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的。 她借口不放心糖坊,跑回梧州城了,项老娘紧跟着就追了过来。项老娘也不敢跟人闹,而是借着拜年的名义,试探地跟张仙姑提一提女儿年纪也不小了,得开始说个婆家了。 张仙姑自己也有一个“年纪也不小了”的女儿,十分理解项老娘,说:“你要有了好女婿,只管去成亲,我还有礼送她哩。” 项老娘什么都没探问出来,只好回去又将女儿好好一问,项安只好以“我这辈子不离娘家”为由来搪塞。项老娘皱着眉头回去了。 项安是真怕自己亲娘在这个事上干出尴尬事来。 祝缨听了祝缨的话,道:“哦,那正好,接着干活去吧。你顺便呢,将梧州现有的各作坊都摸一摸底。再看看梧州的商人都干什么营行,这个事儿我叫赵振他们帮你,他们听你的安排。” “这……他们能听我的吗?” “不听也得听。” “是!” “知道要查问什么事吗?” “请大人示下。” 祝缨道:“各种作坊一共有多少,各是干什么用的,一间也不要漏下!用工、用料、规模、成本、成品。行商贩卖什么、从哪里进货,倒卖的人又常跑哪些路线……”祝缨报了个数,她要再彻底地将整个梧州的“工”、“商”给摸透了。 项安见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赶紧从腰间也解开一个小袋子,掏出纸笔来记。这个起初是福禄县的时候江舟她们养成的习惯,后来项安等人也都学会了。尤其是在祝缨面前,祝缨可能随口就会说一些令她们茅塞顿开的话,教一些别人不会教的知识,她们就赶紧记笔记。 都记好了,项安心道:大人并不鄙视商人与工人,真是个好人。 獠人、穷人、女人、商人、工人、奴隶……所有这些别人提起来就会带些轻蔑口气的人,祝缨统统没有欺负过。相反,她对这些人都很好。 项安心里又是温暖又是酸涩。 她飞快地记着关键的字词,记好了,又问祝缨还有别的吩咐没有,如果没有她这就去办了。 祝缨道:“后天再开始吧,给赵振他们一点儿时间休息。” 项安道:“不必事事都让他们几个去跑,我先安排几个机灵的丫头小子转一转,这里头还有一些事儿,都是行内的人才知道的,他们就算去了,人家与他不熟也不会告诉他们的。” 祝缨道:“那行,你去安排吧。” “是!” ……—— 项安之后是侯五。 祝缨见是他,笑道:“我还想晚上再与你聊一聊呢。” 侯五道:“我就几句话,别到晚上喝了酒就说不顺溜了。” 他要回的是这期间府里的一些事,他这几个月也跟着进山去了。之前祝缨是不怎么带他进别业的,他之前的伤腿随着年龄的增加愈发地限制了他的活动。所以这次进山之后看到“祝家庄”他着实吓了一大跳! 山里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一个“别业”了? “小人行伍出身,到了别业一看,大人还有些地方……那我就说了?”侯五背后说话诚实犀利,当面说话却有分寸。 祝缨道:“你说。” 侯五道:“有几样,您这别业建得不错,就是这路差了点儿。这次进山走的是塔郎线,路上补给全是靠寨子,万一他们将路一掐,您的别业就被阻在山里了,内外不通。还有那道山谷,多么好的地方啊!易守难攻,建个城门关隘,将门一关!这一路就妥了。” 祝缨听他说的这些,好像是教她造一个据险而守的城池一样,四面都是敌国。他又挑剔塔郎的路不好,喜金家的路更差! 但是表扬了别业周围的一些“小驿”,即路上的小补给屋,认为这个不错,方便管理别业的范围。 祝缨道:“我这就是个别业,为他们集市交易圈了块场子,避河水才迁到高处。” 侯五一怔,不好意思地说:“老毛病犯了,看着这个地势就,害!我想说,您就弄个别业也没什么,谁不置点家业呢?您忙了这么些年,也得顾一下自己了。您又不盘剥百姓,也不喝兵血!就是任上置个庄子又怎么样呢?就算在山下弄个庄子,谁也不能说什么。现在弄到山里,有点不上不下了。给您缴个租子都费劲!哪一天升了回京,卖都不好出手。” 侯五既觉得自己是个男仆上的头儿,就将自己对标了别人家的大管家而不是个护卫的头儿了。算账写字之类他是不行,胜在年纪大,见得多,他觉得祝缨这份产业有点鸡肋。 山里土地不那么肥沃,还交通不方便,还容易被獠人包围攻击,侯五以一个老军的眼光来看,这地方不咋地。 有点愁。 这么大一个地方,要放在山外,那可真是一份可以传之子孙的产业啊! 侯五扼腕。 祝缨笑道:“当年在京城的时候,有人教过我,不要买上等肥田。你道为什么?上等田,谁都喜欢,招人抢。” 侯五道:“现在谁能抢您的?啊,我不是教您那什么……” 祝缨笑笑:“我知道。京城已托人买田了。” 侯五也笑了:“那就太好啦!” 他又说了护卫的事,除了山下刺史府里留守的护卫,他去别业里也看了别业的护卫。 又说:“小人多嘴,给项二说了些,他那弄的那些个,不大像样,那哪是个看家守城的样子啊?兵带得稀烂,手里的棍棒跟要饭的似的,长短不一的!搁前头老侯爷跟前,一天得挨三顿军棍!” 祝缨道:“看他有做得不足的地方,你只管指出来。要怕他不高兴,你先说给我。” “哎!”侯五有点得意了。 接下来他能说的就没什么了,满意地离开了。 再接下来,就是章别驾等人了。 章别驾是个能干的人,此时他实际管理的只是福禄、南平、思城三县,因而并不吃力。两人见面,祝缨道:“辛苦。” “大人才是辛苦。” 寒暄过了,章别驾开始细说这段时间的一些事情。譬如梧州继续涌入人流,管理上要当心一些。人口一旦流动,来的可不都是良民,甚至贼人的比例会比别的地方更高一些。章别驾请求:“往来商人、雇工,须得仔细严查,他们也不能到处乱住,以方便搜查,防止作奸犯科!这两年,咱们日子好过了些,贼也多拿了许多,以外地流入的居多。” 祝缨道:“也好。”这个是真的,不逼到了份儿上,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那流动的人口,都是什么成份?穷苦到活不下去的,对,肯定有。为了多挣点儿的,那也是不少。此外就是一些闻着味儿过来的人。 章别驾道:“经过大人前两年的整顿,梧州凶案已少了许多,一年也出不了一个。自从外来的人多了,已有了殴斗重伤、害命未果的了。” “抓到了吗?” “是。案卷在李司法那里了。” 祝缨道:“原来如此。”只要不告到她面前的大案,她几乎不亲自办案了,她负责本州案件的把关。 章别驾又说了一些,都与梧州近来制糖业的兴盛引起的问题有关。一个是人,一个是财。 “又有人见他人开设糖坊致富,他也眼热要开,空耗家财,致使沦为贫民。”章别驾说着,摇了摇头。他建议,得刺史府出一道令,让干不好的别瞎掺和!都老实种地去。 祝缨想了一下,道:“可以下令,谁要弃田经商建坊,都给把户籍给改过来。想挣钱是吧?那就直接归入工匠一类。我倒看重工匠呢。” 章别驾也是笑了:“大人说得是。” 工匠与农夫都累、都惨,但是农夫的成色要高一些,一说起来“百姓”多指农夫,工匠就挨不上号了。祝缨确实是对工匠非常好的主官,别人就不一样了。一朝成为工匠,子孙难脱身。 祝缨叹了一口气:“糖是重利,种田也确实辛苦,可是田不能不种!他们的田也不能胡乱卖!这么卖下去,不就又是兼并了吗?” 一兼并,那就完蛋了!没见着哪个朝廷能把兼并给管好了的! 祝缨道:“亏得有你!” “大人过奖啦。” 两人又说一阵,章别驾问小吴走后,司仓怎么办。祝缨道:“先叫司仓佐将架子撑起来。咱们再看看,你有什么相中的合适人选么?咱们可以给吏部说一声。” 章别驾其实遇到了与祝缨同样的问题,他家世代做官,亲朋故旧也都是北方人。不是朝廷指派,北方人没几个愿意过来的。 “再过两年,梧州糖的名声传播开来,就会好一些吧。”章别驾毫不避讳地说。糖是一种厚利的东西,名声传出去,就冲着这个钱,就会有一些人愿意来了。 祝缨道:“千里做官,只为吃穿。呿!”她小时候对官员的印象就是这样的,后来进京郑熹也没少吃她的孝敬,抄家的收入私藏下的,郑熹拿了最大的一份。也就到近些年,官做得大了、遇到的官员多了,才遇着了几个是真爱民之心的官员,这印象才好了一些。 章别驾道:“是啊……” 两人感慨一番,又交换了一点意见。章别驾告辞。 接着,又有刺史府的人挨着个儿都要趁着祝缨第二天开早会之前,要将自己的事先提前汇报完。 直到晚宴准备好了,事情才回完。其中李司功汇报的恶性案件还真多了几件,又抓着了两个外地的逃犯。也不是故意抓的,就是巧了,这人跑到梧州来,没忍住,又犯案了。江舟抓的人,发现不对,这人不像是新手。 祝缨道:“怪不得司功给她又记了一功呢。” ………… 晚宴之后,一夜无话。 次日,祝缨就开始正式办公了。 她先让几个司仓佐将小吴的工作给接过去干了,有事直接向她或者章别驾汇报。又命发文给福禄县,让他们准备好迎接新的县令和县丞。 散会后,另派人去福禄县,叫林八郎过来。 第279章 两天 林八郎此时还在福禄县,一派人一刻不停的赶路他也得第二天傍晚才能到达州城。祝缨派了个衙差过去之后,就暂时将他放到一边,又派人去叫了苏飞虎等人过来。 苏飞虎不知何事,他在阿苏家的寨子里也不管事了,到了刺史府也管不了什么事。突然叫他来,他有点意外。他的身后是林淼,林淼的情况比他略好一点,林淼是弟弟,打一开始就没争得过哥哥,给哥哥当了好长时间的助手。此外又有仇文,他已将番学的事汇报过了,也猜不到叫他过来是干什么。 祝缨等三人都到齐了,才说出了自己的目的:让他们各自派人回寨子里传话,告知自己已经回来了。春耕也将完成,四月初她就会带商队进山。 说完安排,她又表扬了苏飞虎和林淼:“你们两个携队入山,做得不错。章别驾不离番山中情形,他也避嫌,不做那些惹人生疑的事情。猛然间没个人领着,商人也不得劲儿,你们能想到,这很好。” 苏飞虎有点不好意思,他起初是因为闲,又惦记着自己在山里的那个新寨子,微露其意之后,家里人都支持,苏鸣鸾表露出高兴的意思。林淼就坦然得多,他这个长史不能白干!他跟哥哥不一样,哥哥的县令是世袭的,他的长史不是,得趁着这三年干出点什么来,这样退下来之后才好有更多的筹码。 仇文更纯,他就不想回山里,回去捎信跟狼兄等人一说,齐活。 祝缨又说,让他们捎信的时候告诉苏鸣鸾和郎锟铻一句,要顺便通知到喜金和路果两家。 三人一领命,各自回去安排。 祝缨也不慌,又将小江和江舟两个人叫了过来。二人都是刺史府的官吏,过来很方便,祝缨桌上放着李司法递过来的卷宗,是江舟发现逃犯的那个案子。 从两人步入签押房,祝缨就在观察她们了。小江虽然被称为“小江”,实则与花姐同龄,都比祝缨大着好几岁,二人都年近四旬,脸上有了一点岁月的痕迹。二人到来,先见过礼。 祝缨指指桌子上的卷宗,问江舟:“怎么看出来是个逃犯的?” “看着不像,”江舟说,“他从头到尾都好像经过官司的样子。有些事儿,没经过的人不知道。再好的衙门,寻常百姓也是畏惧的,他像是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对他似的。” 起了疑心再要查,可就方便多了。 祝缨点了点头,又问了她们一些这几个月来案件的情况,询问梧州城里治安之类。 小江道:“多了些。一样的米养百样的人,人多了,各色人等也就多了。并不是梧州变差了。眼下也还应付得来,城里各人也都开始小心。” 祝缨道:“不错。” 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盒子:“来,给孩子的见面礼。” 小江和江舟没有推辞,上前取了盒子,一入手就觉得沉甸甸的,两人福了福,代孩子谢过了祝缨。小江说:“还小,会哭闹,等好一些了就带来给大人请安。” 祝缨道:“不急,你们都来应卯了,孩子谁照顾?” “雇了两个乳母。”小江说。 祝缨心中飞快地算了一下,以这两个人的俸禄,再雇乳母,还俩,再养两个孩子,她们就很难再存下太多的钱了。 她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说:“既然被你们养了,就是她们的缘份到了。以后要是家里有什么事,可以过来请假,但不能频繁,不能耽误正事。” “是。” 祝缨摆了摆手,二人退下。 祝缨又批一回积压的文书,继而草拟了一份公文,严令禁止侵占农田建糖坊,凡新占用地,须经官府批准,否则必须恢复原状,再加惩罚。再行文各县,须得保障耕地,现有耕地不得改作他途。 这些办完,也到了午饭时间了。 午饭之后,祝缨小憩片刻,先不给学生们上课,让他们休息一天,明天再开课。此举正合几个学生的心意,苏喆趁机向祝缨提出:“阿翁,我想请几天假。” “想家了?” 郎睿也跟着举手:“阿翁,我也……” 祝炼没想请假,但是两个同学都请假了,他也觉得不太有意思让老师单为他上课。刺史是非常忙的。 祝缨道:“今天先休息吧,已经派人去知会你们的父母了。回家也等他们派人来接。” 两人欢呼一声,祝缨对祝炼道:“也放你一天假,与阿渔一同去玩吧。你这个年纪,该有些玩耍的时间。” 祝炼乖巧地答应了。 三人各有得玩,祝缨回房换了衣服,谁也不带,从后门悄悄地出来,到了街上溜达。 ……—— 她的步子很闲适,整个人都放松了起来。此时梧州城内街上行人多了许多人,有些能看出外地的模样来。 起初,没人认出她。以前她也会在街上走,做了刺史之后,上街走动的次数就少了一些。重新走在街上,她越走越舒服,身边没有随从、没有护卫,只有她自己,又好像回到了以前。她更喜欢这样的状态,唯有这样,才能让心里踏实起来。 走走停停,在一处屋子的外墙根下停了下来,墙根底下坐了个瞎老婆子,正在墙根底下晒太阳。说他瞎,是因为祝缨记得这个人,她跟这人见过面、给过老婆子糖吃,后来,老婆子凡看到她,没有不给她行礼的。 祝缨看了看老婆子身边的一根歪歪扭扭的手杖,将衣摆掖到腰间,跟老婆子蹲到了一块儿。 老婆子感觉到了身边有人,将一双失神的眼睛扭了过来。祝缨看到她一双浑浊的眼睛颜色也变得与年轻人更不一样了。 老婆子很瘦,声音也虚弱:“谁啊?” 祝缨伸手在她面前晃一晃,老婆子没动静,祝缨说:“我。” “我听着有点儿耳熟。” 祝缨道:“那我再多说两句您听听?” “大人?”老婆子就势就要跪。 祝缨就手将她提了起来让她坐好:“您过七十岁了,不用行这大礼。坐下咱们聊聊吧。他们见着我,一认出来,就没意思了。您也看不见我,就当自己个儿做梦,同我说说心里话吧。” 老婆子咧咧嘴:“就算看见了,也会说心里话的,跟您说心里话有用,咱们就会说。要是说出了心里实话倒要挨打,咱才不说哩。” 祝缨也笑:“您这眼睛?” “老了,坏掉了。”老婆子说。 祝缨道:“您瘦了,是生病了吗?”她没问为什么老婆子一个人在这里,这老婆子的家境并不富裕,不可能分出人来专门照顾她,都得干活糊口。 老婆子说:“没、没有,就是……” 说话间,她的肚子发出了一点咕噜声。祝缨从袋子里掏出一支棒糖来,剥去了糖纸,递到她手里,扶着她的手将上面那一球甜甜的糖送到她的唇边:“糖,尝尝。” 老婆子含住了甜,抽抽鼻子,声音有点涩:“对不住,是嘴馋了。” “叫您饿着了,是我的不是。” “不是……” 祝缨道:“您先垫垫,一会儿我请您吃饭。” 老婆子低声道:“不是您的不是,是老婆子没这福气……”她仍然含地着糖吮吸,口音愈发含糊,想不吃,唇舌却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放不开。 祝缨道:“咱不急,慢慢吃,我那儿还好。” 老婆子的牙齿已不剩多少了,也不能很快嚼碎下肚,十分的焦急。好容易将糖块化掉了一些。赶紧发声:“大人,您不用管我,我……” 祝缨道:“家里没米了?为什么呀?是有人为难你们家?还是家里谁吃酒赌钱?” 老婆子急忙说:“没有没有!本来日子过得去,又添了两张嘴要养活,我的眼睛又不争气。” 她家里人口不少,本来她还能靠做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但正是因为这个,又要熬夜做,家里也烧不起灯油,就用一些土办法,眼睛都熏坏了。这是一个长年累月的过程,从年轻做到年老,视力越来越差,终于有一天什么都看不到了。年轻时日子苦,底子亏了,到老了眼睛一瞎,就做不了别的事情了。 “亏得有大人,税也轻,家里还能多些米,才能有老废物一口吃的。不然早饿死啦。”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感慨。 又说她媳妇和大孙女到糖坊去做工,也能有一份收入。但是年初媳妇又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下添了两张嘴,产妇本人还耽误了暂时不能上工。 “一个瞎老婆子,一天有一碗饭就行了。也做不了活计,不活动,吃得就少。熬得住。我要再年轻几岁,瞎着也能学会做饭。” 祝缨叹了口气:“是我没顾到。” 祝缨对一个沿途卖糕饼的小贩,道:“你的米糕怎么卖的?” 小贩不太敢认,往前凑了几步发现是她,忙上前一跪:“大人?两文钱一个!这是实价了,买的人多,比之前略涨了一点,您要买得多,三文给您拿俩。” 祝缨道:“你来把阿婆扶起来,咱们找个茶铺坐一坐,钱我算给你。” 她找了个茶铺,让掌柜的拿一碗糖水来,再买米糕,请老婆婆吃饭,又把米糕钱算给了小贩。小贩接过了钱,又向她推销:“这两样是有馅儿的,大人,您再买点儿?” 祝缨又买另两样,给老婆子一并摆上了,说:“慢慢吃,快了会积食。一会儿我叫人给您送回家去。别家也别急,跟家里说,有难处,我来想办法。” 老婆子吃了两块米糕就停了手,胡乱抹着眼泪:“哎,哎。” 祝缨又拿出一把钱来,放到她的手里:“这个你拿好。”又让给她再包一些米糕,转眼看到胡师姐带着两个护卫抢钱似的跑过来,她的身后不远,是几个按着帽子狂奔的衙役,他们终于得到消息了。 祝缨就派了衙役将老婆子连吃的连钱送回家,自己对胡师姐笑笑。胡师姐也不生气,说:“您还逛吗?” 祝缨四下一看,理直气壮地,说:“逛!” 人群里一声喝采! 有外地商贩很是吃惊,小声问身边本地人:“这真是刺史大人?”生人想见刺史,无非两途,其一,你有相当的身份,其二,你送相当厚的礼。哪有刺史往大街上溜达的? 本地人道:“没瞧见那个家伙还收钱的吗?咱们刺史,从来都是这样的!” 祝缨接着逛,接着被小贩围堵。也有人拦着她诉说家庭困难,也有人求她给“评评理”。祝缨有些日子没这样直接管事了,有人求她,她也不拒绝,而是先问:“你们里正给评了吗?怎么说的?找到县里吗?县里有这样的事是怎么断的?” 她又不傻!生民可怜,但是小民也有自己的狡猾,扯虎皮当大旗的事也不是没有。她之所以上街受欢迎,而不是被当成冤大头,是因为她买东西也砍价。故而小贩给她报实价。 直到快要宵禁了,她才回到刺史府。 …………—— 回府之后,张仙姑问她:“外头有什么急事么?前头火烧眉毛地来找你,胡娘子急得跑了出去,半天没见你回来。” 祝缨道:“街上遇到个老阿婆,她没饭吃,我请她吃米糕了。” 张仙姑道:“她儿女呢?哎哟,没个儿女,到老了都……” “哦,她儿孙都有的,就是穷,养活自己都紧巴巴的。”祝缨慢慢说了老婆子家的事儿。 张仙姑道:“穷人日子苦。” 一旁蒋寡妇说:“咱们梧州有了大人,比以前的日子好太多了。这还能活下来呢。阿婆那么大一家人,有儿有孙的,谁都不能吃闲饭。搁往年,要不老的饿死,要不小的溺了,要不老的小的一块儿死。” 她这是实话,张仙姑也是哑口无言,这家里,谁都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不食人间烟火,更残的事情他们都见过,甚至经历过。 是的,能活着就不错了,有希望谁会杀掉自己的亲人呢? 现在不用死了,就是一起再继续苦着。 张仙姑道:“噫!穷人孩子早当家,穷人家的老的,也没得福享。” 穷人家的老人是没有“颐养天年”的说法的,重活干不了也得给儿孙看孩子,劳力下地的时候他们得在家做饭。劳力吃干的,他们吃稀的,如果是个老婆子,就更是这样了。 祝缨道:“也不能太苦了。我想办法吧。” “诶?” 祝缨道:“明天叫他们查一查户籍,凡在册的,年过七十而有残疾的老人,每月发点柴米吧。”不过数目得想好,不能太少,但绝不能太多。将将够吃,子孙有心呢,再添补一点,能吃饱,子孙无心,也不能抢走老人太多的口粮,抢了,老人饿死了,以后就没得拿了。他得让老人活着。 张仙姑双手合什:“这个好!哎,不会花你太多钱吧?” “从衙门开销里出,每月,得老人亲自到这儿来领。得活人才能领。行了,都甭围着了,吃饭吧。” 一家人吃完了饭,祝缨请花姐到书房里说话。 问花姐:“巫仁现在还上着学吗?” “对。” “我明天去番学,要是她确实能干,你印书的事儿,就交给她吧。” “她?当然是好。” “那就行。” 花姐道:“明天你去番学的时候留意,仇文或许要劝你一劝。” “诶?” 花姐笑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刺史可以逛街,但不能不带人。” “他怎么知道的?他今天不是在番学里吗?我给阿发放了假,他不用到府进里来。” “你被人认出来,多大一件事儿?街上人一传二传的,要不传到番学的时候快宵禁了,他现在就该站在你面前了。” 祝缨道:“前呼后拥的,能看到什么?我知道,官儿越大,独行越危险,可是我总是觉得,京中贵人不接触百姓,居于深宫之中犹如高居九天之上,太危险了!一朝折断天梯,从此仙凡不相通。凡人可以没有神仙,神仙不能没有凡人供奉。我的处境,比宫中贵人还要危险,更不能自命不凡,脚不沾地。” 花姐道:“我又没要管你!你自家小心就是。” “哎!” ………… 次日,祝缨晨会之后将章别驾、祁泰等几人留了下来。专议给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发柴米的事情,她的意思,无论性别,只要有这么个人,活过了七十岁,又实有残疾,一个月补贴五十斤,一天划不到二斤米。 章别驾对州里的情况有点数,并没有反对,且说:“可谓大同矣!”说话的时候是有一点拍马屁的心思在内的,说完了,心底竟真的涌了一丝丝少年时的纯真追求。做官就该做成这样,章别驾想。 他甚至添了一句:“不如每月再给二两盐?” 祝缨道:“给糖吧,盐咱们手里没有,糖是有的。她要拿来换点别的,随她。司户,七十以上的老人有多少,你有数吗?” 祁泰道:“您不是要七十以上的残疾吗?怎么又以要七十以上的人了?那可就多了!” 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数目并不很多,乘以五十的话每月就是一笔不算小的开支了。但是,如果是家人完全不能养活的残疾老人,数目就又会变少了。 祝缨道:“那还得有个说法,什么样的算残疾。” 三人又说了一阵,主要是祝缨和章别驾商议。瞎一只眼的不算,得两只眼,缺了左手的只给一半,缺了右手的给八成,两只手都没了的,给全部。瘫痪了的,给八成。 祝缨道:“双手都没了的老人,恐怕活不到七十岁。” 章别驾道:“想到的就列上。” “行。” 等议完了,祁泰道:“那我就等您弄出个数目来好做账了。” “行。” 这个简单,发令给南平、福禄、思城三县,让他们一级一级地统计一下,然后再派人去交叉核实,以防熟人作弊骗取补贴。 文书发下之后,祝缨把赵振等人唤了过来:“休息过了,开始干活吧!”将他们支使给了项安。 荆生、方生、汪生稍感异样,以为听从一个女子的安排,还是个商人,略觉不妥。赵振倒是适应得不错,从福禄县开始,祝缨身边就有一些女子比较活跃。他说:“大人安排的,必有缘故。” 项安一看他们的表情,顿时明了,这样的目光她已经看得太多了。她先不争辩,而是说:“咱们都是为大人办事。只因我更熟,才指派人牵个头。一些行内的事,只有行内人才知道,几位不知前因就过去问,人家是不会说的。我叫人先去转转,问出些事来,再报给几几位梳理之后呈给大人。” 四人听她这样讲,都觉得有道理,赵振道:“成,你说怎么办吧!” 项安将作坊、商人等分成几部分,使他们四个各自整理一部分内容。四人看她分派清楚,也都领了活计,决意要将事做好! 赵振忙了一天,要回去休息的时候,却在路上远远地看到几个人狂奔进城,一头朝刺史府扎过去。 这是干什么呢?赵振心下犯嘀咕。 如果他再往前走几步就会看到一个熟人——林八郎。 ……—— 祝缨的差役昨天到了福禄县,林翁听说是找八郎的,也不敢耽搁,天一亮就自己跟着回了老家。 林翁埋怨儿子不开窍好久了,眼见别人家都有官儿了,这孩子就是不开窍!林翁急得什么话都说出来了:“活人难道还要殉了死人不成?!你看看这个家,这点子田,够你们兄弟吃的吗?你自己不争点气,以后要带着老婆孩子给人当奴婢换口饭吃吗?还是想给谁当上门女婿?我还要脸呢!” 现在祝缨又找林八郎,林翁说什么都要跟儿子一起去! 他一刻也等不得,抓着林八郎就赶到了刺史府。 林翁陪着笑,祝缨却看向林八郎。 林八郎脸上有些难堪。 这孩子有点惨,好好一个县学生,被姐夫牵连了。祝缨打算把他派到卢刺史那里,开糖坊。林家的家产一分,林八郎手上分不到几亩地,得给他一个出路。 祝缨道:“你错过了上一回,现在还有另一个机会。你可愿意以游学为名去主持一个新的糖坊?” 林翁吃了一惊,忙说:“大人!小人家是良民呐……” “带个仆人,让仆人出面。这个事儿,我得交给一个放心的人去办。要是商人,我反而不叫他去了,正因不是,才好以学生的身份与那边衙门说话。”祝缨说。 这件事还有一个好处,卢刺史那边有个顾同,让他们同学对接,顾同也能添一分体面。林八郎与卢刺史中间没有隔着一个死了的姐姐。如果卢刺史欣赏林八郎,林八郎有万一的机会出仕。 退一万步,主持一个糖坊,再不贪,也能补贴家用。 林八郎心头一动!同学们都有前程了,他当然看在眼里。现在这一步台阶极妙,一个刺史已经将台阶铺到了这个地步。 林翁听完了一迭声地催促。 林八郎深吸一口气,道:“学生愿意。” 他郑重跪下,拜了两拜。 第280章 活人 时间已经比较晚了,祝缨还是耐心多与林家父子多聊了几句。他们长得很像,但若论心迹,简直不像是父子。 林翁一听祝缨给林八郎安排了这么一条出路,整张脸都开始发光了。他的心里马上转起了主意,祝缨看着他的表情不像那么回事,嘱咐林八郎:“先做好手上的事,心思不要用在别处了。” 林八郎老实答应了。 祝缨接下来才说了一番鼓励的话,没提顾同,也没提别的,但是让林八郎记得凡事要问一问卢刺史的意思。“就算是他指派了人,你也不要就不管卢刺史了。” “是。” 祝缨道:“去休息吧,回家收拾收拾就启程。” “是。” 祝缨将父子二人打发走,看看天,也到了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了。她转到后面,径往张仙姑的小院里去。一家人居住得久了,习惯也渐渐地有了一些变化,祝缨很少单独吃,如果没有别的安排她就跟张仙姑一块儿吃。 苏喆、郎睿有时也过来,今天,她们都在这里了。连带的,祝炼也被祝缨叫了过来。 还没坐下来,祝缨就看到花姐身边吃饭的又多了一个——巫仁。 巫仁看到了祝缨,往花姐身后缩了一下,低下了头,匆忙行了个礼。 花姐道:“春耕他们家里忙,王娘子也请了假,她因要帮我就提前回来了。一个人在家里也不值当烧灶生火,我就带她过来了。” 祝缨点点头,问道:“家里没有旁人陪伴?” 花姐笑道:“晚上就跟我就个伴儿,住我那儿。” “行。你安排。”祝缨说。 张仙姑笑道:“那就一起吃饭吧。来,再不吃菜都凉了。” 一家子入了席,祝缨不在席里说扫兴的话,但是跟张仙姑还有祝大说了给梧州的残疾老人发米的事。张仙姑喜道:“这才是做官该干的事呢!咱们行善积德,不造那等刮透地皮丧良心的孽。” 巫仁听了,心里默算,一人一月五十斤,一个不活动的老人,只吃这些米恐怕不太够。要是有点钱的人家,再有点青菜豆腐之类搭着,他一天不用吃那么多的粮食,菜蔬少、肉食几乎没有,粮食吃得就多。不吃不吃的,一天也得一斤多粮才能算饱。 那不如拿米卖了换些粗粮,无论是豆子还是旁的,都行。这样才能挤出一点点米,换点油盐。菜么,自家田里随便种一点。好歹,这样的老人不会成为家里的纯粹负担了,不至于拖累全家。 刺史大人是真懂,掐得准。 坐下了,她挨着花姐坐,她的旁边是铃铛。铃铛坐得不太扎实,她刚过来的时候是跟胡师姐或者杜大姐她们一起吃饭的,后来花姐看她可人疼,在自己小院里独自吃饭的时候就让她跟杜大姐都上桌一起吃饭。次后又带她到张仙姑这儿吃饭,杜大姐还要绷一个女管家的样子,铃铛就以花姐学生的身份上桌坐了。 祝缨看了她一眼,没赶她下桌,她才坐住了。 祝缨饭桌上也不考察她们的功课——花姐已然告知,铃铛很有些天赋——说完给老人发粮的事,又跟父母说,接下来几天还是会更忙一点。 张仙姑道:“也是,你才回来,起先那些事儿是得收拾一下了。” 祝大又问福禄县的事情:“县令县丞啥时到哩?不能没个管事儿的人吧?前天听他们说……” “谁说的?” “会馆那儿。” 祝大好溜达,闲不坐,前衙、大街没有他不去的地方,现在最喜欢的是福禄会馆。他会福禄方言,与祝缨一样对福禄县的感情也颇深。到了那里,人家送他礼他不敢收,请他喝茶吃点聊天,他是非常乐意的。 一边喝茶一边聊,福禄人就关心这个了。祝缨道:“快到了。县丞先到,县令后到,想看看呐?” “我还在你那屏风后头看一眼就成。” “行啊。” 一顿饭有说有笑的,张仙姑说祝炼吃饭吃得少了:“半大小子正是吃得多的时候,在我这儿还能饿着你了?来!”让把面前的一盘大肘子挪给祝炼。 祝缨道:“我的呢?” 祝大把自己面前的红烧肉推给了她,感慨说:“老了,吃不动了。” 他们边吃边笑,祝缨顺便问问铃铛住得还习惯不。铃铛认真地点头,笑道:“很好。还能上学。” 花姐道:“学得很好,已经能给我打下手了。” 巫仁是个年轻姑娘,也不太熟,祝缨就不跟她多搭话。 巫仁也安静地吃饭,张仙姑看她腼腆,也不撩她。 巫仁这一餐饭吃得很舒服。 快吃完的时候,祝缨问道:“巧儿今天不在吗?” 张仙姑道:“巧儿娘今天过来了。” 祝缨停下筷子,问道:“接她回家了?” “你知道了?” 祝缨道:“她来的时候就是为了挣点儿零花补贴嫁妆的。” 因为是后院里的事,巧儿家也不会专程向她汇报。她给家里立了规矩,巧儿这事,经杜大姐报给花姐和张仙姑,也就决定了。 张仙姑道:“还真是舍不得哩,不过春耕过了,才得闲一阵儿,正好办喜事。她走的时候还问我,成完亲还能不能回来接着干。我也答应了,成不成?” “您都答应了,哪有不成的?”祝缨说。能来接着帮佣是好事,巧儿依旧有收入,巧儿的手艺在祝家也确实算不错。 祝缨还说:“明天得叫小柳去问一问什么时候,给她爹放个假,好回家张罗。她要来请林娘子去家里帮忙,又或者请家里相熟的去吃喜酒,家里的活计收拾好,也只管去。” 一旁侍立的蒋寡妇等人也面露喜色,杜大姐道:“那咱们分两班,轮流去吃席,将喜钱吃回来。家里也一顿饭不是现做,我提醒林娘子先将府里的饭菜预备好,到时候咱们上笼热一热就行。” 祝缨点一点头。 吃完了饭,她先去了书房,然后让人去请了花姐带巫仁到书房来商议一下书稿的事。 ………… 彼时巫仁正在烛下给花姐的那个书稿以及付印的事项做最后的检查。 祝缨回来就跟花姐说了印书的事,这两天巫仁就帮着花姐干这个事。一共多少页,成本多少,印多少本。雕版是很贵的,印得多、成本均摊下来每本的价就低。再来是打听到的纸张的价格之类。虽然说是交给外面去印,也有刺史府管着,她还是自己做了个预案,留着给花姐核对。 花姐在灯下找绦子,祝缨常用的一把腰扇十几年了,坏了不少零件,总是修修补补的。天气热了,翻出来准备用的时候想起来去年点缀的绦子坏了已经扔掉了,寻思给祝缨再配一条新的。 小柳不敢入内,在二门外叫了一声。此时内宅二门上也放了门房,用的是别业带下来的的女护卫。她们也排了个班,两人一班。听到声音传话过去,花姐对巫仁道:“那咱们过去吧。” 巫仁跟着花姐到了书房,有一点小紧张,她不自觉地朝花姐挨近了一点。花姐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巫仁想行礼的时候,手却攥在了花姐的时候。她一缩手,花姐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花姐也想明白了,于是故意也跟祝缨行一行礼,巫仁慢半拍跟着行礼。 祝缨笑道:“坐。” 两人坐下了,祝缨也不多客气,而是问花姐:“书稿定了?” “是。” 巫仁赶紧将书稿拿了出来,奉到桌上,祝缨将书稿翻了一翻,说:“我对医药懂得不多,你们校对无误,明天就可拿去开始雕版了。” 她看书很快,看上面一些医术的用词没有错字,便不再挑剔。花姐行医已经十多年了,在妇科上面,比一般的大夫强太多,便是宫中御医,恐怕也不如她明白。 她将稿子留下,看了一眼巫仁,问道:“都在忙春耕的事,倒耽误你家了。” 巫仁道:“回大人,还应付得来。我也请了几天假回去的。” 祝缨问道:“家里有多少人帮忙?”巫家的家产可能她比巫仁还要清楚一些,一个常在花姐身边的人,她是不可能不去查一查的。 巫仁道:“自家四口,家里丫环也可帮忙做饭,田产不多,有两家佃户,忙时再雇短工……” 祝缨认真听了,又问:“一年收获有多少?” 巫仁道:“收账的事儿我管得不多……” 祝缨与她一问一答,更清楚一点梧州这样小小富户的情况。 王家自己有点地,大部分时间不用他们自己下地干太多的活,平时由巫义或巫大去田里看一看,督促一下。春耕、秋收这样的时节,巫家人也需要搭把手,不做重活也得统筹一下,连家里雇的丫头仆人都得跟着帮忙备饭。 祝缨道:“那也辛苦。”说着,她看了一眼花姐。花姐在朱家村也是富户了,生活与巫仁现在差不多,忙的时候自己也得帮些忙,还得算个账什么的。 花姐道:“是,有了她,省了我许多的事。” 巫仁只不作声。 祝缨又问巫仁:“学过记账?” “是。” 祝缨先不考她,而是说:“还想接着给你老师帮忙吗?” “是。”这一回巫仁回答得语气非常坚定,带上了一点热切。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看了祝缨一眼。 四目相对,巫仁大脑一片空白,她完全无法从祝缨的眼里看出一丁点儿的情绪来,又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两人就怔怔地互看。 祝缨道:“一直帮下去?” “嗯!”巫仁想大声说话,说出来的音量自己也不知道大还是小,于是又辅以用力点头。 祝缨道:“我知道了,你老师说你样样都使得,账也交给你管了一些。明天你再过来见见祁司户,让他指点你一下账目。合格了,医学部的账目你就管起来。” “是!”这回巫仁的声音大了一些。 祝缨对二人点点头,花姐就带着巫仁离开了。 巫仁的心扑扑直跳,心道:我这是走出第一步了吗? 她有自己的思量,自己结婚困难,也确实容易成为弟弟的家庭负担,那不如走另一条路!眼前就有现成的榜样。而她的榜样也就俩,刚好落到了番学,就在番学老实表现!如果能走跟老师一样的路,也不错。 她的想法早跟家里人说过了,家里人虽不很热衷,但也不反对。 这一次是王芙蕖提出来的。 王芙蕖看着花姐很喜欢女儿,又见女儿帮着花姐做的事还没完,就跟家里商量,让女儿留下来帮着花姐。说起来是田里的事重要,但是花姐现在干的好像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如果干成了,女儿可能会因此有点别的机遇。索性家里其他人累一点,女儿反正是跟着一个女师傅,安全。 王芙蕖愁的就是女儿的“归宿”,她口里说着“不信缘份一直不来”心里已经打退堂鼓了。这万一女儿一直遇不到一个八字能合得上的丈夫,后半生怎么办?靠兄弟靠侄子?王芙蕖不放心。 番学沾点儿官,花姐就是个官,往这上头凑一凑,有枣没枣打三竿子。为女儿找合适的婆家也是累,多担点儿家里的活让巫仁往别的上头使使劲也是累。都是累,都是为了闺女有个好结果。都一样。 所以王芙蕖是请了整个农忙时间全部的假,巫仁一头一尾都在学里,只在中间最忙的几天不放心家里回去了几天。现在王芙蕖还没回来,她先回城了,花姐就将她带了过来。 现在是有祝缨发了话的,她算见着了一点点曙光。 巫仁心道:大人不是那等惹人厌的墓志官儿,那些个完蛋玩艺儿一个个活得跟块墓志似的,往上头刻什么就一辈子都是那么个破样子了,哪怕盗墓贼给它刨坟刨出来踩碎成了石头渣子,拼起来还是原模原样的痴心不改。上头刻的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人是活人,也愿意活人,我只管尽我的力,成与不成,我不悔了!这样的机会要是把握不住,才要真的把后悔两个字刻到墓碑上了! ………… “这样的机会要是把握不住,你要后悔一辈子的!”林翁在福禄会馆里来回踱步,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催促着。就差提着林八郎的耳朵往里灌了。 之前祝缨栽培县学生的时候,林八郎“一意孤行”,让他错失了一个成为老封翁的机会。为此,林翁数次催促林八郎主动到刺史府去表达悔意,尽力排队求个官。他越是这样,林八郎越是不肯。 这次有了机会,林八郎也答应了,林翁的精神又回来了:“上回的官儿,算了算了,不提那个。个升官暂时没了,钱财上头有些弥补也是好的,你这次带着人过去,我把家里的张管事给你,他是个懂行的人,也会看账,也会做账……” “还未成行,大人的事还没办成,您就先想着往自己家里扒拉好处,我照您说的,怎么对得起大人?当年对姐夫也是……” “住口!”林翁扬起了手。 林八郎梗着脖子说:“咱要没拿姐夫家的东西,他犯了那样的大罪,死了活该!我不心疼他!他不冤!再来一次我还是帮着大人查他!可他的东西咱拿了,也没还给姐姐,我没脸拿着帮大人做事的功劳再去做官。姐姐还走了,越发没意思了。” 林翁抚着胸口,苦口婆心:“对你讲了多少次了,那是你爹贪吗?那不是为了你们吗?你们弟兄八个!把我一把老骨头拆了卖,也不能叫你们个个还能这么过活!你姐夫?我全家在他面前伏低做小,哪里对不起他了?他犯了那样的大罪,家产咱不拿也全充公了!在咱们手上,还能帮衬你姐姐外甥。别提你姐姐,我没那样的闺女!” 说到女儿他就来气,想起来女儿是亲生的骂多了容易骂到自己,才对儿子仔细讲道理:“你爹求了大人,好容易给她保住了儿女,还叫她有些田吃租,她呢?她没把你爹坑死!不孝女!” 林八郎听他爹说得越来越心惊,心道:幸亏我没做官,我要做官了,他还不定要我怎么样贪赃枉法呢! 这一次又确实是机会,父亲说的道理他都懂,他也知道一旦分家之后生计困难,但那是在为大人办好事情之后!不做官、不积极回应祝缨给的机会,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担心自己的家人。 林八郎脾气也上来了,道:“您要再支使我损公肥私,我明天就跟大人辞了这个差使。要我接差使,你用惯了的仆人,我一个也不带!” 林翁被噎住了,想闹,又觉丢脸,想打骂,又深知儿子的脾气,只得说:“好好,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等你老了,有了八个儿子,再想想我!” 林八郎也赌气:“必不像您这样的!饭没煮好,先偷米,什么样的人家能容得下这样的厨子?” 父子俩怄了一夜的气,第二天还是早早起来回家收拾去了。林八郎说到做到,林翁说的会做账的张管事他就真的没带,而是另外选了自己平时看好的几个人,再重新启程,先去刺史府再见一次祝缨,听一听教训。父亲在旁,他有很多请教的话说不出口。 这里父子斗法,那里,祝缨安排完一天的事务,又将祁泰、花姐、彭司工留下。 彭司工要接的任务就是将花姐的书稿安排下去付印。 他问道:“不知大人要印多少?” “先雕版,印出五本样书来,核对无误再印一百本。” 彭司士道:“那正好,印坊正在印识字课本,雕版师傅正闲着,再没活计干,他们不吵着要到外地趁钱,下官也要心疼给他们的工钱了。” 祝缨笑道:“以后且有他们的活干呢。去安排吧。” “是。”彭司士答应了,临走前不忘再恭喜花姐一声。花姐脸上红红的,也跟他道一声谢。 彭司士走后,祁泰话就多了:“大人,印书不用我做什么吧?拨钱也是司仓的事儿,现在小吴不在了,还有司仓佐呢。难道是核算成本?” “成本已经有人算出来了,不用你算,你来核查一下她算得对不对。” 花姐拿出单子来给祁泰看,祁泰扫了一眼,这个账非常的简单,心算即可。道:“还行,挺仔细的。” 祝缨道:“胡师傅,劳驾,把巫仁叫过来吧。先生,给你一个学生,一会儿你考一考她,试试她的本事。” 祁泰惊讶地问道:“还有我的事儿?” “对。” 一时,巫仁摸不着头脑地被带到了签押房,看到祁泰,她紧张了一下,心道:这是要做甚? 花姐对她微笑,说道:“是一些账目上的事情要问你。” 巫仁也不开口,躬一躬身,微微低下头。 祝缨道:“你的账目做得不错。这是祁先生,我让他考一考你,你可愿意?” 巫仁点了点头。 祝缨道:“开始吧。” 她和花姐就听着,花姐也懂一些记账之类,但是知道得不深。祝缨就不一样了,她懂得比花姐深得多,当年郑熹专门找人教过她。就听祁泰考巫仁先考算术,再问账记的一些知识。巫仁是上过学,但是学得不太深,梧州这地方,一个女孩子,也学不到多么高深的内容。 不过祝缨从中可以听得出,巫仁很有条理。 等祁泰考完,她又问了巫仁一些问题。譬如,已知,番学有女学生若干,眼下又有若干病人要医治,要如何安排。 巫仁问道:“先看病人的情况,住在哪里、活动方便不方便……” 祝缨又考了几道筹划事务方面的问题,对巫仁比较满意。然后问祁泰:“先生看,她要从现在跟您进修一下,您愿意吗?” 巫仁心里紧张得要命,脸上却只是微红,人也还牢牢站着。 祁泰想了一下,又看一看花姐,说:“也行。” 巫仁小声地问:“那,番学那里的功课,小女子还能继续学吗?” 花姐道:“当然能。” 巫仁舒了一口气,娘和孟姨上了年纪,学得稍慢,笔记不快,比不得那些官话、文字渐渐熟悉的小女生,为她们耽误课程恐怕是不能的,还是她盯着帮记一下笔记之类更好。自己的事业和母亲的学业之间,她难以取舍,幸好,不用取舍。 祝缨道:“今天番学没放假吧?” 花姐说一声:“哎哟!阿仁,咱们快走!” 祝缨目送她离开,才问了祁泰一个问题:“她,比小吴怎么样?” 祁泰也认真地说:“那些个弯弯绕绕的事儿我不懂,要说学东西比小吴强,账目安排上头,更强。您不会想叫她接小吴的班吧?我还以为是叫她帮大娘子呢。” “当然是先帮着大姐。司仓?我可没说啊。” 她要用的人,得可靠,也得有能力。可不可靠的,一时半会儿不太确定。但不能长年累月考验完了很可靠,末了一问,能力不足。于她而言,筛选能力,现在反而是一件比考验忠诚更简单的事情。 巫仁都送到眼前了,就她了。铃铛同理。 祁泰道:“大人,要没别的事,我就回我屋了。” “去吧。” …… 这一天,林八郎又是赶到了傍晚进了城,当天晚上住在会馆,第二天一早求见。 林八郎预先写好了小抄,整理了一些问题。见上面之后脑子一空,忍不住拿出小抄。 祝缨道:“你拿过来我看看吧。” 林八郎红着脸,将小抄拿给了祝缨。上面除了“糖坊安排”、“卢刺史”、“当地会馆”的问题之外,最后一条赫然写着“父”。 祝缨先一一给他解答:“你不必马上动身,我先安排你到官坊里看一看,再给你一套图纸,这一套图纸你只能自己拿着。动身之前,我会给你一张名帖,你拿着去见卢刺史。当地会馆今年轮值的人你也知道,先住到那里。你是游学的学生,不是商人,记住了?” “是。” 祝缨最后问他:“林翁可好?” 林八郎道:“家父……”要说的话太多,他卡壳了。 祝缨慢慢地问:“他有点急切,是吗?” 林八郎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学生、学生……”子不言父过,当着一地长官的面,绝不能说自己父亲的坏话!更不能问刺史,你当年为什么护着我爹,给了我姐夫一些家产?这不狗咬吕洞宾么?但是,好处林翁是真的拿到了的! 他只好拐着弯儿,说自己父亲确实“急切”,害!“急切”这个词都是人家大人想出来的,要不怎么人家是大人呢? 又说:“父母都盼子女强,子女好了,也能孝敬爹娘,就是……” 祝缨笑道:“你去了卢刺史那里,问那边的会馆,那儿有有一个老同学。” “诶?” “顾同。” 顾同同学,翻墙逃家赖到县衙,死乞白赖给县令当学生,为此跟祖父对着杠…… 林八郎道:“是。”他本来没打算见顾同的,眼下忽然改了主意。 祝缨道:“小柳,你带他去见项安。” “是。” 林八郎在糖坊里观摩制糖的时候,丁贵等人押着大批的货物从驿站赶到了!祝缨让他将东西交到后面,让张仙姑、花姐收起来。 她做了点“指示”:分成三份,一部分到四月里带到山上,一部分留在山下府里,最后一部分是给府里各官吏的,章别驾得到最大一份,各县的县令们也都有。最后批出一分,给巧儿添个妆。 后衙忙了三天才勉强办完。 此时,山里五县的县令也到了。 他们分两路,苏鸣鸾与路果、郎锟铻与山雀及喜金,接到消息之后,他们就分别下山而来。两路人互相没通知,在梧州城外碰了面,都暗骂对方一声:奸诈鬼!偷偷跑出来见大人/义父,死马屁精。 五个“马屁精”互相说道:“大人/义父可算回来了!看来咱们想到一起了!” 苏鸣鸾还跟郎锟铻说儿女经:“男人也会挂念孩子吗?” 郎锟铻道:“我儿年纪小。” “孩子眨眼就长大了。” “是啊!” “哈哈。” “哈哈哈哈。” 苏鸣鸾心道:我的女儿可长大不少了! 郎锟铻心道:阿发就能多在义父面前养几年了。 第281章 青君 羁縻县的县令们下山不算小事,一路上早被人看到,刺史府已得到了消息。县令们在城外碰面的时候,刺史府就知道他们到了。 祝缨派人去通知苏飞虎和林淼。苏飞虎今天跟儿子在番学里学些语言文字,他年纪不小、基础不好,学得慢,到现在说话好了一些,写字还差不少,正跟着识字课本死磕。祝缨北上的时候,他的功课就稀松,旷课的事时有发生,仇文也管不了他。祝缨回来了,他又乖乖上学了。 一听妹妹到了,将笔一扔:“那我去了!” 仇文无奈地道:“你将纸笔收起来。” 苏飞虎摆摆手,道:“我不带它回家,放着,以后再说。”说着,皱了皱眉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妹妹在这个时候就显得非常的可爱了! 苏飞虎一路飞奔到刺史府,在府前撞见苏鸣鸾等人,苏鸣鸾下马跑过来,兄妹拥抱:“大哥!” “小妹!” 两人互相打量,苏鸣鸾指着苏飞虎腮边大笑,苏飞虎不明所以,苏鸣鸾取出面小铜镜给他照。苏飞虎道:“我就知道,这些东西跟我犯冲。”抬手要抹。苏鸣鸾拿手绢儿给他擦脸:“好啦。”说完,对着擦红的地方吹一吹。 完工。 门内,章别驾也同祝缨走了出来,章别驾对祝缨耳语一声:“恭喜。” 祝缨道:“过奖啦。也不全是好事。” “我看火候到了。您一回来,他们就能齐聚,这是信任。”章别驾说。“质子”不算什么,五县除了苏鸣鸾,谁没一把儿子?就是苏鸣鸾,她只有一个女儿却有数不清的侄子。 本人到来,意义就不一样了。 两人几句交谈过,外面也收拾好了,林淼也过来了。他的官话强于苏飞虎,偶尔也做一些与山里有关的公务,只是不太多。 一群人在门口寒暄,叫“义父”的,说“可算等到大人了”的,夹杂着四种语言——苏鸣鸾还抽空用官话问了章别驾好,又说感谢他照顾自己哥哥,大哥回去说了,说您人很好。 章别驾心道:我也没怎么管他。 苏喆、郎睿等人被从后衙带出,林风、金羽等人从番学里随后赶到,叫爹的喊娘的,一个捉一个,对着上下打量。苏喆比一比自己的身高:“阿妈!我快长得跟你一样高了。” 苏鸣鸾看女儿踮脚尖就差跳起来的样子,撇撇嘴:“你还是再长长吧!” 她们起了头,一伙人又在庭中看孩子长个儿了没有。 章别驾抱着手要往一边让,祝缨扯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你躲什么呀?” 章别驾摇了摇头,笑道:“你与他们说话,我只管看一看就好。” 祝缨道:“你是别驾。” 章别驾笑笑,耳语道:“羁縻么,马笼头也有紧的也有松的,您是高手,控得住,我差着些,别叫马跑了就是功劳。我连话都听不懂的。” “那就学,他们也学官话的。” “饶了我吧。” 章别驾情知身为梧州别驾,也需要学一点山里的语言。祝缨也问过他要不要学,番学里有对照的音标教材。章别驾得知光眼前就有三种语言,他问知此情也是“眼前一黑”。 祝缨道:“不开始,就永远不会。” “内三县就够我忙的啦!外五县,我会些问候语,稍知其情状、认识县令、会分族属就行了。” 刺史府里管福禄、思城、南平三县称为“内三县”,其任外为“外五县”。 他语言虽没学太多,“山里人”的难缠也是见识到了的,他并不求像祝缨那样能让人认“义父”,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没办法,功夫下没到这么深。朝廷又不帮他打过去,他拿什么号令人家? 祝缨与章别驾这边说了几句,那边话也说得差不多了,看看他们陪着站了很久,都有点不好意思。 祝缨没有一点不耐烦,笑道:“怎么样?没养瘦吧?来,进来说话。” 章别驾一边走一边道:“你们北上,我也担心的,孩子都还小。” 郎锟铻看儿子没事儿了,更加要显大方:“男儿郎,就要四处闯荡长见识!小鹰从来不怕飞。” 寒暄过后,章别驾也没有走开,仍是坐满了全场。松的笼头,也还是要拢一拢的。对面四种语言齐飞,祝缨也照顾到他会给他翻译几句,苏鸣鸾、郎锟铻也偶尔对他说几句官话,山雀有时候也飞几个不标准的官话音。章别驾都撑住了。 等到他们说下个月会进山,又说什么“艺甘洞主”之类,章别驾就只说一句:“他畏惧威严搬离了边境,应当不是坏事。” 苏鸣鸾等人带回来的山中的消息之一,就是艺甘洞主将他的大寨往更深的山里迁了。与“集市”所在地又拉开了一段距离。章别驾判断,是艺甘洞主“畏惧”了。以常识论,这属于一种“避让”,知道打不过,跑了。 祝缨道:“我并没有想赶他走,他并没有对我们做什么。他这一走,边上一空,我还有点不得劲儿呢。” 路果道:“您就别为他担心了,他找他西卡亲家了嘛!” 苏鸣鸾道:“他有西卡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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