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少次向你们恳求援手,求你们怜悯相助,有用吗?儒风门当年除魔要付多少钱两才肯出手?下修界流民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钱请的动诸位大佛。” 众人被说的有些赧然,有人确实在低头反思,但也有人砸巴半晌,试图把污水全都往儒风门一个门派身上揽:“不错,儒风门当年确实黑心了点,但那与我们没有关系。我派降妖除魔,所求钱财也不过几百银,薛少主不可一棍子打翻一船人。” “哦。几百银。”薛蒙忽地嗤笑,“道长,你去蜀中的乡镇看过吗?” “……” “你去看看蜀南边陲,你去看看酆都鬼城,去看看峨眉脚下,你看看那些人怎么活,然后你再来跟我说,你们‘只’收几百银。” 玄镜大师叹息道:“薛少主,老衲知你心中苦痛。” 顿了顿,却话锋一转。 “然而,不论如何,死生之巅确实出了弟子修炼禁术一事。且还有长老蓄意包庇,堵截天音阁法场,甚至为了脱难,杀害天音阁十一名修士。就这两宗罪,死生之巅也是难逃其咎。” 薛蒙怒意愈盛,犹如黑云覆压眉间:“大师,天音阁当时下了多大狠手,你也都看到了。他们是想要了我师尊和墨燃的命!我师尊不走,还要坐在原处等死吗?!” 他性子猛烈,这句话脱口而出,却立刻给旁人抓住了空子。 “嗯?按这话的意思,薛少主竟认为楚晚宁和墨燃做的没错?” “杀了人还有那么多道理,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如此是非观念,令人齿冷,我看这死生之巅,是当真不能再留了。” 听到最后一句,薛正雍也是气血上涌,伤处疼痛更是剧烈。他十指暗自捏紧,忍过这阵疼痛,而后盯着说话的那个人看,面目变得极其阴沉:“这位仙长恐怕是在说笑。” “他们没有说笑。” 薛正雍眯起眼睛,寻着声,缓缓转过头来,他喃喃道:“姜曦……” 从开始到现在,姜曦不曾出言污蔑,但也没有开口相帮。他一身淡青色绣银线杜若华袍,立于殿中,看不出心情。 姜曦其实并不想趟这滩子浑水,但再不开口,恐怕场面会愈发焦灼,所以他才动了动睫毛,抬眼道:“按修真界规矩,若有弟子修习禁术,无论该门派是否直接授意,皆属教官不利,监察无方。” 薛正雍脸色煞白。 姜曦接着道:“为杜绝后患,一经发现,此类门派当立时遣散门徒,强令锁闭。这一点,薛掌门不会不清楚。” 确实不会不清楚。 但是,这一条规矩虽然拟定,百年来修真界却没有真正遵循过。 一个门派有多少弟子?每个弟子做了什么干了什么,怎么可能管得过来?回首前尘,无论儒风门、孤月夜、甚至无悲寺、上清阁,哪一家没有出过几个修习三大禁术的人?譬如怀罪生前就以重生之术而闻名——谁会因此去围攻无悲寺,要让方丈闭寺? 这条规矩说白了只是为了约束,却从来不去兑现。只有今日这种情形,墙倒众人推,他们害怕死生之巅藏有阴谋,才会抬出这一纸空文,逼着死生之巅倒派。 薛正雍没有答话,只是形容灰败,盯着姜曦,似是被围到绝境中的孤狼。 半晌,他问姜曦:“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 姜曦答:“我觉得荒唐。但令文如此,我无法可替贵派辨。” “令文……”薛正雍蓦地笑了,指节摩挲着座椅边缘的兽首浮雕,闭目长叹,“二十年了。上修界的令文还是说严便严,说宽便宽,一点也没变。” 姜曦似乎本身对这件事便心有抵触,抿了抿唇,没再多言。倒是旁边其他几个门派的尊主开始出头,说道:“请薛掌门遵循令文,就此解散死生之巅。” “触罪当罚,薛掌门心中有数。” “凡事都要按规矩来啊,你们闹出了那么多事情,难道还敢说自己是清白的?” 一片嗡嗡声中,有人转头又对姜曦道:“姜掌门,我们来之前就已接了各大城镇的状诉,死生之巅这次是难逃其咎,你是众门仙首,好歹再表个态吧。” 姜曦:“……” 众人的视线俱集中在了他身上,姜曦眉宇低蹙,过了一会儿,缓声开口:“贵派确实存疑甚多,而今时局动荡,不可轻纵。薛掌门,死生之巅依律当作散派处置。若是今后你得了自证的证据,那也可以再……” 他话未说完,就听得一声怒喝:“姜曦,你莫要欺人太甚!” “……薛少主。”姜曦生性散漫,向来我行我素,如今被令文架着做事,原本就心情恶劣,此时居然还被一个小家伙指名道姓地说在“欺人太甚”,不由情绪更差。他额角青筋微动,继而眯起眼睛,“跟你讲过很多次了,长辈说话,晚辈要学会闭嘴。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但待人接物比起同样是少主出身的南宫驷,恐怕差了不止一截。” 薛蒙听他言辞刻薄,更是怒火中烧,一脚将自己面前立着的那个修士踹开,径直朝着姜曦扑掠过去,猛地拽紧了姜曦衣襟,将他狠狠摁在梁柱上。 目如刺刀,心血如潮。 他不无恨生的:“姜曦!!你还好意思拿我和南宫驷比较?你自己怎么不与南宫柳比试比试?” 姜曦受到了冒犯,愈发神情冷然:“看在你年幼,先提点你一句。放手。” 薛蒙浑然不加理会,他已被逼得有些疯狂,咬牙切齿地继续道:“在我看来,你比南宫柳更不配做众门之首这个位置!你黑白颠倒,好赖不分!!你……你……” 众人悚然,孤月夜的弟子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们从来不信有人会对一派尊主无礼至此。 他死死盯着姜曦冰冷的眼,银牙咬碎。 “姜曦,你个畜生。” 这还了得,丹心殿瞬间炸了锅。 “薛蒙!你放肆!你一个晚辈,怎么和尊长说话的!” “什么天之骄子,修养都吃到了狗肚子里!” 姜曦微微抬了抬下巴,眸中幽光流淌,他盯着薛蒙看了一会儿,而后慢慢抬起手,捉住了薛蒙揪着自己的那只手,只一用力—— 咔嚓。 分筋错骨的脆响。 “唔!” “蒙儿!” 姜曦犹如弃置残渣,冷冷将薛蒙甩到一边,仔细抚平了自己衣冠褶皱,而后才开口。 不是对着薛蒙,是对着薛正雍。 “薛正雍,你可真是教出了个好儿子。” 薛蒙一只手被捏到脱臼,却仍怒嗥着要冲上来,但这回孤月夜的人可不会让他如愿,纷纷拔剑阻拦。 姜曦终于没了耐心,眉宇间簇一团火,厌烦道:“散派。” “散派!” “死生之巅必须散派!” 黑压压的人群逼过来,没什么比恐惧一样事物能让人更团结,不同的嘴里都在重复着同样的意思—— 死生之巅今日必须解散,此等魔窟,不能留。 第283章 烽火终燃起 丹心殿内的气氛绷到极致,一点即燃。死生之巅的弟子与上修界诸派弟子对峙而立,互不相让。 弓弦已满,再拉下去,要么弦断,要么箭出。 这时候,人群中忽有一人站出来,却是踏雪宫的宫主,明月楼。 明月楼嗓音温和悦耳,打破了这危险的死寂:“烦请诸位稍等,令文是死的,人是活的。诸位将心比心,想想看,如今并无实证可以证明死生之巅炼制棋子,硬作散派也确实有些过火。我看要不这样,暂且收掉死生之巅的禁术残卷,谨慎审夺再做决断吧。” 玄镜大师摇了摇头:“明宫主与薛掌门私教笃深,未免有所偏颇。死生之巅已经触犯了修真界的禁忌,哪里还需要再谨慎审夺?” “方丈此言差矣,这条规则许多门派都触犯过。”明月楼和声细语的,态度却很坚定,她温声道,“若要盘算,我还没有忘记贵派的怀罪大师。” “你——!”玄镜脸色一暗,随即一拂衣袖,重新收拾好面上庄严,双手合十道,“救人之术,岂可与珍珑棋局相提并论。” “那救人之术算不算三大禁术?” 说话的人是薛正雍。这时候,离他近的几个人已经觉察了薛正雍的不对劲,这个平日里威风棣棣的男人气息略急,嘴唇的颜色更是青白。 玄镜道:“……自然是算的。” 薛正雍闭着眼睛,喘了口气,然后才重新盯伺着玄镜方丈,沙哑道:“既然如此,大师怎可因为重生术能救人,就将之排除于规矩外呢?” 玄镜踟蹰半晌,不知如何辩解,生硬道:“这不是一码事。” 死生之巅的弟子则怒而上前,责问道:“怎么不是一码事?上修界修炼禁术的也大有人在,只是没有成功罢了,如果因为这个规矩要严惩我派,是不是也该一并将你们都关了?” 贪狼长老阴森森道:“无悲寺有怀罪,孤月夜有华碧楠,为什么只拿死生之巅说事?姜掌门要让死生之巅关门,不如先以身作则,就此宣布孤月夜解散。” 不成想被这样反将一军,众门派都有些心虚,方才叫嚣厉害的那些人此刻也都纷纷安静下来,不想把祸水往自家门前引。 薛正雍轻咳数声,睫毛下垂,悄无声息地掩去了掌心咳出的血迹,抬眸强笑道:“既然各派也都做过相同的事情,并且所谓死生之巅偷炼棋子,企图颠覆上下修界的无稽之谈也无法坐实,那么恕薛某无礼——请各位即刻离开。” “这……” 煞气腾腾地来,本一心以为能遣散这个异类门派,却没想到闹到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局面,众人的脸色一时都有些难看。 姜曦本就没有逼迫死生之巅散派的意思。但之前到底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为。此时见众人默默,他就闭了闭眼,干脆道:“先走吧。” 听到这句话,薛正雍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他微不可查地轻缓了口气,一直绷紧的背脊放松下来。但肋间忽地一疼,他眼眸扫落,见深蓝色的衣袍腰侧已有斑驳血迹渗了出来。 昨天受的伤当真是太重了。一会儿一定要找贪狼长老好好看看…… 他还没有想说完,外头忽有天音阁弟子持剑闯入殿中。他们个个面目冰冷,来势汹汹,一进门就朗声道: “薛正雍,你可真有脸面。死生之巅不曾私炼珍珑棋这种话,你如何说得出口!” 众人没有想到天音阁会来人,都是一惊,纷纷回头。但见他们身后跟来了数十名唯唯诺诺的布衣百姓,其中还有几张面孔分外眼熟,瞧上去似乎是蜀中某几个小村落的村长。 “怎么回事……” 天音阁一师兄森然道:“你不是要证据吗?带来的这些够不够?” 更有门徒对众人说:“死生之巅污脏之地,掌门狼子野心,这些年一直在蜀中广撒渔网,逼迫寻常百姓献祭童男童女来修炼珍珑棋局——这些都是人证,还有什么可辨的?!” 薛正雍蓦地站了起来,眼中焰电凶煞,喉中却血腥上涌:“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你我说了都不算,你自己问问他们。” 那数十个村民犹如受了惊吓的鸭群,摇摇摆摆地簇拥在一起,瑟缩着,低眉顺目,谁也不敢先开口。 薛蒙眼尖,一下子认出里头的一张熟面孔,愕然道:“刘村长?” 那刘姓村长猛地打了个哆嗦,余光颤巍巍地扫了他一眼,便如滑不留手的鱼,游曳开去。 “你来做什么?”薛蒙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他几乎是有些天真可爱的,尽管这种天真此刻显得那么可怜。 “我……”刘村长咽了口唾沫,枯瘦的手指捏着袍角,他一直盯着地面,双脚打摆。 天音阁的人语气强势,提点道:“说实话,你若说假话,天音阁一贯秉公,绝不姑息。” 刘村长打了个寒噤,猛地跪下去,以头抢地:“我……我,我说!死生之巅这些年打着除魔卫道的幌子,说是分文不取,其实,其实一直在要挟我们把村里的男娃女娃送给他们……” 薛正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放屁!” 天音阁的嗓音却比薛正雍更响:“说下去。他们要童男童女做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村长额头沁着油腻腻的汗珠,吞咽了一口唾沫,肩膀瑟瑟,“说是带去山里头修炼啦,但是再也没有瞧见过。小虎子、小石头……那些娃娃都没有再回来。” 天音阁的人便扭头问死生之巅一众修士。 “你们之中,可有这位村长提到的孩子?” “……” 自然是不会有的。 薛蒙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沸激荡,小虎子小石头……在他赶过去救那座风雨飘摇的小乡村时,就已经葬身妖魔腹中。 “撒谎!!!”胸臆怒焰烧,喉中腥甜起,薛蒙气的几乎要吐血,“你恩将仇报,良心能安吗?!!” 刘村长面色颓唐,眼泪不住地往下流。但不知天音阁究竟以什么胁迫了他,他仍是坚持道:“死生之巅不是好门派……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蜀中,做了……做了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情……” 涕泗横流,却已不敢再去看任何一个人,而是触地嚎啕道: “死生之巅霸凌下修界啊!!” 一众哗然。 若说平日,这些数十个草民的言语,修士定不会全信。但在场的大多数人原本就是冲着让死生之巅散派来的,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判断,因此得到这样的佐证,立刻全盘接受,怒不可遏。 “我就说他们绝不会白干好事!” “薛正雍,你还有什么要辩的?” 薛正雍也好,薛蒙也好,死生之巅的那些弟子与长老,都愣住了。 在此之前,众多门派携手来犯,他们尚觉得愤怒,可以挥舞着双臂叫嚷委屈与冤枉。 但此刻,一眼望去,竟都是蜀中的几位村长、数十名百姓……是那些曾经奉上鸡蛋、白面,含着泪感恩仙君活命之恩,说结草衔环无以为报的人。 这数十匹中山之狼。他们亲手把刀子扎进了这一片丹心里。 痛极了,冷极了。 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那些证人一个个上前,第一个眼中还有愧疚,第二个腿脚还会发抖,第三个已经能够直视众人,第四个开始义正言辞,第五个学会添油加醋……人如大雁,头雁于前领,一众相随之。 所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他们说着说着,慷慨激昂,说着说着,竟自以为真。 薛蒙只觉得血凉,觉得齿冷。 他曾以为人有脊骨,摧之不折,却不料走狗为活,可以饮粪。 “是啊,就是那个什么棋子……”轮到贾村的媒婆,她也来作证,“他们逼迫我们把娃儿送给他们当除魔的报酬,死生之巅不取钱财,只收小娃娃,这是我们下修界都知道的规矩。” 姜曦皱眉问:“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找他们?” 媒婆便拿桃粉帕子抹泪:“没办法,穷啊,又请不起上修界的道长大爷,便只能挑村子里的娃娃送过去……说是送到死生之巅修炼,但大家伙儿心里都有数,呜呜……这些苦命的孩子送了去,都是不能再活啦。” 说罢捶胸顿足,掩面嚎啕。 也有书生来证:“确实如此,死生之巅收人不收钱,我们还要过日子,也是敢怒不敢言。所幸苍天有眼,多行不义必自毙,死生之巅终于漏了狐狸尾巴。各位道爷,请一定要为下修界的黎明苍生做主啊!” 江东堂立时有人站出来:“放心,上修界清正皓白,今日在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正派,皆有百年历史,一定会秉公行事。” 那些前来作证的乡民便感激涕零,纷纷上前哭诉死生之巅的恶行。 他们知道,既然做了伪证,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若是死生之巅今天不倒,他日定会与自己清算。 大殿内一时看不到活人,只能看到一只一只在斡旋盘桓的厉鬼,张开血盆大口,撕咬着破旧的大殿木柱,撕咬着朴素的屋瓦檐墙……撕咬着因经费不够,而一直未曾修葺的“丹心殿”门匾。 鲜血淋漓。 薛蒙在颤抖,他闭上眼睛,眼泪滚落,他沙哑道:“你们……怎么说得出口?” 是天音阁以荣华相许? 还是以性命相逼。 怎么说得出口,怎么做得出来…… 那媒婆猩红色的嘴还在一开一合,零碎的字句蛇毒般蔓入薛蒙耳中——“死生之巅偷炼棋子”“草菅人命”“掳掠童男童女”。 一字一句都扭曲成狰狞的梦魇。 “他们欺凌下修界。” “衣冠禽兽,道貌岸然!” “那个楚晚宁和墨燃最是嫌恶,为了炼制棋子,坑害了多少无辜百姓……” 骨殖俱恨,双掌颤抖。 理智崩溃。 “你——怎么说得出口?!怎么做的出来!!” 愤怒如蚁穴,毁去了内心最后一道堤坝。薛蒙咔擦一声将错位的手肘接回,紧接着抽刃暴起,龙城虎啸长吟,未及众人反应,竟已血染弯刀。 那个正在编排“死生之巅弟子强暴幼女”的媒婆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腔,而后哇地一声吐出血来,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死寂。 说来也奇怪,天音阁的人就站在那群村人身边,却并未出手阻挡——因为吃惊?或者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答案不得而知,也无人会去深思。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薛蒙身上,血珠子滴滴答答,顺着龙城刀尖淌落,一滴,两滴。汇积成一池幽深的红潭。 深渊坠入,凤雏难逃。 “啊!”突然有人爆发出尖叫,犹如末日丧钟终于敲响,“杀、杀人了……” “薛蒙滥杀证人!薛蒙疯了!!” 殿内霎时更乱,不知是谁先动的粗,压抑已久的怒焰喷薄崩裂。弓弦断裂,死生之巅诸人与上修界终于大打出手—— 私仇、恐惧、排除异己。 这一战包含的私心太多了,场面顷刻失了控。 一片刀光剑影中,薛正雍忍着创口剧痛,低吼咆哮道:“别打了,都住手!” 可死生之巅的人听他,上修界的却不停手。既然这样,争斗便还是停不下来,薛蒙的内心已经揉碎,稀里哗啦的不像样子,这种破碎蔓延到眼眶里便是湿红,他一边持着弯刀劈尽恶鬼,一边却不住地哽咽,不住地在哭泣。 或许只有在这一刻,凤凰儿才真正明白了墨燃幼时的感受。 在醉玉楼里,一把柴刀屠尽全楼性命时,那种绝望、恶心、刺激、还有自我厌弃。什么都不再重要,怒火烧了他的心,唯血可熄。 忽地一柄剑抵住了他的进攻,那柄剑周身散发着莹莹蓝光,瞧上去极是眼熟——可薛蒙此刻想不起来,他只是对那个相貌丑陋的踏雪宫宫人嘶吼道:“滚开!!别拦我!” “别打了,再打真的会闯祸的,你冷静点。” 入耳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谁? 薛蒙想不起来,也不愿再想。 痛苦与仇恨摧折着他的内心,一个人的隐忍终有极限,过了那一道坎,神亦为鬼,圣人也化作修罗。 一念佛,一念魔。 他的眼瞳烧红了,此刻只有恨,无尽的恨,从天音阁起就烧起来的恨,终于铺天盖地爆裂而出,顷刻将他吞噬。 “滚!” 龙城与那柄蓝剑铿锵碰撞,但那貌陋面生的男子竟是丝毫不逊色,与他缠斗对抗,一双碧色眼瞳紧盯着薛蒙的脸。 “你若再不冷静,只会害得死生之巅更惨。” “你算什么东西!轮得着你管?!!” 刀越劈越狠,剑却从容不迫,招招对撞。 碧色的眼瞳望着黑色的,那样熟稔的一双眼。 ……是谁…… “子明,别打了。” 低缓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感情不多,却仍能听出一丝焦虑与怜悯。 薛蒙疯狂而纷乱的脑中似乎闪过一线灵明,他猛烈凶煞的攻势稍停,胸膛却还在激烈地起伏着。 此刻已满面是血,发髻纷乱,他恶狠狠地盯着那个丑陋的陌生男子:“你……” 话未说话,就感到背后忽地一阵阴风起。 薛蒙蓦然回头,要抬龙城相架已经来不及,胳膊被划开一道狰狞血口,直见白骨!! “蒙儿!!” 薛正雍见爱子受伤,便从长阶上急掠过来相救。 天音阁那十余名精锐都是木烟离的心腹死士,此时目光一对,便纷纷朝着薛蒙扑杀而去。 这些人单兵实力皆与死生之巅长老相仿,他们一齐朝已经负伤的薛蒙祭出杀招,几可要了凤凰儿的性命。 “蒙儿……蒙儿!” 但是隔得太远,薛正雍根本过不来,倒是有更多的人朝他围将过去,将他团团困囿。薛正雍护子心切,强袭之下,亦是身负创伤,鲜血染透。 薛蒙咬牙挥刀欲上,一击,退了两人,但自己胳膊却血流如注,整个臂腕都在发抖。 忽然一道红光闪过—— “当心!” 电光火石之间,却是方才与他缠斗的那个碧眼男子替他挡住了一击杀招。 天音阁弟子眯起眼睛:“踏雪宫出叛徒了?要和死生之巅站在一起?” 那碧眼男子不答,佩剑凛然如霜,回头对脸色煞白而目光凶狠的薛蒙道:“去伯父那边。快点。” “我……”薛蒙捂着胳膊的刀口,事实上他根本捂不住,血肉之下的白骨都露在了空气里,整条臂膀都被热血染湿。 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目光往薛正雍处投去。 只这一眼,薛蒙脸上最后的血色褪尽。 他几乎是惨叫着,不顾危险踉跄着朝薛正雍奔去,嘶吼着:“爹!!!” 薛正雍眼神一凛,立时反应过来,他刷地抬手,以精钢护腕架住身后之人的攻势,紧接着一个反撂,将那人猛地摔击在地。薛蒙先是猛地松了口气,再不要命了似的挤到父亲身边。 他猛地攥住了薛正雍的臂膀,又悲又喜:“太好了,爹,你没事……你没事……” 薛正雍却因方才那一击撕裂了旧伤,腰际有大股大股地鲜血涌出来,但他身上此时已沾满猩红,因此薛蒙也并未觉察,他抓着父亲的手,说道:“爹,我要报仇,今日我就要这些人有的命来,没的命去,我——” “咳咳……” 话音蓦地止歇。 薛蒙看到薛正雍蓦地跪在了地上,喉中呛出一大口淤血。 “爹……?”凤凰儿一下子惊呆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受这样重的伤,刹那间脑中嗡嗡一片,“爹,你怎么了?你……” 薛正雍染着血的嘴唇一开一合,他反握住薛蒙的胳膊,沙哑道:“停手。” “……什么……” 薛正雍紧盯着薛蒙的脸,余光却也扫遍了周围的风吹草动。 这一场激战,是他想要的吗? 到处都是呼喊,红色的血流和白色的脑浆飞溅,幕后黑手还未揪出,各大门派便已开始自相残杀…… 薛正雍道:“让死生之巅的人,都停手。” “可是他们——” “这样打下去又能怎样?”薛正雍面色灰败,“谁能得偿所愿?是散派来的惨痛还是门派灭亡来的更痛?” 薛蒙不吭声了,只是双目赤红,连手指尖都在发抖。 “去……”薛正雍轻轻推了他一下,薛蒙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他几乎是踉跄地从地上爬起,站在父亲身前,厉声喝吼道: “停战!都别打了!” 第284章 吾儿多珍重 这一声仿佛抽空所有的力气与傲气,薛蒙蓦地闭上了眼,颊上湿热。 “别打了……” 但就如那燎原之火,烧起来容易,熄灭却很难。丹心殿内一番乱战,早已满是死去的人和受伤的人,这些人的鲜血成了热油,将仇恨与疯狂点燃到极致,一时间薛蒙的吼声也好,薛正雍的叹息也罢,都没有太多人听进去。 哪怕听进去了,那一双双杀红了的眼也并不会停。 这些天的不安太多了。接二连三的血案,天漏,珍珑棋局,孤月夜死了人,江东堂乱作一团,碧潭庄无主多日,无悲寺佛门染血,在场不少修士都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失去了自己的亲朋好友…… 谁是主谋?谁在说谎? 没有答案,但是所有的指向都引到了死生之巅门前,于是蓄积的恨意与恐惧在此一役爆发。 覆水难收。 薛蒙经历过的大战少,此刻还并未觉察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胸膛起伏,站在原处看着那疯狂的厮杀。 可薛正雍却已然明白,事情到了这一步,恐怕已经失控到令始作俑者都不曾料想—— 他咬了咬牙,忍着伤口崩裂的痛楚,忍着眼前的昏花,一把抓住薛蒙的肩膀:“你……赶紧走。” “爹?!” “赶紧给我出去!!到你娘那边去,快些!” 可话音未落,就有七八个人聚拢到他二人面前,各个杀红了眼:“薛蒙,你杀我师兄,我要你偿命!” “孽畜之子!” 薛蒙僵立原处——他杀了这个人的师兄?什么时候……他明明从来没有伤及过他人性命,他从来没有…… 他整个人神智都是乱的,混乱间他低头,看到自己手上的龙城滴滴答答淌着鲜血。他忽然毛骨悚然。 是了,他杀人了。 他杀人了——第一个杀死的是那个作伪证的媒婆,然后是…… 他记不清了。他刚刚疯了一般地大开杀戒,他满手满脸都是血,满手满脸……满手满脸…… “啊!!!” 薛蒙蓦地哀嚎起来,犹如濒死之兽,额角筋络凸起,目眦俱裂。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从墨燃离开的那天起,一切就都变了,一桩桩一件件都在脱离他的控制,他离过去的自己越来越远。 “我杀人了……爹……我杀人了……” 他惶惶然转身,对上的却是薛正雍苍白到可怕的脸。薛正雍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拽到身后,自己则持着铁扇劈斩厮杀,在重围中突出一条血路来。 “走。” 摇摇欲坠的男人,给不再少年的儿子破出生机。 “蒙儿,快走。” 薛蒙僵立着没动,此时又有人扑杀而来,薛正雍已招架不住,竟抬手生生握住那人的刃柄,刹那间血流如注,直可见骨。薛正雍暗骂一声,另一只手自腰间颤抖地抽出匕首,猛然扎入那人脾腹。 热血喷涌!! “走啊!!” 薛正雍怒喝着,忽地瞥见一人,他厉声道:“含雪!带他出去!带他离开这里!” 梅含雪一直也在往这边打,此时终破重围,飘然而至,来到薛蒙身边。他先是看了一眼薛正雍,眼中竟有隐痛,而后才抓住薛蒙的胳膊,沉声道:“跟我来。” 他说罢,带着已经僵麻失神的薛蒙,往丹心殿的后门厮杀出去。或许是踏雪宫的倒戈让众人一时没有回神,梅含雪一直带薛蒙杀到殿门口,才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怒吼着朝两人扑袭,口中喊道:“杀了人就想跑?谁来偿命?!” 梅含雪单手拂动悬空的箜篌,铮铮数声,如金石破空,斥退前方敌人。正松口气,忽听得薛正雍喝道:“当心后面!” 猛地回首,但见一人满面血污,狞笑着挥刀斩落,要阻挡已经来不及——这时,忽然一把铁扇凌空飞袭,淬满灵力,它在半空打了个飞旋,径直朝着那个男人刺去,霎时洞穿了那人的胸腔。 “伯父……” “爹……” 那两个青年回头,薛正雍喘息不止,显然这一击已耗费了他极大的气力。那柄铁扇也在命中目标后铮然落地。 鲜血染满了扇面,无论是薛郎甚美,还是世人甚丑,那扇面上的字,都不再能看得清。 薛正雍朝两人勉强做了个手势,轻声道:“快……” 走还未说出,薛蒙促然收缩的眼瞳中就映照出了一柄淬满了灵力的重剑。一个江东堂的举着凶刃站在薛正雍背后,在薛蒙还未及出声之前,就朝着他的父亲—— 一劈而落!!! 失声。 薛蒙张大眼睛,忽然听不到任何周围的响动。 就像沉寂在万里深的汪洋海底,没有风,没有热气,没有光。 黑的。 薛蒙浑身的血流都像是冻住又像是炸开,毛骨悚然,一双眼目眦俱裂,盯着眼前的那个人。 薛正雍因为前番看到儿子得救,脸上还带着一丝一缕的放松与欣慰,都定格在此刻。 竟生一丝安详错觉。 海很深,无休无止,无边无际。水很冷,砭入肌骨,一生难除。 很静,死寂。 没有声音……没有声音…… 没有。 直到血水顺着裂去的天灵盖淌落,顺着眼睛,顺着脸颊。 两行,似红色的泪,滴落。 在这一瞬间,薛蒙似乎以为这是一场玩笑,或者这是一场梦境,亦或者这一切都还可以回头,都来得及。 可是不是的。 太迟了。人有关切,便有软肋。 战神亦会身死。 “爹!!!!!!” 一声嘶吼,山峦入海。 所有的寂静自此碎了——浪卷起,千堆雪,但见石破天惊,洪流倒灌,沧海翻波,惊涛裂天! 薛蒙疯了一般向薛正雍奔去,他濒死野兽般的呼喝撕裂九霄断去所有人手下的动作,众人闻声纷纷悚然回头—— 海浪分波,他从人潮中跌跌撞撞朝着薛正雍夺路奔来。 薛正雍一直站着,连脊柱都没有弯一下。他就那样盯着薛蒙,一双虎目睁着,一直睁着。那双眼睛让薛蒙觉得他还活着,还可以救回来,还…… 咫尺远的时候,薛正雍倒下。 噗通一声,几乎是直挺挺地栽倒。四下人散落,再无兵戈声。 薛蒙一下子站住了,他再也没有往前。 他就那样站住原地,浑身都在发抖,从细小的战栗,变为剧烈的颤动,嘴唇,手指,没有一处能受自己的控制。 他喃喃地,询问地,小心翼翼地。 他沙哑道:“爹?” 满殿血腥。 再也无人回答。 龙城当啷一声落地,薛蒙慢慢后退,后退……可是他能退到哪里去?昨天?昨天再也回不来。 人生中的任何一步,无论是否阴错阳差,是否痛断肝肠,只要走落了,就再也无法回头。 丹心殿寂静一片。 他不退了,身形剧烈摇摆,而后跪坐于地,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泪水不住地顺着脸庞滚落。他抬起手,试图擦拭,但是胡乱地抹着却怎么也抹不掉,泪珠成串淌下来。 最后他把脸埋入掌心,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那呜咽犹如纸上墨,渲染开来——后来满纸荒唐,都是墨渍。 “爹……爹!!” 呜咽终成嚎啕。 挡在薛蒙之前的人,再也无法站起来,用宽厚的肩膀和爽朗的笑,替他挡去人生的风风雨雨了。 天之骄子的少年时光,无忧岁月,便在此刻真正结束。 土崩瓦解。 乱了,一切都乱了。 那个下了狠手的江东堂修士怔愣原处,重剑掉在地上,他喃喃道:“不、不……不是我……” 他不住摇头,看着薛蒙跪在原地状若疯狂,他畏惧极了,抖得像筛糠。他想夺路而逃,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退无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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