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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算数了的?你只管看着就是了!”他心里也好奇,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全县十三乡,祝缨能走遍了送东西? 心中疑惑,他还是很恭敬地将祝缨迎到了家里,等祝缨慰问完了顾翁。顾翁苦留她多坐一会儿,顾同小声地说:“只怕大人时间紧。”将刚才在外面听到的说了。 顾翁也好奇,问道:“大人,来得及么?可要派人分发?老朽那庄上也有两个老人,情愿替大人跑一趟。” 祝缨看看顾同,叹息一声:“本县最会读书和最能长寿的人如今已都在县城里啦!我哪用跑太多的地方呢?便是你的庄子我也有功夫去的。” 祝缨说到做到,趁着年前最后几天,她也不在县衙里收年礼了,带人跑了十三乡,刚好赶在除夕前回到了县城。张仙姑原本还想跟着的,祝缨看此时天已颇冷,福禄县的冷与京城是不同的,它是一种难受的湿冷,她还是把父母留在了衙里,并且说:“我去去就回。这时候干这个事儿还要带上爹娘,叫人看了不觉得奇怪么?” 张仙姑这才不坚持了。 等她回来,张仙姑见到一个完好的女儿才放下一颗心:“哎哟,这下可以过年喽!” ………… 在京城,是祝缨出去四处给人拜年,在福禄县,是旁人上门给她拜年,县衙收了几十张拜年的帖子。祝缨便一总发了一回帖子,选了一天一总请了在县城的士绅们吃年酒。 席上,众士绅极力赞扬祝缨做了多少好事之类,祝缨道:“皆是百姓之力。” 照朝廷的规定,年假只有七天,七天之后就得开始办公了。福禄县又没有太多的公务,春耕又还没有开始,县衙还是很闲的。祝缨本人却一点也不闲,既然开印了,她就顺手写个公文,再认认真真写个信,信着公文的驿路将信顺路送到京城。 公文的事不大不小的,是说“给点儿流放犯呗”。 以福禄县这个破地方,流放犯人到这儿来包管他吃苦,不能浪费这么好的地方啊!但是祝缨到任之后根本就没有发现有这类人,所以,人呢? 祝缨一个大理寺出来的官员,到了一个地方,什么监狱、犯人之类本就是她最容易想起的。监狱不要提,上任汪县令人都不在,这福禄县里什么案子都糊涂着。祝缨到任之前,关丞派人把牢房里关的那些个欠租的、冲撞了贵人的一放,免教新县令看着心烦。 大牢都空了。 流放这事儿也跟汪县令有关,因为流放的时候,一般是判个“三千里”“二千里”,发到某州,很多时候不具体写到县。福禄县的县令不在县内,能被流放的都是重犯,这么扔到福禄县府也怕出事儿,于是要么就调配到附近的县,要么就府里接管了。原本福禄县还有个专一安放流放犯的小小的营地,府里干脆以“近獠地”不安全为由,行文申请将它移到了邻县。这样以后连“调配”的手续也都省了。 祝缨这回就是跟大理寺要人的——给点儿人吧,我这儿缺人。虽然跟行文措词极客气,究其实质还是点菜。她私下夹了一封给裴清的信,菜单列得详细极了:要求要一些技工之类。如果有农夫,也给点儿,壮年的最好。至于酸文假醋掉书袋的,我不要。来了就打死。 裴清哭笑不得,几乎要学着某人骂一句“逆子”了。 写完了公文,她便开始写私人的信件。 给郑熹无数的问候,感谢他年前送的衣服之类,说自己过年省得裁新衣了等等。然后又请郑熹帮个忙,问一问岳桓,太学国子学的课程都是什么样的,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课本,能不能给点儿? 接着是给王云鹤写信,写了县学的情况,她又写了自己的教学计划:背书,别的先不管,先把五经都背下来再谈理解。问王云鹤这个情况下学生怎么安排合适,可不可以将一部分在五经上没什么兴趣、天赋的人,转到明法科等学科?可不可以将自己整理的王云鹤的那本“心得”在县学里讲授?如果不合适,那也请给些指点。 祝缨与刘松年的书信往来则非常有趣,二人多数是通过王云鹤转送。祝缨是暗嘲激将,但也写一写刘松年感兴趣的山河风景。刘松年比祝缨坦荡得多,他坦坦荡荡地单独写信,指名道姓骂祝缨。 但是祝缨这一封信就难得非常直接,她单开了一个信封给刘松年,写道:我知道女卒考试那小段子是您写的,能再给写一个不? 如同给大理寺的公文一样,她这回也毫不客气地点菜了:要跟上次一样,一段之内有尽量多的生字,字字不重复最好。笔划要少,字要常用。再着韵好编成山歌的最妙!写它十段八段的,如果你写不出十段八段,三段五段的也勉强。内容最好能覆盖一下数学、常识、日常器物、称呼等等。 我要让福禄县每个村口都有碑,都刻一样的内容。对了,你字写好点儿,要照着你的字儿来刻。词儿编成歌,包管老百姓一听就能会唱记住词,这样他们唱着歌对着石碑上的字数着。有心人多少能识几个字,生活里能够方便一些。前因后果交待了,你自己领会一下段子要怎么写。 我没那个功夫去教老百姓认字,他们爱学不学、不学拉倒。反正事儿我干了。 随信附了二十首山歌,连同当地曲调,仅供参考。 最后特意强调:我不急,真的。 信送上路,流放犯怎么也得几个月后才能到,而回信快一些,恐怕也要出了正月才能到自己的手上。祝缨擦擦手,派童波去告诉县学的博士和助教,县学开学第一天她会过去的。 县学开学了,最好有个仪式。 ………… 福禄县因地处偏远,多少染了点“獠人习气”,又因穷,所以这习气就十分的彰显武德。连一个县学,也被博士和助教弄了一个“射礼”来当个开头。 祝缨拿出一副弓箭当彩头,笑吟吟地坐在上面看着,也无人邀请她下场。她这模样斯斯文文,一个瘦高挑,酒都不喝的人。谁会在这个时候找上官的晦气呢? 学生们表现自己还来不及呢! 几场下来,当年考试头名的甄琦依旧得了头名,祝缨也把奖励给了他。 甄琦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黑、矮、丑,十五年前,他娘带着他改嫁到了福禄县。他继父家也没什么钱,仅能维持个温饱,但是继父与那位张翁是同族,他便以族人继子的身份蹭了张翁家的西席。 处境仅强于祝缨当年。 祝缨将弓箭颁给甄琦的时候看到他的领口、袖口是拿新布重新裹的边,整个衣服仍然是旧的。当时不动声色,等甄琦回到行列里,她才说:“没得头名的也都不错。只有头名又太孤单了些,这样,每月再拨六石米,用以奖励学习优秀的学生。前三名,以三、二、一的数目来分这六石米。每半年加试一次,头名,奖我从京城带来的绸缎一匹,第二名,奖县衙库里的帛一匹,第三名,奖布一匹。” 学生们大部分不在意米和布,但是对京城的绸缎还是很感兴趣的。又有一种与顾翁同样的心:好面子。也都跃跃欲试。 祝缨对博士做了个手势,博士上前一步,维持了秩序:“肃静!肃静!”止住了学生们的嗡嗡声,然后说了些鼓励的话,以及“县令大人对尔等寄予厚望,尔等不可辜负”之类。 开会的仪式也就结束了。 博士还低声想请祝缨再讲一回课,祝缨这回却推辞了:“我今天只做了看热闹的准备,没做讲学的准备,还是你来,还是你来。” 博士的学问也与这福禄县的所有情况差不多,胜在心态极佳,被祝缨拒绝了仍能没事人一样的让学生准备上课。 祝缨则是有点愁:博士人是不错,可这学问是真的不行呐!也不知道王大人的信什么时候能到? ………… 与她预料的稍有不同,京城的回信并非一次送回,王云鹤的回信到得最早,不到半个月就到了祝缨的手上,走的是跟大理寺同一个驿路。这封公文里夹着两封私信,一封是王云鹤的,一封是裴清的。 裴清的信里也难得调侃了祝缨事儿还挺多的,胆子也大,不过却答应了祝缨。告诉祝缨,现在手上没犯人,不过年假结束了,大理寺一开张,他就筛几个老实的工匠、农夫之类给祝缨送去,一定不送一堆心眼儿又或者是悲春伤秋的货过去。这回肯定直达福禄县。 祝缨见信,这才给府里写了个公文,请求再恢复之前移走的犯人营地。 府里那里上司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第二天就将批准的公文发了下来。公文里只字不提修复营地的钱粮,那意思,得祝缨自己个儿筹备。 祝缨无债一身轻,修个牢房还修得起。旧址还在,也不用另选址就在旧址上重起一个不就得了?她预备使用今年的徭役份额来办这件事。具体的数字计算,得拉上祁泰实地看过了之后才好计算。 她拿起笔画了个记号,记下了这件事。 王云鹤的信颇厚,信里,他先说了背好五经的重要性,然后说他并不反对祝缨将他的“心得”讲给县学生听。但是让祝缨先等一等,祝缨手上有她之前自己默写的,也有王云鹤后来整理成集的,但是这两年王云鹤处理政务之余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还未成篇。 王云鹤坦言,做了丞相之后,看事情与做京兆的时候又有所不同,想将前稿稍作修改、添上新篇。结成新集之后再发给祝缨。时间不会太久。 祝缨心道:那敢情好啊! 又回了一封信,先是谢过王云鹤对偏远地区学子的关怀,然后表示自己一定会珍惜文章。王大人政务繁忙,文章晚一点送过来也没关系,请不要熬夜,一定要注意身体。反正她看学生的五经背得还没她熟。 给王云鹤的第二封信才送走没两天,刘松年特意派了信使送了一封厚厚的信过来。 来人一点刘松年的味儿也没有,看着祝缨的眼神里满是同情:“祝大人,这是我家大人写的……” 刘松年从接到祝缨的信开始就生气,看得人心里怪害怕的。仆人真担心他信里写了什么,这位小祝大人看完被气死…… 哪知祝缨看完了信还能神色如常地说:“你一路辛苦啦。且住两天再回去吧。” 客客气气的,也不迁怒,端的是好涵养。 祝缨完全不用生气,她自动翻译了刘松年的嘲讽,只看刘松年信后的附件——整整十六段,每段几十到百多字不等。连唱歌的谱子都附了。 第一篇却是个简单的颂圣诗,第二篇是日月星辰之类,第三篇是农耕……至如简单的加减乘除歌诀、五服、九族之常识,乃至简单的刑律,都有。 刘松年的嘲讽也很有道理:傻不傻?还当地民谣?你不会趁机用歌谣推行官话吗?!!!以韵律转变来学方言是极快的。这破歌我是随便写的,不许署我的名! 刘松年骂人的话写得龙飞凤舞,但是十六篇歌诀却是整整齐齐的楷书,最后一张纸上写了三个字——识字碑。 祝缨失笑,心道:哦! 提笔就写了一篇识字碑志,准备把这个就立在县城里。她的文采与刘松年完全没法比,于是平铺直叙,写刘松年真是个好人啊,做好事不留名,那怎么行?我得叫大家都知道了! 写完之后,让小吴去把小江叫过来。 小吴已经第二回 去找小江了,他心里好奇极了,忍不住悄声问:“江娘子……哎,江大姐!大人有什么事呢?” 小江哼了一声:“我哪儿知道呢?”心里却猜,难道要往那破碑上踹第一脚了? 小吴讨了个小没趣儿,摸摸鼻子,与她两个人安静地到了外书房。小吴说:“大人,江娘子来了。” 祝缨还是让门开着,拿着一叠纸给小江看:“你来看看这个,容易不?” 刘松年写了谱子,而小江必然是精通的,祝缨直接把小江喊过来让她看谱子,问学起来难不难。 小江看着这信上的字,心道:真是好字! 然后才看谱子,说:“很好奏唱,调子又好,谁写的?真是个人才!” 祝缨忍不住笑了:“下回见着了,你当面夸他。” “谁呀?” “他跟赤练蛇互咬,死的一准是蛇。你猜是谁?” “不说算了。”小江说。 祝缨把刚写的识字碑志给小江看,小江匆匆看完,半张着口:“他他他他……你?” 祝缨双手一摊。 小江道:“这样的鸿儒都是有傲气的,你别这样逗他呀。” 祝缨道:“没事儿,我先把这个给王大人看。” 小江小心地把信纸放到案上,把桌上的砚台、水注、笔洗之类统统挪得远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你小心些!” “知道了,阿婆。” 小江嗔道:“我有这么老吗?哎,这个,我回去唱唱试试。等我熟了,你那里碑也差不多了,教衙门里幺妹她们也唱……” 幺妹是女监的狱卒,她们几人是整个县衙里最清闲的人了。 祝缨道:“行啊。哎,你帮我个忙,也教教后衙那几个人。”花姐教张仙姑和祝大识字,教的人学问不高,学生的资质比不高还要不高,胜在花姐有耐心,然而至今两人习字成果虽有进步却依然马虎。尤其南下之后,两人天天担心女儿,哪有心思多学? 小江故意说:“老先生这几篇就这么好了?比人一二年的功夫还要强?” 祝缨摇头道:“大道至简,他可谓返朴归真了。那些堆砌辞藻、滥用典故的人给他提鞋都不配啦。世上或许有‘文无第一’,但今时今日,有他在,就有第一。” 小江道:“好,我这就回去试试。等一下儿,我抄一抄词谱。” 她不敢拿原件,就在书房里飞快地抄着词谱。将原件离得远远的,看一眼,再回来写几句,生怕污了原件。祝缨道:“怎么就这么小心了?” “你不知道。”小江随口说了一句,“这个很难得的,且还没有勒石,可不能污了原稿。” 她抄完了,将原件放好,抄件袖了,才有心情说笑:“我来时还道你要在碑上踹一脚,没想到是要立碑。科科。” “你笑得怪瘆人的。”祝缨点评。 “哼!” ………… 郑熹的信是最后到的,他特意派了人赶着几辆大车将四箱书一道送了来。 岳桓是郑熹的大舅子,郑熹与新夫人相敬如宾,岳桓看在眼里也要多与郑熹亲近几分。郑熹难得向他开口,岳桓略一思索便答应了下来。国子监太学等处用的课本都是朝廷校对定稿的,下面的县学虽然也是如此。不过岳桓身在其中,更明白下面的学校未必就像国子监那么规范。 他不但给郑熹寻了书,将国子监各科的内容也写了个简介,最后还弄了数套各科近来的真题,一股脑儿地装箱子里送给了郑熹。 国子监是个弹性很大的地方,认真时,有旬考、月考、季考、半年考、年考。如果朝廷不重视,或者纨绔子弟太多,考也是考的,大部分的学生必然缺考、旷课。 岳桓是个认真的人,他总有一个念头,自家与郑府联姻,是联姻,可不能弄成自己卖妹妹!给学生们考得怪惨的。 听说遥远的地方有人想要整顿学政,岳桓本就愿意给予一些支持,郑熹又有所求,岳桓见箱子还有半箱空隙,抬手拿卷子就给它塞满了!他亲自将书籍送到了郑府,对郑熹道:“书也就是这些了,各科都有。卷子常考常出的,总有新鲜的,想要,有得是!” 这话掷地有声。 郑熹看看卷子,满意地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祝缨接到这几箱子书,先看单子,抄了自己没看过的,将书扣下来自己先看。却随手抽了一套卷子,着人送到县学那里,告诉博士:“给他们先考一考试!” 福禄县学的学生几曾见过国子监的卷子? 头名如甄琦、见识算多的如赵苏,都被这一套卷子考得汗如雨下。这套卷子是这样的,它并不考背诵,看起来每句话好像都出自经典很眼熟,但是你看到它一整个问题的时候又不确定了,好像从来没背下来过一样!这卷仿佛长了一双刁毒的眼睛,专看考生不会的地方考。 一套卷子考下来,四十个学生考病了仨! 博士自己也觉得这卷子忒难了,他与助教两个结伴去县衙,想向县令大人请教一下:这是要干什么呢? 到了县衙,不但县令大人不在,常见的那位吴班头人也不在!博士便寻到了关丞,关丞道:“今天一早就出城去看田地了。” 博士疑惑地问:“现在是播种的季节吗?还差一个、半个月的吧?” 关丞将手一摊,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今天一早,连小曹也叫上了。” 博士又问:“那县令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呢?” 关丞摇头:“不知道。” 博士与助教又在县衙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祝缨回来,只得在县衙留了名帖,又叮嘱童波向祝缨禀报一声,两人才离开。心道:这会儿看什么田呢?他怕是不懂种田吧? 祝缨对种田确实不懂,福禄县的水土气候也与京畿完全不同,但她总是不肯死心。一面琢磨着橘子的事儿,一面使人捎信给京城的甘泽,请他帮个忙——搜集一些京畿附近的种子。她想在福禄县试种一下。 她还记得陈萌那个经验,以为前人或许也试过的,但是因种种原因不成功,是以提前并不大张旗鼓,而是私下托的甘泽。甘泽虽是个仆人,但是姨父姨母是地道的农民,曹昌又在自己这里,他懂种田。 甘泽也是个妥贴的人,每样种子都寻了数升,各拿布袋子装好,再一总装到一个大箱子里,搭着载书的便车送到了祝缨这里。种子的品种有点多,祝缨只知其中一两种在京畿的种法,将种子让曹昌辨认,再问他耕种之法。播种也有早有晚,种子播种前也需要处理,祝缨就先带曹昌出城,让他在城外找一找,有没有合适的荒地。她要亲自试种。 博士在这一天去县衙,当然是找不到她的。 第140章 春耕 祝缨带人在城外转了大半天才回来,回到县衙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跟在她身后的人脸上都没有出城郊游的兴奋,连曹昌都满眼沉痛。 关丞等在县衙里,看到小吴等人的脸也当没看到,他还是极有礼貌地跟祝缨汇报一天的工作。并且说了:“博士和助教二人前来求见,等到中午没等到大人就先回去了。” 童波躬着身,适时地将二人留下的名帖递了上来。 祝缨打开看了一眼,道:“哦,他们俩。” 关丞问道:“要下官现在将他们二人传过来么?” 祝缨道:“天不早了,算了吧,你也累了一天,甭跑了。”她将这两份名帖收了下来,心中就多了一件事——找一天去县学。 回到外书房将两份帖子扔给小吴收了起来,祝缨取了一叠纸过来,提笔写写画画。提笔先简单画了一下自己预定的试验田的位置,第二页写一下福禄县的大致情况,今天看的田地,以及预备种的谷物等等。 写完这两页,才对曹昌说:“阿昌,你来说说今天看的田。” 曹昌一脸灰败,倒霉孩子也不会吹牛也不敢撒谎,说:“没种过这样的地……” 祝缨道:“这话你在城外的时候已经说过一遍了,我也没见过这样的地呢。说你知道的。” 曹昌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岁,种地的经验有,但是在北方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种的,放到福禄县他也麻爪,白天时已说了无数的不同:气候、水土、他在本地从来没见过麦子之类,可能种不活等等。 现在实在不知道祝缨还要让他说什么了! 祝缨仍然笔走龙蛇,潦草地记着白天曹昌说的两地之不同之类,转眼又写了两页纸。要点写完,见曹昌还没说话,就提醒他:“说说甘大送过来的那几袋种子。” 这个曹昌还是有点熟的,虽然主要种些粟、麦、豆子,其他的杂粮他也见过。便开始说:“小人种过的麦子是两季,春种旋麦、秋冬种宿麦,旋麦、宿麦也是不同的……” 又说了他种得比较多的另一种粮食作物——粟。“粟耐旱……” 又有豆子等等。 曹昌对自己种得比较多的说得就多,种得少的说了两句就憋不出下文来了,胀红了脸站在那里。祝缨也不去说他,她家这些人里,曹昌算是最懂种地的了。她便问一些自己想知道的,让曹昌来答,以填充一些细节。 譬如“要多久才能收?”“用水比稻子多么?”“要太阳好么?”“是不是抽穗时不能下雨?”等等。曹昌也一边回忆一边回答,答完了又说:“福禄县的雨水比咱们家多,还早。播种的时候也得算好了。” 小吴见天色越发暗了,推开门走出去,就见童波提着个竹篮子走了过来,竹篮子里放着一堆蜡烛。小吴从中拿了两支粗的,说:“我拿进去吧。” 童波问道:“有火折子不?” “有的。” 童波就提着篮子去别处了,县衙里的灯火分几等。比如大门上挂的灯笼也是放个蜡烛。给县令大人的书房、签押房得是蜡烛,其他如当值的值房、门房之类地方都是油灯之类。灯油也是有数的,每月领一瓮,到时候添着使。 以前还有拿着个小竹筒、小罐子偷油的,你也偷、我也偷,偷得太多,本来发下来一大瓮灯油没两天见底了,弄得十分难看。其余诸如此类的开销也是不少,什么纸笔墨乃至扫帚之类林林总总加起来,用得还没有丢的多。 去年,关丞向祝缨坦白了自己从中抽取了一笔好处之后,深深地觉得自己一个人背这口锅太冤枉了!他只抽了点好处,丢的东西大部分都不是他拿的!于是建议,县衙的用度,贵一点的比如蜡烛之类都按天发!笔墨之类,按人支领。 童波先给祝缨这儿送蜡烛,今天是县尉当值,再去给县尉那里也送两支蜡烛,然后将蜡烛放回。再提着油罐子给各处发灯油。 小吴拿了蜡烛来将两支都点上了,祝缨问:“他还是一处一处的发放?” 小吴道:“是。过两天小人再同祁先生盘一回账,包管不会丢失。”然后又半真半假的抱怨,刚来的时候,总有人说他这样京城出来的人“刁”,而小地方的人“质朴”,事实上呢?他可从来不偷县衙里的灯油,倒是“淳朴”的人少不了占各种小便宜。 祝缨道:“那是因为穷,也不是因为就非好贪这个小便宜了。比如灯油,你家里不缺,你爹和你姐姐就不会从大理寺天天寻思着顺点子回家使。这里呢?吃的油都紧巴巴的,哪还有钱点灯呢?” 县城里的人勉强算好的,有不少人家是点得起灯油的,许多人是就着火塘吃饭、做点活计。好些人过了四十岁眼睛就开始不好使了。乡下就更逗了,也只有几个村中的富户能点个灯。走夜路都不带提灯笼的,折点松枝之类自己动个手,弄个简单的火把。 她说着,叹了口气,说:“还是太穷了。能多产点粮也能好些啊。” 曹昌道:“粮多了,也会卖不上价……” 祝缨心道,福禄县的粮可还轮不到谷贱伤农的地步,先糊自己的口还不很够呢。不过橘子也得卖卖啦。 她将随笔画的简图又拿了出来,伸出食指在上面划拉了几道,心里默算着。 去年她才来,连路上耽搁再整顿县里,上任头一年就过去了!一任三年,今年是第二年了,今天种的谷子,她已有预料:大半会因为经验不足又或者水土不服而没有好成果。则一任就剩明年最后一年的时间可以用了! 她年轻,未来还有许多年,但在福禄县的任期,满算个六年,放到种田上就显得特别的短了。还不够把一块荒地开成产量稳定的薄田的! 想要摸索出另一样适合福禄县种的庄稼是个耗时的事儿,她的时间也有限,一年也就种个一两季的庄稼,她没经验、曹昌的经验不算丰富,他俩要把这些东西给种废了,这一年的光景就废了。 种子的数量也有限,每一块都种不了太大面积。 她打算给每样庄稼建个档,然后一起播种来试验。不能等一样种坏了再试种另一样。又要记下来当时耕种的情况。如果丰收了,可以用来作推广的经验,如果失败了,也可用来总结教训。 地方是她亲自选的,一片公廨田附近的“荒地”。荒地不是那种完全的荒,是因为引水、人力等等原因,本来种过几年的地方就被抛荒了。无人认领,祝缨就把它划成了公廨田,拿来试验一下。 大部分种庄稼,又有一小块她打算试着种果树,尤其是橘树。她过年时在市集上买的两筐橘子,酸的酸、甜的甜,想拿这种口味不稳定的橘子出去卖高价,摊儿都得叫人掀了。也得试。 哪怕没种过地,她也知道,树肯定比草长得慢!问了卖橘子的夫妇,想结果子至少得两到三年,想要有稳定的产出,时间更久。又会有病虫害。 祝缨问曹昌:“你种过橘子树吗?” 曹昌气弱地道:“没有的……” 祝缨道:“没事儿,我也没种过,也不会种。我种田还不如你呢!咱们去请教几个乡里的老农吧!” 眼下在福禄县种田,普通人略识几个字的用处不是特别的大,也就是翻翻黄历,看看上头的节气宜栽种之类。 此地十分叛逆,它全然不照着黄历来。大雪那天没有雪,谷雨那天说不定给你来一场大暴雨,看你惊喜不惊喜。 黄历在福禄县很多时候不如本地有经验的老农有用。 祝缨道:“咱过年的时候发米和肉的名册呢?小吴,去找出来。照着那个,往村儿里请人去!要带上车,不能叫老人家再走过来。东乡那位丁翁看着筋骨强健,到他家的时候他还在收拾谷子。再有……” 她一口气点了七、八位年纪在七十来岁,身体还可以的人,让小吴去接人时一定带过来。“剩下的你看着安排。” 小吴一时记不住这许多人,有点慌,祝缨道:“莫慌,找发放的名册出来,你一看就能想起来了。去找吧。明天这事儿就交给你办了。唔,不能白使人家,给每人家里五升米。带到县城来,食宿算县衙的。把值房腾出两间来,弄几条被子。一日三餐,要有米有肉。” 这个小吴就记得住了,说:“是。小人这就去办。” 祝缨对曹昌道:“既然人都请来了,也不能光问怎么种橘子呀!他们会种稻,就是知道这里的水土,等他们来了,还得你多跟他们说话,你是懂的人。请教一下怎么种麦子之类,或许也能有些收获。哪怕他们不会种麦,你也可问他们旁的事儿,譬如什么时候雨水好。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咱们的钱不能白花!” 曹昌忙道:“是。” ……—— 祝缨安排完请老农的事儿,就手又把本县的田簿之类调了出来。她是县令,今年的春耕安排也是她的事儿。既然把各乡老农薅了来,那就得人尽其用!她再温习一下本县的情形,将这个事也听取一下他们的说法! 多听听总是没有坏处的。 这些都干完,天也黑透了,后面杜大姐跑过来催了三次,祝缨搁下笔,将案卷都收好、落锁,检查了一遍灯火,才到后面吃饭。 张仙姑口里埋怨两句:“三催四请的,倒是有什么事儿耽误你吃饭呢?哪个上官也不在你眼前,哪就这么急了?饿坏了怎么办?快来吃饭。” 祝缨道:“准备春耕的事儿呢。” 花姐知道这是个大事,问道:“现在?早了些吧?” “福禄县比京城暖,去年也没结什么冰,连雪都没下,开春回暖也早。” 花姐道:“哎呀,我倒差点忘了这个差别。” 张仙姑道:“那也不在这一天,瞧你爹,都要把筷子给嚼了。” 祝大气道:“明明是你在催着她回来吃饭的。” “哟嗬,摸了八回筷子的不是你?” 杜大姐早已见怪不怪了,拿大托盘上菜,一面上一面说:“祁小娘子他们在那边吃了,就不过来了。” 祝缨问道:“祁先生今天又干什么惹她生气的事儿了么?这孩子就是太爱操心了,祁先生也得罪不了什么人,她这样也太累了。” 花姐道:“祁先生衣襟破了个洞,她要祁先生脱下来补了,祁先生嫌麻烦。都是小事儿。” “哦。” 饭吃得很平和,吃完了祝缨就去看了一会儿书,准备明天去县学。老乡得过两三天才能到,她就先处理县学的事儿。 第二天一早,祝缨将小吴及几名衙役派出去,又批了几人支取车马费和米,再让关丞安排几个老农的住处。安排完县衙的事,她就骑上马,带上曹昌去了县学。 县学里人人都乐不起来。 县学里的学生也有县衙的一定补贴,本是人人自傲的。素日也知道福禄县的学问连在州里都是排不上号的,以前还能归因于“县令大人不在县里,不管学政、耽误大家学业”,博士则以“县令大人不在县里,不管学政、致使富家子弟滥竽充数”。 现在新县令很重视,还采取了广泛遴选、糊名这样的方式选了全县的精英。选完之后连铺盖都发,这在福禄县绝对是很照顾了,也谈不上条件不好。 师生们再没得抱怨,一个个脸上都挂不住了。 等祝缨到了,博士急将她先请到自己的屋子,焦虑地问出了自己很关心的问题:“大人,那卷子……” 祝缨道:“给你们先试试手,这是国子监的卷子。” “福禄县地处偏僻,一向文风不昌,学生惭愧,学问也与京城大儒不能比。教出来的学生是差了一些,可是已然如此了,这么考下去,也不是办法呀!大人如有大才,不妨亲自教导他们。光考,又不教,岂不要把人考坏了?” 祝缨道:“我不就是为这事儿来的么?正有一事要同你商议——我从国子监弄了几箱书来,喏,单子在这里,又有各科各类的书籍。你将人集合起来问一问各人意愿。是愿意接着考进士科呢?还是想转个行?我想,进士科是难的,皓首穷经者比比皆是,有的人家里供得起自然无妨。县学不行,总也不能将一个学生养一辈子,过几年总是要换一批的,换掉的人怎么办呢?如果在明经、明法等科上也能上有建树,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博士道:“是哩!”又说,“只怕转了旁的科也读不出来。不瞒大人说,以前也有人想转的,转了一回也没个动静,又转回来了。接着就颓废了,只好混个包揽诉讼。关大人嫌他多事,坏了淳朴民风,还把他赶走了。” 祝缨道:“往事不必再提,且说当下。召集人吧,我先把卷子给他们讲了。国子监弄来的书我会陆续交给你,你要记档,保存好。也许学生阅读。然后咱们再考几次,再讲解,再看看各人的悟性。再与他们聊一聊,看看各人要走什么样的路。都考同一科,自己人打破头,还不一定能争上。多分几科,万一有人长处不在明经而在明算呢?且这些科目,各州县未必就很重视,容易出头。” 县学里算学水平很差,这不还有一个祁泰么?拿个差不离资质的,让祁泰收拾收拾,远的不敢说,本府里能拔尖儿了。扔去国子监的算学科里,大概也是能考上的。考个明算科,从九品起开始做官。也是官身。她自己当初还想跟郑熹做小吏往上爬,那还不是官呢。 博士见她安排得明明白白,心道:怪不得我只是个博士,人家年轻轻就是县令了! 他心里又燃起了希望,这样一个明明白白的县令,能给县学调-教出几个出头露脸的学生了吧? 博士忙去召集学生。 祝缨见这一个个不开脸的样子,道:“话,博士都给你们说了吧?来,咱们讲卷子。讲完了,你们自己温习,书我给你们带来了。记着,不许为了争书起纠纷,不许污损。每人借阅的册数、时间都要定好,不许一人霸占了不还,旁人无法借阅。” 然后便开始讲题,岳桓家学渊源,又有个邻居刘松年,这卷出得,不把五经吃透了,连个门槛都迈不进。 祝缨一一给他们讲解,又许他们提问。顾同年轻人,看祝缨侃侃而谈十分从容,想试一试这个“明法科出来的县令”的斤两。 他想:若是来之前就准备好了,当然能讲得很顺,再有,卷子是县令大人弄来的,他手里早有旁人写好的答案也不一定。我就由这题目引申出去,问些旁的书上的…… 他便先举手。 祝缨也点了他的名,他便依着自己的心思问了起来,他不提《论语》,因为这一步过于经典,原文是许多人必须得背的。他提《春秋》中的字句,主提《左传》。顾家家境在县里算一流的,家中藏书也不少,他还提到了《公羊传》。 祝缨不假思索,顺口便引了出来。学生们看顾同与祝缨一问一答的,起初是嫌顾同混蛋,霸占了好不容易请教的机会。渐渐听出些不同来,也抛却了考试带来的沉重心情,年轻人的好奇心也被激了起来。陆续有十来个学生都提问,他们不问《春秋》了。 家境好的学生,家中也有几本杂书。赵苏就问《史记》,甄琦自家穷,蹭过赵翁家的书,也提问大戴礼与小戴礼的问题。雷广不服气,特意挑了个算学的问题,问了个鸡兔同笼。 祝缨对他们的心思洞若观火却都不点破,接下来还可能给他们换条路走呢,不叫他们服了,改人志向这事儿是很难不落埋怨的。 她一一给他们解答了,最后对雷广道:“喜欢算学?” 雷广哪是因为喜欢?他吞吞吐吐地说:“是、是常帮着家里看账……”俗称放债。 祝缨点点头,说:“得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好好读书,五经都给我背下来!过两天接着考!考完了我再与你们聊!” 学生们不敢怠慢,躬身应是,即使如雷广之类虽不喜欢这个县令,也有点“不服”的意思,却又都服她的“学问”了。 祝缨又给县学送了一套卷子,这一回学生们依旧考得不好,却都没有之前那么沮丧了。博士已对他们简略说了“将来”,心思活络些的已在思考改道了。与祝缨预料的不太一样,县学里的大部分学生并不很抵触改道。 县学的学生因有名额限定,对学生也有一定的补贴,学习优异者还有些奖励。学生又不同于朝廷官员,官员越老经验越足势力越深、有些年老官员号称定海神针,学生虽然也与官员一样不耕不织、却连安境抚民之类的事也是不做的,学生越老是越废的。所以过一段时间,譬如十年、二十年没个成就,又或者超过若干岁,要被清退。官府不养这样的闲人。 到了年限,书读不出来、做不了官,还被县学给黜退了。前半辈子就是一场梦了。 如果换个科,看县令这个本事,如果肯指点一下,或许…… 终究是年轻人,有心气儿,除了甄琦十分动摇,旁人还是想再试两年。现在书有了、县令大人的学问看着也好,还能通了国子监的路子,万一呢? 县学里的学生们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念头,读书的想法却还没有动摇,都权衡着自己的考试绩,与家长商量着是就混这几年出来继续家业呢?还是跟县令大人走得再近些,听他的话,搏一搏万一能有个仕途?官员的好处,第一就是免赋役。 家家算盘打得能进明算科。 …………—— 祝缨没有让学生们马上做选择,她派人去接的老农们到了! 一干老农过年时才被祝缨亲自送了礼,现在又派车接到了县城,个个都很骄傲。到了县衙下车,见许多人围观,他们也有咳嗽一声往地上啐口痰清了嗓子准备见县令的、也有把衣服往下拉一拉盖住裤子上的破洞的。 福禄县偏远乡村之穷,好些人有衣有裤就不错了,无法如富庶之地那样普通人家也能穿个上衣下裳显得体面。他们大部分是短打扮,衣服上有补丁,勉强御寒。粗手粗腿,看着就是个干活的样子。 祝缨亲自到衙门口等候,扫了一眼,接来的全是老翁,最终接来的有十四人。此时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她说:“有劳各位父老,我有事儿请教才请各位跑这一趟,各位一路辛苦了,先进来歇息,请!” 有见过点世面的就说:“大人哪里话?大人召,我们一准来的。没见过您这样对咱们好的官儿呢!” 祝缨侧身让着:“事情急,没来得及多准备,就先住在这里,被褥也是新的。过两天你们回家时,被褥也送给你们。”她看看这些人啥行李也没有,有三个随身携带了东西的,乃是支木杆权充手杖用的。就临时又加了最后一句。 让各人住到房里,一共十四个人,一屋七个,通铺,但是每人有一套铺盖。屋里有桌椅,也有盆巾之类。老人们好奇地看着屋子,很快自己就分了两间,也没行李好放下,都想试试新床铺。 在乡下,想做套全新的铺盖可也不容易。 祝缨却说:“走吧,咱们先吃饭。” 祝缨在上面坐一桌,下面两桌是老人们。桌上已摆了几大碗菜都是炖得很烂的食物,大桶的蒸米饭、大桶的烧菜肉抬到饭堂以作添饭添菜之用。又给每人上了酒,为怕误事酒给的不多。 祝缨道:“走这一路也都饿了累了,先吃。” 老人们风卷残云,以丝毫看不出年纪的饭量吃光了三大桶,摸着肚子才停了手。更有人已打起了饱嗝。 此时有不好意思的老者。他起初是还撑得住场面的,架不住左右都在飞快地扒饭,更因饭菜烧得很烂,便于老人食用,也都不客气了。 吃饱了,才站起来老脸一红:“大人,大人要咱们这把老骨头干什么呢?” 祝缨道:“快春耕了,有些种田上的事儿想请教,不急,吃完了,你们先去睡一觉,歇一歇。明天咱们再说。兴许还要出城看看呢。” 他们就有人借着酒意说不用歇,现在就能说!还有哭出来的,说这辈子也没遇着这样好的官儿,现在干活都行。 祝缨仍然让小吴等人将他们送到屋里休息。 晚饭虽不与他们一道吃,也没再摆席,但是每人两菜一汤,米饭管饱。 到了第二天一早,祝缨再请他们说话的时候,老人们吃饱睡足精神看起来极好,也都打了一夜的腹稿。见了面先有要磕头的,又有要表忠心的。乱了好一阵儿,局面才稳定了下来。 祝缨先请他们说一说本县春耕的事儿。去年祝缨来得晚,所以没见到本地的春耕,并不了解本地春耕的情况。 祝缨把曹昌也叫了过来:“你也认真听听。” 老人们七嘴八舌,曹昌听得耳朵都要冒烟了,悄悄看一眼祝缨,见她听得很认真频频点头没有丝毫不耐。 祝缨心中暗道侥幸,幸问了问这些老人。否则她这春耕,胡乱安排还不如“垂拱”。 她问种田要留意什么,老人们一通七嘴八舌,祝缨于纷乱中总结了几句:水、热、土、肥、种子、人工、畜力。 犁地是需要大量的畜力的, 老人们着重说了畜力:“牛马不够用哩!” 本地有牛耕也有马耕,春耕时能有个牛马绝对是村里的上等户了。没有牛马的人家,几家人凑个份子租几天牛马,也有专门出租牛马的。又有一些穷得底掉的,就是人拉犁。人的力气如何比得上牛马?种得也就不如别人家。都得人拉犁了,家庭条件也不太好,人也没力气。落到这步田地的人家,估计没几年就得把地也抵出去了,人也熬不了多久了。 祝缨寻思了一下,这种情况她听王云鹤说过的,官府会提供一部分的畜力租给百姓。 得,她又疏忽了一件事儿! 这福禄县是从汪县令手里接过来的,福禄县之前几年也没多少属官府的牛马!纵有,还得尽着公廨田用呢。那可是全县官吏衣食所系,以及汪县令府城生活之资啊! 祝缨也不懊悔,就算去年刚到的时候给牛马现配种现下崽儿也来不及使。 不干不知道,一干才知道想当好个县令要留意的事是真的多! 她心里又添了一笔“牲畜”的事项要准备。 老农们头一天说春耕,祝缨又问他们各乡的情况。 第二天,祝缨再问他们橘子树的事儿。 也有老农不懂装懂的,也有老农说没种过的,倒也有种过的,说:“果树也不好侍弄!离枝没多久就坏掉了,摘下来顶多一旬。我们都在果子还没全好的时候问人要不要,有人要,再摘,没人要就先放在枝子上。可也留不了太久,果子好了要是不摘,也就掉地上烂了。” 祝缨也都记了下来。然后拿出了从北方带来的几样种子,每样取一把给他们看,询问经验。原本经过两天已比较能放得开的老人们却齐刷刷地变了脸色:“大人!可不敢随便换粮食种啊!!!” 他们语无伦次,祝缨却听明白了,他们现在种的粮还能糊个口,如果换了个别的,就怕绝收。别说绝收了,只要产量减个两三年,立时就是灾年。家里能有余粮的,都是地主了,普通种田的人,每年春天这个时候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靠野菜活了。收成再少点,那是真得饿死人。 祝缨道:“我自己种二亩,试试,不叫他们改。” 老人们吐气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 祝缨道:“好啦,既然没有误会了,明天先去看看地?” 这时就有老者说:“小老儿以前种过麦的,那年年景不大好,收成不多,种倒是能种。” 有一个说话了,就有另一个也说。以为祝缨现在公廨田里还是应该以稻为主:“咱们这儿的人,侍弄稻子是熟手。保本儿。要种麦,等收了稻再说。” 祝缨道:“我不用熟田。先寻个不大用的地儿种着试试。” 老农们你看我、我看你,都点头:“咱们想看看去。” 第三天,她就带着这一群人出了县城。 老农们看了这一片地,要么摇头、要么叹气,也有说可惜的,也有说“再整整也是个好地”的。 他们告诉祝缨:要把一块不好的地种好,要花人力,也要花时间,就是年年月月地种、积肥。一点一点给它弄好。现在这片地,应该是抛荒的,仅强于荒地。又指点祝缨应该从哪里开条小渠好浇地。 再耐旱的作物,它也得浇,“只是用水少些,又不是不吃水”。 有种过麦子的老农,跟祝缨说了日期,以为祝缨现在完全可以先种稻。 连续看了几天,祝缨白天跟他们看田,到了晚间,又点起灯来整理笔记。 她想把这些都记下来,连同之后自己亲自试验种田的笔记,最后纪录出一本农书,以后哪怕自己在福禄县的时间不长,这里的人也能用得到。顺便列一下本地气候与黄历所载之节气指导的播种时间等之不同。 试种的笔记里,她画了张表,哪块地种哪样庄稼,什么时候种、播种多少斤、用多少人工、怎么用水等等都记下来,也记下庄稼成长的时间,什么时候抽穗、什么时候收获等等。 此时,春耕也将要开始了,老农们有的就着急,想回家帮忙。不能拉犁,帮家里收拾收拾农具烧口水也是好的。 祝缨果然如约将铺盖给他们都带走,又另每人再送二升米,依旧原样将人送回家。与那种过麦的老农与另两个看着还算强壮的老农约定:“等春耕家里忙完了,再来帮我看看田。” 老农们上路的时候,祝缨却下了帖子,将县城内的各家富户请了来,有事商议。 各家富户接了帖子已不那么提心吊胆了,他们也想与县令联络联络感情,更有人想到县学的事儿,愈发笃定县令是想在这里做些政绩出来的。这政绩又不是抄了他们的家抢钱,那就配合一下好了。 祝缨在县衙设宴,却是为的一件事——牲畜。 大户人家养的牛马非止一二,他们自家有地要种,也有自家的佃户之类,春耕谁不用呢? 祝缨并不要抢他们的,而是与他们商量:“你们自家用过之后,县衙出钱租你们的牛马。靠人拉犁的,不得拉到猴年马月去才能干完?有头好牛,半天就得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一耽误了,这一年的收成肯定打折扣。 祝缨说了自己的方案:“不会累坏你们的牛马、也不在账上做手脚。我还是依旧户籍来,贫户有多少,就近划拨。都是有数的,干多少,就给多少钱,你们可派牛倌、马倌跟随。县里不会占这租金的便宜,用的时候就清点给你们,到秋收之后,我再找他们原样讨回来。你们想用钱、帛、米结算都行。” 顾翁等人都很惊讶,祝缨现在说的这个他们也不算陌生。许多地方官也都会做,一般是县里出耕牛,租得起就租,钱付给县衙,租不起就没办法了。能提供耕牛的县令,已算合格的了。 但是祝缨居然会考虑到全县百姓,听这口气,她想帮这些人全都用上牛,还是垫付租金且不收贫农利息? 顾翁有点感动,第一个站出来:“算老朽一个!”又建议,“春耕时牛马紧俏,也有抬高价的,咱们就在这里定个平价,谁都不许哄抬!” 赵翁等人都附和,赵沣道:“也算我一个!又有,他们獠人那里也有牛马,并不以耕种,我愿做中人,再讨些来!” 祝缨道:“好!多谢诸位父老!奇霞那里,若有什么条件,可以让他们直接与我谈。” “是。” 祝缨笑道:“请!” 第141章 交易 县衙里的酒席吃得不错,虽然县令大人自己不饮酒,却给士绅们提供了好酒。据说是京里送过来的,众士绅也都吃得醉醺醺的,脑袋飘、脚也飘。他们出县衙的时候,好些人忍不住开口唱起了歌,调子是福禄县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最普遍的调子,他们中的不少人有点墨水,还临时填起了词。 有人唱太平盛世,有人捧县令臭脚夸县令爱民如子,也有人自己夸自己跟着干了好事儿的。五花八门,嚎得半座县城都听到了。 待回到家中,一群老的、半老的士绅们的依然是情绪很高。等到第二天起来酒醒,不少人回忆往事就有了一丝丝的悔意。 顾翁答应时也是凭着“老夫聊发少年狂”,第二天就觉得有点不大妥当了——就这么把家里那么多的牛马给交出去了? 他略有点不安,想到自己又是“首倡”就颇有点骑虎难下的味道。又担心如果是别家的牲口出了事,自己夹在中间还要落埋怨。 第二天一早,祝缨就派人将昨晚答允提供耕牛的人又请到县衙里来,各自报一报数目,县衙这里也好有数提前做一个调度,顾翁只得硬着头皮到了县衙。他犹犹豫豫的,将昨晚的慷慨激昂又减了几分,变回了那个沉稳的老者了。 祝缨扫一眼就知道他们犹豫了,耕牛耕马都是极重要的财产,有犹豫是正常的。她看破不说破,等人聚齐了才慢慢地说:“昨晚诸位父老都答允了将牛马与贫农使用,今天就请报一报各家的数目,以备县衙调配。” 顾翁有点犹豫,思忖是不是要少报几匹,祝缨并不催促他们开口报数,却又命人搬了本县的简单舆图上来,说:“多谢诸位父老昨日慷慨允诺,父老信我,我也不能辜负诸位。”她把舆图上标了十三乡的名字,又抬手一个圈、一个圈地圈了许多村落。 看着她将县城周围的村落都圈出,顾翁的心慢慢地放回了肚里——县令有数。他稍稍少报了两头牛、两匹马。 祝缨就把他的数目标在了地图里,说:“这附近几个村子的,只要使得来,就从顾翁这里挪用。” 一一地将各乡标了出来,祝缨手里握着最新一次的数据,哪个村子里田亩有多少、贫户又有多少,她知道这种数据不一定是完全精确的,不过也有个大概。便指着图给各位乡绅说了:“某乡,贫户若干,需牛马若干,现有某翁、某某家有多余牛马若干,可调配。” 一一分派,总不至于累坏了牛马。又指某乡:“此处所需牛马极多,某翁之牛马余额不够,就近调某家之牛若干……” 全县的数目竟都在她的心里,乡绅们也知道,这数目有时候不是很准,但是大概还是实情。也都把一颗心放到了肚里。 顾翁道:“大人明察秋毫又为福禄县如此劳心费力,我等生长于此若是再不为家乡尽力,也是愧对祖先的!大人放心,我等必督促好家中加紧播种,好腾出牲口来。”到时候把瞒报的牲口一报,就是自己超额完成了的! 乡绅们有这主意的也不在少数,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人一放松便不由说了点实话:“庄稼人也是爱惜牲口的,只可惜不太爱惜别人家的牲口,要是跟自家牲口一样的照料,倒也不是不能借。” 祝缨只当没听出来他的言下之意。 她叫来了祁泰,连同县衙原本的账史之类再做一本账,将数目等都统齐了,又留下一些,以备应付突发的情况。 一切准备好,祝缨这才派人往各村里进行统计,哪家没牛、哪家想租,又有哪家实在太穷——祝缨准备替这些特别穷的农夫暂垫这一年的租金,不过现在不跟他们讲,等到差不多收获的时候再一道免了。 待将各将所需统计了上来,祝缨又重新做了一次调度,哪村分得多少,从哪处调耕牛或者马。调多少、用多少天……一一分派完毕,又派了衙役等往各乡去督促。 赵沣携妻子紧急回了西乡一趟,临行前告诉祝缨:“这便与舅兄联络,不日便回。牛马数目约摸各二、三十,多了不敢讲,这些还是可以的。” 祝缨道:“如若能成,可就省了不少力了。他有多余的牛马,我也可买一些。” 赵沣答应了,匆匆离去。 祝缨又抽空往县学里去了。 ……—— 县学与府学、州学都不大一样,与国子监更是不同。县学与县令一样,都有一个特点——亲民。 县学里四十个学生,大部分家境殷实,少数几个家里到了农忙的时候都缺壮劳力。家境殷实的,只要家里不败家,父母长辈也都在这个时候忙得不可开交——使人干活也得会使,更遑论有些家里自己有地,还要管一管佃户、雇工们如何干活了。 祝缨便到了县学,宣布给半个月的假,许其回家帮忙。 县学生们被连日的考试已考得十分紧张,得到假期也都欢呼一声。 祝缨道:“且莫忙着乐。你们回家,想也没几个人是要起早贪黑下地干的,趁这些日子想明白一件事儿——将来的路要怎么走。” 祝缨的人生仕途曾有有郑熹、王云鹤两个人指点,他们都代她谋划过,这两个人的路子祝缨哪个都学不了。她自己没有这二人的位高权重,县学的学生也没她当年读书的顺溜劲儿,她想先跟学生们摊开了好好谈一谈,如果他们愿意,挨个儿给他们安排一条路。尽量能安排出仕是最好。 她将学生聚到了县学的大讲堂里,问道:“你们这一生都有什么志向?” 有学生说是要践行圣人之道的,也有说要造福于民的,也有说要钻研学问的,还有说要造福家乡的。而“封狼居胥”、“着朱紫”也是青年们的豪情。 祝缨听他们这般有活力,也不嘲笑他们是妄想,而是说:“那咱们就聊聊‘将来’。‘将来’路很长,事很多,要怎么走?往哪里走?” 她立起两根食指,弯一弯左边:“有志于学、专好圣人学问。” 弯一弯右边:“建功立业,造福于民、封妻荫子。” 然后将两根手指并到了一起,慢慢地说:“两件事可以同时发生在你的身上,都由你这个人来完成,虽是一个人的事但两件事不是一件事。” “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有傲气。你们无论做什么都该明白一件事儿,求知、做人是贯穿终生的。不是说选哪一门就定了终身的。你就一辈子都是圣人门徒或者从此与君子之路无缘了。选了小路,能到地方也是一样的。反之,选了大路徘徊不前也是无用。” 她给学生们先慢慢地说了一串,然后才是让学生们趁春耕放假的时候思考一下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等春耕结束了,告诉她有没有人想转科,她好给学生们规划一下将来的做官之路。如果不想转科,那就按部就班来,前程如何看各人造化。 四十个人,以她的想法,什么办法都用上怎么也要推出四、五个出仕的吧?九品也是官儿啊。 则她对福禄县也就算能交代了。她还是比较希望有人能够认清现实,不要死巴着明经、进士不放的。整个福禄县多少年了,也没见有能考出去的,可见此路于福禄县是很不通畅的。她也不打算跟一群乡绅的儿子死磕,非得把他们人人都送上青云路——凭什么呀?! “你们想明白了咱们再聊,看看怎么能把更多的人送出去,也好为家乡张目。” 学生们唯唯,此时却没有人说自己要转科之类,他们与他们的家人此前根本没有经历或者考虑过“如何出仕”这个问题。整个福禄县都几十年没出人才了,大家都没这个习惯,更没经验。 于是便左右摇摆。今天想能出仕就行,九品也是官。过两天又觉得县学越来越好,实在不舍得放弃时人最追捧的“正途”。上一回看到祝缨,还琢磨着县令大人此言有理,下一回就觉得自己还是得再坚持坚持。 祝缨也不催促,如果没人想改行,能推出一两个就算不错了。那也随便他们,路都是各人自己选的。她要再诱导学生转行,学生该恨她了。 祝缨打算这也就是最后一次说,这一次如果不听,她也就只好拿出考试淘汰的手段,将力气往尖子生身上堆一堆,争取堆出一两个走最正经仕途的人了。 害!我又不指望你们做官来给我抬轿子!她想。 见学生们一脸的紧张,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拖去走其他更不好走的仕途,祝缨摇摇头,离开了县学。 她这一离开,也就意味着春耕放假的令马上就生效了。大部分学生家里的“忙”与普通人的忙是两种忙法。家里都有功夫问学生:“放假了?为什么?” 学生们就把这事儿又说了一回,引得家里将春耕的心分了一半儿在这件事情上。 其中最为躁动的便是顾翁,开始觉得“明法科”毕竟不如进士明经,再看祝缨春耕之调度,又回忆她去年做的种种事迹,又觉得明法科不一定可靠,但是“祝缨”是真的可靠啊! 他便将“县令大人必有深意,不如听她的改科”的念头一转而为“他们没甚家财要人养家寒窗苦熬是熬不过去,咱们家却是不怕的,跟着县令大人熬一熬又怎样?你又年轻,咱们家也熬得起!县令大人总不能轻看了咱们!我看县令大人是个厚道人,又是个有成算的人,咱们家又不与他作对,他必会给我们一个好结果的。” 顾同一想也对,便说:“我想也是!京城来的书我还没读完、卷子也还没做完,不试一试不甘心!” 顾翁道:“男人就该这么有志气!” 祖孙俩的主意就定了。其他人家也有互相悄悄打听的,顾翁都推说:“不敢妄想。” 这回连姻亲都想骂他:老狐狸!你一定有主意的,你不改,我们也不改!主意定了,他们就自动去找无数借口来坚定自己的念头。福禄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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