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到地方上为官,又有多少是想到膏腴之地补贴家用、并不用心治国安民的呢? 越想越是心惊,恨不能提醒一下朝廷。 到会议结束,她最后两页纸记的记录就显得很潦草。写完了,交给祝缨看之前,刘遨道:“这两页容下官誊抄一下。” 祝缨扫了一想,问道:“这时在想什么?” 刘遨支唔着说了。 祝缨道:“以前也有不懂的,只要他们不折磨人,就算不错啦。如今且看王、施如何施为吧。姚辰英应该也不差。” “还有冼敬呢?” 祝缨道:“以前政事堂里是三个人,现在是四个,会好一点。” 刘遨略略放心,姑且不提自己也想到地方上的事,暗忖:科考、铨选、学校,我暂时都走不开,不提也罢。二十五娘手上律法科条也还没结果,她会比我快些,到时候先向节帅进言,让她也去见见世面。待二十三娘经验足了,能调回来接手,我再请外出。 她算盘打得响,手上也不停,这回抄得倒工整,核对无误,将草稿抽走销毁,定稿交上。祝缨仔细地审视这一份记录,提笔写写算算,刘遨见状忙退出,继续去给学校调整课程去了。 ……—— 开会的事情外面并不知道,就是幕府里,也没有太多的人意识到这种情况。 赵振是隐约觉出一些的,且刺史们今年与巫仁吵架的情况与往年又略有不同。反复不停地来来去去,但是争吵的声音变小了。尤其是祝重华,她虽是个女子,嗓门儿却不小,调门也高,今年她压住了。 犹豫再三,他找到了祝缨,隐讳地略提了一提,是不是考虑一下年景、收成、赋税之类? 祝缨道:“你是有心人。” 赵振苦笑一声:“老师必是心知肚明的,我只是……多嘴罢了。若安南也勉强,外面的百姓不知会怎么样了,天下,焉能太平和乐?”到时候又得有民乱,又得再把之前的破事再重复一遍,真是没完没了。 祝缨道:“来得正好,今年的邸报他们还没抄完,这里有一个消息,你看了或许会高兴。”她把自己案上的那一份邸报给赵振。 赵振双手接过,见上面的内容有几条确实令人精神一振:一、江政被召回京,朝廷会另行派员南下;二、罗甲秀又被起用了;三、盐务换人了。 罗甲秀被重新起用,代表风气略好了一点,由此推断,江政应该也要得到重用了,由这两人可以推出,新的政事堂确实有些能耐。盐务上之前是郑熹的人,郑党不能说全然有害于国,可是盐务上与安南的勾当,也挺让赵振看不过眼的,调走是好事。 基于江、罗二人的任命,赵振对盐务颇为乐观。 同时,江、罗这样的人被任用,则政事堂之前的政令,就比较有可能实现,朝廷还能救上一救。 他轻出一口气,将邸报放回案上:“总算峰回路转。” “你呢?又有什么打算?”祝缨问。 “我?我、我在安南的事还没有做完。”赵振说。 祝缨道:“如今朝廷有中兴之相,又要收地方之兵,需要你这样的人。你要想回去呢,我就给京城写信,你只要不撞到冼敬怀里,起复是稳的。” 赵振道:“我知道。可是安南也缺人手,我不能半途而废。如今老师一封书信,固然可以送我入京,我也可以安慰自己,那也是造福百姓,外面的局势比安南更危急,更需要我。可那也都是嫌贫爱富的借口。如今虽然有十二娘,可她……闺阁女子,读书我比不了她,经过的、见过的比她还是多一些。她庶务不通,我总要看到她熟练了,再做考量。” 祝缨问道:“你的儿子们呢?想要他们出仕吗?现在是个好机会,党争没有之前剧烈,适合不懂事儿的崽子去挨打。”党争剧烈的时候,就不是挨打,是挨刀。 赵振哭笑不得:“您这话说得,他们……害!” 祝缨道:“行了,知道了。让他先去找陈放吧。”赵振是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辞官归乡的,所以他的儿子出仕并不难。难的是怎么补到一个实际的官职,这个官职还不能是去送菜的。陈放在鸿胪寺做主官,又是丞相之孙、丞相之子,抬抬手就能让赵振的儿子过得不那么难。 赵振于是长揖。 ………… 除了赵振,来单独找祝缨聊天的人并不少,其中尤以各刺史为甚。安南地方虽不算太大,不至于要花上一个月才能到幕府,地方官也是同样无故不得擅离辖地的,刺史们与祝缨见面的机会并不太多,到了西州就要尽量多与祝缨见面。 这一天,胡师姐如今的大徒弟祝飞轻声说:“姥,黛州使君来了。”祝重华与祝青君、祝炼都姓祝,他们便以各地的辖地称呼。倒是赵苏被直接称为赵使君。 祝缨道:“请进来吧。” 祝重华依旧风风火火,脸上还带着点气急败坏:“姥,那个王八羔子我是管不了了!您随便处置吧!” 祝缨问道:“祝明?” “还有谁?我认命了!”祝重华说,“回去叫孙子孙女儿好生读书吧!” 这儿子生来就是讨债的,几个孩子,无论男女,竟没有一个是“好”的。要么身体不好、要么笨、要么脑子进水! 祝明这兔崽子,祝缨答应一纸调令给他调回黛州去,理由充份,因为祝缨本来就有规定,凡从家乡出来的,想要晋升、进幕府,就得回老家偏远的地方先干几年苦活再说。 祝明被踹回家之后,活也干,就是蔫。反正苏喆看着是不想要个赘婿的,祝重华觉得两人分开之后,祝明再遇到个不这么折磨的姑娘,兴许能成家。结果算盘落空了,祝明是宁可没名没份,人就乐意跟苏喆在一块儿。 最后,索性跑回西州了,祝重华昨天发现的时候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是要作死啊?! 身上还有官,跑掉了!当娘的还要给儿子善后,祝重华先把儿子抓了一顿暴打,再过来找祝缨,试图弥补。 祝缨听了也乐:“他还能干什么?把他带回去,就说我说的,我的令不能改,该在黛州呆几年就一天也不能少!做完了欠黛州的,再说其他。为人要有担当,要守信用。再这样顾前不顾后,乱七八糟,我就把他扔到普安州去挖煤!” “是。”祝重华轻舒一口气,有祝缨这句话,接下来就好办了。这儿子她也确实不能留在黛州了,就让他滚出去丢人吧。毕竟是亲生的、看着完好的一个孩子,祝重华还要为他再考虑一二。 眼下正有一个机会——祝青君要结婚了,新郎是白翎。说来当年看着祝新乐好像有点意思,不知为何没成,现在白翎倒要有个名份了。祝重华并不打算为祝新乐鸣不平,反而打算送一份厚厚的贺礼庆祝祝青君结婚。 礼送出去,祝重华又装作没事人一般跟着吃喜酒。 幕府的气氛因这一件喜事变好了许多,上一次的大事还是花姐过世,此后就有些压抑,这一次就格外的高兴。祝缨也没有给祝青君在幕府外分房子,婚礼就在幕府里办。 白翎在祝缨看来,比祝明要强一些,苏喆的家事祝缨向来不多管,白翎却是祝缨数次到普安州比较熟悉了的。这小子爱粘祝青君,祝缨就把他也调到“军屯”营里,给他派活。他每每把手上的事做完,就开始作夭,必要找出一些公事,要与普安州联系,好回州城去。 他的小心思,祝缨看出来了,刘昆看出来了,连祝彤也看出来了。不幸三人里有两个更重祝青君,一个对“婚姻”比较反感,这一年下来白翎被三人折腾得不轻。头一天蔫了,第二天他又打起精神来了。 祝缨看他有意思,便也不反对了,祝青君向她一提,她也就点头了。张罗婚事,以前是花姐、张仙姑乐意的,如今落到祝缨手里,又添一点感慨。 婚礼当日,幕府里热闹非凡,祝缨也喝了几杯,由着年轻人闹去,自己在书房里静坐了一阵,开始写信。给赵振儿子的荐书要写,给朝廷的奏本要写,此外又有给熟人的信件——统统交由祝炼北上的时候带去。 祝青君婚礼过后,祝炼就要北上了。今年比往年不同,路途短了许多,可以稍晚一点动身了。 祝缨给陈萌、施季行、王叔亮的信里都写了同一件事情:你们现在用的、能力上比较靠得住的人才,是不是都还是你们爹在世的时候跟我一波出任地方的?他们现在多大了?几乎都比我年纪大,他们现在快老死了吧?坐吃山空!人才也是这样的,党争耽误了实干的官员二十年吧?再不醒醒,将来就没有成批的人可以用了,这些人才是基石! 真是不稀得说你们!可快着点儿吧,趁你们还在,趁这些人还没死绝,还能带一带新人,赶紧的。再不把风气带回来,人才就要断档了。人心散了,想再聚起来就难了。你们、尤其是施、王,还有父辈的风评在,天下人还肯看在你们父亲的面子上信任一下你们两个新任的丞相。 带着满满的信任来,别辜负了,最后的机会了嗷? 接着,又给亲中其他熟人写信,顺手给岳妙君也写了一封问候的信。 赶到祝炼动身前,又让刘遨写了封家书,到时候让祝炼亲自给送到刘府,不经他人之手。 待祝炼动身之后,顾同等人的回信也到了。顾同的回信写得很详细,却没有给祝缨一个结论,因为他现在就是地方官,协调办理收束地方部伍的事儿他正在干着,还没结束呢。顾同就写了自己是怎么干的,包括给人挪窝……之类的。 这一手还是想起来祝缨当年在福禄县的时候,把所有大户都薅到县城,则他们在家乡的势力就弱了。即便到现在,各地的士绅对朝廷、官府,还是有畏惧之心的,只要起头不走错,还能做下去。 至于接下来,就要看双方如何过招了。再畏惧朝廷,士绅也有脾气,且有了官职之后双方地位会有一点变化,怎么博弈也是个学问。顾同正在跟人玩心机,现在给不了答案。 祝缨将他的信放到抽屉里,心道:还行。 第532章 两地 祝炼走了之后,幕府渐渐冷清下来,郎睿跟着他走了,郎睿的弟弟阿扑少了哥哥,也不如之前活泼了。赵霁也是与祝炼同行的,他的弟弟这几天也消停了不少——赵苏还没离开,他是个比较关心孩子的父亲,管得多一些,儿子在他面前就老实一些,也安静。 新婚夫妇则是打算过几天就回普安州,普安州的官吏、百姓、将士都还没吃上喜酒呢。秋收之后,所有人都有一段休息的赶时间,得趁这个时间把喜宴补上,再晚,就要耽误冬季工程和练兵了。 祝青君和白翎收拾行装,向祝缨辞行。祝缨正无聊,她在幕府里能无拘无束聊天的人几乎已经没有了,硬要说,便是侯五、杜大姐现加上一个蒋寡妇,侯五就剩一口气,另两个许多时候不能理解她想说的。 拿起一支笔在指间旋转,祝缨看着香炉里的烟飘出各种形状来。 祝青君的到来让她精神了一点,仔细看看这孩子,面色不错,可见结婚这事儿对祝青君至少不算折磨。祝缨道:“路上不必太急,慢慢走,回去也先休息几天,事情不急在一时。” 祝青君道:“是因为王、施二相么?所以咱们如今不必太着急了?” 祝缨道:“有一点儿。” 祝青君又问:“先前准备这一批兵马,是为防着乱局,如今看来朝廷一切向好,虽然暂时没看到成效,不过势头确实不错。兵,还接着练吗?费用不低。再者,练成之后如果有征战,他们也有用武之地。如果一派太平,这些训练有素的青壮又无所事事,岂不是白费了这些年的光阴与钱粮?人闲着就容易出事,普通青壮寻衅滋事尚且要令人头疼,他们可都是训练有素的……” “屯田”是真的在屯,也真的有产出,士兵及其家属的口粮自己能够解决很大的一部分,各州不必现城私下调拨太多粮食。但是,士兵不是光吃饭就行了的,还有骑兵,买马、养马是很可怕的一项负担。战马用途比较特殊,与挽马等还不一样。 同时还有铠甲、兵器等,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安南的情况虽然是向好,家底也不能算是丰厚。养兵又是个持续性的消耗,如果不是很必要,确实需要重新考虑。 祝缨道:“既然练了,就有用的地方。且不说施、王之策现在还没有看到成效,便是天下太平,西番也不会很老实的。有这批人在,应对西番时就不必再额外抽丁了。” 祝青君道:“那……还接着练?” 祝缨道:“练,如果我活着的时候用不到他们,你就握好他们。你的手里也一定要有一支兵马。西州刺史,永远不要放手给别人。” “是。” “去吧。” 祝青君长揖到底,慢慢退了出去。出去后没有马上回房动身,而是去找刘遨和刘衍,询问她们有没有信件、物品要捎给刘昆的。姑姪三人相依为命,带到安南的仆人乍一看不算少,三人分一分,也就只够日常搭把手,是很难频繁地派人送信送东西的。 刘遨与刘衍也正挂心刘昆。刘昆到了普安州一直忙,期间来过三次信,每次都写得很厚。她们也对刘昆信中所述心生向往,恨不得刘昆这次能够跟随祝青君一起到西州来述职。哪知刘昆没有能够过来——秋收后,回家帮忙的学生闲下来都回学校了,现在正是一年中很合适上课的时候。 刘昆还兼顾着在祝青君离开之后襄助蒋婉的工作,压根抽不开身。 祝青君熟门熟路去了姑姪俩的地方,伸手在门上敲一敲,走了进去:“打扰一下。” 既辞行,又问有无信函物品要捎带。刘遨与刘衍忙请她稍等:“容我二人现在就写。也有些东西,请带给她。”她们本打算过两天自己派一个人去送的,现在正好省事。 又给刘昆准备冬衣,安南的冬天不算冷,但也要新的。姑姪三人还保有一些生活的旧习惯,哪季都会制些衣裳。现在更是自己挣着俸禄,花起来尤其顺手。除了冬衣,还有吃食。 祝青君道:“她有的,普安州也发俸禄,她也在置办。” 刘遨笑道:“这是乳酪从西番商人那里买来的,滋味浓厚,她好个新鲜。” 祝青君道:“那好,我拨一辆车,单给你们用,够不够?” 刘衍想了一下,是装不满一辆车的,她说:“够了,那就有劳使君了,我们收拾好便寻使君去。”祝青君道:“好,我就不打扰了。” 她一走,刘衍便提议:“咱们不是有才编印好的书么?把车装满吧,这样下次使君方便时,也能给咱们行个方便。” 刘遨道:“这还用说?她就是不捎带,我也要送给二十三娘一些书的。” 两人匆匆收拾好,开具了单子,连同信一并交给了祝青君,祝青君也含笑接了,装车之后便回普安州。 刘遨跟着祝缨送了一程,由挂念刘昆又想到了远隔千里的父母亲人,祝缨也让祝炼为她们捎家书了,此时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心既惆怅,不自觉跟在了祝缨身后。刘衍默默地又跟了上去,三人一言不发到了书房,祝缨问道:“想二十三娘了?” 刘遨道:“有点儿,不过她离得也不远,真想得狠了,也就去看她了。倒是家里人……” 刘衍道:“在家的时候,也恨他们为什么心狠,为什么……离得远了,又容易想起昔日的好来了。” 刘遨道:“便是原本的许多不好,细细一想,也多半不是因为不爱我们,只是他们不懂。天下没几个人能像阿翁那样看得明白、有魄力去做,有节帅这样的故人值得托付。” 祝缨道:“嗯,能这么想也挺好。只要主意正,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有点儿心事不是坏事。” 刘衍因姑姑的话触动心事:“是啊,以太翁的见识也只能为我们找得到安南一处乐土。安南之外,岁月依旧。如今丞相有贤能之状,我竟不知道是该盼着它好还是不好了。有时候在想,我也知道,天下大乱士庶遭殃,可凭什么只有我们受苦呢?要苦,大家一起苦好了!反正太平盛世,十二娘也还是死了的。” 祝缨道:“我年轻的时候,还没有安南。” 两人的眼睛睁大了一点,祝缨慢悠悠地说:“‘找’之外,还能做点别的不是?” 刘遨道:“我们比不得您。” 祝缨摇了摇头:“我入仕的时候,什么也不懂,混口饭吃而已。” 刘衍道:“人比人还是有差别的,要是没有自知之明,就什么事也做不成啦。我们愿附骥尾。” 祝缨失笑:“你们正在最有志气的年纪呀,要是我死了呢?你们附谁去?” “节帅?!!!”两人不乐意了,大家闺秀的惊讶生气样子也是很美的,声音里带一点娇嗔,听着让人舒服极了。 祝缨道:“不要说‘附’,要说‘选’。嗯?” 二人脸上还带一点粉红,点点头:“是!”刘遨补充道:“到安南是阿翁的安排,留下来,是我们自己愿意。” 祝缨道:“既然这样,是不是得再多干点儿事?” “啊?” 如何“使用”刘松年这些宝贝,祝缨也是慢慢摸索来的。打从一开始,她身边就没有类似的人物,她自己也是以“实力”起家的,这方面经验是欠缺的。这两年,除了学校、编书、拟稿之类的活计,她渐渐发觉出她们的“效用”来了。 祝缨笑眯眯地说:“要不,你们试着开宗讲学吧。现在干的,就是个普通博士能干的事儿。编了书不假,也没什么名气呀!像花姐……” 她顿了一顿,道:“她有正经的弟子呢!你们也要有。我不要你们变成孔孟,不过可以效仿嘛!” “我们现在,也在教学……”刘遨有点慌乱地说。孔孟?想什么呢?而且现在也是老师啊!怎么教不是教的呢? 祝缨道:“照本宣科与言之有物还是有差别的。一讲礼,一讲法,讲安南的规矩。人与人是不同的,拿着一样的书、上一样的课,最后一样的去干活是不行的。得有些天资更高的人,继续钻研、传下学说才好。” 刘衍也觉得自己学问还差着些:“恐怕与大儒还差得远。” “教学相长,你不开始就永远不如人。你们也不能只是清谈、空谈,过阵子,把刘昆调回来,你们仨轮流。三代之治与现在的这些礼法早变得影儿都没了,世易时移,不与时俱进的学问只有死路一条。安南现在的书合用,以后未必就合,到时候要修订,找谁?拱手请来一群祖宗给后人当主子?不行不行……” 二人一阵动摇,终于自幼受的教导的影响还是占了上风,读书人,谁不想呢?“天下文宗”家的,不能一直平庸。 刘遨道:“我们愿意试试,不过现在我们也还没个章法,乞宽限数年,先将学校办起来。待学生们能授课讲学之后,我们必潜心钻研。” “行。” 二人放松地笑了,再想起父母亲人,惆怅之感便淡了许多。又想:不知他们怎样了,倒是我,似不辜负阿翁。 ……—— 刘家人日子还是照过的,直到祝炼把刘遨的家书送到了刘府。 刘松年做的决定,子孙倒不是完全不敢反驳,人都走了,阳奉阴违一点也是可以的。但是他们一个比刘松年聪明的都没有,没玩过老头儿,老头早早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刘府后人也没有去追索跑掉的女孩子,只是在家中不令人再提起他们。 旁人尤可,亲生父母心里还是有事的。 收到家书,自有骂着“狠心的鬼”,暗夜在被窝里流泪的。当面对着祝炼,还是要客客气气地,又要询问三人在安南的生活,又试探地询问祝缨有什么安排。 祝炼微笑道:“男女有别,令嫒的事我是不太清楚的,不过节帅也是女子,会照顾好她们的。” 做母亲的又想询问安南婚俗之类,很怕女儿吃亏,希望祝缨能免看在刘松年的面子上妥为安置。哪怕不给她们婚配,也别乱配。 祝炼也请他们写回信,言明自己可以捎带家书。家里女人想写,男人却断然拒绝,以为既然走了,就当不知道了。 祝炼见状,也不再纠缠,放下礼物就离开了。他此行跑了几处府邸,都是祝缨故人家,刘府只是其一,倒也不显眼。只是心里觉得刘松年这些子孙,确实不如刘松年本人。 回到住处,王叔亮又派下了帖子要他过去。祝炼是先到鸿胪寺报到,再与户部办了交割,接着四处派信,王叔亮处是第一个去的,然后是陈府、施府、郑府等处。王叔亮此时必是已经看完了信,有话要问的。 祝炼从容去了王叔亮府上,王叔亮拜相之后便又搬进了当年王云鹤的府邸里,府是旧府、人却换了一个。祝炼对这儿也算熟,一路进去,发现布局也没有大的变动。 王叔亮本以为祝缨会对“培养人才”有什么特别的交代让祝炼带话过来,岂料祝炼却说:“老师说了,就这些。她要管得再多了,又要有人猜忌了。” 王叔亮唯有苦笑,话锋一转,问道:“你近来在京城四处访友,有何感触?” 祝炼认真道:“米价比我们离开的时候贵了十文,看着像还要涨。” 王叔亮叹了口气,现在面对的不是“诸侯”而是“豪强”,要收“豪强”手里的兵,也不容易。他说:“正在平抑米价。” 祝炼道:“兼并的事,已经有点晚了吧?” 王叔亮慨然道:“总是要做的!” 祝炼拜了一拜,没再做评述。王叔亮也在想,如果祝缨和她手下这些人还在朝中,事情是否会顺利些,最终一个字也没说。 王叔亮最后提醒祝炼:“在京中还是谨慎些好。陛下对你老师,有些成见。” “是。” …… 王叔亮之外,陈府也是下帖子请的。 陈萌还没有按计划离京,他身体时好时坏的,之前要动身,不想病情加重,只得留下,现在还在休养。祝炼前几天登门,他病着不能见客,现在终于好些了。 长久不见,陈萌头发全白了,问了祝缨好之后,又问了花姐的情况。祝炼都说了,陈萌道:“与太夫人葬在一处,可不绝祭祀,也算好了。”接着,欲言又止。 祝炼道:“另一位,老师也会照顾好的。” 陈萌咳嗽了一声,问道:“你老师,可曾评说过诸位皇子吗?” “您的意思是?” 陈萌皱眉道:“有些麻烦呀。” “愿闻其详。” “也好,你也该将些消息带给她。” 皇宫里的事情,外面的人很难窥见。但是丞相们自有消息渠道,其中一个就是他们的夫人。夫人们可以进出宫廷,能得到多少消息,就看各人的本事了。陈夫人显然是比较合格的,至少面上的事情都看出来了,也都带出来了。 穆皇后虽然年轻,反而有一点穆太后的风范,行动有章法,行事也颇周全。近来似乎有孕,但这让皇帝有了些许的困扰。 皇帝将他的几个成年的儿子封了王,这个很正常。皇子封王的时间不固定,绝大部分是在婚前,封了好开府娶妻,也有一些得宠的,很小的时候就有了王爵。但是皇帝似乎在打算给儿子实际的封地。 陈萌头都大了,这破皇帝又也想培养宗室势力了,跟他爹先帝似的!真不够添乱的! 陈萌觉得皇帝十分之扯淡!他虽然休致了,但仍然觉得现在还是得赶紧再个太子,以安天下人心。皇子宗室,还是先算了吧!如果祝缨有建议,他也想听一听,再与其他丞相串连,把人推上去,他也能安心回老家养老了。 祝炼心道,这是个什么事儿?才好了一点儿,皇帝就又要给大家添麻烦了? 第533章 行家 祝炼腹诽着听陈萌的叙述,等陈萌喝了口茶润喉,停顿了一下,在陈萌再一次看过来的时候,祝炼恭敬地问了一句:“不知道您的意思是?” 陈萌道:“如今只好还是依礼而定了,这是最不容易出错的。” 祝炼道:“那?” 陈萌道:“中宫……” 祝炼越听越觉得这些无趣,如果是没有南下之前在京师里,能够参与这样的讨论足以让他兴奋。在安南呆得久了,他倒觉得这皇家的事、谁继位没那么重要了。 祝缨常常说,谁做皇帝对大政是有影响的,当然不能无视他,还是要了解、研究他,以便应对的。更是常常说,不该将一切都寄托在某一个人身上,尤其他还不是凭本事而是凭投胎才能让人知道的。祝炼深以为然。 他问陈萌:“严昭仪之子居长,不好么?” “他有点像他的父亲。”陈萌含蓄地说。 祝炼心道:就是说,有点小聪明,但是急功近利没耐性?那确实挺愁人的。现在国家可真是宁愿要一个傻子当傀儡皇帝,也不能要一个没有自知之明拖后腿的。大家可是被现在这位祸害得不轻。 祝炼道:“老师远在南方,消息一来一回,只怕消息不及时。老师的心意,晚辈不敢妄度,不过近年来老师愈发自然潇洒,不拘于物了。” 陈萌心道,你就说她现在不想给皇帝脸了呗。 祝炼微微躬身。 陈萌道:“我知道啦!你回去的时候若有眉目,你再来取我书信带回去。若还没有端倪,你回去告诉她,我只好相机而动了。” “是。” 祝炼在京城转了一圈,并没有像王叔亮提醒的那样老实窝着不出来。皇帝对祝缨有成见这事儿,绝不会因为他不蹓跶了就有所改变。皇帝现在又不能把安南怎么样,他就接着逛了。 祝缨昔年旧人凋零不少,大理、鸿胪、户部等处祝炼认识的老人也故去了一些,他一一致礼问候其家人。户部现在也不与羁縻州争论税赋多少了——羁縻州不归他们考核。以前,姚辰英能跟祝缨讨价还价,那是他的现在,现在没人有这个面子了。 祝炼又去了一趟姚府,意外得知一个消息,姚景夏认了姚辰英做义父。姚府的帖子是姚景夏亲自送来的,说的就是:“义父请使君过府一叙。” 祝炼顺势一问,姚景夏本与他认识,也就说了:“如今政事堂,唯义父曾领兵西陲,只有他能理解北地的苦楚。” 祝炼了然。 两人去了姚府,姚辰英比之前老了一点也胖了一点肿了眼泡,俨然一个标准的丞相模样了。祝炼也知道,姚辰英是个“黄老派”的,他不愿意一切有变动,既如此,便听姚辰英讲。 姚辰英却没有再讲老一套,而是问他:“你老师可曾说起王、施二位的主张,可行不可行?” 祝炼恭敬地道:“老师说,世人的想法都是好的,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王、施二位倒不像无能之人。” 姚辰英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啦。回去问你老师好,告诉她,能维持的事我会维持的,能护的人,我尽量护住。” “是。” 姚辰英又说:“盐务上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不多不少,”祝炼说,“相公有话,我一定带到。” “前任已经调回,朝廷要换新人。” 祝炼马上说:“余清泉那样的,咱们可受不了。” 姚辰英唇边泛起一点笑影来:“当然不是他,我有一封信,你为我带给你老师。” “是。” 姚辰英一面拿信给他,一面说:“我看陛下要见你,说什么,你都听着,不必反驳。陛下心思灵动,听过就算。” “是。” 姚辰英也很忙,除了日常政务,他现在得扛着冼敬,于是让姚景夏送祝炼出府。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姚景夏道:“上覆节帅,千万保重。” “你们也是。” ……—— 姚辰英透的消息是准确的,过年前几天,皇帝果真召见了祝炼。 皇帝对祝炼的印象很淡了,祝炼一看皇帝也有些认不出来了。祝炼显出了点岁月的痕迹,须发掺了几许白线,皇帝整个人胖了两圈,凸出一个肚子来,腰带系在圆鼓肚子的下方,也像极了画像里的帝王姿态。 祝炼的样子还算受看,虽不高大,倒也周正。在大殿里看着一个男人,总比看到一个女丞相让皇帝更舒服些。皇帝更显得和蔼了几分,照例先问他路上辛苦。 祝炼道:“新路开通,比以往轻便多了。” 皇帝对新路也很感兴趣,询问了日程,又问沿途。祝炼道:“比往年省了一半的时间,因大家都往京里来,没有人少的时候走得快。臣只顾担心赋税,未及着心其他。” 皇帝道:“昔日蛮荒之地,如今也成粮田啦。”皇帝竟然还接着夸了安南治理得很好,说是官员都不错,没有辜负朝廷。 祝炼恭敬地低头弯腰,总疑心皇帝犯了什么毛病,居然夸安南了?有诈! 皇帝续道:“节度副使祝青君,是那个祝青君吗?” 祝炼的耳朵立了起来:“是。” “也是员女将,她在祝缨帐前效力多年了。起先有人还对我讲,怕祝缨有什么癖好,岂料全猜错了,她是个女子,身边自然会有女子了。不过呀,祝青君不是武将么?安民理事,应该是你所长呀!你入仕便做的是亲民官,安南可为祝缨副者,应该是你呀。” “老师比我们高明,老师怎么安排,总有她的道理。我既不如人,听命就是。”祝炼声音平平。 皇帝心道,这也太镇定了,过于镇定反而是一种不镇定。他又缓缓地说:“安南与西番接壤,如何能不用心呢?你是栋梁之材,勉之,勉之!” 祝炼依旧恭敬地领训。 皇帝又感叹了一句:“祝缨,怎么想的呢?” 老师选青君,又定以后继任章程,就是为防止有你这样的败家子吧?祝炼头是低的,白眼是翻的,打死也不接皇帝的话。 皇帝却点到为止,又给了丰厚的赏赐,才让祝炼回去。祝炼匆匆出了皇宫,站在宫门外大口地呼吸着,吸吸鼻子,无故觉得鼻端总有一股腐朽的气味,挥手在面前扇了扇,板着脸回到了住处。 赏赐还怪有讲究的!祝缨是头一份儿,衣料、玩器、金钱之类,接下来应该是青君的,不过皇帝把青君的与祝炼的列为一等,下面才是赵苏等人依品级而分发。 你什么时候去死一死?祝炼心想。 望着天上飘下的雪花,祝炼裹紧了皮裘,由衷地怀念起安南的新年。安南的新年,年味儿不如京城重,近年来才渐渐显出重要来。自成家后,有何月明操持,博州刺史府的新年也温馨又热闹。 害!也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 ……—— 何月明在博州过年,祝缨原本打算接她到幕府的,何月明却认为自己也是领官授职的,无事就应该在博州,不应当因为自己丈夫出差了,自己就能去幕府呆着,荒废了本职。她只请求祝缨把她的父母给送到博州,一家三口有个照应。 祝缨见了她的信,真派人给亲家送去了博州。 郎睿北上,祝缨就把阿发也送回塔朗县去过年,苏喆也趁假期回了老家,身后跟着个祝明。刺史们都没有过来,各自在州里主持新年,与民同乐。 幕府里也放假,各州县选上来的官吏,留了几个当值的,其他人也都回去了。好在幕府帮佣、护卫多半落户西州,幕府未见冷清。 祝缨这里,刘遨、刘衍都在,除夕这天,祝青君又派人把刘昆送了回来。姑姪三人都极高兴,见了面,先拉着手原地蹦个不停,发现“轻狂”了之后,拍拍脸颊,开始请缨:“节帅,我们来帮忙布置吧!” 之前的年,她们也戴孝,祝缨这儿没了花姐也没人收拾。如今姑姪三人轻装上阵,又教怎么剪纸作摆设,又讲怎么布置吉祥景儿。 杜大姐看着年轻姑娘飞来舞去,心情也好了一些,笑道:“安南新年有花儿,不用扎纸绢的。”而且纸啊绢的还挺值钱的,不好太浪费。 刘遨一拍脑门:“哎哟,真是,差点忘了。北方扎假花儿,就是因为没有。如今有了真的,谁还要用假的?” 三人虽忙过年,也不忘叙旧,说着说着,便成了互相听取工作经验了。刘昆便说:“人真有贤愚,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人都说太翁年轻时一腔热血,要教化万邦的,后来变得言辞犀利。” 她也是,忒想教所有人都成个文明开化的,可有些人,哪怕语言通了,大家都说同一种话,他偏“听不懂人话”。 给刘昆气得够呛。 不过也有有趣的事情,譬如一些诗歌,有唱希望有情郎的、有唱盼丈夫死的还有唱骂媒人的。刘遨与刘衍听了都是一笑,刘遨问道:“本地各族,难道没有传说?” “你说哪样的传说故事?”刘昆问,“我听了一个,咱们节帅巡狩遇鹿的。” 刘衍道:“我听到奇霞族的传说,有些类史。” “诶?” 刘遨道:“安南设镇这么久了,竟没有方志,我近来总在想,咱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总要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著书立说是一其,那也不过是节帅体恤咱们,实在是为咱们扬名。咱们也当为节帅著史,至少是方志,记述功勋,传之后世,不能埋没!顺带将各族来由也记一下,唔……要搜罗往昔头人的劣迹……” 三人渐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凑到一处密谋了起来。刘昆在外,经历更丰富,轻声道:“何必罗织?你们道这些头人起先干什么好事了么?也就苏、郎几家归化得早,如今好些。便是这几家,四十年前也是人祭人牲的。” “豁!” 刘昆道:“我到寨子里,听到得可不少,那里,至今还有被头人斫手断足的。” “肉刑。”刘衍道。 “对。” 三人商议好一阵,都觉得此事是势在必行的,真着当年的亲历者还在,尽量搜罗资料,才好动手。三个年轻姑娘,一想到以自己的年纪竟开始“著史”,不免又是一阵激动。议了个大概,便一同去找祝缨,因为过完年刘昆就要回普安州了,须得在走之前把这事敲定,她回普安州之后才好同祝青君讲,讨要一些人、纸笔、经费,开始干这个事。 姑姪三人有点忐忑,刘遨先是问祝缨想安排什么娱乐为引,说到讲故事,再说到听苏喆讲过阿苏家的史诗故事。 祝缨道:“你们三个?找我说故事?不用同我绕弯子,说实话,究竟打算说什么事。”刘遨只好说:“想修方志,也会搜集各族故事。” 祝缨笑了:“方志?你们是行家啊!想得周到。阿苏家那个呀?我知道。” “啊?” 祝缨笑笑:“来,我告诉你们。” 正好,过年没别的人事,幕府也放假,祝缨也闲,便从头给她们讲怎么写奇霞族的史诗神话故事的。也没有撒谎,就是讲得更动听一点嘛! 三人本就有此心,如今更是大受启发,天擦黑,四个人捧着碗凑在一张圆桌上吃饭。刘遨道:“那,咱们就开始写吧!虽然人手、纸墨都有些紧,但这个事是不能不干的。我愿拿出我的俸禄来……” 祝缨道:“不用,府里出。以前我做县令的时候就有心修县志了,到了安南事多,读书人也不够用。如今你们愿意领职就好。” “咱们先收集……” 四人一顿饭吃得很快,祝缨三两下把胃倒满,三个姑娘吃得都不多,刘昆饭量涨了一点,也只添了一次饭。吃完就又凑在了一起商议。三人读书多,祝缨修过方志,先将篇章大类定下,剩下的就是往里填内容。 刘遨先问祝缨生年、父母祖上之类,祝缨道:“我的年纪倒有,别人的都没有啦。祖先名字也要有吗?” “当然要有,”刘遨说,“立传呢。” “祖先的名字早失传了,现在这些都是我起的。” “啊?没有记述么?” 祝缨又只好告诉她们:“我生来没有户籍,隐户也算不上,算个黑户吧。当然也没什么记载祖上的东西。” “诶?” 祝缨倒不介意,讲了讲自己的来历,户口都是后来于妙妙要招赘才帮她上的,讲着讲着拐了弯儿,又说到了于妙妙。三个姑娘听传奇故事一般,听了半夜才听到上京。 祝缨道:“交子时了。” 外面放起鞭炮来,故事,暂停了。 ……—— 刘昆的假期结束的时候,带着一肚子的意犹未尽,一步三回头地回普安州了。其实祝缨不大讲自己的曲折事迹,多是她一语带过,姑姪三人必要追问,才略说一下。她说的很多的是一些女子的小故事,有自杀的,有逃亡的,有被害的,有害人的…… 难为她记性好,至今说出来仍让人听得入迷。 刘遨更在意祝缨自身的经历,刘衍又想问祝缨断案时的想法,刘昆则想知道她都怎么治理辖内的。 一个假期,祝缨净哄孩子讲故事去了。 好容易刘昆走了,祝缨也感觉轻松了,她跳了起来:“好了,干活干活!阿炼今年可算能够早些回来了!” 刘遨道:“苏大人她们回来得更早呢!您别忘了,她们得拨人手给我们使。” “忘不了。” 苏喆等人一回来,就遇着祝缨又是拨人、又是拨钱、拨物,给姑姪三人使。她听了要修方志,便说:“这是件大事,当然要给的!” 巫仁、项安两个也需要配合,两人忙说这就核算。因为年前封账了,所以要晚上两天。 祝缨道:“不急,方志也不是一天就修好的,这几天先分拨一些,后续再拨。” “是。” 祝缨又问苏喆:“孩子呢?不带过来?” 苏喆笑道:“我先把家里收拾一下,下个月天气暖些再接他来。” 祝缨点头,记下一会儿要给孩子见面礼。接着,又问巫仁:“家里怎么样?” 巫仁道:“山下新刺史还没到任,我倒在家住得轻松。就是爹娘老了……我娘叫回来千万多谢大人,东西她都很喜欢。又说缎子太金贵了,张罗着做了老衣穿着走。” “喜欢就好。” 最后是项安,不等祝缨问,她就先说:“大人,我……想从二哥家过继个女儿。卜算了吉日办酒,二哥二嫂把孩子送过来,到时候不知能否请您做个见证?” 祝缨道:“你刚才就犹犹豫豫的有话要讲,就是这个事?” “是。” “行。你们家里自己商议好了就成。”祝缨说。 项安也安心地笑了,过继个女儿,她也是有考量的。女儿贴是其一,周围抱养过继的女孩子也不少,这样做也不显异类。再者,西州现在学问最好的是刘遨等人,女的,日后求学也是女孩子方便一些。 祝缨又不反对,她便知自己这主意是对的,也要去收拾自己的住所了。吉日卜在三月初,安南气候炎热,春耕已过,大家比较安闲。算来到时候祝炼、赵霁等人也回来了应该正在幕府,嘉宾又多几位,场面也好看。 项安带点喜悦,静等吉日的到来。 第534章 栽培 祝炼回来得比项安预想得要早一些,他没等到三月便回到了安南。在北关入口处与苏晟见了面,就算是到家了。 祝炼走的时候带着长长的车队,押运粮草需要许多车马伕役,这些人沿途吃饭都要自己带,粮车尤其的多。回来的时候车已经卸了,又有商人捎带了好些北方物产,看得往来的商贾一阵的心惊——坏了,抢生意的来了!接下来至少两三个月,北货要卖不上价了! 头脑灵活的商人已经频繁地对伙计、管事、子侄们使眼色:快走,把手里的货抢先出手,能卖多少是多少。 一个不懂事儿的小子还在问长辈:“六叔,他们要卖,就让他们先卖呗。等过了这一阵,咱们依旧照价卖货。现在折价怪可惜的。” “六叔”抬手就是一巴掌:“你懂个屁!教你的都忘了?货压在手里,钱呢?你上哪儿找钱进新货?没得货卖,上上下下都要吃饭的。等等等!一样东西,人买了就不会再买,到时候砸在手里就等着哭吧!一家子都要饿死了!快走!” 大商人还好些,既有固定的渠道,也撑得住长时间损失,小商贩就尤其的着急。北关内,一阵马嘶人叫。 祝炼自己是不做买卖的,他的岳父家是商人,他反而更避嫌一点。赵霁、郎睿,反而会携带一些梧州、西州会馆的商人南下。苏晟笑吟吟地看着商队通过,仿佛看到钱哗哗地流进袋中,这些也是要收税的,不过收得轻。 甭管在外面交不交税,进了安南,就算有官员跟着,也得交税!祝缨自己打小就是个逃税的精怪,轮到她来管,当然不会让别人好过。 苏晟笑问祝炼:“一路可还顺利?” 祝炼道:“路上顺利极了。家里呢?” “家里也好。姥前两天刚巡视过,从西州到你博州去的,莫要挂心你那里的春耕了。连同宿麦,都给你收了。” 祝炼的唇角一直翘道:“咳咳,我又没问这个。” “哦,姥从你那里出来,又绕了个圈儿,现在正在普安州。你知道的,姥近来在幕府的时间少了一点,更喜欢在外面转转。” 祝炼知道祝缨在普安州是干嘛的,顺势说:“现在在哪儿?我先去见她。” “就在新屯那里。” 祝炼便让赵霁、郎睿先在关上停驻两天,自己只带两个随从去见祝缨。 ……——— 祝缨与祝彤、刘昆正蹲在地头,她抓起一把土,捻了捻,说:“还行。”地肥不肥,就是看土。这一片从开荒到现在,已经有一点模样了,比不得西州平原,却也好过一些山地。 祝彤、刘昆也有样学样,两人对种地了解得也不多,她俩是想给祝青君多一点留在刺史府的时间。祝彤本是在营地,府里人手紧的时候也被祝青君叫去帮忙,与刘昆更熟了。 两人看白翎总有点不太顺眼,可婚都结了,倒也不必处心积虑非要把两人拆开。新婚夫妇,也是该给人家一个比较安逸的环境独处。 祝缨一过来,两人把州里的其他事务推给祝青君,火速赶了过来,眼不见为干净。 她俩也不擅长种田,祝彤好一点,也不多,刘昆更只是看过而已。两人倒是能分得清野草、麦苗,但观察土地之类就挺陌生的了。仔细研究了一回,也只记住了眼下这片田的形态。 祝缨笑道:“还是见的少了,多看看各处的土地,看多了,不用教你自己就能品出来了。” 刘昆道:“北方春耕没这么早,农具也比这大些……” 正聊着呢,祝炼过来了。 祝缨拍拍手,站起身来:“好啦,这里就交给你们了,阿炼啊,二十五娘有家书不?” 祝炼摇摇头,刘昆脸上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又恢复了温柔甜美的样子。祝炼跳下马来:“老师!我回来了!” 刘昆与祝彤都拱一拱手向后退开,只留下祝青雪侍立在侧。 祝缨道:“瘦了。” 祝炼走了近了:“气的。” 祝缨听了两个字就笑了:“你以前脾气可没这么大啊。” “以前得忍着,现在不用忍了,”祝炼嘀咕了一声,“那个皇帝!您以前怎么忍的他?亏得现在的相公们竟然还能恭敬。王相公他们着实不易。” 祝缨问道:“王叔亮与施季行,变了吗?” “变老了一点,看似初心不改。”祝炼边说边将他们的信交给了祝缨。 祝缨将信拿在手里,又问:“他们的身体还好吗?” “看着硬朗,也已有些老态。几位相公都见过了,冼相公也见了,他更老了,脾气愈发执拗了,王相公资历不如他,只能勉强压制一下。郑家去过了,还算安静。” 祝缨与他慢慢地走在田埂上,听他说着京城的点点滴滴,米价高了,人工反而没涨太多,看着依旧繁华,比安南大得多,总让人觉得有气无力的。遇到了四夷使者,因为有他们,正旦场面看着挺能安慰皇帝的。 金良夫妇过世了,金彪还好。郑熹两个女儿的家,也都去送了礼物,她们也都有回礼,还有些好奇祝缨在安南的情况。 又有一点宫中的消息,中宫据说是有孕的,因为朝贺的时候许多人都看出她体态不对了。皇子们有些躁动,哪怕是祝炼这样的蛮夷,也被与几个皇子有关的人接触过。祝炼都装作不懂,言必称蛮夷、离得远。不去掺和进这件大事。 皇帝想要扶植宗室势力的想法,被政事堂与勋贵们联手,无情地拒绝了。 祝缨笑道:“封王就藩,必有许多僚属,或有从龙之功,怎么他们竟无动于衷吗?” 祝炼道:“姚相公说,没钱。”复将几个丞相的情况也转述了,又有陈萌说的立储的事。如今看来,反而不如让个傻子占着那个位子太平呢。 祝缨都听了,慢慢地说:“你做得很好。这一趟辛苦啦,新修的这条路虽有用,离京城还是太远了许多大事反应不及。京中没有信得过的人安南也难以参与京中事,要时刻关注,消息不能断,要会验证、分辨。我的旧识逐渐凋零,以后就要看你们的啦。” 祝炼道:“您何出此言呢?庙堂之上……啧!安南总是安全的,咱们只管休养生息。等到他们出个圣君,咱们也不是现在的模样了,到时候也未必就怕了他们。” 祝缨听他说得自信,也不点破“到时候”她未必还在。这样挺好,如果经营了一辈子,到最后晚辈还是依靠她,她会觉得自己像头到死都不能休息的老牛。 祝缨道:“他们有什么可怕的?他们自顾不暇。哎哟,他们现在别自乱阵脚我就谢天谢地了。” “他们还想撬别人墙脚呢!”祝炼轻哼,上前一小步,轻轻说了皇帝撺掇自己的事情。再说自己并无此心:“安南与中原是不一样的,他们不懂安南。我却知道他们家没人值得信赖。” 祝缨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走,同青君见一面,咱们就一同回幕府去。” “是。” 祝缨不便在普安州常驻,祝青君心中不舍也只得送她离开。临别时,犹豫再三,询问祝缨:“您看阿彤怎么样?” 祝缨道:“还可以。” 祝青君道:“若是西边再有事,我能不能让她跟着去学着点儿?” 祝青君自己在普安州走不开,只要不是大的战役,都不会用到她。一般西关都是各将校轮流过去,如今也不是大打,不过每季有一两个小摩擦。祝青君认为比较适合新人入手。 祝缨道:“你很看好她?” 祝青君道:“她有天份。都说刻苦有用,然而想要刻苦有结果,也须先有一点天赋,一点儿没有,那是缘木求鱼,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的。她有,又肯努力,年纪也合适,比我小一些,正好不断代。 咱们练兵,士卒可以什么都不想,学会听令就行,吃饱一点、甲好一点、刀好一点,平时多教点武艺、布阵,上阵的时候都能显出来。将军不行,将军不上阵,很难懂战场的变化,不知道怎么下令。她得比这些士卒更熟悉战场。” 祝缨道:“行。我看过不了几天,那边又得闹喽。她先留在这儿,要用的时候,我再调她。” “是。呃……” “嗯?还有什么事?” “这孩子很周到,很伶俐,主意也正。这些日子她管营里也做得不错,处理纠纷、断案都来得。我不想现在就让她只能做一个武将,我想让她多学些东西,她的安全……” “想栽培她?” “是,”祝青君道,“日后普安州又或者旁的什么地方,如果缺一个官长,能不能也让她试一试?她功课也学得,事也做得,都不比人差。” “这么早就定下她?”祝缨很直接地问。 祝青君忙说:“并不是就定下了,只是先考察。我已看了她这些时日,倒也可以。我与苏家小妹她们这许多人都在您身边许多年,文武都学。与她一般大的这些孩子,在幕府里也有几个,其他的人我还没有与她们长相处,请您一并掌掌眼。免得到时候现找,跟朝廷似的,青黄不接,什么鬼怪妖魔都能祸害人间。” 祝缨笑道:“你有心啦。项安的事,你留意一下时间。” “是。” ……—— 祝炼先回北关,会同郎睿、赵霁等人到了约定的路上等着祝缨。 祝缨回幕府没有带上祝彤,这倒霉孩子还得在普安州干活。郎睿、赵霁的精神很好,他们不像祝炼那样有许多的感慨,只觉得京城确实繁华,王、施等人很有气度,而陈放等人颇为高雅,可惜出了京城之后不远,百姓生活便显出局促来,很多地方不如西州、梧州等城,还有些零散的村落比安南的寨子也好不了多少。 赵霁摇头道:“京城里的贵人们,但凡少浪费一点儿,百姓也能少饿死几个呢。都说民为国本,我看会他们也不在乎国本,真不怕亡国吗?” 祝缨道:“怕自然是怕的,不过不觉得需要珍惜百姓,反而是善财难舍,奢侈惯了,让他少吃一口都是不愿意的。饿死了人,自有穷人接着生,直到别人活不下去,拉他一起跳井。” “短视。”郎睿有点俯视地点评道。 祝缨道:“你不会短视吗?” “我肯定不像他那样!” 祝缨道:“那还羡慕京城贵人的生活呢?” “羡慕归羡慕,我又不傻!”郎睿大声说。 祝炼发出了笑声,郎睿与他混熟了一点,策马过去挤他,两人闹成一团。祝缨在一边看着,心情尚佳。祝炼把话带到了,王、施也能拦住皇帝的蠢念头,这就足够了。安南这里,祝青君也很让她满意,孩子想得远。祝炼也不错,诚实,中肯。 一路回到西州,幕府里井井有条,刘遨、刘衍已经在着手编纂方志了,一切都不错。 除了没过多久,西番又出动小股部队撩架。安南这边也习惯了,通常是打一打,再轮换一次新人,练一练,一次摩擦就过去了。祝缨依约,把祝彤调往西关去。 文书依旧是刘遨拟的,她轻声问道:“祝彤……是不是太年轻了?” 祝缨道:“年轻吗?打着打着就长大了。” 刘遨无语。 祝缨又说:“叫她在那儿再守一年,回来先到幕府,捎上二十三娘一道去普安州,把二十五娘换回来。二十五娘在普安州采风多年,方志必有得写。” “是。” 祝彤于是被调到西关,途经幕府,代祝青君送了给项安的贺礼,她自己也没能吃上席,率部往西而去。项安则按着卜好的吉日,在自己住处设宴,项乐夫妇与项渔、项渟以及要过继的女孩子项秀秀一同到了西州城。 祝缨与刘遨、苏喆等人都到了,项乐与苏喆等也是熟识,自有一番叙旧。项乐夫妇看女儿虽有不舍,却也含笑,又不能笑得太过。因为项渟是长房的儿子,原本是有计划过继的,哪知项安改了主意。过继给项安是有好处的,两房兄弟虽无心谋算,利益却又是真实存在的。 祝缨看出来了,苏喆看出来了,刘遨看出来了,祝青雪等也都看出来了,大家都装作不知道,吃了一回酒,陆续离开。 回到幕府,祝缨对祝青雪道:“你在我身边有些年头了吧?” “是,从您回到安南,有二十多年了。” 祝缨道:“足够啦,你也该历练历练了。” 祝青雪吓了一跳:“姥,您要赶我走?” “当然不是,你去把青叶叫来。” “是。” 须臾,祝青叶跑了过来,祝缨道:“莫慌,莫慌,喝口水,听我说。” 她要把祝青叶外放,也是放到普安州去,先在刺史府再去担任一地县令逐级晋升。把青雪调青叶的位置上,管着印鉴之类机密事务。 祝青叶问道:“那您身边呢?” 祝缨道:“那不是有金苗吗?”金苗是林戈、祝彤的同窗,就住在幕府隔壁的宿舍里。这是一个现年十六岁的男孩子,观其姓氏可知这是西州吉玛族的人,家里是在金矿上做工的。 祝青叶是有一点疑虑的,问道:“林戈、赵霁他们,不是更好?以前您用我们这些侍卫丫头,如今您是节度使,林戈、赵霁随侍,有谁能说什么?且金苗年纪也比他们小,跟在您身边,不够操心的。” 祝缨笑道:“你们不懂,赵霁有职司,现在外面缺人。林戈么,住在府里已经够显眼了,再带到身边,她伯伯要惊心的,恐会针对她生出事端来。你们,我尚且要派出去历练,留她做什么?给她们这一批人呐,也分活去干。” 于是也如赵霁等人一般,分派了职司正式跑腿学徒。也有去帮刘遨抄书的,也有去各州县跑的,忙得不亦乐乎。林戈被祝缨派给了路丹青,林风与路丹青也熟,出身也相近,更能开解。 其中最出色者,依旧是祝彤。她在西关适应得不错,祝青君这一点看得挺准,她甚至深入了西番上百里,又好好地回来,然后画了个草图。一年之中,与西番交手数次,竟显出一点不辜负她那有勇士名头的生父的天赋来。 次年轮换回来的时候,将画的地图献给了祝缨。祝缨道:“这个,禀你将军的时候,皮绷紧一点。” 祝彤低下头,缩了缩脖子,却不肯认错。 祝缨道:“好了,回家看看你家弟妹吧。” “是!”祝彤这回高兴地答应了。 ……—— 祝彤跑得轻快,整个幕府里的女孩子与别处都是不一样的,她们爱提着裙摆快走、小跑,四处穿梭。不时笑两声,又说两句,语速也比人快一点。只有在刘遨、刘衍面前会显斯文一点,也仅止一点。 跑没几步,她就放缓了步子,站住问一声好——刘遨捏着一叠卷子走了过来。错身而过,祝彤又跑了起来。 刘遨笑着摇头,身上的担子很重,除了修方志、编书、教学,还有一个主持科考。她来便是与祝缨商量试卷的,近年来,附近颇有些读书人对安南感兴趣,虽无经世之才,识文解字的也有一些,安南倒也不拒绝,只是要一同参加考试。 刘遨改动了考试的内容,也不考诗词歌赋,乃是实务为主。“经”的部分,在内容上作了调整。但仍保留了一些旧题目:“志同道合乃可行,这些题目上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本心。硬背下咱们书本,也能答一答那些题目。可一遇到这些君臣父子,有人就容易露馅儿。 虽然有些奸诈,也是无奈之举。看他们答的这些东西,我才能知道新编的书还有什么没留意到的。也好改进。” 神态颇有点刘松年的风采。 祝缨托腮,看她小得意的模样,点头道:“好。” “那就这样定了?” “行。”祝缨说。 刘遨收起了题目,从祝缨桌上取了个信封装起来、封好,祝缨抱着手看她忙。粘好了封口,金苗捏着封邸报快步走了过来:“姥,邸报。” 今天邸报最大的消息就是,皇帝给他的儿子们改封了。第三子封为齐王,第四子封为秦王,他第五子早死,第六子封作宋王,这三个是已经长大了的儿子,此外他还有两个年幼的儿子,这次都没有封爵。 从邸报上看,这些人也没有封地,依旧是在京中。 反是之前怀疑有孕的皇后,没有听说有什么动静,不知道那个孩子是怎么了。离京城远,有时候确实不太方便,祝缨想。要让晴天多留意一下了。 将邸报交给刘遨,刘遨扫了一眼,道:“也该封爵了。我去写贺表?” “不急,把你手上的事做完再写也不迟。别太累。” 刘遨哭笑不得:“现在倒会体恤人了。” 祝缨正色道:“当然,我一向体贴。” 刘遨总算明白,为什么祖父提起祝缨不时会露出一种切齿的神情了。她说:“好,我去干正事儿。” 封王不算大事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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