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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碗稀粥过来喂她。说她:“怎么打成这样?”丫环吃力地笑笑:“我怎么知道?”妇人一边喂她,一边问狐仙的事儿,丫环道:“我不知道。每每一阵风,我就昏过去了。” 四个人换着班,不时往方家厨房偷些吃的,两处皆无动静。第三日上,方小娘子又闹起来,要见丫环。家里不肯,她就要上吊。胡师姐心道:难道丫环才是狐狸精? 方家老翁震怒:“不要管她!让她吊死算了!我当时就不该……” 家人又劝他息怒:“已是眼下这般田地,后悔也晚了,不如好言相询,问问怎么回事,才好知道怎么办好。” 方家老翁之前是在气头上,如今女儿也接回来了,他也回过味儿来:“一群王八蛋,叫我丢人到府衙里去闹,他们好看那个阎王的笑话!”越想越悔,就要逼问女儿。 那女儿就是不肯说,方老翁气得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方小娘子捂脸惊呆:“爹,你打我?!” 方老翁气道:“我打不得你吗?” 以前从来没挨过啊!方小娘子痛哭失声。 项安与胡师姐扒在房顶上看了好长时间的大戏,终于里面消停了,小娘子仍然坚持原本的说法。项乐与侯五那一路却有了收获,丫环扔到柴房几天,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方家便将她逐了出去。 她家里人将她接回家,也请不起郎中,胡乱喂点儿薄粥。回家后的第三天夜里,项乐正在她家门外稻草堆里睡觉,侯五半梦半醒地盯着。忽然,侯五猛地惊醒,拍拍项乐:“快!” 项乐道:“怎么了?!” 两人只看着一道青色的人影飞快地向丫环的窗下掠去,速度颇为惊人,侯五低声道:“是个练家子。”就着月光一看,有影子,影子也没有尾巴。是人,他就不怕了。 两人悄悄滑下稻草堆,影子听到动静警觉地回头,月光下什么也没有,他轻轻地敲了敲窗户,里面一个女声:“谁!” 人影是个年轻男子,声音还怪好听的:“是我。” 里面推开了窗子。 侯、项二人借着他二人的响动,往前摸近了一些,他们的声音很小,凑近了才勉强听清二人说话。丫环道:“狠心的贼!将我陷到那里!呜呜……” “小声点儿!别吵醒了人!” 两人的声音又小了下去,侯、项就听不清了,只能看到两个人影渐渐合成了一个。过了一阵儿,那个青色的人影不知道问了什么。 “你就只记得小娘子?”丫环声音又大了一点,“你这狐仙一闹,我怎么还能留得下?当然被赶出来啦。” 男人又安抚了几句,丫环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两人不知道说什么。侯、项二人都有些吃惊:丫环也在里面?她倒会撒谎! 又过一阵儿,丫环挣扎着将男人送了出来,侯、项二人将身子压得极低,看不清二人的脸。声音能听得清楚了,男子道:“你还是尽量回去,不管用什么法子,磕头也好、求饶也好,当烧火丫头也行,只要能给小娘子传个信儿,好叫她知道我还在,好好合计合计。” “你心里只有她了是不是?我呢?我是烧火丫头?” “唉,咱们不是说好了的么?你帮我赚到小娘子,她家钱财极多,嫁妆必然丰厚,只要她做了我的妻,嫁妆还不是我的?到时候,这分家业,我与你共享。” “她心爱你得很!” “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不好好哄了她,我哪有好日子过?我也舍不得你住这茅屋穿这破衣。等我有了钱,再做大买卖,家业大了,她也得听我的!这些,不都是你的吗?我这是为了你。谁叫我生来就穷,却想叫你过上好日子……” 两人又歪缠一阵儿,丫环眼见气息短促,男子催她回去休息:“我给你的药,你记得一天吃一丸,对身子好。” 丫环推男子离开。 侯五指指丫环、指指项乐,再指指男子、指指自己,项乐摇摇头,示意自己追踪男子。两人争执一阵儿,还是项乐追踪了男子,路上几次险被发现,终于见男子进了一所房子,他伏在一旁动也不动,等天色渐明,才活动活动手脚,先与侯五会合。 丫环那里什么事也没有,项乐对侯五说了昨天所见。侯五道:“怕是来路也不太正,恐怕是个强盗,别靠太近,悄悄打听了底细,请大人点了人来拿他!” 两人议定,假装路过的人讨水喝,喝了一个大嫂两碗水,给了她几文钱。不经意间指着男子消失的屋子,问道:“那屋子有点儿怪,四周怎么没邻居?是干什么的呀?” 大嫂道:“哎哟,那不是个好人。” 他们忙细问,大嫂道:“原是个耍把式的,庙会上又会扮神,闲来也在庙外卖艺,嘴又甜、长得又好。虽生得好,却不肯正干,好吃懒做的,又好偷,还会借着算命的名头骗人。前阵儿不知偷了谁、骗了谁去,大手大脚的,你们顶好绕着他走。” 项乐忙说:“劳烦大嫂告诉我个名儿,以后听着了就绕开。” “叫个金元宝,他嫌这名字不好听,自己个儿要改叫金玉郎。” 项乐道:“多谢。” 两人走远了,侯五道:“我留下盯梢,免教他跑了,你去找你师姐和妹子,一同去府里搬援兵。” 项乐转到方家,低低学了几声鸟鸣,项安和胡师姐听了,也回了几声,遁声聚到了一处。如此这般一说,胡师姐道:“那个小娘子,昨晚抱着一根簪子哭了半天,来人时,她又将簪子藏到枕头底下了。” 项乐道:“果然有故事!走!” 三人取了藏好的马,赶回了府城。 ………… 祝缨这几天过得还不错,张仙姑知道府衙有一场闹之后就不再提“狐仙”了,也没人吵她。章司马却一病数日,李司法等人登门探病,他都托辞不见。 直到府衙里项乐来找他:“司马,府君说,请您速回府衙,哦,穿得利索点儿。” 章司马问道:“什么事?” “拿狐仙去。嘘——” 祝缨点起了心腹衙役,这回没用向校尉借人,她公然宣称与章司马出去巡视一下宿麦种植的情况。算算日子,此时宿麦也该种完了,巡视正当时。 两人走着走着,便到了方家庄,郭县令跟在后面拼命的追赶,才要说话,祝缨这边迅速分出数人,在侯五的指引下将那处四不靠的屋子给围住了! 郭县令大惊失色:“大人?这是怎么了?难道又出什么大案子了?”那这就是近期第三起了!他南平县这是造了什么孽? 不多时,里面出来一个人,看得人一怔——这人长得挺好看的,个头高高的,皮肤白皙,一双眼睛看谁都像是有情。算是个美男子了。 他一拱手:“诸位,这是要做什么?” 他声音还怪好听的! 侯五问道:“金元宝?” 金元宝的笑容僵了一下,脸上挂了点无奈,让人看了有点不忍心:“正是在下。” 项乐上前一步,笑吟吟地:“你这狐仙一闹,我怎么还能留得下?当然被赶出来啦。” 他复述的正是昨夜丫环说的话,金元宝一怔:“这位兄台,这是什么意思?” “拿下。”祝缨说。 金元宝不闪不避,还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牛金上前按住了他的胳膊! 祝缨道:“搜。” 丁贵等人将屋一围,侯五亲自带人来搜,不多时,从里面搜出来老大一包零碎,有女孩子的肚兜、汗巾,又有绣帕之类,此外又有些女子首饰等等。又有几件男子的绸衫,甚至有一双绸袜,做得十分用心。 眼见得搜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金元宝肩膀一抖,不知怎地就甩开了牛金,一旋身,左右腾挪、东西垫脚,往屋顶蹿去,下面的衙役只有干着急——他们并没有这份功夫。 破空之声响起,金元宝应声掉到地上,胡师姐默默走上前,将旁边一枚弹子拣了起来,依旧放回了腰间的囊袋里。 就她了!祝缨心想!开厨娘的双倍工钱都行!不不不,一个月给她一贯!衣食住行全包! 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祝缨道:“司马,这是你的犯人。对了,将苦主也请了来吧,丫环也旁忘了拿。” 章司马心中百味杂陈,一抱拳:“遵令。” ……—— 一行人又将方家众人连同丫环一同“请”去府衙,路上,主仆二人不知缘故,衙役们嘴巴咬得比蚌壳还紧。 到得府衙,祝缨留了个心眼儿,担心这两个姑娘万一被章司马判了,或许下场不会太好。祝缨就着方家抗议的由头坐在主位说自己来审,章司马陪审。主仆两个姑娘暂放在一旁值房,让方家老翁在堂边站着听。 此时宿麦播种完毕正是闲的时候,一番热闹又引来许多围观。 金元宝被押了上来,祝缨也没别的话,先给他打上二十大板。打完了再问:“这是哪里来的贼赃?!!!” 金元宝道:“去给一户人家算命,主人家赏的。” “哪家?” “不、不记得了……” “打。” 打金元宝,祝缨是毫不手软的。金元宝胡说了个人名,查无此人后就是打。 眼见她有将自己活活打死的架势,金元宝终于招了:“是、是方家小娘子送给我的!” 一直不甘心的方家老翁登时大怒:“放屁!” 祝缨道:“打!” 金元宝道:“是真的!是真的!” “我家门禁森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耗子进来?”方家老翁大急,“大人,休要听他胡说……” 金元宝也急了:“真的!我先跟她的丫环小环好上的,小环将我引给……” 祝缨道:“关起门来,慢慢审。” 方家老翁老脸急得通红! 金元宝已竹筒倒豆子,都说了:“小人常在外面行走,那天集上,小环塞了块帕子给我,又拿眼睛勾我,我不合与她好上了。后来她说,我屋无一间、地无一垄,日后也没营生,不是过日子的样子。说服侍的小娘子有许多私房,又春闺寂寞,我与她春风一度,也好攒些钱来过活。小人哪里敢,可她们将我引去吃酒,不合吃醉了就……” “金玉郎——”方小娘子的嘶叫声响了起来。 却是江舟奉命,已经悄悄地将主仆二人押到一边屏风后面听金元宝招供了。 第215章 巫蛊 方小娘子到底年轻沉不住气,也没有什么城府,一声打断了金元宝的供述。 祝缨道:“都带上来,当面对质。” 金元宝看看小环,转过来又叩头,道:“是她们说,不愿意被家里嫁个丑八怪了,不如自己择个人。小人说了,居无定所又无家产,她们家不会同意的。她们就说,生米煮成熟饭,只要有了孩子,不给我也得给我了!到时候还有嫁妆带来,小人衣食无忧。要是不答应,她们就叫喊起来。大人想,小人孤身一人在她们大宅里,她们要是不愿意,随便哪个喊一声儿,小人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小人势孤力单的,还不是他们家大业大的人想怎么搓磨就怎么搓磨?小人是真的怕啊!” 方小娘子又惊又怒,骂人都骂不利索了。 一边小环面如死灰,呆立不动。 三个人里,只有方小娘子还是个整齐模样,她丁点儿罪没受,一个板子没挨,另外两个一个被章司马打得稀烂还没养好,另一个才被祝缨打完,两条腿上都是血痕。 方小娘子瞪着金元宝:“你再说一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是他说“岳父大人就就算不喜欢我,见了外孙也会舍不得的”。 金元宝道:“大人,是她设酒食款待我的!不然,我哪里知道有一个她?没有她们做内应,我怎么能进得了她们家呢?” 方家老翁先气得直翻白眼,他的儿子给他抚胸捶背,老头儿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颤巍巍对着堂上跪下了:“大人,大人,大人请为草民做主啊!这个无赖、这个无赖!要是让这个无赖说什么就是什么,良民就没活路了呀?!大人,是草民错了,不该不信官府……” 他努力认了自己之前是“无理取闹”:“草民无知,还请大人垂怜。” 那一边,三个人还在打三角架,方小娘子骂两句金元宝:“混蛋。”调转了过来要撕打小环:“你这个贱人!我何时亏待过你?!”金元宝又说方小娘子是祸水,方小娘子放开小环要挠金元宝。 祝缨命人将他们分开,还是让金元宝说。她打定了主意,小环不开口,方小娘子气的发昏说不利索,将金元宝招的内容只要男女颠倒,大概就是个实情了。 她说:“金元宝,你从头说起。” 金元宝又磕了一个头,道:“大人,小人自幼没了父母,跟着师傅过活,不幸师父又以死了,只好自己一个人流浪,从不敢想做什么富贵人家的乘龙快婿。都说女人是祸水,小人以前还不信,现在是真的信了啊!” 说着说着,他哭了出来!一个大男人,居然还能哭得梨花带雨,怪叫人心疼的。 他说:“是小娘子要打扮了小人,叫小人提亲,小人哪里敢?她就说不碍的,小人要是不答应,就叫喊起来,叫小人吃不了兜着走。小人只得从了。哪想到,她家设了个套儿,忽地喊打喊杀了起来。” 项乐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金元宝哆嗦了一下。祝缨道:“你接着说,怎么就成狐仙了?” “小人也给人打卦算命,也给人解签消灾,被追得急了,顺口吓唬他们的。” “哦。项乐!” 项乐又上前一步,将听到了金元宝对小环说的话又复述了几句:“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舍不得你住这茅屋穿这破衣。等我有了钱,她也得听我的!是为了你。谁叫我生来就穷,却想叫你过上好日子……” 金元宝一张脸变了几变,方小娘子已气得发疯了!她也不管是不是在公堂上了,又要用力撕打:“奸-夫-淫-妇!” 祝缨一拍惊堂木,江舟就上来将她给按住了。方小娘子娇生惯养,江舟是个干活的丫头,用力一按她的肩膀,就将人按到了地上。方家老翁顾不得心疼女儿,又和妻儿一齐跪下来请求:“求大人主持公道!” 祝缨问方小娘子:“能好好说话了吗?” 方小娘子一句“贱婢”,江舟又不客气地将她按到了地上。她的父母都说:“你好好回大人的话!你说呀,你是被骗的,是被挟持的。” 祝缨又一拍惊堂木,方小娘子这回乖了,道:“是那一天……” 那一天,她在家里无聊,与小环闲话。父母说外面无赖也多,便是荆家的小娘子还有无赖敢盯着看呢。不够恶心人的!不许她轻易出门。她还是在家里的日子多,家里又要给她说亲,可她一心想要个样样都出色的夫婿,。这个时候,丫环突然指着不远处说:“那个呢?” 两人站在小楼上,透过围墙看到一个挺拔的年轻人。隔得远,面目看不太清。小环就说:“瞧着仿佛是金玉郎。他倒长得俊,要不要看一看?” 她当时只当是玩笑,就说:“好。” 祝缨便又要审问小环,小环早先被打了一顿狠的,再颠簸回来已气息奄奄了,她说:“小娘子的脾气,父母的话且不听,别人能将她怎么样?” 金元宝也说:“大人,小人说的都是实话。” 祝缨对章烔道:“司马,你是对的。这丫环果然有些故事。这个东西怎么还在嚎?加二十。” 衙役们一拥而上,将他拖出去又是二十大板,饶是他身上有点武艺,再加二十板子也撑不住了,被拖死狗一样的拖了回来。要命的是,两个姑娘虽“呸”了一声,竟还忍不住往他身上看。 方家老夫妻两个也被气昏,顾不得在公堂之上,上前把她拖到一边,不许她看这个混蛋。就因为这么个东西,将方家几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狐仙”就算了,还在衙门里撒了一回泼,又叫公然叫出来未出阁的女儿与个无赖有染。 没昏死过去,是怕一旦昏过去了事情会变得更加糟糕。他们能做的只有一个劲的叩头,额头都磕出血来了,只盼着祝缨能够有点怜悯之心。章炯,他们是不指望了,一是章炯的名声,二是这个案子他们也得罪了章炯了。 祝缨道:“搀起来吧,磕晕了可怎么是好?案情也差不多清楚了,你们先不能走,先住下吧,看好小娘子,别再出纰漏了。”接着她又将目光调向了金元宝:“接着说。” 金元宝已经被打懵了:“大人,小人说的是实情。” “屁!手段这么纯熟,没少骗奸妇女吧?你就没有别的案子了?”祝缨招招手,衙役们呈上了从他屋子里搜来的证物。 祝缨很快将这些东西分作了几份,最大一份就是方小娘子给他的,他还没有花用完。又有几样绣帕、络子之类,祝缨指了指:“这是小环给你的?”又拎着剩下的问:“那这些哪里来的?真是不老实,接着打。” 这个狗屁知府比那个冷面司马可怕多了!谁说司马是阎王的?知府才是!金元宝平日也给人相个面,也会察颜观色,他终于发现,这个知府他七情不动不是装的官架子,他就是天生的拿人命不当回事儿啊! 金元宝道:“那些是真的算命的报酬,看年轻姑娘寡妇说必得佳婿就行!大人手下留情,我还知道旁的人!只要大人饶了我,我将他也供了出来,能了结一桩人命官司!” 祝缨道:“接着打。” 章炯低声道:“大人?近来另一桩官司就是人命案,郭令在审。” 祝缨道:“我能逮着这个东西,就能抓着那个玩艺儿,狗东西,跟我讲起价钱来了?!要挟我呐?打,打死了算我的!” 金元宝忙说:“别打别打!我招!我招!” 章炯也看不出祝缨的深浅,但是却配合地放大声音劝了两句,祝缨道:“说!” 金元宝不敢再讲价钱了:“小人以前只是算命骗口吃的。那一天,与王二哥一处吃酒,看到他腰上有的绣荷包,就取笑。他说,只要长得不坏,能见着好人家的年轻姑娘,勾上了手,什么都是极容易的。我请了他酒食,央了他,他就教的我……” 王二郎是个货郎,“货郎”是个职业,十里八乡到处转的,其年龄从十几岁到几十岁不等,并不都是年轻男子。但王二郎却是个二十上下的整齐后生,嘴也甜,也会看人眼色。他常跑的那些村子里,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他。货郎进村,是不受什么怀疑的,就算担着担子进稍富一些的人家里供富人挑选也是常有的。货郎有些时候还会兼着磨镜子的生意,与女眷接触就更不会受人怀疑了。 他就与一户人家的女儿有了私情,金元宝再三追问,王二郎告诉了他女人的名字。这就是前几天闹得沸沸扬扬的新婚自缢的案子。 章炯道:“此人满口谎言,未必可信,还是对质一下的好。”章炯本来也接受了“祸水”说,但一讲到其他的案子,他马上就觉得金元宝不可信了。 祝缨道:“来人,把郭县令请来。” 等郭县令的这段时间,方家人一个劲儿地求她,金元宝一个劲儿地说自己是被女人诱惑的。方小娘子就恨恨地看着金元宝和小环,拿眼神剜小环。小环面无表情。 章炯看了一眼祝缨,只见她依旧是那个样子,脸上连点疲倦的样子都没有,更不要说其他的表情了。他叹了口气:“大人出手,果然不同凡响,一下子都破解了。” 祝缨道:“司马不是早就看出来了么?要不是前两天那一闹,多扣几天,到现在也问出来。丫环的嘴死硬,那小娘子,她熬不住。” 章炯笑笑:“他们又要说刑讯逼供啦。” “他们说的还少了么?”祝缨轻描淡写地说。 闲着也是闲着,祝缨问金元宝:“那天晚上,你是怎么逃脱的?” 金元宝道:“小人装作帮忙拿狐仙,混在人堆里,他们没看出来。” “供词记好了么?让他们画押。” 几句话功夫,郭县令就跑了过来了,他本来是跟着下乡拿人的。审案审到一半,祝缨命关门审,他也被关外面了。他也没走远,几步路又进了府衙。进来一拱手:“大人!这案子是有进展了么?” 祝缨指着金元宝道:“让他说。你的案子。” 金元宝又把事儿说了一遍,郭县令大喜:“下官这就派人捉拿他去!” 衙役们大部分是本地的,找那个货郎也比较方便,下乡一问,再一拿,齐活。只不过这样的话郭县令的案子今天就结不了。郭县令派人去拿人,心里实在好奇,看看天,又蹭了回来想看看“狐仙”案的内情究竟为何。 虽然他也差不多猜着了“狐仙”就是个有奸情的案子,但是你不知道这群青年男女能给你演出什么离奇的戏来。 到了一看,金元宝正在画押,方家老翁正在签保书,方小娘子还在那儿要按手印儿。 郭县令道:“这是要结案了吗?马上就要宵禁了呀。” 祝缨笑笑:“还要再审一审,你的案子也快着些,正好拿了人来,与这个金元宝对质。” 金元宝忙叩头:“小人作证,这就是他!” 他这满嘴没一句真话,谁都不肯信他。祝缨道:“先都押下去,明日继续。”这一回,哪边儿都不闹腾了,方家一家子哭得头昏脑胀,耷拉着脑袋,将金元宝恨入骨髓。 金元宝看了他们一眼,心道:此地不能再留了,哪怕是发配,也比呆在这儿遭他们报复强!早知道那天晚上我就该走了! 祝缨道:“退堂吧。” 胡师姐一直在一旁,听了这一声,悄无声息地上前,咔咔两下,将金元宝两条胳膊给卸了。金元宝一声惨叫,又强忍着痛苦笑,带点讨饶的口气说:“这位娘子,好手段,只是有些疼。” 胡师姐没想到他叫这么大声,她看了这人一眼,对祝缨道:“大人,他有些身手,这样防着他跑。您审完了,我再给它装上。” 章炯道:“这倒是了。穿了他的琵琶骨!” 金元宝叫了出来:“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衙役们看向祝缨,祝缨点点头,胡师姐很自然地说:“我帮你们吧。”她说话声音也平平板板的,衙役们却不敢怠慢,见祝缨没反对,就一同去后面炮制金元宝了。 堂上一片快意!只有两个姑娘脸上露出点不忍的神色来。接着,她们也被收入了女监,由女监彻夜看守。本来胡师姐还想帮忙看着的,被项安带到后衙去了,江舟接手了这个任务。项安道:“后半夜我来替你。” 江舟道:“没事儿,就这一夜!好妹子,你让给我!我多干一会儿,请教大人时就能多跟大人聒噪两句了。” 项安道:“就算值半夜,大人也会教你的。” 两人说完,项安匆匆地带胡师姐去后衙。 …… 路上,胡师姐道:“还有事儿没回清楚么?” 项安笑道:“不是。” “要是事儿都干完了,那我还是回去吧。” 项安道:“不急不急,师姐,我问你个事儿。” “嗯?” 项安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找个活计吧。我也没别的手艺,就这点儿武艺,只可惜看家护院的人家也不太喜欢雇女的。” “你的武艺比我二哥还强呢。” “看着不像呀。”师姐说。 项安道:“那……你瞧,知府大人这儿,要是想请你,你愿不愿意跟大人干呢?” 胡师姐吃了一惊:“进衙门?” 项安道:“不当差也行,大人单雇你帮他做事,平常就住家里,家里也好几口女眷呢。要是有今天这样的事儿,也请你出手。酬劳好说。你看呢?” 胡师姐想了一下,说:“行,还给跟你们就个伴儿。” “别看我,就说你自己。” 眼看要进后衙了,胡师姐站住了,说:“你看呢?” “我当然想你留下啦。” “那行。”胡师姐道,“这个大人是个好官。” 项安道:“那酬劳呢?你想要什么样的?” “大人真的要雇我?” “嗯。” “你看什么样的好,那个,别要太多了再把人吓跑了。”胡师姐说。 “你是想衙门当差,还是跟大人?” 胡师姐道:“我就不进衙门了,我也不会干别的。大人有今天这样的事儿要用到我,吩咐一声就行,我也照办。” 项安道:“那,四季衣裳各两套,包吃住,跟我住一块儿,吃……嗯,跟老封君和大娘一道吃。每月一贯钱。要是生病了,管你看病,要是能跟咱们大人干到三年,你要走,只要提前俩月说一声,好找接替的人手,还给你盘费。你看行不?” 胡师姐反而不敢接话了,道:“这……这也太好了吧?!” 就这,包吃住还包衣裳,三年的工钱就是白赚,攒下来能买好几亩地了!而且一个月给一贯钱?!!!她爹活着的时候,跟着商队也赚不了这么多。 项安道:“大人本来就是好人!” 胡师姐想起了项安之前讲过的事情,项父的仇、种种案子,以及自己在府城这些日子看到祝缨的所为,点点头:“要这样,一直干下去都成,只怕以后老了,不及年轻人筋骨健壮,就没用啦。” 项安道:“到那个时候你也有私房钱了,大人也不会不管你。你看老侯叔。” 胡师姐点点头:“好。” 两人手拉着手进了后衙,祝缨已经在书房里坐着了,顾同端茶倒水伺候着,丁贵笑道:“小郎君,莫抢小人的饭碗呐!” 顾同与他也混熟了,道:“去去去。” 丁贵笑道:“都多久了,还跟才见着大人施展似的?” 顾同道:“我这是学而不倦。” 祝缨道:“行了,案子结了会从头给你讲解的。” 顾同高兴了,项安在外面说:“大人,师姐带过来了。”顾同又跑去开门。 他对胡师姐也很好奇,跟人家叫一声:“胡娘子,请进。” 进门之后,两人站到了桌案前,祝缨起身道:“来了?坐。”丁贵又给上茶。 胡师姐小心地并不坐,有点拘谨地行了个礼:“妾拜见大人。” 祝缨道:“这几天辛苦你啦。” 胡师姐道:“也,也没什么。” 祝缨道:“请用茶,项安对你说了么?” 胡师姐茶也不喝了,道:“是。” 项安代她说:“师姐闲云野鹤,不大能受衙门的拘束,钦佩大人的为人,愿意为大人看家护院。大人有旁的事儿征召,师姐也责无旁贷。” 祝缨道:“那可就太好啦!娘子还有什么要求么?” 胡师姐忙说:“已经太好啦。” 祝缨道:“那行,以后咱们手头宽裕了,再涨。先签个契吧!” 她准备好了契书,条件列明,胡师姐是个半瞎,识字不多,项安给她念了,胡师姐心情激动,跟一位知府大人家里看家,又比风吹日晒强得多了。跟商队出去,跑路辛苦在其次,气候、生病等等更是麻烦。 她也不会写字,就按个手印。一式两份的契书,先期三年,到期再续。 祝缨道:“行了,那就准备吃饭吧。回来再置办你的家具、衣裳,铺盖家里倒是有多的,现在就换上也行。明天搬取你的行李,今天晚上先随便吃,有什么忌口的、喜欢的,告诉厨房巧儿和林娘子他们。你住前面西院吧。有拆洗的衣服什么的,家里也有人管。” 她没等叫花姐就先给胡师姐安排好了!胡师姐那一手弹子,她有点馋。 胡师姐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官儿,不想竟是如沐春风,全不像是官员的样子。又心细,安排事务面面俱到,一时不敢相信,又有些惶恐。她的膝盖微弯,说:“我是粗人,都行,这也太好了。” 祝缨道:“先住下。” 胡师姐还不太敢上桌吃饭,当护院的,也没有跟主人家一起吃饭的。项安给硬拉到了桌上,胡师姐心想:兴许是头一天,东家客气些,我可不能将这个当成寻常,自己轻狂起来了。 祝家三口听说她家里没人只有自己一个,就先同情上了。连祝大都说:“家里也有屋子,就住这儿吧。” 花姐打量她一下,就知道得给她添置衣物了,吃饭的时候让一让她,见胡师姐还是有些拘束,就不再跟她客气,免得她不自在。张仙姑就对花姐说:“一会儿给她安排一下。”又问胡师姐叫什么名字。 胡师姐也没名字,别人也有叫她“胡大娘”的,也有叫“胡娘子”的,张仙姑就叫她:“胡娘子。” 她在家里的称呼也就定下来了。 当晚,花姐先带她认了家里的这些人,然后带着杜大姐开库房取新的铺盖,又暂取了自己的一套衣服给胡师姐换上。她的衣服一向素淡,给个守孝的人穿正合适。“家里旁人的衣服都不合适,这是我的,新做的还没上身。明天再找裁缝重裁过吧。” 本来项家兄妹是住在前一进的西路,兄妹俩住一个院子,现在祝缨要给胡师姐安排住处,胡师姐忙说不用,在项家兄妹那儿有个偏间儿支张床就行。祝缨看出来了,胡师姐跟这师弟师妹不能以一般的师门关系来看,项家以前是胡家的雇主,项家有钱,胡家就是出力的。之前说让她跟项安就个伴儿,现在看就不太合适了。还是给人单独开个院子的好。 祝缨道:“他们都安顿好了,就别再挪了。你再去,他们也挤。正好有空置的院子,你住就是了。以后要再有人来,就安排同你一处住。” 胡师姐听到这话马上就答应了。 屋子里的家具当初都是一起配的,竹具,简单扫尘就能用。胡师姐自己有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儿,一切用品都是新的,像做梦一样。洗了澡,篦了头,换上新衣服,躺到新铺盖里。活了二十几年,记忆里也没有这样的一次全换新的日子。以前所有的东西,都是修修补补着凑合的,衣服穿不下了,才裁件新衣服,这时候鞋子还是旧的。等换了新鞋,衣服又开始打补丁了。有时候更换不及,就打双草鞋凑合。一切用具也是如此。 胡师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一大早,她猛地睁开眼,看着陌生的环境,弹坐起来,眼前一黑,旋即想起来是怎么回事。她赶紧起床穿衣,拉开门起来想找水,得赶紧洗漱,她得练功了。 出了院门,撞上杜大姐端着个盆过来:“胡娘子?我给你送水来了。” 胡师姐问道:“大姐,井台在哪儿呢?” 杜大姐告诉了她,又说:“等会儿再把那个缸给你刷刷,担水过来。”院子里有水缸,为的是取水方便。 胡师姐收拾停当,花姐的衣服她穿着有些余量,她掖好了衣角等处,想到梅花桩那儿看看能不能用。到了一看,祝缨正蹲在上面呢。胡师姐吃了一惊:“大人?!” 祝缨笑道:“来,练练?” 胡师姐轻巧地跳到她下面的一根桩子上,祝缨道:“这儿以后想用就用。” “是。” 祝缨跟她聊了会儿天,问是不是每天都练之类,胡师姐只要没事儿,每天就是吃饭、练功,祝缨如果忙了,练功就放下了。心道:到底是术业有专攻。 她说:“练功之后多吃点肉,不然容易饿。” 胡师姐脸上一红:“是。” 祝缨跳下:“行了,你自己来吧。”她又去提起了弓箭,嗖嗖几下,摇了摇头,院子太小,这个距离她的准头是不错的,再远一些不常练,可能就不行。是时候找一下梅校尉了。 晨练完了,休息一下吃早饭,然后就是去府衙。 胡师姐这天被花姐等人拖着收拾屋子,家具全打扫一遍,被子重新晒过。又是找布料让她挑选,又是找裁缝。胡师姐就随便选了月白色的几块布料,也不要绸衣:“布的就行。”花姐道:“穿多大鞋?” 胡师姐道:“我自己纳就行。” 花姐道:“那得多大的功夫?” 胡师姐想起来,自己是给家里护院的,还有衙门如果有案子她也得跟着去干。急忙道:“大娘子说的是。匆忙搬取了自己的行李,她就一个很小的包袱卷儿,包袱皮儿上还打着个补丁,拿来放到了衣柜里。 自己去把水缸挑满,放下袖子,掸掸身上,将后衙巡了一遍,见门锁都好,墙头也没人爬过。跑到前衙去,跟项安站在一处给祝缨撑场面了。 ……—— 郭县令这次的动作也很快,堪比抓庄家时的李司法。 他也是连夜拿人,将人带到府衙来与金元宝对质,对质完了,祝缨这儿结了案,他再接着升堂判他手上的案子。 王二郎先是死不承认,金元宝却熟练地说出了他身上所佩的饰物。王二郎道:“他与我熟,知道我身上有什么东西也不稀奇。” 祝缨命人将新娘子的母亲和丫环都叫过来,让她们辨认。新娘子的母亲说:“是我女儿的针线。”丫环只管低着头,泪水涟涟,点了点头。 王二郎便说:“是那天她问我买簪子,钱不够,拿这个抵的。” 金元宝道:“放屁!你分明说是拐得那个傻丫头给你的!到时候拿这个给岳父一看,不给你也得给你了。大人,他还有别的物件儿!” 丫环忽然抬起了头,道:“二郎,这是真的吗?!我们小娘子,被你骗得好苦哇!” 郭县令也是没想到,自己的案子在府衙的公堂上又被招了出来。与小姐形影不离的丫环,当然是知道得最多的。与方家不同的是,王二郎能够自己就见着新娘子,是二人看对了眼,小丫环是为了帮着自家小娘子才隐瞒的。 知道要出嫁的时候,主仆二人都慌了神,想找王二郎。可一个货郎,到处跑的,他不来找她们,她们也难找到她。到了日子,新娘子绝望了。 祝缨问他去哪儿了。王二郎道:“小人是欠了点儿赌债,躲债去了。” 祝缨对郭县令道:“这是你的案子。” 郭县令道:“是是。多谢大人。” “那样的话就不必再说了。司马?眼下这个,可这是你的案子。” 章炯怎么也不肯接,道:“案情是大人查出来的,当然由大人来判!” 祝缨道:“司马先前所料并无差错,只因原告聚众哄闹,方才不得不中断。” 章炯十分推辞。 两人在上面谦让,方家诸人在下面心急如焚,先是向章炯请罪,承认自己见识浅薄。转个向,又请求祝缨来判。 章炯也想看看祝缨怎么判这个案子,索性离席避让了一下。 祝缨道:“那好吧!我是代司马断案。堂下听判!” 新婚自缢案能有突破是件好事,不过难的是眼前的案子要怎么判。如果来个呆子判,金元宝顶多也就是个流放,小环怕是得要发卖,方小娘子也讨不着好。虽说两个姑娘是糊涂,也该受到教训,金元宝毁人一生只是流放未免太便宜他了。祝缨不想像当年曹氏的案子那样,暗中下黑手让他去死。 且一巴掌抽在本地士绅的脸上,痛快是痛快,也不是怕他们,以后天天过招也很麻烦。本地士绅比福禄县的土财主更麻烦一些。 你不是“狐仙”吗?刚好又好装神弄鬼给人算命,断你个“巫蛊”不算冤枉你吧? 祝缨缓缓地说:“金元宝,你孤身一人在她们大宅里,她们要是不愿意,随便哪个喊一声儿,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她们主仆终究一声未吭,可见你有些神通!我现在就废了你的神通!” 她命人燃起炭火,取了自己的官印往里一扔,将金元宝往衙门外一押,官印倒是真材实料,烧得通红,拿火筷子往金元宝脸上一按!一股白烟冒出,金元宝放声哀嚎。 围观的百姓都来听这奇案的判决,荆纲等人与县城里的士绅们、府学的学生们也都来围观。“狐仙”本来就很吸引人的注意,现在又“破法术”,一股白烟出来,这是真的有妖术啊!!!再看金元宝,刚才还让人觉得很好看很可亲的脸,狞狰得可怕,果然是被破了邪术! 祝缨又将金元宝赠给方小娘子的那根簪子——就是胡师姐偷窥时看到的那个——也扔到炭火里烧了。说:“巫蛊的法器现在烧了,人就清醒了。” 当然,她没把方小娘子拿出来展览,这姑娘看着不像马上就清醒的样子。 方老翁瘫在了儿子身上,说:“这下好了。” 巫蛊,金元宝就死定了。他女儿也不是与人通奸,只是受了不可抗的妖术,现在也算解了。名声无法恢复如初,但是防止了最坏的事情发生。方老翁心中满是庆幸,再看祝缨就觉得知府大人真是可亲可爱。 祝缨没有判小环,而是将她发还回去。小环固然可恶,要判她,不免又要牵连出方小娘子。这小娘子才是真的倒了八辈子的霉。不过小环是方家的丫环,被方家记恨上了,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她却不能再回护小环了。 判完了,祝缨又借题发挥,命张告示,宣谕全府:“不要信淫祀!要信,就信朝廷正经定下的神仙!要进,就进朝廷发度牒的寺观。” 同时再宣讲了一回“巫蛊”大罪,并且告诉大家神仙不会与凡人交和,妖怪只会骗奸妇女的,都是“巫蛊妖法”,敢张口,只管拿来告官。赤铁烙面,穿了琵琶骨再斩首,这就制服了。放心,办得了它,不用害怕! 如果有人要你奉献家产的,那玩儿也是巫蛊,千万别信! 宣判完,百姓们一阵欢呼,也有一些有智慧的老人看了,会心一笑,叹一句:“大人是个厚道人啊,给人活路。” “厚道人”已回了府衙之内,荆纲等人跟着进来,方老翁一家今天也洗干净了脸,都跟着进来道谢。 祝缨道:“要谢就谢司马,司马要是不管你们,你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拿你家丫头,拿错了?” 方老翁会意,又向章司马致歉。 章司马道:“快请起,我既是本府司马,该我管的,我就会管下去。” 荆纲道:“好在狐仙拿住了。” “你见过那么废物的狐仙吗?”祝缨问荆纲。 荆纲哑然。 祝缨对方老翁道:“女儿还是要读点儿书、见见世面,你又不是养不起。养成个傻子给别人送菜吗?” “是是。” “那个丫头,”祝缨说,“你要怎么处置?” “大人的意思是……” “你有气,这个大家都知道。想追究,就自己去。不过,我不想听到这件案子再起什么流言,更不想听到有什么凌虐的传闻。” “是、是,悄悄的罚过就算!” “得啦,闹腾了这么久,赶紧回家缓缓神儿吧。司马,咱们听听隔壁怎么断案的去?” 章司马笑道:“请。” 郭县令这案子简直太舒服了,人证物证都送到眼前了,这个丫环恨王二郎恨到牙痒。她跟新娘子在一起七年了,她打小在这家帮忙的。新娘子有心仪的人了,她就帮着新娘子,哪知道弄成这个样子!丫鬟发誓要咬死王二郎。 郭县令想想祝缨刚才断的案子,思忖了一下,将王二郎断了绞刑。理由是“诱拐妇人时就该知道这妇人以后求生无门,等同谋杀”,再断新娘子虽然做了错事,但是已经自缢了,就不追究了,由父母领回尸体安葬。婆家无妄之灾,要娘家退还聘礼赔偿婚礼损失等等。丫环也有错,但是因为作证有功,所以打个二十板子,发卖。 也还行,祝缨点点头,与章司马一同回府衙去了。 这一天过得相当充实,祝缨对胡师姐道:“行李搬来了吗?” 胡师姐道:“都搬好了,明天去退房子。” “行。家里有几个猴子,你见着了别太在意。有个小猴子要跟你学艺,你愿意教就教,不愿意教就叫她写字去。” 胡师姐道:“是。那个小娘子,要想练成,可得吃苦头,又费功夫。她还要认字儿,没那么多辰光练功。怕成不了高手。” “没事儿,她能用多少功就得多少力。对了,你想识字吗?” “我?” 这时外边一阵惊呼,祝缨道:“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丁贵刚抬脚,胡师姐已经一道白影蹿出去了,很快回来说:“刚才要卖的那个丫环,碰死了。” 祝缨轻叹一声,指着丁贵说:“叫小吴拨点钱,给她埋了吧。” 第216章 难题 两个案子一结,一场大热闹就此落幕,于官府,接下来就剩写公文、记宗卷之类的活计了,于府城百姓,就是又有了小半月的密集谈资,以及日后闲谈时偶然提起的话题。 府城的士绅们见状也不再闹了,回家该会友的会友,该访亲的访亲,该打理家产的打理家产。南平县的宿麦不是祝缨直接管的,郭县令的手法也跟祝缨差不太多,他也是先寻了些富户,让他们先种来看看。 章司马没出丑,荆纲回来也没能翻天,大家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去,头一年种宿麦,田间管理还是要多留心的,他们不时就叫来管事询问,有时还要亲自到田边看两眼。再有些心思活络的,已经开始准备送礼了。 一时之间,府城又恢复了往日的情状,看不出来曾经有人围过府衙了。 祝缨这会儿也挺忙的。 结案当天,她一回家就被家里的女人们给围住了,张仙姑问:“怎么样?怎么样?听说‘狐仙’是人假扮的?” 祝缨道:“嗯,是个男的。” 张仙姑啐了一口:“呸!真不是个好东西!”她看苏喆在旁,不再追问男女之事,什么时候小孩儿不在什么时候再问。 苏喆听说是人假扮的就不感兴趣了,嘟着嘴跑去荡秋千了,她现在又喜欢上了这个游戏。 祝缨也不禁止她,但是让女仆看好了,别让她出了危险。苏喆道:“我就玩一会儿。” 祝缨道:“多玩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孩子功课做完了就行,照苏喆的进度,怎么也得到明年才开始正经读书。 她换了衣服,让项乐去给梅校尉投个帖子,过两天要去兵营里拜会一下梅校尉。梅校尉与福禄县的丁校尉一样,都是在城里也有个不错的宅子,平常却又是住在兵营里的。梅校尉手下兵多,同时也看管着南府最大的流人营。 那个地方几乎成了一座大镇子,离兵营不远还有草料场、粮库之类,他们无论是粮饷还是升迁等等,跟地方上都走的都不是同一条路子,不过在一些事务上有交集。比如流人营。 这里的人犯在满了一定年限之后是可以就地转入当地户籍的。自祝缨到来,还没有接受到大批量这样的人群来充实南府的户口。祝缨手里也有一份名册,她到了之后就抽空研究了一下。现在她想跟梅校尉那儿提几个还没转入户籍的匠人来用。 项乐回来之后,带来了梅校尉的话:“随时恭候大驾。”祝缨决定第二天就过去。 当天晚上,祝缨再次筛选了名单,又叫来小吴:“准备些屋子。” 小吴忙问:“大人要什么样的?什么人来住?小人好有准备。” 祝缨道:“不难,以前也做熟了的,流人营的匠人。” 小吴道:“好嘞!大人放心,都包在我身上。” 祝缨道:“看守也要准备好。” “是。明天用不用再套几辆车?大人要用的人怕是得有点儿手艺,说不定跟当年那些石匠似的,还有惯用的家什。连伙食我也准备好了,大人就放心吧。照葫芦画瓢,小人还是会的。” 祝缨笑骂:“想准备就准备。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小吴笑道:“是~” ………… 第二天,小吴套好了几辆车,跟着祝缨往梅校尉那里去了。祝缨看了一眼车辙,问道:“你带东西了?” 小吴道:“车都带了,不捎点儿东西多不好呀?一点儿酒食,也不多。” 祝缨满意地点头:“走吧。” “哎~” 一行人不多会儿便到了兵营,梅校尉全营都从祝缨这儿领了好处,听说她来,都打起精神来,梅校尉笑着出来迎接:“祝大人,好久不见。”祝缨的品级比他高,他也不敢托大。 祝缨道:“叨扰了。” “哪里哪里,请!” “小吴。” 小吴很自觉地与梅校尉手下的人办交割,笑着说:“大人命准备了些酒食。” 梅校尉又客气一回,祝缨道:“做客哪有空手的道理?” 梅校尉道:“这话说得下官就不好意思啦,下官见大人,也常空手的。” 祝缨道:“那你这回补给我点儿什么?” “大人想要什么?” 祝缨道:“慢慢聊?” “行!来啊!” 梅校尉给祝缨安排了个列队,请祝缨登上了他的“点将台”。这台子是许多兵营里会有的,就是一大片空地的一侧垒个高出地面的大平台,站在上面可以清楚地看着底下士兵列队、操练、布阵等等,教习的时候教头在台子上演示,下面的士兵也看得更清楚。 “点将台”是个惯用的称呼,在这里名不副实。因为营里最大的官儿就是梅校尉,现在是正六品,只要上了从五,就能被称为“将军”了,可惜这一道坎儿就像文官的坐六望五一样,也是卡住许多人一辈子的难关。这营里没将军,点不着。 祝缨饶有兴趣地与梅校尉并列站在台子上,看着一个小校拿着旗子在那儿舞,底下士兵排好队,大喊一声。旗子连舞,有一个小校从中间跑了出来,到了点将台下,抱拳道:“校尉,列队已毕。” 梅校尉开始训话:“今天祝大人到来,都打起精神来!” 底下士兵齐齐一声,这众多男子低沉的声音一起,字音都显得模糊了,像是“是”又像是“好”还像是“嗷”。 祝缨估摸着自己嚎不了那么大声,只举起袖子来舞了两下,然后揖了一揖。接着对梅校尉道:“校尉太客气啦。” “哪里哪里,大人请上座。哎,你们开始吧!” 小校又换了两柄长长的三角旗,一直竖、一横放,士兵们马上跑动了起来。梅校尉道:“这是一字长蛇阵。” 然后旗子变幻,两旗交叉,梅校尉道:“呐,这是八卦阵。” 接着再变,祝缨看他们演了八种军阵,算是开了眼了。她以前跟禁军打交道不少,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她不由问道:“禁军也是这样的吗?” 梅校尉道:“这个末将就不太知晓了,大人没见过?” “净在门口跟他们看腰牌了。” 两人都笑了。 祝缨又问:“这样见天操练,他们吃喝跟得上么?” 梅校尉道:“能吃饱,吃饱了就得练,可不敢再……”他压低了声音对祝缨说,“等会儿再说。” 等士卒列完了阵,梅校尉又与祝缨乘马从军阵中过,祝缨一直留意观察。到最后结束,二人重回点将台,梅校尉宣布操练结束,再请祝缨到他的“大帐”里去叙话。 梅校尉的“大帐”不是真的帐篷,也是一个代称,他住着营地里最好的一处房子。两人到了“大帐”分宾主坐下,热茶奉上来,这才是开始正经的“会晤”了。 祝缨此来是有几件事儿,一是看看兵营,好歹有个数。二是跟梅校尉商议一下流人营的事。她之前看过了,这个流人营里工匠也有一些,匪类也有一类,更要命的是,还有一些是流放的官员之类,官员们心存希望的,有些就不太愿意将户籍落在这儿,还想等着遇赦还乡或者重新起复。官员犯错,五花八门,万一遇到个比如龚案的官员,现在就不适合再给他拖到府衙优待。 具体的细节,还得祝缨跟梅校尉商议。 南府如今她也算能掌握了,接下来她想接触利基族,府城里也有少量的利基族的人,但是都是比较自发的行为,并不像阿苏洞主那样把妹子嫁到山下来。比较起来,阿苏家算比较倾向于同朝廷接触的,利基族比他们要更强硬一点。 如果要接触,祝缨认为背后还是得有点倚仗的。这个倚仗就是梅校尉。祝缨也不打算“开边衅”,她研究过了上次“火烧群獠”事件,之前的知府甚至能够召来几十上百号人一把火烧了,可见这事儿也不是不能成的。军事的威慑是其一,山下的物产是其二。利基族现在应该也是有与当年相似的交换需求,同时应该也是忌惮朝廷武力,也不敢或者说没本事开战。所以祝缨觉得缓和关系的希望很大。 前面几件事都好商量,梅校尉道:“流人营那儿,大人看好了,想要谁就提谁!不过,末将也有一事相求。” 祝缨问:“何事?” 梅校尉道:“我这儿有一个文书,干了许多年了,字又好、文又好的,只可惜当年犯了点儿事,发配到了这里来。走的时候家里老娘已经很大年纪了,前阵儿听说老娘没了,想回去。还劳请开张路引。” 祝缨道:“到南府多少年了?” “总有个五、六年了吧,哦,我想想,七年前。” 祝缨道:“人还在校尉面前吗?可否请来一见?”如果是官员犯罪到判流放,估计她在大理寺的时候应该听说过。 梅校尉道:“当然可以!他呀,说是替人顶缸,一些账目上的事儿,又有一些官司。” 人叫过来一看,祝缨叫出了他的名字:“陆美?” 梅校尉道:“认得?” 陆美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但是南府条件艰苦,他早生华发,他知道祝缨到了这里,没想到祝缨竟然还记得他!苦笑一声:“祝大人,不想在这里还能再见到大人。” 陆美这人,那倒是个年轻有为的年轻人,出身贫寒,倒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冒的头。发达之后也没有抛弃发妻,对父母也是孝顺,看起来是毫无缺点的。但是有一个大大的问题——没后台。人入官场想要往上走,多少得跟上官有点儿干系。要么是得到上司的赏识,要么是得到上司的女儿,要么是……得替上司干些见不得光的事儿。祝缨自己,除了没娶上司的女儿,另外两条也都干“得”了。 即便如此,祝缨都算幸运的,因为她一开始就是郑熹给带进京城的,郑熹也拿她当“自己人”。最惨的是一些个恶事也干了,罪也扛了,却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头。 陆美就是这样的人。 当年他是左丞审的,左丞人老成精,看出来他是个什么路子。却又拿他没办法,他就是不肯将上司给招出来。上头催得紧,郑熹又有示意,这事儿最后还是陆美给扛了。当时祝缨管着大理寺大小事务,期间也看过两眼。所以知道。 祝缨道:“原来是你?户籍在南府么?” 陆美摇了摇头,祝缨道:“还想着回去?” 陆美笑笑,他对上司抱的希望也不太大,这么多年也没喊他回去。不过皇帝这都干了三十多年了,他在等大赦。这个话不敢说出来,只有沉默。 祝缨道:“倒不是不行。校尉,让他到我那儿领条子吧。” 梅校尉大喜:“那就多谢啦。” 祝缨道:“现在就收拾行装吧,探亲么,越早走越好,再晚一些时候,往北走路上风雪会越来越多。” 梅校尉道:“还是祝大人周到,就这么办。陆先生,你将手上的文书先移给别人。” 祝缨道:“回家去办完事就回。” 陆美道:“祝大人都认出我来了,哪里还有躲藏的地方?去去就回。”长揖到地,转回去收拾了。 祝缨再与梅校尉商议别的事情,梅校尉就答应的十分痛快。流人营的事儿,祝缨要怎么挑人使都行。他也有一个心眼儿,听说祝缨把福禄县的流人营和兵营都能弄得不错,南府流人营这么多年了,也是越来越脏乱差的。 他平素也从流人营赚好处,有人,就有油水,什么押去出工做苦力、工钱自己揣腰包之类,他都干。时日久了,有些不灵便,祝缨想管,梅校尉甚至想交给她收拾一下。以他这些日子与祝缨的接触,应该不至于不给他一点好处的。大不了大家一起分账嘛! 祝缨道:“咱们还是商量着来吧。”她现在比较希望梅校尉能够提供一些比较“老实”的人,最好是性情还可以的。梅校尉道:“这倒不难。” 两人很快敲定了人选,制糖的工匠以前还有两个,三年一到,人就跑去州城了。这儿产甘蔗,制糖的作坊也多,比较容易能够找到生计。 祝缨只薅到了些石匠、木匠、铁匠之类。 最后说到了利基族的时候,梅校尉头摇得像拨浪鼓:“大人!万不可兴此心!大人难道不知道?以前那个知府,就是因为他,闹得兵连祸结的!害!有仗打就有功劳拿是真的,那也得能活到最后不是?我们赴任前,别的不讲,第一件事就要告诫我们不许再兴事!要不这儿怎么只有这几个人,我还只是个校尉呢?我天天带着这群人操练,就是叫他们没力气出去惹事。” 因为那一件事,朝廷的宗旨就是,镇得住“群獠”就行,但是不寻求一次性的大规模的剿灭或者猎取山民下山种地。 祝缨道:“不是要打什么,我是想,福禄县那儿开了榷场,一个哪儿够呢?可有钱财就会有纠纷,万一有点儿打架斗殴的事儿,到时候还请校尉给看着些。” 梅校尉道:“我只管镇守的事情!” “我只管地方上百姓富足的事情。” 梅校尉道:“那行。” 祝缨道:“那就先这样?” “好。” 梅校尉要留祝缨吃饭,祝缨笑道:“不了不了,我才带了多少东西过来?咱们这些人把带来的东西吃完了再走么?” 她去了流人营,将几个工匠薅过来往车里一塞,走了。 她前脚走,梅校尉后脚就对一个心腹小兵说:“你留意着些进山那边的路,有异动就来报我。” 祝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梅校尉给防范上了,她现在手上有空屋,将匠人往那里一放,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趁着现在,将识字碑的事儿再推进一步,连河东县也要加快一些。再有是农具,许多贫农连农具都不能自备。 祝缨不打算白给,府衙出钱出工匠打造农具,贫农以赊账的方式租用,等到收获的时候,连收税一块儿收租金。连租三年之后,再交少量的尾款,这份农具就是租用者的了。对每户可以租用的数量进行限制,多租的就累进增加租金。 祝缨叫来项安、项乐,跟他们商量一下定价,以及是否可行。 项安问道:“连租三年?” 顾同站在一边,原本他也是想问的,有人问了,他就跟着听。祝缨道:“时间拖得长一点,才能防止有人从弄鬼。你想,我要是弄些个贫户的身份虚报个百八十户的人,一年就将这些东西领光了,接下来呢?他再高价租卖?我给他们白供本金呢?” 官府惠民的时候,总要防着太多的聪明人钻空子。 她前两年想低息或者无息放贷给贫户过难关,后来没干,一是手头钱确实不太多,二也是想到这方面的问题。她干事,第一想的是:如果是我,怎么钻空子?其次才是设法堵窟窿,最后才是施行。所以她颁布的办法,一直以来都比较好用。 执行是最艰难的。又得用着这些大户,又得防着他们弄鬼,对一些胥吏、里正、族老之类的人物,也是样。拖长时间,加大想要偷机取巧的人的成本,磨掉大部分人的念头,这件事儿差不多就算成了一半儿了。 顾同和项家兄妹都不说话了,顾同是想到了自家祖父跟当年的关丞瓜分驻军屯田的事儿了。项家兄妹是商人,一经祝缨提醒,就想到了套取低息贷款的法子。要是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也不能保证自己家会忍得住不干。 祝缨道:“好了,先这样吧。哎,还没有制糖的匠人来吗?” 项安道:“不如让各地会馆留意一下?” “这主意不错。”祝缨说。 顾同跑去跟他舅舅讲,回来的时候在府门口遇到一个被衙役拦住的人。自从上次祝缨重申了门禁之后,闲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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