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黄金覃?” “怎么……”她难掩惊愕。 落梅峰上,芸娘只种毒花毒草。 无毒药材于她无用,不必搬到落梅峰上。 有一次芸娘得到一把黄金覃的种子,此花生长于西域,珍贵无毒,相反,可解热毒。芸娘要把那袋种子扔掉,陆曈背着芸娘又偷偷捡了回来。 她把种子种在屋后,认真浇水,每日都去看,但那黄金覃迟迟未长出来,她心中奇怪,挖开泥土,发现种子早已烂在泥中。 芸娘倚在门口,冷眼瞧着她动作,盈盈笑道:“黄金覃畏寒喜热,落梅峰上是长不出黄金覃的。” “小十七,你怎么白费力气?” 陆曈抿唇不语,心中越发执着。 她那时心里卯着一股劲,总觉得若能在落梅峰上种出解毒药草,似乎就能证明人足以扭转命运。但后来她种了许多次,细心呵护,种子始终没发芽。 芸娘死后,陆曈下山前,把那袋黄金覃洒在红梅树下了。 芸娘说的没错,落梅峰上长不出解毒药草,有时候,命运一开始就已注定结局。 陆曈半跪在地,伸手探向那丛漂亮的小花。 它看起来比迎春花大不了多少,是漂亮的金黄色,与书上画得一模一样,雪地里,花枝葳蕤,那点亮色在微风中轻颤,照亮人的眼睛。 陆曈轻轻摸过去。 这丛她以为永远不会发芽的小花,在她离开后,在风雪弥漫后,竟然不知不觉自己开放了,在寒风里,在积雪下,灿然用力地盛开着。 她看着看着,不知为何,眼底一热,忽然泪盈于睫。 …… “啪——” 脚踩在地上被雪吹断的梅枝上,发出清脆咧响。 有人走过屋后草丛,腰间银刀凛冽。 陆曈还在屋中熟睡,裴云暎没有吵醒她,出门查看四周。 下过一夜雪,落梅峰上白雪皑皑,从山顶望过去,四下一片茫茫,常人进山,很容易迷失道路。 苏南县尉李文虎一力阻拦医官进山并非胆小,事实上,换做殿前司禁卫,进入雪山一样很危险。 偏偏陆曈在这里如鱼得水。 裴云暎漫不经心地走过雪地。 常武县的陆三姑娘,后来变成苏南城的医女十七,中间似乎缺了一截,偏偏她对缺失那一块保护得尤其谨慎,如守着惊天秘密,不叫人窥见一点端倪。 荒芜大山,潦草破屋,狭小的床,绳子和指痕,他原以为对她已足够了解,如今却觉得疑团更深。她不打开,他便无法进入,二人之间看不见的一条线,是令她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症结。 裴云暎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大片荒草。 屋后处的荒草地杂乱,大雪将草木压得乱七八糟,然而在那一片乱丛中,突兀地耸立着一排排土丘。 寒雪覆盖一切,一些落在土丘之上,于是隆起的坟冢越发明显,一排又一排,在这荒草中格外清晰。 裴云暎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是陆曈曾住过的屋子。 屋后处,却有这么多触目惊心的坟冢。 他目光落在最前面的那只坟冢。 那处坟冢与别处不同,明显更宽一些,上头立了一块石碑,石碑应当是从外头随意劈砍而成,不甚规整,被雪覆着满面。 青年敛下神色,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拂开石碑落雪。 雪白落雪被拂开,渐渐露出上头凿刻的字迹。 那字迹凿刻得也是模模糊糊,潦草笔画却很熟悉,正是陆曈的字迹—— 恩师莫如芸之墓。 莫如芸? 裴云暎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这名字有些耳熟。 他看了一会儿碑文,正欲离开,才一转身,忽而想到什么,猛地抬眸。 电光石火间,有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莫家小姐虽天赋异禀,但这些被她看做药人的孩童,才是她屡现奇方的关键。那些孩童在她手下生不如死,十分凄惨,除了新抓的那个药人,没有一个活下来。” …… 金灿灿的黄金覃被大把大把摘下,放进竹篓中。 陆曈摘下最后一丛黄金覃,心里有些高兴。 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未料当年随手洒在树下的种子,竟会在多年以后生长开花。 山上的赤木藤已经枯萎,黄金覃却成了新的希望。黄金覃之性可解热毒,实则比赤木藤效用更好,虽然不知最后能否真用在疫病之中,但有希望就有一切。 她要把这些黄金覃全部带回山下,如此也不算白来一回。 陆曈把装满药草的竹篓提回屋子,与医箱放在一处。见裴云暎还未回来,心中不由奇怪,正打算叫他名字,忽然间,透过木窗,瞧见后屋处隐隐站着个人影。 那个地方…… 陆曈的心砰砰狂跳起来。 刹那间,她顾不得其他,放下医箱奔出门。 后屋那块雪地,草木被白霜覆盖。年轻人就站在雪地中,背影挺拔,却在这茫茫大山里,显出一种寂寥。 陆曈在他身后停下脚步。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 裴云暎站在她面前,那双锐利漂亮的眼眸安静盯着她,似有暗藏的情绪翻涌。 陆曈的视线落在他身后。 那里,芸娘的墓碑上,落雪被拂开,她潦草的字迹分外清晰,像幅被陡然揭开的,拙劣的秘画。 裴云暎定定盯着她,一步步朝她走来。 “你为什么叫十七?” 他的声音与往日不一样,冷静的,轻柔的,像在压抑某种情感,听得人心头一颤。 “你是因为这个推开我?” 他走到陆曈面前,垂下眼,慢慢地开口。 “你是,莫如芸的药人吗?” 第二百三十五章 香气 山上的雪已经停了。 梅树枝头霜刃寒冽,陆曈倏然打了个寒战。 裴云暎垂眸看着她。 她站在面前,灰青棉袍裹着瘦弱身躯,越发衬得整个人苍白瘦弱。所有见过陆曈的人都觉得她柔弱纤丽,更了解她的人知晓她冷静疯狂,却无人知道她曾在大雪封口的荒山上,孤零零的做过许多年药人。 药人。 裴云暎眼睫一颤。 那块石碑,那块凿刻粗糙的石碑上字迹潦草而熟悉,更熟悉的是“莫如芸”这个名字。当初仁心医馆庆宴时,他曾在苗良方嘴里听过一回。 “当日官差从这位莫家小姐的后院中,挖出许多孩童的尸骨,后来才知,这位莫小姐一直暗中畜买孩童作为药人。” “一开始只是她院中丫鬟女童,但一个月中下人频频调换未免惹人怀疑。后来就从各处人牙手中买来贫苦出身的小孩儿,因她给的银钱多,渐渐就网罗了一群人,特意在京中寻些叫花子、农人家儿女买进。” “她把这些小孩藏在密室,供给他们吃喝,喂他们各种毒物,再解开,如此反复。幼童身子本就娇弱,如何折腾得起,至多不过几月,一命呜呼。” 苗良方嘴里,这位豢养药人的医官之后最后葬身火海,然而眼下落梅峰的这块石碑却证明,莫如芸并没有死。 他不知道莫如芸是如何从盛京逃出,但他很清楚,刻上“恩师”二字的陆曈,绝非只是这位狠毒医官的“良徒”。 石碑后一排排无名坟冢,一共十六处,而初见时,她自称“十七”。 十七,第十七个药人,十七个,即将被埋进坟冢里的人。 裴云暎心头剧烈震动一下。 很多原先不明白的事,在这一刻骤然得解。 他第一次见到陆曈的时候,她在苏南刑场捡拾死人尸体。李文虎也曾提过后来在刑场上再遇到过她,她捡拾尸体不止一次。 常武县秘信称,陆三姑娘骄纵任性、活泼机灵,但后来出现在盛京仁心医馆的陆曈,冷漠与密信中全然不同。 一个少时离家的小姑娘,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面不改色的杀人埋尸,她复仇起来孤注一掷,疯狂甚于决绝。 为何她总是对苏南的过去闭口不提,为何她能在旁人避之不及的荒山上行动自如,草屋中长短古怪的绳索,墙上印迹深刻的指痕……那天在庆宴上,她与寻常不同的出神。 莽明乡茶园的农家小院里,她手持茶碗,语气平淡地对他讽刺:“那大人可能要失望了,我百毒不侵。” 她实在很会忍耐。 他竟一点也未察觉。 那些刻意的疏离,所谓的“绝无可能”,某些时刻流露的疯狂与软弱,终于在这一瞬骤然凝成画面,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答案。 “陆曈,”裴云暎望着她,轻声开口:“你是不是,曾做过莫如芸的药人?” 陆曈僵硬地抬起头。 初见时,他总是高高在上,胜券在握,揶揄、试探、质问,像道讨厌又甩不掉的影子,她一心想要将对方拽下来,卸下他永远游刃有余的面具。 再后来,彼此相知、熟识、交手,他清楚她掩藏下的底细,她也知道他不如表面上的简单。 刻意划清的距离早在不知不觉中彼此逾越,他看向她的目光越来越柔和,笑意里不再有过去的无谓,譬如此刻,他的目光如此复杂,复杂到令她眼眶酸涩,心头翻涌。 她无法面对。 本能想要逃走。 想要逃开这个正往悲哀的、凄情走去的结局。她希望她的故事结束得更轻盈,哪怕突然也好,而不要这样沉重、缓慢地沉入泥潭,让岸边的看客一道为她悲哀。 胸口处熟悉的钝痛渐渐传来,似道汹涌苦潮,顷刻要将人淹没。陆曈推开他,转身往回走。 才走几步,忍不住捂住胸口,扶墙慢慢弯腰蹲下身来。 裴云暎见状,上前扶住她滑落身体,紧张道:“你怎么了?” 陆曈侧过头,“哇”的一下,吐出一口鲜血。 裴云暎目光巨变,一把抱住她:“陆曈?” “我……” 胸腔的疼痛比以往每一次来得更加剧烈,一直以来竭力压制的疼痛在这一刻全部袭来,她痛得全身颤抖,一瞬间冷汗直流,蜷缩在对方怀里,艰难道:“把我的花拿回去……黄金覃……” 说完这句话,她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她最后听到的,是裴云暎急促的喊声。 “陆曈!” …… 陆曈做了个短暂的梦。 梦见常武县那年大雪,她在李知县府门前遇到了欲上马车的芸娘。 芸娘搀扶起磕头的她,救活了陆家人,她随芸娘去了苏南,住进落梅峰。 试药、试毒、学医、学药,她在落梅峰上辗转多年,走遍每一处地方,最后下山时,回头望了一眼被留在山上的孤零零的小木屋,以及藏在草木深处的、凌乱凄清的十七处坟冢。 第十七处坟冢里的不是她。 是带她上山的芸娘。 醒来时,眼前一片白茫茫,她感觉自己趴在某个人背上,正被背着往山下走。 那人走得很快,脊背安全又温暖,她动了动手指,侧首看去:“裴云暎?” 呼吸的热气落在对方耳畔,裴云暎一怔,道:“你醒了?” “你这是做什么?”陆曈有气无力道。方才疼痛眼下已不再明显,似道汹汹而来的海潮,过后只余平静。 只是身体却很累,累到她现在多说一句话都觉得吃力。 “你刚才晕倒了,山下有医官。”裴云暎背着她脚步未停,道:“坚持住,我现在带你下山。” 陆曈刚才发病了。 他看过她手臂,并无桃花斑或是紫云斑,可见不是疫病。然而刚才她躺在他怀中浑身颤抖的模样令人心惊。 他并非医官,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带着陆曈下山去找常进。 “我的花呢?” “都在。” 陆曈放下心来。 她两只手攀着他脖颈,不知为何,这时候心底反倒一片平静。像是一块悬在空中的巨石终于在某个时刻轰然落地,无奈之余,尽是解脱。 裴云暎最终还是知道了。 她其实一直不想要他知道,她其实也曾努力想要救过自己。可是在落梅峰呆了那些年,那些毒如同她身体的一部分,与她身体永远融合在一起。 世上或许没有任何毒再能毒倒她。 同样的,世上也不会再有任何药可以解救她。 她是注定要沉入泥潭的人,却偏偏在沉下去的最后一刻,遇到了想要在一起的人。 何其遗憾。 陆曈闭了闭眼。 “你疯了呀,”她眼底有泪,却微微笑起来,有点小声埋怨,“没我带路也敢下山。” 裴云暎背对着她,语调温和:“上山时绑了红布做过记号,陆大夫放心,我们殿前司选拔绝非只靠脸。” 陆曈“噗嗤”一声笑了。 这句话他曾说过,在不知道一切的时候,在她曾妄想过未来的时候,揶揄又好笑,只是此刻听来,笑话里也藏着几分悲伤。 “你怎么也不绑布巾,”她摸摸裴云暎的眼睛,长睫像忽闪的轻盈蝶翼,在她手中微微泛痒:“不怕失明吗?” “是很危险,所以陆大夫,看着我,别睡。” 他的语气已尽量温和,然而陆曈却看见他的脸上没有笑意。她从来没见过裴云暎这样的神情,让她想起当初在文郡王府,裴云姝生宝珠的那一夜。 那样的无措又竭力维持冷静。 她忽然觉得心酸。 被留下来的人很痛,她知道那种滋味。 她并不想裴云暎也体会那种滋味。 只是眼下看来,终究事与愿违。 他身上传来的清冽香气温柔又冷淡,陆曈把头靠在他脸畔,有些恍惚地低声道:“你身上好香……我喜欢这个香袋的味道。” 裴云暎一怔。 她曾说过不止一次想要他的“宵光冷”,一开始以为是玩笑,后来发现是不懂“情人香”之意,他克制避开以免误会,如今却在这一刻后悔。 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 为什么到现在开始后悔? 太晚了,他总是太晚。 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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