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可诡异的地方在于,当他向她走过去的时候,她突然张嘴露出了血红的獠牙,画面冲击感和他过去第一次看口裂女的图片几乎一样。 从酒店床上醒来的时候,张敛发现自己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满不在乎,从容自若,潜意识里仍存在威胁,暴动,危机将至的认知因子。 源头就是周谧肚子里的那粒微型炸弹,哪怕它的计时器还没真正开始跳动。 不,也许它已经开始数秒了。 不能再拖了。所以当夜,张敛就将航班改签到了早上。 下飞机后,宜市熟悉的空气和日光像位老情人拥抱而至,张敛紧绷的眉心才逐步松懈。 取车时他接到了母亲荀逢知女士的电话。 她问能不能去F大接一下她,她的车似乎又出了点问题,后备箱的位置在路遇颠簸时总是有低响,但她明明没有摆放任何东西,尤其今早声音更大更明显了,她怕再开下去会出交通事故。 张敛回:如果你的老古董还不准备换的话,4S店年末将会给你颁发一个终身质保成就奖。 荀逢知说:换跟你一样的吗? 张敛说:你喜欢的话,我没有任何意见。 一个钟头后,母亲坐上了他的副驾。 她穿着雾蓝色的衬衣,花白短发烫得像是最近年轻女孩间很流行的羊毛卷,色虽弛但态不衰,一如既往的容光焕发。 在学校,她是和颜悦色循循善诱的导师,但在他这个儿子面前,她永远不吝刻薄。 “好久没见,你好像苍老了很多。”开场白不出所料,子虚乌有的人身攻击。 “哪里。”张敛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路况。 “方方面面,”荀逢知说:“你现在身上的气质比你爸还老气横秋,被资本浸淫得太久是不是就会这样。” 张敛鼻端微抽:“抱歉,我也只闻到了车载香水味,并没有闻到什么文学教授的书香墨韵。” 荀逢知笑了起来,开始观察他车的内饰。 张敛的车是保时捷cayenne turbo,4.0T的排量。 这是他回国后才买的,早几年在纽约工作时,他开的是一辆二手的Rossion Q1。 两者的外形都稍显张扬,但在张敛眼里,她们却异常冷静,线条带着微有张力的圆滑。 荀逢知前后看了半天:“这车哪里好?” 张敛没有回话,清楚辩论一旦开始这位小老太太就没得消停,并且会将他连车带人地用一种文绉绉的翻译腔贬到一文不值。 所幸她转移注意力看起了自己最感兴趣的收纳空间。 收纳,在一辆车里看收纳。 张敛忍住了要吐露一句“不如换辆房车”的想法,他猜荀逢知没准真会答应。 倏地,她打开了副驾仪表台下方的手套箱。 也是这个电光火石的瞬间。张敛头皮轻微泛起麻意,他觉察到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被自己忽略了。 周谧的检查单还在里面。 因为彩超胶片的面积确实有些大了,除非出公差,张敛不爱也不会用包,前天上午回公司前,他就将它随手且草率地塞了进去。 但它现在,已经哗啦作响颇具声势地迁移到了他母亲手里。 余光里,从上车后就四处张望的荀逢知好像被按下暂停键,变为静帧截图。 张敛在红灯前停了下来,计划给自己同样六十秒的准备时间,必须是严谨的插科打诨,万无一失的谎言。 “这是谁的?”荀逢知语气不可思议的高昂:“周谧?我有个学生也叫周谧!” 这句惊呼严重干扰了张敛的思考节奏。 交通灯切为绿色,他的大脑却不再畅通无碍。 因为将一切蛛丝马迹以最快速度联结之后,他顷刻意识到,母亲口中的“周谧”,应该就是他所认识的周谧。 昨夜的噩梦果然是墨菲定律的先兆。 “你新交往了女朋友?” “还让人家大肚子了?” “这两天刚查的?” 荀逢知举着那张检查单,一下子三姑六婆喋喋不休。 张敛的双手稳稳握在方向盘上,接近坦白地说:“不是我女朋友。她的确怀孕了。” 他故意让这两句话听起来是分割的,并无因果,企图扩大母亲的猜测范围,并将其引向他方。 但荀逢知向来擅长挖掘文中关键点:“那这个小姑娘的孕检单怎么会在你车里?” “我载过她一程,她遗落在这了。” “张敛!”荀逢知的脸已经尖锐地涨红,像外文作品里歇斯底里的妇人:“你是不是想撒谎没人比我这个当妈的更能看得出来,尤其你干这事的时候会比平时更冷静!” 张敛轻徐地呵了口气:“她在我那实习。” “你有她微信吗?”荀逢知显然不想再理会他的顾左右而言他。 “有。” “我也有她微信。我想对比一下,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狡猾的儿子,更狡猾的母亲。 — 张敛认为自己预判失误,他应该直接说“对,我交了新女友,她叫周谧”,最起码车停在路边时,荀逢知数落他的态度应该要比现在更好一些。 她还给父亲打了通电话详细汇报他的“恶劣行径”,并在结尾处总结陈腔滥调:我们当初就不该送他出国读书,从那时候起他就不像从小一样乖,转性了,恋爱失败不说,现在还做出这种有失品行的事。三十多岁人了,过得稀里糊涂,你看得下去吗? 她打开公放,故意让他听听她先生对她的声声附和与认同。 张敛全程没有辩驳,面色平淡地正视前窗。 女人需要爆发,而男人保持安静。 这点他从父亲身上学到了精髓。只是父亲比他更耐得住性子的地方在于,他不只会沉默接收,有时还会对母亲言听计从,以此规避更多冲突。 “我要跟周谧通电话。”小老太太拿着他手机叫嚣。 张敛终于有了点反应,转头看她,眼底有几分逼压:“让我来打。” 要长辈出面解决问题是他最耻于发生的事情。 但荀逢知精确地攥紧了他的尊严,她清楚儿子不会真的不得体地来“抢”,她开始翻看通讯录:“怎么没有周谧名字?” 张敛拇指摩挲了下方向盘:“月半小夜曲。” 下一刻,荀女士的眼神如要将他生吞。 — 由于母亲的应急方式太过唐突,冒犯,以及自我,去接周谧的路上,张敛没忍住与她展开了争论。 他主张稳定的性关系是双向选择,如有意外情况也应该只由当事人商量好后共同决定和处理。 母亲则表示无名义的怀孕就是彻彻底底地对女性的伤害,剥削与掠夺。 张敛沉住了气:“我们本就不是一个命题。” 因征得学生见面的同意,荀逢知的焦躁有所缓解,心平气和了些:“你应该负起责任。” 张敛回:“你说。” “先跟她道歉,”荀逢知严肃道:“然后询问她有无结婚意向,最后和我,还有你爸一起去拜访她的父母。” 她的三级跳思维令张敛心头哗然:“你写书呢?” “你该考虑结婚的事了。”荀逢知微微叹了口气。 张敛反驳道:“怀孕是对女人的伤害剥削掠夺,那么因为这种意外状况草率结婚就不是对双方的伤害剥削跟掠夺了?” “你被剥削了什么?一颗精子?”荀逢知直言不讳:“你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她在你的联系人里甚至都不配有姓名,如果我没有无意发现这张检查单,你就是在伤害我的学生,她这会还在医院,还是朋友陪着她,你呢?衣冠楚楚地开着你的保时捷?” 张敛服了她的墨守成规:“嗯,我正衣冠楚楚地开着我的保时捷陪你去接她。” “你能先摆正你的态度吗?” “这件事是双方责任。” “别跟我扯东扯西。” “我的意思是,”张敛瞥她一眼:“你真认为你的学生跟你认知范围内一样?” “她的私生活轮不到我管。但起码她在学校表现很好,是个优秀和善的女孩子。” 张敛唇角略勾,仿佛在说“是吗”。 这个微妙的反应被荀逢知尽纳眼底:“张敛,你刚刚的表情让我很不舒服。” 张敛口吻淡淡:“你的封建压迫也让我很不舒服。终于有可乘之机实现你们的私欲了?” 荀逢知一阵胸闷气结:“是的,你够新潮,前两年突然坚称自己不婚主义,说会管理好自己的人生和生活。我和你爸已经尽量尊重你的选择,睁只眼闭只眼,不插手你感情。结果呢,你交了一张什么样的答卷。” 她扬起手中的B超单:“别的女孩意外怀孕的B超单?” 如拍板定案,她哗得将它甩上中控台:“你不说我来说。” 第10章 与荀教授简单通完话后,周谧只能用六神无主来形容自己。 她原以为她与张敛的关系只是一根活节,可以自如地系与解,岂料中间竟然这样千丝万缕,错综复杂。 见她维持了好一会的撞邪表情,贺妙言歪过身来问:“谁啊?” 周谧每个毛孔都快冻结,惶然看向朋友:“我导师。” 贺妙言不明所以:“哈?” 周谧喃喃,声音打颤:“她是张敛妈妈。” “我!靠!”贺妙言嘴巴张得能吞俩鸡蛋。 周谧极力想让自己镇定,然而无果,她心乱如麻。 眼看着医院大门近在咫尺,她忙说:“言言,前面让我停一下,荀老师说一会来医院找我。” “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怎么知道,”周谧欲哭无泪,接二连三的惊雷就这么劈头而来。她双手盖脸:“天啊,我都不知道张敛怎么跟荀老师说的,她要怎么想我,我不会毕业都难了吧。” 贺妙言停住车:“她说要见你?就她一个吗?” 周谧将碎发理到耳后:“张敛也会一起过来。” 她回想着刚刚通话中的细枝末节:“其实荀老师说话很温和也很客气,甚至有点抱歉。” “那应该只是想就你怀孕的事当面谈谈?” “是,”周谧深呼吸,作视死如归状:“所以让我下车吧,是死是活,痛快一刀。” 贺妙言说:“我陪你。” “不太好吧。”周谧看她。 贺妙言说:“那让你一个人1V2?想都不敢想。教授怎么了,我要给你撑腰!” 周谧瘪嘴:“谢谢你,言言。” 贺妙言说:“我先把车停回去,我们待会就在门口等。” — 快到人医正门时,驾驶座上的张敛一眼就看到了周谧。 她今天打扮得很清淡,扎马尾,白色毛衣,露出脚踝的浅蓝牛仔裤,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她姿态很好,直直立在那里,发丝微拂,像朵有韧劲的雏菊。 她的胳膊正被身边一个中长发女生死挽着,很用力,跟挟持似的,张敛猜应该就是她朋友。 不过她怎么一天一套,今早就来医院,还不是他们原本商量好的那家。 车一停,荀逢知就气势汹汹地摔门下车,冲自己学生笔直地走了过去。 张敛思考了下自己到底要不要跟过去,最后,他只选择将车开近一些。 三个女人碰了头,周谧焦灼的神态一下子变得惭疚,手足无措。 母亲的模样是在宽慰。 她的朋友紧锁着眉,似乎在为自己友人打抱不平。 他听不见她们说了什么,但基本能从神色上判断出各自的表态。 简短交涉后,荀逢知领着她们朝车这边走。 张敛下了车,为她们打开后座门。 碰面时,周谧猛得掀眼,愤意十足地剜了他一下,有怨恨,有不解,和在母亲面前的样子大相径庭。 约莫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她的朋友也同样恶狠狠看他,随后偏移视线,尾随周谧一同上车。 母亲跟在后边提醒:“慢点,你们年轻人就是风风火火的。” 张敛垂眼勾了下唇,带上门。 — 上路后,车厢里异常沉闷。 荀逢知回头看两个女生:“你们吃早饭了么?” “吃过了。” “还没有!” 她俩异口未同声。 回答前者的是周谧。张敛手指在方向盘上轻点,笑了下。 荀逢知再次探问:“到底吃了没?” 周谧嘀咕,实话实说:“还没有,我不想让老师多操心。” “你可太见外了,”荀逢知蹙眉,立马差遣自己儿子:“找家近店,赶紧先让这俩小姑娘填肚子。” 张敛不咸不淡“嗯”了声。 而后荀逢知不再作声。到底有些局促,可又不忍这样晾着学生,少晌,她再度回头:“今天到医院是做什么呢?” 周谧双手攥到一起,没有隐瞒:“开药。” “哦……”荀逢知应下,心底大概有了数,想把儿子踹出车外的欲望愈发强烈。 张敛驾轻就熟地找到家门面精致的早茶店。 周谧最先落座,不知有意无意,张敛旋即坐去了她对面。 等两个女孩点完餐,张敛又跟服务员多要了杯五谷鲜榨热饮,下巴示意周谧位置:“先把饮料上了,给她。” 他的重点关心让周谧不自在起来,旋即拿手撑额,挡住二人极易相撞的视线。 而荀逢知在一旁附声,像位宽和的长辈:“对对,你穿这么少,不冷么。” “老师您别担心了,真的不冷。”周谧语气拘谨,小心翼翼。 眼下的一切都太尴尬了,比天底下所有社死现场都要社死一万倍,她只想缩小隐形遁地,从此飞出太阳系。 饮料端上来前,四个人基本没怎么交流。 中途就张敛接了通电话,大概是公司打来的,他言简意赅吩咐几句,说自己在外面还有事,便挂了。 等周谧摸上吸管,吮了两口,荀逢知才说明来意:“周谧啊,我跟张敛过来,是想先为这件事跟你道个歉。” 周谧忙松口,“不不,我自己也……”她哽住,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合适。 贺妙言人有些直,忿忿不平:“道歉就够了吗?” 荀逢知为她暴烈的性子怔了下:“自然不够,但道歉是最基本的礼数和态度。” 她看眼儿子:“你说。” 张敛摩挲着瓷杯,迟迟不开口。 “说啊。”荀逢知陡生不快。 “周谧。”短暂的沉默后,张敛意味不明地叫了下她。 他音色沉暗,像灰蒙的积雨云,周谧以往只在某些特殊场合听过,因为接下来迎向她的多半是什么山海倾倒。 周谧顿觉不适地看回去。 张敛波澜不惊,在对面静静凝视:“我妈希望我们可以结婚,你怎么想?” 一句话如铅球掼砸到桌面,周谧被振得满心哗沸,瞳孔骤缩,以为自己没听清。 荀逢知亦错愕地瞪向儿子,完全没料到他会冒进地走出这步棋,反将一军,彻底打乱她稳重取胜的全部策略。 “结婚?”周谧双手包紧玻璃杯,却感觉不到一点烫。 她费解地问:“为什么突然就要结婚?” 张敛复述母亲的说辞:“因为你怀孕,我必须对你负起责任。” 荀逢知不再作声,他自己说出来也好,且看且行。 周谧偏眼去找自己导师,满脸写着求助与不解。 “你别看她,”张敛拿起杯子,抿了口茶:“看着我。” 荀逢知不乐意了,心起愠怒:“你现在这样子是胁迫你知道吗?” 张敛微笑:“是吗,那我是在胁迫她跟我结婚,还是别跟我结婚呢。” 他从始至终都盯着周谧,双目似有引力:“周谧,我只想听你说。” 周谧恍惚地拧紧了眉:“不是……这太突然了,我跟张敛不是那种认真谈恋爱——” 她一下卡壳,难以组织语言,去精准地描述:“我从来没想过要因此结婚组建家庭什么的。我刚实习,还在读研,连工作都没有,现在的状况怎么合适?结婚生小孩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我可能真的没办法接受……” 也太匪夷所思了。 荀逢知弯动眉梢,面露暖意:“没关系,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 一边老板,一边老师,双重夹击。贺妙言心知朋友此刻肯定一团浆糊,决然看向这对母子:“你们这是在干嘛?我们谧谧今天来医院就是准备打胎的!她不想再跟你儿子有任何来往了!” 张敛搁下杯子,与木桌碰出轻微的声响,似局中最后一枚落子,胜负已决。 荀逢知极轻地叹了口气,打感情牌:“周谧,我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就让你做这些决定过于唐突了,回去后你可以再考虑看看,最好不要再瞒着父母,跟他们坦白,问问他们能给你什么样的建议。你跟着老师有段时间了,肯定多少知道老师的性格,现在发生这种事,我心里很不好受也很歉疚,除了这样表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看问题都简单轻易快节奏,鲜少想得周全。” “你和张敛的事我已基本了解,你们认识不止一年了,他是我儿子,你在他那实习,我恰巧又是你老师,也算是有缘。” “孩子的事我尊重你的意愿和选择,但能……” 张敛忽然打断她:“你现在这样就不是胁迫了么?” 荀逢知愤然扭头看他:“无论结果如何,你也要亲自陪周谧把这件事解决,办妥,尽可能减少你对她的伤害。她术后会很脆弱,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需要休息和调养,你必须陪在她身边。她自己一个人在家怎么行?如果被父母知道的话,又要怎么跟父母交代?” “让她去成奚那边,VIP病房,我已经说好了,”张敛有条不紊安排起来:“公司的话你给她开个二十天左右假条,说要去外省实践。你不方便也可以让成奚来办,急性阑尾手术。” 他接着看周谧:“你就跟父母说最近学校事多,要搬回寝室住阵子。” 周谧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头脑宕机,全无思考暇余,只能目不转睛盯着他。 见儿子这样举重若轻,荀逢知原先唰白的脸上浮出薄薄血色:“你早在心里计划好了吧。” 张敛修长的右手平摊在桌面,纹丝不动:“我只是尊重周谧的选择,并,同她一起妥善处理这一切。” “你也听到了,她不想再跟我有任何来往了,”他隐有笑意地正视周谧:“周谧,你觉得呢?” 周谧醒过神来,胸口用力起伏一下,给荒唐的一幕画上句点:“就这样吧。” — 回家路上,荀逢知撑头望窗,心绪丛杂,俨然不想再跟儿子多说一句话。 张敛从眼尾扫去一眼,“怎么了,失策了,不开心?” 荀逢知说:“不至于。” “热心的勉强就比冷漠的割舍更高尚了?”张敛望着斑马线上来去穿行的人流:“我看不出你跟我有什么区别,甚至你更过分。” 荀逢知面色有了变化。 “你认真了解过你学生吗,”张敛略有停顿,若有所思:“周谧才24岁,真正属于她的人生才刚开始。” 他平静地陈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是你认识的学生,方方面面都不错,你对她印象也很好,所以想趁此机会,看能不能促成你们想要的那种「姻缘」,从此能有个人、有个家庭来制约我,让我成为一个正常人,你们才好真正放下心。” “伪善,”张敛冷淡地掷下一句评判:“假如她真的如你所愿,这一年半载,包括将来,孩子跟家庭都会成为她的掣肘。正要舒展的年纪,你却让她去选择多重身份的压迫和磋磨。作为老师,这就是你对学生的期许?要她的人生为意外买单?” 荀逢知轻哼:“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还是在为自己开脱么?” 张敛笑了下:“如果你能因此身心舒畅的话,我不介意被你这样评价。” 第11章 按照张敛的嘱咐,星期天一早,周谧就收拾好自己部分衣物与生活用品,离家搬去了成和医疗的VIP病房。 出发前,爸爸刚好在吃早饭,见她提着自己小行李箱出来,忙就着小包榨菜囫囵地喝粥:“谧谧,你等下啊,爸爸送你去学校。” 周谧忙摇头:“别了,妙言在门口等我呢,你慢点吃吧。” 妈妈在厨房里搓碗,回了半个身子:“早饭也不吃吗?这几天早晚温差大,你别贪凉,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我都多大了,走了啊。” 她口吻轻快,却在将家门慢慢合拢后,急剧地涨红眼圈。 周谧轻吸一口气,整理好酸涩的情绪,走下楼梯。 来接她的自然不是贺妙言,而是张敛。 他在小区门口等了有一会了,见周谧遥遥走来,头微垂,长发被风撕扯着,忙下车迎了过去。 右手忽然一空,尚还迷迷瞪瞪的周谧,吓得猛抬起头,撞上男人视线。 张敛今天穿了件薄薄的灰色毛衣,修身的款式,上半身线条被勾勒得略为明显。 他不带情绪地问:“想什么呢,都不看路。” 周谧撇了下唇角,没吭声。 张敛掂掂那只贴纸多到快让他临时患上密恐的蓝色小提箱:“昨晚不跟你说了从简?很多病房都有准备。” “哦。”周谧淡淡应了下,人像朵蔫了的小花。 张敛跟过去,与她并行,放低声音:“心里怕?还是跟我生气?” “你能不能别说了,”周谧双手捂耳:“我气自己还不行吗?” 张敛颔首:“可以,但不利于身体。” 周谧无言望天。 把周谧的行李在后备箱安顿好后,张敛回到驾驶座。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接了下,周谧就动作飞快地塞上耳机,先左后右,完全封闭住自己。 张敛一笑,没再搭腔。 车行上路,周谧歪头斜靠在那,失焦地看着窗外流逝的高楼。 她心情差到极点,连常听的音乐都变得枯涩无味,硌人耳根,从清泉水化为烂泥浆。 就像她自己,在本应觉醒的年龄,却浑浑噩噩,一脚蹚进了这般遭遇与窘境。 没错。 她就是在跟自己置气,烦懑懊悔到几宿难眠。 周谧揉揉发涩的左眼,漫长地吸了口气,窒住,似在自我惩罚,胸线还未下涌,手机里突然来了电话。 瞟见名字,周谧气硬生生憋住。 她斜了眼名字的主人,手掌着方向盘,开车姿态好整以暇,不爽地按下拒听。 过了会,他第二遭电话又打进来。 周谧终于接起,没好气:“干嘛?” “要这样才能跟你说话?”车厢与耳畔同时竖起两道低音,似冰川下的回响。 周谧完全不想看他,视线死死黏在全黑的屏幕上:“你到底要说什么?” 张敛问:“我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么,怎么又甩脸色给我看?” 周谧低哼一声:“要流产的人又不是你,难道还要我跟你嘻嘻哈哈?” 张敛瞟她:“留下也可以。你想嫁给我吗?” 周谧心头一怵,终于转过头去,嫌弃至极:“谁想嫁给你啊——” “是啊,”张敛弯唇,像位温煦的学长:“所以别垂着个脑袋,也别深仇大恨的,开心点,这对你而言是解脱。” 周谧反唇相讥:“你更解脱吧。” 张敛极轻地掀了下眉:“我可没这么说过。” 虚伪。 周谧心头杵起批斗张敛的大字报,并将其一路揣去了目的地。 成和医疗的规模远比周谧想象中大,像把她们学校的三栋图书馆拼接在一起。立于城市中心的全白方正城堡,自视野中恢弘地逼压过来。 刚一进去,就有人上前接待张敛,是位容貌昳丽的女士,蓝白制服没有一丝累赘地裹在身上,不知是护士还是前台。 周谧不声不响,跟着穿过通明敞亮的大厅与走廊。 他俩应该认识,张敛问了几句,女人便回头打量起周谧,但她眼神并不冒犯,也没有停留过久,神情始终温和亲切。 三人共乘一部电梯,周谧百无聊赖,死盯着墙壁显示屏上闪动的画面。 带路的女人见周谧一直闷那,面色不佳,搭话说:“张总,你哄哄你小女朋友啊,本来就不开心,还把人家冷一边。” “哄得住吗,”张敛含笑接:“脸臭一路了。” 周谧眉毛快拧成疙瘩,他怎么能这么恬不知耻地随机应变。 她试图反驳这个“身份定位”,但考虑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后,只能磕紧上下牙,修炼忍气吞声的境界。 安排周谧的病房在十二楼,靠南端的位置。 窗明几净,白色基调,布置得像是广告或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样板间,样样俱全,而且异常安静,走进去后,仿佛根本感觉不到风天,与世隔绝。 周谧驻足,顿觉周遭一切都变得不切实际。 张敛越过她,将提箱搁到茶几上,回头问一位新接待他俩的年轻护士:“底下都你照顾她?” 护士点头:“对,接下来几天都由我跟另一位护士轮班照看周小姐,待会管床医生会过来给她做些简单检查。” 有阴超ptsd的周谧回神,紧张问:“什么检查?” 护士回:“就基本的入院检查,血常规,血压心率,肝肾功能这些,您别紧张。” 周谧待在原地:“嗯。” 张敛环顾四下,瞥了眼还傻站着的周谧,侧头示意:“躺床上去。” 周谧一记眼刀杀回去,抬脚往床边挪。 护士忙过来搀扶,周谧惶恐地格开她手,“不用,我自己可以。” 爬个床而已,有必要么。正腹诽着,人美声甜的小护士已经屈身,收走她刚脱下的帆布鞋,转身便走。 “诶?”她局促叫住,欲言又止。 护士回头:“周小姐,您有什么需求直接跟我说就好。” “我鞋……”周谧支吾着,您是要拿去哪里。 “哦,”护士明白过来,双眼月牙弯,指了指一旁立柜:“我给您换双一次性拖鞋,您住院期间不出门的话穿拖鞋会更方便些。” “……好吧。”憋了一肚子无措,周谧拨拨刘海,再无言语地靠回枕头。 “对,您在病床上休息就好。”护士将绣着医院LOGO的白拖鞋摆放好,给她腿部铺上薄被,又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两柄小型简洁的遥控器,告诉周谧哪个按键对应哪个开关,如何调节床头床尾高度,连一旁的百叶窗都是全自动。 周谧开始还全神贯注听,最后直接神思迷糊,只能嗯嗯啊啊地应。 临走前,护士提醒她床头触手可及的按钮:“周小姐,您有什么需要按这里就好,我会立刻过来。” 目送护士出门,周谧才解放般长舒一口气,好似离开了好一阵大气层,使劲呼吸,并往自己面部扇风。 眼一偏,是张敛坐在沙发上。 也不知道他观看多久了,姿态松散地搭着一边扶手,眼含戏谑。 周谧按下手,脸颊微微蒸热,“看什么。” “还满意吗,周小姐。”他腔调正经,学护士那样称呼她。 周谧满脸不适:“我还以为自己在体验病房版海底捞。” 张敛说:“我去跟她们说,让她们少来打扰你。” “不要了,”周谧掏出手机,低头看了眼时间:“都不容易。” 张敛不予置评,起身去病房内另一个隔间转了圈,回来说:“里面还有个小房间,晚上我来陪你。” 周谧正噼里啪啦按键,在微信里跟朋友转播吐槽当前实况,听见后微愣,忙不迭拒绝:“不必了。” 张敛站定:“为什么。” 握着手机的双手垂回被面,周谧正色:“以前跟你说过原因。” “嗯,”张敛眉心微蹙,如在深思:“哪句,你闹情绪的话比较多。” “做个人就行。”周谧点到为止。 张敛不以为意地一笑,重新在沙发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温水。 周谧又在微信里跟闺蜜说了会话,复而看向一边的张敛,他也在看手机,应该是处理工作上的事,神色正肃了许多。 周谧叫他:“哎。” 张敛很快扬眼,从跟朋友的对话中抽离:“嗯?” 周谧问:“你怎么还不去公司?” 张敛说:“赶我走啊。” 周谧果断坦白:“你在这我浑身不自在。” 张敛略一挑眉:“以前不是挺自在的?” “那不一样!”周谧像只炸毛的猫,再三强调:“不是一件事,不要混为一谈!” 张敛不再逗她:“等你查完我再走。” 又说:“待会我朋友要过来一趟,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我可以躺床上装死。”周谧利落地扯高被子,把自己捂严,只露出上半张脸,像是拉起卷帘,宣布停止对他的所有营业。 张敛看笑:“知道了,你就这么处理吧。” 她黑亮的大眼睛也随即紧闭,彻底摆出关门谢客的架势。 “那我走了?”黑暗中,周谧能听出张敛朝她这走近几步,声音清晰了一些。 “哦。”她干巴巴应。 “有什么事就联系我,别总憋心里。”男人似乎停在了她床边。那些存在感极强的直觉,偕同他忽而温和的声线,像层浅灰色的浮毛,糅织在一起,从半空中缠络而下,网住了她。 周谧心脏微微收紧,不自觉闭气,挤出三个字:“有护士。” 寂静须臾,他总算背身远离:“中午我再来看你。” 听见关门的轻微响动,周谧才得以大喘气,张开双目,重回清明世界。 偌大的白色空间,日光已在天花板上印下一隅亮片,周谧独自盯着那处,许久没有移开视线。也不知怎的,浓烈的酸意无故上涌,她吸吸鼻子,急速将被子盖过双眼。 第12章 成和医疗的服务的确宾至如归,做完基础检查,护士就给周谧端来了一份色香味俱全营养搭配得当的早点,并询问她在床上还是在桌边用餐。 周谧赶紧下去,等护士一走,她拍了张照片传给闺蜜:有够浮夸。 贺妙言回:住院吃这?这是月子餐吧,你问问她们有没有上错。 周谧苦中作乐地笑了下。 周谧的管床医生姓吴,叫吴畏,名字很刚硬,却是位女医生,而且眉目弯顺,看起来很好相处。 至少周谧是这么认为的。 相较于平常的医患关系,吴医生更像一位在医院工作的远房姐姐,跟她提起之后的安排也是字句熨帖,力图减轻她的焦虑和恐慌。 周谧还是蛮感激的。 一个上午走下来,她对未来几天的流程也基本了解。 其实跟人医的医生说得大差不差,吴畏建议她选择其他更为稳妥的方式,但思考过后,周谧还是迈不过心理那关,坚持先用药试试。 唯一区别就是,这回在超声室,做B超的医生询问她和她先生需不需要留下一些影像当作纪念。 周谧躺那愣了下,接而狂摇头。 她不想再跟肚子里这位运气不太好的小伙伴有更多羁绊了,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除了徒增愧疚与感伤,再无用处。 检查结束的时候,周谧默默在心里跟它说了句“对不起”。 但也只有“对不起”了。 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我们今后有缘再相会。 在自嘲中用完这顿早餐盛宴,周谧身体回暖,起了饭困,便爬上床闷头大睡。 再被眼皮上方的日光挠醒时,已经是下午。 周谧几天没睡这么好了,一时不知道身处何处,双臂舒展,打了个惊天巨声哈欠,尾音还跟着哼老长,像种古怪的戏腔。 等能半睁开眼皮,她去摸枕边手机,朦胧间,就见不远处沙发上坐着个人,身影瘦长。 周谧心一咯噔,彻底苏醒。 两人目光对上,张敛正神态自若地望着她,面前茶几上摆放着Macbook,大概在办公。 周谧想起自己刚刚略显浮夸的“起床气”,耳朵起烫,一把抓起手机翻身背对,并迅速遁回被窝里。 男人的声音从后方悠然飘来:“你要是第一次起床就这么大动静,我们也不会有这事了。” 周谧:“……” 她咬了会牙,闷闷抬声:“你一辈子不打哈欠吗?” “全部加起来可能都敌不上你一次分贝。”他口吻里带了笑意。 周谧脸抵着枕头,拳头发硬:“谁让你在这听了?在哪不行,非要在我病房里,吵着老板您了真是抱歉呢。” 张敛笑一声:“我说了中午会来看你。” 周谧哦一声:“忘记提前去化个妆了。” 张敛还是笑,揭过这茬:“饿吗,我让她们把午饭送过来。” 周谧这才惦记起时间,她按亮屏幕,居然都下午三点半了。 周谧诧然地坐起,跟被单上的皱褶们面面相觑片刻,才歪头问张敛:“你真中午来的?” 张敛回:“嗯。” “然后一直待到了现在?”她一脸狐疑。 张敛靠回沙发:“不然呢。” 周谧手指在被子上小幅度乱戳一气:“你怎么不叫我?” “叫起来干嘛,”张敛淡着声:“跟我吵架?” 周谧偏头,注意起百叶窗的缝隙,像是要把说不上来的情绪使劲往那塞放:“好吧……其实你还是有点人性的。” 张敛挑唇:“怎么,要跟我和平相处了?” 周谧抿抿嘴,似宣布重大消息那般字正腔圆:“这件事结束前,我会跟你好好相处,一起解决。” 她煞有介事的样子除了引人发笑外就只有引人发笑,张敛问:“之后呢。” 周谧瞥去一眼:“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张敛颔首:“嗯。” 周谧急忙补充:“还有——” 张敛示意她继续。 “我们两人的不正当关系从现在开始正式告终,您有需求请另寻下家,”她双手不自觉交拢,在白色的被面上圈出空心的弧:“我在奥星实习完就走人,之后我们就不要再有任何联系了,ok吗?” 话音刚落,像看视频不当心按到空格键,整间病房极短地寂静了一下。 张敛应:“好。” 而这个字掉进空气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暂停。 周谧不再作声,也不想承认自己的那点不舍,那点感伤,那点遗憾。可这些情绪就这么细微地涌来了她胸口,并密密麻麻地渗透开来。 这算什么呢。 童话的现实结局?反面教科书?周谧难以判断。 快乐是真实的,难堪是真实的,恐惧是真实的,接下来的痛苦也是真实的。 入住病房第三天的大早,周谧空腹吃下药物,而在这之前,她翻来覆去问吴医生的只有一句:“会不会很痛?要疼多久啊。” 吴医生宽慰说看个人,咬咬牙忍一忍。 接着周谧就把自己想象成历代那些大无畏义士,视毒药如信仰,英勇赴死。 离开病房前,吴医生回头嘱咐立在床边的张敛:“陪她走廊走走吧。” 张敛应一声,回头看周谧:“感觉怎么样?” 周谧仰脸瞪他:“感觉你真不是个东西。” 张敛没有接话,只是注视着她。他有种神奇的个人能力,讲话时偶显轻浮,可一旦安静下来,就总看起来格外认真,又很情深,澄明的双眼里似只容得下你一个人。 “想出去走走吗?”他问。 周谧努了会嘴,嘀咕:“不知道,我怕出去会哭。” 其实吃完药的下一刻,她就已经被难熬的酸胀挤满了,分不清是委屈还是愤恨,她只知道,她整个人像被柠檬液灌透的水气球,摇摇欲坠。 她在面对一件很不得了,也极其可怕的事,可身边却没有任何值得仰赖的支撑,甚至可以说是,她只有她自己。 她更不愿在张敛面前失态。 想坚强,想冷静,想从容应对。若今后某一时刻,他们当中任一人回顾起这幕,周谧都该是个强悍且清晰的印迹,而不是涕泪横流,面目模糊。 在心里做好决定,周谧深吸一口气,努力在唇角撑出弯弧:“我们出去走会吧,病房太闷了。” 可这个笑容是肉眼可见的软弱,像一道褪色的虹。 张敛看着她说:“好。” 两人并排在走廊上走,没有一句交谈,也无任何肢体接触,速度不徐不疾。 尽头墙上有扇玻璃窗,将日光肆无忌惮地放进来,远远望去,仿佛挂了幅光感极强的白色画作。 周谧盯着那处,评价:“那里好像个天堂入口啊。” 张敛跟着看过去,眼微眯:“要过去看看吗?” “去干嘛,你配吗,”周谧语气幽冷,如在诅咒:“你这种人该去什么地方你心里清楚。” 张敛心平气和:“我该去哪,你给我带个路?” 周谧声调陡高:“你要不要这么恶毒啊。” “谁先开始的?”张敛垂眸,坦然对上她凶神恶煞的逼视。 周谧死盯他几秒,突地情绪溃散,五官拧成苦瓜:“我都这么惨了,你还要这样子说我——” “要在外面哭了吗?”张敛提醒。 周谧一秒逼退泣意:“不,我不会哭的。” 张敛说:“想哭就哭吧。” 周谧揉两下鼻子:“不想哭了,我就是有点害怕。” 张敛问:“怕疼么?” 周谧说:“怕死。” 张敛说:“不会的。” 周谧抬头:“如果我死了你会给我偿命吗?” 张敛沉吟少顷:“我会殉葬。” 周谧摆明不信:“真的?” 张敛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哄小孩儿还是吓唬小孩儿:“对,但可能不顺路,毕竟你要去天堂,我要下地狱。” 周谧眨几下眼:“那你先送我到天堂门口,然后你再去地狱。” 接着又像交代后事那般说:“如果待会我情况不好,发生意外,你记得及时叫我爸妈还有我朋友过来,我希望在临死前还能见他们一面。” 张敛暗叹:“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周谧。” “我查过的,还是有可能大出血危及生命的,”她开始钻牛角尖,一脸严肃地取出手机:“你存一下他们电话。” “好,”张敛百依百顺:“回病房就存。” …… 他们没有在外面待很久。 很快就回到病房静静等候,两人各占沙发一侧,几乎无交流。 不到一个小时,剧烈的疼痛就将周谧淹没了,像把她小腹内的所有器官都撕裂,又重新绞在一起,并不断重复这个过程,一阵接一阵,酷刑般痉挛着。 张敛见她蜷起上身,面色惨白,忙起身靠过去问:“很疼吗?” 周谧泪水珠串般往外掉,语无伦次形容:“哪里只是很疼啊,我以前都没怎么痛经过,但我觉得比真正的痛经……唔……比痛经要疼一万倍……还不止……” 张敛浓眉紧锁,一字未发,将她脑袋按来怀里。 周谧也顾不上任何形象,几近条件反射地圈紧他腰,像在炼狱里扒住一条生路,发泄大哭。 张敛倾身抵住她头顶,像之前多次一样,亲吻她的发梢、额角,并以此为哄慰。 但那些时候,他们都不是现下这种状态。 周谧闷回他胸前,断断续续地抽噎,嘴里重复着某个字,像在唤谁。 张敛仔细听了听,发觉她在叫她母亲:“我妈……我妈在我旁边就好了,我想要我妈……” 张敛深吸气,微别开脸,抚摩着她不停被汗打湿的额头。有个瞬间,他在一种从所未有的心窒中,接受了周谧对他的看法:张敛,你确实不是个东西。 女孩哭得最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他唇瓣翕动,说了三个字。 …… 其实到后面,痛意已经不那么真切了,逐渐从身体与神经中涌出,远走。可周谧的泪水还是难以停息,她清楚此刻的自己还是糟糕的,脆弱的,鬼哭狼嚎的,面目不清的,是她永生永世都不愿再回忆的。 恍惚间,她想起幼儿园时第一次割伤手指,想起在水泥地上不慎跌跤时伤口模糊的膝盖,想起初潮那天她手足无措疯跑回家哭着问妈妈怎么办才好的蠢样子…… 妈妈看着她直笑:你长大了啊。 原来,原来,成长不光是炼乳般的奶黄,抽条茁长的青绿,跳跃的蓝白校服,草莓浴球一样的粉色泡涌,冷银灰的广厦与高架,它还有一种颜色,更隐晦也更浓烈,叫血红。 第13章 比起像来了次周期过长的月经,周谧更觉得自己是历经了一场梅子色的回南天,黯淡,粘稠,湿濡,并隐隐作痛。 前三天,贺妙言每天都会抽空来病房看她。两位小姐妹一碰上面,再多关切几句,就会忍不住抱头痛哭,仿佛为此心心相印,患难与共。 荀教授也来过两次,但都被张敛毫不留情地劝退了,哪怕她心急如焚担忧到极点——这是周谧的需求,她不想见除了闺蜜之外的任何人。 包括张敛。 是的,反应最激烈的那阵子过去后,周谧能独立行走,就再没拿正眼瞧过他一次,期间说话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但他每天都会在病房待上很久,晚上也住在这边。 有天晚上十一点多,他洗漱出来,看见周谧被窝口还莹莹有光,没忍住说了句:“你能不能早点休息,少玩手机。” “我就玩!”她低吼起来,像个委屈到极点的发飙小孩,在家长面前胡搅蛮缠。 “好,你玩你玩……”他也是初次经历者,对此亦束手无策,只能由着她心情来。 而通常他完全意义上地放任自流后,周谧就会开始哭。 她经常在熄灯后流泪,压抑着很重的鼻音,慢慢的,动静会越来越大,檐前落雨,抽抽搭搭。 张敛过来宽慰,她就飞快地像蚕蛹一样用被子裹牢自己,对他保持自闭。 “我抱着你睡?”有一次,张敛猜她可能需要一些肢体安慰。 “你想被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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