得也理不清,徐凤年身为两个家族的“乘龙快婿”,总不可能拿北凉王的身份倚势凌人,大抵是做多错多的结局,总归逃不掉厚此薄彼的说法。 好在这些棘手之事,还算不上燃眉之急,而且陆丞燕那女子的处置也得体合宜,连二姐徐渭熊都承认她挑不出陆丞燕的瑕疵。女子与女子之间,婆媳,姑嫂和妯娌,这些关系,那可都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男子身处其中,自然是无比遭罪。 徐凤年,或者说北凉的大难当头,从徐骁封王就藩北凉后就一天都没有变过,是虎视眈眈的北莽。 只要能灭掉北凉,绕过顾剑棠坐镇的东线边关,那么膏腴之地的中原就是任人宰割的娘们,北莽这个饥渴难耐的汉子如何能不拼死冲击北凉? 以前在徐骁和师父李义山的谋划下,北凉虽然不存在守还是不守的问题,但如何守,是活守,依旧有着足够让北凉铁骑辗转腾挪的余地,可裹挟流民一同退至西域,也可退守西蜀以南诏作为支撑,足够跟北莽大军死磕到底,北莽即便打下了战事不利后主动撤兵的北凉,那也是一座坚壁清野的孤地,反而拉升了北莽大军的补给线,北凉可以在西蜀边境继续跟北莽对峙,甚至可以在广袤千里的西域骚扰战线过长的北莽。但是因为陈芝豹封王入蜀的缘故,把北凉西蜀南诏这一整条纵向的西线给拦腰斩断了,如此一来,徐凤年和北凉就没有了战略纵深,只有死守。 徐凤年内心深处有些不可与人言的愧疚,谈不上愧对北凉百姓,仅仅是觉得自己愧对李义山。 北凉军内部对于北莽王庭的后院起火,表现得太过乐观,徐凤年不认为这能牵制多少北莽压境大军的战力,有利字当头,那就是大势所趋,那老妇人只要恩威并济,一手是拓跋菩萨的大军镇压,一手是入主中原允诺的封侯封爵,真正做到众志成城举国南下,时间不会太久。 隋斜谷百岁高龄,大江南北天涯海角都走过,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也都看过,世情世物已经很难勾起这位独臂老人的感触,他在怔怔出神的徐凤年身边,实在有些无聊,随口问道:“老夫年轻那会儿,就不懂那些将领士卒怎么就喜欢打仗,真是不怕死吗?春秋战事还好理解,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嘛,命如草芥不值钱,那是被逼得人人不把命当命,如今北凉也算承平已久,真能挡得住北莽百万大军?” 徐凤年平静道:“很简单的道理,为国舍家,为家舍身。没谁不怕死,只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账,我们北凉铁骑的悍不畏死,除了北凉人生性勇烈之外,还有就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没有退路可言,家就在北凉,他们一退,边军一散,北蛮子铁骑南下,他们哪怕逃出北凉,两条腿也跑不过北莽战马的四条腿。” 隋斜谷撇撇嘴,讥讽道:“你们当官的,就没一个是好东西。” 徐凤年笑道:“我不也没退路吗?” 隋斜谷白眼道:“就你这身手,要真是想杀人,怎的不单枪匹马去龙腰州杀它个七进七出?难不成拓跋菩萨和洪敬岩那几个还能天天跟在你屁股后头盯着?” 徐凤年淡然道:“我是能这么杀,可北莽武评上的人物也能这般杀回来,两国交战,这样的举动,不能说毫无意义,可真的是意义不大。当然,如果有一天北凉已经守不住西北大门的话,我肯定会这么做。” 隋斜谷还要说话,只听澹台平静冷哼一声,长眉飘摇的吃剑老怪物立即闭上嘴巴。 就在此时,远处扬起一阵尘土,看路线是要长驱南下,大概是看到了小沙坡上的突兀三骑,这些骑术精湛的家伙直奔山坡而来,但是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在坡底以外五十丈停马不前,与坡顶徐凤年三人两两相望。 是一标北莽精锐斥候,看甲胄衣饰,不是与北凉游弩手齐名的乌鸦栏子,应该是南朝大将军柳珪的嫡系先锋。 柳珪,曾被北莽女帝赞誉为可当半个徐骁。原本是有望接替黄宋濮成为南院大王的人选之一,只是给那老妇人嘴里的“董胖墩儿”捷足先登了而已。 身为斥候,不论是北莽还是北凉的,都最讲究规矩,除非是同行之间的狭路相逢,否则不泄露行踪前提下的收集军情是第一要务。 不过能随手摘掉几颗敌方头颅的话,想必谁都不会拒绝。 这一标探子中冲出一骑,在百步外搭弓射箭,准头极好,直刺坡上三骑居中的徐凤年头颅。这蛮子大概是想确定这三骑的实力,不好惹大不了就后撤,是绣花枕头那就杀人夺马。 如今凉莽两军对垒,最早开始互换性命的肯定是斥候。 徐凤年撇过头,躲掉这根箭矢。 那一标探子很快就拨转马头退去。 隋斜谷瞪大眼睛问道:“送上嘴的肉也不吃?蚊子肉不是肉?” 徐凤年摇头道:“自然会有顶尖北凉游弩手的暗中盯梢。现在北莽的骚扰看上去很莫名其妙,我这边为了获得北莽准确动机,已经付出了无法估量的损失,这些北莽探子的行军路线就成了最宝贵的蛛丝马迹。至于谁才是真正的鱼饵,就看双方的实力和运气了。” 隋斜谷大大咧咧道:“弯弯肠子,真是不爽利!” 徐凤年笑道:“难道要北莽百万大军乖乖囤积一处,然后跟我们三十铁骑来个一次性厮杀就是爽利了?” 隋斜谷反问道:“你省事他省事,皆大欢喜,谁输谁滚蛋,还要咋的?” 徐凤年忍不住笑了笑,“北蛮子倒是很希望北凉这么做,说实话,我也挺想的。” 老剑客的说法听上去很外行很荒唐,但如果凉莽真能这么果决不留余地,还真是皆大欢喜,北莽有希望一口吃掉南下路途的拦路虎,而北凉也不是没希望一举击溃北莽大军。北莽的优势很明显,人数占据绝对优势,但是北凉的优势在于北莽大军暂时性的群龙无首,董卓虽然已经是名义上的大军统帅,可是他除了麾下十余万董家军,洪敬岩的柔然铁骑,龙腰州姑塞州的戊军,柳珪杨元赞在内几位大将军的亲军,他这个南院大王可以调动,但绝对无法做到如臂指使,而北凉不一样,褚禄山和袁左宗可以做到对北凉军的绝对掌控,在一战定胜负的对峙中,这就是北凉的机会所在。只不过这种等于在拿两个王朝国祚下赌注的“意气之争”,对双方而言都太过奢侈了。 徐凤年看着那些北莽斥候北撤,轻声道:“半个徐骁?不管这场大仗谁输谁赢,你柳珪的四万人马肯定会死绝。” 澹台平静问道:“接下来怎么说?是去都护府还是继续北上?” “去瞧一瞧北莽百万大军。” 徐凤年纵马下坡,往北疾驰。 只能跟在后头的隋斜谷忿忿道:“你小子不是才说这种行径毫无意义吗?!” 徐凤年笑眯着眼,转头望向高大女子,装傻问道:“澹台前辈,我有说吗?” 澹台平静面无表情道:“没有。” 隋斜谷欲言又止,憋得那叫一个难受。 徐凤年自顾自哼起一支小曲儿。 大王叫我来巡山呦,巡完北山巡南山呦~ 巡了东山杀路人,巡了西山看日头。我家大王三头六臂呦,喽啰我抢了小娘扛在背,可怜到嘴肥肉不下咽,何时才能翻身做大王呦…… 第668章 (第三章在凌晨上传,不计入明天更新。明天两章。) 离阳王朝有两个异类,一个是徐骁,哪怕封疆裂土做了异姓王,麾下将卒还是喜欢尊称他为大将军。再有一个就是顾剑棠,虽然没有封王就藩,可担任兵部尚书十多年期间,武将对其私下敬称,也还是大将军居多,如今成了离阳唯一头顶超一品勋位的大柱国,在两辽边关,仍是被称为大将军。春秋战事落幕后,论功行赏,相比徐骁,战功逊色一筹但是年纪更小的顾剑棠,无疑更受离阳旧派勋贵和王朝新贵的喜欢,等到这位徐骁死后当之无愧成为离阳军界第一人的大佬离开京城,执掌整个北地军政,不论是顾剑棠本身手握的权柄,还是在离阳朝野的口碑风评,都直线上升。再迟钝的京官,也晓得远未到被人冠以年迈老臣这个说法的顾剑棠大将军,成为三朝砥柱,仅是时间问题罢了。因为别忘了顾剑棠还是一位跻身武评的高手,以他的雄浑体魄和旺盛精力,再撑个二三十年实在太轻松了,所以边将受妒的说法,在顾剑棠这里绝不适用。 在顾剑棠入主两辽后的整顿完善下,加上二十年间吃掉无数军饷银子的离阳王朝东线,被誉为固若金汤。两辽边军无一不对顾剑棠马首是瞻,尤其是顾大将军辞任兵部尚书之前,太安城对形同无底洞的两辽军饷还偶有异议,在顾剑棠离京北上后,虽说没了主心骨的顾庐开始逐渐分崩离析,但是朝廷对两辽东线的支持却越来越不遗余力,边关将士的战功封赏,原先朝廷还会扭扭捏捏,能拖就拖,能减就减,现在也开始畅通无阻,并且不打折扣。有这么一位主帅,两辽边军的风貌焕然一新,凝聚出罕见的军心。甚至私下有小道消息流传,顾大将军说不定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既然徐骁是大将军,他是,徐骁做过大柱国,他也是了,那么徐骁是异姓王,他顾剑棠又有何不可?天下谁人不知朝廷对北凉处处提防,对顾大将军却是素来信任有加! 东线士气高涨,尤其是北蛮子竟然明目张胆分兵压境后,两辽将领几乎人人都去过主帅军帐内请战,既然北蛮子摆明了是欺软怕硬打定主意先打北凉,还敢用二三十万这么点兵力跟咱们叫板?够咱们东线边军塞牙缝的吗?可不管是春秋战事中就已跟随顾剑棠的嫡系旧部,还是一直在两辽稳步打拼升迁的顾庐“外人”,都没能让大将军点头,到后来,甚至很多将领都被不厌其烦的大将军直接冷着脸轰出大帐。 即将入冬,两辽寒风凛冽,冷意已是透骨。在通往一座戊堡的官道上,为首一骑的男子披了件略显老旧的名贵狐裘,狐裘下是披挂多年依旧鲜亮如新的铁甲,身后则是两百弓马熟谙的精锐轻骑。男子已经不再年轻,两鬓霜色,可一眼看去,在他身上绝不会流露出丝毫疲态暮气,甚至还能清晰辨认出他那种充满坚硬棱角的铁血气质。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而且还是一个做了十多年京官的男人,至今都不曾官场磨去一丝一毫的锐气,恰恰相反,那长达十几年的蛰伏,如同十数年如一日的磨刀,越磨,这柄刀反而越锋利。 需知他身上那件旧裘,意义非凡。当年赵室定鼎天下,离阳先帝按功论赏,文官武将升官发财赏赐府邸的不计其数,但是被先帝御赐狐裘之人,只有屈指可数的三位。当时文官中获此殊荣的,仅有离阳历史上最年轻的首辅,碧眼儿张巨鹿。为赵家一刀一枪打下天下的武将,只有徐骁和他! 他在将符刀南华赠给那名有趣的年轻人后,如今都只悬佩有一柄最普通的边军战刀。但没有人敢否认他是当世刀法第一高手。不同于江湖上那拨顶尖剑士的各领风骚,天下用刀之人,哪怕被冠以宗师称呼的刀法大家,似乎都跟此人差了十万八千里,难怪武评有言世间刀意,他独占半壁江山。 有一支风尘仆仆的骑队从西面小径插入官路,男子身后两名容貌肖似的年轻校尉一人微微皱眉,一个更年轻些的,会心一笑,整座两辽,也就那丫头和那疯子敢这么拦路了。没办法,谁让他们一个是自家老子最心疼的闺女,一个是半子半婿的人物。这两位边关实权校尉可不是来两辽镀金的京城世家子弟,他们能有今天的官位兵权,那都是靠着在战场上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军功,顾东海,顾西山,都是离阳王朝最有家世的将种子弟,没有之一,但是两名年轻人当年都是从一名普通士卒做起,在计功晋升为都尉后,甚至连他们的顶头上司还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直到他们都成为独掌一方兵事的校尉,得以跻身两辽高层将领的视野,他们那会儿还是作为兵部尚书儿子的身份,才被熟谙京城官场座位的将领们认出来,才算水落石出。 骑队一男一女自然而然与顾东海顾西山并驾齐驱,毫不生分。 顾西山很不客气地对那个家伙说道:“袁疯子,空手来的?你小子这么不讲究?就不怕我这个未来舅子跟你也不讲究?” 被称呼为袁疯子的年轻刀客咧嘴一笑,露出一嘴寒意森森的雪白牙齿,朝身边的女子摆了摆下巴,“还讲究个屁啊,你妹子这回差点一把火烧了蓟州雁堡!顾西山,你家是卖醋的吧?这么大一个醋坛子,她这么一闹,整个两辽都闻到醋味了。” 那女子笑着不说话。 顾西山哈哈大笑道:“你就知足吧你,换做任何一个人胆敢这么做,男的那玩意儿还不得被阉了下酒?别说是雁堡的女子,就是公主郡主,她也能上去就扇两耳光,这次她在雁堡不过是给人脸色看,你小子就烧高香吧!” 腰间佩刀正是天下第一名刀南华刀的年轻人正想说话,不过眼角余光瞥见前头的高大男子背影,还是作罢。 他再没心没肺和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当着这个老丈人的面说自己未过门媳妇的不是。 顾西山瞪眼问道:“袁庭山,你真是空手来的?!” 如今已是将大半蓟北势力收入囊中的年轻人笑道:“刚砍下六百多颗北蛮子的脑袋,你要?回头我让人捎给你?” 顾西山有些艳羡,低声问道:“袁庭山,要不我跟你去蓟州?咱们这边都多少年了还是没仗可打,你那边好像生意红火得很,我去给你当个都尉都成。” 在两辽和蓟州都炙手可热的袁庭山不屑道:“都尉?甭想了,马夫干不干?” 顾西山骂骂咧咧。 顾东海一笑置之,对袁庭山这个板上钉钉的妹夫,他一向和和气气,从没有摆什么名将之后的大架子,更没有流露过半点顶尖勋贵子弟轻视低贱江湖草莽的眼神。相反,这次雁堡认袁庭山这个女婿,还是他亲自牵线搭桥,否则雁堡再如何是蓟州豪强,也不敢不知死活地跟他们顾家扳腕子。虽说他们爹从没有口头承认袁庭山是他的义子或是女婿,但是两次进京都带上了袁庭山,足以跟京城和两辽说明一切。 顾剑棠突然喊了一声袁庭山。 后者赶忙拍马跟上。 兄妹三人都有意识放缓马蹄。 顾剑棠平淡道:“你递了一份折子去太安城。” 袁庭山嘴唇死死抿起,没有解释什么。 顾剑棠依旧语气不带一丝情感波动,“东湖嫁给你后,就不是顾家人了。” 袁庭山如遭雷击,但是依旧不愿低头,沉声道:“大将军,你放心,我养得起她!” 顾剑棠嘴角似乎泛起一个冷笑,袁庭山勒住了缰绳,猛然停马。 除了打定主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顾北湖也跟着停下,一头雾水的顾东海顾西山都继续跟随顾剑棠继续前往那座戊堡。 她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你惹我爹不高兴了?” 袁庭山呲牙咧嘴,很头疼的模样。 他带来的那拨骑卒也识趣地停在路边。 袁庭山揉了揉下巴,说道:“你爹真有意思,明明是最想吃掉那二十几万北莽大军的人,偏偏就是要做一尊石佛。我那份折子递出去后,对你爹百利而无一害,你爹还是不答应!老子就想不通了,当这 个大柱国有啥的滋味!” 顾北湖震惊道:“你那折子不是跟兵部请功的?” 袁庭山歪头吐了一口唾沫,“几百颗蛮子脑袋算个屁的军功,说出去老子都嫌寒碜!老子要做也是做大买卖的,这回是帮着赵家皇帝杀一个人,他一颗脑袋值得上北蛮子几十万!” 顾北湖愕然。 顾剑棠回头看了眼南方,眼神复杂晦暗。 ———— 太安城温暖如春的御书房,赵家天子亲自走到书房中间,蹲下身亲自用钳子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一旁贴身伺候皇帝的司礼监掌印宋堂禄弓腰小跑,他的碎步寂静无声,如灵猫步行,但是可以看得出这位韩生宣接班人的战战兢兢。赵家天子手中握有一份折子,宋堂禄对此一清二楚,是蓟北当红人物袁庭山用五百里加急送来的,至于密折上头写什么,以前韩生宣担任掌印太监的时候,可以先行浏览再酌情是否递交皇帝以及是否需要转交兵部,可是如今皇宫内设置了起居郎,这一手,哪怕大红大紫的宋堂禄也从不去沾碰了。赵家天子拎着那封密折,放在熊熊燃烧的炭火上,只是才点燃一角,就犹豫了一下,缩回手,敲了敲火盆边缘,熄灭了火苗。 御书房内有四五位岁数都不大的起居郎,依旧埋首书案下笔如飞,丝毫不像是察觉到了这边的诡异光景。 炭火映照着赵家天子的苍白脸色。 一名得以披鲜红蟒袍的大太监在屋外轻声说道:“陛下,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求见。” 赵家天子手臂悬在空中,陷入沉思,似乎没有听到那个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嗓音。 宋堂禄屏气弯腰,也不敢说话,但是一只手伸到背后,对并没有掩门的屋外轻轻摆了摆手。 那个一样弯腰低头的大太监照理说看不到司礼监掌印的细微动作,但马上就开始后撤。 赵家天子缓缓回神,淡然道:“准了。” 宋堂禄轻声道:“陛下。” 赵家天子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很快宋堂禄就悄无声息搬来一只小巧绣墩子,赵家天子就这么坐在火盆前,那封密折就搁在正黄龙袍的前襟上,恰好放在了一条锦绣坐团龙上,张牙舞爪,图案辉煌。 蓄有美须的晋兰亭跨过门槛,正要跪拜,赵家天子轻声说道:“免了。” 赵家天子伸出手,宋堂禄赶忙又搬来一只墩子,受宠若惊的晋兰亭谢恩后小心坐下。 赵家天子看了眼这位出身北凉的读书人,看上去眉宇间的阴霾淡了几分,和颜悦色道:“三郎有事启奏?” 晋兰亭神情坦然而毅然,整个人如同神明附体一般,倒像是慷慨赴死的架势了,毕恭毕敬说道:“臣确实有事,本该上递奏章,但是臣以为还是应该当面陈述于陛下!” 晋兰亭起身,弯腰往后退了几步,扑通一声使劲跪下,五体投地,缓缓说道:“微臣晋兰亭,要弹劾首辅张巨鹿十大罪!” 微臣。 首辅。 御书房内,几乎所有天子近臣的起居郎都是手腕一颤。 赵家天子默不作声。 ———— 东宫,太子赵篆独自一人,站在那架养有一只学舌蠢笨鹦鹉的金丝楠鸟笼下,吹着口哨,心情愉悦。 他自言自语道:“宗旨是古往今来的天下第一权奸,以避权而擅权。让我算一算啊,罪状有几桩。” “操持朝柄,独断专行。” “私养边军,挥霍国库。” “勾结权阉韩生宣。” “因私怨构陷忠烈韩家。” “治国无为,致使西楚复辟。” “还有?似乎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了啊。” 说到这里,太子殿下笑了笑,“真是难为咱们这位晋三郎了。” 第669章 随着北莽大军向南推移,位于龙腰州边境的留下城,就成了一座极其引人注目的城镇。在上任城牧陶潜稚无故暴毙后,顶替上位的新任城牧在南朝庙堂上的地位,自是水涨船高。不过当他仓促得到那个消息后,仍然是吓得不轻,带着几骑亲卫就拼了命往城外冲,但是在一条官路和羊肠小道交界处,他被很不客气地拦下,对此城牧大人毫无怨言,只是悻悻然打道回府。回去的时候不需要赶时间,时不时转头打量那气度肃穆的几名骑卒,嘿,是咱们北莽自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的斥候,乌鸦栏子!听说培养一名乌鸦栏子,都能比得上北庭皇帐独一份的两名重骑了,也亏得是那位胖子才舍得砸这银子。 董卓自从升官后,出门依旧披甲,哪怕上朝觐见女帝陛下,也没有穿过一次这南院大王的显赫官服,但是这趟没有惊动各地边军的微服私访,在来到留下城附近,却换上了这身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袍子。他牵着陶潜稚之女陶满武的小手,走到新老两座坟前,老坟有些年头了,躺在里头的那位虽然无亲无故,但以往不会杂草丛生,因为躺在新坟里的那位,活着的时候,会让人经常拔草,从冲摄将军位置退下担任留下城城牧后,更会经常上坟,可惜如今跟老家伙成了邻居,想来是真的有心也无力了。董卓蹲下身后,把一壶酒放在脚下,先在老坟坟头默默拔去泛黄杂草,喃喃道:“老伍长,别怪小董胖子啊,我曾经发过誓,一日不成为一品高官,就一天没脸来给你上坟敬酒的,今儿我这小胖子可算发达啦,你脸上多有光啊,咋也不咧嘴笑一个?咋的,难道是终于知道自己那满嘴黄牙瞧着渗人啦?” 战功彪炳的董卓在战场上追杀也好,逃窜也好,哪怕没了战马,那都是两条腿能快过四条腿的,可这时候拔着那些幼龄稚童也能轻易情理的枯草,却显得尤为吃力。 这个喜欢喊女帝陛下“姐姐”、更喜欢往别人大门上贴春联的大将军和南院大王,此时已是泪流满面,然后用手狠狠抹了一把脸,眼泪鼻涕含糊不清,“中原那边有个说法,叫衣锦还乡,老伍长,你凭良心说,我董卓今天够不够‘衣锦’?!老子身上穿着的是啥?是跟当年那个北院大王徐淮南一模一样品秩的袍子!老伍长,你敢相信吗?当年那个见着一小标北凉骑兵三条腿都会软的,那个被你骂是孬种的小胖子,是你带的所有兵蛋子里当官最大的一个了。” 董卓没有转头,只是伸手指了指那座新坟,“你再瞧瞧陶潜稚这个王八蛋,比你还不如,都没死在战场上,说死就死了。这他妈的不是逃兵是什么?老伍长,你跟这种人做邻居,能睡安稳?反正我董卓打死都不信。” 董卓蓦然转头,朝着那新坟怒吼道:“陶潜稚,老子骂的就是你!老伍长走了后,兄弟里你最先当上伍长,第一个当上都尉校尉,第一个当了将军,这就算了不起了?放你娘的屁!一辈子最大的官就是个冲摄将军,一个小小留下城的破城牧大人!大人你个大爷!” 董卓惨然笑了笑,“我知道,你是嫌跟我董胖子一起混丢人现眼,所以死都不肯来董家军帮我,别人不过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再瞧瞧你,死了吧?你有本事爬出来,看老子不一脚把你踹回去!” 大概是怕吓着了那个跪在新坟前头的小女孩,董卓敛了敛失态情绪,拧开酒壶盖子,从怀里掏出三只酒杯,一只放在老伍长坟头,挤了个笑脸,对陶满武说道:“小满武,把杯子给你爹,就他那酒瘾,躺了这么久,我估摸着馋得够呛。” 小女孩双手接过酒杯,被董叔叔倒满一杯酒后,轻轻洒在爹坟前。 董卓洒了一杯酒在老坟前,自己也仰头跐溜喝光了一杯,自顾自倒了一杯后,又是一口饮尽,发现小满武双手捧着酒杯递过来,董卓笑了笑,说道:“叔叔不给你爹喝了,就让他躺那儿干瞪眼。” 小丫头泪水盈满那双眼眸,偏偏强忍着不哭出声,又委屈又伤心。 董卓赶忙给她倒了一杯酒,看着这孩子郑重其事又洒了一杯酒,董卓又眼睛泛酸起来,歪头望向这座新坟,低声道:“你放心,小满武比我亲闺女还闺女,只要我打下了北凉,到时候还能活着的话,将来不敢说把整个中原给咱们小满武当嫁妆,半个总是逃不掉的。” 董卓转头看着老坟,“老伍长,是不是又想说我董小胖子瞎吹牛了?这回你还真别瞧不起人,如今我在朝堂上放个屁,都有一大把人说是香喷喷的。洪敬岩慕容宝鼎这些瞧着威风八面的王八蛋,都得乖乖给我打下手。北凉铁骑不是雄甲天下吗?老伍长,你大着胆子敞开了说,要他们今年冬死几万人?他们要是少死一个,我回头就直接在你们边上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来跟你们做邻居!你要是实在没法子开口,托个梦给我也成。” 陶满武又跟董叔叔要了一杯酒,洒下第三杯酒后,放下酒杯,一言不发跪在坟前。 董卓没有让她起身,也没有安慰什么,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那壶剩下的酒都倒在泥土里,轻声道:“当年老伍长你就带了我们这几个兵,我董卓现在董家亲军就有十万!还有着北莽最好的乌鸦栏子,北莽最好的步卒!最南边姑塞龙腰两州二十几座军镇的三十万边军,归我管。洪敬岩的柔然铁骑,和柳珪杨元赞这些大将军的十几万私军,还是归我管。再往北一点,两个持节令手里的一半兵符,二十万人马,也乖乖捏着鼻子送到了我手上。等到陛下把北边草原上都收拾干净,除了拓跋菩萨不算,其他人只要到了南朝边境,一样归我管!北凉才多大的地儿,这么多人这么多战马,撒泡尿,就能让北凉来一场洪灾了。开春前大打一场,最多加上明年秋狩打上一场,北凉就彻底玩完了。” 董卓阴森森笑道:“北凉那边一定还以为怎么都要打个三年五载,我董卓做了十多年狐狸,这次就做一回头狼,不一口气吃饱肉绝不罢休!” 董卓伸手抓起一把泥土,又丢掉,站起身后,说道:“老伍长,老陶,这空酒壶我就带走了,等哪天带兵一路打到离阳南疆,给你们装一壶那儿的泥土回来,让你们这两个连北凉也没去过的乡巴佬见识见识,到底啥样的沃土才能种出稻谷来。” 董卓起身后,看着还跪着的小满武,弯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柔声道:“咱们该走了。” 小女孩站起身,默默抬起手臂擦了擦泪水。 董卓想了一下,低头看了眼身上穿的华贵袍子,脱了,叠好放在两座坟之间,淡然道:“衣锦还乡,无人看啊。那还穿着干啥?” 董卓把小满武放在自己肩膀上,大步离开,笑道:“小满武,叔叔不是送你一匹小马驹吗,很快就可以跟咱们百万大军一起踏冰渡河了。” 铁马冰河入中原。 ———— 当那个消息传遍京城。 太安城没有哗然喧沸,反而是处处人人皆噤若寒蝉。 京城居不易,可那位在京城短短几年内便青云扶摇直上的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罗列出十大罪,弹劾的不是别人,正是离阳王朝整个祥符之春的缔造者,首辅张巨鹿。 大部分京城人都觉得这个外地佬真的是失心疯了,跟张首辅叫板,不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是什么?这十多年来,想要首辅大人丢官的人勉强算是一茬接一茬,隔三岔五就会蹦跶几下,但大多时候首辅大人都懒得正眼瞧一下,而这些不自量力的人物,无一不是在京城跺脚都能震上一震的勋贵大佬,一个个根深蒂固,但谁成功了?何况他们胃口不大,只是想着那碧眼儿脱去官袍而已,从不敢奢望要这位离阳朝廷文官第一人去见先帝。 十大罪中,最让人信服的其实就一条,那就是逼死了满门忠烈守国门的蓟州韩家。这确实是翁婿两任首辅衣钵相传的一桩王朝秘事,晋兰亭所用的“灯灯相续,薪薪无穷”八字,来形容张巨鹿这一脉的政改,可谓精准无比。 而值得玩味的是那条勾结权宦韩生宣,导致内外廷乌烟瘴气。如今人猫韩生宣已死,首辅大人如何自辩? 但是最有杀伤力的那条,同时也最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不是私养两辽边军,而是十大罪中的最后一条:执政十多年来,大开漕运盐铁,倾力资助西北! 当这个消息很快沉淀下去,看似迅速泥牛入海无声无息,但越来越多的人咀嚼出了其中三昧。 虽然首辅大人还是每天参与朝会,该夜宿禁中当值之时必然在尚书省当值,处理各项政务也依然有条不紊。 但是首辅府邸门可罗雀不奇怪,毕竟首辅大人向来不喜欢私下会客,可跟首辅同一条街上的高门大宅也开始门庭冷落,就很能让看客遐想连篇了。 更重要的是,这一次张巨鹿没有像上次针对赵室勋贵那般雷霆一击,对于晋三郎这位国子监右祭酒的忘恩负义和疯狗咬人,碧眼儿没有任何反应。 与此同时,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那就是有隐相之称又在今年全权负责地方官员大评的殷茂春,提前悄然返回了京城。 皇帝陛下带着太子殿下一起登门拜访了齐阳龙的府邸。 桓温称病不参加大小朝会。 紧接着一声冬雷在太安城响起。 那个被西楚叛军瓮中捉鳖而灰头土脸的大将军杨慎杏,秘密上疏太安城,证明首辅张巨鹿当年阴私构陷韩家,确实无误! 立冬之日,清晨大雾,皇帝陛下亲率太安城一众公卿将相以迎冬于北郊。 显贵之中,除了门下省主官桓温依旧不曾露面,以张巨鹿为首的京城文武百官一个不漏。 因而立冬无早朝,但迎冬之后,会有一场盛大朝会,天子赐袄百官,寓意体恤臣子以御冬寒。 这一天,其实天未亮便已早早起床在书房独坐的坦坦翁,对着窗外的天色发呆许久。 当天色渐明,老人去书架上抽出一本恩师当年赠予的手抄本,自己磨墨,在手抄本扉页颤颤抖抖写下一行字,打算让府上管事送往首辅府邸。 “入冬天渐寒,老友且加衣。” 写完之后,老人又开始发呆。 然后一位府中老管事脸色苍白脚步踉跄地撞入书房,天塌下来似的悲怆道:“老爷,首辅大人在朝会上说徐家两代人戊守西北二十余年,兢兢业业,徐凤年子承父业,忠心可鉴,当袭封大柱国!这……这可如何是好啊?!首辅大人为何要如此行事……关键是陛下竟然也未动怒,虽未答应那大柱国,却是在被拒圣旨之后,再度赏赐了那新凉王一个上柱国……” 桓温面无表情地挥挥手,示意老管事退下。 书房复归寂静无声。 桓温轻轻合上那原本摊开的珍藏手抄本,喃喃道:“老家伙,只能烧给你了。” 第670章 (凌晨还有一章,不计入明天更新。明天还是两章。) 入冬时节,塞外水枯草黄,能遇上那丁点儿顽强的绿意就分外讨喜,三人牵马停在一处水源畔,再径直往北策马三天就可以看到那座瓦筑城。徐凤年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长呼出一口气。 不谙兵事的隋斜谷随口问道:“这些北蛮子脑子进水了不成,为何不在初秋时分屯兵边境,历史上这些在马背上逐水而居的游牧蛮子,不都是在秋天杀入中原大肆抢掠秋收吗?到了天寒地冻的冬天,还抢个卵?” 徐凤年忍俊不禁,澹台平静淡然解释道:“你说的只是一般情况,历史上几场游牧民族带给中原巨大创伤的浩劫,其实大多是在冬天南下,借着河水结冰,骑兵畅通无阻,大奉王朝末期,北蛮子就是凭此杀入中原腹地。” 徐凤年接着说道:“草原游牧民族和中原农耕王朝就是狼和虎的关系,主动权一直在后者手中,后者每当兴盛衰亡交替而呈现疲态时,是一头幼虎病虎或者即将老死之虎时,北蛮子就变成了最强大的时候,因此每次中原内乱,北蛮子都会南侵过境趁火打劫一番。但是说到底,从大秦起至离阳,还是中原王朝压着北蛮子打居多,要知道当时大秦正史可是记载着‘蛮兵五而当秦兵一’,大奉朝巅峰时官史也有说过‘蛮子颇得秦巧,犹三而当一’,也就是说那时候即便北方游牧获得了许多大秦朝的铸造工艺,三个蛮子才只能相当于一名大奉甲士的战力。只是时至今日,北莽依靠着吸纳了无数春秋遗民的南朝,在中原那边胆敢自称与北莽厮杀、数量相当而不溃败的劲旅,估计也就只有广陵王赵毅和燕敕王赵炳的精锐部队。” 隋斜谷忍不住问道:“离阳王朝一统中原,难道还不够强大?不都说离阳之强盛,远超大奉直追大秦了吗?” 徐凤年哈哈笑道:“如果当今天子初登大宝那会儿,没有急于跟世人表明他的雄才伟略,没有跟北莽那几场打仗,而是安安心心消化春秋八国的实力,那么接下来这场离阳北莽的虎狼之争,我北凉三十万甲士有,还是没有,甚至已经完全不重要,最多就是锦上添花而已。” 隋斜谷瞪眼道:“那姓赵的皇帝小子脑子进水了?当时也没谋士劝阻?” 徐凤年无奈道:“当时离阳跟北莽的胜负就在五五之间,谁敢胡乱劝说?何况赵家天子心底,最想凭借己身军功压住以我爹和顾剑棠为首的一大拨春秋名将。世上人和事,哪来那么泾渭分明的黑白对错?像我,是徐骁的儿子,在我眼中,徐骁自然便是无一大错大非却有无数大是大功的异姓王,那么在太子赵篆这些皇子眼中,想来当今天子更是离阳历史上最勤政爱民的帝王。当年赵楷要在芦苇荡截杀我,我也要去铁门关截杀他,我与他两人,也没谁就是罪大恶极的家伙,只是没办法,当时都是棋子,而且还是被推过河的卒子。” 隋斜谷讥讽道:“呦,听口气,敢情今儿你小子就摇身一变,成下棋之人了?” 对于吃剑老祖宗的挖苦,徐凤年笑着不说话,站起身后望向北方,那里的一条线上,有瓦筑军镇,西京,金蟾州,再往北,就是北莽王庭了。 一身练气士白衣的澹台平静突然说道:“对于游牧民族来说,一个强大稳定的中原王朝何尝不是一种灾难?一旦这个王朝的掌舵者崇尚边功,身边同时围聚有一群希冀着扬鞭大漠的天才将领。反之亦然。游牧部落和农垦王朝的厮杀,哪怕离阳王朝覆灭,换了一个又一个姓氏君主,也不会改变……” 徐凤年摇头道:“可以!” 澹台平静不敢置信,“可以?” 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北方,“只要我们能够打下这片土地上,然后在那儿打造出数条贯穿北莽的大秦直道!” 澹台平静一脸匪夷所思,“你疯了?” 徐凤年眯起眼,轻声道:“我没有疯,真要说疯,那也是当时才执掌国柄的年轻首辅,当年在徐骁和顾剑棠选择谁来镇守西北门户,争论不休,明面上翁婿两首辅都是坚决反对由我爹来封疆裂土做异姓王,但是我很晚才知道一个内幕,反对派中,有人说服了当时致仕还乡却官威犹在的老首辅。这个人,就是张巨鹿。因为这个从未投军从戎的文官,有着所有武将都无法想象的野心,年轻首辅要以北凉作为进攻北莽的前哨,以北凉铁骑作为进攻北莽的主力,以此尽量减少离阳的兵力损耗和补给压力。在这个前提下,张首辅会让朝廷默许徐家对西蜀南诏有节制的渗透。” 徐凤年缓缓说道:“在这个年轻首辅和北凉双方心知肚明的形势中,许多事情不可抗拒。其中满门忠烈的韩家过于固执保守,亦是不想拿整个家族根基为北凉徐家作嫁衣裳,一旦妥协,韩家作为北方军事砥柱的地位就会消失,那么世世代代跟北方游牧民族作战的韩家,也会很快变作过眼云烟。要知道当时徐家赴凉,韩家家主还跟我爹,两位至交好友还把酒言欢来着,如果我没有记错,我的第一桩媒妁之言,可不是后面那个什么驸马,而是韩家那会儿一个还扎羊角丫儿的小姑娘。多在他父亲身后,露了半张脸,朝我做了个鬼脸。” 徐凤年双手缩在袖中,“起先事情还未谈崩,韩家也做了许多努力,然后元本溪横插了一脚,狠狠阴了张巨鹿一下。等到我爹调动铁骑,跨境去救出韩家子弟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徐凤年望向天空,“小时候,还会经常梦到那个只见过半面的羊角丫儿姑娘,半张脸都是血,一直哭,跟我说疼。” 徐凤年自嘲道:“以前最怕做噩梦梦到她,等到后来想再梦到她一回,已经没办法了。” 徐凤年的腰微微弯了弯,似乎不堪重负,又似乎记起了谁。 “小时候不懂事,说了很多气话,还当面跟徐骁说过一句话,大概意思是我成了你徐骁的儿子,是倒了八辈子霉,我是这样,我娘也是这样。” “长大后,才发现徐骁其实已经做得不能再好了,能给我的,他这个当爹的都给我了。他嘴上总是说着他在年轻时候是多么意气风发,带兵打仗后打了多少胜仗,享受到了多少风光。我那时候总是没耐心听他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不耐烦了,就会说徐骁啊,好汉不提当年勇,咱甭唧唧歪歪了行不行。” “整个天下的明眼人聪明人都笑话徐骁傻,帮着先帝打下了天下,结果给人家的儿子防贼一样防了二十年。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徐骁是不会反的,如果他要反,中原大地早就出现南北划江而治的一幕了。可越是这样,离阳就越会得寸进尺,所以赵家天子才会让赵楷持瓶去西域,让陈芝豹断去北凉退路,逼着徐家三十万铁骑家底去跟北莽拼光。赵家天子用这种手段,帮着他的儿子穿上龙袍,赵篆的庙堂,臣子中,不会有功高震主的武人徐骁,不会有心系天下百姓的文人张巨鹿,版图内,不会有尾大不掉的封疆大吏,不会有觊觎龙椅的藩王。只会剩下一个元气大伤的北莽,留下来给他儿子去完成大秦大奉两大王朝都没能做到的伟业。” “徐骁曾经说过,当今天子气量远远不如先帝,但确实能算是个不错的皇帝。” 徐凤年说着说着,就蹲下身,抓起一把黄沙,紧紧握在手中。 隋斜谷轻轻叹息。 澹台平静猛然转过身,望向远处,有十数骑扬尘而至。 铁甲染血,刀弩破败。 徐凤年站起身,当那原本想着借着这一方宝贵水源迅速补给的十数骑发现三人后,似乎天人交战,若是没有水,他们和战马都扛不住数里外敌方黑狐栏子的追击。 在为首一骑大手一挥,冲向水源,精疲力竭的十四骑翻身下马,在装水入囊以及战马饮水刷鼻时,都有人小心翼翼盯住徐凤年三人,以防不测。这里已经算是远离北凉边境的南朝疆域,遇上自己人的概率,就跟遇上在北凉境内遇上北蛮子差不多。这十四骑都是轻甲轻弩的精骑,人人身材魁梧马术精湛,腰间又都悬佩有最新一代的凉刀,可见是北凉边军中最拔尖的游弩手。不过这次应该是遇上了敌方起码百人骑队以上的围剿追上,人人负伤,其中一匹战马在到了水源处,摇晃了几下就当场倒毙,那名骑卒忍着眼泪,不去看心爱战马,不需要他半句话,身旁两名骑士就换了一把战损更轻的弓弩给他,而这名没了坐骑就注定不可能活着返回边境的游弩手,更不可能与战友同骑一马返程,那只会多害死一名袍泽。这位骑卒背好轻弩,摸了摸腰间凉刀,对其他所有游弩手咧嘴一笑,然后转身迎向那些衔尾追杀他们阻截军情传递的黑狐栏子。 就在此时,已经上马的为首游弩手看到那名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哥笑了笑,说道:“我拿三匹马跟你们换一把凉刀,如何?” 那游弩骑标长模样的汉子愣了一下,问道:“你也是凉人?” 徐凤年点头,“地道的凉州人。” 那标长语气快速说道:“既然如此,凉刀可以借你,但是希望公子回头能够去封狼关找我,我叫朱耕,这回我和兄弟们欠你一条命!公子的坐骑都是千金难买,就是砸锅卖铁也买不起,朱耕这辈子肯定还不起这份恩情,朱耕不是矫情的人,只敢说以后多替公子杀三十个北蛮栏子!” 朱耕朝那个先前明摆着去送死的骑卒,“李廷吉,滚回来,跟老子上马返回封狼关!” 徐凤年把三匹马都送给朱耕,交出缰绳的时候说了句朱耕没听懂但也来不及深思的言语,“游弩手一标五十骑,是我欠你们三十六条命。” 十四骑在马背上抱拳致谢,朱耕不忘提醒道:“公子小心,后边最多两里路,有六十黑狐栏子和三百北莽轻骑。” 徐凤年点了点头,等到十四名游弩手远去后,看着那两匹伤痕累累的战马,转头对澹台平静和隋斜谷说道:“劳烦两位前辈把这两匹马送往封狼关,然后去都护府等我。” 隋斜谷正要说话,被澹台平静冷冷一瞥,只好把话咽回肚子。 徐凤年右手拎着那柄借来的北凉刀,缓缓前行。 一直握有那捧砂砾的左手松开五指,黄沙散落天地间。 独自缓缓走向那三百多骑。 明年春,某个小院里枇杷树会又发了新芽,又开了新花。 后年春依旧,就是不知道能否亲眼见到了。 第671章 在春秋战火中,斥候作为一支军队最敏锐的触须,很少动辄半标一标这样大规模出动,但是在凉莽边境线上,恰恰相反,斥候很少单枪匹马去捕捉军情,原因很简单,双方在斥候的运用上都堪称登峰造极,不论是重视程度,还是损耗速度,都要远远超出中原地带,达到了一个让中原将领觉得夸张的地步。双方一旦碰头,往往意味着一方注定要全军覆没,在双方单兵作战和默契配合都大致相当的时候,人数就决定了谁能带着重要军情离开战场。 北凉边军以游弩手名动天下,而北莽也毫不逊色,董卓的乌鸦栏子,黄宋濮昔年亲手打造的远游斥候,以及被誉为大将军柳珪亲儿子的黑狐栏子,都是当世最出类拔萃的斥候探子。游弩手标长朱耕率领五十骑深入大漠腹地,既是运气也靠实力,在通过观察推演出一份谍报后,返深途中被一标黑狐栏子截杀,然后不仅第二标栏子火速加入追杀队伍,身为南朝边军统帅之一的柳珪得知战报后,毫不犹豫地调动附近三百轻骑,务必要将这条漏网之鱼抓住。 寒风呼啸,战旗猎猎,一座戒备森严的军营大帐内,大将军柳珪眉头紧皱,他蹲在一只即将煮沸的锅子旁边,这段时日甚至很少去看那幅无数谍子用鲜血性命换来的北凉边境图,不是柳珪大权旁落,也不是这位名将不重视北凉铁骑,而是连他这位边帅到三天前为止,都还不晓得己方到底要主攻何处,要把北凉北线三州中的哪个倒霉蛋作为大军突破口。董胖子这么胡闹儿戏,虽说慕容耶律两姓因为后院大草原上的动荡不安而自顾不暇,可是南朝两根大梁之一的老牌龙关贵族,素来跟柳珪杨元赞代表的军方新贵们不对付,这次更是在西京朝堂上跳脚骂娘,群起而攻之,恳求皇帝陛下收回董卓的兵权。黄宋濮都已经告老还乡,差点都被这些恼羞成怒的华族豪阀拎出来“鞭尸”几下,可见时下南朝混乱到了什么程度,关键是主帅董卓先前藏藏掖掖,似乎铁了心要让那将近百万的大军白白消耗粮草,他柳珪和杨元赞就是想为他说几句话也办不到,反而只会火上浇油。柳珪暂时负责姑塞州所有军镇的边防军务,在战时连原本品秩官位相同的持节令也要听命于他,这是北莽历史上不曾有过的特例,这也是皇帝陛下给予主帅董卓的天大特权,要知道北莽不同于离阳中原,手握雄兵的持节令绝对不是一道经略使或者一州刺史。 想到这里,柳珪已经闻到了砖茶羊奶和酥油茶叶混淆而成的独有浓香,掀开锅盖,这位曾是中原士族出身的大将军心情转好,抓起一把盐丢入锅子,与奴隶出身的大将军杨元赞不同,也与祖辈辉煌的黄宋濮不同,柳珪的家族在北奔遗民中不入流,但到了北莽南朝以后,也不至于被莽人当成猪狗肆意宰杀。柳珪能有今天的地位,归功于年少时在旧国的寒窗苦读,归功于那些书上读来的兵法韬略,柳家也因为他柳珪在北莽焕发第二春,他也成了族谱上当之无愧的中兴之人。不过柳珪功成名就之后,不像很多念旧情怀的春秋遗民或者骄奢淫逸的北莽贵族,从不去喝那些一叶一金的中原名茶,柳珪到了北莽后,就喜欢上了眼前锅子里的奶茶,喜欢那种羊奶马奶带来的浓烈腥味。 柳珪勺了一碗茶后,放在鼻尖嗅了嗅,一手托碗,慢悠悠转动。家族内子弟好像都喝上了一种产自春神湖的名茶,不惜一掷千金,甚至还有年轻人扬言以后打下了中原,一定要在春神湖的岛上拥有自己的茶园。这位大将军笑了笑,这些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啊,真当中原是纸糊的?就算中原好欺负,北凉这个门槛怎么跨过去?怕就怕到时候北莽是断了一条腿才得以跨过啊,接下来南边有坐拥天险的陈芝豹,此人用兵化腐朽为神奇,给他三万兵马,可当十万雄兵。而且东线上还有春秋名将顾剑棠,这次广陵道内讧,隔岸观火的东线战力完全就是毫发无损。柳珪停下转动茶碗,自言自语道:“归根结底,北莽百万大军的真正敌人是三人,徐凤年,陈芝豹,顾剑棠。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柳珪喝了口茶,淡了,又抓了些盐丢进去,然后喊道:“林符。” 一名在帐外守候的雄毅武将掀起帐帘走入,柳珪抬了抬手中茶碗,“来一碗?以后可能就没这份心情了。” 那名中年武将摇了摇头。柳珪也不强人所难,这家伙是他的心腹爱将,曾是黑狐栏子的主将,后来柳珪嫌大材小用,给了他两条路,在自己军中他当个正三品实权将军,继续戎马生涯刀口舔血,或者去西京兵部当个兵部侍郎,安安稳稳过官老爷的日子。结果这家伙两条都没选,死活要当他的普通亲卫。柳珪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么个生生死死都见过无数回的汉子,怎么就放不下一个没啥嚼头的情字?老子的女儿早已出嫁,子女都快一箩筐那么多了,你林符待在我这么个糟老头身边有屁用?不过这些心里话,从不儿女情长的柳珪也知晓太伤人,不好说出口。 柳珪问道:“那标北凉游弩手怎么样了?” 林符沉声道:“放心,逃不回北凉。而且就算他们侥幸探查到了些东西,也只会以为我们大军开拔,是要倾力去打那个流州。” 柳珪抬起头,神情肃穆,似乎没了先前的和蔼,但也没有刻意流露出威势。 只是林符瞬间便满头大汗,低下头,说道:“大将军,除了一标黑狐栏子和三百亲骑加入追杀,属下还跟随军的蛛网谍子要了一名小宗师高手。还有消息说玉蝉州持节令的女儿鸿鹄郡主,也悄悄跟上了。” 柳珪轻轻嗯了一声,瞪了一眼这家伙,“幸好你小子没蹭喝那碗茶,否则看我不抽你十鞭子!” 在南朝军界作为青壮将领之一而极富名气的林符讪讪一笑,像个犯了错差点被严厉先生打板子的蒙童。 柳珪喝了口浓茶,轻声说道:“为将之人,也许只是一念之差,就要多死很多人啊。林符,你知道为什么北凉王被人骂人屠却不以为意吗?知道他这位大将军会愧疚什么吗?” 林符摇头道:“北凉王的心思,卑职可猜不透。” 柳珪轻声道:“人屠,那是杀敌百万的称呼,作为带兵之人,被这么喊根本不痛不痒,跟我抽你十鞭子差不多。可如果因为自己的纰漏,害死了本该可以活下来的麾下士卒,那才会让人良心难安。” 林符小声道:“大将军,我就一个小亲卫,这话你对那个北院大王的董胖子说去。” 柳珪又气又笑,无奈道:“知道你们不服气董卓,不过人家确是有真本事的。以后你们这帮兔崽子少阴阳怪气说话,滚!” 林符退出大帐。 背后传来柳珪的军令,“传令下去,帅帐南移,跟随大军前往流州。” 林符转身问了一句,“大将军不把那锅茶喝完?” 柳珪平淡问道:“那我柳字军儿郎得少砍多少颗人头?” 林符二话不说,健步如飞跑去传令,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大将军,现在起我就不当亲卫了,上次说好了让我当三品将军的,除了两万大军,还有那黑狐栏子都得归我管辖……你老不说话,就当默认了啊……” 柳珪笑了笑,抓紧时间多喝了一碗茶。 因为在一个月之内,不断有各路人马离开原先驻地赶赴姑塞龙腰两州边境驻扎,到达之后西京兵部又长时间全无动静,怨声载道,结果在三天前,南院大王董卓终于开始有所动作了,而且不动则已,一动就让人眼花缭乱,连他柳珪都感到出人意料。 边帅柳珪的亲军开拔,杀往流州。 ———— 把一场血腥追杀当做出门散心的妖艳女子站在一处高坡上,挑了挑眉头。 她身边站着一位气度卓然的锦衣老者。 绰号龙王。 北莽魔头排名第九,但北莽江湖公认这名老者的排名实在过低了。而那位貂覆额的北莽贵族女子更是对此坚信不疑,一位连蛛网六大提竿都得毕恭毕敬喊一声师叔的老人,第九?开什么玩笑! 她便是在北莽王庭艳名远播的鸿雁郡主,号称面首无数。父亲是玉蝉州持节令,只是失言获罪于皇帝陛下,看上去是八大持节令中最憋屈的一个,但是她依旧是慕容女帝最宠溺的后辈之一。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跟随父亲入京面圣,双手还没有洗干净掉那些耶律姓氏龙子龙孙鲜血的女帝,就会笑着把鸿雁郡主捧在怀里,让这个孩子站在自己膝盖上。那一幕,让许多耶律和慕容家族的王族长辈至今难忘,也只有那个时候,让人记起那位妇人,是个妇人。 这个声名狼藉的天之骄女,曾经亲自去留下城捎话给城牧陶潜稚,“清明时分,不宜出门”。 只是陶潜稚没有听进去,然后就果真死于清明大雨中。 她望着远方那场人数悬殊的对峙,问道:“老龙王,那个身影怎么瞧着很眼熟?” 锦衣老者笑道:“仅看身形,有些像是当年在倒马关街上,被郡主调戏的那位俊俏公子。” 貂覆额的鸿雁郡主哈哈笑道:“记起来了,是有些像那家伙,还被我拍了一下屁股。” 远处,孤单一人的拎刀之人,没有任何躲避迹象,就那么直直迎向那群策马前冲的黑狐栏子和两百轻骑。 锦衣老者眯起眼,“但是看气态,就是天壤之别喽。如果郡主不会是觉得老奴老眼昏花,咱们还是现在就掉头就走,有多远走多远。” 鸿雁郡主一脸震惊,“那家伙年纪轻轻,就是指玄境界高手?可就算指玄好了,也未必能在你老人家和小四百骑军下逃生啊?” 鸿雁郡主问道:“天象?北凉有这么一号人物吗?袁白熊比他年轻要大吧,也没有那个来这里逛荡的闲情逸致嘛。” 锦衣老者摇头道:“没猜错的话,是那个家伙了。” 然后老人就开始转身离去。 鸿雁郡主却没有挪步,因为她知道老龙王嘴中的那个家伙是谁了。 她反而更不想走了。 老人停下脚步,皱眉说道:“郡主,你真的会死的!那人已经发现我们了,老奴这一走,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好让那人知道我们无意插手。” 背对锦衣龙王的貂覆额女子笑着摆摆手,“老龙王,你走你的,我得亲眼瞧瞧这位传奇人物。我得确认一下,若真是当年被我揩油的那个公子哥,我就算今天死在这里,也赚到了嘛。还有,老龙王,你别想着打晕我啊!” 老人叹了口气,鸿雁郡主执意不走,自己离开也就没了意义,他方才确实有想打晕她的念头。 她喃喃道:“好戏上场了,老龙王,你真不想亲眼看一看此人的风采?兴许错过一次,就是错过一生哦。” 老人没有说话,但是已经来到鸿雁郡主身边,一起望向远处。 黑狐栏子有七十余骑,柳字大军铁卫亲骑足有三百。 在这支骑军看来,这只拦路蝼蚁就是一冲即死的货色,他们真正的任务是截杀那十四骑游弩手。 徐凤年始终左手握刀,却没有右手抽刀。 停下脚步。 手腕一抖。 左手凉刀出鞘,而刀鞘则直直刺入身侧的沙地。 左手反握刀。 第672章 望向那边狭路相逢的场景,锦衣老者问道:“郡主真不怕死?” 貂覆额女子心思剔透,说了声“走着”。那位北莽蛛网的元老抓住她的肩头,沿着坡脊往下飞掠而去,一直到与双方碰撞处平行的二十丈外才停下。在飞掠途中,鸿雁郡主还有心情扭头欣赏那些北莽骑士的冲杀姿态,矫健身躯随着马背一起一伏,如同一个人的呼吸,充满了一种让人赏心悦目的动态美感。北莽战士手中的弯刀要比凉刀弧线更大,这样的弧度,使得北莽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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