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被猪油蒙了心啦,杀侄之仇都不想报了。死生之巅居然有弟子修炼禁术,这门派可以散了吧?还留着做什么?接着培育魔头?” “我也早说是他干的了!在死生之巅,他废掉自己的灵核来救我们,无非就是苦肉计,幸好当时没有放过他!” “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当时肯定是那么想的,他那么大本事,灵核被废了又怎么样,没准还能想出什么歪门邪道来恢复自己。这样看来真是好险,要不是天音阁主一力坚持,没准我们就错放了这个歹毒东西!” 公审台上有一只庞硕的天秤,通体流淌着金色光华——那是一柄极其特殊的神武,重有百吨,自天音阁开阁起,几千年了,一直矗立在这里,代代相承。 据说这天秤能是神明所留于世,可以明断人间所有的罪与罚,给出最为公正的裁决。 墨燃没开口承认一件罪责,木烟离命门徒将金色灵力凝成的砝码投入秤盘,那些玲珑砝码落入秤盘当中迅速变大,沉甸甸地压下来,将秤砣的另一边顶上,对着相应的责罚。 在他自述第一宗罪的时候,天秤便已指向了“生挖灵核。” 而他说完珍珑棋局之后,天秤则指向了最极之刑—— “粉碎魂魄。” 看台上,薛蒙的脸瞬间血色全无。 他喃喃着:“粉碎魂魄……?” 从此天上人间,就再也没有墨微雨,再也没有墨燃。 他的这个兄长,真的也好,假的也罢。 哪怕轮回转世,都再也见不到了。 他脑中一片空白,手都是木僵的。 薛正雍站了起来,肃然对木烟离道:“粉碎魂魄这一刑罚自天音阁立阁以来,从未有人遭受过。木阁主,恐是你审判有失公正。” 第271章 最终之审 听薛正雍开口,旁边有别的门派的人怒而起身:“死生之巅能不能闭嘴?!你们弟子修炼珍珑棋局,已经触犯了修真界大忌,按理你们这破门派应当立马散派滚蛋的!现在暂且没功夫与你们计较,但你们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 “薛正雍!你还替他说话?你和他别该是一伙儿的吧!” 周围是嗡嗡人语。 门派也好,家族也好,往往就是这样。一人成神,鸡犬升天。可一旦一人做出十恶不赦的事情,整个门派或者家族就都会被看作是诡谲魔窟。 “此乃量罪,并非定刑。”木烟离倒是淡淡的,就事论事,没去评判死生之巅,“薛掌门不必着急。量罪之后,还会折功。功过相抵,才是最终定论。” 她说完,转过头复又遥望着墨燃,嗓音清冷:“继续陈罪。” “我……曾经……欺师……灭……祖……” “欺师灭祖?” 这话倒是令人迷惑不解。 墨燃却觉得心如火焚。 欺师灭祖,陈的是他前世之罪——这诉罪水,竟会把他上一世所犯的重罪也从喉咙里碾磨逼出! 可他不想说……他不想说!难道要他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说出自己前世是怎样凌辱楚晚宁的吗? 囚其为禁脔,娶其为妃妾。 辱其一身傲骨,最后还害死了他。 他不想说。 他觉得自己是活不成了,但楚晚宁的岁月还很漫长。 楚晚宁是神木之灵,拥有最纯粹的灵气,天赋异禀。他希望楚晚宁可以好好走下去,到最后定能得道飞升,位列仙班,再也不用受轮回之苦,情爱之痛。 他的师尊那么好,那么干净。 他想护着他…… 绝不能让众人觉得他们有所瓜葛,有所牵连。 绝不能让大家觉得楚晚宁是脏的,身上沾染了踏仙君的罪孽与腥甜。 他要护着他。 护着他…… 腹腔内犹烧一捧火,痛至断肠。耳边隐约听到木烟离在冰冷地逼问:“什么叫做欺师灭祖?” 他不说,他不说。 指尖在粗粝的砂石地面磨蹭出血,额前碾得猩红一片,他佝偻在原处粗喘,犹如濒死于河滩的鱼…… 他不说。 抵御诉罪水和抵御天问是一样的,只要死咬牙关,最后总能忍过去。 他就在天音阁的诘问,众人的侧目中挣扎着,困兽般嚎啕着。这折磨太深了,寻常人连天问都不能忍耐,而这比天问审讯的滋味痛过百倍千倍。 他觉得肠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拧紧,撕扯,绞烂,血肉斑驳的疮口被盐水淹及,火辣辣的疼,腕骨钻心的疼。 木烟离的声音显得那样遥远,犹如隔着海洋传来。 “所谓欺师灭祖,究竟为何事?!” 他不说,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咬破了嘴唇,口中是血,却不流泪。 和被关在狗笼子里的七日一样。 他不哭。 他的眼泪,只会是看客的笑柄。 没有人会怜悯,他也不稀罕这些人的怜悯。 哪怕痛到死,痛到肝肠寸断,也要忍着。 木烟离还在居高临下地审问着:“你对楚晚宁,究竟做过什么?” 太痛了,到最后眼前竟生幻觉。 他恍惚看到楚晚宁百年之后飞升成仙的模样。依旧是皓白如雪的衣冠,眉眼英俊,气华神流,不笑的时候目有锋芒,笑的时候锋芒便化了,成了一湖一海的温柔。 “不曾……” 木烟离愣了一下,朱唇轻启:“什么?” 墨燃喉咙里格格碾碎,沙哑至极:“我说错了,我不曾……我没有……欺师……” 抬起眸子,血丝纵横,瞳仁却亮。 “灭祖!” 字句咬碎。 “……”木烟离脸上也不知是怎样的表情,似乎有一丝惊愕,又似乎有一丝茫然,但她生的太冷了,惊愕和茫然很快都被凝冻成冰,她顿了顿,说道,“继续陈罪。” 墨燃咳着血,肺部像是被搅碎了,呼吸时都带着混浊的腥味。 他躺在地上,等诉罪水巨大的疼痛过后,浑身都已湿透,脸色苍白如纸,他的脸颊贴着地面,发丝沾染在面颊上,喘息着。 木烟离不由自主地上前了半步。 她盯着他:“继续陈罪。” “无罪……”墨燃阖上眼眸,哑声道,“可陈。” 木烟离便命一名弟子前去取了墨燃的一点鲜血,而后抹在玲珑砝码上,那砝码阳刻了“功善德”三个小篆,是用来测量此人功德的。 她把砝码掷入天秤中。 天秤在缓缓浮移,除了墨燃,所有人都在注视着那一杆金色的指针—— “粉碎魂魄”……依旧是“粉碎魂魄”…… 指针在踽踽挪动着。 粉碎魂魄。 却出不了粉碎魂魄的圈子。 薛蒙握着膝头搁着的龙城弯刀,脸色极其难看,他盯着那天秤看。他尽量让自己腰杆挺直,因为知道若是垮落了,只怕再难直起。 他微微发着抖,此刻他的掌心竟比龙城玄铁更冰冷。 木烟离一双美目眨也不眨地望着金色法秤,那指针移动得越来越慢,在“粉碎魂魄”那片领域挪动着,几乎趋于禁止。 她拂开衣袖,淡淡道:“好了,看来大局已……” “还在动。” “薛公子……” 薛蒙瞪着她,他在说话了,尽管嗓音也颤抖得厉害,尽管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指针还在动。” 木烟离道:“快停了。” “那就等它停。” 木烟离与他视线相对。 过了一会儿,她面上浮起一丝清冷而嘲讽的笑意:“好,那就等它停。” 日头毒烈,烤的砂石地面蒙蒙浮起一层灰烟。 他们等着,所有人都望着那指针,等着它停落。可奇怪的是那指针过了很久也没有安定—— 它似乎也拿捏不准对于墨微雨应当如何决断,它在摆晃,犹豫不决地往减罪的地方倾斜,慢慢地,一点一点。 木烟离似乎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状况,她不再吭声,鹅黄衣摆委地,静静等待着神武天秤的判决。 薛蒙的指节泛白,他紧紧盯着那一根针,似乎即将仲裁的不是墨微雨一个人的性命,而是在仲裁他与墨燃认识的这些年。 从轻慢到嫌恶,从嫌恶到接受,从接受到认同。 究竟是一开始的疏冷错了,还是到后来的那一声“哥”,错到离谱? 他不知道。 他盯着那一根针,茫茫无依的心里,只有盯着这根针的时候还有个盼头。 别停落。 求你了。 继续往前走一些吧,你看,还差一点…… 那家伙再怎么错,但也碎去了灵核,退了万马千军。 怎么能处极刑呢? 怎么能粉碎他的魂灵呢…… 一点。再一点。 到最后。 —— “生挖灵核。” 木烟离面无表情地宣布,她瞧上去极是公正也极是冷血,与她身上潋滟着金色暖光的华袍截然不同,她整个人比霜雪更清冷。 指针停了。 尖端颤悠悠地指着“生挖灵核”四个字。 那是对墨宗师最后的审判。 木烟离对下面浩浩荡荡的看客,以及台上十大门派—— 确实是十大门派,天音阁依旧留有儒风门的旧席位,那席位上孤零零坐着一个人,是一身黑衣的叶忘昔。 她背着南宫驷的布箭囊,膝头卧着永远失去了主人的瑙白金,她脸色很憔悴,但目光却清醒,她也在看着这审判台上的一切。 木烟离道:“青天有眼,明镜高悬,天音阁功过相判,不曾徇私舞弊,不曾留有偏颇,不曾故意刁难,判,墨燃墨微雨,生挖灵核之刑法。明示三日,敬告天下,若无异议,三日后——” 薛蒙一直在闭目隐忍,此刻却终于忍不住,他倏忽起身,银蓝轻甲闪着辉光:“我有异议。” “……” “不必等到三日后,我现在就有异议。” 下面哗然更盛了:“死生之巅他娘的快闭派吧!什么东西啊!” “干脆把薛正雍和薛蒙一起审了算了!十有八九就是一伙的,怎么到了这份上还能帮着魔头说话!” “当时珍珑棋降世,怎么没杀死生之巅多少人啊?你们真的不是魔窟吗?” 薛蒙气的脸色铁青,却不得不尽浑身气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 那些修士的愤怒咆哮,木烟离自然都听到了,但她充耳不闻,只淡淡道:“小薛公子有什么话想说,我洗耳恭听。” 薛蒙张了张嘴,一时似乎是不知道说些什么。王夫人心中十分担忧,悄悄拉他:“蒙儿,还有三日,我们从长计议,想想好该怎么说……” 薛蒙却像是没有听到母亲的话,他直愣愣地盯着木烟离看了一会儿,又转去看秤,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一个黑色的小点上。 那是刑台之上的墨燃。 薛蒙眼睛蓦地一颤,像是帷帐被风吹起,眼底波澜皱。 暗也不是,亮也不是。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他已经没有灵核了。” 木烟离:“什么意思?” 薛蒙忽然激动起来,他回眸望着她:“什么意思?你不清楚吗?在死生之巅救了你的人,退了棋子的人,难道不是他吗?木阁主,我想知道你要如何行刑?他的灵核已经碎了!你们还要做什么?挖出他的心吗?” 他眼中含着水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生挖灵核,生挖灵核……没有灵核了,你们是不是就要他的命!” 木烟离眯起眼睛:“天音阁自有天音阁的办法。” “按规矩,判决落下之后,三日后就要行刑。”忽然响起一个微哑的嗓音,众人举目望去,说话的人是叶忘昔,“阁主有什么办法,还望在此说清。” 立刻有碧潭庄的人怒斥道:“你有什么资格开口?你算什么东西?” 更有人在下面窃窃私语:“仗着有姜曦给她撑腰,仗着南宫驷拿死换回儒风门清白,她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这样的大场合,一介无名女流这样质问天音阁主,她也配?” 叶忘昔对此皆是置之不理。 直到有先前与南宫家结怨的人,朝她大声说:“叶忘昔,儒风门已经亡了,你一个人坐在那边,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儒风门的掌门了吧?” 叶忘昔抱着怀中呜呜直叫,还没有恢复灵力的瑙白金。她孑然一人立在原处,不怒也不吵,等那些或是愤怒或是讥嘲的声音渐渐平复下来,她说道:“儒风门暗城统领还在,亡不亡,不是你们说的算的。” “你——” 叶忘昔不愿与旁人多口舌,一双眸子望向木烟离:“还请阁主明示。” 木烟离道:“这世间并非没有重塑灵核的方法,灵核破碎,但碎片仍在心腔之内,所谓生挖灵核,自然也不必苛求灵核完整。” 薛蒙面色如纸:“所以你想怎样?” “施法将灵核碎片尽数挖出即可。”木烟离道,“天音阁不会要了他的性……” “命”未出口,薛正雍也站了起来,脸上阴云密布:“挖尽灵核碎片?” “不错。” “那要挖多少次?”薛正雍虎目怒睁,他的鬓边已掺白发了,“五次?十次?生挖灵核损伤心脏,一次都是极痛的——几年前天音阁挖过一个犯人的灵核,她没有撑过去,当天回到监牢里就死了。” 木烟离淡漠地:“那是她自己体弱,怨不得天音阁。” “那你不如直接要了他的性命!”薛正雍怒喝道,“木烟离,灵核碎片!亏你说得出口,他的灵核若是碎成了两片,便挖两次,若是三片,便挖三次……但若是碎成了百片千片呢?你是不是要凌迟他?!你就是在凌迟他!!” “若真碎成那样,也是他自己的命。” 薛正雍哑然了。 命? 什么都是命。 他忽然觉得很荒唐。 什么是命? 他因为命,误把这个孩子当做自己的侄儿养大。 他给了这个孩子家人,师父,给了这个孩子一个栖身之地,一个家。可这个孩子原本的命运是怎么样的? 私生弃子,从小吃不饱饭,跟着母亲乞讨卖艺为生。 母亲死了,他一个瘦弱伶仃的幼童,拖着渐渐腐烂的尸体,在乱葬岗,将自己童年唯一的温暖,亲手埋葬。 他挨过无数次打,无数责骂,他被关过狗笼,被诬陷入狱。 谁都期望这世道是公平的,可是从降生的一刻起,命运原本就不公—— 为什么这边世家公子香车宝马,千金换取美人笑。 那边穷苦百姓流离失所,不得不以虫蚁为食,天地为席。 为什么有的人可以纵情无忧地对母亲撒娇。 有的人却要带着母亲的尸骨,去豪门巨擘面前,讨得一句“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 为什么有人卑微入土。 有人天生富贵。 这不公平。 当命运把不公倾倒在那些最底层的人身上,一个调价令就可以夺去他们身边亲人的性命的时候—— 公正在哪里? 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怎能心有不恨,怎能超脱释然。 这个孩子纵使做错过,纵使不是他的骨肉血亲,纵使命运捉弄……思及如此,也还是心疼的。 薛正雍闭上眼睛。 他喃喃着说:“太残忍了,神武天秤恐怕根本没有把灵核破碎这种情况考量进去……几百次,木烟离。” 他掀起眼帘,声音在发抖。 “你要拿锥子,剜刺他的心脏,几百次。” “……” 天地间清朗一片,天音阁的一切都是严谨的,公正的,一丝不苟的。 薛正雍仰起脸,望着叆叇云层缓缓流曳而过。 “好啦,如今他是罪有所偿了,他欠这世道的,总该还清了罢。” 起风了。 薛正雍蓦地哽咽。 “可是这世道欠他的呢……有人还给他吗……有人还给他吗……” 第272章 人言可畏 公审最终还是结束了。 即使有人发声,有人申辩,结果依旧改变不了。 遵循天音阁神武之秤的审判,已是修真界千年来的古制,没有谁能够逃脱,墨微雨自然也不能幸免。 清场,墨燃被押解至天音阁外的忏罪台。 法器捆缚,结界笼罩,侍卫伫立。他将跪在这里,三日三夜,接受过路之人的讥嘲,唾骂,直到生挖灵核的那一天。 是谓公示。 “爹,娘,我想去看他。” 天音阁宾客厢房内,薛蒙坐不住,他倏忽起身,却被王夫人拉住。 王夫人道:“别去。” 她难得坚定,此刻却不容置否。 “不要去忏罪台,不要去看他。” “为什么?!!我只是……我只是……” 王夫人摇了摇头。 “死生之巅目下自身难保,今日有多少人在责令我们散派?你父子二人需当冷静,千万不可再出挑。一旦死生之巅有恙,玉衡也好,燃儿也好,就连最后的退路都断绝了。” 薛蒙茫茫然地:“可是真的会有人去斗他,围着骂他吗?我不知道那个珍珑棋局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能解开……可是……” 他把脸埋入掌心中,嗓音湿润。 “可是,那天真的是他救了我们啊……为什么有些人没经历过那天的灾劫,没看到过那天的情况,只凭一面之词,就要这样待他。” 为什么? 薛蒙不懂,他太纯澈。 但王夫人却清楚,薛正雍也明白。 天音阁是修真界最公正的殿堂——某样东西一旦被定了性,尤其还历经岁月洗练,屹立千百年,那么就极少会有人去思考,为什么它就是公正的,它会不会有错。在这样的势力中,就算有反驳的声音也会被轻而易举地盖过。 墨微雨是罪人。 因为是罪人,谁都可以凌辱他,唾骂他。 因为骂的是罪人,打的是罪人,所以那些口水也好,拳头也罢,就不是暴力,不是发泄,不是跟风,不是嫉妒的宣泄,更不是对虎落平阳生出的无限快意。 而是在惩恶扬善。 众人应当拍手称快,谁要敢发声求一句情,那就是同党,合该被押上台,脸庞抹漆,头发割落——呸,道德沦丧,是非不分,一块儿斗。 薛蒙不能去忏罪台看。 会疯的。 傍晚时分,开始下起小雨。 忏罪台没有遮掩,墨燃跪在迷蒙雨雾中,细细雨丝贴合着他的脸,他闭着眼睛,人潮涌动,雨水也浇不熄这一场热闹。 这个时候,修士都已经散去了,留在此处的,大多都是些不明事理的普通百姓。这些上修界的居民不修真,也不知道先前发生的种种变故,但他们却极为好奇,撑着油纸伞,打量着这个被捆缚着的男人。 白日里,他们的看台离得远,根本瞧不清墨燃的相貌。 但忏罪台公审时,这些百姓就都可以走近了来看。 有姑娘在低低讶异道:“早上听他做的事情,以为是个青面獠牙的丑八怪,想不到长得竟还不错。” 她身边的精壮大汉便体贴地替她理了理斗篷,说道:“你就是太天真了。这世上,相貌好看但内心险恶的人不可胜数,你可千万别被这种人的表象迷惑了去。” 亦有父母携子,特意赶来。 那当爹的是上修界的一个教书先生,斯斯文文,抱起自己的孩子,好让他瞧清墨燃跪在那里的模样。 “看到了吗?以后要端正做人,绝不能和这种禽兽一般做派。” 那孩子懵懵懂懂的,五六岁大,还不是很懂事,便问:“爹,他犯了什么过错呀?为什么要跪在这里?” “他犯下的错,可谓罄竹难书。”教书先生酸唧唧的,“依天音阁公审的结论,他杀了人,放了火,修炼了禁术,欺瞒了身份。这个人,没有半分廉耻,丝毫人性,他冷血阴暗,猪狗不如——你长大之后,万不可像他这样,可记住了?” “记住了。” 这父亲刚松了口气,便听孩子问自己:“可是爹爹,你认识他吗?” 当父亲的愣了一下:“我?……我当然不认识他。你爹爹我是上修界清风书院最端正的先生,一生光明磊落,结交的都是有识之士,正派君子——怎会认识这种邪魔歪道。”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还要再添把火,便对孩子谆谆教导:“我们家是书香世家,自幼都受到极好的道德熏陶,与他这样的人,哪怕多讲一句话,都应当感到极度的羞愧与肮脏。你记住了吗?” 这回孩子没有说记住,也没有说没记住。 他不解地问道:“可是爹爹,你既然不识得他,又怎么知道他……他……嗯……”他努力学着父亲的话,费力地回忆道,“他猪狗不如,冷血阴暗呢?咱们是今天第一天见他呀……了解一个人,不是需要很久很久嘛?比如我跟隔壁的小花……” 教书先生:“你不懂,这不一样。他是已经被定罪了的人。” 孩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墨燃,半晌道:“可是这个哥哥,看上去好可怜的样子……他也不像是个坏人呀,那个什么音阁,会不会审错了呢?” “你太小了,所以才会这样想。”教书先生素来迂腐,对于儿子这一番质疑一力否决,“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天音阁几千年来都是这世上最公平公正的地方,天神留下的殿堂,几乎不会有错。” 孩子就噙着手指,盯着墨燃看,似懂非懂的,但也果然不再帮墨燃说话了。 夜深了,人群渐渐稀疏,渐渐散去。 三更天了,细雨变成了大雨,一个人都不再有。 一夜过去,破晓时分,有赶早市的小贩推着板车慢慢走过。 雨急风大,小贩佝偻着身子,推着自己破旧的木板车。墨燃此刻半寐半醒,昏昏沉沉,听到车轱辘碾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还有小贩吃力而沉重的喘息。 他意识飘忽,恍惚以为自己还是那在外游历的岁月。 他微微睁开眼,眸子失焦。 但几乎已成反射地,和失去楚晚宁之后的每一日每一夜那样,他本能地想要去搭把手,想要去帮那个疲惫的小贩把板车推到树下,想要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可他发现自己站不起来。 过了好久,他才想起,原来那些赎罪的时光都已一去不复返了。 他如今是天音阁钦定的罪人。 忽地一阵狂风刮来,风太猛烈,小贩车上的遮雨油布被卷起,他努力尝试着去压平,可是无济于事。 油布吹起,车上一堆货物被雨水淋了个透彻。这个为生计而奔波疲惫的可怜男人便在雨里焦急地逐着油布—— 墨燃看着他。 他觉得很难受,因为他想起了自己母亲为了一个铜板而作刀尖之舞的往事。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人,在别人高枕安卧的时候,得冒着凄风楚雨,为一口饭而东奔西走。 他很想帮他。 在这个静谧的雨夜里,他觉得心情竟是如此安定,以至于他足够回想起过往的很多事情。想起曾经笑嘻嘻对过阿娘说过的那句话。 “等我有了出息,我就造许多许多房子,大家都会有地方住,谁都不会再挨饿受冻啦。” 墨燃其实很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侍立在旁边的天音阁弟子,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帮那个小贩一把。 明明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但这些人站的笔挺,犹如松柏,是天音阁最肃穆最庄严的做派,却纹丝不动,身如磐石,心大概与磐石也差不了多少。 小贩气喘吁吁地追着油布,那油布被吹着,裹卷着,一直吹到了忏罪台,吹到了墨燃跟前。 一只枯瘦如老树皮的手,总算抓住了它。 墨燃松了口气,便替他感到宽慰。 但小贩心知自己车上的东西已经淋坏,情绪差至极致,却又不知该如何发泄。他攥着那块油布,正是心疼不已时,猛地觉察到墨燃在看自己。 他转头瞪着他。 忽然咬牙切齿,朝墨燃脸上狠狠啐了口浓痰:“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连你这种贱胚烂货都要笑话我?!该死的东西!看你怎么死!” 他不解气,但又不敢靠的太近,拾了旁边几块石头,朝着墨燃身上砸过去。 天音阁的小弟子们对此司空见惯。 他们私下里常常笑嘻嘻地说:“人嘛,只要还分得清善恶,就都会仇视那种重刑犯,打两下也没什么关系。” 他们很体谅百姓的情绪。 于是不常拦着。 几块石子砸在脸上身上,并不疼。 但墨燃却微微地在颤抖。 见他颤抖,见他痛苦,小贩似乎就觉得自己今天的倒霉与凄楚便不再算什么了,他心里的恶气多少出了一些,他拖着自己那具羸弱不堪的身子,朝推板车走去,盖上油布,行远了。 天地间一片夜雾苍茫,大雨将小贩啐落的浓痰冲去,亦将许许多多的污渍冲刷殆尽。 雨越下越大,尘世好干净。 天亮了。 天音阁的修士陆续有人出城门,路过墨燃身边,或视若无睹,或嫌弃鄙夷。 忽有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了墨燃跟前。 一把伞倾落,遮住淅淅沥沥。 墨燃在寐,没有觉察。 直到听见有人在争执。 一个温雅沉和的嗓音,语气却很坚持:“给他施个避雨的结界。” “没有阁主命令,不可动忏罪台分毫。” “只是个结界而已。” “爱莫能助。” 墨燃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到一个身子挺拔的男子——不,不是男子,是叶忘昔,叶忘昔态度坚决:“行刑日还没到,你们不该如此对他。” “我们怎么对他了?”有人皱起眉,“叶姑娘,你讲话要负责任,天音阁按规矩办事,是上苍看不过他,要下这场雨,这不是我们加给他的惩罚。” 叶忘昔眼中闪着愠怒:“这还不是惩罚吗?一整夜!昨晚一整夜你们就让他这样淋着?要不是我今天看到……” 下面有碧潭庄的人路过,是甄琮明带着一群师弟。 听到动静,甄琮明侧目,冷笑:“哎哟,儒风门的暗城首领又在多管闲事啦?” “替罪人撑伞,呵呵。” 周围有人围过来,众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更有几个女修翻着叶忘昔白眼,互相作低语状—— 可惜声音并不低。 “听说当初在儒风门,替叶忘昔出头的那个黑衣人,就是墨燃呢。”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居然是这个恶鬼帮的她?” “墨燃连养大自己的干娘都杀,怎么对叶忘昔这么好。” 静默一会儿,而后有人睁大眼睛,以帕掩口,变了颜色:“天啊,他们俩该不会是……” 是什么? 很聪明,没有人在此刻挑明了言说。但他们脸上都露出了又是恶心又是激动的神情。不负责的猜测太舒适了,仿佛一场持久而激烈的高潮,这高潮在人群中弥漫,在烟雨中扩散。 他们盯着台上的两个人。 一男一女。 为什么一个女的愿意帮一个落魄颓丧的男子?她有没有和他睡过?她肯定和他睡过,她肯定爱死了他,爱极了他在床上的缠绵悱恻,耳鬓厮磨。 好脏。 墨燃抬起眸子,看了叶忘昔一眼。他想说话,但第一次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只得又咽了咽,而后才沙哑道:“叶姑娘……” “你醒了?” 叶忘昔低下头,依旧是当年温和而端正的模样。 “……你走吧……别站在这里了,对你不好。” 叶忘昔却不离开,她带了一壶温水,她俯身,一面夹着伞,一面却解开壶口。伞斜了,有雨水大半都淋在了她身上。 “喝点东西……” 天音阁立时有人前来阻止:“叶姑娘,囚刑之人,不得给予饭食。” “那囚刑之人能不能被旁观者砸石殴打?” 叶忘昔虽没有看到昨夜的情形,但墨燃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子,额头脸颊,也都是被砸过的淤痕。 她盯着他们,目光竟有点南宫驷的凶狠。 她的身上,也渐渐出现了故人的影子。 “天音阁不是秉公行事吗?这就是你们的公平?” 那些人自知理亏,便不再多言,为首的面露尴尬,轻咳道:“水就算了,其他吃的不可以。” 叶忘昔就给他喂一些温水。 墨燃低声道:“何必……” “你帮过阿驷。”叶忘昔没有抬眸,“也帮过我。” “……蛟山上,如果死的人是我,南宫他就……” 叶忘昔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她在颤抖,但她最后还是说:“谁都想活着。我总不会因为你想活着,就怪罪于你。” “……” “喝吧。”她说,“薛蒙来不了了,他被他爹娘拦着。我在这里撑着伞,你之前冒天下之大不韪,帮着我与阿驷。如今哪怕无人向着你,我也会帮你。” 她神情依旧是寡淡的,却很坚定。 “我在这里。” 她言出必践,果然就这样立在墨燃身旁,天音阁不让打开结界,她就掌一把伞,微微倾斜,替墨燃挡雨。 有她立着,抛砸石子的人就不再有了,但议论的话语却越来越难听。 不男不女的妖人。衣冠楚楚的禽兽。 好赖不分的女流。丧尽天良的凶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谁都知道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永无翻身之日,站在旁边的那个女人早已门派零落,无依无靠。 骂得再难听,谁会替他们计较? 墨燃这时才惊觉世上的勇士竟是那么多,一茬一茬的,慷慨激昂,犹如雨后春笋纷纭冒出。 那么正直,愤慨,嫉恶如仇。 从前这些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天音阁审讯最是难得,恐怕十年都不会有个人能得此殊荣。 看热闹的人一波来了一波又走,回回荡荡,犹如潮汐涨落。有人说:“这个墨燃之前做了不少好事,现在看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居心,他还留宿在我们村子里过,这么个杀人魔头,想想都令人后怕。” “听说他娘是那个段衣寒,你们知道吗?” “段衣寒?一曲难求的那个乐仙?”闻者吃惊,“那个姑娘不是人很好吗?听说有才学,又温柔,为人高洁,心地还十分善良……” 立时便有人阴阳怪气道:“你们男人可真有意思,段衣寒是个婊子吧?这年头婊子都能被夸作高洁,我看这世道真是变了,心中一点道德标杆都没有。” 那被顶撞的男人有些不愉悦:“段衣寒是乐伶,又不是娼,她立身乐坊那么多年,从来没有接过任何花客——” “你觉得她没接过那是因为你穷啊,这种女人,只要钱两到位,还有什么清白不清白的。” 这时候有人慨然出声:“乐伶和娼妓有何分别?都是些不知自重自爱,寡廉鲜耻之人。这年头居然有人替暗娼狡辩了,没想到我泱泱上修界,道德竟已低下到了如此境地。” 说话的不是别人,又是昨天那个抱着孩子来的教书先生。 今日他倒是没有抱着自己孩子,而是捧着一摞书籍,身后跟着一群学堂里的书童。教书先生微微扬起下巴,显得极其清高。 有人认出他来,客气道:“马先生今日下课倒是早。” “纸上得来终觉浅。”教书先生道,“今日早些放学,为的就是特意带学生来亲声受教,见见世面。” 他说罢,横了一眼那个替段衣寒说话的公子,嗤之以鼻:“但没想到居然能听见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实在令马某大开眼界,也当真为我上修界的风气深感忧心。” “对,马先生说的不错,先生真是道德楷模啊。” “先生为人师表,用心良苦。” 方才勇于替段衣寒辩白的男人又羞又怒,但周围的人都在嘲笑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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