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的事情,她自己事先不知道,也无从干预。京城这边任命一下,邸报就发出去了,全天下看邸报的人就都知道了。 无论官吏都是眼神乱飞,祝缨是谁他们都知道,人往京城一趟,县令变知府了。“丘知府”以前是以副代正,现在正主来了,下属变上司了! “丘知府”这些日子十分的难熬!手下的人渐渐使不动了。他又不能有多余的动作,新来的这位“上司”十分的精明又心狠手辣。 看到祝缨骑着马过来,“丘知府”率先上前行礼:“南府官员恭迎知府大人。” 祝缨跳下马来:“丘大人何故如此呢?” “丘知府”心下十分难堪,道:“下官迎接大人,理当如此。” 祝缨笑道:“哪里来的下官呢?”她对那位年轻的官员道:“请。” 年轻的官员清清嗓子,拿出了委任“丘知府”文书,上前一步,对着所有官吏当众宣读了“丘知府”为仪阳府知府。 丘知府被这消息砸懵了。他在这偏远的地方快要呆满九年了!从鲁刺史到冷刺史,升职的事也是遥遥无期,突然给他升了,由副转正。没回过神来已被一群人围着道喜了。 祝缨道:“仪阳府本有知府,还要调他,调一串子的人所以迟滞了一些。还请丘兄见谅。” 丘知府此时无心计较,不自觉笑道:“见谅见谅,哦,哪里哪里。” “那——咱们办个交割吧?丘兄也好尽快到仪阳府去办交割,”祝缨与他一边走边说,“陛下、政事堂为推广宿麦之事,我想丘兄已有经验,千万重视不要辜负朝廷。” 丘知府心头一震,道:“必不负圣恩。”又试探地问:“是贤弟举荐的我?” 祝缨道:“兄要是有纰漏,我也要连坐,还望垂怜。” 丘知府道:“岂敢岂敢,多谢。”心里也服,抱怨也没得抱怨,他从按时生病到开始振奋,不外是看到了机会想搏一把。现在还没用搏呢,就升了。气?气不出来。要说高兴,也不知道要高兴什么。 百般滋味都化成了一阵空虚,做了个手势:“请。” 凡后任,无不得接前任的烂摊子,祝缨为防这一手,才动用了关系将丘知府的任命拖后公布。到了南府,让项安、项乐先交割着账目,同时派人把祁泰从福禄县给叫了来。丘知府的账目比福禄县的要强一些,当然也有些疏漏。 祝缨不介意给前任填小窟窿,但是前任得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缺德事儿。交割办不好,丘知府就走不了,南府上下,紧张兮兮地干了小半月,才将账目盘清。因其间的疏漏,丘知府将公廨田今年的收入也给抵了过来,祝缨直接将司仓、司户拿下,又枷了十三名吏员。南府府衙空了一小半儿。 此时再宣布的就是祁泰、小吴二人的任命,祁泰为司户,小吴为司仓。顾同与他们不一样,仍是个散官,但是作为祝缨的学生,他倒不在意现在没实职。 好容易交割完毕,祝缨签了字,丘知府才从府衙里搬走,祝缨一家才能从驿馆里搬出,住到府衙。 此时,府衙上下人人紧张,生怕她还如同在思城县那样给大家来一刀。 也心思灵活的人,看到那位一直宣读任命的年轻官员还没有走,不由想:还有谁要得意? 祝缨住到府衙之后,便将关丞、莫主簿二人召来,二人已知祝缨升迁,心正惴惴,不知道接下来的福禄县的上司会是谁。关丞心中小有期盼,他在福禄县多年,地头极熟,若能…… 到得南府,进府衙便不再用等候太久,到了堂前,两人拜见长官,祝缨道:“先听。” 年轻的官员过了这些日子已深服祝缨这一手先抑后扬再兜头打一棒子,暗暗记下这个步骤,再上前一步,宣读二人之任命。他先拿出莫主簿的任命,读完之后便见另一人一脸的油汗,停了一下,才宣读关丞的任命。 关丞以为自己是福禄县令,听到思城县令时,先是大喜,继而想到:福禄县诸般事务皆已有序,思城县这才刚开始! 他开始嫉妒起不知道哪个好运气的家伙会来接手福禄县了。 第200章 条理 府衙内无人在意关县令的想法,正如之前也没什么人会很在意祝县令的情绪一样。 府为上、县为下,从来下对上都是没有什么办法的。谁想到祝缨能够就地升成了知府呢?这种情况是极少的,府衙诸人连同已经去了仪阳府的那位丘知府也不曾料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他们烦恼自己的事情都来不及了,谁会管关县令? 从县丞升成县令,还不好吗? 关县令一根肠子扭出了百八十个结,莫县丞、顾同、小吴等熟人还过来跟他道个喜。顾同顺手将他往一边拉了拉,免得让他呆立在中庭出丑。莫县丞取笑道:“高兴得傻了?”关县令很想小刺他一句,提醒他福禄县是要有县令的,县丞别高兴的太早,张张口。 却听那位宣读任命的官员说:“下官所有差使已毕,这便告辞。” 祝缨道:“未免太匆匆。” “已滞留数日啦,还须复命呢。”南府真是个烟瘴之地,他上次来召祝缨回京的时候还是春季,比北方暖和,湿气也不太大。现在炎热潮湿,并不想多留。 关县令忙跟着众人一起附和祝缨,将自己的事儿暂往后放一放,陪同祝缨将这官员送走。再揣着一颗有点抑郁的心,回到府衙听祝缨训话。 他们的列队也有趣,府衙的人按着官职大小站一边,下面县里的官员在另一边排着队。“府里的”和“下面县里的”形成了两团,祝缨都看在了眼里。 府衙诸人内心都颇不安,他们对祝缨本人不算了解,但是对思城县的大清洗的结果却非常地了解。思城县衙几乎洗了一遍,称一句“心狠手辣”绝不为过。这样一位人物来做知府,众人心里的压力可想而知。都想:不知道要怎么倒霉了。 果不其然,前两天交割的时候司户、司仓两个就和十几个吏员一块儿被拿下了。然后祝缨又换上了自己人。 余下的人都担心新知府再瞧谁不顺眼再干点儿什么。 他们也不是完全的没有准备。从任命下来到祝缨过来,期间也有一些日子的时间差,大家在已经走了的丘知府的带领下也干了些事。彼时丘知府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仪阳府,准备的时候主要是平一下他自己那一摊子事儿,譬如先把府衙给收拾出来,其他的事情,他姓丘的还在南府,又是个副职,大面儿上掩一下,有的是时间慢慢糊。 现在丘知府走了,再有什么事儿就得他们来扛了! 回到府衙,后衙尚未完全搬迁完成,祝缨已坐在了前堂召集众人训话了。 她这一路已有了计划,她也知道,交割之后必然还有一些窟窿,府衙也必然有一些遗留的弊端。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管一府必然不能用管一县的办法。大面儿上先立个规矩,剩下的只能慢慢的调整。 司户、司仓,管着土地人口钱粮仓储等等,钱袋子得先攥自己手里。 她说:“余下诸人,各司其职,不必惊惶。” 众人唯唯,祝缨道:“大家都不是生人啦,客套的话我也不讲了,从今而后,咱们好好相处。顾同。” 顾同大步上前:“在。”然后掏出一张纸来,开始大声诵读。 “不得索贿。不得买卖官司。不得私加赋役。不得……” 拢共读了十三条“不得”,没说“得”了后果,但是想到前任司仓、司户的下场,官吏们一阵头皮发麻。心里又怕又怒,暗骂了许多句“活阎王”。 顾同念完,将纸一卷,退到了祝缨的身后。 祝缨道:“祁泰。” 祁泰僵硬地出列,声音平平板板地念着:“自下月起,本府官员于俸禄外再添米若干、钱若干。吏员于禄米外再添米若干、钱若干。” 他的官话讲得很好,虽紧张,仍算清晰,祝缨起手先给本府官吏再添了一成的津贴。 诸官吏心头一喜。 两番弄完,祝缨道:“自今日起,各司其职,不可懈怠!若有贪赃枉法、辜负朝廷、鱼肉百姓者,我必不饶他!” 众官吏唯唯。关县令、莫县丞在一群缩着脖子的人中就显得十分的从容了,他们已然习惯了嘛! 司功上前,请示道:“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下官等好做准备。” 祝缨道:“张贴告示,与民休息。本府官员与我同往福禄县。”她将司功等人带走,留些熟手文吏看家,拟定三日后往福禄县去,途经思城县,府衙随行的有八个官员、十几个吏员、一些衙役。 莫县丞与关县令都十分的紧张,恨不得现在就跑回去开始准备。司功心道:正好,我亲自跟到福禄县再打听打听他的喜好,也好应付。 凡做下属的,最怕不知道上司的心意。应付上司,多少准备都不嫌多。 祝缨道:“好了,那就这样吧。博士,前面引路,咱们去府学看看。” 司功想说:你不是说没什么事了吗?怎么又要去府学了? 博士稍有着慌,祝缨前两年亲自送了福禄县的学生过来考试选拔,还给他送过礼物。博士道:“是。” 顾同跟在祝缨的身后,同往府学去,小吴想要跟着,被他表弟丁贵拉住了袖子:“哥,你不得去忙你自己的事儿吗?”小吴一怔,怅然若失,他已习惯了在祝缨跟前打转,一下子不让他跟着,他心里不免发慌。 司功等人也想跟着,祝缨一笑,也没有拒绝。她今天并不想在府学里干什么,只是为了表达重视之意。她让侯五:“你带人到后头,将我带来的书搬取了来。” 带了书籍到了府学,博士忙将学生召集来。府学里的学生也是四十人,都是学习经史类的。此外又有医学博士,也带着几个学生。祝缨心道:花姐有事做了。 她带来的书却都是经史一类的,近来寻找到的医书早就给花姐了。 府学生们业已知道了新来的知府是她,有好事者围着福禄县来的两个同学问长问短。赵振十分振奋,已对同学宣读了许多日:“咱们祝大人真是个样样都出色的人!学问也好、断案清醒、样貌也是极好的!又抚鳏寡孤独,又劝课农桑……”甄琦口拙,说得不多,也要承认:“会为学生筹划。”以前的县学同学里,赵苏去了京城,顾同做了官,尚有其他的同学都已在思城县的案子里施展了拳脚,甄琦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想。 府学比福禄县学要像样得多,占地更大一点,校舍也更好一点。这里的学生是四县学生里的尖子,各县都有,以府衙所在之南平县为最。 祝缨没有在府学里多做逗留,命人将从京城带来的书展示:“巧言令色鲜矣仁!我不与诸生空谈许诺,这些都是国子监新定的经史书籍,诸生当用功,不要虚度光阴。” 诸生心道:赵振说的果然是真的。可恨赵振这斯,不肯给我们抄录一下王相公的文章,甄琦又性情古怪,也不好借。 有大胆的学生便问:“大人!王相公的文章可否授与我等?” 祝缨道:“你们月考合格了,我来讲。” 诸生又欢呼了起来。 祝缨双手往下一压,他们渐渐安静。祝缨又勉励他们几句,便让他们散了。自己又把这府这转了一圈,再去看看医学博士与学生的地方,那地方就要小一些。祝缨将各处都看了一遍,道:“还行。” 博士们在前面引路,将祝缨带到一间大厅,里面打扫得十分干净,桌椅一尘不染——就是脱漆破损的很多! 又引她到校舍,里面也是洒扫一新,可惜床铺也十分的陈旧。 博士们都听说了,祝缨对县学是十分舍得花钱的。 祝缨都在眼里,一个字也不说。博士们眼巴巴地看着,祝缨道:“不错不错。” 博士们有点傻眼,又说:“前番屋顶破了,请府里拨些钱粮工匠来修,丘大人竟还未批。” 祝缨抬头看看,道:“唔,知道了。回来叫流人营那里寻几个工匠吧。” 不是,就这样吗? 博士不太敢相信,祝缨已经带人走了。 她初到,前呼后拥的,没办法自己往外面亲自去看。将几处地方都看了看,司功留心看着,她去了府学、育婴堂、集市、监狱等处,又在南平县衙外面转了一转,再算上交割时的仓储、种种案卷,新知府在意的事情或许就是这些了? 祝缨一回到府衙,就让众人散去,自己再往后衙去。 …… 后衙里忙碌得紧。 丘知府暂代的时候也是住在这里的,这里又宽敞,升堂、理事也方便。丘知府离开,带走了许多在这里置办的东西。此时的府衙,虽比刚到任时的福禄县衙好不少,余下的几件家具也还算给看,总体看起来还是缺床少椅。 这几天,祝家一边收拾后衙,一边还是住在驿馆里的。 进到了后面,张仙姑就开始念叨了:“都清扫干净啦,还是缺!你瞧瞧,这床板都不好使了。他们几个人睡上去还不得塌了?” 府衙比县衙又大不少,三进、三路,还带一个后花园。前面是衙署,后面两进、两路是住的地方。这回不但祝家一家住得绰绰有余,祁泰父女俩加一个小丫头、顾同连他的小厮、小吴,都各有自己独立的住处了。 丁贵等四人与侯五一个小院子,也觉得很便利。 张仙姑道:“还有小江,她们路远长程地跟了来,又不熟这里,一时哪里赁房子去?我做主,也住这儿。你瞧瞧,这得缺多少呢?” 祝缨道:“知道的,这就去福禄县搬取行李,再订些竹具家什吧。” 顾同进来就要帮忙安置,又要看祝缨的屋子,又要看屋子。一看之下,也出来:“老师,这里头的家俱是得添置,都零零散散凑不成套的。我回家也搬一些来。咱们再去家俱铺子看看。总用竹子的也不好。”他在京城看了祝宅,发现那里虽然“古朴”用料、做工无不扎实。就知道用竹具是权宜之计。 祝缨道:“竹子的怎么了?活计也快,得来也容易,先将屋子填满再说。都用新的。你要是有用得顺手了的,就自己带。你是财主,我不管你。” 顾同忙说:“那我同老师一样!” 祝缨道:“成,你去叫同乡会馆的人来。” 她之前给同乡会馆又添的新规矩,轮换。今年府城的福禄县同乡会馆轮值的是顾同的舅舅,顾同答应一声,跑了去。 祝缨对花姐和小江道:“你们两个多上点心。每间屋子都配上家具,每人都要有床、有柜、有桌有椅。算一算要用多少,量了尺寸,等会儿交给他们去外面订。咱们现在是生人,同乡会馆在府城日子久,熟。” 小江惊讶之下也答应了,心道:这个倒是好办。又想阴差阳错的,自己竟也住了进来?看这个样子,是不会撵自己走了的。还接着做仵作的么?也不知道翠香在思城县能不能顶得住。更不知道福禄县没有女仵作怎么办。 她问道:“大人,那福禄县的女仵作……我……” “你想回去?” “我、我想带给福禄县带个徒弟。也不知道府衙里,还接着用我不用?”她最后一句问得小心翼翼的。 祝缨道:“当然。你和小丫过来了,福禄县确实也不能空。府城,也缺识字的人呵。” 南府终究是偏僻地方,女监虽有,识字仍是奢侈啊! 小江道:“哎!那我就也准备着。” 张仙姑道:“哎哟,你先别顾那个啦,先算算,你在县里有多少家什,咱们好一总雇车拉了来。” 那边顾同将他舅舅也带了来,顾同他舅激动得要命,大声叫道:“小人拜见使君!” 祝缨道:“你气色不错。” “托大人的福!” 祝缨道:“闲话不说啦,以后顾同也随我在这里住了,你们甥舅今年倒好常见面了。” “是是,”顾同他舅说,“大人新到,事务繁忙,小人前几天在外面瞧着没敢过来。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祝缨道:“几件事儿,一是府城这些日子有什么事情发生,二是你地面熟,府里有些事情还要托给你。” “不敢不敢,只管吩咐小人就是。府城的新鲜事么,就是他们趁您没来,从牢里放了不少人出来!” “哦?” 顾同低声道:“又是假公济私的吧?或是小官小吏拿人撒气,寻个借口就抓了进来。” 他舅小小地横了他一眼,对祝缨道:“他们打听大人的喜好来着!听说您会平冤狱,又关爱百姓,这些日子都急得不行,将几年来对咱们百姓的关爱都在这几天洒了出来了!” “夸张啦,他们之前也不是很过份。”消息还是同乡会馆传来的呢。 “比您可就差远啦!”顾同他舅又说了一些。 顾同越听越越气,心道:这是拿出糊弄那些庸常官员的手段来糊弄老师了! 祝缨又问百姓的情况,顾同他舅舅说:“还好还好,他们不但放人,又抓了一些地痞无赖之类。街面好了不少!也有富户来向小人打听的,小人说!” 他一挺胸脯:“看看小人,只要奉公守法,日子是越好越好的哩!”他这话倒是真心,虽然乡绅都怕当官的不收礼,不收礼就容易公平,一公平,他们就得不到优待。但是祝缨平衡得很好,虽然总有“要是肯多收我些礼物,待我比他们都好就好了”的遗憾。日子确实比之前有滋味。 祝缨笑笑:“这话说得对。” 两人又聊了一阵儿,祝缨因之前放了同乡会馆收集了不少的讯息,主要是问近几个月的情况。说完之后,便留顾同他舅一起吃个饭,吃完了饭就托他打造家具。竹具做得快,她从福禄县回来,正好得用。自家的行李只是分拣了,大部分都还没拆开摆放。封条一封,自是无贼敢偷到府衙。 顾同的舅舅拿了单子,找到了铺子,顾同觉得舅舅的审美十分之土财主,亲自登门与匠人交涉一番,才满意离开。 回到了府衙,祝缨却又不在,她又请了南府的梅校尉一起吃席。 她虽不饮酒,却拿出了从京城带来的酒请梅校尉喝,这次并未请托什么事,只是叙个旧,告知自己来了,现在才接手。等理完了手上的事儿,再与梅校尉来协商。 梅校尉看她脾气比寻常的文官要好,待她也颇礼貌,两人约定了回来再聚。 祝缨最后将南平县的县令又召了来,嘱他看家。南平县衙与南府府衙在一条横街上,府衙居中,县衙偏东。府城即是县城。这样的县令是最难的,仅次于长安、万年的县令以及刺史府旁边的苗县令。 祝缨对南平县令还算客气,道:“我知道你是个能干的人,还盼能够与我同心协力。老郭你只要用心公事,我绝不会让你白忙一场的。” 以祝缨的年纪,七品以上,荫官不算,现遇着的普通官员年纪都比她大。她管谁都叫老兄。南平县之郭县令听了她近乎直白的许诺,忙说:“敢不尽力!” 祝缨敢许诺,他就敢信,因为不信也没办法。 不老实干,怕不要被你整死?郭县令想。我还不如老实干着,兴许还能升一升呢! 祝缨笑道:“我在福禄县还有事,回来再与你详谈。” “下官静候大人归来。” ………… 祝缨将府城的事理了个大概,各方暂时安抚下,便拖家带口的启程了。 第一站是思城县,思城县百姓听说她又来了,有闲的又都来围观一回。凡受过她的好处的人都赶了过来看她,一边看一边说:“好人有好报!”、“做咱们的知府更好!” 祝缨到了思城县,将一些自己封存的卷宗、仓储之类解了封,正式移交给了关县令。 关县令心潮澎湃,他既接受了自己没能得到福禄县的现实,又开始畅想起自己主政一县的风光来了。 祝缨道:“你的本领如今管这一县也够用,只不要再像代管福禄县那样就好。” 关县令忙说:“不敢不敢。” 祝缨道:“水利规划、宿麦播种等等,万不可懈怠!你若偷奸耍滑,不必朝廷问罪,我先收拾你。” 关县令道:“下官一定谨记教诲,不敢辜负大人提携之恩!”他和莫主簿心里都很明白,自己这把年纪还能升一升,指定得上自己的上司有力。 祝缨道:“要爱护百姓!有些事情,你离不开乡绅,乡绅比贫户本就为强,你不可帮着强势者欺凌弱者呀!乡绅太强了,比你还强,你算什么?再养出个黄十二来,砸到谁手里,谁全家上路。” 关县令一凛:“是。” 祝缨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干。” 关县令忙说:“下官也有些行李在福禄县,请与大人一同回去搬取。” 祝缨道:“好。” ………… 祝缨回福禄县,最大的事情不是搬行李,而是两件:一、给苏鸣鸾宣布敕封、帮她立个威、坐稳位子;二、安排好福禄县的事儿。 一进福禄县,百姓、乡绅就开始又哭又笑地迎接。 顾同没有得到实职,顾翁心里还稍有不安,一见到祝缨,就将不安抛到了脑后,老泪纵横:“大人!大人怎么就走了呢?我这心里,既为大人高兴,又为自己难过呀!” 祝缨道:“有什么好难过的呀?” “您这就不在我们这里了呀!”后面有人抢答。 祝缨道:“我还在南府嘛!也还会过来看看的。走,咱们回家慢慢说话去。”说着,又嘱咐队伍不可践踏了田里的水稻。 丁贵咬着指头对小柳说:“原来,故事里讲的都是真的。” 小柳道:“反正,我也只见过这一回。” 侯五一人给了他们后脖子一巴掌:“站好了!别给大人丢脸。我这辈子也没见过两个这样的人呢。大人有这样的场面,那是自个儿辛苦换来的,你们可得跟着大人好好地干。” “是是。”小年轻们一叠声地答应。互相暗中做了个鬼脸,又恢复了一派威风的样子。 他们不曾参与过福禄县的过去,虽是有些感动,终不能与侯五的感觉相通。四人同是京城人氏,到了南府只觉得山青水秀、穷得掉渣,只有官衙因为规制略显气派,也不能与京城那些宫殿楼台相比。再看祝缨连着几天忙得跟陀螺似的,也不吃酒看戏,更不与妓-女鬼混,是真觉得清苦。 从府城出来至福禄县这一路,才品出些味道来。 祝缨到了县衙,里面还是她走的时候的老样子,带走的衙役们到了家,也没有欢欣之态,与留守的官吏们一起又哭又笑。 祝缨道:“老莫,商量个事儿。随我上京的,每人给三天假。” 莫县丞慌忙说:“大人哪里话?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祝缨道:“咱们也要先办个交割,我将这片家业交给你了。你干得怎么样,拿什么样的东西给下一个人,就看你自己啦。” 莫县丞心跳得飞快,脸也红了、汗也出来了,忙说:“是是。”场面话也不能挤出一句来。半晌,想起来一句早想好的词儿:“必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祝缨给福禄县留下的,可是一个福禄县历上最丰富的家底。不但是库藏充盈,还有几乎要翻倍的粮食产量、完好的水利系统、比较便利的交通、比较老实的乡绅,以及比较信任官府的百姓。连“獠人”都是史上最友好的。 此时之福禄县虽然仍是“烟瘴之地”,百姓已是非常满意了。 莫县丞也是非常的满意。此时关县令自己不紧张了,旁观者倒有闲心来提醒莫县丞:“别急着拿大印,听大人调度。” 莫县丞依旧请祝缨住在县衙里,祝缨也不推辞,亲自走到人群前排的赵沣夫妇面前,对赵沣道:“大郎如今很好。”又当众将赵苏所托之手札捎回之事告知众人,普通百姓不太懂这个,只知道“赵家那个,混的,还惦记着乡亲,把学到的东西要传回来”,也称赞赵苏几句“以前看着古怪不爱搭理人,心地倒好”。县学诸人又是另一番心情了,博士很想现在就拿到手,只是不敢现在就催促。 祝缨又对赵娘子道:“小妹的敕封下来啦,我要亲自去寨子里告诉她这个消息。咱们一同回去吧,也好同大哥讲一讲,好叫他放心。” 赵娘子吸吸鼻子,握着祝缨的手说:“阿弟!阿弟!” 祝缨又向围观之人宣布了这件事:“从此之后,隔壁就是阿苏县了。先前在县城里读书的苏鸣鸾,就是老洞主的女儿,如今是朝廷敕封的阿苏县令,正六品!” 听到的人都惊呆了!交头接耳一阵儿之后,想一想,都说:“女的?”“女的当家?要疯啊?”“这不乱了套了么?”“那也……行吧。”“反正是山上人的事儿。”“她当不当得好家,与咱也没关系。”“这两年不都是她在管事儿么?” 议论一回,倒也无人骂街骂祝缨。 祝缨笑着对他们挥一挥手,道:“大家各自忙去吧!日子该过还得过呀!我不过是去南府。别哭哭啼啼的啦。”那边张仙姑、祝大、花姐,乃至侯五等人都被人围着说舍不得。他们各有熟人,女人们已经抹起了眼泪。祝大还硬挺着不哭。 祝缨率先进了县衙里,将赵娘子夫妇也请了过来,家人也陆续跟着进去了。张仙姑等人到后衙收拾,祝缨还在前衙说事。 赵娘子高兴极了,她嫁到山下三十多年,当时是没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的。 她拉着祝缨的手说:“当年,咱们几乎也要接受羁縻了。哪知道那一把火啊!咱们有今天,也是看人呐!真不知道当年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听得人心下恻然。祝缨知道原因却不能说:为了功劳。如果是大破獠人,斩首若干级,掳几千上万户的山民下山来,可比她这样没什么响动弄个羁縻威风得多,功劳也大得多。 祝缨道:“阿姐也收拾收拾,咱们上山。” 赵娘子道:“那迟两天再动身吧!我派人送信,叫小妹好好准备准备!得大大的庆祝一下!大哥升天之后,阿浑闹的那个事……” 祝缨道:“好。有个信儿,小妹也不至于等得太心急。” “咱们都是信得过阿弟的!”赵娘子说得斩钉截铁。 祝缨道:“正好,我也在这儿再多住两天,唉,以后可不得常来啦。今晚我请大家到清风楼吃饭。”府城那群鬼,且有得磨呢。 ………… 清风楼,祝缨不但将本县官吏、乡绅一总请了,顺手也把项安、项乐的母亲和哥哥也捎带上了。 她是很满意这兄妹二人的,现在她到了南府,不知道这二人家里是否依然支持他们跟随自己。项乐还好,是个男子,项安一个年轻的姑娘,家人如果有有顾忌也是很正常的。但她确实更想留一些女孩子做事。 吃饭的时候她又不说,只与人们叙些闲话。 到了第二天,换上便服,带着小黄和项安、项乐去了项家。项家一家都在,项乐拍开门,祝缨就走了进去。 家里开始还以为只有兄妹俩带了朋友回来了,近前一看是祝缨,忙来拜见。祝缨扶起项母道:“不必行此大礼。我是来谢谢你的。他们两个很好,帮了我很多的忙。” 项母的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的:“大人这么说,折煞我们了。他们没犯什么错儿吧?” 祝缨道:“他们很好。我是有些离不开他们。不过我如今不在县里,他们要是跟我走,你这里就冷清啦。” 项母道:“不怕的,家里还有这些人呢!” 项安嗔道:“说得跟我们在家里显多余似的。” “就你话多!”项母斥道,“大人,她就这样儿,您多担待。呃,这个,一个姑娘家,是不是……不合适?” 项安忙说:“娘!您说什么呢?我挺好的!大人,您别信那个话,很合适的!京城都有女差呢!” 项大郎试探地问祝缨:“大人,您的意思是,还肯要他们么?” 祝缨是担心他们不愿意让项安再出来,项大郎母子是担心祝缨不肯再收留项安了。虽然一个姑娘家放到衙门里不太好听,但如果是女差,正经的吏职,于商人家似乎也不坏? 双方你来我往说了几句,祝缨看明白了:“那就让他们跟我走吧。以后我要去了别的地方,再说。” 能去哪里呢?项家母子一想,总不会是坏地方,马上答应了。 项母又要张罗收拾兄妹二人的行李,项大郎想了想,打算给弟弟妹妹各带个仆人。一家人项父死后,重又回到了温情脉脉。 项家兄妹要跟着祝缨,他们在福禄县的吏职就要转到南府去,莫县丞一点也不介意再空出两个缺来由他来处理。项家更是喜欢儿女再进一步,双方都很欢喜。 唯童立童波有些失落,他们是祝缨在福禄县时一手带起来的,现在祝缨走了,他们留在这里了。虽不是必得上府衙当差,他们的家小都在这里,莫县丞与祝缨的差别摆在那里,这让他们低落了好些天,直到小吴提醒他们:“你们这样叫莫丞看着了,可不好呀。你们只好好好干,受了委屈,难道没长腿没长嘴?”二人才打起了精神。 第三天的时候,山上树兄亲自下来迎接祝缨。 他与初见时比多了一些白发,待祝缨也更礼貌尊敬了。见面先跪了下来:“奉洞主之命,来迎接大人。” 祝缨将他扶起来:“不必行此大礼,或许,还有你的好事呢!” 一旁赵娘子也说:“以后还要叫小妹是‘大人’啦!她现在是县令了!” 祝缨道:“咱们动身吧。” 此时天气炎热,张仙姑和祝大不便往偏远地方去,都留在了县衙里收拾东西。祝缨带着南府的官员,由树兄与赵娘子前面引导,一行人往寨子里去。 中途宿在一处小寨,酒食颇丰,由大侄子亲自迎来。见面先叫:“义父。” 大侄子看起来稍稍萎顿,祝缨见他脸上没有生出戾气来,也放下心来,道:“好。家里还好吗?” “都好,都安顿下来了。利基家听着葬礼的号角,前阵儿又要来犯,被我们打退了!” 祝缨一挑眉:“利基啊。回家再说。” 次日,队伍到了寨子里。南府司功等人此前并不曾见过这样的山寨,一见之下并不如想象中的简陋,围墙也算高大,城门也颇牢固。整个寨子竟也有个县城大小,不由惊奇。祝缨道:“不是看过,我也不会为他们请立新县啊。” 苏鸣鸾亲自到寨子口迎接,她的脸上充满了喜气,当先一礼:“义父。恭喜义父高升。” 祝缨道:“等急了吗?” “急的时候想想是义父在办这件事,忽然就不急了。” 祝缨道:“敕书来了!” 苏鸣鸾道:“请!” 二人并肩而行,身后是阿苏家的近亲以及南府的官吏,再后面是普通的族人。一行人缓缓到了阿苏家宅前的大广场上,那里清洗一新。苏鸣鸾知道山下的礼仪,没在案板上捆个人准备放血。而是正式设了个香案。 祝缨站在案后,苏鸣鸾拜倒在案前,祝缨宣读了敕书。她念一句,那边苏鸣鸾的伴读们翻译一句,再一句一句以奇霞语传下去。 读完之后,祝缨将敕书交给苏鸣鸾,苏鸣鸾再拜。祝缨又以奇霞语告知寨中族人:“以后大家就是阿苏县的人了,与福禄县是邻县,彼此和睦,并不比别人差。” 然后才是苏鸣鸾下令开始狂欢。 祝缨等人都到了阿苏家大宅内,祝缨与苏鸣鸾坐在火塘的上面的位置,旁边是阿苏夫人以及大侄子等人。祝缨对阿苏夫人道:“阿嫂,我总算办成了一件事情。”阿苏夫人道:“是她阿爸心心念念的事,要多谢你呀。” 祝缨道:“我也想对大哥说一声呢,对了,赵苏托我带了些东西来。”又将赵苏之物转交。阿苏夫人接了东西,打开看看,道:“他是个好孩子。” 南府官吏一面觉得新奇,一面又觉得不可思议,他们见过一些“獠人”,多半是“獠奴”,少数是一些头人或是小头目,有些交易。都有这寨中的放松情况全然不同。思及一路所见,也是啧啧称奇。 祝缨对苏鸣鸾道:“你是县令了,全县不能只有你一个人在管吧?不得有两个帮手吗?你自己想想,要怎么设个僚佐属官,就照一个县的规模来。” “义父?” “唔,你哥哥们要安排,还有你的那些个帮手,也得另给人一点说法呀!怎么设置,你看着办。想好了,拟定了,可以上表。我与你联署。也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正好,借这个机会,将你手下的这些寨子呀、人口啦、事务啦,梳理出个头绪来,接下也方便你管。以后交给后人时,也是个清楚的摊子。” 苏鸣鸾道:“我也觉得山下的法子能管好更多的人。” “那就这样吧。我再住一天就下山回南府,你想好了,去找我。” “好。” 第201章 本府 寨子里的庆祝还在继续,苏鸣鸾欢喜之意却变淡了,她开始考虑祝缨说的话。 祝缨的意思她能够领会一些,但是山上不同于山下。庆祝结束之后,苏鸣鸾回房,望着桌上摆着的敕书、银印、官服,想了半宿才睡去。 第二天大家都早早的起来,阿苏家要祭拜过世的老洞主,告知先人敕封之事,以告慰亡灵。祝缨又带了赵苏的东西来,也要给祭到墓前,也与他们同去。一行人沿山路又走了一回,阿苏家没有烧纸、烧祭文这样的习俗,是由巫师来主持通灵,苏鸣鸾立在墓前诉说。 祝缨留意看着阿苏家众人的神情,只见人人脸上都带着伤感,苏鸣鸾的三哥哭泣之余尚能抓个人诉说一下思念亡父的心情、劝苏鸣鸾不要悲伤,大哥就只是默默地沉着脸肃立在侧暗自伤心。很容易就能从这些人的脸上分辨出他们如今与苏鸣鸾关系的远近,以及内心是否满足。 苏鸣鸾诉说完毕,祝缨将赵苏托付的东西都祭在墓前,阿苏夫人再对亡夫哭一场,这一次上山正式的活动就算结束了。 回到寨中已过正午,吃完了饭日头已经偏西,今天下山就太赶了,苏鸣鸾留他们再住一晚,祝缨也痛快地答应了。 晚饭后,祝缨回到房里,苏鸣鸾紧跟着过来了。祝缨将手上的小刀和竹片放下,问道:“有话要说?” 苏鸣鸾点点头,在祝缨对面坐下,道:“义父,我一直在想您前天说的事,我想,暂时还是不做为好。” “哦?”祝缨没有追问,慢慢地说,“你想好了,便成。” 苏鸣鸾不由自主地解释道:“寨子里的事儿与山下是有些不同的。义父为我好,是想寨子里的人各司其职、行动迅捷。可寨子里呢,也没有文字,更不读书。不能像山下那样管束的。” 祝缨道:“人口繁衍,事务剧增,还像现在这样约束恐怕会很吃力。不然,就只能不断往外分寨子,分出去的寨子能听你几分,不好说呀。你不将人都拢起来如臂使指,你能管的就只有这么点地方。” 苏鸣鸾道:“我明白的。我也想,不过现在不行。” 祝缨点了点头:“慢慢来,拔苗助长肯定是不行的。不过,大哥身后他们闹了一场,要安抚好。” “我也有别的办法安抚,义父,朝廷敕封的阿苏家的人,现在只能有我一个。” 祝缨了然,道:“我知道了。” 苏鸣鸾道:“我会将阿苏家、阿苏县管好的!” 祝缨道:“我从来不怀疑。” 苏鸣鸾笑道:“都是义父栽培。” “是种子好,草籽长不出米来。好,就先这样,咱们都不要急,要稳妥才好。” 苏鸣鸾认真地看着她的脸,从祝缨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端倪,她低下了头:“是。” “明天我就要动身啦,以后离得稍远一些,心不要远了才好。” “当然!”苏鸣鸾马上说,“等小妹长大一点儿,我还想叫她也下山,跟义父也学些本领的。” “好。” 苏鸣鸾又问:“义父,我这个县,归谁管?” 祝缨笑道:“你知道羁縻,就该知道无论是南府又或者是州里不能管你太多,你现在还是单列出来。你可以向朝廷上表,也可以请求朝廷敕封母亲,追赠父亲。如果有什么要协调的事儿,可以来找我。” 苏鸣鸾释然一笑:“没有义父在旁,我心里总是不安,现在知道您仍在南府,真是令人安心。” 苏鸣鸾有许多心事,并无一人可以全部诉说,只能这个说一点儿,那个说一点儿,内心中最艰难的部分,竟是谁也不能讲。对祝缨,她感激,也敬佩,自己的盘算却又无法合盘托出。心道:义父虽好,我终究是要靠自己的。他是好人,朝廷里未必都是他这样的人。不可说,不可说。 祝缨看出来她有心事,也不逼问,苏鸣鸾才掌家麻烦肯定不少,不过苏鸣鸾之能力控制一个阿苏县还是可以的。她说:“安心就好。千头万绪,自己的心要稳,吃好睡好,好好休息,才能有精神干事儿。” “哎。” 苏鸣鸾一块心病就是朝廷,她担心朝廷再给她的家里弄个“副贰”,副职有了朝廷的敕封万一封的还是她哪个哥哥,味儿立时就不对了。仿佛给皇帝指定了一个太子,事是那么回事,但是很难让人不疑神疑鬼。祝缨答应了不弄这个,她就放心了。只要祝缨不算计她,自家的事儿,她没有怕的。她笑着让祝缨也早点休息,轻快地退了出去。 ………… 第二天是个阴天,苏鸣鸾准备了许多礼物给祝缨带走。祝缨道:“咱们之间不用客气,你弄这些家里可还应付得来?” 苏鸣鸾道:“可以的。” “那我就收下了。”祝缨不再客气,又与阿苏夫人道别,还说:“等我在南府安顿下来,过年热闹的时候,请阿嫂来做客。” 阿苏夫人道:“只要我能走得动。” 祝缨又与大侄子等人道别,对他说:“打起精神来,事情没那么糟。”她也想给这大侄子有个安排,实话。阿苏家应该是她做出来的一个“友好典范”,既是典范,就要尽量皆大欢喜,实在不行,再快刀斩乱麻。 在那之前,先给苏鸣鸾一点时间,她自己也要先回南府整顿一下。 南府的情况可比她初到福禄县的时候要更麻烦一些。 苏鸣鸾这回带领几个哥哥亲自送祝缨、赵娘子等人下山,她还给祝缨随行的府衙官员送了些礼物。在县城居住数年,苏鸣鸾多少学着了一些山下的“潜规则”。 一行人途中又宿一夜,一入福禄县境,双方队伍都停了下来,祝缨道:“开始吧。” 苏鸣鸾道:“好。” 福禄县与山里的界线之前是比较模糊的,一个约定俗成的“势力范围”大概是从西乡再往西的山里就算是阿苏家的地盘了。具体从哪里开始算,有时候是从山脚下一棵古树,有时候又是从那一片树林。现在又有一种新说法是榷场,但是榷场更靠近西乡。 现在二人要做的是立一块界碑,将福禄县与阿苏县的地盘固定下来,以后与之相关的一切才好有一个清晰的界定。 界碑立在山脚下进山的道路开始变得崎岖的地方,路边立了一块大碑,正反面刻上两县的名字。她们杀了一只鸡,将鸡血洒在地上、淋在碑上,这个仪式才算是结束,苏鸣鸾目送祝缨进入西乡地面。 祝缨自入福禄县,路上又被围观、尾随到了县城。 县城里,张仙姑等人几日来已与熟识的人道了别。五年来,他们在县城的茶馆里消磨了不少时光,又在集市里寻找到了许多的乐趣。乡绅们的想法有时候让他们不舒服,也受乡绅不少奉承。眼看着这个县城一点一点的变好、变得熟悉,这就要走,女儿升官的喜悦在回到福禄县城之后又添了一点伤感与不舍。 县城的百姓又是一阵的挽留,祝缨道:“莫县丞大家都是知道的,他会照顾好大伙儿的。” 莫县丞忙团团一揖:“我要不好,父老乡亲只管到府城去告我。” 府城的官员肚里一阵哂笑。 祝缨上山的这几天,张仙姑等人将衙里东西也都收拾了一些。大件的家具都是竹器,笨重又便宜,府城已定制了新的,旧的就都留了下来,只带细软、杂物之类,都装了箱子。五年间,家中又零零散散添置了好些东西。张仙姑心里有数,比如府衙那儿还缺几个扫帚,她就把县衙的扫帚也给带上了。 侯五、小吴等人比她潇洒得多,将几件衣服、铺盖一卷,就大功告成了。小江主仆二人也比张仙姑痛快,她们也是各一个包袱卷儿,小江再多一口藤条箱子,里面装着一些她当仵作的家什,江舟是多一个布袋子,放着自己的文具和卷了边儿的几本记的笔记。 各人收拾好了行李,祝缨又叮嘱童立童波要好生帮着莫县令,二人也洒泪答应。 一家人这才往南府进发。 福禄县的百姓一路将她送到思城县,思城县的百姓又接着,两县都有人送到南府。祝缨又让顾同去订了席面,招待这些人吃了一席。 赴任交割之事,至此才算结束。 ………… 顾同忙上忙下,他舅紧赶慢赶地监工,在祝缨离开的这几天将府衙的家具给督造了出来。祝缨这里回来,他舅那儿将家具往府衙里运。顾同亲自在后门那儿点验。 花姐儿拿了个账本,与他一起点货、算钱。每间房几件家具各多少钱,便宜的如院子里随便放的小竹凳子、小竹椅子,也有几文钱的,也有十几文钱的。搬进来一件,花姐就勾一件,在后面注上钱数。 数到大件家具的时候,花姐皱眉道:“这不对!” 顾同紧张地问:“大娘,怎么了?” 花姐道:“刚才给丁贵他们的订的那几张床,一百文,做工简单。这一张给小祝的床,快顶上木床了,床柱上头还有雕花,也是一百文?别欺负人家买卖家。” 顾同一头汗,他光顾着点数了,好险没留意到:“舅舅。这怎么回事儿啊?” 他舅搓搓手:“呃,这个……” 花姐道:“咱们要与买卖家算清楚。杜大姐,你帮我请项安过来。” 杜大姐答应一声,跑去前衙将项安请了过来。项安路上询问杜大姐何事,杜大姐说:“大娘说,家具的钱数不对。”项安道:“大娘算账一向仔细,家具那点账她怎么会吃不准?又叫我做什么?” 到了才知道说的是“价格”,她是县城的商人,因为常在外面行走,府城竹器的价格也能估出一二来:“小件儿的价差不多,大件儿的收得少了,工贵得再加点儿。这是拿了尺寸赶工制出来的,不比随手买的小件成品。这一件,少说得有五百文了。” 花姐道:“就先照这个价来。等会儿咱们去拿钱给店家。” 顾同他舅道:“大娘,您看这事儿办的。” 顾同忙给他舅打圆场:“老师一向是这样的,从来不贪这些小便宜的,舅,你心思别放在这上头。我要的东西呢?” 顾同他舅道:“那个不得现安?等这些搬完了,府里内眷方便了,才好叫工人进来。” 花姐问道:“是什么?” 顾同笑笑:“好东西!大娘,项三娘,你们先叫丁贵他们带几个白直把家具搬到屋里,我去带人过来!” 他拖着舅舅一路跑了出去,路上又小声抱怨几句:“舅,事儿办岔了不是?” “兔崽子,长本事了?说你舅。你阿翁还在会馆住着,咱们去他面前理论理论。” “不敢不敢。舅,亲舅,我要的东西呢?快些装好了,我给你陪罪。” 他舅白他一眼:“喏!就在前面了。” 两人到了铺子里,唤掌柜带着伙计拖着两车东西往后衙去,后衙小黄看了一眼,道:“这是要干什么?” 顾同笑道:“我看老师京城的宅邸里有样好东西,想在这儿也装上,你瞧!” 小黄几个人凑上来瞧:“秋千架我认得,这么老粗的毛竹弄这么多是要干什么使的?” “梅花桩!” 祝缨白天在前衙里翻阅卷宗、研究舆图、方志等等,晚上回到后衙吃饭时,后衙已焕然一新。 后衙两进,第一进有一道门与前衙连通,平常不开。前厅是日常见客之所,祝缨在这儿设一内书房,顾同把梅花桩给立到了这个院子里,顺手设了箭靶之类。祁家父女、顾同、小吴住在这一进东路的屋子里。西路是项安、项乐以及几间客房。 二进是祝家人住的地方。 这里比县衙更宽敞,几乎与京城的宅子一般舒适了。正房五间进深三架,极宽敞,虽只有一层,房间却很多。正中客厅、东间住人,西间是书房、起居之处,青竹家具做工用料都扎实,上面挂着青色的纱幔。张仙姑老两口、花姐住西路,小江住东路。再往两边扩展,就是男仆房、马厩、厨房、柴房等处。张仙姑把锤子、石头放自己院子里,给两人安排在厢房住着。 从正房后面绕过去,又是一道门通向一个小花园。地方不大,花木不多,有一块空地,顾同把秋千架放这儿了。 至此,祝家的住处终于可以称为“府”了。 顾同道:“仆人还是太少了,园丁也至少得有一个。厨娘、烧火丫头也得有……”以他乡下财主孙子的眼光来看,老师的生活太简单了,不像个五品官。 祝缨道:“不急。” 张仙姑喜滋滋地催她去后面换了衣服吃饭,祝缨换好衣服出来,大家到前面厅里吃饭。今天才算安顿好了,故而一起吃个饭,依旧是祝家的风格,男女也不用分开,大家都一张大桌子坐了。仆人们另开一桌。 小吴伸脚往侯五一桌去坐,被侯五笑着往前一推,将小吴推到了主人桌。小吴挨着顾同在祝缨左手边坐下了。 祝缨道:“终于安顿下来了!以后咱们就要在这里过活啦!都看了自己的屋子了吗?” 顾同道:“都看啦,没想到竹器也挺好的。这儿比在福禄还宽敞呢。”他的小厮在仆人桌上附和他。到了这里,比在老家还好,小厮都能另得一张属于自己的竹床而不是打个地铺。不但有床,还有新帐子,好歹不用被蚊子叮了。他以前用的帐子是主人家用旧了的,上头破了两个洞,补了之后依旧觉得有蚊子。 祝缨道:“那就好。都歇两天再干事吧。” 众人连日奔波忙碌,都欢呼了起来。 顾同心道:休息?才过来,不干活了? 他留神着,等吃完了饭,张仙姑她们起身去后面,他不好跟随过去,紧跟着祝缨身后,祝缨察觉了,站住了问:“有事?” 顾同道:“老师,真要休息?” 祝缨道:“过来说话。” ………… 后衙第一进也是五间,中间的厅是他们刚才吃饭的地方,左边是祝缨当摆设用的书房。小吴和顾同的住处都是从第一进这里往东去,小吴回头看顾同没过来,他脚跟一转,也小心地跟了上来。那边祁小娘子见二人都留了下来,将她父亲也推了一把。 侯五剔着牙,原想好好休息的,见状也跟了过来。丁贵等人不是曹昌这样的老实人,四个人也过来了。 锤子留意祝缨,跟张仙姑说一声,拖着石头跑过来移蜡烛、排椅子。见祝缨没赶他,他高兴了,拉着石头站在一边,又打量这屋子。 他和石头的小厢房里有床有桌有书柜,属于他的书本并不多,只有一些识字歌的抄录、几本简单的课本。锤子现在读不了太多的书,但是很喜欢这里的摆设。 那一边,张仙姑道:“哎?这都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怎么又都往前跑了?不休息了?” 祝大道:“你跟过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两人又要往前,带着花姐等人也跟了过去,吃过饭后,几乎所有人又都聚到了外书房里。 祝缨愕然:“这都是怎么了?” 顾同也不明所以:“有什么事吗?”不能够啊!他这一天忙里忙外的,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吗? 祝大不客气地说:“你们怎么都在这里了?” 几人对了几句,才发现是一个看着一个都留下来的。 顾同道:“我是想请教老师些学问上的事儿。” 张仙姑道:“哎哟,你瞧瞧这事儿闹的,花儿姐啊,咱们回去休息吧,她们有正事儿要说呢。” 祝缨道:“都这样了,还说什么?罢罢,我也歇着去了,阿同,有事明天再讲。歇了歇了。这几天都在衙里休息,有事我再安排你们。” 待所有人都散去,祝缨也背着手,跟张仙姑她们往后衙去。 锤子站在张仙姑的院门口等着她,见她回来了,跟着她进了房,把灯烛给点了,见她坐到了西间书桌后面,踮着脚尖过来要磨墨。祝缨道:“你那个头儿,甭忙啦。我问你,字认得怎么样啦?” 锤子道:“识字歌上的字都认得了。” “意思都懂吗?” “还有一些不懂的,不过我都背下来了。大人,您什么时候教我读这些书?” 祝缨道:“你呀还早呢!那些个东西读太早了不好。”什么君臣父子的,从小读傻了怎么办?先放着吧。 锤子低着脑袋出去了,又拖了石头去给祝缨打水。杜大姐道:“你们放下吧,我正烧着水着。”这个家人虽然从了一些,杜大姐现在多的事儿也就是打扫的屋子大了一点。平日里,于贵等人因为补了衙役的差使,是在府衙那边吃饭的。府衙管饭。 祝缨这一晚睡得比较早,顾同那儿就没心思睡了,辗转反侧,将一张做工颇佳的结实竹床摇得吱嘎乱响。 ………… 这一夜,睡不好的人多得是。 司功姓王,才回来便被南平县的郭县令给请了去。到了郭县令那里一看,郭县令正在那儿急得打转呢,郭县令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他是所有人里最愁的一个,县令,跟知府在一条街上,就在上官的眼皮子底下,日子要多难熬有多难熬。前几年,府衙里住的是副职还好些,现在是正经的顶头上司。郭县令比所有人都担心。 王司功道:“不得了!比咱们之前打听到的都厉害!” 郭县令道:“怎么说?” 王司功道:“从思城县到福禄县,一路都有百姓迎过来、送过去,人还很多!男女老幼都有,贫富都有。还有追到这里来的,你不知道么?” “这两县都是他旧部,又蒙他的恩惠得以高升,当然要好好迎送啦。” 王司功摇摇头:“据我看,竟不是他们底下人安排的,竟是百姓自发的。咱们这位知府大人呀,别看他年轻,还真有些本事哩。” “这还用说?咱们之前不是已打听过的吗?再者,当年鲁刺史何等样人?不还是拿他没办法?只是没想到,他竟成了咱们的上司!” “是啊……”以前祝缨再能干,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就算祝缨扳倒了思城县,能将他们府城的官员怎么样?越能干祝缨升得越快,直接能干得调走! 郭县令道:“你别总是啊是啊的,倒是出个主意呀。” 王司功道:“你别转圈儿了,转得我头晕。还照原来商量的办!交割已然办好了,司户、司仓都换了人,还能怎么样?你那儿还有冤狱?” “那没有,都放了!”郭县令说,“本来也没几桩大案子呀。他是大理寺出来的,听说是他,我还不连夜把案子结了?” 王司功道:“我在福禄县城看了一圈,看到识字碑了,对了,他们又说了些宿麦的事儿。你看,他到福禄县这些年,功劳就从那几件事情上,獠人、宿麦、识字碑、断案。案子你都结了,獠人,咱们不好下手,就宿麦和识字碑两样!宿麦已经开始种了,我瞧着还行,你就听他的令,让种多少你就下令种多少就得啦。再把识字碑给弄好,他好什么,咱就弄什么呗。我也得将本县女吏再整顿整顿了。” 郭县令又开始抱怨起已经升做仪阳知府的前上司:“他就只顾支使我们糊他那一摊子事儿,竟没给我们多少时间准备咱们自己的事儿!如今还得现干!” 留给他们应付祝缨的时间就只有这么许多,丘知府彼时不知道自己要走,着重就在钱粮上。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别的事都没大顾得上。 两人又议了一回,郭县令总是问王司功。王司功道:“你总问我,我问你,你看出些什么来没有?” 郭县令道:“他到了这里,还去了育婴堂呀……” “啧啧,那不是我管了,是走了的那位的事儿。” 郭县令问道:“咱们这位新知府大人,有什么喜好没有?” “还真没有。” “别骗我!” “真没有!连家具都是竹器,餐具都是瓷的也不用金银。哦,对了,衣饰上头看着倒是讲究,可是老封君和老封翁又都很随意。这个你是使不上力的,人家都是用的京城的货。看他还有什么别的花销没有?” 郭县令道:“没用,他家要换家具,我派人去那家具铺子里,给了钱。你猜怎么着?那家人从上到下都是鬼精鬼精的,说数目不对!定价低了。居然有人知道行情!他们找上了铺子付钱,掌柜的好险没把我给供出来!” “哎?他家里仆人少。也没几个女仆。” “看出来了,正搜罗着呢,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儿的。唉,老王,你这些日子瞧出来咱们这位大人有什么……” “嗯?” “不能对人说的东西,又或者是什么……嗯,你懂的。” 王司功仰脸想了一下,道:“倒是有一件,我不说过两天你也能看出来的。他好好儿的,把个瘸女人放到后衙里,还说补的女差。” “原来好这口!” 王司功道:“那小娘子生得确实不赖。对了,我们在外面这几天,有没有邸报来?新司马,有没有消息了?知不知道是谁?” “还没有呢。福禄县令也还没有消息。有没有的,什么相干?咱们这儿什么时候人齐过了?” 两人直说了大半夜,除了他们,随行之李司功亦有好友、心腹等,各人都是又猜又估,着意想应付好这位上司。 ………… 第二天一早,顾同顶着两个黑眼圈爬起来,想到二门那儿守着祝缨出来好问事儿,这回可不能叫一群人又跟了过来搅局了。 才出了屋子就止住了步子——祝缨正坐在最高的一根梅花桩上,垂下一条腿,另一条腿屈在身前,胳膊搭在膝盖上,一副在思考的样子。 顾同跑到梅花桩下站着,仰头问道:“老师?” 祝缨低头问:“我升了,大家高兴不?” “高兴的!恭喜老师终于可以大展鸿图了!可是为什么现在又要歇着了呢?好些事儿还没办呢,眼见六月末,您又要去见刺史大人了……” 祝缨道:“现在啊,难的事儿才刚开始。” “咦?” 祝缨盘算着自己现在能够信得过以及还算可用的人手,慢慢地说:“知府,听起来比县令要大,现在我手上却没有了直属归我管的地盘。” 顾同张了张嘴巴,道:“怎么会呢?” 祝缨道:“南府四县,南平、河东、思城、福禄。现在,哪个是我的?我能直接管着的,也就府城外头那点儿公廨田了。”所以鲁刺史当年才那么在意收拾手下的刺儿头,一不留神底下就出溜了。 顾同仰着脸,呆住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情况。 祝缨俯下身子看看他,项乐、项安兄妹也已装束停当,正往这边走,边走边说:“小顾郎君立这个梅花桩着实体贴,我也想试……咦?大人?!” 祝缨从梅花桩上一跃而下:“嗯,是我。收拾收拾,准备吃饭吧。”兄妹俩也是补的府衙的吏职,不过时常与祝家一同用餐。 吃完了饭,祝缨换了衣服到前衙去。 自王司功往下,凡还在职的官吏都到得十分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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