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处置好的。就算她婆婆不乐意,这会儿也该醒了,这事儿不能耽搁在这儿,咱们还要回京复命呢。” 陈萌道:“舅舅,您外甥媳妇儿已经来了,让她去把那个小娘子请到我家里去坐坐?不是说不远么?也不用兴师动众再将人请到行辕,就在我那儿,就当邻居串门儿。”由于各种原因,他这个颇有心机城府的人娶了个出身不高的老实妻子,人虽老实,办这种事还是很容易的。 沈瑛道:“好!我与你同去,就在那里等信儿。七郎,我先去了。” 郑熹道:“罢罢罢,我与你一同去吧,你们两个只怕关心则乱。” 一行人到了陈府,陈萌请郑、沈二人在前厅坐着喝茶,自己让妻子去祝三租住的地方,想了一下,又说:“如果记号对得上,当时就请了那位姑爷回来说话。” 陈大娘子听了,丈夫的吩咐,带上丫环,坐上车就到了祝三的房前。 ……………… 祝三这儿正热闹。 张仙姑两口子一门心思要跟于妙妙婆媳俩散伙,花姐现在在孝期里还好说,出了孝,怎么圆房?于妙妙一个没了儿子的寡妇,那是拿儿媳妇“借种”呢,生不出孙子,她不得发疯? 张仙姑骂道:“都是你,害老三不得不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步田地!你还掇撺她上京!” 朱神汉道:“那你跟钦差招了,生的是个闺女。” “骗了钦差,还能有命吗?你个丧尽天良的,你说,我们这是为了谁呀?” 朱神汉不吭气了。 不多会儿,祝三等人又回来了,张仙姑见这大队人马也习惯了,问坐在车辕上的祝三:“祖宗,你又干什么好事了?” 祝三跳下车,说:“等一下就知道了。”她知道,花姐这鞋袜是必得脱一回的,是与不是很快揭盅。她觉得是。 金良跳下马,对张仙姑道:“好事。不管怎么样,都是好事。” 花姐把于妙妙半个身子拖出车帘,于妙妙的眼睛还是闭着的,张仙姑吓了一大跳:“怎么了这是?”赶紧上来帮忙。 两个女人把于妙妙架回了屋里,祝三跟着进去了,反手将门一关,倚在门上,问花姐:“大姐,你怎么想的?” 张仙姑嘴快,抱着胳膊瞪着祝三:“出什么事了?我还是不是你亲娘?问到你跟前了你还不说话!” 花姐道:“您别说他了,是我的事儿。他们说,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祝三对张仙姑道:“沈副使的外甥女。” 张仙姑大喜:“好事儿啊!”是的,好事,这样花姐就不是祝三的责任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花姐有那样的娘家,娘家肯定会给她嫁个富贵人家。祝三可以解脱了! 花姐眼圈红红的,又看一眼于妙妙,于妙妙直挺挺躺在床上不动弹。 张仙姑惋惜地道:“哎哟。命哦……”于大娘子,往日多么威风的一个人呀,多么的能干,里里外外一把好手。这得是多么的时运不济,才能沦落到这步田地?总不能让花姐再嫁,再给于妙妙生个孙子吧?她肯干,新婆家也不能干不是?凭什么呀? 张仙姑也没辙的,试探地问:“你,总不能缺大娘子一口吃的吧?于平那个丧良心的是靠不住的。哎,你真的就是。” 祝三道:“还没验表记呢。” 张仙姑道:“赶紧验了吧,打盹儿当不了死。” “娘!” 张仙姑讪讪地道:“你能怎么办?拖着?胳膊拧得过大腿么?大娘子,大娘子!你起来!别这么着!听我说,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现在要是躺倒了,那就真没有以后了。” 于妙妙的眼角流下了泪水,她早醒了,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正因她是个能干的女人,才更明白拧不过沈瑛。 她想:我要是个愚妇就好了,什么都不懂,痛痛快快地闹上一闹,就算因此得罪了他们被打死了,好歹也痛快过了。倒是现在这样,钝刀子割肉,活活闷死。 祝三问花姐:“大姐呢?”看婆媳俩这样,香疤的表记是真的了。 花姐犹豫了一下,道:“要不我就不……” 于妙妙从床上弹了起来:“去!去吧!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们娘儿俩命苦,你能挣扎出苦海,也算替我活了。” 两人抱头痛哭。 张仙姑在一旁手足无措。 陈大娘子此时又到了。 这也是个端正的青年妇人,说话行事都很得体,先拜于妙妙,叫她“娘子”,再对祝三说:“有些妇道人家的话,不好有男子在场,虽是你的妻子,还请给我片刻时间。” 祝三不肯走,张仙姑也就陪着,陈大娘子对花姐道:“疑心生暗鬼,事情因我们而起,如果不有个说法,你们心里总有个疙瘩,日子也过不好不是?今儿我来了,大家去去疑,错了,我们陪不是,斟茶道歉。万一成真,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真正来处么?” 花姐心底还是想的,她原说不验,是因为记忆中有自己的父母,又与于妙妙有感情,现在却是被陈大娘子说动了。 于妙妙道:“验吧验吧,听天由命!” 她们一答应了,陈大娘子就不再赶祝三出去了,脱下鞋袜一看,果然有三个香疤,并不是个正三角,而是有点歪,陈大娘子低声道:“是了。”眼泪也跟着掉下来了,抱着呆呆的花姐哭了一阵,丫环劝住了。 陈大娘子擦擦眼泪,对花姐道:“好妹妹,可算找着你了,全家人都很想你呢,当年……” 花姐没说话,张仙姑想上前劝,被祝三眼疾手快拦下。陈大娘子又对于妙妙拜了一拜:“多谢您这些年照看我们妹妹,您放心,您的事儿我们也知道些儿,必不会叫您没了下场的。” 最后才是把祝三给请去“说话”。 张仙姑万没想到,看了一场认真的戏,居然把自家绕进去了:“等等,这跟我们家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陈大娘子笑道:“瞧您说的,这事儿不与他说,还有谁配说呢?”妻子的事,可不得跟丈夫商议? 祝三道:“行,我去。等我跟大姐说句话。” 她也不避讳,将花姐、于妙妙凑到一处,低声问:“怎么想的?告诉我,我好有个数。” 于妙妙已经完全听天由命,花姐犹豫道:“我想见一见他们。” “行。见完之后呢?我本事有限,大姐要拿定主意,我才能想法试一试。如果中途反复,我就真没那个本事了。” 花姐道:“我……我真的没想好。” “好。” …………—— 祝三跟陈大娘子进了陈府,陈大娘子坐车,她跟着车走进去,她也不在意。 进了陈府,陈大娘子的车径往里去,有仆人来引祝三进去。祝三对这府还有点印象,知道他们带自己绕了点路。当然啦,得给陈大娘子时间去汇报么。 等她到了前厅,里面沈瑛、陈萌已经直勾勾地看着他,并且带着挑剔和评估了,再看主座上的郑熹,表情微妙复杂。 祝三拜见了这两位,沈、郑二人,陈萌心道:真是粗野啊,这什么礼仪? 沈瑛则犹豫:怎么安置他? 就在刚才,他们知道了祝三的来历——朱神汉的儿子。虽然郑熹说他有孝行,来救父的。但一不读书、二无产业,还身家不清白。哪怕是个贫农呢?沈瑛犹豫着,要不要让祝三“主动”放弃和外甥女之间的婚事。 郑熹让祝三起来,让他坐下说话。沈瑛有些诧异,还是没有反驳,不过看祝三没有慌乱,沈瑛心中稍稍安慰。他三姐这一生,太苦!好容易找到了女儿,不能因为女婿再叫三姐不痛快了。 他问祝三:“听说你是与冠群有婚约的?” 祝三看看郑熹,又看看沈瑛,道:“算是吧。” “呃……” 陈萌代舅舅说话了:“想必你也知道了,今天找你过来,就是为了商议这件事儿。” “您说。” 沈瑛道:“你有什么打算呢?” 祝三道:“大姐已经信了,但我却还有疑问。” 沈瑛道:“什么疑问?” 祝三道:“一、就算表记对上了,一个婴儿,脚上烫上香疤,打小替换了,或者就是路上死了,抱个孩子来冒充,你怎么分辨?二、同上,哪怕有文书,她是许友方的女儿,怎么证明她就是抱来的那个孩子呢?还是稍安毋躁,还有什么表记,再说一说。物件儿有没有?” 沈瑛道:“你这么一说,我便不知道要如何答你了,许友方甘冒奇险带出犯官之女,再弄个孩子来冒充她,为的就是不知道哪一天还能再被找回去?这又不是偷龙转凤去过好日子。冯家连家都抄了。” “呃……”祝三想,也是,“大姐想见见亲人……” 沈瑛猛地站了起来:“是么?” 祝三道:“我还没说完。有几件事儿,咱们得先说清楚。我也知道说了未必管用,但我总得说出来才行。大姐原本是大娘子的儿媳妇,因死了男人,又没个孩子,村里人要吃绝户,这才招的我。” “知道。” “那您就该知道,除了大姐,还有一个寡妇没了活路。我从头对你们讲,我家是后搬到村里的,一分田也没有,哥哥死了也不能与他们埋到一处,只好山里寻块荒地埋了,受气的人。爹又吃了官司,我娘才与干娘订了书契,不过是抱团儿求活罢了。现在我爹的官司勉强算过关了,我们算缓过一口气。大姐也有靠山了,就闪下干娘一个人了。这不是做人的道理。得给她安排好。” 沈瑛对祝三的评价高了一点,道:“这是自然!” “订契的时候我就说,现在我依旧还这么说,大姐以后还要是遇着良人,我不拦着。她现在还没出孝,那份文书不过是为了护两家人的命罢了,我也不要死咬着那个,再攀个什么富贵亲戚。也不非得拖着大姐跟我一道过活。” 沈瑛与陈萌心头一喜,不自觉有了点笑影,沈瑛又觉得这样不好,严肃地说:“这是什么话?我们难道是不讲道理的人家吗?” 祝三道:“我说的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当时接了大姐的事儿,就得给她安排好。我跟您府上,恐怕不大能过到一块儿去。再说大姐,万一她不是您的亲戚,麻烦您再给送回来,不能随便就赶到大街上。” 沈瑛皱眉道:“错不了的,姓名、来历、表记都对得上。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少不了为你讨一房好妻,为你置办产业。” 祝三摇摇头:“大姐本来也不是我花钱讨的老婆,我没道理把她卖给她的亲人拿钱,那不成了绑票的了么?” 沈瑛有了一点羞愧,又有一点恼,觉得自己竟然不如一个神汉嫌犯的儿子磊落,清清嗓子,道:“谢你的担当也是应该的。” 祝三又说:“我做我自己,何必要别人来谢?再说回来,干娘是要个能扫祭的孙子,这个我是给不了她了,我自家事还没弄利索呢。我也只有尽力如奉养父母一般给她养老送终罢了,她要是有别的难处,我又管不了,您不能不管。” 沈瑛道:“这个不用你担心,连她的养老,我们也一并办了!她照顾冠群这些年,也该是我们来,并不用你操心。” 祝三道:“您的打算还得跟干娘说,不能绕开她去。她原本好大一家人家的当家娘子呢,纵然不如你们富贵,也不是叫花子。” 沈瑛慢慢地居然对祝三有了一点欣赏,祝三既精明又纯朴,甚至有一些洒脱的风采。 沈瑛问道:“你可曾读过书吗?” “没正经读过,识点字。” 沈瑛惋惜了一声,道:“我送你读书吧。不能叫你白白地失了一个妻子呀,这也不是道理。我为你置田地,给你一封书信,你拿着我的信去寻我的师兄,认真读书,这样才是正路。” 祝三道:“读书当然是好的,不过心领了,我另有安排了。” 沈瑛问道:“什么安排。” 祝三对郑熹一挑下巴。 郑熹一直在观察祝三,却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了,他也不在意,从容问道:“怎么?好好的书不读,赖上我了?” 祝三道:“是您先赖上我的吧?”口气全不似对沈瑛那么的正式,甚至带了点玩笑。 郑熹指着她,笑着对沈瑛,道:“原本看他是个孝子,又机灵肯吃苦,想带他上京的。哪知道光长了个聪明相,竟不知道读书进学比跟着我当差要强得多。” 祝三道:“大姐不是个物件儿,我不能拿她换东西。书,我想读了就会自己想办法读去。您那儿有饭,我凭本事端碗。” 郑熹道:“不知天高地厚!”心里十分的欢喜! 祝三对沈瑛道:“剩下的就是你们的事儿了,要没别的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郑熹道:“去吧!我们过两天就动身,你把行李准备好。明天到我那里去,找金良,让他带着你。” “我要带爹娘一道走的。” 郑熹笑骂:“你就在别人家里跟我讨价还价呢?还不快滚?我惯的你!” 祝三也不反驳,拱一拱手就走了。 郑熹起身道:“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我也该回去啦,咱们后日动身?你们总要收拾一下行李的嘛。” 沈瑛急着见外甥女,笑道:“好!这次真是多谢七郎了。”又试探地提起祝三。 郑熹道:“各论各的,我看他是个很果断的人。”说着叹了口气踱步走了。 陈萌与沈瑛将他送出,马上就安排妻子再去单接了花姐一个人过来说话。 沈瑛忽然说:“先不要对她提刚才的事儿。” “舅舅?” 沈瑛道:“你不是个无能的人,怎么舅舅在跟前了你就发懒了呢?你仔细想想,咱们有意离婚,是怕此人出身微贱、过于不堪,与朱氏争妻是为财。就算拼着被人说忘恩负义、嫌贫爱富,我也不能叫你妹妹下半辈子再受罪。现在你再看,他是这样的人么? 再来能被郑七看中的,必得是有长处的人。他先没有昏了头进门就来认亲,反说婚约并不能认真,就是个心里有数的人。真能调-教出个人样来,何必舍近求远,再为你妹妹另寻佳婿?女孩儿总换丈夫,也不像个样子。 这年头的女婿啊,哪怕出身极好,也未必就有情有义。这小子现在看是个可以共患难的人。过两天上京,路上多留意,如果没有旁的瑕疵,就留下。身份低,栽培就是了。做不了清流学官,仕途上还有别的岔路呢。婚约?我可没说一定要解除的呀……” 陈萌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也不由点头:“好。” 沈瑛道:“要是他有大的不足,反正他自己先说了,婚约只是权宜之计,那就也封一份厚厚的谢礼,毕竟是个识趣的人。” “是。还是舅舅想得周到。” ………… 祝三回到家里,金良等人还没走,甘泽很随意地对他说:“你安全回来,那我就回去啦。怎么样?” 祝三道:“大姐想见见亲人。” “那是肯定的啦!谁不想呢?我是问你,过了舅舅那一关的?”甘泽挤眉弄眼的。 祝三笑笑:“你那什么鬼样子哦!什么舅舅,别乱认亲戚才好。” “哎?他们怎么能!自己才平反几天呐,就……” 祝三道:“是我自己想的。” 金良也说祝三是个傻货,瞎胡闹,自己想左了,不该像穷酸文人一样故作姿态假清高。又让张仙姑和朱神汉拿主意。他根本不知道,这两口子巴不得闺女别给副钦差当外甥女婿! 金良道:“你们家可真是……” 祝三道:“你们还不回去?钦差已经回去啦。还叫我明白过去行辕呢,你有话明天再说。”于妙妙还在隔壁,这些人嗓门又大,不好。 金良等人走了,张仙姑和朱神汉都凑上来问是不是真的没了婚约。祝三道:“反正我看他那意思吧,是瞧不上我这样子的。我也就说,并不要赖上花姐,也不要他们给补偿什么,只要他们能照顾好干娘。” 张仙姑开心地道:“那就好!哎,吃饭吧,我去把鸡炖上。” “我去看看干娘。” “去吧。” 花姐被陈府来人接走去叙话,屋里只有于妙妙一个人形单影只。祝三进来,她也没翻眼皮,木木地坐着。祝三轻声跟她说了见沈瑛的事儿,告诉于妙妙,跟沈瑛谈了:“我还给您养老,要是我不成了,他们答应了管待您。” 于妙妙道:“你是个好孩子,只可惜了你和花姐,你不硬要这门亲是好的,可是把花姐闪在那里……罢了罢了……好孩子,帮我个忙。” “您说。” “咱们找黄先生要办的那件事,要帮我办好。” “好。” 于妙妙木木地一笑:“我本想说,以后一定不饶过朱四那条老狗。可是呀,孩子,你看着,花姐的舅舅饶不过他的!” 两人絮絮地说了一会儿,花姐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队的仆人,担着担子,带着各式的家什。 张仙姑灶上的鸡还没煮熟呢!她惊讶地说:“哎哟,怎么回来了?” 陈大娘子给人送了回来,说:“妹妹在我们那儿住不惯,劳烦您多费心给照看。” 张仙姑忙不迭地答应了,陈大娘子又让仆人们给把花姐住的屋子给装扮收拾了,又留下两只大食盒。还要留下丫环伺候,被花姐给拒绝了:“我,不大惯,谢您了。”陈大娘子只好说:“有事就来府里说一声,要什么吃的用的都告诉我。再有,咱们也快上京了,你好有个数儿。” 花姐乖巧地答应了:“是。”目送陈大娘子等人转过巷口,才提起裙子跑进屋子里! 进了屋子跟于妙妙说:“娘,咱们还是一道吧。” 于妙妙道:“我走不动了,我的家就在这儿,你跟你的舅舅回去,见你亲娘,过该过的日子去吧。” 花姐一直摇头,道:“三郎,你帮我劝上一劝。” 祝三看她样子不太对,花姐一向是个温柔沉默的人,但绝不是个没主心骨的傻子,她这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是为了什么? 祝三给她递了杯热茶:“喝口茶,慢慢说。” 花姐啜了几口茶,好了一点,说:“三郎,我害怕极了。” “为什么?” 花姐长出了一口气,道:“他们说,是拿一个家仆的女儿换的我,我这一生,想说自己命苦,与谁的缘份都浅。可是有父母养着,舅舅也没亏待我,虽然他们早早去了,但将我托付给了娘,娘拿我也当亲女儿似的待。后来,男人没了,又遇着你。我遇到的都是好人!可是我不由得想,那一个女儿呢?那个替了我的女儿,她,在替我受苦吗?犯官家眷,没入贱籍,正在花儿一般的年纪,不是受挝捶就是被糟蹋。这是我的罪过。与她一比,我又算什么苦了?!” 于妙妙原本呆呆的听着,突然说:“都是命,你也不必怕,你的命以前苦,以后是好的。” 花姐摇摇头:“不是的!我问了舅舅和表哥,他们不过一语带过,说人还没找到。这……我亲娘都回娘家了,为什么那个女儿没有回来?他们说得轻飘飘的,轻飘飘的啊!” 于妙妙说:“那个不过是仆人的女儿,他们当然不在意,你不一样,你是他们的亲人。” 花姐哽咽道:“都一样,都一样的,咱们也是四阿翁的族人啊。娘,三郎,咱们不分开,好吗?我想见生母,可我是真害怕,真害怕……” 第32章 祝缨 于妙妙心灰意冷,花姐心惊胆战,然而两个女人都没有更好的办法,两人都看向祝三。 祝三也没有保全她们俩的法子,她能想到的许多法子都是自己能用,这婆媳俩用不了的。她是个光脚的,没什么好失去,说干就干了。婆媳俩偏偏拥有一些东西不舍得轻易放弃,但这些东西又不足以保全婆媳俩。 于妙妙道:“罢了。我一生好强,到如今竟成了个笑话。” 祝三道:“别这么说,我娘常说的,过一天是一天。现在灰心了,就没有以后了。” 于妙妙摇头道:“你还年轻,你不懂。我没了丈夫,带着孩子挺过来了;儿子死了,又幸赖有你们两个,又挺过一程;我以前以为是我自己的本事,是我守贞该得的,老天回回都给我留了一道门缝儿。到今天才明白,老天不是给我留门,它是正在关门呢。这运气啊,终有用完的一天,在用完前死了,就是一辈子顺心,运气用完了人还在,就是受辱。” 祝三道:“我今天与沈副使说,大姐的事儿他得您见一面,你们两个讲明白。我瞧他和他外甥不是太不讲理的人,您试试吧。咱们一道过活过就是缘份,前天我说过我肯定得上京的,您要不嫌弃咱们就一道走,我给您养老。只是不一定有本事能叫您像以前过得那样好。” 于妙妙勉强笑笑:“我以前那又叫好了?你忙你的正事去吧,我不走啦,我只惦记着我那家,惦记着大郎的坟。人离乡贱……” 花姐愈发犹豫了,说:“娘!三郎也要上京的,咱们一同去,一同回来。你要不去,我、我、我也不去了……” 于妙妙对她说:“你就安心的去寻你的爹娘,亲生的骨肉啊,怎么能不想?我要拦了你,还有脸再听你叫我一声‘娘’么?听话,我是离乡、你是回家,咱们俩啊可不一样呢。” 门外响起一个声音:“娘子歇下了么?”是陈萌又派了自家的家丁过来给看门。 祝三道:“那我回去了,明天我还去行辕见郑钦差,干娘有什么事要求钦差的,也不妨说出来,我试着捎话。” 于妙妙失笑:“你这孩子!钦差那是想求就求的吗?他不是你求了就会干的,凡他做的事,必是他自己想的。凡他想做的事,他必会去做、没有理由也要编个由头的。歇着去吧,明天好好当差。你要还记着我一分的好,托好黄先生,把老家的坟照顾到才好。我将来,不想与先夫合葬,卑不动尊,就给找个给看见我儿坟头的地方吧。” 祝三听这话音不对,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在朱家村的时候,也没想到能走到现在。” 于妙妙道:“好。我答应你,你去吧。” 祝三无法再劝,只得离开,对花姐道:“大姐,你今晚多费心照看干娘。我也要上京的,咱们有的是功夫商议。” 花姐心下稍安:“好。” 祝三出来又对陈家的家仆道了声道,领头的正是祝三夜探陈府时讲古的那一个,他一开口祝三就听出来了。此人对祝三也十分客气,道:“小郎君言重了,我们干的就是这个,平日在府里也要巡夜的。” 祝三回了自己房里,张仙姑饭也做好了,鸡汤已经热了一回了。朱神汉已经吃完半只鸡躺倒了,他如今能侧躺着睡了。两口子对花姐认亲是乐见其成的,这样最好,又不用对花姐坦白祝三是个女孩儿、平白招人冤,也不用他们再费心给花姐找个好归宿。想到上京后也算有一个熟识的贵人了,更是心安。 见祝三回来,张仙姑把热汤重端了来,问道:“怎么样?” “花姐是想见见亲人的。” “哎,这就对了。你干娘呢?怕不大好吧?”张仙姑到底心细一点,一想于妙妙又有点同情。儿子闺女的,她好歹有一个,于妙妙是什么都没有了。 “我向副使说,大姐的事儿他得见见干娘,不能什么都不管。” 张仙姑道:“那就行了。老三,听娘一句话,你替她干的这些个事儿,足够啦!别再牵扯太多了,跟她缠得太多了解不开,对她也没好处。他们什么样的人家,咱们什么样的人家?别说什么京城的贵人,就是大娘子家,咱们也不如人家脚后跟上的老皮哩。自家还满脑门子官司呢。” 祝三喝了口鸡汤,说:“我不会为她拼命。” 张仙姑讪讪地:“哎。” 祝三想了一下,对张仙姑道:“有情份,能帮尽力帮,放心,我不会把自己折进去。” 张仙姑叹了口气:“可说呢,她这运气是差了些。” 祝三闷闷地吃了一餐饭,起身收拾碗碟,张仙姑道:“搁那儿,我收拾吧,你快歇着去。这一天天的,还不够操心的呢?” 祝三道:“两个人干快些。”刷完了碗,张仙姑还在外间不走,祝三道:“娘有事要说?” 张仙姑道:“也没什么,就是心里有点不踏实。我在你这儿坐坐。” 祝三道:“郑钦差要我明天去见他,还叫我收拾行李,后天就要走了。明天你跟爹一道收拾一下,我回来买辆骡车,装了车咱们跟着他们的队走。” “哎!哎哟,这就要走了呀……” “嗯。” “那……大娘子和花姐呢?” “大姐得跟舅舅一道吧,他们那儿吃穿都好,花姐不愿与大娘子分开,大娘子应该与她一道的。” “哦哦,也是,那个大人要是有良心,也该管你干娘后半辈子的。” “睡吧。” “哦哦。” ………… 第二天一早,祝三匆匆吃了早饭就去了行辕,出门的时候陈府的家仆还在,都很礼貌地叫他一声:“小郎君。”祝三也向他们道了辛苦,又问他们:“早饭怎么吃?”家仆笑道:“一会儿来换班的,我们回去吃。” 祝三一点头:“有劳。” 他没什么代步的,依旧是两条腿走到了行辕。行辕里一片快活的空气,门上的人见到他就很热情。 沈瑛已不在行辕住了,钦命的案子办了,他不再提什么“避嫌”,昨晚就在陈府住了,好离外甥女也近一点,行辕里只留了两个仆人看守兼收拾行李。府里如今只有郑熹及其随从,这些人看祝三就像是看“自己人”。 就在昨天,沈瑛安排外甥女、安排往京城报喜,郑熹则是下了封口令——随从们不许谈论祝三与花姐的事。金良非常善解人意地传了一回“流言”,说是祝三自己选择了跟着郑熹做事。 私下里,猜什么的都有,但是面上还是一副热情迎接“投奔明主”的新人的样子。 祝三先见郑熹,不想屋里还有一个黄先生,两人互相点头致意。 郑熹心情正好,随口说了一句:“坐。” 祝三没有马上就坐下,郑熹道:“让你坐下,哪那么多的讲究?真要叫你讲究了,你又不懂了!昨天在我面前不是够潇洒么?” 祝三麻溜地坐下了,问道:“您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郑熹笑骂:“你倒不客气!后天动身,准备好了吗?” 祝三道:“嗯,您只说什么时候走,是到这儿来,还是到城外等着跟着一道走,到时候您准能瞧见我。” 郑熹道:“看看。” 祝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桌子上放着份空白的文书,他挺熟的,就是户籍文书。郑熹道:“你原是无籍之人,现在上报就得了。” 祝三道:“好。” 郑熹道:“你没有正经名字吗?只写个祝三未免草率,起一个吧。” 祝三道:“一时想不起来。”她也没想过自己有什么名字,朱家村也有很多人也没个正经名字的,就叫个排行或者是小名、土名、绰号。虽说在私塾窗户下面听过“必也正名乎”,她的心思并不在名字上。 黄先生小心地插言道:“不如请大人赐个名字,如何?” 祝三倒是无所谓,郑熹沉吟一下,抬手摸下巴时摸到了冠缨,垂眼一看,这冠缨颜色朱红鲜艳,笑道:“你姓朱,就叫朱缨吧。也不知道你父亲的名字,一总填了,临走前就办了。” 祝三道:“不是朱,是祝。” 郑熹道:“怎么?” “外来户么,不是一个姓的受欺负,他们就改了姓。”结果好么,改了也还是受欺负。 黄先生问了是哪个字,又说:“那,老先生的名讳是?” 就没个名讳,祝三道:“没有名儿的,都叫他排行,他是独子。” 他看到黄先生就知道这事儿很容易了。于平对他讲过,有时候这些事情不是主官想办都不大容易,但是小吏们就是干这个的,反而好办。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就是这么来的。 郑熹道:“胡说!你父亲的名讳你怎么能随便?不得问一问?” 祝三道:“他要是有名字,瞒不过我的。他统共识不到二百字,现取名也取不来的。” 郑熹道:“我看你倒懂得多!” 祝三道:“我是在墙根底下偷听的课,先生是大娘子和四阿翁请的,四阿翁的孙子不叫我听,叫人赶我,不许先生教。是大姐和死了的大郎说,一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赶,我就在窗户外头听,他们也付钱了,又不要先生额外多给我讲。大娘子点头了,我才听的。大娘子后来招婿,我才答应的。” 郑熹心中念头一闪而过,口里问道:“读过什么书?” “私塾教的一点什么经书,史书还没讲多少大郎就死了,我也就没能跟着听下去。” 郑熹道:“罢了。那你母亲的名字呢?你外公不给取?” 祝三两手一摊:“我不知道有外公。” 张仙姑更妙,她能识到五十个字都算她赢。所以朱神汉据说手上有几本祖上传下来的破烂“天书”,他也读不全,所有装神弄鬼的本事都是瞎蒙的。也之所以官司的消息传来之后,祝三和张仙姑虽然心慌,但是深知朱神汉干不了恶事——他没那个本事——才存着希望能将他捞出来的。 郑熹问道:“什么书?你后来识字了,总认得吧?” 祝三道:“皇历。” 这一家子也是绝了!郑熹想。对黄先生道:“写吧。” 黄先生只得写个祝大郎与张大娘,祝三倒是有了正式的名字——祝缨。 剩下的事都交给黄先生办了,黄先生道:“之前于平办的户籍也就没用了,我去给销了户?” 郑熹点头,让他去办了。 黄先生一走,祝三就站了起来,郑熹道:“坐下,你又不是什么乖巧的人,别装啦。正要说你呢,你就站起来,也站没站相的。这就是今天要说的第一件事了——昨天我看你在陈府行礼的样子很不合适,要学。” “好。” 郑熹道:“第二件你已经知道了,刚才就办了,我答应的事一定做数。哪怕是做吏,也要写个户籍出身,做官还要填三代。婚约你既不要了,之前那个文书也弃了吧,免得以后与沈五还要打擂台。” 祝缨道:“好。” 郑熹道:“第三,要做事,你还要学些旁的东西,比如大理寺有什么人之类,这些路上叫金良和陆超他们给你说。先将该知道的、该学的学会了,再来办事。如果学不会,你也不必来见我了,左右你户籍也有了,就带着爹娘回家吧!” “好。” “我已下令不许再提你家的过往,你上京之后也不许提。你不知道什么朱家,也不知道祝三,从此,只有祝缨。” 有了新的户籍,户主是朱神汉,哦,现在是祝大了,祝缨是他的儿子。“祝三”这个身份就可以注销了,“祝三”都没有了,由“祝三”而来的一切关系在账面上也就没有了。祝缨的过往是干干净净的,是一个乡野山民祝大的儿子,是官府搜括人口的时候搜出来的。祝家一家三口,可跟朱家村的外来户神棍没半点关系。 郑熹要一个有用的人来为他做事,可不想事情进行到一半儿做事的人被人翻出旧账拍翻了,那可耽误事儿了。 祝缨道:“是。” “好了,回去准备吧。”郑熹告诉了祝缨出发的时间,让她全家在城外等候。自从定了名字之后,郑熹就没再跟祝缨提祝大和张仙姑了,他看得出来这家父母当不了孩子的家。 …………—— 祝缨长出一口气,又回了自己的住处,祝大正在门口晒太阳,张仙姑也坐在门口纳鞋底。见到她回来,都问:“怎么样?” 祝缨低声将户籍的事儿说了,张仙姑念了一声佛:“这下可好了!”又觉得郑熹这个人是真不错,连这个都办好了,这样就不用担心跟花姐的婚姻,怕女儿露馅了。至于接下来怎么办,她依旧没有计划,只能是走一步看一走了。 祝大听说自己也有户籍、改了名,问道:“税……” 祝缨道:“都安排好了。爹只管跟着上京,旁的什么都别做,也别乱说。更不要说咱们从哪里来的,这里头牵扯有点大。再翻出旧账关回去,又得受罪。” 祝大忙说:“我又不傻!就这样吧!”如果不要交税不要交租也不用服役,那有没有户籍有什么关系? 张仙姑瞅了一眼隔壁,道:“大娘子还没回来呢。” 祝缨道:“不会有事的。”于妙妙是个明白人,不至于激怒沈瑛。沈瑛和陈萌看着有心眼儿,倒也还讲究个吃相。中间还有一个花姐,两边都还看她一两分面子。 果然,说不一会儿话于妙妙就回来了,她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平静。祝缨迎了上去:“干娘。怎样?” 于妙妙道:“都来吧,都到我那屋里说话。” 于妙妙的屋子里,她坐主坐,一左一右是祝缨和花姐,张仙姑坐对面,祝大扶着杖站着。 于妙妙道:“我就不跟你们上京了。” 花姐惊呼:“娘?” 祝缨望着于妙妙,于妙妙点点头:“我与那位大人聊过了,我也想好了,我上京又能怎么样?朱家的事儿,他们交给黄先生办了,黄先生你们总能信得过的吧?只要老家的事儿平了,我在老家不是更安逸?到了京城,你们一个是回家、一个是安家,唯有我,寄人篱下,那样的日子我可不过。” 张仙姑想了一下,道:“是哩,在家依旧是大娘子,你是有根的人,不像我们。” 花姐低低地啜泣,觉得是自己不好,说:“那我不去了,我陪着娘,不能叫娘孤身一人在这里。” 于妙妙道:“你亲娘可也孤身一人在京里呢,你的哥哥姐姐都死啦,你亲爹早就过世啦,不得回去上炷香、磕个头、认祖归宗吗?我在这里也不用担心,姓朱的还没死绝,再挑个老实孩子过继就是了,还是同宗呢。以往是我要的他们不给,现在由不得他们了!挑个才生下来的抱过来,养熟了是一样的。” 祝大道:“到底是大娘子。” 于妙妙一手花姐、一手祝缨,道:“现在,你们可以放心了吧?到了京城,互相扶持。” 祝大道:“那不用说!” 花姐也点头,祝缨道:“有人来了。” 开门看时却是黄先生,他回府办好了文书,来给祝缨送文书的。一家三口回了自己屋子,黄先生把文书交给祝缨收好,张仙姑道:“您辛苦了,来屋里喝茶吧!要吃什么果子?” 黄先生道:“不了,还有事,得赶紧回去!等不得!我接了于大娘子一同去。办得快时,还能给老弟一家送行呢!” 祝缨想这事与朱家村有关,也就不拦着了。于妙妙的屋子里,花姐泪眼汪汪的帮于妙妙收拾行囊:“娘,我没说不回来。” 于妙妙道:“顶好别回来,这是个什么地方?这两个月你还没见识到?有亲人就依亲人。听话!你那是血亲,与朱四那老棺材瓤子不一样!在那儿你是闺女,在这儿是媳妇,我看你一样,村里看你能一样么?你在京城好好的,能时常想着我,就不枉咱们娘儿俩一场了。三郎也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心思重,你别琢磨他,用心待他,他就会对你好的。” “娘。” 于妙妙这回就没什么行李了,一个铺盖卷儿,一个小包袱。张仙姑不忍心,咬咬牙,拿了一包银钱给于妙妙:“回家用得上呢。” 于妙妙没收:“我回家就有钱使了,你们路上才是要花钱的呢,与他们相处别太俭省了,上了京,有的是势利眼等着你们呢。把钱收好,听我的。” 祝缨默默地送她登上了黄先生的车,于妙妙拍拍他的肩膀,说:“别送了,好好过活。” 花姐追着车跑了一阵:“娘!你带我走吧!”被陈府的家丁小心地拦了下来。 花姐冲不破家丁的人墙,哭着道:“娘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 张仙姑一边扶着她回房一边说:“好孩子,她是回家,大娘子是个能耐人儿,又有你舅舅嘱咐了黄先生照看,她会好好的。” 祝缨道:“有黄先生,咱们欠他的人情就是了。”她估摸着,黄先生这一去,得狠狠收拾朱家村了,朱家村也不能说没有好人,一道埋了是不公平,不过有于妙妙在,她既要夫家香火绵延,也就需要宗族助力,必会用心选择求情保下一些人。 这话却不必对张仙姑这些人讲了。 四个人各自回房收拾行囊,除了铺盖,其他的都陆续打包。陈府又派了人来接花姐,且说为祝家准备行李和车马,无论是张仙姑还是祝大都与祝缨一样,拒绝了陈家的美意。陈府仆人道:“既是姻亲,这样岂不生份?显得我们家公子不近人情。” 祝缨道:“我已准备得差不多了,钱都付了呢。帮急不帮穷,帮困不帮懒。”将人打发了。 这人回府将话一学,陈萌道:“小子有点傲气。” 沈瑛道:“路上你留意看看他。” 陈萌道:“是。”又说不知道黄先生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沈瑛道:“你既说他能办,就先叫他办。回京之后再打发人问一问,如果没办好,咱们再派人来!总不能叫那群小人得意了!” 陈萌道:“老黄还是能办事的。” …………— 原来,这甥舅二人昨晚连夜就找到了黄先生,他们要报复朱家村!陈萌久居本府,地面很熟,舅舅要教训朱家,他就说黄先生好用,沈瑛也就召了黄先生问计。黄先生手上正有于妙妙的请托,已想好了对策,现在一件事领两个人情,太划算了。 直接说:“有什么难的?就昨天进城那几块料?追索租税也好、征为官户服役也罢,前儿不是还修渠么?弄不死他!您要走官面上的也成,这样的东西,吃绝户的老手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等学生再翻出几个苦主来主告!嘿嘿!同族相告才狠呢!什么不睦、不孝、内乱,明天等开了城门,学生将手上的事儿一交待,就办这事儿。保管您没回到京城,这儿已经办妥了。” 陈萌又留意问了黄先生关于祝缨的一些事情。 今天早上,郑熹又把黄先生召了去,黄先生再见祝缨,就说给他把旧户销了,反正他要跑这一趟的,也是同一件事情。一件事,卖了于妙妙、沈瑛、祝缨,三份人情,黄先生如果做买卖,必成巨富。 第33章 行路 黄先生算盘打得响,办事也利落,竟真的在钦差动身的当天硬又赶了回来送行。 钦差要走,本府官员再也不用装病了,一个两个统统病愈销假回来给钦差送行,黄先生赶上了大队人马。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发现祝缨,心下纳闷:郑钦差花了这么大的功夫,不能够不带他走呀! 捱到官员们与钦差告别完,黄先生佯装回城,旋即快马追上钦差队伍。祝缨一家的大车跟在队伍后面,还在囚车之后,由祝缨驾车。听到声音,她先勒住了自家的骡子,跳下车来一看:“黄先生?!” 黄先生勒住了马,道:“还好赶上了。来,老弟,一路顺风,前程似锦。”送一只大包裹放到了祝缨的手里。 祝缨还要推让,黄先生道:“一点心意,不值什么钱,都是家乡的土物。还有这个,是于大娘子说以前在家的时候给你置办的,我也带了来。我这里还有于大娘子给小娘子捎的些东西呢。” 祝缨几个月前给于妙妙当女婿时住在县城里,确实置办了些行头,上府城办事时没有全带上。她问:“干娘还好吗?” 黄先生道:“你放心,她的心眼儿啊,足够使,是个厉害女人。先前小瞧了她,别人选嗣子,选个老实听话年纪小的。她倒好,选了个六亲不认,怨亲生爹娘偏心、与亲哥哥争产的。你说厉害不厉害?” 祝缨道:“朱丁旺?” “对,是他,老弟你说,这个人行不行呢?” 祝缨道:“干娘还有这个精神头,还行。” 朱丁旺就像黄先生说的,跟亲生的家里没一个处得好的,祝缨认为对于妙妙来说朱丁旺未必就不如“憨厚纯朴”的小孩子了。不过她谨慎地没有将意见说出口,而是指着黄先生马上挂的另一个大口袋说:“大姐在前面,与陈大娘子一辆车,你快走几步上前吧,我也得赶上他们了。” 黄先生道:“好!对了,老弟你的事儿我已经办妥啦。连于平我也好好说了他一回!” “有劳。” 黄先生一拱手,快马追上了沈瑛,先向沈瑛、陈萌说了自己办事的进度,又说了给小娘子带了东西,不知方便不方便交给她,还是由陈萌转交。 沈瑛微笑着对外甥道:“你说得没错,他果然是个可靠的人。” 黄先生连说不敢。 陈萌问:“那一位有什么话带给小娘子不?” 黄先生道:“只说要好好吃饭,到了京城跟家里人好好过。” 陈萌道:“她在那车里,你去对她说吧。” 说完便驱马去队尾找祝缨的骡车了。 祝缨坐在车辕上,她赶车的技术马马虎虎,幸亏钦差回京的队伍走得也慢,倒也能赶得上。她也没怎么照顾过牲口,想着跟队伍里的马匹驮骡同行,一路也就差不多跟着老把式们学会了。 此时张仙姑还在说于妙妙:“哎呀,她过得好咱们也能放心了,花姐也能少惦记些。唉,她捎的这些东西,都是好货呢,在家的时候咱们可用不起。”又说黄先生给的也是好东西,以前也是只有眼馋的份儿的。 陈萌一来,祝缨就先招呼了一声:“大公子。” 陈萌驱马与祝缨并行,道:“刚才黄先生过来了。” “是,干娘托他捎了些东西,他去见大姐了么?” 陈萌道:“我正是为这个来的。天意弄人,我们与妹妹本是亲人,如今却陌生得紧,我们对她也一无所知。我与舅舅都不大敢太亲近她,现叫她嫂子陪着她,我来请教三郎些妹妹以前的事儿。” 陈萌是个白净文弱的公子,模样不说顶俊也是平头正脸的,配上一身锦袍骑上高头大马,很有一些斯文贵气。祝缨却知道他不是个省油的灯,说:“我们与大姐在一起过活的日子也不长,知道得也不多,您只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说。” 两人一边赶路一边说话,祝缨赶车的手渐渐稳了,对陈萌说了些花姐的事。都是心地不错,也识字,于妙妙也教她算账之类。陈萌是一箭双雕,打听表妹、考查祝缨。 祝家和郑熹都以为这婚姻是默认作废了的,哪知沈瑛见过祝缨之后将主意略改了一改,从打算离婚变成了“待考查”。那边郑熹连新户籍都办好了、旧户籍都销户了,这边沈瑛从黄先生手里又拿过了于妙妙与张仙姑签的那张契书。双方都认为自己的打算稳了。 陈萌是个有心机的人,与祝缨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猛然间醒过味儿来:“我竟与这货郎小子说了这许久的话没觉得厌烦么?”细细想来,这小子竟不是个粗暴无趣的人!还是舅舅眼力强,这小子礼仪上头或许粗疏,人却未必可恶。 那一边黄先生也不能一路跟着上京城,他要回府城了,跑到队尾,又与他们打了个招呼道别。陈萌与黄先生一边拱手,一边说:“这些年承蒙照看,什么时候上京可要来寻我。无用的话就不多说了,得空捎封书信来叙旧。” 黄先生道:“大郎哪里话?大郎此去,海阔天空,前途无限!”又对祝缨道:“保重。” 祝缨也与黄先生道别。陈萌心中感慨,对祝缨道:“我去看看妹妹,万一有事儿,少且不得劳烦三郎。” 祝缨道:“大姐以前照顾过我,有什么事大公子只管开口。” 陈萌纵马赶上沈瑛,如此这般一说,沈瑛道:“不要惊动他,再看他几天。我记得是他先说这婚约他不留恋的,怕也对我们有什么误会,以为我们必是嫌贫爱富的,又畏惧我们权势,他又要自保。真是个伶俐人儿。哪怕最后婚事不做数了,也不必就结仇或是不相往来,有机会时也可栽培一二。” 沈家离京近二十年才回来,京城早就物是人非了,想重新崛起,人才是必须的。祝缨聪明,但是出身实在不好,他想先吊着,这一路看一看。将祝缨与花姐路上先隔开,路上相中了,到了京城,外甥女、外甥女婿一起带走,郑熹也不能抢人家的女婿。相不中,随郑熹安排,沈瑛也会再给祝缨封个大红包,结个善缘。 陈萌道:“那郑大人那里……” 沈瑛轻笑一声:“先别提,到时候我自有办法。” “是。” 陈萌又去看了花姐,花姐才哭了一场,已收了泪,沉默地坐在车里打络子。陈萌道:“前面不远就是驿站,我们该休息了。妹妹也别忙了,以后这些事儿不必自己做。” 花姐道:“手上做点儿东西,心里安稳些。我身无长物,身体发肤都是父母所赐,做些针线女红,好歹是心意。” 陈萌对表妹渐有怜惜之意,道:“那是心意,不讲活计多少。” “哎。” 陈大娘子问道:“你不陪舅舅么?” “舅舅说,我年轻,叫我跟妹妹说话呢。” “呸!你还年轻了?” 夫妻俩斗了几句嘴,花姐安静地打着络子,陈大娘子道:“妹妹打的这个花样,府里都少见呢。” 花姐道:“也有的。嫂嫂喜欢,我再给嫂嫂打一根。” “好,我那儿还有一盒旁的样式的,拿来妹妹挑,看中哪一根,我与你换。” “好。” 陈萌想了一下,没找着与花姐聊祝缨的话头,驿站又到了,只好先用饭休整。他与沈瑛、郑熹一处用饭,还在想着祝缨,找了一回才想起来——祝缨又不是他妹夫,没资格一处吃饭。 ……………… 祝缨与陆超、甘泽等人在一处吃饭,她本来想一家三口随便对付一点就在车边儿吃了。三个村里受白眼、外出跑江湖的神棍,饭食好赖都是寻常,有得吃就算不错了。 陆超却让驿卒拿些酒食送到车上,说:“三郎,这些给叔、婶儿吃,你来,咱们一处吃。婶儿,都是以后要共事的,我带三郎认认人。” 张仙姑就觉得陆超说得对,对祝缨道:“老三,你去吧,还要赶车,别喝酒,以后要干正事的,端正些,别勾肩搭背的。快去吧,这儿有我呢。” 仆人、差役等各有自己的小圈子,祝缨与陆超、甘泽等人到了一桌,这一桌七、八个人,算上她,九九归一了! 祝缨笑笑,陆超给她介绍了一圈,除了他和甘泽,旁人也都是郑熹的随从,成份干净,没有沈瑛那边的人。又将她介绍给同伴:“这是咱们大人新招来的三郎,以后都是自己人啦。” 互相认识了,祝缨在个边角坐下,陆超道:“来,坐儿这儿,咱们一道吃。” 祝缨吃饭不挑食、吃得也快,长个儿的时候食量也不小,比起成年男子只略差一点,陆超等人看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出门在外的人,吃得都不慢,一会儿就有七成饱了,驿卒又上了两大盘菜,再端了一盆饭出来,这些人吃饭的速度才慢了下来,有心情说话了。 陆超道:“吃得还行吗?” 祝缨道:“很好。” “还想吃什么?” “这就很好了。” 几句下来,陆超道:“你的话比以前少了很多了。” 祝缨无奈地道:“有事儿的时候话多,没事儿的时候我就少说两句,攒着。” “噗——”一个年轻的仆人口中的饭喷了出来,扑了一桌子,含着半口饭说:“话还能攒?” 祝缨眼疾手快捧着碗又将桌上离自己最近的一盘比较满的菜端了起来,险险没被他喷到。等他喷完饭,又从容将菜盆放下,接着吃。 肇事者被同伴拽离桌子捶了一顿。 陆超道:“话还攒?还是懒得应付咱们?” 祝缨道:“二哥,你都说‘应付’了,真要我应付?” 陆超道:“瞧瞧他,我还好心带他来呢,他跟我说话就这样。” “他跟谁说话都这样。”金良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可是这些仆人心中的榜样,仆人出身,虽然是因为运气,但也是自己努力,都做上官了!老婆、房子、儿子都有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金良往祝缨头上敲了一下:“以后都是自己人,他们没坏心,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告诉他们,我叫他们赔礼,不许暗中坑他们!” 祝缨道:“说清楚,我什么时候坑过人了?” 金良没理她这一句,对众人道:“你们也是,以后就知道了,都好好的,不许淘气。三郎?” 祝缨道:“好。” 金良放心了:“行了,吃吧,哎,不够了再添,想吃什么叫他们再上!你正长个儿的年纪呢,多吃点肉!” “好。” 他这一通话说完,在各人心里又起了些波澜。祝缨捏着筷子像是吃不下饭的样子,对陆超开玩笑道:“他这一来,我的人缘儿就完了。本来面子上还说得过去,以后处着就知道为人了,现在就要扒开了露出里子,那可就看不得了,真的也像假的了。” 凡事就怕坦荡,一旦挑明了说,就能免了许多因为“不明”而产生的隐晦猜测。 众人本有点疙瘩的心,因这一套话熨平了许多,道:“金大哥为人响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很关照我们。”同时也觉得祝缨也有点坦荡了。祝缨道:“我明白的。” 坦荡人祝缨自此算是在郑熹的仆人群里落了脚,能不能站稳就看她自己了。 张仙姑很紧张,时不时问她与这些人的相处,祝缨心里有数,并不总与他们混在一处而是保持一点距离,借口是要照顾祝大的伤。 晚上在驿馆安歇的时候,她跟金良要一个单间,一家三口住,说为了方便照顾祝大。其他的再不要什么特殊的照顾。 金良道:“这个方便,让大嫂先收拾屋子安置,你随我来,你得学学行礼!” 祝缨道:“哪个大嫂?” “不是你娘吗?” “你管我娘叫大嫂?” 金良道:“不然呢?我这年纪叫她婶子?各论各的!少啰嗦,快随我过来!” 金良将祝缨带到郑熹面前,郑熹道:“左右无事,你来给他说一说。” 金良也不推辞,将祝缨带到隔壁,亲自教见礼怎么见、问好怎么问、如何称呼一类。 祝缨这待遇是府中仆人们所没有,大家都在猜,难道是沈瑛的嘱咐?可看着又不像,如果是照顾,就不该让她跟仆人们混在一起呀! 这些事儿祝缨都不放在心上,她只想全力应付了郑熹,好叫盗墓案最终结案前别把祝大又给扯案子里去。 郑熹看祝缨本来就有那么点儿喜欢,不出三天,凡金良会的礼数,祝缨就都学会了。郑熹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喜欢,途中无聊,不免技痒,又亲自教了点进出皇城的常识——大理寺在皇城的前半部分,所谓前朝后宫。 这个祝缨学得更快,郑熹心情极好,还要故作不经意地问:“陈大郎总与你说话?” “嗯,问大姐的喜好、经历之类。不像是怀疑身世。” 郑熹道:“你又知道了?” “嗯。” 郑熹被噎了一下。祝缨就添了一句:“还问了干娘和死了的那位,问有没有忌讳的事之类。” 郑熹脸色缓了一下,道:“你要为她好,阴私事就不要告诉陈大。” “好。” 没过几天,祝缨已经学会了一个“吏”所需掌握的所有礼仪了。郑熹又拿出一本律法书让她:“识字么?” 祝缨道:“识得。” 郑熹道:“拿去看,不懂的,不认识的来问我。本该将律令格式都学会,眼下没功夫叫你先学个三年五载再做事,你先将大致的条目通读,也就勉强够用了。这是一套律条,你先读第一本,看完这一本,回来交功课,我再给你下一本。” “好。” 祝缨白天赶路,晚上吃完饭就看书。张仙姑心疼女儿,又想驿站不用她自己花钱,只要女儿看书,她就给女儿单点一盏灯,点两个灯芯!都挑得亮亮的! 祝缨读书很快,记性也极好,三天后就将书拿去给郑熹“交功课”去了。郑熹诧异地问:“都看完了?” “是。” 郑熹也不翻书,随口抽问:“何为十恶?” “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 “何为八议?” “亲、故、贤、能、功、勤、宾、贵。” “笞五十,赎铜几斤?” “五斤。” 郑熹问道:“你以前读过律条?听人说起过?” 祝缨道:“没有。” 金良、陆超陪在郑熹身边,两人都侧目——这记性也忒好了! 郑熹又问了几个问题,越问越细,祝缨都答了上来。郑熹就给祝缨换了一本:“继续读。” 祝缨一走,郑熹眼风一扫,见金良他们吃惊的样子,问道:“怎么样?” 陆超道:“记性也太好了!”记住主人的吩咐,是合格仆人的必备技能,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能记得大概意思就算不错了。能记得一字不差的,就有很大的机会成为贴身仆人。而识字、看书极快,还是这种枯燥的学问书,还能记住,放眼读书人里也是少数。 金良就说:“怪不得他念着冯小娘子的好。” 金良知道祝缨“私塾窗户下偷听”,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一看,他这“偷听”恐怕比别人正经学的还要强!于妙妙和花姐许其偷听之恩,对祝缨和对资质平平的人意义是不一样的。祝缨“偷听”是鱼跃入海,普通人偷听,可能就是喝口凉水解一时渴。而有的人正式坐在课堂里听课,都像是一口冰水灌下去,叫他跑肚。 金良自己有儿子了,也让孩子读书,读得如何真是不说也罢。他说:“要是我有这样的儿子,宁愿挨祝大那样的打!” 郑熹心道:嗯,那我拣到了。 第二天,金良就把祝缨叫去跟自己同桌吃饭了。祝缨道:“干嘛呀?”金良道:“叫你吃饭还不好?跟他们在一桌坐,他们还要打趣你,我不打趣你。”甘泽等人道:“我们怎么打趣他啦?都答应你了,要好好处的,怎么会说话不算数?” 祝缨也斜着眼看金良,道:“你有古怪!” 金良提着她的领子给拎到了自己的桌子上坐了,这张桌子只有三个人,另两个也是军官,都是正经的朝廷低级武职,并不是豪门亲随出身。他们只是出趟差,回去依旧在自己的营里当差,对祝缨就只有一点点好奇,并不热络也没有竞争。 这一桌吃饭比那一桌要清净许多,菜色也更好,量也足。 吃完饭,金良就安排了甘泽就去赶祝缨的骡车,自己揪着祝缨说:“你别自己赶车了,得学学骑马。趁着有驿马,路上练练。上京以后一定用得到的。” 祝缨于是白天学骑马,晚上读书,心情好得不得了,对上京也没了怨言,她很珍惜这样的机会,愈发用功。心底的警惕一点儿可也没放松:郑熹这么待自己,本钱可是花了不少,不晓得要找她要多少利息呢! 她并不知道,这些对郑熹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根本不用花他一文钱。正如于平、黄先生给她办户籍,连费的纸张笔墨,都是衙门的。然而这些对她而言,是上天入地求也求不来的。 祝缨再珍惜,也架不住老天下雨。下雨,就不适合她这样的新手再练习骑马,雨天赶车也比晴天难不少。亏得是在走官道的情况下,她还能凑合,否则只会更难。 甘泽依旧过来帮她赶车,让她进车里坐着,张仙姑十分过意不去,一迭声地道谢。甘泽道:“不碍事儿的,我本来就是要赶路的。”祝缨也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坐在车辕上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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