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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伤,仔细看过了吗?” 苏喆这个伤也有来历,但是她不说,只笑眯眯地道:“看过啦,如今到了您的跟前,越发不用担心的。” “还是要仔细。这回吃上了苦头了。” “以前您和阿妈护得太好了,现在我是还账,早还早轻松。” 众人都说笑,祝青君又要为将士将赏,祝缨道:“不会忘了的,待仔细算来。” 大家都是一笑,正笑间,祝冲快步走了进来:“姥!”他扫视了一下帐内的其他人,欲言又止。 路丹青就说:“那我们先去梳洗啦。”三人一同走了。 祝冲这才一抱拳:“姥!林校尉回来了,样子不太好!” 林风回家几个月了,别说协调家里的事儿,就算现奔丧埋个亲爹,丧礼也早该办完了。之前,林风捎来的消息是,家里哥哥们闹得很大,暂时抽不开身。如今居然回来了,还样子不太好? 祝缨问道:“他是自己来的吗?” “还带了他的侄子。” “带他们过来。” 林风带了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进到大帐,两人的靴子上都是泥,头发也湿着贴在脸上。见面先跪下:“姥!” 这男孩子祝缨也认识,是林风大哥的儿子,祝缨问道:“怎么了?快,打水过来给他们洗洗脸,坐下,慢慢说。” 林风哪里敢坐?跪着说:“姥,我家闯祸了。” “起来说话,说清楚。”祝缨说。 大侄子拽了拽小叔叔,两人爬了起来,依旧不敢坐。林风小声道:“我二哥,跑了,要下山找山下的刺史向朝廷告状。” 祝冲吸了口凉气,往后一退,脸上现出生气的样子来,抿紧了嘴唇。 祝缨道:“没谈拢?” “这事儿就谈不拢,他要做司马。” 这还是当年祝缨给协调的,各家轮流出人,顶梧州副职的衔儿,不用做事、也没实权、也不领钱,但是有身份。各家也都同意的,执行得也不错。 林风道:“本来该轮到我家的。阿爸在世的时候,大家都知道,这次是给叔叔家。可二哥说,只有头人的兄弟才能有这个资格,阿爸死了,大哥有敕封,该他,不该叔叔。说各家都这样的。” 当年也差不多,各头人为了安抚自家人,一般也是尽着兄弟,譬如苏飞虎这样的。 林风也不愿为自家事麻烦祝缨,主要隔太远了,他还想自己与大哥合作,把家里平息下去,也好在祝缨面前显他的能耐。不想这利益相关的事,不可能凭嘴给平息,得拿出利益交换,他们又拿不出来。林风三哥倒是愿意跟林风一起到军前效力,二哥又不肯。 争执了许久还是没个定论,二哥以为大哥分家不公,给他分的又少,大哥又无能,还得到了敕封,是祝缨偏心。小弟林风得父亲的偏爱,给送到祝缨面前,一路呵护。现在只是要轮流的名额也不给自己,这个家是没法呆了! 梧州各头人家的孩子,多少学了些官话、识一点字、读过一点番学,这原是祝缨的政绩之一,却有了另一个不出意外的影响——他们知道朝廷、知道官府,知道这名义有用。 林家老二跑下山告状去了! 林家哪里敢耽搁?老大带人去追二弟,让弟弟带着自己的儿子赶紧找祝缨。林风诉说完,又是一跪,顺手掐了大侄子一把,大侄子开始哭:“姥!我家丢人了!对不起!” 祝缨问道:“人追回来了吗?” “嫂嫂和侄儿侄女还在,二哥就……” 祝缨道:“我知道了。正好,我也要回家一趟,兵士也该整休了,咱们一同回去。” 林风大喜:“是!” ………… 祝缨临行前,先调在祝县整休完的土兵回来,与本地新训的土兵一道布防,然后才带着新撤下来的疲惫队伍回到山城。 祝县,土兵家眷们都欢天喜地地等着自己亲人的回归,大雨也不能浇灭她们的热情。赵苏等人披着油衣出来相迎,雨幕遮掩下,他的表情没有刻意挂笑,明确无误地带着些凝重。 将祝缨迎进府,祝缨先说:“上回运回来的锄、犁都分派下去了吗?” “是。” 祝缨又问府内其他事务,再说:“雨大,道路、沟渠都要仔细,要防着有灾。” 然后是询问花姐等人:“学校,还应付得来么?接下来我还要更多的学生,也会送一些过来学习。” 花姐道:“我们一定尽力!不叫你为难。” 问完庶务,解散了官吏,祝缨再次问赵苏:“林家,究竟怎么了?” 赵苏说的与林风讲的大差不差,但重点却有所不同:“先时为了名份,总要向朝廷请封,竟弄得有人开始分不清轻重了!姥,梧州不能让朝廷插手太多,不能让那些人决定梧州官员的任免黜陟!” 祝缨道:“想到啦!你现在就召集工匠,我要铸印,颁令!以后凡梧州等几州官员,有我给的印,才算是梧州官员、能管事。只有得到我颁令承认,才能向朝廷申请敕封,没有我的承认,不得申请。” 或者说直白一点,没有得到祝缨的首肯,你有朝廷敕令整个梧州也不认!你人也别想踏进梧州一步! 赵苏眼睛一亮:“妙啊!” “正好,打了一年多的仗了,你们做了这许多事,咱们又多了数州的土地,许多人辛辛苦苦设州立县也只是权宜、代理,早该重新分辨一下大家的身份了。” 赵苏心砰砰地跳,道:“是!只怕……朝廷那里如果知道了……” “他们现在不用知道。我什么时候做过夹生饭?饭煮熟了,再知会客人吧。” “是!那林家……” “江政不傻。次子,争爵是争不到的。至多是家产纠纷,询问本地情由,从中斡旋。又或者恶心恶心人。准备铸印去吧!铸完了印,让他们开始试制铜钱。只有把自家篱笆扎牢,野狗才进不来。” “是!” 第487章 颁印 赵苏压抑着激动,正想告辞,忽然想到——印要铸成什么样子的? 他将辞出的话咽了下去,稳了稳神,额上也沁出点汗来,放在之前,他是不会忽略这样的细节的。他忙问:“姥,印的质地、尺寸、等级、字体、印钮纹路?要铸什么样的字呢?总要有个名目。” 祝缨看他冷静了下来,反问道:“你觉得呢?” 赵苏当然不敢自己拿主意,而是说:“请您示下。不过,等级有差,大小、质地、绶带也应有差。既是您颁的印,与朝廷也该有些区别。可是这大小……” 赵苏心中已经有了一点点想法,既分金、银、铜三等,金印对应的得是祝缨,也即未来的节度,银印对应的是即将任命的刺史们,铜印对应的是县令。三定好这三个标准,其余的人比照着这个来。 反正手上金银铜铁都有,工匠也有,字也都会写,铸造的技术或许稍逊,但能完成。 难的是“定制”,即印的大小样式之类,完全模仿朝廷的,不太容易一眼看出区别来那肯定不行,小朝廷一号,又不甘心。 但他不肯多言了,就等着祝缨示下。因为最难的“定制”他还没有把握。 祝缨略一思索道:“不用方印,用圆印。” “诶?”赵苏眨一眨眼,又说了一个,“妙!” 大家形制都不一样,也就免了攀比,与朝廷磨牙的时候也容易搪塞,则尺寸上大点儿小点儿,也就没那么多的计较了。圆印一出,其他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赵苏又问:“那……各要铸多少?您的金印要铸什么字?刺史一级又要多少?此外新州县的名称呢?还是,只铸其品级,名称在颁布的令上写明?印要如何保管、更换?也如朝廷的法度么?” 这些都是大问题,尤其是印章的保管、启用、废止,在府中印档等等。 祝缨道:“朝廷的法度,也有好的,也有坏的,只要是合用的,何妨拿来用?他们也是因袭前人,我如何不能效法先贤呢?多铸几枚备用,先铸品级。对了,军士的信印也要有。” “是。太夫人的印,也一起么?” 祝缨怔了一下,道:“她呀……也好。” 两人又估算了一下数目,金印二,银印七、铜印百余枚,祝缨又指定了祝青叶兼管印章。 赵苏又问:“您的‘令’就只称‘令’么?公文行书是否还要重订规范?”朝廷的政令也分为数种,皇帝的诏书虽然口头上说时比较随意,或曰诏、或曰谕、或曰旨,事实上还是有区别的。有的更严肃、有的更随意,有的有特殊的场合。赵苏深受熏陶,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这个模板。 祝缨道:“先分两种吧。”一种是公文式的,一种是她亲自下令的。 赵苏打开招文袋,奋笔疾书。记完了,意犹未尽,很有点想自告奋勇给这整个梧州重新定点礼仪的冲动。 不行!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他很快压住了这种冲动,犹豫着要不要提……不不不,询问谁做什么官也不合适,也不能提。赵苏向祝缨一礼:“您要没有别的吩咐,我这就去如召集匠人去做了。” 祝缨却又说:“也好,明日你再来,咱们与青君她们一道,议一议各人的职司品阶。” 这正是赵苏想问而不敢问的,他马上答应,飞快地跑去找工匠了。 祝缨敲了敲桌子,起身往苏喆的住处去。 ……—— 苏喆带着兵又带着伤,祝缨没有让她马上回阿苏县,而是先在山城稍作休整,等苏鸣鸾等人来了,颁了印,再让她回去。等到雨季过去,再携她西征。 苏喆在府里比在自己家里还熟悉,一进屋就蹬掉了鞋子换了双拖鞋,侍女给她打来热水,不多会儿,花姐就带着两个小姑娘,提着药箱来亲自给她看伤了。 苏喆的队伍里有军医,也是心细的女子,然而行军途中什么都没法讲究,她也不能静养。打开绷带,花姐就不赞同地说:“也不照顾好自己!疼了吧?” 苏喆其实是疼的,依旧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没事儿,上阵哪有不受伤的?姥不也受过伤?” “你这伤得有点儿……”花姐轻轻地说,“怎么伤的?” 怎么伤的?苏喆的侍女们也是她的近侍女兵,脸上都现出不满的样子来,其中一个还轻轻哼了一声。花姐正低头看伤口,苏喆道:“哎哟,你们怎么跟青叶学会了?她念叨姥,你们就这样的声音对我。”说着,扫了侍女一眼,侍女们低下头,沉默了。 花姐不觉,絮絮地说:“怪道说,谁养的像谁,你这话,说得也像她!自己伤了,还要顽皮,不叫人管着……” 苏喆故意与花姐聊天:“那这话不太对,您看林风,就不像姥。” 花姐嗔道:“你这张嘴,像。” 苏喆道:“那是。” 她脸上的笑真诚了一点,垂眼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唇角又压了下去——她这伤来得就很气人。 她的装备是最好的,也不是特别追求冲杀在前,又或者与敌军大将单挑。真正的战争里,“双方大将先单挑,赢了的一方再挥军掩杀,然后一阵大胜”的情况是不多的,她又有许多护卫,想受伤机会也不多。 这次的伤太冤枉了。起因是她的那些个表兄弟,她舅舅多,表兄弟自然也多,带这些人上阵本身有她的私心。表兄弟们自己也有私心,两下的私心凑不到一块儿。表兄弟们各人又各带了些随从土兵。她虽是祝缨任命的一路头领,但他们并不总是听她的。 他们想立功,就要不管不顾往前冲,他们的兵,也跟着冲,苏喆不得不时常迁就他们。好在一开始的时候,凭着点勇猛以及对手的菜,也打了点胜仗。这就助长了他们的傲气,直到遇到吉玛人。 从进入梧州界,往西,先是越往西越不能打,过了西卡族的地方之后,越往西就越能打了! 表兄弟们撞上个硬点子吃了亏,苏喆本不想管,想让他们吃个亏的,不幸被敌人钻了空子,跟着败退的表兄弟杀了过来。苏喆一时不察,虽然稳住了阵脚,自己也受了伤。 但这是不能对别人说的,哪怕是祝缨,这是属于她与母亲的秘密。 屋里很静,一个人专心处理伤口一个人想着心事,直到祝青君、路丹青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宁愿——她们是来探望苏喆的。 祝青君道:“营里我又巡了一回,你只管放心。” 路丹青也说:“我看你家那些哥哥也老实了些,他们要再闹,我帮你打他们!” 苏喆笑道:“好。” 花姐在绷带的末尾系了个蝴蝶结:“好了。” 苏喆又扬起笑来:“谢谢姑姑。” 小学徒端起水盆、拿了换下的绷带出去,没走多远遇到了祝缨过来,祝缨看了看盆中的血水,又看看绷带上的红红绿绿,问道:“小妹的伤又恶化了吗?” 小学徒笑道:“有点儿化脓,老师已经重新包扎上药了,只要好好养,就不碍的。” 祝缨道:“你们忙吧,我去看看她。” 屋里已经听到声音了,都出来迎,祝缨道:“进去坐吧,小妹,你这伤?” 苏喆可怜兮兮地看花姐,花姐道:“收拾好了,亏得回来,要还在途中,她这伤又要恶化了,不知道要养到什么时候才得好呢。” 祝缨接过茶,呷了一口,突然问苏喆:“你的那些个表兄弟,还要带着?有不好用的,都打发了吧。战场不比别处,不要让他们害了你。” 苏喆心头一跳,手抖了一下,大大地堆了个笑容:“还是您疼我。不过,我迟早是要与他们打交道的,先前我养在您跟前,与他们不太熟,如今这一路虽然有些口角,也熟了一些,再分开,过一阵儿又要与他们重新磨牙,那才折磨人呢。现在已经好了。我这一受伤,再发脾气,他们就老实许多了。我这伤可不能白挨。” 祝缨道:“也好。” 她看了一眼祝青君等人,说:“回来了,你们也将各自麾下将士功过重新梳理。仗打了这么久,都是校尉、头儿的胡乱叫着,也该定一定阶级了。” 姑娘们有些惊讶,又激动了起来,路丹青问道:“是要向朝廷请封么?可是,咱们不是还没拿下整个吉玛?这场仗不算打完了吧?”一般是战后请功请赏,当然也有中途升职的,路丹青想要确认现在是哪一种情况。 祝缨道:“不朝廷,是我,要给大家定一定位置。现在朝廷随便给谁个虎符,拿到我这儿来,咱们就能认命?” “那不能!”苏喆和祝青君异口同声地说。 “还是,”祝缨双手一摊,“仗打到现在,你们也该觉出来了,越打越大,就要条理分明。军中不通畅,是要出人命的。青君,林风他们,你去知会。你们几个,也一样。大家合计合计,拟一个等次给我看看。下次咱们再出发,就是不一样的面貌啦!” 众女一阵欢呼,祝缨含笑看着。 ……—— 此后数日,赵苏、祝青君等人各有忙碌,祝缨也忙着将这些日子梧州的事务重新审核。天放晴的时候,她就陪着张仙姑到城中转一转,也管一管发放抚恤的事儿。 这一天,天放晴了,祝缨却不得出门——赵苏弄好了印鉴等的样式,拿来请她检查。祝青君等人也拟了各人的功过、位阶高低出来。 便在这此时,苏鸣鸾、郎锟铻等人也陆续赶到,林风则是陪着他的大哥一同来拜见。 这位新的林家的头人,一见祝缨便跪下痛哭:“姥!姥!救救我!” 祝缨将他扶起,道:“哭什么?有事儿说出来,大伙儿一同商议着办。” 这位头人道:“阿爸才走,我家就出了这样的事,实在对不起姥。早知如此,我就该好好教训他,免得他出去丢人!自家的事,无论闹到什么样,也不该跑去外面叫外人看笑话!何况朝廷对咱们也一向不当人看!他这一去,不定要出什么事儿呢!” 祝缨道:“没那么严重,山外我已派人去交涉了。我只问你一件事——他要回来了,你待怎样?不回来,你又怎样?” “他的妻子已经回娘家了,不是我赶的,是她自己走的,说,这样逃走,就是心里已经没有妻子儿女了,她也不要跟他过了。我把孩子留下了。他要不回来,我把孩子一样的抚养长大。他要回来,我要动家法的!” 祝缨又问:“什么样的家法?你可不止这一个弟弟。” “就是要做个榜样。打一顿,关一阵,改好了,依旧是我的好兄弟。请您见证。” “行。”祝缨说。 再看路果、喜金,比上一次见面更老了一些,祝缨看着他们说:“有劳大伙儿跑这一趟,是有一件事要与大家讲。” 把要铸印、颁令的事儿说了,林风的大哥头一个赞成:“这样最好了!那个朝廷,那样的远,哪里知道我们这里的事?姥最明白不过,只要得到您的赞同,我不要别的也行!” 说完,他又问自己的妹夫:“你说是吧?” 郎锟铻与他对望了一眼,道:“我们本来就是因为姥才有朝廷的敕封的。哪有不经过姥独自与朝廷勾勾搭搭的道理?” 苏鸣鸾轻笑道:“那也要勾搭得了呀!你当人家是靠山,人家当你是牛马。” 路果、喜金本就是随大溜,现又老病,只想问盐场能否再多分一些盐来卖。梧州这不是与山外交易得很火热么? 苏喆笑道:“舅公,盐场可没出力呀,我们原是白拿,煮盐的人也是姥弄来的,姥眼下还要用盐与山外换口粮,咱们不好多要吧?” 这两个老东西!梧州拿盐、钱换粮,祝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们不是不知道,每月的集市可还没停,梧州境内的消息也没断。俩人看着祝缨打仗把家打穷了,才没有闹着跟一把。不帮忙就算了——虽然也完全不想让他们来拖后腿——竟还有占便宜的心思。 赵苏撇撇嘴,十分遗憾路丹青好好一个年轻姑娘,竟有这样一个爹!金羽看着也挺好,不像是个不讲情义的人呐! 路丹青也叫了一声:“阿爸!” 在座的,唯这二人年纪最大,辈份也高,被小辈这么一说脸上开始挂不住了:“我们只一说,你们这是要干嘛?阿妹还没说话呢!”他们俩也随着自己的妹妹管祝缨叫妹了。 苏鸣鸾与郎锟铻又劝解。 祝缨道:“大家说的都有道理。两位老兄若有需要呢,多分一些也不是不可以。刚才小妹说的,两位也都听到了,我也需得一些东西去换粮。这样,这盐场,想要多分一些盐呢,你们也拿一些旁的东西来换——不白要你们的。譬如铜矿,譬如朱砂,咱们也与盐场一样,一同经营,一同分,如何?” 两人都犹豫了。 祝缨微笑道:“你们再好好想想,不答应也没关系。盐,我还照现在的份分给你们。要答应了,咱们再重新商量各样东西怎么分。” 两人这才缓了颜色。 祝缨笑道:“你们一路辛苦了,先到客馆休息,晚上咱们吃酒。大郎那里正在铸印,过两天咱们就把名份定下来,印发到各位手里。” “好!” ……—— 又过数日,山上山下渐渐从“凯旋”中平静下来,紧接着便迎来了一场简单而不失隆重的“册封”礼。 地点就在山城之内,搭起一座高台,祝缨先登台拜天祭地,一口大大的铜炉里烧着极旺的炭火。一篇赵苏起草的祭文,写了祝缨这是为了“守土安民”,细数了她的功绩,通知一下,此方天地现在有做主的人了。 祝缨是号称“节度使”。 她自己领了个印,然后请张仙姑坐下,亲自捧了另一枚印给张仙姑。张仙姑人还是懵的,这个礼节她完全不懂。哪怕是在京城,她也没见过这个。不过,闺女的场子她是一定要帮忙撑的,也笑着接过了印,然后由身边的蒋寡妇给她捧着。 接着,祝缨就公布了拟定的名单。由于在朝廷的账上,她还是梧州刺史,所以赵苏、祝炼等虽然是刺史,赵苏还暂管梧州,她都没有给二人梧州刺史的名号,而是另给两州,但是让赵苏暂协管梧州。其余项安、项乐等人也各有职司,项乐得到了司马之职,正式做了赵苏的副手。蒋婉、王九、项渔等人也都有了县令的名目。原五县的县令,又各多了一枚圆印与一纸教令。 给祝青君升做了将军,苏喆等人暂领的校尉,其余将士各有名号。 登时,山上山上,一片欢呼! 礼毕,府中又开宴,祝缨召集了所有新“授官”之人,道:“待西征大胜,想要朝廷敕封的,到时候我会一并安排。” 众人又是一阵表白。 这一日,宾主尽欢。 自次日起,蒋婉等人便要赴任,陆续辞行。苏喆也与苏鸣鸾先回家休整,只等祝缨再次征召。林风的大哥却拉着妹夫郎锟铻一直留到最后,只等着祝缨与江政交涉的结果。 祝缨也不着急,江政估计不会擅自作主,哪怕快马通报一下朝廷,再快也得半个月才能给她回音。 她所料不差,江政一听“头人分家”的事儿就不打算插手。长子承袭,这是天经地义的,这个次子,一看也是衣食无忧的,他更明白,祝缨是大理寺出身,这样分家的,如果显失公平,她不会不管。 上报朝廷,只是为了免责。 政事堂也很快有了意见——不管。 如果朝廷没有别的事儿,则这是一个插手的好机会,但朝廷现在腾不出手来。梧州,名义上已经是羁縻了,还有个难缠的人坐镇,不好弄。待朝廷缓过来,没理由也能生造出理由来,不在乎这一个闹分家的次子。 江政接到回复,行文一封给梧州:你们有个人在我这儿,来接人吧。朝廷可没有坏心眼儿啊! 祝缨拿到了江政的文书,派了祝文领这个差事,林风也想去,祝缨没有同意:“人接了回来,到我这儿来住,你们兄弟分开,免得再争。” 林风的大哥当地又是一跪:“姥,这是我的兄弟,就算要分家,他也得先回家,火塘前再祭一祭阿爸。他妻子也不在了,一些家里的事儿,得回家讲。在外面说,不好。” 祝缨看了一眼林风,林风突然聪明了起来:“我也跟着回去。” 祝缨认真地看着他,说:“祝文与你们同去,单你们,他未必愿意回来。你们要把他好好地带回来。” 林风背上生寒,道:“是。”他有点莫名其妙地,不明白祝缨为什么这么郑重。 很快,他就知道了。 五日后,下山又回来的林风铁青着一张脸,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回到了府里:“姥!二哥死了!” 第488章 成长 祝缨的目光在小女孩的身上扫了一下,便投向门口——祝文紧跟在叔姪俩后面也走了进来。 一进室内,祝文先跪地:“姥,我没能把人带回来。” 小姑娘开始抽泣。 祝缨问林风:“你娘子呢?” “她,在家!” 祝缨对胡师姐道:“找个人,去他家里知会他娘子一声,把孩子先领回家住着。家里缺什么,只管到我这里来取。” 林风忙说:“我家什么都有!” “那行,去吧。” 小姑娘紧紧攥着林风的手,林风有些无措,僵硬地说:“婶婶你认识的,你先到我家去,我说完事就回去。” 小姑娘又直勾勾地看着祝缨,祝缨对她点点头:“你有什么话、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小姑娘受到了惊吓,有点懵懵的,林风催促了两句,她也只是摇头。 祝缨慢慢走过去,小姑娘往林风身边靠了靠,祝缨便不再走近,慢慢说:“咱们见过的。” 林风也说:“你有话就对姥讲。” 小姑娘点了点头,开口说了一句:“阿爸死了,阿弟也死了。” 祝缨抬眼看了一眼林风,林风神色凝重:“是。”他看了一眼女孩儿,没有再细说。祝缨摸摸女孩儿的头,直起身来问他:“尸身在哪里?丧礼没办吗?这孩子的母亲知会了吗?” 林风摇头:“事情紧急,我只抱了她出来。” 山城不大,林风住得也近,几人说不几句话,林风的妻子就带着一个侍女到了府里。见面先把林风打量一番,见他无事,才放下心来问侄女儿。她不知前由,问了一句:“就你一个?” 可把小姑娘给问哭了,林风压低声音给妻子略说了一句,林娘子吃惊道:“这么巧?” 林风道:“莫乱讲,先把孩子带回家洗洗脸,找身衣裳换上。” 林娘子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丈夫说话了,面子还是要给的,拉着小姑娘先回家。出了刺史府,对小姑娘说:“你就跟我们先住着……哎哟!这个死鬼今天怎么这般安静了?” 林风,亲爹死的时候都拦不住他跟兄弟吵架,林娘子最不满意就是他不着四六,今天竟然稳重了许多。林娘子心生不妙,拉着侄女儿飞快地回家,仔仔细细地给她收拾装束。 府内,祝缨问祝文:“出什么事了?” 祝文不敢起身,一五一十地说:“我们下山,与江使君的人交接,好好地回到了寨子里。本是一切顺利,除开二郎脸上不豫,并无不妥。回到寨中,大郎还嗔他,做丈夫、做父亲的,抛下妻儿不管,真不是头人家能干出来的事儿……” 当大哥的这么训弟弟是没有问题的,当时大家只以为这是个借题发挥,给弟弟一个难堪,但题目太对了,也只劝一句“人已经回来了,先安顿下来再说”。 回家还能怎么安顿呢?一切都是现成的,兄弟们夜里还在火塘边上喝了酒。祝文只小饮了两杯,便假装醉酒没有接着喝,偷偷打量着这些兄弟。 做大哥的很有些长兄的派头,又是说老二不该把家里的事拿出去闹,闹就闹了,怎么不到刺史府里说理,反而去山外找外人?还说,以后都别这样了,至于轮流任职,明天再仔细商量。 但是弟弟犯了错,也需要接受惩罚。要禁足。弟弟要拿出些财物来,犒劳这些日子忙碌的大家。 又说,他给弟弟准备礼物,让弟弟近期就去把妻子给接回来,孩子不能没有亲娘。跑路这事儿,是弟弟先犯了错,不能怪人家。 至此,一切都合情合理,林风也傻呵呵地喝了不少的酒。 大家都醉了,然后被架去休息。祝文不是自家人,住得远一点,林风住在大哥的大宅里。林风的二哥分家搬离大屋不与兄弟同住,也不与祝文住在一处。 祝文睡到半夜,突然听到有人喊救火,整个寨子都动了起来。祝文在寨子里毕竟陌生,打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今天刚接回来的林风二哥家着了火!祝文当时就知道不妙!他马上就去找林风! 林风续道:“我赶到二哥家的时候,火已经很大了,好像根本扑不灭……” 女孩儿跟爹的房间隔得远,林风赶到的时候才来得及抢回侄女一条命,至于哥哥和两个侄子都葬身火海了。 祝缨对祝文道:“起来吧,这事儿不怨你。你们伤着没有?” 祝文爬起来,摇了摇头,老老实实站在了一边。 祝缨问林风:“你怎么想的?” 林风低下了头:“这孩子,我养。” “家里呢?” 林风露出一丝苦笑:“娘子虽然厉害些,也不会为难一个孤女的,她会养大这个孩子的。” 祝缨看着他,没说话,林风抬起头来,道:“这里就是我的家。” “行。”祝缨说,“你还要回去一趟,你二哥总要收葬的,我让小江派两个徒弟跟你一块儿去。” 林风摇了摇头:“验尸么?大哥不会答应的,现在二哥已经烧成灰埋了。验出来什么,也是二哥先犯的错,再追究,寨子就永远不得安宁了。阿爸才死,阿妈……” 祝缨道:“你长大了。” 林风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心里难过极了。他问道:“姥,咱们什么时候再开拔西征?” 祝缨道:“你现在心情不好,先不要问其他的事。把家事处理好,我让赵苏帮你与你大哥交涉。” “不用的。我理会得。” “行。去吧。” 林风僵硬地行了一个礼,腾腾地走开了,祝文再次请罪。 祝缨道:“多少年没有这种事儿了,都忘了当年……没料到,也不怪你,你去,把晴天叫来。” “是。” ………… 祝晴天回来有三个月了,前几天领得一枚铜印,却又不是文职,是在军中挂了个“校尉”之职。手下又没有正式的士兵,是一个位置很奇怪的人。 祝缨对她却另的安排:“你在京城的老本行,回来还能捡起来么?” 祝晴天忙说:“只要您吩咐!” 她在京城管的事儿,在山城未经祝缨允许是不方便做的——满大街蹓跶着刺探消息?在京城是打探别人,问题不大,在山城就等于是摸祝缨的底,问题很大。 祝缨道:“除了城里,整个梧州你都要上上心,尤其是各家头人。” “是!” “江政不再封山,但贸易还是少了许多,”祝缨说着,又拿出一枚铜印与一份教令给她,“你到项安那里报到,贸易上的事,你兼个副职。山外的消息,你也领起来,明白吗?” “是!这个好办,咱们有会馆,也可借用一下福禄会馆等处。” “自己有数就行。” “是。那……西征大军的斥侯?” “哪里来的大军?你先将家看好。”祝缨失笑,到现在为止,连同西卡、吉玛投军的人,她一次能调动的也就一万人。再多,她的后勤就很吃力。 “是。” 祝缨又连续召了数人,安排秋收及准备重新西征之事。秋收绕不开赵苏,赵苏已听说了林风家的事,也要寻祝缨来说。 他匆忙赶到,见祝缨安静地坐在案后,才一抹汗:“姥!您找我?” “坐。秋收要提前安排好。” “日子还没到,雨才刚停,我已经开始统计、征集牲口了。” “西征也需要驮马,两样顶好不要冲了。” “是。” 两人议了一回,赵苏终于提及了林家的事:“要说,外五县都有这样的隐患。” 祝缨看了他一眼,道:“不要弄乱他们。” 赵苏笑笑:“您一向好心,我也不会故意使坏。眼下您要西征,外五县一旦动荡,梧州也就不容易稳。外面还有一个江政在看着,我知道轻重。” “嗯。” “可也不能一直这样,也该开始准备了。不如择其子弟骁勇者充入军中,接下来要与吉玛对阵,吉玛后面还有西番。现在军中缺人,他们还能带些亲随充数。打赢了,是您给了所有人的生路,战死疆场,也死得其所,比死于内斗强。”赵苏含蓄地说。 活下来,出人头地的感激咱;死在外面,留在家里继承家业的还得谢谢咱呢! 见祝缨没说话,赵苏又说:“就算历练出来几个人,也是您的恩德。到时候,借他们的手,分了他们的家。使外五县头人家保留财产,却无治民之权。梧州才算收回您的手里了。如果现在能征外五县的租赋、丁役,西征粮草必能从容许多。” 祝缨道:“凡事讲究个你情我愿,不宜你我提出来。先按兵不动,维持就好。现在征了他们,日后拿什么回报?再说了,小妹怎么伤的?为了这事儿折伤了青君、小妹她们,我是不依的。” 赵苏心中叹气,祝缨就是果决而不心狠,挺让人安心也挺让人无奈的。他不再提及此事,只继续说粮草之类,心中想的却是:我先准备着就是。本想借着西征,给头人家里势弱者一点势。既然祝缨不答应,大不了日后撺掇的时候暗中帮忙。 祝缨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又在打小算盘了。赵苏这个人,聪明是有的,却又多了一点母系的直来直去,亏得做事还算有分寸,否则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赵苏辞去的时候,祝缨又多叮嘱了一句:“咱们做事,总要守信才好。既然立了盟约,就要遵守。” 赵苏道:“我明白的。” 赵苏大概是真的明白了,此后一直勤勤恳恳地忙庶务,再也不提什么征兵、征各家头人的儿孙之类的事情。秋收开始之后,他更忙了。今年还要向朝廷缴一点粮,这让他心疼不已。往京中送粮的事儿,祝缨也写了个公文给江政,要两州合并同行——为了安全。 这是一个不错的理由,民乱才平,虽然普通的盗贼也不敢劫皇粮,但总归更保险一些。 祝缨此次除了粮食、布匹之外,又准备了给郑熹等人的礼物——金子、灵芝、朱砂之类。给皇帝的贡品也准备了,还是老样子——两只白翎子野鸡、紫芝。 押运的人却不是赵苏,而是派了林风。放在以往,林风必是会叫嚷一番才哼唧着去的,这一次他却一声不吭,也不吵着要跟队西征,接了令就埋头清点物品,亲自看着装车,老老实实押车走了。 祝缨叮嘱路上安全之类,他也一一答应,上马之前,还特别拜托赵苏:“姥也将西征,我家中,还请大哥费心照看。” 赵苏此时看他顺眼不少,温和地说:“放心。” 花姐也说:“孩子我也见过了,等她再熟些,我接她到学校来读书。学校里尽有与她一般大的孩子,不会寂寞的。过个几年,她能自己立起来,你们也省心。” 林风认认真真向她拜了一拜:“多谢姑姑。” 花姐摸摸他的头,林风将头一低:“我该走了,再不走该误时辰了。” ………… 林风一走,也就意味着祝缨也要再次动身了。 张仙姑心里想着“今年怕是不得在家过年了”,嘴上却一点也不提西征的事儿,不说话又嫌太闷,只好说了点林风家的事儿:“他那侄女儿,也太可怜了。他娘子一个人在家,有一个吃奶的孩子,现在又有这样一个,轻不得、重不得的。他那大哥,也是心狠!” 祝缨道:“这山里,二十年前还在放人血、砍人头、剥人皮拿来祭天,这才到哪里?” 张仙姑手上一停,喃喃地道:“是哩……” 花姐在一旁听了,心中也颇不是滋味:“事情都是咱们知道的,只咱们身边已许久没有了,猛地一来,叫人难受。” 张仙姑道:“还是咱们这样的好!这再往西,听说仗还没打就要杀自己人?” 得又扯回西征上了! “谁跟您说的?” 张仙姑与一般的老太太不同,大家也不太怕吓着她,说漏嘴了她吃个惊也就听了,并不会像一些养尊处优的老封君那样给吓病。她又闲不住,也常住城里转悠。因此祝缨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对她说了些什么。 张仙姑道:“忘了谁说的,不过呀,这么一看,西边儿那些人真可怜。那些头人也真可恶!可不能再让他们这么作践人了!” 祝缨便保证:“不能了,不能了!” “救别人,也得先顾好自己,”张仙姑终究摸上了女儿的脸,“可千万别再伤着了。” “哎。” 祝缨这儿答应了亲娘,她还真做到了。此次西征,她的行辕又往西挪了一挪,比祝炼还往西,弄得祝炼、巫仁担心不已。祝炼不时在公文里夹着给祝青叶的小纸条:看好我老师! 巫仁也在公文里给巫双夹纸条:知道你根本管不住姥,不过呢,你要瞧着有苗头,赶紧跟胡娘子讲! 这二人的担心统统是白费,祝缨好好地坐镇后方,离前线总有百来里,祝青君等人则不断地攻城掠地。 直到这一天,江珍脸色苍白地跑进了大帐:“姥!出事了!苏喆受伤!所部伤亡甚重!” 一旁祝青叶也是一惊,心中盘算着该派谁去帮忙医治、如何接回后疗养,抽空又骂了一句:阿苏家的男人真没用! 江珍下一句又来了:“阿苏家那几位,立功心切,苏喆拦之不及,他们迎头撞到了普生头人的‘铁骑’上!” 祝青叶忍不住发出了声音:“咦?” 祝缨问道:“死活?” “死了五个,重伤三个,还有两个轻伤。苏喆也是轻伤。” 祝青叶道:“重伤?姥,如果不及时医治,恐怕也要丧命的。” 祝缨轻声道:“也好。让苏晟去接应吧。” 第489章 集合 江珍答应一声,旋身出去传令,不料脚下不稳,一个左脚绊右脚就要摔倒,祝青叶眼疾手快将她给薅了起来。祝青叶带点关切地看向江珍,江珍勉强笑笑就要走。 祝缨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慌的什么?” 江珍咽了口唾沫:“那什么,西征开始,还没有一次死这么多有身份的人哩,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怪事发生了……” 祝青叶跟着点头。 祝缨挑了挑眉,道:“这有什么好稀奇了?战场上,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祝青叶小心地说:“可是,确实让人心里发毛,呃……” 祝缨道:“那就传令去各路,询问情由,让他们各自当心。” 两个姑娘闻言稍有安心,江珍忽然害羞起来,道:“我这就去传讯给苏晟。”说着,噔噔地跑出大帐。 祝青叶也要去拟文书询问,祝缨道:“你先去将今天要见的人带过来。” “哦,是!” 须臾祝青叶了十几号人来,来人高高低低,年龄也从二十来岁到头发花白不等,男女都有,身上的衣服也不算光鲜。进了大帐,多半眼中带着好奇,也有些小拘谨。祝缨特别留意了显得比较轻松的三个人,一个是年轻男子,一个是个老者,另一个却是中年妇女。 祝缨从座上站了起来,走到他们的面前,用西卡话先问:“都听得懂我说话吗?” 有一多半的人点头,附和。 祝缨又用吉玛话问了一遍,也有一半的人点头应声。 祝缨接着用奇霞语、花帕语又各问了一遍,都记下了应声的人。最后再用官话询问,就只有两个人点头了。 祝缨道:“你们都是能干的人,聪明的人,以前有力气没处使,现在不一样的。” 祝缨今天要见十几个人,都是新附之地的土著,情况也都类似。出身不是头人之类,但都人缘不错,在人群里平素又有些威信,更重要的是脑子比较好使,能听得懂人话。“懂人话”并不是一个戏谑嘲弄的说法,而是写实。 远论是山里还是山外,都有那么一种人,好像与你说着同一种语言,但是你说什么他都听不明白。你说“房顶破了,下雨会漏水,得赶紧补补”,他说“什么?雨水能补房顶?” 这十几个人,都是祝青君、祝炼、蒋婉等人接触过之后认为不错,列入名单的。 当然,无一例外的,他们都不识字。祝缨将他们都召集过来,一是亲自见一见以示重视,同时亲自考察一下,二是薅到大营里来集训一阵,教授一些治理的方法。为的是让他们能够铁矿上的杨喜一样,将来好承担一项事务。 短短的一个月是不足以让他们学会别人数年才能学会的本领的,主要是认识认识,熟悉一下。再给他们分派一些“助手”,使一些会双语、又识字的学生跟着他们,一面督促他们学习,一面也可向他们学习一些处事之道。 学生们的能力,并不一定就比这些人强。 祝缨见那个中年妇人不断地看着自己,也大方地说:“咱们见过面,我买过你的羊。” 妇人笑了,说的一口吉玛话:“我也觉得您眼熟,但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了。我自己以前也没有羊,给头人家放羊。” 祝缨道:“我去过你们寨子,你们头人要买针……” “啊!”妇人眼睛一亮,“您送过一把,还赏了我一块布。那时候我脸上都是灰,您还能记得。” 祝缨点头道:“是我。你叫坎底赞,是不是?”这个也是音译,羊毛的意思。 妇人依旧笑道:“是。” 那祝缨就知道了,这是祝炼给选出来的。 这妇人不识字,记性却极佳,能够将要求的事情统统记下。祝炼分田、征粮,到了她的寨子里,她都能条理分明地安排好,她还知道哪家有几个壮丁投军了,这样的人家按照规定是有优待的。 只能给主人放羊,记下每只羊的情况,记下今年产了多少羊羔之类。这样也免不了挨打——羊羔的死活也不是她能决定的,放羊遇到天气不好,羊跑丢了,没要她抵命就算好的了。 祝青君等人杀到,手起刀落,头人变成了人头,妇人也就不再只放羊了。 祝缨笑道:“咱们坐下来,慢慢聊。” 祝缨与众人一一交谈,询问各自的族属,又问他们的寨子在什么地方。此地记述方位也很笼统,“从来路走了两天”、“翻过三道山”之类的纷纷出现在他们的话里,这“三道山”的“山”可大可小,大小不等的山头在他们口中都是山,“河”也是一样,十几丈宽的大河与三五丈的小河都是河。 祝缨一面与他们聊着,一面在地图上寻找准确的位置,心中思索如何安排这些人做事。这其中,又有产生金与石炭的矿藏,就必须多派土兵随行了。 聊到了饭点,她又请大家吃饭。军中的饭食虽然简单,却也是普通奴隶出身的人难以吃到的美味了。祝缨将一盘水煮白肉拖过来,斩断纹理、抽刀切作薄片,满满装了一盘往老者面前一推:“吃这个,好嚼些。” 这个年纪的人,即使养尊处优,牙齿也不太顶用了,即使张仙姑,如今也只吃些肉馅儿做的食物了。这老头一向过得苦,满嘴的牙掉得七零八落,一大块肉,别人吃得香,他放到嘴里撕不下一点儿。 老头儿低头看了看盘子,再抬头看了看祝缨,轻轻地点头,重重地:“哎!”他就着油手抓了一撮放到嘴里,慢慢地嚼着。祝缨又将盐碟推到他面前。 一餐饭吃得很快,吃完了饭,祝缨又逐次与他们谈话,最后让祝青叶与巫双去教他们一些简单的官话,发一本《识字歌》,配上文具,慢慢教。都不是笨人,给起个头,以后慢慢学就是。 坎底赞等人没几天便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太好,又想请新取个名字。祝缨也不推辞,他们也有姓祝的,也有想姓其他的。如坎底赞,就姓祝,祝缨为她取名祝重华。老者父亲淘金而死,想记住这个金,祝缨就让他姓金,取名为寿。 以此类推。 这头起名字,那一头,祝青君等人的反馈也到了——普生头人这一次确与前番更加不同了! 祝缨见状,轻轻敲了敲桌子,问道:“苏晟,到哪里了?” …… 苏晟正在赶回大营的路上。 这次重伤的人里有他的哥哥。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比起林风家兄弟相争,他们家算和谐的了。姑姑虽然强势,但是对兄弟侄子也算尽心,他就是姑姑给送到姥身边的。否则哪有今日? 哥哥重伤,表姐也受伤,他心急如焚。 到了苏喆军前,苏喆这次换了一条胳膊吊着,看得苏晟脸都白了:“怎么又受伤了?你上次就……” 苏喆板着脸道:“先别说我了。你怎么来?” “姥让我来接应的,怎么会……” 苏喆冷冷地说:“什么怎么会?姥授印的时候,他们的脸色你又不是没见着。就是没看到,他们把酸话说到你脸上,你总该听到了!我又不能给他们嘴上套笼头,哪里拉得住?” 苏晟道:“纵然如此,普生家也不至于这么能打吧?这事不对呀!”他比苏喆还小一点,对苏喆说话时总有点小心。 苏喆平静地道:“我已报给姥了,普生家的骑兵。” “啊?这不像是山里的打法呀。”骑兵,最好用的是两种,一是冲锋,二是奔袭。这两样在山区是很难发挥效用的。 苏喆道:“所以要报给姥。来,看看他们吧。” 还有什么好看的?苏晟也算是兄弟里幸运的人,摸一摸腰上挂的圆章,再看看躺着的兄弟,他已是信了苏喆的话。觉得这位表姐也是太倒霉,姑姑积威二十年,大家不敢跟她闹,表姐苏喆不同,经常不在寨子里,又年轻,时不时就让人忘了她其实也很厉害。估计,兄弟里是有些不太听话的。 这下可好了,不听话,把自己的命给填进去了,回家去还不知道叔叔们要说什么呢。 兄弟们也蔫头耷脑的,见到苏晟来也都羞得不行。苏晟小声问:“怎么就不听令的呢?” 说得兄弟们更加不快,原本就惊魂未定,还要被指责,他们便强说:“见到敌人不冲,算什么打仗?做一头狼,就算死了,也比当只逃跑的兔子强!” 苏喆在帐外听了,暗暗点头,侍女要撩起帘幕,苏喆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进去。待苏晟看完兄弟,哭了一场,苏喆又与他商议:“无论死伤,又或者没伤,你都把他们带走吧。” “也是,别再出意外了。只怕他们不肯听。” 苏喆冷笑道:“我不是为了他们,我是为了我自己,他们再在这里擅作主张,不听军令,我怕他们拖累死我。一次两次,我怕我禁不住第三回 !” 苏晟哑然。 苏喆道:“他们要是不走,我就把他们捆了,你拖回去。舅舅们要有什么说法,等我回去与他们理论!” 苏晟道:“我知道了。”他心里开始犯愁,很怕面对父亲和叔叔们,又愁这一路怎么带兄弟回去。突然,他有了主意:我先路过大帐!令是姥下的,我顺路复命,这总不能说我做错了吧?见了姥,兴许就有安排了呢? 于是,他就带着这些死死活活的兄弟,拖着兄弟们的残兵,奔祝缨大营而来。因有伤患、遗体,路上走得稍慢,他到了大营才发现,不止是他,祝青君等人竟也回还了! 他与祝青君在大帐外见面,祝青君看了一看他身后的几个轻伤的兄弟,道:“回来了也好,你们运气也是不太好。派去调小妹的使者已经在路上了,她这几日也该回来了。你快去见姥吧。” …… 苏晟与几个能动的兄弟进了大帐,他才抬起手来抱了个拳,身后的兄弟嚎啕大哭:“姥!您要为我们报仇啊!” 祝缨由他们哭了几声,才说:“慢慢说,你们经历了什么?” 这个经历,就不太好描述,因为起因是苏喆不让他们冲,但是苏喆没有争过他们,他们带兵就往前冲了!然后就撞上了“铁骑”,在此之前,阿苏家的年轻人是从来没见过骑兵的。见识过的如苏喆、苏晟,都是很小心的。 没见过,被骑兵一冲人都懵了,接下的印象就是兄弟死了、自己受伤了。 这要怎么描述? “他们青面獠牙,脸上涂黑,像鬼一样,很吓人!” “不不不,是赤红的脸庞!” 反正,对手不是人。 此外又有小小的抱怨:“我们被追赶,小妹在后面也没跟上来,她还跑偏了。” 祝缨不客气地道:“她要跟在你们后面,她的队伍也要被你们冲散了,那就是崩败。来人,把他们送回梧州去。” “姥!我们不回去!” 祝缨可不管这些:“上阵,不听军令,折损这许多士卒,都该斩了!还要闹吗?苏晟,带他们下去!” 苏晟匆匆答应一声,拖着兄弟们往外走,兄弟们还想挣扎一下,祝缨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不知怎地,突然显得很吓人,几个年轻人顿时没了声音,小碎步跟着苏晟出去了。苏晟先将兄弟们安顿好,想了一下,从自己的战利品里翻出一把漂亮的小刀,揣着去找祝青君。 走不几步就看到祝缨一行人走了过来,祝青君正陪在祝缨身边——她们是来致奠的。 苏晟耐着性子,等祝缨上了三炷香,说:“人都要好好地送回家。”他也答应了,趁祝缨转身的时候,他对祝青君使了个眼色,祝青君虽不理解,但也点头。苏晟心中大定! 他觑了个祝青君得闲的空儿,到了祝青君的帐外,清清嗓子:“青君姐姐!是我!” “进来。” 帘幕撩开,一个高壮的汉子理着帘幕的一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苏晟对他点点头,大步走了进去。先问姐姐好,又问:“姐姐也是回来休整的吗?” 祝青君道:“是。你有事。” 苏晟拿出小刀:“路上得到个小玩艺儿,想来这东西也只有姐姐能用得上。”这上面镶满了宝石,确是一把好贵的兵刃。 祝青君玩味地看着他:“说人话。” 苏晟道:“那个,姐姐,我不想回梧州,姐姐能不能帮我同姥说一说,我想留在前线。我的兄弟们死伤惨重,我要为他们报仇的!咱们梧州,正经也只有咱们几个跟着姥在西北练过手。其他人都是野把式。 姐姐不觉得么?兵只要能活下来,是越打越强的,可是以这样百战之余,现在打吉玛人,并不比之前打西卡更快。我觉得不是咱们不行,是吉玛也比之前的敌人更强些。前有强敌,不好叫我回去吧?” 高壮汉子喉咙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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