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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买了把旧琴。 陆柔琴弹得好,生得又美,总有些暗恋佳人的少年大半夜蹲在陆家门外街上听佳人抚琴,隔壁卖瓜子小哥时常夜里收摊时被围作一堆的少年们吓到,后来那琴就卖掉了——街坊们怨气太深。 “听说陆大夫是苏南人?”说话声打断了她的回忆,裴云暎含笑望着她:“陆大夫从前是怎么过中秋的?” 她收回思绪,回答得很冷淡:“从前不过中秋。” 这话倒并非说谎。至少在落梅峰的那些年,八月十五的月亮,和每一日的月亮没什么不同。 听她如此敷衍回答,裴云暎叹了口气,望着她的目光半是真心半是调侃,“陆大夫不必对我如此防备,至少今夜,我们应该不是敌人。” 她刚刚救了他姐姐和外甥女,短时间内,他确实不会对她翻脸。 陆瞳平静抬眸,注视着眼前人。 夜风静寂,满庭月色给年轻人绯色公服镀上一层银霜,衬得他那张眉骨英气的脸越发俊美夺人。 他声音清冽,笑容明朗,一看就家教良好,极有分寸,待人又客气亲切,哪怕当初怀疑自己杀人咄咄逼人时,也挂着笑意,好似没心没肺。 但陆瞳却想起不久前,在裴云姝榻前透过云罗帐缝隙,他出鞘的那把银色长刀。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裴云暎如此冷漠的一面。 一直以来,他高高在上,胸有成竹,像个没有破绽的难题横在人面前,让人无从下手。然而在那一刻,她窥见了这难题藏在深处的破绽,或者说软肋。 裴云姝就是他的软肋。 他的软肋,是家人。 见她一直沉默,裴云暎打量她一眼,“怎么不说话?” 陆瞳淡道:“裴大人想说什么?” 裴云暎想了想,放下手中杯盏,看着她。 桂花阴下,石桌上灯色朦胧,他望着她的漆黑眸瞳映了明亮月色,没了试探与傲气,显出几分平日没有的疏朗。 他道:“多谢。” 语气郑重。 陆瞳微微一怔。 虽与裴云暎打交道的时候不多,但她自认也算对裴云暎略有了解。如他们这般簪缨门第的贵公子,亲切不过是显示他们教养的一层面具,所谓的客气是疏离,有礼是傲慢。 但这一刻,他的道谢显出几分真心,或许是因为,裴云姝母女对他来说果然很重要。 有软肋的人,总是可以对付的。 她心中这般想着,听见裴云暎道:“多谢你今日出手相救,说实话,”他低头看着面前杯盏,笑了一下,“还以为你不会救呢。” 陆瞳心中轻哂。 在裴云暎眼里,她杀人、栽赃、嫁祸,居心叵测手段歹毒,要他相信自己是治病救人的活菩萨,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她用银勺搅一搅面前的小碗里的元宵,回道:“本来是不打算救的。” 裴云暎挑眉:“那又为何改变了主意?” 陆瞳微微一笑,抬头直视着他的眼。 “因为,不救的话,就没机会让裴大人欠我一个人情了。” 此话一出,裴云暎一愣。 一阵风吹来,满树桂叶簌簌作响,夜风夹杂着金色花雨纷纷落下,落了人满身芬芳。 似乎也是在某个午后的清河街,典铺前,年轻的指挥使替钱袋窘迫的女大夫付了花簪银子,站在她面前笑得意味不明。 “因为,说了的话,就没机会让陆大夫欠我一个人情了。” 不过几月间,她就将这句原话奉还,不知该说是巧合还是记仇。 年轻人“啧”了一声,提醒道:“话不能这么说,算上宝香楼那次,我也算救你两回了。” “哦?”陆瞳毫无感激:“可我今日是因为救王妃才陷入危险。再者,我一介平人。命可不如郡王妃母女值钱,算起来,还是大人欠我的人情更多。” 她说起性命贵贱时,虽语气平静,眸中却掩不住一丝厌憎。 裴云暎眉眼一动,笑着调侃:“谁说的,陆大夫是大夫,怎么眼里性命还有高低贵贱之分?” “有福之人人服侍,无福之人服侍人。郡王妃是被人服侍的,我是服侍人的,这就是贵贱区别。” 他笑意淡了些:“这么俗气?” “穷人一向俗气。” 他点头,身子往前探了一分,黑眸定定盯着陆瞳,弯了弯唇。 “从来都是坏人装成好人,怎么陆大夫还反其道而行之?” 陆瞳心中一跳。 他明亮黑眸仿佛能看穿她心底一切,唇角梨涡在月色下若隐若现,月色流转间,极是动人。 陆瞳垂下眼帘。 他长得真好看,但是没用,长得好看的药物可以用来炼毒,长得好看的男人……也就仅仅是好看而已。 裴云暎也在看陆瞳。 夜深花睡,明月可人,女子坐在溶溶灯色里,她生得美丽,比起盛京女子的明艳,更多是江南美人的纤巧,身姿单薄轻盈,好似一阵风就能吹散般羸弱。 她身上那件半旧的藻纹绣花蓝布裙上沾染了些血渍,那是方才接生时候弄上的,袖口有磨损的痕迹。一头乌鸦鸦头发斜梳成辫——大约是为了制药方便,此刻有些蓬乱,鬓边那朵蓝雀绒花还是第一次在宝香楼见面时她戴的那朵,绒花曾浸过血,洗得不怎么干净。但在这月色下被模糊得看不清楚,倒显得她独自坐着,格外寂寞似的。 裴云暎眸色微动。 她看起来很俭省,虽然之前他和段小宴说陆瞳的衣料花用涨了不少,但不得不承认,大多数时候,她都穿着旧衣。也从不用任何首饰,素净的不像十七八岁的姑娘。 然而仁心医馆这半年分明进项很多。 月光透过参差树影落在石桌上,夜很长,黎明还早。 他喝口茶,笑道:“好吧,陆大夫想要多少诊银?” 陆瞳没说话。 裴云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半晌,陆瞳说话了。 她说:“裴大人,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我救了王妃母女,两条命,一条还你宝香楼下救命之恩,另一条,望春山的事,你当没发生,先前误会一笔勾销。”陆瞳神情平静。 短时间里,她不想和殿前司有太多纠葛。此人实在难缠,除掉他难免惹人怀疑,不过,看他对裴云姝如此上心,至少在裴云姝这件事上,他总欠她个人情。 似没料到陆瞳的条件居然是这个,裴云暎怔了一下,随即轻笑起来,盯着她的目光有些微妙:“怎么不提柯大老爷?陆大夫,你想蒙混过关?” 陆瞳心中一动,他果然猜到了。 她淡淡一笑:“你有证据吗?” 年轻人叹气:“没有。” 他摇头笑了笑:“成交,你与他有何私怨我不管。这件事我不会再插手,不过下一次,我不会包庇你。” 陆瞳有点意外,还以为他会试探一番,没想到他如此爽快就答应了,倒显得她有些小人之心。 她便从碟子里捡了块月团吃,月团是她从前最喜欢的奶酥油松仁馅儿,香甜得有些发腻。她慢慢吃着,对面裴云暎瞧着她吃,突然问:“陆大夫,你师承何人?” 陆瞳一顿。 裴云暎低头看着桌上雕红漆海棠花茶盘里剩下的月团,“你说我外甥女所中之毒当下难以化解,若尊师出手……” 这话裴云姝也曾问过她,陆瞳道:“家师已丧逝。” 裴云暎剩下的话便咽了回去。 陆瞳想了想,“我会努力为小小姐解毒,裴大人可以暂时放心。” 这话像是认真的承诺,与她素日里谎话信手拈来的平淡不同。 裴云暎笑了一下。 其实算他多心,医官院那么多医官来来去去,唯有陆瞳一人发现裴云姝中毒真相,至少在盛京,她的医术不容小觑。 不觉更阑,墙外笙歌不绝,凄凄笛音里,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桂树婆娑的长影中,流光照得女子如月宫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嫦娥。 嫦娥不食人间烟火,却独独嗜甜。 裴云暎见陆瞳又拿起一块桂花蒸栗粉糕,不觉失笑,有风吹来,吹得陆瞳鬓发拂动,他目光一顿,忽地凝滞下来。 女子白皙的脸上,耳下有一道极浅的血痕,应当是刚才屋中打斗时为刀风所伤,仿佛玉白的瓷瓶突兀有了一道裂口,刺眼得很。方才被她耳边碎发遮住,此时才露了出来。 他迟疑一下:“你的伤……” 陆瞳随手摸了一下,道:“没关系,回去用药就好了。” 她这么一说,裴云暎便又记起初次相见时宝香楼下,那时她被挟持,颈间受伤流血,他难得好心送她一瓶去疤药,转手就被她留在胭脂铺,瞧也不瞧一眼。 冷漠得很。 这般想着,他的目光就落在陆瞳鬓边那朵蓝雀绒花上。 那朵蓝雀绒花背后三根银针尖锐锋利,胜过寻常暗器。他又想起自己午后赶至裴云姝寝屋里看到的那个护卫尸体,周围花瓶碎了一地,后来芳姿与他说起当时情况,语气里都是不可置信,俨然被这柔弱女大夫下手狠绝震得不轻。 裴云暎漫不经心地想着,其实就算当时他没赶到,陆瞳也未必会吃亏。她的绒花花针着实锋利,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坐以待毙之人。 琴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院中月光和着桂香落了满身,陆瞳抬起眼,对上的就是裴云暎若有所思的目光。他眸子在灯下漆黑发亮,绯色公服穿在他身上少了一点严肃,多了几分风流气,格外俊美非凡。 长天似水,这样的好景良夜,冷桂、淡茶、琴音、灯烛,月下庭院对饮的的两人,乌衣子弟神采英拔,年轻医女柳弱花娇,倒显得他们如一双相识已久的故人。 陆瞳道:“王妃所中之毒,乃日积长久所致,此毒隐蔽,下毒之人势必藏在府上。大人难道就这么算了?” 他目光微微一动,随即挑眉笑道:“陆大夫有何指教?” 陆瞳拿起桌上瓷壶,给自己斟了杯茶露,对着裴云暎举杯至眼前。 她淡淡开口:“殿帅,我送您一件礼物吧。” 第九十三章 秀才告别 一连十日,陆瞳都住在文郡王府中。 初生的女婴体内之毒虽未完全驱逐,但因脱离母体,毒性不再蔓延,日后一点点用药养着,未必不能痊愈。 裴云姝也渐渐好了起来。 不知道裴云暎做了什么,这十日里,裴云姝的院子里没有旁人进来,连文郡王都无法入内。 待这母女二人暂时没什么危险后,陆瞳回了一趟西街。 杜长卿自中秋当日就没再见到陆瞳,虽听银筝说起当日情状,仍是提心吊胆,待看到陆瞳安然无恙回来,心中大石方才落地。 陆瞳换了件干净的素色白罗襦裙,重新梳洗一番,一掀帘子,迎上的就是杜长卿那张拉得老长的脸。 东家在铺子里转着圈地数落:“我早知道姓裴的晦气,没想到他这么晦气。你说你好端端上门送个药,也能遇到这档子事。你是年轻不懂事,别看他们这种高门大院个个人模狗样,其实烂事一箩筐。”又愁眉苦脸叹气,“别到时候好处没捞一个,惹了一身麻烦。” 陆瞳打断他的话,“我不在医馆的日子,可有发生什么事?” 杜长卿一愣,一拍脑袋:“对了,差点忘了……” 他话还没说完,冷不丁医馆门口有人叫了一声“陆大夫”。 陆瞳抬头看去,就见门口站着个穿旧布直裰、头戴青色方巾的男子,手里提着几条青鱼,正望着她笑得赧然。 居然是吴有才。 杜长卿凑到陆瞳耳边低声道:“这吴秀才死而复生后,来医馆找你好几次了。前几次你没在,刚才正想和你说这事,他倒赶得巧。” 吴秀才走进里铺,有些不好意思地提一提手中青鱼,“之前中秋节礼,想送两条鱼给陆大夫,听阿城说陆大夫出门看诊去了,今日才回来。” 银筝忙将青鱼提了,还不忘拉上杜长卿和阿城进门后的小院,只对陆瞳道:“姑娘,院里晒的药材还没分拣,我们先去拣拣,你与吴大哥说完话再来帮忙。” 杜长卿扭头狐疑看一眼陆瞳二人,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跟着银筝进了小院。 毡帘落下,里铺里只剩下陆瞳与吴有才二人。 陆瞳站在桌柜前,打量了一下面前人。 吴有才仍是那副谦恭读书人的模样,衣裳破旧但整洁,就如初见时那般拮据,却也要从缝补过许多遍的荷包里掏出碎银。 书生落魄,却仍不卑不亢,维持该有的尊严。 吴有才也望着陆瞳。 今日晴好,日光斜斜从对街天边照来,照亮昏暗里铺前的一小块,年轻医女沐浴在一小块金色中,暖洋洋的,少了平日里的清冷淡漠,像行至暗处里陡然出现的一丝光明,慈悲温柔的菩萨。 她眉眼平静,看着自己的目光没有半分惊惶——明明这时的他,应当是个“死人”。 “陆大夫是否早知我会死而复生?”良久,吴有才轻声问。 她看见他,如此平静,和旁人惊惧全然不同,好似早就知道会出现眼前这一幕。 陆瞳没回答他的话,只问:“你身子可有不适?” 吴有才摇了摇头。 十日前,他从黑棺中苏醒,差点吓疯院中灵堂一众来为他守灵的读书人。胡员外更是直直厥了过去,为他准备的黑棺险些就要换人。 众人鬼哭狼嚎后,请来西街的何瞎子前来捉鬼降妖,何瞎子远远瞧着他,手中桃木剑比比画画、念念有词一番后,抚须摇头长叹,说吴家良善之家广积阴德,阳寿未尽故而阎王网开一面,令阴私小鬼速速将他带回人间。 以荀老爹为首的诗社众人由衷替他高兴,何瞎子拿了钱附赠了他几个祛晦气的符咒,吴有才站在敲锣打鼓的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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