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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郑七含笑问道:“为什么要姓陈?” “不姓陈来这里做什么?” “你也在这里,你姓陈吗?为什么来这里?” 祝三完全无法反驳,噎了一下,说:“好奇,行不行?” 郑七笑了:“好奇到陈氏的墓园里来?你是知道这里是陈氏墓园的?”他原本就是来找陈氏墓园的,远远见到个人影也是为了叫过来问一问。现在不用明问也能知道,这里就是陈氏墓园了。 祝三道:“这碑上这么大的陈字写着呢。那你呢?又为什么来的?”这郑七通体贵气,养尊处优的样子,比所有她见过的富家公子还要富家公子,可不像是个会钻坟堆的人。这点眼力祝三自信还是有的。 郑七道:“陈相以前还没做丞相的时候,我听他讲过课。这次出京游历,就过来看看。” 祝三愣了一下:“哦。” 郑七见她脸上原本一股少年特有的蛮横气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份安宁温和,心念微动,正待再问。却听这小子说:“那你的运气……不太好。他们家正有事儿,你进城如果听到了什么,也别急着做什么,先看看吧。” 嗓音还有点稚气,口气却有点老气横秋的,居然还能听出点同情和关怀来。郑七笑了:“怎么?你既知道,就告诉我,该我知道的,早晚要知道,早知道比晚知道好,对不对?” 祝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说:“我听说,陈家二郎咒他大哥,州府抓了好些个和尚道士神汉,至今没有放出来,也不知道审出什么来了。我说好奇,是因为听说他们是要在陈家祖坟作法。” 郑七叹道:“来之前我已经知道这件事啦,这事儿惊不到我。你好奇什么?” “你瞧,凡咒人要拿祖坟作法的,无不是咒人满门遭难,这两个可是亲兄弟。哪有咒一个、饶过另一个的?” 这个角度太过清奇!郑七自己过来,也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证据、诅咒之事有没有疑点。哪知这个小子的切入点这么诡异!但是细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就算失心疯了,要诅咒兄长,是桐木人偶不够使还是生辰八字不知道?并且,陈大是在老家,陈二可是陈相后妻的心尖子,一直是在京城娇生惯养来着,为什么会不远千里回来? 郑七道:“你懂这些阴阳五行?” 祝三警惕了起来,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说:“不懂,没人教。那天听说了,我一时好奇,就想来看看是个什么名堂。唉,你都知道了,别在这里久留了,回去吧。这儿事情忒多,别蹚这浑水了。人家的家事呢,你那老师……” 郑七心头又是一动,也叹了口气:“可是终归有半师之谊,知道了怎么能装不知道呢?” 祝三看了他一眼:“哦。那你慢慢看吧。”转身要走。 郑七跳下马来:“这位小哥,且慢,不知尊姓大名?” 祝三道:“不知道啊。也别再问我啦。” 郑七不紧不慢地跟着她,说:“小哥是本地人吗?” “算是吧。” “我初来乍到,如果遇到不明白的事情,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寻小哥来请教呢?” 祝三愈发警惕,扭头看着他,说:“你真要管这事呀?” 郑七笑笑:“我也好奇上了。” 祝三却不再说话了,走到担子边,把刚才被打翻的筐子扁担系绳理好,担在了扁上,说:“那你继续。” 郑七也不恼,说:“这么说,你已经看出些端倪了?” “什么?” 郑七道:“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州府,行吗?” 祝三想了一下,伸出了手,掌心朝上。郑七微怔:“啊?”金良低声道:“你这小子!倒索要起财物来了!”祝三道:“我可不像你们,不用愁吃喝。”郑七却很大方,摘下了银囊放到祝三的手上。 祝三的手沉了一下,有点吃惊,这银囊的做工极佳!比州府打扮她送那个短命鬼将军的时候给她的配饰都精致!果然是京城出来的贵公子。祝三拆开银整一看,里面金银锭都有,都是小小的,做成不同的花样。 她想了一下,从里面取出一粒金莲蓬、一只小银元宝攥在手心里,依旧收紧了系绳,将银囊又塞还给了郑七,说:“要我说,根本没有什么诅咒人的法事,一群骗子罢了。我今天才头回过来,之前下过雨,已经看不出他们作的什么法事,不过有些烧灰的痕迹。你瞧,那儿、那儿、还有那儿,你觉得害怕吗?真的有什么诡异之处,你看到的时候心底是会害怕的。我没觉得怕,我看他们是胡乱弄的骗陈二的。” 郑七听得很专注,顺着她的手指看了几处地方,金良等人赶紧去查看,又飞快地跑回来,对他点头。 祝三叹了口气:“回去吧,也别见你两位世兄了,真要关心你老师,就回去见你老师,对他说……这儿被乱人踩过,都污了,花点心思,回来修修坟吧。” 郑七听她这话说得诡异,却不动声色,含笑道:“多谢小哥。不知小哥家住何处?我从家里带出些东西来,预备路上花用、送人,如今要回去也不必再带回去,有几匹缎子颜色倒还可以,想赠与令堂。” 祝三十分警惕,她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将手里的一金一银晃了一晃:“我只拿自己该拿的。”挑起担子就走。 还没走出几步,就被郑七一声轻描淡写的:“拿下!” 祝三都懵了:“哈?”她的警惕全在转身离开之前,担上担子走出十步,基本就算安全了。哪知郑七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这都是什么人呐?!!! 在最初的片刻惊讶之后,祝三冷静了下来,说:“你们要干什么?”取出那一金一银,“还你就是了!” 郑七笑道:“它们是你的了,给你的我就不会再收回来。金良,带他走。” 金良拎着祝三上马,这还是祝三这辈子第一回 乘马,可惜是脸朝下被横放在马鞍上,担子也被其他的随从带上了,连扁担绳子都没落下! 一行如疾风般跑出了二十里地,才在一处驿站停下,有人见到他们之后大呼:“来了!唉……不是!不是从京城方向来的,是从州府那边,不是他们!” 祝三被放下马之后晃了晃脑袋,稍稍清醒一点听到金良在她耳边提醒:“等会儿七郎问你什么,你如实说了,别想骗过他。哪怕你之前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儿,老实讲了,也有机会重新做人。你年纪还小,不要自误!” 祝三心说:你们真是一群黑心的狐狸! 金良将祝三交给另一人看管,自己取出一面令牌给驿丞,驿丞道:“非是小人不给您上房,这房儿是给钦差预备的,他老人家再两三天就该来了,您看……” 金良看看郑七,头号的黑心狐狸心情却还不错,他点了点头,金良道:“啰嗦!你安排一个干净的院子就是!” 驿丞麻溜地引他们去了一个偏院,祝三目瞪口呆——他们居然是官儿?金良还要事事请教郑七,这个郑七,他是个什么人? 金良是个练家子,这个祝三看得出来,但是他身上的官气极淡,只有在刚才驿丞说话的时候才显出一点来。而郑七,祝三之前完全看不透他,只当他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家人或许是做官的,他自己么……就很有迷惑性。虽然让祝三警觉,但真没想到他也与官场有勾结! 祝三见过的官,一只巴掌数得过来,吏倒是见过许许多多,这也让她有了点小小的自傲:什么狗屁官儿?人品不咋地,脑子也不好使!吏们倒有些阴暗城府,可也就是在个小泥潭里折腾。就这两类人,祝三已经都见过了,自认已摸到了他们的规律,不说完全了解吧,至少糊弄他们能糊弄得不着痕迹。 现在落到金良、郑七手里,才有些后悔:他娘的,失算了! 被拎到郑七面前的时候,她正在反省:这些日子虽然屡有波折,但是她总能化解过关,是飘了!话也太多了!这样不好,不好! “想到要怎么应付我了吗?”郑七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温和。 祝三压下了翻白眼的冲动,两只脚的鞋尖对着蹭了蹭。 第22章 盗墓 “现在想不出来也不打紧,先吃饭,吃饱了慢慢想。”郑七不紧不慢地说。 祝三微愕,很快稳住了心神,默默地坐着。沉默于她,是项再熟练不过的技能。 郑七也不要求她马上就答话,而是说:“摆饭吧。” 旁边一个年轻的随从答应一声就出去了,不多会儿各色的食物就流水般摆了上来。呃,比起知府的府里也不差多少,且份量十足,之前出去的那个年轻随从还用一种极担忧的语气说:“地方简陋,只有这些了。” 祝三心想:这还嫌不好?愈发怀疑起郑七的来历来了。 郑七却不在乎这些“粗劣”的饮食,洗了手、慢慢地擦手,饶有兴趣地举箸对祝三道:“来,不要客气。忙了一早上,该饿了。” 一盆清水就端到了祝三的面前,盆边还搭着条毛巾。祝三看看水盆,又瞅瞅郑七,再看看金良。这两人对她的态度居然都还不错,都点头示意。祝三心中对郑七的警惕提高到了极点,一般这样的人,不是太好,就是太坏!然而无论好坏,现在的局面都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祝三胆子大却不傻,此时她也不再像在陈氏墓园里时那样装腔作势了。捋了捋袖子,将手伸进盆里,她正在长个儿的时候,是凭两条腿跑到坟地的,确实是饿了。看她洗好了手,郑七又再次举箸:“这厨子手艺勉强,胜在材料新鲜。” 祝三对他笑笑,说:“谢了。”提起筷子就大块朵颐了起来。 祝三吃饭很快,金良开始还有点担心。直到不见祝三吃饭吧唧嘴,嘴巴上也没装漏勺,金良才有点欣慰地微微点头,脸上甚至有了一点笑影。 这货吃得也太自然了些!金良轻轻咳嗽了一声,祝叼了块排骨看了他一眼:“唔?” 郑七也慢条厮理地挟了片青菜,祝三鼓了鼓腮,又低头吃了起来。郑七看她吃得香,也挟了块排骨尝尝,啧,还是那个味儿,没见多好吃,手上还是忍不住又挟了一块。慢慢吃着,郑七也在思索,这小子身上必有故事!茶棚、墓园、驿站,完全就是三个不同的样子。 祝三吃得香,心眼一刻不停地在转——得跑!担子不要了!跑! 旷野里她肯定跑不过马,也有可能跑不过这个长宽一样的,但是到了有闲杂人等、有房舍的驿站,她能跑掉的机会就大大的增加了。她有八成的把握。 很快地吃完,郑七还没放下筷子,祝三很有耐心地等着,期间,又有人给她端了一盏茶来。祝三愣了一下,金良道:“漱口。”漱口居然用茶!也忒讲究了。 祝三漱完口,也不多喝茶,等郑七吃完了、漱完了口,才问:“你要把我怎样?” 郑七笑道:“你这孩子,我又不是强盗,怎会把你‘怎样’?” “那你抓我干什么?” “聊一聊?” 祝三摇头:“我跟你吃饭都不一样,有什么好聊的?” 郑七正要说话,外面又是一阵喧闹,驿站内也是一阵:“来了!唉……不是,不是钦差!又是从城里来的……” 金良使个眼色,随从里的一个人出去了,很快回来说:“他们好像认识,来的是州府里的官吏,但是没有穿官服也没有穿号衣,很是奇怪。穿得不差,虽然是布衣式样却不是短打。” 郑七微微点头,外面又是一阵,却是新来的人也被安排到了“僻静院落”里来,这群人一进院子,听说上房被别人住了,老大不乐意,正在那儿大声地喝问:“是什么人?在这个时候住了上房?” 祝三听到这个声音耳朵动了一动,这声音她有印象,仿佛是府衙黄先生一伙里的一人,当时跟在于妙妙身边的时候她见过黄先生一伙不少人,这一个是常代黄先生说些不便说的无礼的话的。 金良道:“我去看看。” 郑七点点头。 他一出去,对面吵闹的声音就小了一点,仍能听到清晰的对话,新来那人说:“我们是奉了府衙之命在此等候新来的钦差的!你是办的什么差使呢?” 金良道:“无可奉告!” 然后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新来的人含糊地说了几句场面话,接着金良就回来了。郑七道:“他们倒有心。”金良道:“多半是有什么事儿,要抢先告状呢。” 祝三觉得这两人对话的味儿不太对,不但如此,两人说了两句,郑七没有任何转折地又问起了祝三:“今天你在陈氏墓园看出了什么?” 他娘的,还不放过老子! 祝三沉默。 金良有点着急,催促道:“看到了就说!你手上有人命吧?还有什么事比人命还大呢?” 祝三肚里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看向他。郑七也唤了一声:“金良。” 金良伸出两指指着自己的眼睛,说:“手上有人命的人,看人和别人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不是误伤,是动手前就琢磨好了的故意杀伤!” 祝三那是打死也不能承认的,她惊讶之后翻了个白眼:“我人都被你们抓了来,像府衙那个简先生一样拿我来顶你们什么人的命,又或者叫我背什么锅,你们随意,倒也不必先编个这样的罪名出来!忒费力了,辛苦你了,留着点儿力气吧。” 郑七摆了摆手,阻止了金良的喝骂,依旧好声气地说:“我只是有事请教。” 祝三知道,在聪明人面前说话,说得越多、破绽越多,如果可以的话,她连一个字也不想说。直接来了一句:“要不你杀了我得了。人命都能扣我头上,也不在乎自己手上有人命了吧?” 金良大怒,他对祝三的好感多半是因为祝三在茶棚顺手捞回了他的钱袋,就这点好感,实在不足以支撑容忍祝三胡搅蛮缠这么久。见他还不配合,金良上前一大步,提起祝三的领子。 祝三也不怕他,她可不是真的想死,只是在想:府衙来人等钦差,驿站到处是人,我看你怎么闹。拖一拖,钦差这两天就来了,闹大了……等等!他们为什么敢在钦差要来的驿站里闹大?是笃定在这里拷问人不会惊动官府?我又不是真的死了! 祝三心里打了个突,有了一个不妙的猜测。 祝三道:“你又不是新钦差,这么关心陈家干嘛?家丑不可外扬,知道你老师家的事儿,他可不一定会感激你。” 郑七反问道:“如果我是呢?” 祝三的眼睛眨了两下,才想明白郑七话里的意思:“你是钦差?” 郑七命人去拿印信,金良也把她放了下来。祝三看着那个匣子被打开,一方印稳稳地落在匣中,内心却满是沮丧。 之前,她以为自己只要能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将证据一交,朱神汉就能有个结果,哪怕不是当堂释放,打一顿放也行,甚至流放也行。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哪怕水落石出了,会怎么判呢?看看知府是个什么狗人,再看看钟钦差、周游又是什么鬼样子!再看看郑七,哦,这个完全看不透!又自称是陈丞相的学生!朱神汉卷进了陈家的“家丑”里,国法不办,揭破陈丞相的“私怨”也够喝一壶的了。 眼前这个郑七,要么真的是钦差,要么是笃定自己在驿站闹事被钦差遇上也会不了了之。 祝三看完了才说:“我没见过这些个,也分辨不出真假。” 郑七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总不肯吐露实情,反而要问钦差的身份。可见是有顾虑的。我虽是陈相的学生,更是陛下的臣子。我把仪仗留给副使带着慢慢走,自己先过来,为的就是把案子查清楚,免得回来教他们蒙骗了。还有什么疑问吗?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把你想要的说出来,我自有安排。” 祝三深知自己现在既劫不了狱,也不能确定朱神汉不会被砍头。几方围堵,只有赌运气。 “陈家二公子,缺钱吗?” 这个问题郑七回答了:“陈相家法甚严,但是他的夫人极爱亲生的儿子,夫人有的是钱,不会亏待儿子的。” 祝三从袖子里摸出方才拿一金一银,轻轻放到桌上,叹了口气,说:“那我猜对了。你是富贵人家出身,那你见过破落的人家吗?祖上极富有,小时候还过得吃馒头只吃芯儿,一顿饭扔的皮儿够我们全家吃一天的那种。” 郑七道:“想必你是见过的。” 祝三见他不回答,也不追问这个,道:“等长大了,这样的败家子也撑不起门户,可衣食住行还要像先前那样讲究。渐渐的,能变卖的都变卖了。盆底儿漏了,又不肯往里面灌水,就什么也没了。人还要活,还要穷讲究,逼急了就想起来了,哎哟,记得祖宗和爹娘下葬的时候陪的可都是好东西啊!那会儿家里有钱啊!掏出来,卖一卖……” 金良开始已经听得不耐烦了,本想打断的,看郑七很有耐心地听着才没说话,此时,金良也听明白了:“畜生!扒他祖宗的坟!” 郑七问道:“你觉得陈二也是这样?” 祝三摇了摇头,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打开了。屋里无论是开始不太满意她态度的随从还是郑、金二人,都因为她讲得太过奇异而被吸引了过去,对她的态度也没那么不满了。 郑七皱起了眉,看着两样完全不沾边的东西:一根断成两截的玉簪,一只铜铃。他生来富贵,见过的好东西不知凡几,这玉簪在他眼里也不是个次货,那铜铃就粗糙得多了,虽然也有些铸纹,但是人不人鬼不鬼的,边都毛了。 郑七拈起簪头,道:“这式样,仿佛是个古物啊……” 金良道:“难道陈二真的……” 祝三摇摇头:“我猜不是。” 第23章 钦差 郑七等人已经听住了,郑七也默认祝三虽然是个来历不明的小货郎,但是确实有点本事,他更有耐心听下去了。 问道:“你猜是什么?不妨都说出来,对与不对,我会派人验证。你既好奇,难道就只在这里猜,不想知道真相?” 祝三道:“我觉得我猜得差不多了,簪子和铃铛都是在盗洞口拣到的。有人盗墓,但这个人不是陈二。陈二是个大傻子,叫人利用了。你说他不缺钱,那就是为了咒他哥哥了。他只对他哥有怨气,给他办事的人却想着他家祖坟里的财物。还生怕人不知道是来咒人的,还要在本地再招募些僧道神汉……唉……” 她不着痕迹地将本地的神汉往外摘,又加了一句:“我要猜得对了,那主持的必是从京里来的神棍,本地招募的是不得在墓园胡乱走动、也不叫他们先去墓园收拾准备的,只是拿他们摆摆样子。” 她很注意,一句也没提到陈大公子,她一点也不想跟这个人扯上什么关系,这货能隐忍十几二十年,也是个狠角色了。 郑七频频点头,道:“我会去核实。你呢?” “嗯?” “就打算一辈子当个货郎?又或者……干别的什么营生?不打算谋个正经营生吗?” 祝三诧异地看着郑七:“什么意思?货郎不好?” 郑七笑道:“要不要跟我走?” “啥?” 金良道:“七郎要收了你做随从,这可是好事呢,别人求都求不来了。” 祝三的眼神冷了起来,郑七对金良说的“手上有人命的人,看人和别人不一样”忽然有了直观的感受,如果这就是干过谋杀的眼神,那郑七认为自己见过了。他面色不变,道:“你不愿意?” 祝三一字一字清楚地说道:“我就算死,也不给谁当人形的牲口!” “锵”一声,金良佩刀出鞘,郑七微微恍惚了一下,对金良摆摆手,依旧和气地对祝三道:“小小年纪,哪里来这样大的脾气?你做货郎可惜啦,有更好的前途,我要你做仆人做什么?我的仆人够多了。这我做事,怎么样?此间事罢,随我回京,我给你一份差使。” 郑七指指院子偏房的方向,说:“虽然也是吏,比起这些在府衙里谋生的小吏,你做得好时,可以转做官。如何?你家中母亲还好吗?为她挣一诰命,如何?” 祝三冷着脸:“你真当自己是钦差了吗?没见过官儿半路拉个货郎叫他当差的!我告诉你这些可不是怕了你,你也莫哄我!” 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金良已经完全不耐烦了:“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花花肠子?” 祝三冷冷地道:“这花花肠子但凡少两根,早叫人坑死了,敢不多想一点儿吗?” 金良道:“干点正经营生会死吗?” “什么是正经营生?我倒想种地,我有吗?”说完,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郑七依旧脾气十分的好,说:“不要争吵了,都歇息一下吧。给他腾个屋子出来。” 祝三道:“你要么现在把我杀了,要么现在把我放了……” 郑七摇头不说话,往外踱步去了,祝三还要追出去,被金良一把拎着:“你过来吧!”匆匆把祝三扔到了一间屋子里,派人送了水进去,再把房门一锁,让她在里面“好好想想”。 …………………… “咔嚓”一声,锁卡住的的声音入耳,金良心情好了一些,小跑着找到了郑七,低声问:“七郎,我不明白……” 郑七道:“不明白我为什么这对个来历不明的小子?” “是。”金良知道,郑七真实的脾气绝称不上好,你看他笑,还以为他好欺负,真要过了界,且有好果子吃呢。 郑七道:“年纪小,相貌端正,与母亲同行可见是个孝子,至少不是个逆子,又眼尖心明,又知道些左道旁门,脾气还很直,也不算贪婪。言谈举止像是读过书的,还不肯为奴,像是有点骨气。为人有点多疑,倒也不全是坏事。正是我要用的人。” 金良劝道:“家里长得周正的孩子多得是,都是老实又有忠心的,七郎要,回去就挑一些,也有读过书的,不然现教识几个字也费不了几年功夫,他们还是咱家的奴婢,父母兄弟都在咱们家……” 郑七道:“替换死囚的事,陛下震怒,这次钟宜是因为潜邸旧臣还有几分旧情才没有办他,还让他下来清查。等他回去,刑部就不是他的了。各地的案子报上来,先经大理寺,再交刑部。这两个地方的主官,都要换。刑部是谁尚存疑,大理是我的了。” 金良大喜:“恭喜七郎!七郎不到而立之年已是……” 郑七道:“你高兴得太早啦,大理寺里的小官小吏未必与我一心,或有想欺上压下瞒天过海做出如先前替换死囚那般的事也未可知。我得要几个眼明心亮的人,在京城没根基,不至于被人拢了去,年纪小些无所谓,正方便从小教导。家里的孩子的好处我当然知道,但我现在需要的不是他们。” 金良道:“七郎想得明白,只是这个看起来心性不定啊!还要抬举个来历不明的人做吏以后做官?” 郑七笑道:“你看走眼了,他还心性不定?他心志坚定得很!他若真有本事,我抬举他做官又何妨?就算本领有限,这几日收伏了,带进京城,把大理寺的水搅一搅,也是好的。” 郑七很有信心,他调-教人是有一套的。祝三看起来有很多事情瞒着他,他也不着急,他只取中祝三这“好奇”以及真能查出点东西的“本领”,其他的,他其实也不太在乎,更是有信心自己能应付。 金良还是犹豫:“搅混水的事,京城随便找几个无赖都能做得到。” “无赖?我要无赖做甚?不嫌污了眼睛吗?成何体统?左右就这几天,真收伏不了,也就罢了,不过是回京与他们打擂台。这几天,你看好他!再让他们准备些柴米布帛之类,他不是还有母亲么?” “是。” ………………—— 他两个慢悠悠的在院子里边散步边说话,四下开阔且安静,说完了,郑七道:“你还要再跑一趟,去看看那个什么盗洞。” “是。” 郑七又询问:“沈瑛到哪里了?” 金良道:“沈副使最迟后天就该到了,他不能再慢了,走得再慢些,就该问咱们个拖延不前了。” 郑七道:“也好。” 金良一抱拳,匆匆跑出去再核实盗洞的事情去了。 到了晚间归来,回报郑七:“说得没错,是有。我又回城里一趟,想问问本地招募的神汉们去没去过墓园,却听说本地知府与钟钦差起了冲突……” “哦?” “人是知府拿的,不肯给钟钦差。然而前几日府衙失火,知府逃命的时候跌伤了,家中一片狼藉,钟钦差原本该这几天启程的,见状也就不走了,想把这批人犯提了,他想插手这件事,知府不肯给,躺在塌上让人抬到大牢门口亲自镇守着……” 郑七道:“沈瑛一来,咱们就进城!”仪仗还在沈瑛那儿呢,副使沈瑛与他兵分两路,他抢先几天过来摸摸底,沈瑛打着他的仪仗在后面慢慢的走。现在,该会合了! 郑七道:“摆饭,那个孩子呢,咦?他叫什么?怎么也忘了问?” 金良道:“我这就去把了他来!问就是了。七郎,这小鬼十分难缠!” 郑七笑道:“正因难缠,他肯心向我时,必然十分贴心。” 金良道:“七郎没看错过人,但愿他不要让七郎等太久。” 大步去开了门锁,之后一声怒吼:“人呢?!!!” 亲手锁上的门,如今里面空空如也,连根头发都没剩下,那个小子,他不见了! 郑七闻声踱来,金良亲手锁的人,这会儿人跑了,他的脸上有点挂不住,恨恨地道:“真是头狼崽子!不大好养熟啊!还不知道身上背了什么血案呢!” 郑七笑姿态悠闲地站着,过了一阵儿才笑道:“是个不错的孩子,很有意思。” 直到晚上吃完饭,金良还是恨恨地,心想,等你拜入七郎门下,咱们再好好掰扯掰扯,你最好是忠心为七郎办事!回头要去找这小货郎留下的担子,想拿回城去叫人辨认有没有线索,好顺藤摸瓜把人拿的来,不找还好,一找才发现,连担子也不翼而飞了!金良气得半宿没睡着。 郑七却好吃好睡,第二天一大早,同院那几个府衙来人早早地就醒了,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在院子里打旋儿,搅得郑七这边好些人也睡不好。 郑七才起身,一骑飞骑过来,叫:“钦差来了!快些准备!还有十里地!” 府衙文吏大喜过望,赶紧回房换了身衣裳,恭恭敬敬挤到驿站门口等着! 没到中午,钦差的队伍就来了!府衙文吏没抢过驿丞等人,眼看着驿丞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迎了进去。男子一进门,没说去上房,而是问:“金良呢?” 两人约定,郑七以金良名义在城外驿站等他。 金良应声而出:“金良在此,请。” 先把沈瑛引到了郑七的院子,在那里,郑七重穿回了本身的服色,金良等人护卫,往上房而去。 府衙文吏悔得直拍大腿:“我怎么眼瞎了?没想着去拜会拜会?”也顾不得打扰钦差休息了,赶紧跑过去,大喊:“大人,救命啊!” 第24章 郑熹 驿站最好的房间里,“郑七”与沈瑛对坐,正准备商议接下来的行程。 沈瑛还另有一件心事对郑七说:“七郎,我此来没有别的念想,只想照顾外甥。” 郑七道:“这是自然。你们甥舅也是许久未见了吧?” “差不多二十年了吧,”沈瑛轻叹一声,“并不全是为了他,我还有一个外甥女,也流落此间,此番前来也是为了寻她。巫蛊之案全凭七郎做主,我只要我那外甥安好,再寻我那可怜的外甥女,将这两个一并带到京中见我母亲和姐姐……” 郑七问道:“这外甥女又是哪个?” 沈瑛道:“当年家中遭逢大祸,长姐是嫁与陈家,陈家这些年倒还好,大外甥虽然离京看守旧宅,到底衣食无忧。二姐早夭,三姐嫁与冯家,冯家的事儿,七郎是知道的,他们家比我家还要难。三姐当时是犯官家眷要没官,她才生下一个小女儿,趁乱命仆人抱出托付给姐夫昔年一个旧友带出来抚养。” 郑七道:“既知去向,寻人不难。” 沈瑛身上既有差使,虽是副使,也不能懈怠,自己还要看外甥、寻找外甥女,本身也是着急的。他轻咳一声,道:“那咱们这就动身?” 郑七很关切地问:“你的身体还吃得消吗?” 沈瑛之所以耐着性子没有冲在前头,一则郑七这个主官自己要先来,二则沈瑛身体不算太好,长久的流放生涯对一个富家公子而言还是难了一些。 沈瑛慨然道:“并无大碍。” 两人马上决定,既然驿站离府城不远,那就现启程,直奔府城,也不用叫他们迎接了。反正,知府已经伤了,再将他拘了来迎接也没什么意思。 郑七道:“既然如此,这就动身吧,再晚一点,别叫嫌犯走脱了。” 沈瑛这才一面起身一面问:“七郎好手段,这就查明了?” 郑七矜持地笑笑:“运气好,遇到了而已。” 府衙的文吏就是在这个时候冲过来喊救命的。 郑七与沈瑛对望一眼,郑七一点头,金良便出去问:“什么事?” 府衙的文吏在门外就拜下了,以一种连滚带爬的可怜姿态跌跌撞撞地进到了屋子里,哭诉:“求钦差大人救全城官吏与水火!” 郑七与沈瑛又坐了回去,道:“你且慢慢说来。” 让他说,这文吏就有许多话要讲了! 不过,最要紧的话一定得放在前面说:“您要再不来,大牢里的人犯就要叫钟大人提走了!巫蛊案的要犯呐!那可是您的案子!” 郑七这两天已经把府城里的事儿摸了个七七八八,不过有人送上门来解说,他也就不客气了,让这文吏说明白。 文吏说的与金良出去打探的没有太多的出入,细节上却是金良打探不出来的了。 据文吏说,自从钟宜到了之后,全府连下头各县的差吏都拿了一大半来,打的打、罚的罚,还有几个被打死了的!那是他们活该,倒也罢了。可这些人都是平日里为衙门里当差的,离了这些人,州县衙门好些事都办不大好。原本五个人的活现在让两个人干,你再让他们去查案? 根本办不过来嘛!哪怕把些打得半死的人放出来“戴罪立功”,他都半死不活了,还能干什么呢?就差直接说钟宜这是自作自受了,你把干活的人都打废了,还想要咱们拉犁拉磨?拖,就拖着,拖死他! 文吏最后说:“阖府上来,连同各县的同仁们,都盼着您二位过来呢!只要您一声吩咐,咱们就算累死,也将这巫蛊的案子给摸透了,送到您的案头上!” 这是踩着钟钦差给郑、沈二人送功劳来了。 但是:“可还请您早些到吧,到得晚了,人犯没了,您还得与那位磨牙呢!” 郑七笑道:“有什么好急的?你们知府伤了就该好好养着,他提人犯也是担心主官伤了你们看不好犯人,是为你们知府分忧呢。我到了,与他说一说,或行一公文,他自会将人犯移交给我。” 文吏又是着急又是轻蔑他二人,真是投了个好胎,托生到了那样的人家,年纪轻轻的小傻子就能做这样的高官了!竟然还没看出来钟钦差这是要抢功劳呢!将他们二人看做了寻常的傻子纨绔。 还是金良假意说:“都是陛下的臣子,为陛下办事还是快些好。知府都瘸了,再来迎接也不雅相,反叫人说您不体恤了。” 郑七才轻快地起身,对沈瑛道:“那——咱们走?” “走。” 文吏在地上磕了个头爬了起来:“您这边请。” 郑七到底是个厚道人,居然还记得让人给文吏取盆水来洗脸。文吏又是一番千恩万谢,说:“您到了州府就知道了,咱们已经把案子理顺了。您再不来接手,知府大人就要被累死啦!” ………………—— 新钦差的仪仗进城的时候,好些人还没得到消息,围观的人甚少。郑七与沈瑛口上说着不着急,但是一进城就在文吏的引路下直接杀到了大牢门口,正遇到周游与知府对峙。 知府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依旧死顶着,也不知道他在硬扛些什么。那位祝三见过的黄先生忠心耿耿地守在知府的身边,给知府鼓劲儿:“他们去驿站等郑钦差了,您稳住,您想,正经管这案子的钦差来之前,把人犯叫别人提走了,这算个什么事儿呢?老简犯法,还要挂上您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巫蛊再叫人提了人犯走,两件钦命的大案他把您全拉上了……” 知府心里是另一个算盘,他一上来是与钟宜赌气,钦差来了,一点面子也没给他,心中也是有怨气的。现在听黄先生说的也确实有点道理,他不能松手。且自己一受伤,钟宜就趁火打劫,忒不是东西了! 这口气,他赌上了! 知府已经不大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了,还是死撑着,倒把周游气个半死:“你在这儿死顶着干嘛呢?趁早回去养伤不好吗?非得死在这儿吗?” 这一口一个“死”字,好知府也能气撅过去何况一个坏了的知府?一人旦伤病,脾气就不会太好,知府被气得翻了白眼。周游见状道:“你们这群狗才,还不快把他抬去医治?当初就该连你一起抓了,免教你现在这里坑害主官。说!你是何居心?!!” 黄先生恨死他了,心道:你等着,等真钦来了,有他做主,我们一定全力助他将巫蛊案做得漂漂亮亮的!想从我们这里再抠功劳出去,你做梦! 两下对峙,真就把个知府直挺挺放在那儿了。 郑七等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 周游与郑七是认识的,两人都是京中少年贵胄,郑七比周游大几岁,然而样样出色,可以说周游等人是听着郑七的名字长大的。所以一半人是以郑七为榜样,以结交郑七为荣,另一半人则是像听了紧箍咒的猴子,一听到郑七的名字就烦得不行,恨不得把这破玩艺儿从脑袋上薅下来扔地上跺碎了才解恨。 周游正是后者。 他将腰一叉:“咦?你来啦……” 郑七点点头:“我来了。金良,把周郎请去歇息。” 周游话还没说完就被金良“请”到一边了,金良在祝三看来是个长宽一样的夯货,对付周游却有一手,上去掐住周游的胳膊说:“周郎,有人看着,莫失态。你二十二了,叫人像两岁一样抱走太难看了。” 周游从小到大在郑七这里吃亏无数,偏偏他是真的死要面子的,尤其不能在郑七面前丢面子。只能恨恨地道:“你们等着!” 沈瑛在心里默默地补了一句:你要回京告状是吧?我才回京没几天就知道你这词儿了,你可真是…… 郑七还火上浇油:“为我向钟世叔带个好,我先料理了这里,择日登门拜见。总要在你们回京之前与他见上一面的。” 周游鼻子都气歪了,愤愤地翻身上马,骂了一句:“装腔作势!”飞一般地打马而去,险些将路边的摊子撞飞。周游虽然孩子脾气,心里还有点轻重,一路狂奔去给钟宜报信了。 这边,郑七神色不变,上前对知府道:“我是郑熹。”命人拿了印信给知府看。再看这知府,没动静了,金良上前探了探鼻息,道:“还有气。” 黄先生道:“大人,小人是本府文书,请大人先安置休息,住处已然安排好了,容小人为您引路。且将知府大人送去医治,明日您二位共议案情。案子并不很难的。” 郑七道:“先将你们知府送医吧,我歇得够多的了,先看看人犯。” “这——” 郑七道:“现在就关城门,叫上你能叫得动的人,宵禁时我要他们都在我的面前。” 黄先生吃了一惊,心道:这看起来是个有主意的人呐!那我们之前准备的? 他心里有点慌,说:“您放心,他们只要能动的……” “要能干的,我不要挂名拿好处,又或者你们为了照顾什么旧友遗孤给他一碗饭吃的,要能干事的人。你能做到吗?” 黄先生深吸一口气:“能的!”飞快跑去传令,先将城门闭了,然后找他知道的精明强干的差吏们过来集合。 郑熹对沈瑛道:“你是先看看人犯,还是先去看看外甥?” 沈瑛嘲讽地笑道:“长姐是他陈峦明媒正娶的元配发妻,又不曾休弃也没有离婚,他所有的孩子,都是我的外甥呢!”陈二也算他的外甥,也是本案的人犯哩。 郑熹毫不犹豫地道:“锁拿。” 沈瑛道:“别!还是我去看看吧,你今晚就要理出个眉目吗?我将他们两个都带了来?夜审?” “如此最好!” 两人互相一抱拳,沈瑛道:“走!” 第25章 夜审 沈瑛顺手抓了一个差役命他带路,郑熹目送沈瑛一行人转过街角才收回目光,黄先生已气喘呼呼地跑了出来,扶着膝盖说:“都、都、都传下去了,城门正在关着,人、人也让他们传下去叫回来了。就、就快到了。” 郑熹对他的识趣很满意,道:“咱们先开始吧。”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疾不徐,从头到尾没有一丝波动,弄得黄先生心中打颤,只觉得这样的人比钟钦差还要难应付得多! 黄先生的打算,乃是卖新来的钦差一个人情,也算是暗中给钟钦差一个难看!好叫他知道,谁才是此间真正做主的人!新钦差,看着年轻又好说话的一个人,应该很容易糊弄住的。到时候自己等人协助他破案,也算是立了个功,万一能被他在朝廷里提上一笔,更是稳赚不赔。 京中贵胄子弟嘛!刚走的那个周游就是京城来的,也不过如此,比他们小城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除了见的多一点,脑子也未见得更聪明,也就那个样子了。 现在,好像与料想中的不太一样。 黄先生警惕地在前面引路,边走边说:“您留神脚下!”又喝着差役、牢头们掌灯、开锁,又请郑熹恕罪,说牢里气味不好。 郑熹闻到了这股霉败的味道掺着火把、灯油烧起来的味儿,混和在一起十分的“牢房味”,却没有抱怨,适应了一下光线,举步走进了牢里。 到了牢里,好些人就开始喊冤,有人喊得中气十足,有人喊得有气无力。他们有喊自己冤枉,“就欠了点租子于是被抓了起来,家里没人干活岂不是更没有钱交租了?”也有喊“不是我干的!”还有喊“是那个贱人害我!”诸如此类。 黄先生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搭理这些人,只管让差役们在前引路,口中说:“这儿有个坑,您小心点儿,衙门里钱粮有限,不能时时修补。进这门的人,没一个不说自己是冤枉的。” 如果是个傻钦差,他还会有无数的话等着,此时就不再多嘴了。州府的牢房也不算太大,不多会儿就到了最里面:“这是重刑犯关的地方。” 郑熹左右看看,问道:“分了处关押?” 黄先生不敢怠慢,低声道:“听说您要过来,咱们加紧就将案子梳理了一下,这一边儿是京城里过来的僧道之流,为首的是个妖道,他的贼心思忒多,那伙人都听他的。这边是本地的傻子们,叫他们给弄过来充人头的。钟大人下令将本地的混子们的家眷缉拿了,只是这些人有的心眼儿忒多,一时间不能全拿到。拿他们又有什么用呢?还没判案就连坐,也不恰当。” 郑熹平静地听着,他已听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黄先生等小吏确实别有肚肠。他们既是记恨钟宜下来严办他们,也是为了在本地继续作威作福的长久打算。小吏压根不想上头再派个什么铁面钦差下来多事。趁早打发了算完!官吏,看似同在一个衙门里,实则也不是一条心呢。 黄先生这一番解说,让郑熹越发笃定了一件事:我回京入主大理寺,必得带几个“自己人”进去! 郑熹思绪渐远,想到了那个有趣的小货郎,心道:你等着! 打开了左边的牢门,郑熹也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几个带血的模糊人形被铁链拴在墙上,铁链不长,仅供他们能够站起坐下再走一步而已,铁链的限制使相邻的两个人彼此之间也不能够有任何的接触。正对着牢面的那面墙上一个长发、花白头发和胡须的人独享一面墙,他的双肩已被铁钩洞穿了! 黄先生低声道:“他就是头儿,知府大人唯恐他有什么邪术,就将他的琵琶骨给穿了。这样他就再也施不得邪法啦!” 这么个货,酷刑之下还能活到现在,也是不容易了。郑熹道:“倒是意志坚定。” 黄先生道:“贼皮罢了。您往这边请。” 关押本地犯人的房间就比刚才的房间要好一些了,他们没有被锁起来,也没有人被穿了琵琶骨。长长一条稻草铺的大通铺,有人坐在那里挠痒痒,有人喊冤,也有人趴在那里,估计是上回审问的时候挨了打。个个蓬头垢面,但是比起拴在墙上的那一些,境况又好了不少。 看到有生人进来,有几个想扑上来喊冤,扑到一半看到黄先生在一旁,又讪讪地退了下去。黄先生低声对郑熹道:“就是他们了,平时也弄些坑蒙拐骗,打几顿、关一关也不算很冤枉他们,吃点教训,以后少干不法的事,免得犯了更大的罪过命也丢了。” 郑熹不置可否,道:“出去吧,等沈副使他们过来——陈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黄先生还没回话,郑熹的一个随从打外面进来:“七郎,知府已经送回去了,看他们府里出来人接手了我就回来了。这里地面不熟,也不知道哪个郎中好,由他们府里自请郎中去了。” 郑熹一点头,从容不迫地转身出去,黄先生小跑着前面引路:“走这边,府衙正堂离这儿不远的,知府大人也有用惯了的郎中。您来了,他能歇一歇了,伤病就能好一大半儿了。这几日怄着气,怎么能好呢?反而加重了。” 到了府衙,城内的差役、文吏正在陆续往府衙里赶,郑熹先不升堂,背着手,就着火光把这大堂看了一回,且坐在一旁喝茶。金良道:“我去迎一迎沈副使?” 郑熹道:“让他们去吧。” ………… 沈瑛已准备带着两个外甥从陈宅里出来与郑熹会合了。 他的大外甥陈萌见了亲舅舅自不必说,甥舅相认,各叙别情。 阖府上下多半是陈萌的心腹,还有些是当年陪嫁来的家人,见到沈瑛还要问一声:“五郎好!五郎长得好大了!五郎也做官了!大夫人泉下有知,不知道有多欢喜!”呜呜地哭。 “二外甥”陈蔚就是另一番情形了,他已经有些失了神智了,行礼也不太灵便了,让他拜见舅舅,他还要说:“胡说!我舅不长这样!我舅明明是个赳赳丈夫,哪里是个病秧子样儿?!” 陈萌的脸比沈瑛变得还要快,他勉强笑笑,对沈瑛道:“舅舅,他疯了,咱不跟疯子一般见识。” “疯了?” 陈萌道:“连祖坟都敢擅动,不是疯了是什么?!”他咬牙切齿地,“他才生下来我就被打发过来,那会儿他还不会说话也不记事,我竟不知他为什么能恨我如此之深!为了要我死,连祖宗也不顾了!” 沈瑛将手搭在外甥的肩上,对着悲愤的外甥道:“好了,如今都会好了。走吧,咱们去府衙。” 陈萌惊讶道:“舅舅难道不在这里歇一下?现在就断案?” 沈瑛脸上浮出一丝浅笑:“当然,就是要夜审,要快。记得,这次的钦差使者是郑家七郎。郑熹,字元光,说话的时候要记得避他的名讳。” “是。” “这府城乱七八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是陛下派了钟宜钟钦差来整顿蠹虫,他倒是雷厉风行,几乎要将州、县小吏抓尽。正弄着,二郎回来了,说是做了个梦,梦到祖宗了,于是回来祭祖,谁料……”陈萌哽咽中带着愤怒,“他们说漏了嘴,叫我听到了。舅舅,我本是个苦命人,自娘走后,我也活得没滋没味。可要因此连累祖宗,我百死莫赎。只得报官,好叫查明,以绝隐患。” 沈瑛道:“好孩子,你辛苦了。我来之前见过你父亲了,他说,秉公而办。” 陈萌道:“父亲向来一心为公的,二十年前也是依法,二十年后自然也不能枉法。” 甥舅俩携手往外走,沈瑛边走边说:“你知道你冯家妹妹的下落吗?” “什么?冯家?三姨家的女儿吗?在这里吗?” “唉,那你是不知道了,也罢,先料理了你这里的事,咱们再找她。是生是死,总要有个下落的。” “是……哪个表妹?” 沈瑛苦笑一声:“还能哪个?能替换出来的只有那个才生下来的。” 两人又是一番难过。 出了门,扳鞍上马,陈蔚也被人带了出来,侍从们排队两行执火把在前面导路。此时天色已晚,街上一片昏暗,所以一行人没有注意到,一边角落里缩着一道人影。 等这些人出了门,祝三从角落里更往巷中缩去,脚下几乎无声,退了数步才转身加快步伐很快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越走越快,心下惊奇:原来是钦差来了!那我遇到的又是哪个?哦,那天听说副的是陈家亲戚,难道那个郑七是正的? 只是从来没见过真钦差,她也不敢笃定如何,回去遇到张仙姑担心的眼神,她还要撑着说:“没事儿,是钦差的副手来看亲戚。” 张仙姑吃惊道:“钦差来了?那你爹的案子?” 祝三想了一下,担子自己也拿回来了,没什么证据落在郑七手里,郑七就算想顺藤摸瓜,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他。如果他是钦差,第一要办的是案子,可案子有了结果,她就要么接回亲爹跑路,要么就得收拾行李尾随亲爹流放充军。郑七到时候就算想起她来,她也不在本地了,有甚好怕的?再说了,那样的富贵人家的子弟,好玩的事儿多了,哪能总记着她呢? 祝三道:“明天再出去听听风儿。”主要是出门围观一下钦差长什么样子,如果是郑七,那么这个案子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朱神汉应该也死不了。接上朱神汉,她们一家就齐了。 母女俩压根不知道郑七此时已经在办案了。 ………………— 有钟宜之前的一番捶打,本地官吏都有点害怕钦差,到得特别的齐整。 郑熹却与钟宜完全不同,极具迷惑性。他不恐吓这些小官小吏,虽然是半夜折腾人,却极有礼貌:“已经很晚了,都累了吗?” 黄先生抢先说:“为大人当差,责无旁贷。” 郑熹道:“要说责无旁贷,你们守土有责,那才是责无旁贷。咱们今天辛苦一些,早早将案子断了,我与钟大人回京复命,此地也好安宁度日。” 这可真是太好了!您快把那个瘟神带走吧!你们一走,我们就好了!这个钦差虽然年纪不大,但真的太合大家的心意了! 黄先生道:“不知要如何查问呢?” 郑熹道:“我自有区处。” 沈瑛和两个外甥到了,三个人与郑熹见礼之后各自坐下,黄先生等人小心地等着下文。郑熹先问苦主兼原告陈萌,让他陈述情由。陈萌将他自己首告亲弟的事儿给略了,只说:“祖宗坟茔受辱,子弟痛心疾首。又恐有厌胜妨碍连累阖家遭殃、遗祸子孙,为舍弟名誉计,本想亲自拿下妖道审问,破除妖术。那就是私刑了!私刑有碍国法,家父身为丞相,亦当守法。无计可施之下,只得报官了。请大人依法审问妖道,还我家一个安宁!” 沈瑛心中叫苦,坏了,忘了说了,郑熹的小名就叫“安宁”。 郑熹轻笑一声:“知道了。” 再问陈蔚时,陈蔚已经不能自主了,听到“惊动祖宗,不怕报应吗?”的时候,就滑下了椅子,磕头求饶:“再也不敢了,我没有想动祖宗啊,我只想要那个孽种死!犯官的外孙儿,平的什么反……” 郑熹一个眼风下去,马上有人过来捂住了他的嘴!一番搏斗,陈蔚力气耗尽,好像又恢复了一点冷静。 郑熹又问:“动没动过墓园?” 陈蔚道:“就烧了点纸啊!大师给作的法哩,什么破大师啊,也不灵!”说着,恨恨地瞪着他的哥哥,可是一点也不怕这位异母的兄长。 郑熹又命人带京城“妖道”,这妖道实惨,人已不能正常行走,被拿条板凳抬了过来,门板都没捞到躺。 郑熹也不跟这个货多费唇舌,先命除了铁钩,再命喂他点水,甚至差点要给他喝参汤。这“妖道”缓过一口气来,还挣扎着叫:“冤枉啊!不是我!是他要我做的!” “妖道”的徒弟们也跟着喊冤,郑熹道:“你们且慢慢道来!” 当下由个伶牙俐齿的徒弟出来说,他们本来是在京城混口饭吃的,也就帮人做个法事超度或者混点香油钱点灯祈福之类,有时候还跟有钱人家那儿当个帮闲。正经人不理他们,但是无赖纨绔们却与他们混得熟,陈二因为一个朋友知道了他们,就找上了他们,要他们帮忙咒他大哥! “小的们哪敢干这么个丧天良事儿啊!可是他是相府公子,势力又大,我们只好骗他说,那得去祖坟他也得亲自去。想他家祖坟隔得远,这等公子听说这事,竟然认了真,将我们挟裹了来。我们也不敢干这咒死人的事儿,只是摆个样子,倒好为大公子祈了几阵福哩!求钦差大人为我们申冤呐!”说完,扎扎实实磕了个头。 陈二公子此时如果还清楚,得跳起来咬死他们!他好酒好肉招待这些人,现在倒成了个冤大头!连他大哥陈萌都觉得他蠢得有点可怜了,沈瑛也边连摇头叹气,他对姐夫陈丞相也有诸多不满,可见着姐夫的儿子这么不争气,居然有点同情起姐夫来了。现世报啊! 郑熹依旧稳如泰山,语调没有一丝改变,问道:“就这些了?” “就这些了!” 郑熹又命带了本地的神棍们来,问道:“那他们又是怎么回事?不是你点的人?” 本地神棍开始喊冤:“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啊,连祭坛都不得上。不干我们事啊!说好了他们开坛缺人,拉我们凑人头呢。只装个样子就行的。谁知道就赚个辛苦钱,反而换来了一场大牢呢!” 郑熹看向“妖道”的徒弟,这徒弟又是一个头磕下去:“为了糊弄有钱的傻子呗……多些人,阵仗摆得大些,才好开花账嘛……” 最后妖道一方集体喊冤:“我们就是想多骗点钱,不敢干丧良心的事!” 本地神棍更冤:“我们都没想骗钱,就赚个糊口的辛苦钱啊!” 郑熹命将两伙人分开,让他们分别说作法时的位置,又说对方的位置。“妖道”方安排的各人位置,虽然有刻意撒谎,主祭坛的位置是无法掩饰的,确实是他们一伙在墓园核心的位置,让本地神棍们在外围,还有几个本地神棍被安排在了陈宅里烧香念经。 直到此时郑熹才命金良将断了的玉簪和铜铃取出,一是让陈萌辨认是否是失物,二是让神棍们辨认这是谁的东西。看到这两件东西,“妖道”们大惊失色!神棍们里有人认出来了,说这是“妖道的东西”。 陈萌道:“禀大人,学生不认得。” 郑熹道:“你自是不认得的,本该埋在你先人墓中的东西,入敛时你若不在又怎么会认得?” 沈瑛吸了口凉气:“墓中?作法?这?”他也不傻,连黄先生等人都很快回过神来,一齐愤怒! 黄先生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个被派去驿站的文吏,扯到角落里低声斥问:“你怎么没提前打个招呼?” 此人也懵了,道:“他、他不是这样的呀。” 得,是这傻子眼拙不识真龙,黄先生只得认栽,只盼着这位过江龙世事洞明,也知道怎么与他们相处,凡事能留一线。如今大案是没他们表现的余地了,他们必将小事细处给这位大人料理得干净整洁! 带着这一份心思,黄先生躬着身子,小心地上前伺候。 郑熹看他一眼,道:“不必如此。” 黄先生赶紧道:“小人也有些下情要禀,不想大人明察秋毫,倒没有小人们说话的余地了,只有些零碎儿边角料了。”妈的!他把案子梳理好了,单看他把两个不同地方的人分开囚禁,就知道他也差不多知道谁为主、谁为辅,就差跟钦差提个醒了。 现在倒好,好好的“起义”变成个“投诚”,越想越憋屈! 郑熹道:“不急。”下令,金良带队,他的钦差随从分一半会同本地的差役连夜开城门去城外墓园勘查!命将陈蔚收押,让陈萌与金良同行。 他又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赃物在哪儿?” “妖道”们死咬着牙不肯说话,黄先生挺身而出:“你们既是吃这碗饭的就该知道受什么罚,主犯从犯所罚不同,可是如果不说,一顿板子打死了,也就死了。反正案子如今已然算是破了!” 这话,郑熹说出来都不如他说出来好使,因为这群小吏,手是真的黑。 “妖道”们还在犹豫,神棍们已经开始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又说知道他们之前住哪儿的,肯定是藏那儿了,有说他们是不是藏在陈府里灯下黑了的,各种猜测吵得人脑壳疼。 黄先生道:“都闭嘴!”而后躬身上前,道:“他们就没有家眷么?往京里一查,十个里总有一两个有家人的吧?与他们住在一起,能没见过盗出来的东西?也必是个窝主了,一并办了强盗的罪,大约也不是很冤枉了。吃肉时一起,挨揍时自然也一处。” “妖道”里有人绷不住了:“我说!” 有人开口,接下来就好办了。 案情很快被理清,陈蔚一个被溺爱长大的纨绔子弟,从小顺风顺水,亲爹要教训他的时候还有亲娘护着,他这娘也不是一般人,家世颇佳、外公还是前前任的丞相。现在他只要弄死他大哥,可大哥不在眼皮子底下,谁都不知道他大哥长什么样儿。十几年了,老大没回过京城,被流放了一样。 他就想到了诅咒。 可巧遇到了一群盗墓贼,这群人胆子也大,想:在京城挖丞相的祖坟肯定会有许多人追捕,我去他老家,等到事发,总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到时候我们早跑远了,有种跟他们自家的不孝子算账去! 陈蔚听说要回老家施法,居然没有反应过来不对劲,他都能回老家了,为什么不带个刺客回去呢? 接下来的事情,就与大家猜测的差不多。只除了本地神棍里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从中牵线,招呼了好些后辈一起分享一场大法事。他咬死不知道诅咒的事,只是陈府管事亲自登门,到他的道观里央他帮忙,又付了定钱,他才答应的,不想大家一起掉坑里了。 折腾了大半夜,出去的人也回来了。陈萌两眼通红,金良等人也一脸的不忍心,金良对郑熹禀道:“开棺见尸了。” 那就是个死罪了!黄先生心里乱嘀咕着。 郑熹道:“人犯收押,供词叫他们画押,赃物先封存,一并带回京城。明日公告全府,是群盗墓贼,并非什么诅咒,也好早日安定民心。” 黄先生等大喜!一齐道:“大人英明!”钦差下来查案也分几种,有的能够当场就判罚,该杀的杀该打的打,这种一般是紧急情况有临机专断之权的。还有的需要把一应人证物证带回京城,连同自己的判断一起奉上,请京中做最后定夺。一般情况下,皇帝大部分会采纳钦差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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