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或有无处可归的荒魂在喃语,草木里溅着流民的浊泪,他墨燃可觉乎不得。他的雨就是普普通通的雨,草木是寻寻常常的草木。苍生就是写在纸上的两个字,谁他妈的在乎。 所以他想,楚晚宁虚伪,卑鄙,满口仁义道德,仿佛心怀天下,可是他那狭小至极的心胸里,却连个徒弟的位置都吝于给予。 后来他曾逼问过楚晚宁,问他你心痛吗?你会不安吗?你说众生为首已为末,可你还好好活着,你让师昧听了你的话去死了!是你害死的他,你这个伪君子,你这个骗子! 你还有心吗? 师昧从高台上跌落的时候,他在喊你啊,他在喊师尊,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你为什么不救他……你为什么不救他!! 楚晚宁,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你从来…… 都没有在乎过我们。 你不在乎的……你不在乎的…… 后来的事,就是那样了。 楚晚宁成了修真界人人敬之爱之的无冕之王,没有人会在乎死去的人,师昧的尸骨就像一级不值一提的石阶,被胜者踩于足下。 他拿一个禀赋不足的徒弟,换来了河清海晏,所谓的天下太平。 没有人会说他是错的。 只有墨燃瞧见了他额前的冠冕,如此辉煌,是由死人的骨头铸成,是师昧的死成就了他。 恨到肺腑里。 “喂,小仙君。” “喂——” 忽然有一抹温良的手,触上了他的额头。墨燃猛地一惊,从黑黢黢的回忆中脱身,倏忽睁开眼。 面前是张艳若芙蕖,明如流霞的娇嫩脸庞。一位羽民仙使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跟前,正冲他微微笑着。 “如此大好机会,小仙君怎的在走神?” “啊,仙子姊姊莫怪。”墨燃担心让人看出异样,勉强打起精神,朝羽民仙使笑道,“我这人喜爱想入非非,见姊姊们来了,心里头就盼着能被选中,也好见识见识桃源仙境是什么模样,这不由地就沉浸了,失仪、失仪。” 原来在墨燃失神回想的那会儿,羽民已下来开始遴选合适的人。也亏得他前世对此一劫最窥不破,竟是满腹纠缠,连周围的动静都不曾觉察。 那羽民仙使又是嫣然一笑,然而甫一开口,却说了句令墨燃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话:“我瞧你灵力纯澈,修为和资质也是难得,你若想去桃花源,便随我去罢。” 墨燃:“……” 墨燃:“!!!” 去桃花源? 前世明明只有师昧和楚晚宁两人被选中了,为何这世会—— 他吃惊之情溢于言表,索性被羽民垂青本就是件值得惊愕的事情,因此周遭之人也并无奇怪,只用羡艳的目光朝他望着。 墨燃被羽民带上了丹心殿,在最初的惊异后,他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平息下来,眼中却流露出了一丝无人瞧见的狂喜。 这一世,果然有些许事情变了。 虽然此刻他还不知这些变化究竟是福是祸,命盘又是因何而改,但至少他也可以去桃花源了,只要他也跟着羽民修习了术法,届时修补结界的重任就未必会落在师昧身上。 他是个粗人,活了两辈子,也不知道什么叫众生为首,己为末。 但师昧是世上待他最好的人,在这个人面前,什么都不再重要。 包括自己这一具皮囊,半缕归魂。 只要师昧活着,他都可以不要。 然而,待当羽民把所有人都选好,聚集在丹心殿前时,墨燃却发现这次的阵容竟和前世全然不同了。 师昧依然在当选人之中。不过,因为在闭关修行,楚晚宁缺席了遴选,所以最后选中的人并没有他,取而代之的,竟然是璇玑长老门下的那个小弟子夏司逆。 更令墨燃诧异的是,薛蒙居然也受到了桃花源的邀约,用仙使的原话说:“你身上似有勾陈上神的佩剑余威,有些意思。” 渺渺钟声自不远处的通天塔响起,浑厚悠远,回荡在整座死生之巅。 “下修界死生之巅,所收仙君为薛子明,墨微雨,师明净,夏司逆,共四人。”为首的羽民仙使在与薛正雍沟通后,放出一只传音鹩哥。 她抬着手,让羽毛鲜亮的鸟儿停栖于指尖,朗声继续道:“今日见此四人,天资合适,秉性纯质,为良人妙才。特禀明上仙。” 说罢,纵鸟飞去。那鹩哥记下了她的话,扑腾着强健的羽翼,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高天之中。 去桃花源修炼仙术,是比求得神武更为难得的际遇,没有人会拒绝。又因为所炼仙术是为了抗御鬼界结界大规模的溃散,此为修仙者的担当,更没有人可以拒绝。 修行时间短则数月,长则三五年,均无定数。 羽民倒是并非不近人情,见岁末将至,特意说让他们好生过了除夕,之后再带他们前往九华山桃花源。 墨燃想到不久之后将要与师昧一同前往桃源修炼,不由得心中喜悦。但这种喜悦却并未持续太久,就慢慢地消退了下去。他起初还并不明白是因为什么,直到有一天路过死生之巅的南麓,他抬头看了一眼结界严合的红莲水榭。 墨燃的脚步经不住慢了下来,最后不动了,停在原处,仰头望着云烟浩渺的远山。 楚晚宁闭关已经三月有余了。 这一世,对这个人的仇恨似乎渐渐淡去……即使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忘却楚晚宁抛弃他与师昧二人时的嘴脸,但有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恻隐,会心乱如麻。 夏司逆跟他走在一起,此时见墨燃神色有异,又见他盯着南峰出神,心下微动,问道:“怎么了?” “小师弟,你说我们走之前,他出不出得来?” “……他?” “啊。”墨燃愣了一下,回过神,冲着楚晚宁笑了笑,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觉得这个小师弟着实乖巧懂事,也是十分喜爱,“我说的是我师尊,就是玉衡长老。” 楚晚宁:“原来如此……” 墨燃叹了口气,喃喃道:“他以前从来没有闭关这么久过。难道在金成池,真是伤的重了?” 这是他许久以来,第一次主动提及自己师尊。 楚晚宁明明已知不可能,却仍忍不住问:“你……可有些想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这是一道送分题,你好好回答师尊吧。今日剧情非轻松剧情,不加小剧场破节奏了,挠头~ 第56章 本座包饺子啦 墨燃被这样一问,神色竟有些怔忡。 我想他了吗? 尽管前世恩怨深刻,无可疏解,可是这辈子楚晚宁却还不曾做过对不住他的事情,反倒是在逆境中次次相护,自己落得一身病痛。 他半晌才慢慢道:“嗯……他几次受伤,全是为了我……” 楚晚宁听他这般表述,但觉心中微暖,刚想对墨燃说些什么,却听他又讲了后半句。 “这恩情太重,我只盼能帮他快些好起来,不想欠他太多。” 心里那暖洋洋的东西似乎是死了,一动不动,凝成了冰。 楚晚宁僵了一会儿,才觉得自己可笑得厉害。 墨燃早就说了不过师徒情份而已,是他自己,有一点点希望就要昏了头脑地往火焰里扑腾,最后烧成了灰也怪不得别人。 楚晚宁笑了笑,那笑容想必是十分难看的,碰了一鼻子灰。 “你也别想太多,你既然是他的徒弟,又有什么欠不欠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 墨燃转过眼珠瞧着他:“你啊,小小年纪,总板着脸学大人说话。”说着就笑吟吟地去揉他的脑袋。 楚晚宁被他揉着揉着,一开始还笑,到后来慢慢的眼眶里起了层水,他望着眼前那张灿烂年轻的脸庞,轻声说:“墨燃,我不和你玩了,你松手。” 墨燃脑袋里的筋太粗了,不曾觉察他神情的异样。更何况平日里和“夏司逆”这样笑闹惯了,因此他依旧逗孩子似的捏了捏楚晚宁滑嫩的脸颊,将他嘴角轻轻上掰,做着滑稽的鬼脸。 “噗,小师弟怎么又生气啦?” 楚晚宁望着对方眼眸中那个稚气幼小的孩童,被摆弄出的笑容是那么丑,像是一个可悲又可笑怪物。 “松手。” 他并不觉察,如往常般逗他:“好啦好啦,不生气了,以后不说你像大人了好不好?来,和好,叫声师哥~” “你放开……” “乖啦,叫一声师哥,一会儿给你买桂花糕吃。” 楚晚宁合上眼帘,睫毛微微颤抖着,声音终于有些低哑了。 “墨燃,我没有在开玩笑,我真的不想和你玩了,你松开我,你松手,好不好?”他细长的眉蹙起,因为合着眸所以不曾掉泪,但喉间却已是哽咽,“墨燃,我疼……” 太疼了,心里盛一个人,他把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处,不喜欢自己也好,只要能默默惦念着,护着那个人,得不到也好,怎样都好。 但那个人所有的柔软都是给别人的,留给他的只有一身的刺。他把他捂在心里,那个人一动,心口便会血流如注,一天一天的,旧疤未愈,新伤又起。 于是他知道,哪怕不求得到,只要心中仍有此人一日,就会疼一日。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样的痛楚中支撑多久,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崩溃。 墨燃终于觉察到不对,有些惶然地松了手,摸着他微微发红的脸,手忙脚乱地不知该怎么好。楚晚宁忽然觉得,其实变小了,也是好的。 好歹能毫无顾忌地喊一句疼,示一寸软。 好歹能让他关切地看自己一眼。 那是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一转眼,除夕来临。这是死生之巅一年中最热闹悠闲的时刻,众弟子们贴着桃符,扫着积雪,孟婆堂的掌勺师傅从早忙碌到晚,准备着岁末的珍馐盛宴,各个长老也都以自己擅长的法术为大家增添年味。比如贪狼长老将一池泉水点化成了美酒。璇玑长老则放出了自己驯养的三千多只火光鼠,让它们各自守在门派各处,给大家驱寒送暖。禄存长老,他给大家堆的雪人施下符咒,让它们满山吱哇乱跑,逢人就喊“新春快乐”。 大家不指望玉衡长老能做些什么,事实上,玉衡依然在闭关,长久以来,压根儿就没有在众人面前出现过。 惟有薛蒙站在窗边,仰头看着天空中不知何时纷纷扬扬飘落的海棠花瓣,若有所思道:“过了今日,我们便要走了,看来还是无缘在离开时见他一面。……不知道师尊此刻正在做什么呢?” “肯定在修行啊。”墨燃咬着一只苹果,含混不清道,“说起来,晚上所有长老都要演节目。真是可惜了,若是师尊在,他也得去,不知道他能演什么。” 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大概是演如何‘生气’吧?” 薛蒙瞪他:“怎么不演如何‘抽死墨微雨’?” 大过年的,薛蒙开个刻薄玩笑,墨燃也不生气,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今天瞧见了小师弟么?” “你说夏司逆?”薛蒙道,“没瞧见,人家好歹是璇玑门徒,天天跟我们混在一起,璇玑已经不计较了,若是过年再与我们厮混,他师父该要气死了吧。” 墨燃哈哈一笑道:“说得也是。” 红莲水榭,斜阳向晚。 楚晚宁捏着一枚药丸细细打量。薛正雍坐他对面,楚晚宁不曾请他喝茶,他就自己给自己斟满了一壶,还毫不客气地吃了人家碟子中的一只酥糕。 楚晚宁瞪了他一眼,他丝毫未觉,而是嚼着糕点,说道:“玉衡啊,你别看啦,贪狼嘴虽然毒,但心眼不坏的嘛。他怎么可能害你。” “……尊主想哪儿去了。”楚晚宁淡淡道,“我只是在想,既然贪狼长老费心研制出了能让我恢复一日成人形体的丹药,那他为何不干脆多炼几枚?若有所需,服用即可。” “唉呀,哪有这么容易的。”薛正雍说道,“这种药所需药材十分罕见,他炼制了三枚,就已经耗完。不是长久之计啊。” “这样。”楚晚宁沉吟道,“原来如此,多谢他。” “哈哈。”薛正雍摆摆手,“你们俩其实挺像的,都是嘴上说的难听,心眼儿却不坏。” 楚晚宁横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兀自斟给自己一杯茶,服下了那枚可令他回复一天往昔形体的丹药。 薛正雍待要再吃一块花糕,却被楚晚宁按住了手。 “干吗?”尊主不满道。 楚晚宁道:“我的。” 薛正雍:“……” 夜幕降临,死生之巅的弟子都陆陆续续来到了孟婆堂。每个长老带着他们的徒弟坐在一起,和面包饺子,雪人和火光鼠穿梭在人群中,帮他们传递着盐罐子、辣椒粉、葱花碟子,或是别的杂物。 每一桌都热闹非凡,欢声笑语,唯有玉衡长老这一桌,徒弟全了,师父却缺席。 薛蒙看了看旁边,叹了口气:“我想师尊了。” 师昧温声道:“师尊不是前几日写了书信出来,让我们好生过节,在桃花源刻苦修行,待他出关,就会来瞧我们的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他什么时候才会出关啊……” 正哀声叹气的,目光没精打采地瞥过门厅,忽然一愣,又倏忽坐直了身子,像猫儿般睁圆了眼,朝孟婆堂庭门处望去。 血色迅速褪去复又涌上,薛蒙面泛红晕,眸中光亮,竟是激动地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是……是……是……” 墨燃当是璇玑长老养的珍奇异兽跑出来了一只助兴,觉得薛蒙见识浅薄,大惊小怪。不由地好笑道:“有什么有?瞧你那样,跟见了神仙似的,有什么好大惊小——” 他笑嘻嘻地转过头,漫不经心地一抬眼。 后面那个“怪”字,无论如何就都说不出口了。 敞开的大堂门扉外,暮色风雪中,楚晚宁一袭白衣,披着鲜红色的斗篷,正修雅得衷地侧身收了油纸伞,抖落细细覆雪,而后睫毛帘子卷上,露出一双明锐细长的凤眸来,淡淡看了他们一眼。 就这一眼,待墨燃觉察过来,他竟发现自己已是心跳加速,掌心盗汗,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轻缓下来。 孟婆堂渐渐静谧。楚晚宁平日出现在孟婆堂,弟子们就不敢喧哗,何况他闭关多时,此时于除夕雪夜中现身,沾染的霜雪之意使得他面容更是清白俊美,眉宇更是漆黑深重。 墨燃起身,喃喃道:“师尊……” 薛蒙砰然站起,像一只猫崽子朝着楚晚宁疾奔过去,一边喊着“师尊!”一边扎进楚晚宁怀里。 楚晚宁衣衫在雪中浸得极冷,但瞧薛蒙的神情,简直像抱住了三月桃花,十月炭火,暖得不行,一直嚷嚷着:“师尊,你终于出来了,我还以为走之前瞧不见你了,你果然还是疼我们,师尊师尊……” 师昧也迎了过去,堪然拜下,面露喜色:“恭迎师尊出关。” 楚晚宁拍了拍薛蒙的脑袋,又朝师昧点了点头:“为师来迟了些,走吧,与你们一同守岁。” 他坐到席间,坐在薛蒙身边,墨燃对面。 楚晚宁一来,最初的热闹欢欣之后,众人又恢复了往日习惯,皆与师尊一般正襟危坐。桌前静谧到诡异。 中间桌子上搁着面粉肉馅鸡蛋等各种食材,还有一枚崭新的铜板。 墨燃是他们之中厨艺最好的,因此大家最后决定由他来指挥。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墨燃笑道,“擀面你们会吗?” 没人吭声。 “……好吧,我来擀面。”墨燃说,“师昧,你做的抄手最好吃,饺子的馅儿也没什么区别,你来调馅儿吧。” 师昧犹豫一会儿,说道:“这……还是有些区别的,我怕我做不好。” 楚晚宁淡淡道:“能吃就行,不必多虑。” 师昧笑道:“那好吧。” “薛蒙你就帮忙递个水,卷个衣袖什么的。别帮倒忙就成。” 薛蒙:“…………” “至于师尊嘛。”墨燃笑道,“师尊要不坐在旁边喝茶?” 楚晚宁冷冷道:“我包饺子。” “啊?”墨燃一惊,以为自己双耳暴聋了,“你要做什么?” “我说,我包饺子。” 墨燃:“………………” 他忽然宁愿自己是双耳暴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宝贝提出关于文章设定背景的问题,虽然文章零散有提及,后面也会再写到,但没有一个系统的介绍,因为毕竟世界观比较无聊,一次性灌输给大家怕大家看着想睡觉2333~所以今天在有话说介绍一部分,有兴趣的可以看一下。 首先关于上下修界,上修界的“上”指的是清气上升,在地图沿海地带,昆仑天池附近,这些都是上修界。下修界的“下”指的是浊气下沉,灵魅横生,以鬼城酆都为核心,主要集中在川贵一带。上修界灵气充沛,适合修炼,因此云集了九大仙门,而下修界只有死生之巅一家。 然后关于修行:文章里并不会分金丹筑基渡劫老祖这些明确的分层。修道之人入门称为筑基,唤醒灵核之后不断强化自身修为就好了,没有什么复杂要记的等级。道士们修行主要目的在于拥有强悍的法力,能够出人头地,当然也有像师尊一样,想要以法术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善事的人。修为强盛者可以长命百岁,容颜不老,死后尸解成仙,但活着的时候就直接飞升的人可以说寥寥无几,而生老病死,轮回转世才是大部分道者最后的结局。 第57章 本座听君再抚琴 谁料楚晚宁包饺子的手法虽然笨拙,但成品居然不差,一只只圆润可爱的水饺被他匀长的手指捏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案头。 三个徒弟都不禁目瞪口呆。 “师尊居然会包饺子……” “我不是在做梦吧?” “包的还很好啊。” “哇……” 他们的小声嘀咕自然是逃不过楚晚宁的耳力,楚晚宁抿着嘴唇,睫毛簌簌,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耳朵尖却微微泛起了绯色。 薛蒙没有忍住,问道:“师尊,你是第一次包饺子么?” “……嗯。” “那怎么会包的这么好看。” “……就和做机甲一样,不过捏几个褶而已,有什么难的。” 墨燃隔着木桌望着他,逐渐有些出神。 上辈子他唯一见过楚晚宁动手做面食,是在师昧去世之后,那天楚晚宁去了厨房,慢慢地包了师昧生前最擅长的抄手。 但是还未及下锅,就被失去理智的墨燃打翻在地,白生生的抄手七零八落滚了一地。 墨燃并不记得那些抄手包的是扁是圆,是美是丑。 只记得楚晚宁那时的神情,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脸颊上还沾着面粉屑,看上去那样陌生,有些茫然,甚至有些愚笨…… 墨燃那时以为他会生气会发火,可是楚晚宁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俯身,低着头把那些沾了灰泥的抄手,一个一个地,默默拾起来,笼在一起,然后,再亲自倒掉。 那时候的楚晚宁,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 墨燃不知道,他不曾去想,不愿去想,其实,也不敢去想。 饺子包好了,被小雪人端去厨房煮熟,楚晚宁按照习俗,封了一枚铜板在里面,吃到的人会有好运气。 雪人很快把煮好的饺子端了回来,木托盘里还放了调好的酸辣醋料。 薛蒙说:“师尊先吃。” 楚晚宁没有推却,他夹了一个饺子,放到自己碗里,但却没有吃,而是又夹了三个,依次给了薛蒙、墨燃和师昧。 “新春快乐。”楚晚宁淡淡道。 徒弟们一愣,随即都笑了起来:“师尊,新春快乐。” 说来也真是巧,只是第一个饺子,墨燃就嘎嘣一声咬到了铜板,他实在是猝不及防,差点磕去半颗牙。 师昧瞧着他一脸龇牙咧嘴的苦相,笑了起来:“阿燃新的一年会有好运气呢。” 薛蒙道:“嘁,狗屎运。” 墨燃泪眼汪汪:“师尊,离介个饺子也捞的太准了些,介才第一个,窝就起到了……” 楚晚宁道:“好好说话。” 墨燃:“我咬到了鞋头。” 楚晚宁:“………………” 墨燃揉着腮帮子,喝了口师昧递来的茶,总算缓了过来,开玩笑道:“哈哈,师尊该不会是记住了哪个饺子里有铜板,故意磕我的吧?” “你想的倒是很美。” 楚晚宁冷冷道,而后低下头,管自己吃了起来。 但不知道是不是墨燃的错觉,他看到楚晚宁的脸在温暖的烛光中,似乎微微地有些红了。 掌勺大厨的丰盛晚餐在饺子之后,也很快被一盘一盘端了出来,鸡鸭鱼肉沉甸甸地摆满了桌子。 孟婆堂日渐热闹,薛正雍和王夫人坐在首席,让小雪人挨桌送去丰厚的压祟红包。 一只小雪人不停地撞着楚晚宁的膝盖,石子安成的眼睛骨溜溜地盯着他转。 楚晚宁微怔:“怎么,我也有?” 接过红包拆开,里面是一把价值不菲的金叶子,他有些无语,抬头去看薛正雍,却瞧那庸俗的汉子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还抬起手中的酒盏,遥遥敬了一杯。 好傻。 但是又觉得薛正雍真是……真是…… 楚晚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嘴角揉出一丝笑,也举起了自己的酒,朝尊主举起,一饮而尽。 金叶子后来全都分给了徒弟,酒过三巡,台上演出不断,这一桌的气氛也终于活络了起来。 主要是那三个熊孩子似乎不再那么怕他了。 至于楚晚宁,向来都是千杯不倒的。 “师尊师尊,我来给你看看手相吧?” 率先喝的脑子有点不太清楚的,是薛蒙。 他拽着楚晚宁的手,凑在眼前细看。要不是他三杯酒下肚,借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这样冒犯。 “命线长却断断续续,身体似乎不是特别好。”薛蒙咕咕哝哝的,“容易生病。” 墨燃哈哈笑道:“挺准的。” 楚晚宁瞪了他一眼。 “无名指纤长,师尊你很有生财之运。” “三线同源,情线末端支线垂入智线,一般愿意为情牺牲……”薛蒙愣愣看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道,“真的假的?” 楚晚宁脸都青了,咬牙道:“薛子明,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偏偏喝醉了的薛蒙还浑不自知,居然憨厚一笑,继续看下去,然后念叨:“啊,还有,情线有岛形纹,并且是在无名指下,师尊,你看人的眼神不太准…许是一个睁眼瞎……” 楚晚宁再也忍不了,忿然抽手,拂袖欲走。 墨燃笑都要笑死了,捧着肚子乐了半天,忽然对上楚晚宁冷峻肃杀的目光,硬生生憋住,肋骨却一抽一抽地疼。 楚晚宁怒道:“你笑什么?有何可笑的?” 正恼的要离开,衣袖却被薛蒙拽住了。紧接着墨燃就笑不出来了,薛蒙迷迷糊糊地一把将楚晚宁拉了下来,埋头窝进楚晚宁怀里,手环着他的腰,额头抵着师尊的衣襟,无限亲昵地蹭了蹭。 “师尊……”软绵绵的少年嗓音,带着些撒娇的意味,“不要走嘛,来,再喝一杯。” 楚晚宁看上去像快噎住了。 “薛子明!!你,你简直胡闹,快放开我!” 岂料这时,台上的小雪人忽然吱吱咕咕地跑了下来,原来是贪狼长老的舞剑表演结束了,按照顺序,应该轮到了楚晚宁。 这下可不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楚晚宁身上,见到薛蒙喝醉之后居然胆敢抱着玉衡长老的腰,埋在对方怀里耍无赖,众弟子纷纷错愕至极,有人甚至连筷子都拿倒了,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角落。 楚晚宁:“…………” 一时间场面尴尬极了,玉衡长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僵手僵脚地任由薛蒙抱着。 许久静谧之后,墨燃忽然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不是,薛蒙,你都这么大的人,还撒娇呢?”说着伸手就去拽人,“起来了,别赖师尊身上。” 薛蒙倒不是存心撒娇,这事儿他要是清醒的时候还能记得,自己就能抽自己俩大耳刮子。 可人这会儿醉意正酣浓,墨燃生拉硬拽拖了好半天,才把他从楚晚宁身上撕下来。 “坐好了,看这是几?” 薛蒙看着墨燃伸出的一根手指,皱眉答道:“三。” 墨燃:“…………” 师昧忍不住笑,也去逗他:“我是谁?” “你是师昧啊。”薛蒙不耐烦地翻着白眼。 墨燃也凑热闹:“那我是谁?” 薛蒙瞪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是狗。” “…………”墨燃怒道,“薛子明我跟你没完!” 忽然旁边那一桌,有个不知是胆子大,还是也喝多了的弟子指着楚晚宁,笑嘻嘻地高声问了句:“少主,那你看看,他是谁?” 薛蒙酒量实在不行,坐都坐不稳,趴在桌上,拖着腮,眯着眼睛看了楚晚宁良久。 楚晚宁:“…………” 薛蒙:“…………” 楚晚宁:“…………” 薛蒙:“…………” 僵持许久,就在众人都以为薛蒙大概是酒劲上头,要睡过去了的时候,他忽然笑逐颜开,又想去拉楚晚宁的衣袖。 “神仙哥哥。” 四个字掷地有声清晰可闻。 众弟子:“………………………………” “噗。” 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来,紧接着大家都忍不住了,即使楚晚宁脸色再难看,脾气再差,但是法不责众,大家算准了他即使再不高兴,也不能用天问把在场每个人都抽一遍吧?于是热闹非凡的孟婆堂里哄笑成一片,酒肉之间大家都在唯恐天下不乱地交头接耳。 “哈哈,神仙哥哥。” “玉衡长老这么好看,还真的像神仙。” “要我说,我就得来句俗的。我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想到一句话。” 有人问:“什么话呀?” “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那你是真的挺俗的。” 楚晚宁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最后他决定佯作镇定,当作没有听见。 毕竟他习惯了面对大家的疏远和敬畏,这节日气息和酒意里抒发出来的忽然热切,让他顿时招架不能,节节败退。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得强作镇定。 但耳根处微微的绯霞颜色,却出卖了他那张看似冰冻三尺的俊脸。 墨燃注意到了,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心里却不知为何,骤然翻腾起一股恼人的妒意。 他不是不知道楚晚宁好看,但和所有人一样,他也明白,楚晚宁虽然英俊,但那种俊美更多的是一种刀劈斧削的锐利,不笑的时候总是霜雪般冷,令人不敢亲近。 以他阴暗狭促的心理来说,楚晚宁就像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酥肉,但是被摆在了残破肮脏的食盒里,这世上唯一打开了食盒,尝到里面美味的人,只有自己。他不用担心有人能发现这道佳肴,从此食髓知味。 可是今夜,在暖融融的炉火中,在烧酒的刺激下,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那只曾经无人问津的食盒。 墨燃忽然就有些紧张起来。他想把食盒牢牢捂住,就像挥走恼人的苍蝇一样,赶跑这些觊觎他吃食的人。 可是忽然又意识到,这辈子,这酥肉不是他的。他端着晶莹剔透的抄手,就再也腾不出空来,去赶掉那些垂涎着肉的狼。 墨燃他们没有想到楚晚宁居然真的也和其它长老一样,认真准备了贺岁节目,他呈上的是古琴演奏。弟子们满眼崇拜,有人小声道:“真想不到,玉衡长老居然会弹琴……” “而且弹的还特别好听,我都要不知肉味儿了。” 墨燃一声不吭地坐在原处,薛蒙已经睡着了,伏在案上,呼吸匀长。墨燃拿过他手边的酒壶,给自己斟满,一边听一边喝,一边盯着台上的人出神。 胸臆中的烦躁愈发强盛。 上辈子,楚晚宁是没有在除夕团聚宴上演奏过任何曲目的。 他弹琴的模样,只有很少很少的人见过。 大约是当时,被墨燃软禁,楚晚宁实在是心中郁结,见庭中有一把桐木古琴,就席地而坐,闭目抚弦。 那琴声悠远空寂,招凰引蝶,墨燃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楚晚宁坐在院子里的侧影,说不出的寡淡宁静,清正高洁。 自己那时候是怎么对待他的? 啊,是了。 是把他按在了琴边操弄,直接在院中侵犯了这个月华般清冷的男人。墨燃只顾着自己灭顶的战栗与舒爽,没有去管楚晚宁有多痛苦难受,甚至没有去管那时候已过立冬,师尊那么怕冷的人,却被撕去了衣衫,在冰冷的石面上被自己蹂躏到再也无法承受,昏迷过去。 事后调养了好几个月,都养不回精神。 墨燃那时候无不森冷地对他说:“楚晚宁,你以后,绝不许在旁人面前弹琴。你知道你抚琴的模样有多……” 他抿起了嘴唇,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于是没有再说下去。 有多什么? 明明是既端庄又平和的模样,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诱的人无法自持。 楚晚宁一言不发,嘴唇青白,合着眼眸,剑眉肃杀。 墨燃抬起手,犹豫片刻,抚摸上他紧蹙的眉心。踏仙君的动作似乎是轻柔的,奈何声音依旧冷峻无情。 “你若是不听,本座就拿链子把你锁在榻上,让你除了跟本座上床,什么都做不了。本座说到做到。” 楚晚宁当时是怎么回应的? 墨燃又闷了一口酒,看着台上的人,郁忱地回想着。 好像什么也没说。 又好像睁开眼,冷冷地说了一个字—— “滚。” 他记不清了。 他那一生,和楚晚宁纠缠的时日那样绵长,很多事情,都不再如此清晰,不再那样棱角分明。 最后他其实只禽兽到极点地认了一件事:楚晚宁是他的人,就算他不喜欢,那也当由他来毁,由他撕碎。他宁愿把楚晚宁的血肉揉碎在掌心,像豺狼虎豹嚼碎楚晚宁的骸骨掏去脏腑,也不由别人碰他。 他要让楚晚宁的血里滋生他的欲念,骨头里长着他的诅咒,体内淌着他的热切。 他不是清高吗? 后来呢?还不是要双腿大开,躺在世上最恶的恶人身下,最暴的暴君床上,被男人的火热凶刃索去性命。他弄脏了他,体内,体外,都是脏的。 撕碎的衣裳,又岂有那么容易穿起来。 墨燃闭上眼睛,指节青白,心中栗然。 他想着过去的事,耳边再听不到除夕热闹的欢声,听不到楚晚宁舒旷的琴音。 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近乎疯狂的冷酷声音,兀鹫般自前尘里扑羽而来,久久盘旋。 “地狱太冷了,楚晚宁,你来殉我。” “是啊,你是神,是旁人的光,薛蒙梅含雪黎明百姓都等你照亮他们呢,楚宗师,圣贤啊。”那个声音甜蜜地笑道,笑着笑着,陡然狠戾起来,犹如一剖两半的魂灵,怒如雷霆,“可我呢!你照过我吗!暖过我吗?我身上只有你留下的疤!圣贤啊,楚晚宁!” “我要了你的人,要了你的命。你要做他们的火,我偏要把你带到我的坟里。让你只能照我的尸骨,我要让你,和我一起烂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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