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多了唱戏唱曲的,踩着高跷的和舞龙舞狮的,以及打铁花的。 一千六百度高温的铁水,像是岩浆一样,装入洞槌,随即赤膊壮汉用力一打。 “啪!” 漫天飞星,碎火流萤。 此般绝美震撼,后世烟花亦难及。 宋游一时不由怔住了。 在原地驻足许久,铁花放了一树又一树,他才低下头,又摸了摸身边同样睁大了眼睛、看得入了神的三花娘娘的脑门,说: “就好比看见了这银花夜落,心中有感有获,自然喜悦。” “像是星星掉了下来~” “是啊。” “这个明天还会有吗?” “不知道。” “三花娘娘明天还要来看!” “好。” “还要来看猴戏!” “好。” “你可不可以给我买点耗子药?” “为什么?” “我把耗子全部闹死,再拿来吃,这样我就不用自己去捉了。” “再说吧。”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也慢慢走远了。 回到院子,竟又有一喜。 院子里的黄梅花开了。 推门入院时,只觉暗香夜来,幽幽沁人心。又有虚幻的人影在树下游荡歌唱,其声也幽幽,有着如黄梅花一样的清冷。二者相衬,一时有种凡间难以寻遇的清绝脱尘的美。 三花娘娘声音细细的: “这花开了。” 宋游只看着前方,小声的答: “是啊。” “这花是黄的。” “是啊。” “你画的是红的。” “你还记得。” “我很聪明。” “是。” “你为什么画红的?” “随手一画。” 话到此时,篷然一下,鬼影消失了。 宋游只得遗憾摇头。 世间美事总不久长。 随即他去端了油灯来,要掌灯夜看花。 其实黄梅就是前世的蜡梅。原名黄梅,有说是苏东坡和黄山谷见黄梅花瓣好似蜜蜡,遂取名蜡梅。又有说是黄庭坚觉得蜡梅的花瓣就好像女子用手捻蜡而成的一样,所以后来改叫蜡梅。无论如何,都是因为它的花瓣晶莹半透,好似蜡质一般奇美,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 又因其腊月开放,后常写作腊梅。 蜡梅与梅花并不相同,蜡梅多在寒冬腊月开,常为黄色,梅花多在春天开放,多为红色,按后世分,一个蜡梅科,一个蔷薇科。后人很难知晓古人诗词中的梅是蜡梅还是梅花,哪个是梅花哪个又是蜡梅,宋游也尚未遇见文人,若是得遇文人作诗,至少能得知一句。 其实宋游前世很少见到梅花,倒是经常见到蜡梅,经常闻到蜡梅的花香。 蜡梅的香对于前世故乡的人是有深刻的记忆的—— 春天的栀子花,夏天的黄桷兰,秋天的桂花,冬天的蜡梅,是每年常常能闻到的味道。即使是在城市里也不用担心,只要到了季节,就会有很多老人或是挎着篮子或是推着车,来满街贩卖花香。 最好闻的就是这蜡梅香。 它是甜香,又是冷香,比桂花更甜,又不如桂花腻,清爽怡人,是久远记忆里的香,是故乡的香。 宋游实在欢喜,不忍进屋。 忍不住要摘下一朵,别在三花娘娘的头上。忍不住又摘一朵,放在鼻尖细细品闻。忍不住长立梅花树下,举着油灯细细观赏。若非这年头交通邮寄不便,还该折一枝寄给庙里的老道,以诉说思念,可既然不便,就只好令其留在枝头了,再舍不得折它。 油灯照蜡花,别有一番美感。 而越是夜深,院中越冷,这满树的蜡花便在寒气中逐一盛放,越发清美。 宋游心里好静,一时不愿离去。 若是外边有人路过,也能享得此刻院中的香,若肯停下脚步,便能听得院中隐隐的说话声。 “越来越冷了,道士。” “是。” “你怎么不去睡。” “舍不得。” “摘一枝回去看。” “也舍不得。” “……” “……” “你怎么不说话?” “三花娘娘也没说。” “三花娘娘在看你。” “我在看花。” “你在想什么?” “想些故人。” “想你师父?” “三花娘娘怎么知晓?” “我很聪明。” “自然。” 宋游此时想起的也不止是师父。 这花香既从记忆深处来,也理所当然要牵扯出记忆深处的东西,古人有寄梅花以诉思念的传统,可宋游即使折下梅花,也不知该往何处寄。 好在有三花娘娘作伴。 消解了不少孤独。 第三十七章 不觉又多一年 寒冬腊月,溪柴烤火,撸猫赏花,逸都的清闲生活日复一日。 每天的事情多了一项—— 照料马匹。 支出也多了一些。 城中养马就是麻烦。 本来北元马消化能力强,是很耐粗饲的,不使重役不必喂精料,但城中打不了草,也得花钱买草料,还得为它常做清理。好在宋游与它说过之后它便一直安安静静,否则吵到邻居,不说惹来麻烦,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 腊月眼见得也要过完了。 马上就是宋游来到这个世界后过的第一个一个人的春节了。 前几日福清宫的道长们托一位住在逸都的香客送信来,说想请宋游去青成山过年,说去的话就二十八到,宋游想了想,还是没有去。只是他也没有办法给福清宫的道长们回信,不知那天他们在山门前等了多久。 罗捕头也有来请,宋游也婉拒了。 包括俞知州都有送信来。 宋游一概没有答应。 蜡梅开得久,到了除夕这天,花都还在,迎霜傲雪,凌寒独立。 宋游在院子里盘算着日子,三花娘娘化成了人形,却还是改不了猫的习惯,爱在院墙雨檐上行走。 今年过年的时间倒是合适,年后几天就是立春。 记得自己是立秋后来的逸都,过了立春,差不多就过了秋冬两季了。 头顶院墙上传来声音。 “我们要走了吗?” 宋游抬头看去,见小女童赤脚站在院墙雨檐顶上,檐顶本来窄滑,她却站得无比稳当,正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看。 这猫真是有一双慧眼。 “都说了,三花娘娘不要在化成人形的时候爬上房顶行走,会被人认成是妖怪。” “三花娘娘就是妖怪。” “会影响邻居。” “这边房子里没有人。” “这不礼貌。” “好吧好吧。” 虽然如此说着,却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只继续盯着他: “我们要走了吗?” “立春后就走。” “立春是多久?” “还有几天。” “为什么要立春?” “立春是一年之始,生气旺盛,万物复苏,是开启一段旅程的好时候。” “听不懂。” “快下来。” “给我拿梯子来。” “你明明可以跳下来。” “会被人认成是妖怪。” “……” 宋游去给她搬了梯子来,还给她拿了鞋。 三花娘娘穿上鞋子,感觉别扭得很,而她环顾这间屋子,难免有些不舍。 半年时间对于猫来说是很长的。 这里已经全是她的味道了。 “那我们这几天做什么?” “要请屋主来验房。” “什么是验房?” “就是这是别人的房子,赁给我们住,所以我们还给人家时,要请人家来看看,有没有把房子弄坏。” “验了房呢?” “要去和说书先生道别。” “还有呢?” “过年。” “三花娘娘知道过年。” “三花娘娘有大智慧。” “对的。” “此次启程,就离家越来越远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家。” 宋游扭头与她对视,沉默片刻,见她眼里只是纯粹的清澈,便又沉默了片刻,不知说什么。 初四就是立春了。 初五院子刚好租满六个月。 宋游想了想,没有大年初一请人来验房的道理,初二按逸州习俗,又要去上坟、给逝去的老人拜年,之后还要回娘家,走亲访友,怕是直到初五六都不见得有空闲,这么算来,年后还真没有年前方便。 干脆今日就去请屋主过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屋主就到了。 屋主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文人打扮,姓唐名中字心成。 早听说过租住这里的是位高人,这也是近几年来唯一在院子里常住的租客,甚至他还来向宋游求过符箓,此时自是尊敬不已。 壮着胆子稍作检查,小院并无损坏。 “先生,一切妥当。” “那我初五就走。” “唐某还有一事求问先生……” “请说。” “先前这院子里……”唐中左看右看,虽身上并无不适,可仍是有些胆寒,说话也是扭扭捏捏,“先前这院子里……有些……不太干净,在下听说先生道行高深,不知先生是否……是否已经将之除掉了?” 宋游看了他一眼,只说: “那不过是一缕残魂执念,若非心中有愧,不必惧之。” 宋游当初一眼就看出,那女子阴魂并未害过人,也缺乏害人的本事,而他只是个过客,暂居于此,懒得费心,便没再去关心她的故事。 是在这里住了很久之后,好像是上月底,又好像是这月初,一次偶然的机会,罗捕头才向他说起。 这女子原是青楼歌女,后嫁给了唐家长子,她的夫婿就是面前这位唐官人的兄长,两人恩爱极了,一时传为美谈。不过后来北边打仗,唐家长子随一位熟知的将军从军而去,想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却没几年就断了联系,女子独守空闺,思念郎君,逐渐抑郁,不久便与世长辞。 这故事一度感动了逸都的很多人。 这间院子是唐家长子和她的。 如今男主人全无音讯,女主人也死了,作为他们仅剩的亲人,唐中理所应当将院子收到手上。奈何女子执念太深,阴魂久久不散,这院子既没人敢住进来,也租卖不出去,唐中也是无奈。 宋游当初听说的时候,心里也是感触的。 既感触于这份真切存在于封建时代的难得的爱情、跨越生死的执念,也深思于这个故事和他原本想的并不一样。 这女子残魂藏得很深,不好找出来,确实能难倒不少吃这口饭的民间先生,可逸州之大,也不是就没有能人了,而她硬是在此呆了数年。宋游原本以为其中必有隐情,就像小说里的故事一样,要么女子生前身份不一般,要么便牵扯到了别的东西,弯弯绕绕,却绝没有想到,使这女子残魂执念在这里存在了数年都没有被解决的原因,仅仅只是周边社会对她的广泛同情和感动。 往复杂的地方想惯了,一时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竟只是人们简单的纯粹的善意。 于是宋游恍然,于是宋游称妙,于是又一次清楚的认识到,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即使这个时代落后、愚昧,可它也是有温度有色彩的。 古今虽有差异,人心却是相通的。 若论对女鬼生前的了解,宋游不如街坊邻居多,若论受女鬼存在造成的影响,宋游不如街坊邻居大,既然街坊邻居都在宽容忍受,罗捕头就住在这间院子斜对门,以他的性格和职责,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宋游又哪来将之除去的理由呢。 唐中顿时失望至极,却也还是不死心。 “先生可有法将之除去?” 宋游并不回答,只看着他摇头。 “唉……” 唐中长长叹息,连连摆手:“罢了罢了,这几年想尽办法,我也认了,就让她留在这里吧,先生,这便告辞。” “预祝新年如意。” “也祝先生新年吉祥。” 木门吱呀打开,又吱呀合上。 宋游在院中又坐了会儿,待得天色将晚了,要开始做饭了,这才回了屋中。 踩着板凳,从梁上解下腊肉一条,腊肠一节,又取了一条风干鱼,烧热水仔细洗净。这腊肉还是熏过的,要用刀子刮掉表面黑灰,那曾曾曾的声音一响,就好像到了过年的时候。 “道士,今天怎么不吃草了?” “过年。” “是哦。” 三花娘娘不知何时又变回了猫,待宋游洗菜接水,她便追在后头跑来跑去,也不知跑个什么劲。待宋游点上了油灯,忙碌间影子晃动,她又在地上追逐着宋游的影子,扑过来又扑过去,玩得投入得很。 “三花娘娘帮我烧火吧。” “唔?” “去找衣服,化成人形,帮我烧火。” “为什么?” “年夜饭该我们一起做才对。” “是哦。” 小猫儿立马跑了出去。 炊烟袅袅,万家灯火,城中每门每户都点了灯笼,外头又传来了吹吹打打声。 院子里也渐渐有香气出来。 煮好香肠,宋游耐心把它切成薄片,余光瞄见灶前烧火的女童伸长脖子眼巴巴盯着,手上动作一顿,心中亦有所触动,于是露出微笑,切到香肠只留下屁股后边的一小截时,便不再切了,捏起递给她。 三花娘娘凑近嗅一嗅,又抬头盯他。 “给我的吗?” “是。” “还没开饭呢。” “小孩可以先吃。” “哦。” 宋游不由露出回忆之色。 “三花娘娘知道吗?以前我小的时候,每到过年,大人忙着切菜,我就总爱围在旁边,大人切着切着,就总会留下一块来,递给我们,我总觉得那味道比第二天中午桌上的更好吃一些。” “唔唔……” 宋游好像也没期待她的回答,只是陷于回想中,现在想起来,那段时光真是快乐幸福极了。 今天把它传给三花娘娘。 不多时—— 桌上一碗腊肠,一碗蒜苗炒的腊肉,一碗腊鱼,今早买的猪脚炖了半锅汤,算不得丰盛,但其实已经吃不完了。一大一小两人隔灯对坐,油灯的火光只能照亮很窄的一片区域,在粗制陶碗上映出一圈一圈的纹路。 没人说话,只默默的吃。 宋游倒不觉得冷清,在道观这么些年,也就只有他、师父和那只老八哥而已,早已习惯了。 没过多久,外头开始放烟花。 不觉在这世上又多一年。 第三十八章 说这天下玄妙奇幻之事 夜逐渐深了,油灯移至屋中。 宋游坐在桌案前低头写字,三花猫趴在窗沿上,将脸凑近了窗户中间,借着那一丝狭窄的缝隙,看外头的天空。 一边看一边与身后的道士说话,头也不回。 “为什么过年要爆那个?” “烟花吗?” “对的。” “好看。” “是哦。” “很简单。” “一年只过一次年吗?” “当然了。” “能过两次就好了。” “三花娘娘以前过年怎么过的呢?” “在庙子里过。” “怎么过呢?” “庙子里过。” 宋游也不觉得烦或无奈,只继续写着,笔绳摇晃,同时耐着性子,头也不抬的继续问:“和平常有什么不同呢?” “吃很多肉,捉很多耗子。” “过年也捉吗?” “对的。” “辛苦。” “一点点。” 宋游不由抬头看她。 小猫儿眼睛睁得极大,浑圆,对准了那条缝,窗外烟花很是稀疏,但已让她看得不舍得眨眼了。 是一只老实的可怜猫呢。 但这年头也就是这样,哪怕太平盛世,烟花的璀璨也只属于少数人。 除夕也只属于少数人。 不信侧耳听—— 风雨夜深人散尽,隔灯尤唤卖汤圆。 …… 明德二年,大年初一。 吃过汤圆,宋游沿街行走,又来到了北瓦子,云说棚。 许是大年初一的缘故,即使宋游来得早,云说棚也快坐满了,这次给普通的钱,只能坐普通的位置了。 照例点一壶茶,坐下慢慢品。 只听张老先生咳嗽两声,便又开始了。 “诸公新年吉祥。 “前面说到,陈子毅奇兵绕后,直端了阿延齐的老巢,塞北只得派人请和,割地赔款,向我称臣,这一战以我大晏获胜告终!要说此战除了马元帅用人有方,最大功臣是何人,陈子毅当仁不让!” 宋游端茶坐着,安静的听。 今天是兰水之战的最后一回。 正好,有头有尾。 只是一回也就两刻钟,却是撑不了一个下午。 “陈子毅将军的故事就暂且说到这里,将军眼下仍在北方镇守,吓得塞北人不敢南下牧马,他的传奇仍在继续!明日咱们讲神鬼演义,小老儿风雨无挡收费不贵,赚个养家糊口钱,诸公听得舒服还望继续捧场!” 这个故事便算是讲完了。 只见张老先生端起茶碗,不疾不徐的喝了口茶,这才瞄着台下客官:“下午还有些时间,便与诸公说些散碎故事,若诸公有想听的,亦或是前面没有听到的、想再重听的,也可说来,只要大家都愿听,老夫便讲来。” 下方立马有人喊,说想听去年秋天泰安寺广宏法师一事。 声音一出,顿时一片附和声。 “好! “那老夫便与诸公说一说老夫所知之事,若有不对之处,还请斧正。 “咳咳!” 老先生清了清嗓子,便又开讲了。 只听老先生从那遁地贼人说起,甚至从那遁地贼人还未行窃之前的经历说起,最后才说到广宏法师,说到他在寺庙偶遇一年轻后生,说到他在佛祖面前悔过自燃,说到罗捕头破案,随即逸都震惊。 宋游在下边喝着茶,依旧安静地听。 别看他是广宏法师一案的重要参与者,他所知晓的还真没有老先生详细,再加上老先生很有技巧,用词考究,句式精彩,感情充沛,在说到遁地贼人所盗之物和泰安寺搜出来的珍奇宝物时,张嘴就是一段贯口,在说到广宏法师悔过求饶时,语气又学得惟妙惟肖,说到衙门捕役倾巢而出时,就连脚步声也要用口技模拟一番,营造出紧张感,整个过程就像是此前早已写过草稿练过一样,行云流水,精彩得很。 这先生当真是很有水平。 宋游听了他半年,每次少说也要讲小半天,而他从始至终吐字清晰,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即使下边嘈杂,也能将他所讲听得清清楚楚。 这年头做不得假,都得靠真功夫。 讲完广宏法师,下边众人都被那奇妙的道法和神乎其神的故事深深吸引,开始问东问西。 有人问那年轻后生是谁。 有人问何处能学道法。 有人问哪里才有仙人。 老先生精于此道,所知甚广,也都照着自己所知一一答来,渐渐越说越远,讲了越来越多的玄妙神奇的故事传说。 传闻那平州的云顶仙山终日云雾缭绕,山底不见顶,山顶不见底,一山有四季,有人曾在山顶见过神仙。 传闻越州之北有一地生满青桐,每一棵皆有千年万载的岁月,高耸入云,若是夏至冬至时节去,便可能见到凤凰飞来,在青桐树上梳羽。 又说云州的最南边有一片不可逾越的高山,穿过高山有一世外桃源,有人曾在那里见过真龙。 再说起江湖奇事,说起朝中国师,说起北方的家仙野神,南边的巫术蛊毒,深山中妖的世界,脚底下鬼的殿堂,时常出没的虚幻城市,火焰烧了千年也不见熄灭的地火村,这天下之玄妙奇幻,在那讲坛之上,盏茶之间,已然揭了一角。 宋游兴致越来越浓。 终于到了散场的时候,老先生嘴也干了,端着茶杯喝水,却没有走,而是目送客官们离去,传统艺人的规矩一点不丢。 宋游坐了会儿,才上前施礼。 “哎哟!” 老先生不因他年轻而怠慢,连忙回礼,比他躬得更深几分。 “客官可是常客!” “是。”宋游点头说,“自半年前来到逸都,便日日来听张公讲书,少有缺席。” “承蒙客官抬爱。” “是张公讲得好。” “客官这是……” “我本拙郡灵泉县一山人,下山游历,途径逸都,在此小住半年,如今开了春,天气也日渐暖和了,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宋游又对着面前的老先生行了一礼,“特来与张公道别。” “不敢不敢……” 老先生连忙也把腰躬下,随即才对他拱手:“只愿先生一路顺风又顺水。” “多谢张公。” “不敢不敢……” “只是不知张公先前所说,那云顶仙山、凤栖龙腾之地,有几分真几分假?”宋游说着一顿,“此次游历并非一年数载,若是顺路,宋某想去张公所言之处看看,寻访仙踪。” “原来如此。” “不知张公可方便告知。” “哈哈!有何不便?” “还请张公讲来。” “云顶仙山是平州早有的传闻,已传了几百年了,不少人说在那里见过仙人,其实啊,呵,见笑,老朽也只是听说,并非真正见过。至于那些人说的是真是假,几分真几分假,老朽也不敢妄言。”张老先生惭愧笑笑,“不过数百年来,常有去云顶仙山探访仙踪的名人雅士,或是向往此道的隐士,不是求仙就是求长生,不然就是求个逍遥自在,但请先生看,几人成仙,几人长生,又几人逍遥自在啊?” “多谢。” 宋游点了点头。 这位张老先生也只是听闻,不过以他数十年的人生经验、世事见闻来看,他是不相信的,只是不好直说罢了。 “至于那越州之北青桐凤鸣山一事,则是前朝承安伯记载于《山水注》上的事,后常有人声称自己也看到了,不过老朽却是没见过的。” “原来如此。” 张老先生认为这个可信度要高些。 “而那云州之南,穿过齐云山,便是老朽口中的世外桃源,有真龙长踞于此,常于云中盘桓,吞吐烟云。”张老先生顿了一下,“这却是老朽的父亲年轻时亲眼所见,亲口说与老朽听,只是世事沧桑,不知如今又如何。” “亲眼所见……” 宋游一时有些惊讶。 世间有龙,千变万化。 其实不是龙千变万化,而是万物得了道行成了精,有些就被人叫做是龙。 例如有人行至深山,见大蟒生角,吞云吐雾,心中惊惧震撼,便称之为龙。有人行舟水上,见水底黑影,动辄掀起波涛,便以为是龙。甚至水中有些动物,因生性凶猛,也被叫做龙。甚至有人在井中养蛇,以观水质,时间长了,见蛇颇有灵性,也赞之为龙。 伏龙观则说,真龙早已绝迹。 若果有真龙,定然要去见识一番。 “哈哈。” 只见张老先生抬头看他,不由笑了两声:“先生若是有兴趣,就此坐下,老朽细细说与先生听。” “麻烦张公。” 宋游又点了两壶茶来。 两人便找了就近的座椅坐下,如多年好友一般,一直谈到夜深。 张老先生一连讲了许多有意思的地方,比在台上时讲得更细。了解得清楚的,便把如何走、如何找都给他说了个明白。了解不清楚的,也把自己知道的尽力全讲了出来,好让宋游自己决定要不要去,若决定要去,又该如何自行探寻。 深夜两人才道别,互相离开。 只见张老先生站在巷口,借着灯笼光亮,可见天上丢星,而他凝视着宋游冒雨离开的身影,眼中却有疑惑之色。 “阴阳山伏龙观……” 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但应是年轻时才听说过了。 第三十九章 只往东去 正月初五,也是立春。 宋游正在院子里收拾行囊。 衣物要全都带上。 也没几件衣裳,不占多少空间。 水囊干粮、锅碗茶杯、笔墨纸砚、舆地纪胜,包括灶屋梁上挂的没吃完的肉,不多带东西,可该带的也一样都不能少。 此去路长,难免风餐露宿,春寒料峭,夜间保暖之物也得带上。 俞知州赠予的羊毛毡是上品,压得很薄,比褥子更隔寒保暖,叠起来也没多少地方,再带一床庙会上买的薄毯,借宿荒山野庙也不怕了。 这年头有类似驮包的被袋,也是在庙会上买的,商旅、随军常用的那种,结实能装,装好之后,便放在马背上。 斗笠蓑衣挂在上边即可。 枣红马乖巧站着不动,任他摆弄。 今昨两日都是立春,万物生机之始,生气最是浓郁,这抹生气对世间万物皆有大好处。今年山下第一缕立春的灵力,又有不同,宋游将之赠予了枣红马,使它现在看起来神采奕奕。 全都收拾好了,又把院子也给收拾干净,无论是头顶的蛛网还是墙脚的灰尘,都要清扫干净,该收捡起来的也都要捡起来。 最后才拱手与竹林方向道别: “半年来多有打扰,又常听夫人唱曲,消磨闲暇时光,虽心中享受,可细细想来,实在无礼。此般离去,该向夫人道个别,道声歉意,只愿夫人早日化解执念,或早日等到郎君回来。” 这是白天,竹林方向自然没有回应。 倒是三花猫抬起头来看他: “我要说什么吗?” “不用。” “哦。” 一人唤马出门,一猫身后随行。 门外罗捕头一身皂衣,站在巷口。 “在下为先生送行。” “班头有心。” 还未出城,刘知县又领着俞知州慌忙赶来。 “要早知先生今日要走,俞某昨日便该为先生设宴送行,还请先生恕罪。” “知州哪里的话。” “无论如何,都是俞某不周!今日赶来也匆忙,好在没有错过为先生送行,只在来的路上为先生买了些能放的点心,半路充饥用,又为先生带了一床羊毛毯一件莲蓬衣,半夜御寒用,请先生务必收下。” 宋游依旧看了俞知州几眼。 “便多谢知州。” “先生此去何方?” “暂不知该去何方,只往东走。” “先生此行多久?” “二十年。” “……” 俞知州一时怔住了。 身后的罗捕头、刘知县也为之一愣。 二十年…… 人这一生有几个二十年? 只听说过有人用二十年来追名逐利,有人用二十年来自甘堕落,却从未听说过有人用二十年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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