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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 汗珠像蒸锅上的水汽,不住地涌上来,挂在鬓角上、睫毛上、衣服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赵知著皱着眉,倒不是坚持不了,只是她很讨厌这种和人挤在一起,散发黏腻腻的酸味的感觉。 紧接着,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赵知著转头看去,是教官。 他面无表情地说:“你,出列。” 周围递来形色各异的眼神,赵知著走出队伍。 又过了一会儿,教官又从班级末尾领了一个男生出来。 这一看,巧了,摩托车男孩。叫什么来着,赵知著一时没想起来。 他们对视了一眼接着又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 “你们班,正好男生女生人数一样。”教官走出来,和他们站在一起面对着同学们,“这两位是动作比较标准的同学,以后分别带队男女生。” “现在开始,男女生分成两队,转身面对面。交叉正步走!你们俩站最前面带队。”教官给赵知著和程燃使了个眼色。 …… 虽然莫名其妙成了领队,但赵知著感觉反而还轻松了很多,至少身边没人,空气更流通了。 五点一到,队伍准点解散。 军训期间学校不设晚自习,解散后就能直接回家。不过赵知著没打算赶回去吃晚饭,她先是去了学校不远处的公交车零售点办公交卡,再坐着公交车慢悠悠地往回赶。 坐公交车势必要绕路,回滨江花园八九站的距离,怎么算都得半小时。赵知著坐在靠窗的位置,又戴上了让她与世隔绝的耳机。 此时的太阳已经完全落向西边,暖色流淌得满天满地,只有亮光却全无热度。 龙溪是一座老旧的城市,街头巷尾还能看见不少十年前的小店招牌,被黄昏的色调一笼罩,像是什么怀旧版青春漫画。 她就是在此时看见程燃的。 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宽大的白色T恤,发茬上闪着晶莹的光,不知是汗珠还是水花。他靠在巨大的泛黄的白色冰柜旁,仰头灌着一瓶冰汽水,清晰可见的喉结上下翻滚。 只有一瞬,赵知著乘着车与他擦肩而过。 她听着耳机里呼啸而来的摇滚之声,终于想起来前一天晚上在手机转账信息里看见的名字——程燃。 燃烧的燃。 又过了几站距离,耳机里的音乐声戛然而止,赵知著低头一看,是赵保刚的电话。 赵知著戴着耳机接了:“喂?” “知著啊,是这样,爸爸有个生意上的朋友,和我们是老乡。后天他家小孩要回老家一趟,这小孩才三年级,一个人。爸爸想让你后天下午三点去龙溪车站接一下他……” “我没空。” “啊?”赵保刚愣了下。 “我已经开学了,您不知道?” “这样啊,你怎么开学了也没和我说呢,学校怎么样?” “挺好的。”赵知著惜字如金。 “那爸爸等会儿就给你转生活费好吧。一个月一千够不够?你也知道,我们家生意现在……” “都行,您随便给吧,我要下车了。” “哦哦哦,好好好。那先不说了。” 赵知著几乎是分秒必争地挂了电话,心平气和的情绪一下又被打乱,烦躁像临近沸点的开水一样,抑制不住地翻滚着。 她这脾气大概是随了外公,情绪来得又快又急,日常暴躁。 军训第二天,离赵知著最近的还是程燃。教官好像是找到了教习的好方法,让他们男生女生分开训练——哪队动作做得好学得快,哪队就多休息十分钟。 别说,这招还挺管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瞬间提高,铆足了劲指望着能多歇一会儿是一会儿。更别提是站在树荫下喝冰水看别人练了,男生女生互相瞧不起。 事情发生在下午快三点的时候,教官们统一去开了个小会,留下学生自主训练。对于高一一班的同学来说,带着练的还是程燃和赵知著,没啥区别。可是个别班有些好说话的教练就直接放了大家休息,他们看着羡慕得不行。 于是大家瞬间觉得脖子上的汗都多了几倍,难熬。 意志一垮,身体自然跟不上,眼见班里好几个女生开始摇摇欲坠,赵知著突然停下口号,带着女生们绕到墙下阴影处去训练。 没了烈日炙烤,大家都长舒一口气。 接着难过的就是男生们了。 “老大,我们也去阴凉的地方吧……” “就是,反正也不是我们先走的。” …… 众口纷纷,军心溃散。程燃知道这也管不住了,于是手一挥,放大家去阴影处站军姿去了。 约莫十来分钟后,教官们回来了。 “高一一班全体集合!” 教官军帽下的国字脸莫名更黑了,众人战战兢兢地集合。 “谁允许你们擅自更换训练场地的!”教官皱着眉,发出震耳欲聋的问责。 场下四十几人像一群瑟缩的小鸡崽,一声都不敢吭。 “说话!” …… 眼见着再沉默下去可能所有人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赵知著举起手来:“报告,是我带女生过去的。” “报告!男生也跟着过去了!”某位不知名女英雄立马说出虎狼之词。 教官气了两秒,接着说:“放学后,女生领队站军姿二十分钟,男生领队十分钟!” “这不公平!” “就是,哪有女生罚得比男生还重的……” 好心的小娇气们比罚她们自己还义愤填膺,直接小话就说开了。 赵知著心中一紧,完了。 果然,教官用更大的声音说:“不服气?不服气所有人一起罚!” 赵知著从小在海军家属院里长大,对此刻应该赶紧扬汤止沸领悟得明明白白,刚要开口认错认罚,却没想到被旁边的家伙先声夺人。 只听程燃抢先一步喊道:“报告教官!我认识到了错误,自愿受罚!” “很好。”教官赞赏地点头,“女生二十五分钟,男生不变。” 赵知著刚张开的嘴压了一大口空气进去,憋痛五脏六腑,竟然第一次被人堵到措手不及——她往旁边瞥了瞥——很好,不愧是你。 程燃,燃烧的燃。 怒火中烧的赵知著,再一次记住了某人的姓名,这回再深刻不过了。 附小后街,恰恰网吧。 “燃哥,快来快来!机子已经给你开好了!”秦天从一排宽屏电脑后面探出头来。 程燃快步走过去。 “那个谁真的还在罚练啊?”秦天没忍住八卦,小声地嚼舌根。 “嗯。”程燃应了句,低头忙着登账号。 秦天咋舌:“燃哥你今天真的是,牛。赵知著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样子啊,你不怕她报复?” “她确实是挺不好惹的。”程燃回想起在车站的时候赵知著那冷酷的眼神,但还是无所谓地说,“但谁让今天赶排位呢,没办法了!” 说着他撑了撑手掌,把指节舒展开。 与此同时,教官终于掐着表放走了赵知著。她撑着膝盖喘气,揉着已经发麻的关节,歇了几分钟后才走出校门,坐上公交车回家。 “哎哟,还在公司啊。早点下班回家吃饭听到没有!” 赵知著一打开门就听到王桂英的声音,还愣了一下,接着才反应过来她应该是在给赵保刚打电话。 赵知著进门后和她爷爷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她无意听她奶奶唠家常,只想赶紧去洗个澡。但进进出出的,声音总归还是会飘进耳里。 比如这个——“晓丽呢?她肚子可马虎不得,你多陪陪她。” 王桂英三句话不离的是钱晓丽的肚子,她的大孙子。 赵知著妈妈去世一年后赵保刚就新娶了,钱晓丽文凭不高,漂亮也说不上,年轻倒是真的。二十出头,不过比赵知著大个七八岁,赵知著也没什么心情去和她对着干,一切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前段时间钱晓丽终于怀孕了,月份刚够一家人就火急火燎地带去外地的医院做性别筛查,得知是个男孩后,王桂英就差当场下跪感谢老天爷了。 “燕窝和药酒?”王桂英换了只手举电话,“吃了吃了,以后别买那么贵的东西,怪浪费的!” “哦,是晓丽送的啊,还是儿媳妇贴心啊,哈哈哈!” 赵知著翻了个白眼,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赶紧冲进房间收拾换洗衣服去。 呵,难怪赵保刚不停地让她看管好那两盒燕窝和药酒。 赵知著无语地笑了下。 老人家不太讲究,整个卫生间每天都弥漫着刺鼻的味道。赵知著已经习惯在去卫生间之前用气味清新剂去去味了。不过才几天,一瓶去味剂就已经见底。无奈,赵知著只好翻出一瓶前调略冲的香水先用着。 当赵知著捧着换洗衣服重新打开卫生间门的时候,风在瞬间对流,卷起了香水中调里混沌馥郁的茉莉香,她一瞬间愣了愣。 赵知著的母亲叫杜欢颜,和小女儿家的娇羞祝愿没什么关系,这个“欢颜”取的是杜子美的诗“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她外公是一名海军,外婆则是大学里的教授,两人只有一个女儿,虽然名字里是忧国忧民,但从小都在一片歌舞升平中长大。 像一朵开在花圃里的花,只能看见丈二之地的风景,对外界的赤诚换句话来说也可以称作不知者无畏。 于是这么一个琴棋书画精通的大小姐偏偏看上了在大学里勤工俭学的穷大学生,也就是赵知著爸爸,赵保刚。 起初是很好的,赵保刚毕业后就和杜欢颜结婚了,用着岳父的钱做生意赚了第一桶金。后来他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对妻子一家也越来越嗤之以鼻,觉得他们一家子不过是瞎讲究——钱财不过小资,规矩做派是一大堆。 渐渐地,赵保刚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杜父在一次海上救援中牺牲,杜母一时摇摇欲坠,杜欢颜最终带着才三岁的女儿回了娘家。 于是赵知著在外婆家一住就是八年。 第五年的时候,妈妈离她而去,接着她与外婆相依为命了三年,但最终还是没留住她认为的最后一个亲人。 她于是不得不跟着赵保刚这个所谓的父亲走。 那套精致的老房子就这么落了锁,五年过去了,赵知著平时都不大特意去想,可是在刚刚那个瞬间,她忽然想起了她的童年。 暖色的夕阳破开空气中的浮尘,厨房传来热锅下油的声音,她和外婆坐在阳台上浇花,夏天开得最好的永远是那几盆茉莉。 拉长的影子背后,所有的家具都摆放整齐,盖着一块精致的白色蕾丝帕。 她们祖孙三代一起读书下棋,弹琴品茶。尽管被人说是花圃里的花,也依然在自己抵挡着风雨。 因为有过这么美好的岁月,所以赵知著从未觉得自己有多可怜。 花洒里的水终于热了起来,冲刷着赵知著的四肢百骸,水汽氤氲。从来都没有所谓的绝境,她相信,她的未来还很长。 第二天早上进校之前赵知著又看到程燃了。此时她正在不停急刹车的公交车里当一枚罐头夹心,透过车窗的缝隙看到程燃一个飞轮摆尾,潇潇洒洒地把车停在了校门对面的小吃店前。 等赵知著好不容易随着人流挤下车之后,程燃已经吃完两个包子一个茶蛋,叼着牛奶无比招摇地晃进校门了。 赵知著把挤乱的头发捋到耳后,烈日、人声、绿色的迷彩服又让她想起昨天下午吃的瘪。 “呵!”望着程燃远去的背影,赵知著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但他们谁也没料到,赵知著报仇的机会来得这么快。 这是军训阅兵前的最后一天,训练量激增,赵知著和程燃理所当然地成了撑旗手,不用加入大部队训练,松松散散地站在大树下观看。 “喝饮料吗?” 赵知著胳膊上一凉,她转头看过去,是程燃抱着两瓶冰可乐。大概是刚刚借着上厕所的名义买的。 赵知著也确实渴得厉害,看了程燃一眼,没有假客气,说了声谢谢,然后抽走了其中一瓶直接拧开。 “呲——噗!”冰冷又甜腻的汽水霎时喷涌而出,溅了赵知著满手满脸。 …… “我……跑过来的……”程燃捏着放完气的可乐小小地抿了一口,眨了眨心虚又无辜的眼睛。 赵知著的眼神简直可以杀人,她一言不发,给教官报告之后直接走去了旁边的食堂。她拧开水龙头,将头发一把散开,在水柱底下冲了起来。 程燃远远地看着,飞溅的水花在阳光的反射下亮得刺眼。她把浸湿的头发一把捋在脑后,洗濯过后的面庞泛出更深刻的冷意,映衬着浓黑的、还在滴水的长发。 程燃没来由地觉得喉咙有些干涸,出神地拿起手旁的可乐狠狠地灌了几大口——可这分明是赵知著刚刚打开的那瓶,也不知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黏黏腻腻的瓶身,黏黏腻腻的夏天。程燃眯着眼睛这般想着。 赵知著全湿的长发,用吹风机都得吹上半个小时的发量,在热浪翻滚的室外竟然不到十分钟就干得差不多了。 今天似乎尤其热。 赵知著被强烈的白光晃得头晕,闭起眼睛捏了捏眉心。就在此时,“咚”的一声响猝不及防地传来,闷闷的,带着让人心惊肉跳的振幅。 “黄一祎!老师,有人昏倒了!” 霎时人群大乱,举手报告什么的都忘了。 教官也慌了,拨开人群冲进去看。 “应该是中暑了。”教官看了看黄一祎的脸色,“她倒下来的时候有人扶住没有?” “没……没来得及。”离黄一祎最近的那个女生吓得脸色苍白、眼神慌乱,一点曝晒下的红晕也没了。 一直就在不远处乘凉的校医李斐和班主任韩娜也跑了过来。 “怎么回事?”韩娜急忙问。 “中暑,但她好像是头着地倒下去的,不知道会不会……医生看看吧。”教官侧身给校医让位。 “可能有脑震荡,得赶紧送医院!”李斐看了看黄一祎的瞳孔,抬头问,“韩老师,学校后勤部的车还有没有?” “都开走了啊。”韩娜一脸着急。 旁边众人一声声的“黄一祎”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重叠的呼声像是什么催命符咒。 “叫救护车,救护车!”李斐喊道。 “打了。但护士台说现在用车紧张,如果方便还是自己赶紧送过去。”不知什么时候站过去的程燃晃了晃手机说道。 “叫车软件也不行,还没有司机接单。”赵知著也举起自己的手机说道。 “那怎么办啊……要不我去找校长吧!”韩娜说着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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