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 施、王二人领命。 皇帝又说:“这一回清点动静不小,户部要忙起来,新官递补吏部、礼部也闲不住。礼部是郑熹在管,他我倒放心。吏部不能没有个主事人,事情既繁,上了年纪的人精力不济,不如派个年轻人。就姚臻吧。” 施鲲心说:他?他有什么出挑的本事么?履历也不出彩。哦!他死了的爹是陛下旧人。 王云鹤不动声色,对皇帝拜了一拜:“他正当年。” 皇帝笑道:“那就这样了。” 王云鹤道:“陛下,臣还有一事。” “何事?” 王云鹤道:“吏部尚且不能没有主事人,何况东宫?请陛下早立太子,以安天下之心。士民议论事小,诸王不安事大。” 皇帝的脸拉了下来,道:“他们怎么不安?等着伺候下一个主子?” 皇帝这么说儿子,话就难听了,二相对望一眼,只能再拜。皇帝起身走了,留下两个丞相也是愕然。 皇帝的火气不小,看谁都气咻咻的。 罗元上前说了一句:“陛下。” “滚!” 罗元真个在地上滚了一圈好逗皇帝开心。一旁宦官、宫女懂事的都不敢抬头,尽力将自己缩到一边,就怕被罗元看到。不太懂事的在尽力忍着笑,只觉得罗大监可真够伶俐的。 皇帝更生气了,一脚踢了过去,罗元也不敢躲,挨实了这一脚,疼得眼前一黑。皇帝上了年纪,踢出一脚之后一个踉跄,人往一边栽去。蓝兴抢上前去救皇帝,一干宦官、宫女围上前去,两个小宦官结结实实垫在了皇帝倒向的地面。 皇帝被众人扶起,惊魂未定,道:“打……” 罗元年纪也不小了,吓得脸都白了,跪地叩头不止。蓝兴也上前为他求情:“陛下,看在他一向尽力。” 皇帝方才饶了罗元,蓝兴招来了步辇,将皇帝送回殿内。蓝兴觑着皇帝的脸色,悄悄作了个手势,上新茶新果的上前,舞乐都被他摒退了。 皇帝安静地坐着,也没有要欣赏舞乐的意思,坐了一会儿,蓝兴看着他好像没那么生气了,小心地上前给将冷掉的茶换上去。 皇帝接过茶,啜了一口,问道:“我是不是老了?” “陛下春秋正盛。” 皇帝难过地将茶扔回了案上,对蓝兴说:“咱们相处几十年啦,你是我的老家人,跟我说点实话吧。他们,是不是都想早日立东宫?” 蓝兴躬身道:“陛下心里还念着先太子,谁的儿子谁想。” 皇帝笑笑。 于公,他当然知道要早立储君以安人心,也免得兄弟相争、闹得无法收场。于私,他并不想要一个随时能够取代自己的人。哪怕是他那个早逝的儿子,最好的一个儿子。 眼下…… 皇帝揉了揉自己的腿,蓝兴急忙上前,皇帝松开了后,蓝兴跪在一旁小心地为他揉捏。皇帝含糊地道:“可要一个孝顺仁义的人才好啊。” 蓝兴不敢接话,手上愈发地谨慎了起来。 过了一阵,皇帝动一动腿,蓝兴也顺势拿开了手,悄悄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跪得久了,蓝兴的腿有些发麻,他的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身后两个眼疾手快的小宦官急忙从后面扶住了他。借着衣摆的掩饰,蓝兴轻轻动了动脚。 皇帝又发呆了,他仍然在犹豫。 他知道立储的规矩,以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先前的太子可太合适了,除此而外,目今最长者当是赵王。 可是赵王被太子妃告发了!太子妃,他亲选的儿媳妇,说话做事一向都是有章法的。年纪轻轻守了寡,却仍然抚养儿子,也算是个合格的媳妇。皇孙虽幼,却是太子亲儿。 赵王忌惮侄子是必然的!皇帝想。先太子,最好的儿子,有这个儿子在诸王无不安顺,包括赵王。 要是他还在就好了…… 他一没了,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儿,诸王相争,仿佛没一个好人。鲁王跋扈、不敬兄长,赵王谋算亲侄,唐王收买官员,卫王流连山水、不务正业,周王、吴王醉酒互殴…… 一个一个,儿子们都成了恶人! 皇帝一阵头疼,他已不求一个再开盛世的贤明太子了,要一个正常的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的人要求很高吗? 蓝兴一直等到皇帝缓过神来,才蹒跚地上前,皇帝道:“累了就去歇着,年纪也不小啦,有事让他们干去。” “是。” …… 这一晚是施鲲值宿,蓝兴出了皇城直奔回家。他的府邸占地颇大,从外面看不太出来奢华,内里该有的一样不缺。家里一堆仆人围了上来叫他:“阿翁。”有眼尖的看到他行动迟缓,故意大呼小叫:“您这是怎么了?” 蓝兴摆了摆手,道:“都散了!” 蓝德上前扶着他进房,小心地问:“爹,您这是……” 蓝兴斜眼看着这个“儿子”,哼了一声:“你还舍得回来?在外面可逍遥快活?” “儿子不敢!爹还在宫里,儿子怎么敢歇着呢?儿子去庄子上了,将秋收了……” 蓝兴叹了口气:“收拾收拾,跟我走一趟。” “是。” 蓝兴与蓝德换了身衣服,除了颏下无须,俨然是两个士人。他们不骑马,乘一辆小车从后门出,由两个心腹家丁驾车,一路到了刘府。 刘松年近来闭门谢客,却被他一张名帖敲开了门。 蓝德心中奇怪,向来不见刘松年往蓝府送礼,怎么看起来两人像是熟人? 蓝兴道:“你们在这里等我。” “啊?哦!” 蓝兴慢慢地走到了一间小厅,只见刘松年正在煮茶。刘松年抬起眼睛:“有事?” 蓝兴不等招呼,径自走到他的对面坐下了,刘松年没骂走他,而是给他也斟了一盏茶。蓝兴尝了一口,道:“王相公今天在家?” “怎么?你想找他?” “有点事。” “嗯?” 蓝兴苦笑一声:“你们要再催陛下立储,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刘松年道:“他才不会听你这一句,听了,就不是他了!你也别想管得了朝臣请立东宫。” 蓝兴道:“咱们都是陛下还在东宫时就在的人,你、我、龚劼哦,还有陈峦,死了的钟宜……”蓝德一口气报出了许多的名字,“咱们别说虚的了。都是为了那个位子,咱们也都见过了。现在是陛下不想。” “你还没想好怎么押宝?” 蓝兴忙说:“那可轮不到我!眼下就这几位殿下了,你们就算请立东宫,还能是谁?不过也是旧着那个路数来请立。既然这样,到最后位子也还是落到那个人的头上,又何必急在一时?倒叫陛下现在为难?” 刘松年眯起了眼,蓝兴冷笑道:“立了太子,你们想怎么着?是不是就能抛开陛下伺候新主子了?你们士人胸怀天下,我是阉人,眼界就这么大,你与陛下也是相知几十年,心疼心疼他吧!” 刘松年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 蓝兴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吸吸鼻子,说:“朝上的事还不够相公们忙的么?是北地的灾情不紧,还是十月的刺史不多?你们把营盘扎牢了,谁来不都是一样么?我只要陛下安心。” 刘松年点了点头:“看好宫里,不可让宵小有可趁之机。” 蓝兴道:“这是自然!”他将杯子放回原处,对刘松年一礼,慢慢地又走了出去,留下刘松年在屋里发怔。 半晌,刘松年骂了一句:“我就知道,这破京城讨厌!狗屁皇宫里麻烦多!” 早知道就不该回来!依旧逍遥山水,何等自在!现在…… “备车,去王家。” ………… 政事堂好像真的消停了,王云鹤和施鲲有一阵子没提立储的事了。 皇帝却不消停了,说得好好的,要让礼部、吏部将选新官的事承担起来,却忽然改了主意。 先是,调郑熹为京兆尹,接着,将裴清调出京去做了刺史。然后又将钟宜的弟弟调做了礼部尚书,最后,把周游重新调入了禁军。一番调动,看得人眼花缭乱。 到了十月,各地刺史开始进京,今年来的不是旧年人。吏部的新尚书姚臻忙得脚打后脑勺,王、施二人也不得清闲,皇帝召见刺史、别驾不提,他们二人也着意考核一些官员。 往年他们也见各地刺史、别驾等,大部分是比较泛泛的,如今却拿出查私房钱一般的架式来。今年进京的刺史,有福了。 章别驾额头冒汗,他此行携带了祝缨让他带来的一些文书,又有给王云鹤等人的信件。同时,今年梧州还有八个贡士。八人都是从各县里选拔出来的年轻人,通过考试考出来的,福禄县、南平县各三人,思城县两人。但是据章别驾一路观察,竟是福禄县的三人水平更高一些。 此外,祝缨事先与他通了气,赵振等四人祝缨另外具本举荐。章别驾知道,这四个人这一次恐怕是稳了。梧州出粮了! 而梧州上下的官员,哪怕不升官,也能记个不错的考评,为下一次升官做准备。 章别驾本以为自己也能跟着沾点光,哪知王云鹤像审贼一样的审他,先问田亩数,再问亩产量,然后问税率、库存。他都答了。 王云鹤又问:“府库能支几年?” “五年!”章别驾自信地说。 冷不丁的,王云鹤又问起了百姓生活,突然说:“不对,中间有人中饱私囊!如何一亩田多收了十斤?” 章别驾吓了一大跳,跟王云鹤对了一回账,松了口气,道:“哦,那个不是衙里收的,是他们村里自发的,为的是备灾。官府有时候来不及,有时候一些小事他们也不上官府,就自己族内调剂了。” 王云鹤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但要仔细不要被人贪污了。” “是是是。” 王云鹤放了他之后,章别驾还以为祝缨哪里得罪王云鹤了,心道:以前不是好好的吗? 后来与同僚相聚才发现,大家的遭遇都差不多。又想北地有人倒霉,有些地方换了刺史,有些地方干脆一口气把主副官都换了。是有些不同寻常。 章别驾思忖再三,带着礼单,来到了一座宅邸前。 第286章 新官 自冬至春,章别驾在京中奔波,一如前年。京中多的是与他相似的人,许多人都嗅到了气味,较之前年也更躁动了。 一边在京城各家转着、与相熟的地方同僚聚会,章别驾终于又排上了王云鹤家的的队。这日,王府里来人请他次日过府一叙。章别驾不敢怠慢,急急修整一番,早早地到了王府等候。王云鹤从皇城里回来,便在书房里接见他。 章别驾对王云鹤的上次接见犹有余悸,但是丞相是必须得见的,不求丞相们对自己有多么地好,只求丞相们不会觉得自己不把丞相放到眼里、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他恭恭敬敬地站到了王云鹤面前,王云鹤看了他一眼,道:“坐。” 章别驾坐下,僮仆上了茶,章别驾意思意思地沾了沾唇就放下了茶杯。 还没等他开口,王云鹤就先问了一句:“梧州今年有贡士来。” “是。”章别驾忙欠了欠身。 王云鹤又问:“你都熟吗?” 章别驾哪里想得到丞相们对“诸侯”的评语?还道王云鹤是因为祝缨所以对梧州要特别地好一点,精神一振,道:“一路同行,略知一二。” 王云鹤问道:“孰优孰劣?” 章别驾道:“都不错。梧州向来公正,凡取士,皆糊名考试,能考取出来的都是人才。于人才之中再选取实干之人。除了贡士,刺史所荐诸生,皆非无能之辈。” 王云鹤一一细问,章别驾有心将事办成,又说:“羁縻县语言风俗尚且不通,南平、思城、福禄三县之文教日有增益,福禄县更佳。刺史在那里下了十余年的功夫,又教授相公的文章,当年的年轻人如今已长成,正是结果之时。” 王云鹤脸皮抖了一下,道:“圣人之学学不好,读我写的只言片语也是不成的。” 章别驾陪笑道:“是,并不敢落下,五经六艺也都习的。下官在到梧州前也任过几任地方,下官看来,梧州与獠人杂居,骑射上头比一些地方的文弱书生强多了。” 王云鹤道:“子璋信里说,他忙于羁縻事务之时州内庶务是你代理?” “是,依上官的之命行事而已。” 王云鹤道:“你干得不错。” “相公过奖了。” “梧州上下官员,你觉得如何?” 章别驾一一细数各人姓名职位考核结语,都说干的不错,最后说:“还缺一个司仓,以前的吴司仓调走了。不过并不曾误事,司仓佐也恪尽职守。” “司户祁泰,其人如何?” “是个不善言辞只会干事的人。” 公事似乎到此为止了,王云鹤的神态、口气都松弛了下来,闲适地道:“这里不是政事堂,轻松些。一路可好?” “一路都顺利,就是道上有点挤。” 王云鹤笑道:“都上京嘛,你们赶到一起了,人多了就热闹,可有什么趣事不曾?” 章别驾道:“为方言闹了不少笑话。” 两人无拘无束地聊了一阵,章别驾看王云鹤神态随和,渐渐放下心防。出相府的时候已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了,只觉得自己应答得应该都不错。 王云鹤确实觉得他还可以,将“章炯”两个字记在了一张纸上,接着见下一位访客。这一天王云鹤睡得不早也不晚,临睡前纸上已经写了六个名字。 第二天,他将这张纸带上,先上朝,再到政事堂与施鲲碰个头。 ……—— 施鲲前一天值宿宫中,回家前也要与王云鹤碰一下,告知临夜并无大事发生。 王云鹤将自己写的纸条给施鲲看:“这几个人。” 施鲲指着上面一个名字,问道:“这个章炯,是不是姚尚书才提过的那个章炯?” 王云鹤点一点头:“是他。梧州别驾,是个实干之人。” 施鲲笑了:“能在祝子璋手下好好活到现在,可见是个有才干的人。我看可以了。” 王云鹤也笑了:“赶紧再派给他一个新别驾,梧州的长史、司马都不能顶用,为刺史之贰的只有别驾。送个新别驾过去,让他好好磨一磨才好。” 施鲲道:“章炯给他派哪一府做知府去?” 王云鹤道:“不拘哪一府,我看都行。” “好。” 两人又将名单上的几个人也都议过。北地旱灾,两人警醒,由此审核出一些问题、罢免了一些官员,这些空缺都要有人顶上。 姚臻出任吏部尚书之后的一件大事,就是挑选官员填补空缺。姚臻新任,又赶上年末的大考核,忙得焦头烂额。丞相们不免要将知府及以上的官员的任免接过来,为这个新人分忧。 前几日姚臻提到了还有章炯这样一个“年富力强”的人,资历也够,历年的考评也好。亲自考查之后,王云鹤决定今天同意。顺手还询问了章炯对祁泰的看法,因为祝缨特别要求,如果她调任需要带走祁泰和几个京城带出来的衙役。 两人将名单敲定,知会姚臻之后,再一同奏报给皇帝。 从梧州拿走一个用得顺手的别驾,政事堂也就痛快地同意了祝缨所举荐的赵振等人。因祝缨曾带四人进京,王云鹤见过四人,吏部很快发文往梧州,给了这四人官身,乃是各“诸侯”讨价还价里,最早被兑现的一批条件。 驿路快马在寒风中自京城一路南下,文书到达梧州时正值新年。 ……—— 今年章别驾不在,祝缨坐镇刺史府。 这个新年的气氛还算不错,朝廷要多征税,祝缨先出了告示,将情由与本地百姓说明,又下令除此之外,本州不再加税,然后再开始收取。 税多收了些,但因梧州近来糖坊等的收益以及宿麦的种植,百姓生活尚可,除了偶尔几个管不住嘴的说两句,并无更多的不满。 祝缨打算灯节的时候让州里好好热闹热闹,同时也在琢磨盐的事情。她早有心降低梧州的盐价,只是一直腾不出手来。 盐铁官卖,比糖更加不可或缺,利润丰厚,一个不慎百姓不能获益,却喂肥了蠹虫。若能有一个合适的法子将盐价一降,也能缓解一下百姓因加税而带来的不便。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应该能办成,也算她离开之前给梧州留的一点福利。 她取出信笺,准备给几个刺史写信,询问一下情况。他们的辖区内有盐场,很巧的是,他们都从她这里拿过麦种。 信才写了一半,小柳就来报:“大人,京城有公文!” 小柳的脸上带着一点奇怪的神情,按时间推算此时正是闲的时候,除非大事,否则谁也不会想在这前后办公。 祝缨道:“拿来我看!” 祝炼接过了公文,捧到案头,祝缨拆了公文一看,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来——王相公真是公道,赵振等人的告身下来了。 此事稍有一点惊喜,几个都是实职,过完年就要赴任的那一种。 祝缨道:“来人在哪里?快,请来一见。小柳,把赵振他们四个叫来!” 小柳道:“荆郎君他们在城内还好,赵郎君可是回家过年去了。” “那就派人去叫他来!是好事!他们的告身下来了!” “是。”小柳笑着答道。他很高兴,大正月的听到好消息,谁都会开心。他又悄悄地看了祝缨一眼,心道,跟着大人就是好,兴许也能像小吴哥那样…… 祝缨自己也高兴,她想在自己离任之前多为梧州栽培出一些官员。只恨不能让她再任三年梧州! 很快,荆生等家在南平县的人在一片喜庆中跑到了刺史府。此时刺史府里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当值的衙差脸上都带着笑意。荆生是荆纲的族亲,家里知道规矩,早准备了许多的红包,一路发了进去。 待到了正堂,看到祝缨,荆生一个头叩了下去:“晚生拜谢恩师。” 祝缨上前将他扶起,道:“快快请起。” 荆生仰起头来时,脸上已挂上了感激的泪水:“若非恩师提携,晚生哪有今日?” 他的心中也如小柳一般有期盼,小柳的榜样是小吴,他的榜样是顾同。本想着沉下心来老老实实听几年使唤再探一探口风,哪知祝缨不声不响给他办成了。 荆生喜极而泣,连连顿首,祝缨都把不住他,荆生道:“恩师深恩厚德,学生没齿难忘!呜呜……” 荆生呜咽良久,才在小柳等人的协助下站了起来,看祝缨一派平和的样子,他又不好意思了起来。 小黄知机,去打了水来给他洗脸,荆生更加不好意思了。匆匆洗了脸,同学汪生、方生也呜呜着进来,二人进来没看到他,见面就是一跪,也是叫一声:“恩师。” 荆生瞪眼看着两位同学呜呜地感激涕零,觉得汪生说的“学生必恪尽职守,以恩师为榜样,不辱没了恩师的名声”以及方生说的“上报陛下、恩师,中慰父母,下安黎民”比自己说得好。他忙添了一句:“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汪、方二人这才发现荆生,不由耳朵发红。待二人也洗了脸,祝缨含笑道:“终于不负你我相识一场。” 三人又是一番感谢。荆生犹豫了一下,问道:“不知赵振他……” “他家远,过两天也过来。到时候大家一起聚一聚,我有事嘱咐你们。” “是!” …… 赵振到来时,荆生等人已各自回家准备庆祝了。赵振由父母、本族的长辈赵翁等人陪同。福禄县的人到州城来,总是觉得底气格外的足。 他们到了门上递了帖子,很快便得到了接见。 赵翁与赵振的父母激动得话音里有点哆嗦,赵父一个不小心说溜了嘴:“自打大人叫他过来做事,咱们就常说,福气快到咱们家了,比别人虽晚了一点,好饭不怕晚,嗷呜……” 赵母将脚从丈夫的鞋子上又碾了一碾默默地移开,后悔踩得晚了。她的裙摆挨着他的衣摆,一叠,又散开了。赵父忍痛忍得面目扭曲。 祝缨一笑:“你们的好日子也快到了。” 赵父、赵母都开怀,儿子做了官,他们也可做得封翁封君了,一家子都感激了起来。 祝缨对赵振道:“我请你们吃饭,还有荆、汪、方三位,大家伙儿一起,我正好有事嘱咐你们。” 赵振响亮地答:“是!”然后又笑,“学生有些慌,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正想请教老师呢。” 赵家一家人住在福禄会馆里,到得次日,祝缨在府中设宴,作陪的是府里的官员。排面给得足足的。 祝缨给他们都安排好了,先在家中庆祝几天,然后就要动身。几人要任职的地方比较远,都在北方,不像顾同,隔俩月就能捎封信过来请安问好,顺便捎带些东西。赵振等人要去的地方远在千里之外,通信并不方便。 祝缨特地叮嘱他们:“或与前些日子一些官员被罢有关,你们到了那里之后务必小心。你们干事的本事我是不怀疑的,但是人有水土不服、事也有水土不服,人情往来也一样。去了先摸摸底再干。” “是。” 四人都在祝缨手上干过些实务,虽不如顾同、赵苏那样的娴熟全面,但也耳濡目染,自思可以应付。 祝缨又说:“到了之后务必心怀百姓。与上下要处好,对同僚要客气。且不要动歪心思。只要你们能将事做好,不会被埋没的。” 得了这一声,四人都安了心。祝缨又赠他们盘缠,父老们亦各有赠,没出正月,四人就结伴离开。他们要一同北上,走过一段之后再分开。四人并不知道,吏部那里一批批了不少人,那些人没他们的好运气,须得到吏部走个过场、由吏部官员审核才能领到告身。 祝缨也不知道,此时的京城,皇帝也已同意了姚臻的举荐,要将章炯调离梧州。章炯的品级更高一些,手续也复杂一点,文书下得就晚。政事堂打算将继任者选好,然后一同下文,不给她反应的机会。 她还很高兴,正在去别业的路上。她打算去别业探望一下父母,再回来主持春耕并等章炯回来。 张仙姑和祝大两个自从知道祝缨的计划之后,反对也无效,只得想着先在别业给祝缨“扒拉好窝”。因为项乐新婚,正在福禄县老家小住,新年不在别业,老两口觉得没有自家人看着别业不行,就没有下山来。 与她同行的是别业随从。 花姐等人被她留在了刺史府,随时关注着梧州的动向。 ……—— 山路比之前好走了不少,五县说不修路,也将大路略略平整了一下。祝缨骑在马上,呵出一团白气。一行人走的是近路,即中路。 南路即左路是阿苏线,北路即右路是塔朗线,中路则是要过那道狭长的山谷。山谷取直,所以比左右路都要近些。 如今山谷尽头已经建起了一个简易的堡垒,或者说关卡。 祝缨一行人到了关卡下面,祝银大声说:“大人来了,快开门!” 关上的人往下一看,忙跑了出来:“大人来了!” 这是两个年轻人,脸上都带着点激动的笑,看着祝缨的眼睛亮晶晶的。关卡上有约摸二十来人,他们都是侯五带出来的人,一见祝缨来,派了两个看门的,余下的都过来在祝缨面前站好队。 祝缨向他们道了一声辛苦,又指其中一人的靴子问:“过年没领到新的?” 那人笑道:“有的,今天轮到我打柴,就换上旧的。” 祝缨又问他们吃住如何:“到卡子上几天了?什么时候替换?还忙得过来吗?家里的活计有人干么?” 领头的一个小胡子道:“回大人,我们这一班守一个月,还有五天就来人替换了。家里尽有人的!咱们吃大人饭,当然要先干大人的活!没有大人,哪里有我们的今天?” 祝缨道:“也要顾家。” 小胡子的官话不太好,听得一愣:“咱们是祝家的,顾家是哪家?” 祝缨一笑:“对,你们是祝家的,不是别家的。” 小胡子用力一点头:“嗯。” 祝缨一路顺利地去探望过了父母,在别业小住了两天,将别业的春耕事务先安排一下,以防到时候自己走不开,别业春耕无人安排。 等她再次下山,便收到了朝廷给她的惊喜——章炯升任安阳知府,朝廷给她安排了一个新的别驾。来人姓张,名运,名声不显,祝缨之前也不知道他,其人性情如何更是无从得知。 朝廷这些老狐狸,真是一肚子的坏水,十分会给地方上添乱。 第287章 突然 祝缨将文书仔细地又看了一遍,没有找到更多的讯息。她轻轻地将这份文书放到一边,对小柳说:“发抄吧。” 小柳接了文书,匆匆走了出去。祝缨对一旁的小黄说:“你跑一趟,把项安叫过来。” “是。” 项安正在糖坊,身边一个项渔一个阿金,手里捧着小本子不时地在上面记些什么。听到祝缨叫人,项安不敢怠慢,对项渔和阿金说:“你们在这里,将刚才的数目仔细核对。” 阿金惜字如金:“是。” 项渔则好奇地问:“会是什么事呀?莫不是有好事?” 项安横了他一眼:“管住你的嘴。” 项渔缩了缩脖子,项安道:“要是我不回来,你们不用等我,干完了活就自己吃饭去。” “哦。” 项安匆匆赶回刺史府,路上,她轻声问小黄:“可是有什么事?” 小黄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大人的心思谁能猜得着呢?”想了一下,想说祝缨看起来不像是高兴的样子,转念一想,也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小黄将剩下的话又给咽了。 项安留意到了他表情的一点变化,追问了一句:“怎么?真的有事?” 小黄脸上带点疑惑地道:“不像有事呀。” 两个人也琢磨不出来,项安却因小黄这一点表情的变化,心里更加没底了。她家兄妹三人,两个哥哥已经成家了,母亲的压力全移到了她的身上,一旦有人找她又不明说是什么事,她都不免要怀疑是母亲的说客。所有说客里,祝缨的意见是最不能够被忽视的。 怀着忐忑的心,项安到了签押房,祝缨先让她坐下,问道:“二郎还在家里?” “是。”一说到自己的家人,项安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 祝缨道:“大郎与二郎,你觉得哪一个更适合守家?” 项安轻呼一口气:“大郎。打小就是这么分的,我与二郎更喜欢外出。” 祝缨微笑:“这几年你也没什么机会外出,都困在糖坊了。” “糖坊不算外!”项安忙说,“有事做就不算困守。我愿意在外面做事。” 祝缨点了点头,抽出一份文书来,按在桌面上往前一推。项安疑惑地走上前去,捧起一看,不由吃了一惊:“这!” 祝缨点了点头:“这些年你们兄妹为我做了不少事,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的心愿我当然要尽一分力。” 项家的心愿就是“身份”,祝缨给项安看的正是一份户籍文书,将项家的户籍给转了过来。做官要倒查三代,现在可以从项安这一代开始算了。 项安捧着文书一则以喜、一则以忧,须臾之后,竟笑不出来了。该为家里高兴,可是自己怎么办?如果家里不是个商人的身份,她还能出来抛头露面吗? 自福禄县起,乡绅们都愿意在“商”上谋取一分利益,但他们都要套个名目。譬如林八郎,就是以“游学散心”的名义去顾同那里。既守住了可以选官的便利身份,又能沾上工商的利润。整个梧州都是这样。 即便如此,也没有哪一家让女人在外面主事的——除非她是个寡妇。反而是商人家,她出面做些事情更方便些。 以前,身份是全家人担忧的事情,现在成了她一个人的难题。本来母亲就想她早日成家,现在更有说头了。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她低头将户籍收好。定了定神,项安看到了祝缨,心思电转,项安捧着文书后退三步,郑重地拜下:“小女全家叩谢大人提携之恩。” 祝缨道:“起来吧。” 项安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将求援的话说出口。等祝缨说一句:“将这消息告诉家里吧,再让你哥哥过来一趟,要尽快。” “是。” 祝缨看了她一眼,问道:“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项安心头一紧,忙说:“当年大人帮我们兄妹报了杀父之仇,我们便发誓要一直追随大人的。我的心意绝不会因为时事的变化而变!哪怕家里如今改了户籍,又或者多了几个钱。” 项安心里闪过了许多人,朱大娘、大小江娘子、胡师姐、苏鸣鸾,她马上接着说:“我与二郎到大人身边的本意并不是为了这一纸文书。项家得有今日,都是大人的提携,我说出去的话也是做数的。家里有大哥,二哥也成家了,并没有后顾之忧。” 祝缨问道:“要是我调离梧州了呢?” “也是一样的!糖坊本来就是大人赏给我们家的,大哥不在,还有阿渔呢!那小子虽然小,再有管事帮着,也能支应的。他的弟弟们也快长大了,都行的。” 祝缨道:“总要同家里说一声的。” 项安道:“大人……我……我不想回家……嫁人……户籍也改过来了。要结婚的人就不一样了。我不想做一个倚门眺望的人。” 祝缨道:“你传讯回去,让项二过来,咱们聊一聊。” “是。” ………… 消息传到项家,家里又是一阵欢喜。项老娘等人一面说要谢祝缨,项大嫂又打点礼物,项二娘子扳着指头算,是到儿子辈还是到孙子辈就可以开始谋官职了。 在她们的眼里,整个福禄县的“乡绅”人家都是很有盼头的。她们家这十年发迹,钱,不缺,地,买了不少,高低也得算个乡绅了。又搭上了刺史大人的线,怎么也得有点希望吧? 自己这一代做不了官,做个封君封翁的,也行啊! 项老娘则拉过了儿子,问道:“我也想上州城去,成不成?” 项乐问道:“怎么不成?娘要做什么?” “为三娘,”项老娘说,“大人对咱们家有恩,你们两个说要跟着他,我也是点头了。三娘跟你不一样,她是个姑娘家!年轻时还罢了,现在一年大似一年了,大人不得有个说法?” 项乐吓了一大跳:“您要什么说法?大人是个正人君子,您怎么能将大人也拿出来说嘴?” 项老娘道:“我可什么都没说!等我走了,你和你哥哥两个都自己有家了,她一个老姑娘锅冷灶冷的,那可不成!她只要有个归宿,报恩,咱接着报,不耽误!” 项乐道:“那是咱们家的事,不该将大人也扯进来。大人仁善,不是为了叫人随便编排的。” 项老娘道:“我就在家……好好,不说。那三娘……” 项乐道:“这事还得看三娘。大人不好给人保媒。” “我就怕她心里有别的念头。” “咱们先去看她。” “给你大哥写信,告诉他这事。” “哎。” 当晚,项乐写信给在京城的大哥,第二天他便带着母亲到了州城。他在刺史府里有屋子,但不将母亲带到府里,而是先安置在府外自家另置的房子里。项乐一边安置母亲,一面让人将妹妹叫回来。 这一回来,家里又闹了一场大的。 母子三人将仆人支开,先说户籍的事,此事并无异议。项老娘又旧事重提,女儿是得嫁人的:“难不成你还有什么想法?你要是心里有了人,也告诉咱们。有什么是不能对亲娘说的?” 项安也知道自己亲娘是什么样的人物,也不跟她废话,头发一扯,从针线笸箩里翻出把剪刀来,捋起长发就铰。 项乐道:“你别!” 兄妹两人都有点功夫,一番打半拉扯,项安一边头发剪成了个狗啃,左手挂彩。项乐从小臂到手背一道口子,呼呼冒血。 两人各自翻找绷带、伤药,收拾好了伤口,项老娘眼中含泪:“真是冤孽啊!你可是咱们好好的人家的姑娘,没名没份的,这是要干什么?咱们辛苦这些年,眼看熬出来了,你究竟是为什么?” 项安气得从脖子到脸都火得冒烟:“这也是亲娘该说出来的话么?清清白白的,要什么名份?你看看大嫂,大哥去京城,她守家,叫他俩掉个个儿,成是不成?再看看二嫂 ,二哥对二嫂好吧?她要出去做买卖,掌管家业,你们愿不愿意? 有了人家,家里的事呢一样也不少干!弄了半天,还是说男人养的家。说家是女人在管,可花了多少钱、买了多少东西,还得给人家交账。多吃两口就要说是馋媳妇、大肚皮,我可受不了这个! 我如今自己管事,自己就能做得了主。谁个也刻薄不了我。” 项乐沉默了一下,说:“我还没说什么呢,你急什么?娘老了,才想儿女都安稳。是想着你好,她不想你不好。” 项安眼中流泪,嘴上依旧清楚,道:“爹刚走的时候,家里是个什么样子?这才过了几年呢?就能忘了本了?当初年咱说的就是谁为爹报仇,咱就一直追随他。我是为着自己的忠义孝道,你们偏往歪的邪的去想,我有什么办法?” 项老娘看着儿女都挂彩,只好叹气:“那我得见一见大人。” 项安还是不愿意,项乐道:“也好。”他用受伤的手压下了妹妹,项安看着他手上的绷带,忍了。项安找了块帕子将头发包了,两人将袖子拉下,勉强盖住了伤口。一家子这才往刺史府去。 …… 到了刺史府,因张仙姑不在,项老娘只能先由胡大姐陪同。兄妹俩则先去签押房,路上又见里面的人进进出出,见了面都与他们兄妹打招呼,项乐笑问:“忙什么呢?” “去召几位县令过来,将春耕了,大人有事吩咐。二郎还不知道吧?咱们章别驾高升了,又有个新的别驾要来。” 项乐忙说:“才知道,新别驾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有大人在,谁来都不怕的。” 兄妹俩进了签押房,项乐也如项安一般谢过祝缨为项家解决了一件大事。祝缨道:“虚的先不说了,趁着方便,就给你们办了。现在一事要问你们——愿不愿意离开梧州?” 项乐道:“我们愿为大人驱策!无论到哪里,这心是不会变的。” 祝缨指了指项安,说:“她的事儿,不太好安排。令堂也来了?是不是也是为了她?” 项安忙说:“我也与哥哥一样。家里……” 兄妹俩对望一眼,项乐道:“大人,三娘还小,不急着成亲。” 祝缨道:“我知道了。令堂那里我会去说的。你们两个将手上的事情拢一拢,慢慢移出来。家里的事也交出去,咱们就快进京了。” 两人精神都是一振:“是!”他们不向祝缨多问,但都猜祝缨要高升了。 祝缨继续安排他们:“让大郎也回来吧,你们家里也不能没人照看。” “是。” 祝缨看项家兄妹的样子,家里没少打架,项乐能说出那样的话,就是打出一个结果来了。只要兄妹俩打定了主意,她必然是支持这二人的。 她马上就给兄妹俩另派了件任务:去别业里检查一下别业工坊,同时将一些物资带到山上。 先是,她让项安会同赵振等人盘了梧州作坊,又将别业的一些年轻人带到山下学艺,就是为了在别业也建相应的工坊。之前以为自己会在章别驾之前调任,现在章别驾先走,新别驾不知是什么样的人,许多事情就要提前完成。 这其中就包括了项家的户籍。 兄妹俩没问缘由,领了命就开始准备。 至于项老娘,祝缨在后衙的书房里见了她。项老娘的担心祝缨太明白了,甚至她的说辞都与张仙姑极为相似。 祝缨拿捏着分寸,说:“二郎与三娘都是好孩子,既忠且孝,你们家的人我是很放心的。” 项老娘道:“大人瞧得起他们,是他们的福气。” 祝缨不等她再说项安的事情,又说:“在我这里的人,我都会安排的。” 祝缨没有继续再说下去的意思,项老娘定下神来,将以往种种都回忆了一遍,勉强不再说项安了。念叨着回了福禄县。 项老娘一走,兄妹俩顿时浑身轻松,第二天就往别业里去了。 祝缨也忙碌了起来,新别驾不知是何等人物,因自己今年也要调任,她做了最坏的打算——这个别驾是来制衡她的。这本是朝廷设别驾的一个目的之所在。 她将州内的事务又盘点一番,同时知会了五县县令,告知了将有新别驾的事情。自己也不再去别业,专一等着别驾的到来。 到得春耕快要结束的时候,张运来了! …… 张运四十来岁,看起来不像是个文臣倒有点武将的模样。他挺着一个将军肚,浓眉大眼,年轻时相貌应该不差,可惜现在有些年纪了,在南方的炎热之中,整个脑袋热得直冒油。 张运也没有携带家眷,他带了六个仆人,其中包括了厨娘和长随两口子。 祝缨与他一打照面,就知道此人没过过什么苦日子。他的手白白胖胖的,没有茧子,肉看起来很软。 张运也打量着祝缨,他对祝缨也早有耳闻——这是一个很能干的刺史,年轻。 到了一看,一点也不像是个惹是生非的样子,不由心下大奇:人不可貌相! 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真诚的微笑,祝缨道:“住处已经为别驾安排好了,别驾看看还有什么要添改的,告诉司仓佐他们就行。” 张运一摆手:“差不多就行。” 祝缨又设宴为张运洗尘,张运将席间两个女子看了两眼,也没吭气。张运远道而来,祝缨给了他几天的假,先安置下来,他也领了,也不急着问祝缨讨要差使。 祝缨也沉住气,等过了一个休沐日,才带着张运熟悉梧州事务。出乎她的意料,张运第一次见面说的“差不多就行”,竟是这个人的真实写照。无论你对他说什么,他都是一句“差不多就行”。 给他的公文他也看,让他做的事他也做,然而无论做什么都不求甚解,颇有一股“垂拱”的味道。 祝缨心道:政事堂总算又干了一件好事。 梧州地方,官员如果不励精图治,那么垂拱也是极好的,反正比瞎折腾强。 祝缨也乐得张运不多事,到得四月初,眼见张运没有动静,便将刺史府的事务交给张运,号称自己要进山。 张运已知祝缨会时常进山,便问祝缨:“大人,我不用进山的吧?” 祝缨道:“都是羁縻县,你想进山,也要与他们商议一下才好。往日故事都在方志里了。” 张运了然:“那我就不去了。” 祝缨与他在城外道别,此行也有一些商人同行,但她并不深入别业。她走的是阿苏线,到了阿苏县,让商人自行去别业交易,她自己又悄悄地折返,在赵苏家里猫了几天,等着看张运的反应。看张运是故作不在意,她一离开就生事,还是真的“差不多就行”。 住了半个月,张运没有什么动静,祝缨才放下心来。五月里,她才安心在别业呆了半个月,自别业之中又着重再选了十男十女。她自己进京要全换成别业出身的护卫,祝大和张仙姑住在别府也需要信得过的随从,现有的人手就有点紧。 选好了人,祝缨又看了工坊。各色工坊已初具规模,至此,别业才算是有了一个让她比较放心的模样。 祝缨满意地下山,项安、项乐也随行,三骑在队伍的中间,前有开路的、后有殿后的。三人有些日子没能这样一起行动了,祝缨有些感慨,她打算将项安、项乐与祁泰都带走。其实,别业里应该有一个项乐这样的人来主持,但是京城局势复杂,她更需要帮手。她也不能只依旧有限有几个人,架子搭起来之后,有祝大、张仙姑在,花姐也能支应,就得让别业里的其他人有机会出头。 祝缨其实比较看好祝青君和巫仁,两人都是手上能干活,可惜祝青君还小,还得跟着花姐学东西。巫仁沉默,不爱与人交际,家人都在南平县。 盘算着可用之心,祝缨十分遗憾,如果让她再任三年,别的不说,祝青君就能当半个帮手了。别业里也能再长出几个可用的人了。 回到刺史府,张运依旧是:“大人如此勤勉,方有这般成就。如今梧州欣欣向荣,大人何必再如此操劳?差不多就行了。” 祝缨微笑道:“习惯了,让我闲下来我反而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张运也不在意,让他干的事他也干,祝缨不在期间又有几件案子,他也都断了。祝缨回来一看,判得也还在理。只是不知道此人为何如此慵懒,如果他再按时病上一病,活脱脱就是一个丘知府了。 两人相安无事,直到五月十八,一道雷又炸在了祝缨的头上——皇帝调她进京!不用等到十月了,现在就走。 第288章 可靠 梧州城哭声震天。 祝缨要走的消息是瞒不住的,调令来得很突然,又要求她尽早回京。这样一纸调令并没有给祝缨“不动声色、徐徐安排”的条件,接到调令之后稍作思索,祝缨便开始了离任的准备。 这是一项大工程,不清点不知道,她在梧州这些年着实做了不少事情,都要一一交代了。要交代清楚,就得告诉接手的人原因,让他们有所准备。 她将府内官吏召集了过来开一个简短的小会:“突然调我回京,梧州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都打起精神来!无论谁过来接替,你们都要好生与新刺史相处。我与诸位相识一场,总要给你们安排好。” 不消半天,消息就传遍了全城。 祝缨顾不得别人哭,她比别的离任官员还要多做一倍的事情——安家。她得赶着州里的官员迅速接手,这样才能腾出时间来安排父母家人。 整个刺史府仿佛被敌人大军兵临城下,脚下的地仿佛是陷阱阵,平地就能跌一个跟头。最倒霉的还要数司户佐们,别人都有一个上司在前面戳着,他们的上司是祁泰,祝缨这次要一起带走的。祁泰还要给他们交代事宜。 王司功出了自己的房门,没走两步就与同样转圈的李司法撞了个满怀!两人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不安,对望一眼,又什么都没有讲。两人是一样的主意,跟着能折腾出花样的刺史,搭着这股清风升上去!他们也连着几年考评不错。 现在好了,风刮走了! 一旁的张运看着这些人的样子,更加地安静了。祝缨偏不让他清闲,将他带在身边。从司户的籍簿开始点起,一边给他解说一边道:“我动身之后,新刺史未来之前,梧州都要别驾操心。等新刺史到来之后,还要别驾襄助于他。此时别驾不可漫不经心。” 张运只好说:“是。” 越交割,张运越发现,自己之前那几个月不过只看到了水面上的一层浮沫,水面之下现在才展现在他的面前。梧州,它根本不像是一个偏远的烟瘴之地!它的人口虽然不多,但是在不停地增长,它的存粮丰富,它的钱财堆积! 祝缨确实是一个能干的官员。 张运打起精神来,将腰微微弯出了一点弧度,头也维持在了一个微微低垂的状态。他的双手也放到了身前,无论如何行动,身子都稍稍侧向祝缨。 祝缨与他办着交割,顺口又叫人:“告知五县县令。”接着告诉张运:“务必要重视羁縻五县,以礼待之。切记!切记!” “是!” “我会再进山一趟,安抚一下。新刺史赴任之后,进不进山你们看着办,进山之前,最好经县令们同意。他们受敕封不过数载,不要惊着他们。” “是!” 祝缨在刺史府里忙了三天,县令们快马赶到了。 祝缨将五县县令都带到了自己书房。 苏鸣鸾进了书房心里打了个突,左右一看,只见里面的家具还在,但是书架已经搬空了。坐下之后,最先开口的却是山雀岳父,他拱了拱手:“大人,您要走?” 祝缨道:“我本以为还能多留些时日的,不想陛下有令,不得不遵从。我长话短说,接下来的话,你们都要记牢。” 五人都打起了精神:“是。” 祝缨道:“是我将你们扯到朝廷里来,从一开始,我就将你们当‘自己人’来待。对自己人,没有架上墙头抽梯子的道理。你们是羁縻县,与山外三县不同,自己能做许多主。京城你们也都去过了,你们的随从里也有人识得跟程。我将启程去京城,有事可以派人来找我。奏本,小妹,我教过你怎么写。” “是!”苏鸣鸾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一声。 祝缨又说:“新刺史我亦不知,但无论如何,我给你们留了后路。他好相处,那是最好,也是我所期望的,大家依旧好好相处。他要不好相处,你们关起门来过日子。不必与他理论,只管与朝廷说话。” 山雀岳父道:“大人去京城,做什么官呢?” 祝缨道:“那要见过陛下之后才知道。所以,我将家人留在别业,以后还要你们多多照应。”说着,她起身团团一礼。 五人面面相觑,忙也起来还礼。苏鸣鸾道:“义父,这是……” 祝缨道:“他们年纪大了,大姐又是番学博士,如何走得开?等我到京城安顿下来,再做安排。别业那里,我也会安排好的。集市还照旧开。” 苏鸣鸾缓缓地点了点头。 祝缨道:“我不在的时候,山里人与山外人或有习俗不同起冲突的,你们一定要谨慎。咱们的约定,我都嘱咐给了张别驾,我会再留一封书信,到时候由他转交给新刺史。” 郎锟铻问:“义父什么时候动身呢?” 祝缨道:“陛下的意思,越早越好。安顿下来之后,我会给你们消息的,放心。” 放心个屁! 山雀岳父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脸上却还要维持平和。祝缨又说:“我要离开了,也有些礼物要送给你们。”她给五家都准备了绸缎、金珠之类的礼物。 苏鸣鸾道:“这些我都不要,小妹在义父这里住了好些年,有些认床。” 祝缨道:“一些竹器,想要就拿走。” 郎锟铻不明就里,但是也以儿子的名义讨要了一些家具。山雀岳父没话找话,就手要了书房里的书架。路果、喜金也是人云亦云,各搬走了一套案几。 外五县交代完,又是内三县。三县的县令、县丞都是她安排的,祝缨也都让他们:“与新刺史好好相处。” 她又特意与小江谈了一次。 小江已知她要走,到了空荡荡的书房一看,花姐也在。 祝缨让二人坐下,说:“在梧州,咱们算北边过来的同乡了。你们都有官职在身,不得擅离。我这次自己先回去,你们如果遇到了事,可以互相商量。” 小江突然问道:“那博士住哪儿?” 祝缨一走,刺史府就有新主人了。花姐再住在这里就不合适,张仙姑和祝大也不必说。 祝缨道:“我走了,就是本地官员,自可在本地置产。过两天,置一处清净的院子。” 小江点了点头。 祝缨道:“你们是女子,如果新刺史疏远你们,也不算出格。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如果排挤你们,也不用惯着他。梧州有事,寄信给我,会馆的路会通着的。” 小江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祝缨又对花姐道:“我再往学校各处转一转,就进山与爹娘告别。” 小江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二老不回京吗?他们有年纪了,梧州毕竟不如京城。” 祝缨道:“不了。” 小江道:“回京之后大人也能置业的!”她不敢认为祝缨是为了自己才在梧州置别业,也同样不认为祝缨是为了花姐将父母留下来的。 官员在任上置产敛财是很常见的,祝缨这样的政绩,梧州上下就算知道了有别业,也没人叭叭这件事。百姓是不知道官员不能在本地置产,官员们一则受祝缨带来的实惠太多,二则也觉得祝缨干这事儿不值得拿出来说嘴。在羁縻县的山里弄个别业,甚至没有在内三县买一亩地。 小江也只以为是普通的置业行为,那为区区一个别业就把爹娘和义姐留在烟瘴之地,道理是不通的。 如果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将年迈的父母留在离京三千里外的南方,小江本能地担心了起来。 离别在即,她顾不得许多,很快添了一句:“一家子骨肉互相照才好。” 祝缨道:“京中情势不明,他们还是不要蹚这趟浑水了。我将他们留在这里,也是免得他们的涉险。你得闲时,也帮我照看一下可好?” 小江严肃地说:“好!” 安排完公事,祝缨又要安排自家事。先是府里的随从,丁贵等人她要带回京城,别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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