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女。她们年纪相仿二十上下,凑在一起居住也互相有个照应。三人各带一个丫鬟,又有一个婆子,此外又有一个男管家、一个女管家,六个男家丁。 何月明道:“到底是大户人家。” 苏喆道:“刘相公这在京城算节俭的啦。杜大姐,这儿得先交给你了,她得跟我一同去接人。” 杜大姐道:“放心,都交给我。” 苏喆又让何月明去收拾行李,何月明道:“从这儿到北关才几天的路?再收拾行李,再出发,人都该到家门口啦,我去换身衣裳,咱们走就是了。” 两人匆匆整束完毕,沿着驿路往前去迎接。她们也不担心接不到人,马跑了一天,天黑之后就在一处驿站里遇到了刚刚住下的刘家姑娘。人很好认,戴孝,普遍比安南人略高一点,女孩子都很白皙,是娇贵养大的闺秀模样。 苏喆一眼就看到她们周围几个穿着号衣的女兵——那就没跑了!就是她们! 苏喆在京城时也没见过她们,但凭孝服以及女兵就能认个七七八八了。她先与女兵的什长相认,再由这什长向刘家姑娘们介绍她。 果然,来的就是刘家姑娘们。 为首的一个自称叫刘遨,是另外两个姑娘的小姑姑,另两个姑娘一个叫刘昆,一个叫刘衍,是堂姐妹。刘遨初见女什长已微一惊,见到苏喆,再听说何月明也在州学里做博士,眼睛变亮了一点,与两个侄女对望了一眼。 苏喆是她们祖父的“故吏”,也算是自己人,祝炼的名字她们也是知道的,说话也比在北关的时候轻松了一点。刘遨犹豫了一下,倒不好称呼苏喆为“世兄”,转称其为“阿姊”,请入房里坐下。 苏喆与她携手进房,见里面竟堆放了不少箱笼,便说:“这也太狭窄了,我找人换间屋宽敞屋子。你带的东西,我另找一处安全的库房给你放置,再派兵守着,再不会丢的。” 刘遨道:“使不得!我这些箱笼,是阿翁让我带过来的书籍,无论我到哪儿,都是要放到自己房里的。直到见到节帅。” “哦!原来如此!”苏喆听到有新书籍,也有些兴奋,“那好,就再委屈一晚,明天到了府里就能安心了。府里给大伙儿准备了两处院子,都在幕府里,一个给你们姑姪居住,旁边一处是女仆居住、放行李、小厨房,男外另在外面有住处,你看如何?有什么要求现在就提,府里连夜改。” 刘遨忙推辞道:“这样就很好,实在是劳烦节帅了,我们姑姪并非挑剔之人,节帅肯收留,已是感激不尽。” “都是自己人,何必这么讲呢?气候还适应吗?路上辛苦么?” 刘遨道:“还好。” 她们姑姪讲话也都斯斯文文的,刘遨最沉稳,先问了祝缨好,再询问了一下幕府里都有什么人,祖父当年“故吏”们都过得如何之类。又说希望可以拜祭一下张仙姑和祝大。 刘昆声音带点软糯,脾气很好的样子,细心地询问在安南生活的细节。气候,什么季节穿什么样的衣服,常见的病症有哪些之类的。 刘衍话最少,只问了一句:“可方便拜祭亡人不?” 苏喆耐心地道:“那当然可以,从收到消息起,姥就换了素服了,阖府上下都穿素,整个安南,凡识字的人,都要悼念老相公的。又做道场,咱们回到幕府,法事恐怕没做完哩。” 几人又惊又喜,刘遨道:“这……有些超过啦。” 何月明道:“姥觉得对的,就会做,只要她说做得,那就不算超过。我才随父亲到安南的时候,也常觉得这也有些超过,那也有些不妥。后来也就习惯啦,我们舍弃那么多的东西来到安南,不就是因为它的‘超过’么?” 刘昆好奇地问道:“夫人也是迁居安南的么?” “对呀?来了有几年了。刚来的时候,生活上是有些不适应的地方,也会有些误会。我会陪你们住几天,有什么困惑的事情只管问我。” 刘遨心道:一个是故吏,一个是外乡人,这二人的安排实是妥贴。怪道都说祝子璋做事周到。 刘衍还是揪着之前的问题:“不是阿翁,是我姐姐。” 刘遨与刘昆都往她身上看,刘衍又加了一句:“还没完婚的,府里忌讳这个不?” “啊?”何月明说。未婚女子死了,是有各种忌讳的,具体要因地方而异。有些是不能入祖坟,有些是不会提。当然也有不大忌讳的,但是没有直系的后代,总是会有低人一等的感觉。此外,一般也不在家里摆灵牌,丧事办完了,到了一定的时间,贵族之家有家庙,往那儿摆,普通人家把灵牌一烧就完事儿了,所以三代之后记不得祖宗名字也是正常的。 “咦?”苏喆想了一下才想明白,“哦!咱们这儿百无禁忌!府里姑姑常年祭着她亡夫与故去的婆婆呢。” 刘衍舒了一口气:“那我就没别的事了。” 刘遨道:“那她与婆母相处得一定很好。” “是啊。” 何月明问刘衍:“人……是怎么没的?祭品可有什么讲究不?有难处只管说。” 刘遨叹了口气:“哪有什么讲究?差不多就得,她活着的时候对这些也不挑剔的,我们带她到这里来,她也应该能够安息了吧。” 见她们不愿多说,何、苏二人也不强问,叮嘱她们早些休息便离开了。 原本预计着一天能回的,但是三个大家闺秀带着许多的行李,细软虽不多,书籍却是重而娇贵的,走得并不快。路上花了两天时间才到西州,进西州城的时候日已偏西。 苏喆凑近了马车道:“现在正是丰收庆,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就能看到有多么热闹了。” 刘遨撩开帘子往外看,只见虽是傍晚,街上的人仍然不少,这多人身上都带点儿白。最常见的是腰里系根白腰带,也有往胳膊上扎条白手巾的,穿素色衣服的也有几个。他们的服饰也各具特色,看得人眼花缭乱。 到了幕府,苏喆、何月明先进去,里面很快又出来几个穿号衣的杂役模样的人。为首的一个妇人道:“请进吧。男仆请走那边,女仆跟我来,行李我们有人接手。” 苏喆又跑了出来,带她们去见祝缨。 ……—— 姑姪三人打量着这处府邸,暗下了结论:好生气派。 又看这府里,往来有许多女子,男女杂处也都大大方方。一个小姑娘噼哩叭啦一套话,刘遨还没听清,对面男子也回了一套话,两人你来我往几句,再交换公文,干净利落。 苏喆道:“哎,他们俩是同族,讲的是家乡话,我们这儿官话说得好的人不太多。这边来。” 刘遨更加留意,过往的人有穿白坎肩的,也有系白腰带的,白衣之下他们的衣服也有区别,颜色、佩饰等,刘遨渐渐看出了其中等级不同,约摸也与朝廷相仿,黑、蓝二色最低,青、绿次之,红衣较少,紫衫她们暂时还没看到。这些人有男有女,看到她们略问一声:“这是刘相公家人?” 得肯定的答案之后,便正色对她们拱手作揖。刘遨几人家教颇佳,现在也有点手忙脚乱——此间女子也对她们抱拳作揖,她们是该怎么回? 又,她们早听说安南是有女官的,但山高路远,又恐以讹传讹,怕不真实,又或者像狱丞、狱卒那样的冷碟萝卜雕花。到了幕府一看,才算放下心来——与传说中的一样,我们倒不用太怕到了安南生活受气了。 祝缨在大厅里正式见的她们,祝缨也没见过她们,这三个姑娘没一个长得像刘松年的,然而神态之间一点点矜持傲气却又出奇地像,不由莞尔。 三人也在看她,她们只在传闻中听说过这位传奇人物,中原大地至今还有书生拼了命的骂她胡来。但看起来这些酸话对她没什么影响,她依旧神采奕奕,鬓边几丝银发没有在别人身上那样显得凄凉沧桑,反而衬得她更加有气势了。 刘遨将祝缨看完,心道:与阿翁不同,但也不失宰相气度。 刘昆则看着祝缨腰间的佩刀,心道:果然是出将入相的人物。 刘衍看祝缨身形颀长,没怎么发力就从椅子上弹起身,手住刀柄上一按,手指修长手背泛起青色的血管,心道:这才是有力的人啊! 苏喆、何月明作了介绍,三人齐齐上前一福,口称拜见“节帅”。祝缨扶了一下为首的刘遨,何、苏二人一左一右扶起了两姐妹。祝缨道:“都这么大啦。刘先生在世的时候不大爱说家务事,我们也便不好多问,是他让你们来的吗?你们的父母也同意了吗?” 刘遨道:“父兄虽有异议,我们都是阿翁安排的,否则没有这顺利。这是阿翁的信。” 这一路上她都没有露出一丁点儿意思,现在却拿出了一叠厚厚的信来,苏喆心道:是个能干事的人啊。 祝缨接信,刘遨又说:“奉命带来一些书籍,这是单子。” 祝缨也接了,先不看信,说:“你们远道而来,举目无亲,且在我这里住下。有什么事,等你们休息好了再说。让她们带你们去安置,你们的仆人我要见一见,听一听他们有没有话要说。” 刘遨想了一下,道:“都听您的安排。” 何月明和苏喆便领她们去后院,一路介绍哪里是前、哪里是后,后院住什么人。花姐等人在学校没回来,祝彤、林戈有差事,后院安静极了。 ………… 祝缨身边也很安静,她转到签押房去先召来了姑娘们带的仆人头儿,先问刘松年有无交代。 男管事道:“相公命我们护送小娘子来访亲,有手令,也有给门生的书信,走官道、住驿馆,很安全。” 女管事道:“相公吩咐,到了安南听祝相公的安排,别的不用管。” 祝缨道:“既然如此,你们就暂算我这府里的人了,以后如果你们小娘子要分府,你们还依她们居住。眼下你们的月钱,都挂在幕府,与我府里的人一样。” 二人磕了头,祝缨摆摆手,盯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嘀咕一声:“老狐狸。” 摸出信来拆看。 刘松年的信写得很厚,看字迹是他的亲笔。开头一句:你在安南事儿干得挺大,我并不意外祝缨能做出这样的事业,但你是个女子这个事,我是没料到的。仔细想想,竟是我拘泥了,古往今来,多少出身寒微的人成就大业,既然奴隶可以、寒士可以,女人的智力又不低下,那当然也可以。 不过以女子之身做下这样的事业,你的大业是有很大的缺陷的,最大的问题是生存和延续。如果你有资质像你的亲生儿子,那当我没说,如果没有,就一定要小心了。需要慎重地选择继承人,否则,你就瞅瞅御座上坐的那些蠢货吧! 要选择一个可以延续你的志向和事业的人,不然,你死后没多久,安南或许在,你的事业一定会变样,你自己的身后名我估计你也不在乎,你身后会不会被人把坟给铲了都不好说。这个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你现在是据守安南不出,即使通了驿路,我看你也是为了“偷师”而不是效忠朝廷。敢在大殿上直接说自己是女人,你必有别样的反骨。但是安南的实力不足以支撑你现在去逐鹿天下,选择守势是对的。安南虽然偏僻贫瘠,但对你反而是件好事,它易守难攻,保你安全是没问题的。 守,不止是因为兵马粮草人口,还有礼仪制度,你应该也很头疼吧?这是很正常的,因为自从制礼作乐开始,每一代人都会积累一点如何维系这套制度的经验,日积月累,你要面对的是千百年来经过实践检验的可行的经验。相反,反抗的经验,有一点苗头就会被打断,很难积累。 你的那套允许女子做官的制度,很容易就会被千百年积累的潮水一个大浪打没了。延续,你得从根子上开始,不要只盯着“女户”,朝廷也有女户啊,可你看,她一旦有了儿子,户主就变成她儿子了,没用的。为什么?因为制度鼓励男子做户主,女户受歧视。 你得用一套新的,代替之前那套旧的。 血缘还是得讲,但要从把女儿排斥在外,变成把有能力的女儿包含在内。你得定律,确定女儿如果能干,就让她继承家业,生的孩子也算是这一家的,不能辛辛苦苦给外姓人养孩子。得把“这个家没女儿的份儿”变成“这个家女儿有份”。让她有机会与男人做一样的事,受一样的惩奖。到时候会变成有能力的留家里,废物点心去联姻。但是我觉得问题不大。 所以,我看你还得把官民等级给立起来,不要想着拔苗助长,这个道理我想你是懂的,毕竟你是做了丞相才说自己是女人,没有进考场的时候就说自己是女人还非要考试。 女子体力多半不如男子,田间劳作、服兵役等出力的还是男子,非要“劳力者”接受这个,在民间很难的,民间是生儿子多才不会受欺负。 但是“劳心者”拼脑子就不一样了,我的儿孙就不如我的孙女们。让他们干同样的事,孙子不如孙女。做出榜样来,民间自有效仿的。 一味“龟缩不出”也不行,你开驿路想必也是有所体会的。出,不必一定是要你人出去,把你的法传出去也行。想办法,让朝廷许可你的制度,让它记下来,只要落在文字上,以后自有人会在需要的时候引用它作为依据。 要学会留痕迹! 知道你缺书籍,安南那个地方,你想凭一己之力追赶中原百代文明,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让我的孙女带了些书籍给你。我这几个孙女呢,是我的掌珠,既视若珍宝,就不想让她落到别人手里,磨成了粉配成了药,强健了别家人的身体,最后也留不下什么名字。 你要觉得你这个安南能解决好延续的问题,就把我的孙女们留下。也让她们自在地活。 我看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她们也不是废物,能够帮到你,就打发给你了,你给她们安排个职位吧。不用特别照顾,你看她们能干什么,就让她们干什么。 你要觉得安南前途未卜,书还是你的,人,你给我送回来,托给陈放就行,让他给孩子带回家来。以后是嫁人死了,还是直接死了,都算我努力过了。 不过你在安南那一套,我怕我活着的时候看着心烦,我死了你不妨做得更狠一点。 好了,就说到这里吧,祝你有个好下场。估计你也不在意,害!我也不在意我自己的下场,倒开始啰嗦起别人来了。 祝缨又看了一眼书籍,很全,列了几百种,其中种植、历法、医学等颇多,又有一些游记,以及刘松年几卷手稿。 “别扭家伙!贫富贵贱还用刻意分吗?一不留神就兼并了。”祝缨将信收好,慢慢走到后面,去看望刘遨等人。 ………… 大家都不在刘遨房里,正在刘衍房里尴尬着。 刘遨是长辈,就住在相房,两个侄女一左一右两个厢房,她们各有两口箱子,算是行李比较少的大家闺秀了。幕府的房子比较宽敞,即使是在刘府,她们居住的也并不比这大多少——家里人口多。 因为刘松年高寿,他这一家就没有分家,论排序,刘遨在她这一辈已经排到了十七,故而号“十七娘”。刘昆、刘衍的非行更大。 刘衍对自己房间是很满意的,因为里面连供桌都给她准备好了,素果香烛也有、蒲团也有。她小心地把姐姐的牌位拿出来放好,又从包袱里取出一幅肖像挂在了墙上,将墙上另一幅字给收了起来。 画才挂好,何月明又拉着苏喆来看她。都是外来人,何月明心理上先亲近几分。 苏喆一看这幅画不由皱一皱眉,一看这幅画的是仕女里有名的蔡文姬,苏喆就要猜一猜这是什么意思。文姬归汉?那我们算什么? 何月明初时不觉,迟了半拍才说:“这是?不能是令姐吧?” 这边说话引来了刘遨等人,几人面面相觑,苏喆硬着头皮说:“这个文姬,还要归汉哈?” 刘遨道:“那是十二娘生前最喜欢的,你也带了来呀?” 刘衍道:“那一幅给她带下去了,这幅是我画的。” 刘遨道:“十二娘是她胞姐,常说,女子未必不如男,譬如蔡邕弟子无数,只有女儿才是传其业者。世上哪有什么样的大事让她做?她说,便是做个狱丞也行,家里怎么会让她做?终不免要嫁人,婚礼前突然病重,然后就死了。我们这些人里,阿翁最喜欢她,比孙子还喜欢,常说她最像自己。要我们过来,可能就是因为她死了吧。” 何月明心道:要是我,怕也是要抑郁的。 苏喆脸上一红,有些懊悔自己刚才的疑心,也不说话了。东厢一片寂静。 祝缨站在七步外看着她们,轻轻咳嗽一声。众女回过神来,七长八短地称呼她。祝缨踱了进去,看着墙上挂着的画像,说:“画得不错。” 苏喆忙说:“是亡者喜欢的。” 祝缨看向那个灵位,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刘振羽。她往上点了香,轻轻地说:“来了就安心住下吧。” 刘遨不知道她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故去的侄女说的,犹豫要不要接话,祝缨转过身来,说:“你猜得没错。” 刘衍轻轻啜泣。祝缨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太翁虽然嘴硬,却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敢认,不像有的人,装瞎。” 刘遨率先行动,先拿手绢把椅子掸了掸,再请祝缨坐下,姑姪三人亲自忙碌。祝缨道:“刘先生把你们托付给我,我来看看你们,不用这么客气,日后就知道了,这府里最不讲这些的。你们先休息,明日咱们去庙里。过几日你们休息好了,咱们再来谈谈你们的安排。” 刘遨道:“谨遵命。” 祝缨又对何月明道:“你回去前,多与她们聊聊,水土、风物怎么适应,消暑取凉之类。她们一应供应虽与府里一样,有些东西未必会用。” 何月明笑道:“是。” 祝缨道:“你们忙吧,一会一起吃个便饭。”说完,又袖着手踱了出去。 何月明与苏喆借机告诉三人府里生活的细节,比如仆人不多,往来的并非家奴之类。姑姪这才知道,祝缨自己用的仆人都很少,安南已废奴,竟不是说说而已。安南的女人既然能做官,自然是能上桌的,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姑姪就能跟幕府的男男女女见面了。 何月明又告诉她们,在安南,许多“礼教”是不成立的,所以三人如果感觉受到了冒犯,可以暂时不要生气,问一问府里的正常人,是不是大家习惯不同。住一阵子之后就能全都明白了。 …… 祝缨走到前面就被赵苏等人堵住了,他们都很想知道刘松年此举的意思。论理,不把儿孙弄过来,只有几个女孩子,那就是糊弄。但那是刘松年,送了书籍来,这里是安南,女孩子照样用。 对着一张一张等答案的脸,祝缨道:“一会儿大家一起吃个便饭,你们也都认识认识。刘先生,把她们几个托付过来。先让她们缓缓,我与她们谈过之后,再看你们是否会多几个同僚。” “哦!”赵苏说。就是两可之间,让刘松年完全寄托在安南,也是不可能,但此老胸怀也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林风笑道:“那以后又要多些能干的人了!” 祝重华道:“学校……” 祝缨道:“你们运气好,有了这三个,我就不与你们抢别人了。” 就是这仨不给了? 祝缨笑笑:“接下来,赵霁他们要去各县任职,不下乡,算不得懂事。你们都回去准备,等着领人吧。” 大家重又高兴起来。 晚饭很快开始了,为了欢迎几位京城娇客,晚饭比之前都更丰富些。姑姪被安排到祝缨下手坐着,三人十分推辞,花姐道:“你们现在是客,只管坐。” 赵苏等人又开始问刘家好不好,道路上辛苦,一个一个的自我介绍,都让她们安心在安南生活。三人看这席面,男女官员都有,也有相邻坐的,也有同坐一席的,都神色坦然。也有借机互相讨价还价的,赵苏要管巫仁要俩人,巫仁不给,说到最后,巫仁埋头装死,一口气吃了一盘炸藕夹。 刘遨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翘。 晚饭后,各自安歇。三人都有些睡不着,刘昆抱了个枕头去敲另外两人的门,三人都凑到了刘遨的床上挤作一堆。只觉得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次日一早,幕府起得早,她们起得也都不晚。刘家也是“诗礼之族”,晚辈免不了晨昏定省,三人都习惯了。 早饭还是与祝缨一起吃,三人留意看着,祝缨也没架子,饮食也不精致。吃完饭便去庙里祭刘松年,法事果然没做完,今天还有一天。 出了庙,刘遨向祝缨道:“还未拜祭太夫人。” 此后,刘遨等人就住在了幕府里,祝炼、赵苏、林风、苏喆都邀他们出门,丧期不能说玩耍,散散心,见一见面还是办得到的。他们都不提正事,只让她们安心住下。 这里的空气很轻松,更轻松的是在与苏喆等人的交谈中,她们得知可以随意出府——核对腰牌就行。可以逛街,注意安全就行,府里还给配了个翻译。她们的官话是不错,架不住街上的官话不咋地。 新奇的日子过了几天,刘遨便主动请缨,交割带回来的书籍。祝缨说让她们休息,几天果然没有催促。三人心中却有事,苏喆林风算故吏,祝缨可不是,她才是主政之人,岂有一直白住着的道理? 三人一合计,借着书籍的事儿与祝缨谈上一谈。 刘衍道:“这……我们还在孝中,说官职的事,未免失礼吧?” 刘昆道:“不说官职,也要说一说我们能做什么吧?总不能这样白住着,那与在家里有什么分别?换个大点的笼子。” 刘遨拍板:“这不是有书籍吗?还有你,天地不也是座大囚笼吗?又打什么机锋?走,求见节帅去。” ……—— 祝缨估摸着她们也该来了,因为三人出门买小物件的花费一天比一天少,也不往账上支钱了。回来吃饭的时候也渐像有了心事,晚上支领的油蜡也多了。 三人来求见,祝缨就在书房里见了她们。刘遨先道歉,说:“我们年轻,这几日昏头转向,竟到今日才发现书籍还未交给您。” 祝缨道:“这有什么?是你们带来的东西,你们自会有安排。哪有急着向客人要东西的?” 刘遨试探地问道:“若不是做客呢?祖父让我们,尽力安家,不知您的意思是?” 祝缨反问:“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三人对望一眼,还是刘遨先说:“我们,自是想做一番事业的!您只管考我们,能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无论哪一科,我们都考得。” 她们也打听过了,安南科考,什么都不限制。只要做官的人得把家搬过来,这个也好办,刘昆已经想好了,她们仨,就互为家人。要不就先出一个人去考试,考中了,另两个充作家人。条件就满足了,然后另外两个再考嘛! 刘衍又打了个补丁:“我们还在孝中,请您先考察我们做事。” 祝缨道:“孝中,确实。哦,咱们安南不太在乎这个,给丧假。朝廷也管不着安南的官员休致不休致。不过你们愿意守孝,也是不错的。书籍的事儿,一会与礼曹交割吧。来,我这儿正好有道公文要发给青君,你们拟来,我看一看。” 三人当场被考,颇为紧张,当时书就。祝缨发现刘遨最稳,刘昆不小心写了两个错字,有涂改,刘衍写得最快。 三人写得都不错,首先是格式,相当正规的朝廷公文格式,然后是书法,标准的楷书,最主要的是措词,精确、简明,刘昆还很生动。 祝缨最后认为是刘遨写得最合适。 “十二娘写得比我好多啦。”刘遨说。三人都是叹息。 祝缨又换了一件事考她们,让她们再写一篇关于丰收节的与民同乐,三人又写完。接着,祝缨又考了她们算术题,以及两道判案。 祝缨道:“你们比我这里许多人的学问都好,我既不想埋没你们的学问,更不想埋没你们本人。所以。你们需要更忙更累才行。我需要有人著书立说,为我所用,也需要有人能做些书本之外的实务。可惜那样你们就不能在幕府久留,也要像他们一样到地方上历练。 这些,你们都要想清楚。就先守一年孝,这一年,勘定书籍,帮我审核一下律条,拟一拟公文,熟悉上下,先不授官。一年之后,再给你们定职。” 刘昆问道:“不与别人一同考试了吗?会不会被说不公平?” 举荐荫封之类是常有的,但她们总以为自己既然要做官,便要证明是有能力做这个官,不让人明白看到,这出身就不够“正”,是有些遗憾的。 祝缨笑道:“怎么考呀?我还等着你们中有一个人能够帮我出卷子考别人呢!安南草创,制度至今仍未完备,要靠大家的。给你们半个月,把书籍整理了,然后开始编写蒙书。” 祝缨的算盘打得响,刘松年的家教,想必有不少启蒙的,安南只有一个识字歌,太单薄了。得从三人脑子里抠出点儿东西来。 接下来就是让她们帮忙,把自己拟的律条再看一看,主要是刘松年信里提到的“延续”问题,怎么样用更容易让士人理解、接受的词句,把“女户”的问题给解决掉,免得在这个时候刺激到朝廷,给自己惹事。 三人毕竟年轻,还以为祝缨体贴,既让守孝,又不耽误做事。她们姑姑姐妹一大堆,多半嫁为人妇,只有她们三个运气好,得到南下的机会,当然想做出一番事业来。当下卯足了劲儿,刘衍每天对着她姐牌位汇报今天又干了什么的时间都缩短了,交割完书籍就开始默写自己开蒙时怎么受教的。 匆匆半月过去,何月明等人早就离开了,三人也在幕府渐渐住得习惯了。 刘遨跟在祝缨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身后又添了两个尾巴——祝彤、林戈,两人也住在府里,更喜欢读兵书,常缠着刘遨给她们讲解。刘遨不懂用兵,读起书来却是头头是道,三人凑在一处,也是其乐融融。 入冬后,府里又发冬衣,三人也与府里一样,她们自己又与丫鬟动手,将样式略修了一修,裁出腰身,更显窈窕。做完之后,心底小有忐忑,恐人说她。哪知穿出去一回,也无人指责她们在孝期里这般讲究,不合礼数,江珍江宝还要拉着她们问怎么改的。 刘昆小心地说:“我比在家瘦了一点,冬衣太宽觉得冷,就贴体修了一下。”然后才是告知方法。 当天晚上,厨房就给三人送了宵夜,让她们多吃点,屯点膘。 刘衍把刘昆按在床上直挠她的腰:“你不会说比在家里更精干了么?明明是更胖了。” 笑闹中,日子走到了春节。三人不合适太热闹,与祝缨一起在房顶上喝酒,看满城烟火。到得次年出孝,祝缨将刘遨留在了身边,将刘昆派到了礼曹,刘衍送到了法曹。 她们除了整理书籍,也开始着手协助祝缨重新核定安南律法制度。刘衍心极细,祝缨偶有不在意的地方,她都一一剔除出来,务必要将阴阳尊卑的内容悉数更改。尤其在意家庭的伦理“内外”。 第一批公布的主要是刑律,先定刑罚,其余内容留待陆续公布。 安南诸项制度逐渐完备,学校书籍也丰富了起来。最让人着急的,反而是印坊的速度跟不上。项安在祝缨的授意下,通过自己的关系,在山外高薪诱了几个雕版师傅,才算解了燃眉之急。 这一年,朝廷终于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姚辰英还是有些本事的,他又在西陲多年经营,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之后,总算击败了西番。 但是据祝缨的线人回报,西番这次也抢了不少东西,不算大败。 祝缨对刘遨道:“写个贺表吧。对了,为了表示庆贺,我决定给咱们幕府也添几个,你,先做祭酒,刘昆、刘衍就暂做个博士吧。” 刘遨心头一喜,又说:“我们在安南有事做,领了圆章就好。朝廷的方印,只怕要生出事端来。我们的父兄日后还要起复,怕要受牵累。” 祝缨道:“给你半天,再想一想。” 刘遨道:“我写。” 很快写完了,祝缨道:“再拟一文,告诉番将,已经议和了,让他老实点,不然等昆达回来了,我只与昆达赤交易。让他自己掂量着办。” “是。” 次年春,安南与西番再次议和。祝缨下令让祝青君回来休养,把林风派过去坚守。 而发到朝廷的贺表,政事堂也给批了下来。刘遨讨了个巧,没写自己父祖三代,不然写个刘松年,什么就都不好说了。政事堂几位也背不出刘松年所有孙女、曾孙女的名字,祝缨所请的女官,他们都是闭着眼睛批的,以免她给大家找麻烦。 印绶到日,刘衍将自己的衣服放到了灵位前。 第526章 调动 祝缨对手下人一向大方,却也没有算到刘衍会把官服给姐姐先供一下,因此刘衍也只有自己的衣服穿,在姐姐的牌位前供了一供就得取下来穿到自己身上。 刘衍穿上了官服,对着一面大镜子左照右照,怎么也看不够,让丫鬟取了纸笔来,调了颜料,对镜自照画了一幅自己的初着官服像。 穿着官服的样子自不如翠围珠绕姣美,刘衍却十分的喜欢。未及题词,刘遨那里又便了丫鬟来叫她过去吃茶,刘衍往画像上看了看,微微一笑:“就来。” 刘遨的正房里,茶点已经备下了,三人的待遇在幕府都算是不错的,活计也是很重的。得到告身是件大事,姑姪才得到了难得的清闲时刻。 坐下以后,都是会心一笑。 三人都不算肥缺,但按照朝廷的标准也勉强都算“清贵”,也符合三人的出身。祝缨又额外对她们三人有所补贴,三人的生活颇为滋润。面上的奢侈比之以前自是不如,但那是整个家族的,落到个人头上不免受到种种限制,绝不如现在这般自在。 三人聚到一处,一是要筹划给祝缨送一桌酒席再宴请一下同僚,这个是她们在家时就耳濡目染了的,算是手到擒来。 第二件则是日后的规划。 刘遨想得深远些,将两个侄女叫了来,还是为了三人日后的“仕途”作打算。她们在家族之中,听的、见的,都是为丈夫、儿孙的仕途作规划,现在却要将这些学问都用在考虑自己的仕途上,遽变之下,三人都有点手忙脚乱,分析别人时说得头头是道,说自己时又有点迟疑了。 茶煮好、点心摆上。 刘遨先说:“节度副使就要归来,咱们也在安南领职,该想一想接下来要如何自处了。 如现这般可谓稳妥,安南制度草创,也需要我等出力。但是等一切初具雏形,便不是非我等不可。仗着现在的一点功劳、先祖的情面富贵终老却也没有意思,不过是依着祖辈的余荫做个清流名士罢了。 这些日子我看着,安南领兵也与朝廷一般严谨,也要练兵,也要从头做起,咱们比别人强的也只有读得懂兵书而已,并不敢说千百条性命系在自己身上就能建功立功。依我所见,反而是亲民官更合适些。 只是如何行事,咱们还需要再参酌参酌。现安南已有节度副使,一个地方,既有主政,又有储贰,便是个难题。这也是咱们要细细思量的。” 刘昆道:“听说副使比我们年长也不多,这样的年轻就有这样的年纪,想必是有真本领在的。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副使有什么想法,也不能都当作是节帅的命令。咱们因太翁遗命来投,还是要看节帅的意思。” 刘遨点一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这位副帅一直不在幕府,战功卓著,庶务上不曾听闻有过人之处。即便长于征伐,立国之本还在农桑。哪怕是强敌环伺,也须有兵有粮才能支持得住。不过,既然节帅看重她,必有缘故。” 刘衍道:“何必现在就猜测她是何等样人?等人来了,见了,自有定论。” 三人在家时也曾指点江山,但都知道是不可能实践的,怎么胡说八道都不以为意。现在真的有可能影响到安南,说话又都小心了起来,既不肯轻易对祝青君作评价,也不敢轻易大言“劝说节帅”。 在此之下,刘遨又问:“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 刘昆道:“恐怕不由我们作主吧?” 刘衍也赞同堂姐的意见:“我们比幕府诸人强在家学渊源,效用在此。安南草创,是要扬长避短的,咱们长于什么,就让看咱们做什么才是正理。便是我等想要治世安民,也比别人更长于著书讲课,治世安民也是要托于旁人的,奈何奈何!便是问我,我也觉得让我们修订典籍比让我们去治理地方要方便。” 可是她们都知道,能够主持修订典籍虽是意外之喜,但是真正的能够践行君子、济世安民也是她们的愿望。 只是又不太甘心。 刘昆喃喃地道:“皓首穷经,单说学问,一辈子也做不完的。” 刘遨低头想了一下,道:“正因如此,我才要问你们,若有机会呢?据我所见,许多事情未必是不行的。节帅御下虽严,然于军国大事之外,待晚辈颇为照看,仿佛是在养弟子一般。现在虽然是因职称为节帅,别忘了,她还是丞相!朝廷丞相,从来知道调配百官,中枢任职者也会外任地方。 安南的形势咱们也看在眼里,也不算稳固,更不能说让她放心。只要咱们自己不是不思进取,节帅断不至于荣养闲人。 若有机会,你们愿不愿意试一试,看看自己成不成,设若有了政绩,也能为节帅分忧?如若不成,也好死心塌地回来扬长避短。” 两个侄女都说好。 刘遨道:“我在节帅身边,发现安南还是缺人才,地方上尤其缺。幕府修订制度,咱们三个未必都能成行,哪怕有一个能到地方上去也是好的。无论是谁,其他两个都得帮她。留下的人,也要做好自己的职务,不能敷衍。咱们家的人,做一样就一定要做到最好。” “好!” 刘遨又说:“安南地方,较幕府必然辛苦,阿翁说过,不经地方难堪大任!既有济世之心,就要踏实做事。岂能以在幕府养尊处优为满足,只要做个泥菩萨?” 刘昆道:“副使那里呢?” 刘衍道:“即便是分到副使属下,也要明白依然是以节帅为本。” 三人都是刘氏家学,很快达成了共识:这与皇帝给东宫分官员是一样的,甭管太子好不好,你的上司是皇帝。 至于接下来的站队,那是后话了,对比藩王,你肯定是向着太子。两宫之争,再议。不过姑姪三人是奔着祝缨来的,更偏向谁也是不用说的。 三人议定,刘昆往后一仰:“这做官,也是够劳心劳力、耗神耗时的。” 刘衍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刘遨问道:“要不就不做了?” 刘昆跳了起来:“我才不!不吃个苦,就要吃更苦的苦了!嗷!”她发现姑姑和堂妹都在笑她,生气了,要挠她们俩。 三人笑闹作一团。 ……—— 姑姪三人的主意定下了,结伴去找祝缨,请求以新的任务。依旧是刘遨先说,申请手上的事务已完,但是“羡慕”别人能有实务,希望能有机会接一点其他的任务。 这样的姑娘祝缨见过太多,祝缨便问:“想做什么?” 刘遨道:“我等年轻没经过事,不敢擅自决定自己的职司,不必是清要之职,于民有利的就行。” 刘衍道:“我们三人,也不必都在一处。” 刘昆道:“三人不行,哪怕有一人个能够见识一下真正治国安民的事,也是好的。” 祝缨道:“你们的长项也很明显呀。” 刘昆道:“不过是手熟而已!您要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替,我可以留下来,让她们去。” 刘衍补充道:“万事以大局为重,现在我们承担的职司也不会耽误的。如果现在时机未到,我们就静心等待,只请有其他差使的时候不要将我等排斥在外。我们来安南,不是为了换个地方想清闲的。” “亲民官不好当,你们没有经验,要有人带一带才行。” 刘遨压抑着激动说:“只要有人愿意要,就可以。” 祝缨道:“那我可要想一想了。” 三人不由惴惴,都紧张地等着结果,西州城内也有了些微的变化,祝青君回来了。 西番已经与朝廷议和了,边将便没有大打出手的理由了,双方又回归到了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的普通摩擦里。昆达赤只当不知道边将与祝缨打了一架,祝缨也只当这一架与昆达赤无关,双方把边将打了一顿,重开榷场,一切又恢复如常。 变化的,是各自的内部。 祝缨已确定了祝青君作为自己的继任者,虽然她在民政方面没有显露多少才华,虽然赵苏是义子、祝炼是祝家养大的学生,虽然苏喆打小养在祝缨身边。仅以军功一项,祝青君就有了资格。 安南的现状,西番总不消停,选择她,谁也不能说祝缨是“乱命”。 祝青君率军回师,离西州城越近,表情却越是凝重。她当时正在前线与西番铁骑死磕,对方并非完全不产甲胄兵器,安南的甲兵也并非占据绝对的优势,对方打不进安南,她在敌国行军也苦得要死。 就在这个时候,后方传来消息,让她节度副使。祝青君直接懵了,第一道命令就是“不许宣扬”!以及“这是谁要坑我?” 待维持住战线之后,再细细打探,才知道竟是真的。祝青君更谨慎了,她向祝缨申请率亲卫回到西州,大部队请祝缨派员换防。 祝缨同意了。 祝青君很快安排好了交割,更是打算回来之后好好与老师谈一谈,再向祝缨表一表忠心。她小的时候就股子狠劲儿,年岁见长,锋芒隐了,世情也见得多了,知道“副帅”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然而自入西州大家都对她笑脸相迎,祝青君也只好还之以微笑。见花姐,花姐不等她表白便说:“她既选了你,可见你就是成的。她从来没错过。” 祝青君见花姐精神已不如前,也不敢再让她劳神,只得去见祝缨。 与祝缨的对话,让她捏了两把汗。祝缨的脾性她是经过的,她所虑者乃是其他。祝缨不是一个人,她也不是一个人,她对祝缨从无二心,但是双方的“心腹随从”恐怕未必同心。 祝青君正待向祝缨表明一切听从幕府指令,祝缨却问道:“你对普安州,有什么想法?” “啊?” 祝缨道:“虽让你做副使,安南政务你管的少,地方上的庶务你的经验还差着些,想怎么练?” 祝青君定了定神,道:“既然朝廷已与西番议和,我就依旧还回普安州,从丈量土地、修路、挖渠开始做。可是我缺人,军中粗人多,我需要一些斯文人。” 祝缨道:“可以。” 祝缨手上,最好的文人就仨——刘遨、刘昆、刘衍。祝缨让祝青君挑选,祝青君犹豫地道:“刘相公的女孙,是不是……太大材小用的?” 祝缨道:“什么材?君子不器。我也不会将她们都给你,你能带走一个人,与她处一处试一试,看她能不能务实。如果可以,是意外之喜,如果不行,那就送回来。她们也就别再有什么别的念想了,老实回来给我抄书吧。” 祝青君道:“是。那我要刘昆。” “为什么?” 祝青君道:“您近来的公文都出自刘遨的手笔,可见她做得好,我不该要走她。刘衍在法曹,律法科条还在完善,她有事做。刘昆虽然在礼曹,但是礼曹还有赵振帮忙。且我回普安州,不宜再用军法,律令不宜过于严格,刘衍也不合适。休养生息、安置老兵、教化、囤田、梳理政令,刘昆更适合。” 祝缨道:“可以。” 祝青君放下心来,向祝缨告辞,再去见花姐辞行。花姐此时年近七旬,放在哪里都算是个老人了,祝青君十分挂怀。祝缨则召来苏喆、巫仁、项安,令她们协助安置老兵、抚恤善后。同时要下调令,将刘昆调给普安州。 公文还是刘遨拟的,她有些惊喜,故作镇定地问:“她走了,缺……谁来填呢?” 祝缨道:“调项渔过来吧。” 苏喆忙说:“那梧州又有缺了,只怕梧州刺史手下可用的人更少了。” 外五县就在梧州,梧州刺史手上才两个县,拢共那么点人。项渔算是老手了,又抽到了西州,赵苏的任务就更重了。苏喆且要担心外五县出事哩。 祝缨道:“把江珍调过去帮忙。” “那江珍的缺?”巫仁问。 祝缨道:“先空着。” 巫仁气鼓了两腮。 祝青君抿一笑,去领刘昆随她去普安州。现在是春天,过去还能赶上春耕。刘昆也没想到自己竟是最早出行的一个,她自认既不如刘遨之沉稳有成算,又不如刘衍之静默有威严,特长也不起眼,侧坐在马背上的时候,还笑得有点点的傻气。 旁人也不打扰她的快乐时光,颇有乐见其成之意。此时的刘昆也不知道,她接下来会遇到些什么事,她是有一个念头:让我教书我也认了,安南缺先生,但是教书之外,总得有点儿实务让我做吧? 经国治事,只读书有什么用? “天下文宗”曾经教过她们:只会照本宣科,拿着书本上写的照搬到现实里的,都是傻子!即便做学问,也不能闭门造车。 刘昆信心满满,摇摇晃晃地跟着队伍一路往普安州进发。 第527章 干脆 刘昆出行带着丫环婆子的两个男仆,从西州到普安州的驿路维护得不错,走起来不至于太累,婆子年纪最大犹能分神想一下到了普安州之后要怎么做。也不知道普安州的衙门是什么样子,二十三娘的住处能分到多大?到了之后第一是给二十三娘收拾出卧房和书房,其他的都能再等等…… 刘昆现在还只是个博士,按职衔待遇不会太高,俸禄也不太多,不过刘家姑姪情况特殊,干的活远比这个职衔显示得重要,待遇会有特批。这一点在幕府时就有经验了,因此周婆子将这一点也考虑到了。 思路在城外被打断——本州官员出来迎接了。蒋婉为首,男男女女也有二十来号人。 祝青君向众人介绍了刘昆,又为刘昆介绍大家。刘昆看到普安州之蒋婉,更是放心,看来安南女官并非只有幕府那里有特例。她扶着周婆子下了马,向众人一揖,众人听到“刘”就先有了一些好感。蒋婉消息比别人灵通一点,更是知道她的来历,紧张得在身侧抹掉掌心的汗之后才还了一礼。 刘松年家的哎! 祝青君道:“回府再说吧。如今仗打完了,咱们且有得忙呢。博士这回来,也是姥要她历练,以后大家有的是机会好好相处。” 蒋婉自是高兴,她的丈夫也笑:“这下可好了,我们总是担心州学教得太粗浅误人子弟,如今来了大家,我们可以放心了。” 刘昆嘴角抽了一下,又是学校的话……算了,先看看学校,如果太差,自己也不忍心。何况从学校入手,她确实更容易做出成绩来。出了成绩,再同祝青君讲要做些别的事,也更容易开口。 一行人各怀想法,进了州城。 普安州城不如西州城之宏大自在意料之中,但普安州城也几乎是重新规划的,布局严整,城墙高而厚。与西州城的底气是一个风格,不过西州更繁华一些,不少房屋的装饰更漂亮一点。 街上的行人也是各种各样,说着几种混杂的语言、穿着不同的衣服。几个小孩儿赤脚从街上跑过,大叫着:“哟~~~将军回来啦!” 也有看到刘昆的,好奇地看着她的衣着和面相,大声叫着:“有好女子来啦!” 刘昆已能听明白一些本地带口音的官话,对各族的语言还不甚熟悉——语言也多,来不及学——不懂孩子在说什么,猜测当是围观生人。她将下巴一扬,丝毫不惧。 祝青君勒住了马,跳到一个小孩子面前,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将他捉住:“你没有鞋子?你家人呢?” 几声传递,斜地里冲出一个妇人,到了马前揪过孩子:“你又闯祸啦?” 祝青君道:“不是他的事,是我看他没有鞋穿,问问怎么回事儿。”而且衣服也比较单薄,也有两块不起眼的补丁。鞋也穿不起,就是太穷,那就得问问普安州现在是不是穷得要让孩子光脚了。 妇人低头一瞅,压不住的怒吼:“你鞋呢?” “诶?我鞋呢?跑、跑掉了吧?” 妇人脸上一绿:“回家再收拾你。将军,他调皮……” 祝青君道:“那没事了。”摸出几个铜钱来,让妇人给孩子做双新鞋。这孩子打不打的,随便吧。 蒋婉这才解释一句:“这两年虽然抽丁征粮,也都会让里甲留意有无饥寒,差不多都能吃上饭,也能有衣穿。” 祝青君道:“我想也是差不多。不过这孩子回去要挨两巴掌了。”众人一笑。 刘昆微讶,将这个也记了下来,穷人穿不上鞋子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因其常见,一时竟没想到这些。心道:果然不能因多读了几本书便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了,也怪不得父兄世交里多少博学之士,做官却做得很差劲! 暗暗将此事记下,等有了住处就写信给在幕府的姑姑和妹妹,提醒她们也要注意。 刺史府也建得比较正规,前面办公、后面住人,祝青君也邀刘昆一同居住:“我也没什么家人,你也孤身在此,不如咱们同住,我有事也好请教。” 刘昆在西州就住幕府,也不介意再住个刺史府,欣然同意。接着旁听祝青君怎么与下属打交道,听着便隐隐觉得有一股祝缨的味儿。不过祝缨看起来更柔和些,几乎没见她生气,祝青君许是行伍关系,话略直接。 刘昆领的任务就是先指导一下普安州的学校,祝青君道:“娘子带来的书籍之类,已经在刊印了,但各处都想要,我也不要与他们怎么争。只央娘子列个单子,哪些更重要,我先索要这几样,让出另外几种……” 刘昆笑道:“这个容易!就是另几种,要是讨不到,我也能默写出来,让学生们传抄就是。” 祝青君与蒋婉等人都很高兴:“那可太好了!” 普安州的秩序安定得最晚,又军屯,又抽丁打了几年的仗,新的一次丈量土地、清查户口就在眼前。最好用还得是学生,学校教育就很重要了。 接下来就没有刘昆的事了,蒋婉汇报一些情况,刘昆也有闲情四下打量了,很快她就发现有点不对——那个叫白翎的小子,看祝青君的眼神儿跟蒋婉家的那位看蒋婉颇有几分相似,瞒都瞒不住! 好小子! 刘昆看白翎的目光就带了一点敌意,小子,别耽误副使之大业才好。但她与祝青君的交情也不深,不能“以疏间亲”。这事儿也得观察两天,再写到信里!节度副使的婚姻,不能儿戏的! 祝青君那儿开完了会,亲自带刘昆去后面安家,男仆照例在外面,主仆三人住一个院子。祝青君站在院子里,说:“有什么缺的,只管向我的亲兵说。” 刘昆道:“已经不错啦,并非来此享受的。只有一件事,须同您商议。” 祝青君留意到刘昆的丫环小玉有点紧张,问道:“何事?” 刘昆道:“我这丫头,从小也伺候笔墨,也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我接下来做事,可带着她不?我知道安南的规矩,凡要有职事,都要考较一番,寻常书吏的差使她也做得,您只管考她就行。” 祝青君高兴地道:“当然可以,只要守法度就行。” 这是很常见的做法,祝缨当然带着小吴等人,走的就是这个路子。更不要提郑府的家仆,金良早就混上官身了。 刘昆早就把主意打到丫环头上了,路上便问过丫环:“我与你放良文书,带你进衙门,你依旧为我做事,如何?” 丫环到了安南也略略为自己发愁,她是家仆,跟着主人是必须的。但现在的情况与在中原时全然不同,以往的经验、人生该走的路都变了个样,丫环也迷茫。 刘昆给指的路,丫环一听,也觉可行,当下同意!万没想到,侍女也能走“仕途”。 主仆二人次日就在普安刺史府挂上了号,刘昆带着小玉就去了州学。州学外面的大路口上,立着一排的石碑。刘昆在碑前站了良久,道:“这里也有识字碑。”不过数了一数,发现少了一篇,她便问陪同的蒋婉丈夫:“我记得不是这个数目。” “哦,梧州有个老话,识字歌第一篇——无用。” 刘昆也是一笑:“那个,对升斗小民的用处原也不大,大臣具本,也不用人教如何颂圣,都是写熟了的,果然无用。” “先生,请。” 刘昆先到州学,将课本、课程之类重新疏理,发现这里与西州的毛病一样——礼仪制度不完备。她理解成因,礼仪制度,朝廷颁布的最完备,但是安南不可以照搬。好在她们之前在幕府已经整理、修订出了一个大概,现在正好拿出来讲解。 最后让学生把笔记讲义整理一下,普安州这儿就算都了解了新的礼仪制度了。 州学里学生是由下面选拔出来的,都不笨,更让刘昆高兴的是学生里有不少女孩子。她每天告诫自己要一视同仁,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多关注女孩子,也要多给女孩子功课。这样倒有一个好处,手抄整理出了十几份手稿,她都不客气地笑纳了! 然后拿着手稿去找祝青君,向她建议颁发到各县、各寨。雕版印刷耗时,实在忙不过来,西州也是手抄,速度也不快,普安州之前没抢过梧州、博州,如今终于有了自己的了! 祝青君道:“劳你再审一遍,这是根本。姥常说,周公孔子最是厉害。既是要发传下去学的,绝不能有错讹。” 刘昆将“周公孔子最是厉害”在嘴里念了几遍,叹息道:“节帅看得明白。” 州学里呆了一段时间,祝青君便要州学里的学生给她干活了!丈量土地、清查户口,还要归档,都得学问人干。刘昆到普安州,原就是为了干这些事的,此时她却又改了主意,向祝青君主动要求去各县的县学里讲一讲课。 祝青君道:“我给你一个翻译吧。” 这便是答应了。 ……—— 刘昆有了决定,小玉、周婆子自是跟随,两个男仆也充作马夫、保镖,祝青君又派了一队人护送她下乡。 刘昆回房收拾行李,对周婆子道:“咱们要去好些地方,把香带足吧,到了可以熏熏屋子。” 周婆子又翻出一盒来:“只有这些了,要不要再买些?节帅总不能一直给咱们……” 正在商量,一个穿号衣的姑娘跑了过来:“博士,将军有请。” 刘昆让周婆子继续收拾行装,自己去见祝青君。祝青君见面便说:“你明天走不了啦,眼下有一桩急事——有北人诱拐我们治下的百姓贩卖,过北关铁桥就是陈使君处,我须先与他交涉。此事还请你帮忙。” 刘昆的出身也合适、学问也合适,写的公文与陈放更能和平地沟通。 刘昆推辞不得,询问祝青君原委以及要求。安南比中原是穷一些,不过百姓的日子却很难说谁好谁不好。安南百姓基本的生活能够得到保障,穷,但能活。出了安南,就看命。也有过得更好的,差的就是活不下去。 但是安南人除了活,也想过得更好一点,于是不时有人出山去做工、贩货,改善生活。时日久了,便生出许多违法之事,走私反而不是最讨厌的了。有的人会做贩卖人口的勾当。 以前这样的事是很少的,因为路不通,语言不通。现在这两条在一定程度上被祝缨解决了。以前都是互相掳掠奴隶贩卖,现在是人贩子诱骗。 也有正经做工贩货挣到钱的,故而起初并未察觉有异。近来有一个从北边逃出来的人告到了官府,被骗去贩卖、受到虐待,已有同伴被转卖他乡,也有逃跑被打死的。祝青君又开始清查人口,核对出数例。人口还没统计完,总数未知。她已写了公文给祝缨,自己这里也要与陈放交涉才好。 刘昆听了,不假思索地道:“这是重罪。”安南废奴,但中原仍有良贱之别,买良为贱是入刑的。 祝青君道:“不错。正是这样。” “我知道怎么写了。” 写了一封比较客气的公文出来,刘昆解释道:“看他怎么回,若是不理会,又或者无礼,再说明白也不迟。再不济,与他把官司打到朝廷,这件事不能默默认了。虽然他们要管也管不太多,但要留下一个话头,以后再有事,可以拿出来说。是先礼后兵,埋条线。” “好,听你的。” 哪知陈放回复极慢,公文也不是陈放写的,他只胡乱签了个名,说:“会检查往来行人。但往来的人都有安南签的文书,也不知道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 这也算是实情。 刘昆道:“要不,咱们先设个局,抓到人牙子,拷问同党。拿到名单,让陈放抓人。” 祝青君隐约觉得不对:“陈大郎一向热情,现在这倒有点官样文章在内。放到以前,你这主意,他早想到,与咱们协商了。我亲自写一封信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了。设局的事,也先着手。” “好。” 很快,祝青君收到了陈放的回信,亲笔,先是道歉,说之前太忙,多有怠慢。接着解释了原因——陈萌病重。陈萌上了七十岁,见天拆解冼、郑,不是他不想压冼,而是皇帝护冼。前有立了个傻太子,后来连这个傻太子也死了。又有国政烦劳,兵戈才息。撑到现在算陈萌身体好。 陈放如何能安心? 信里又说,贩卖人口的事他知道了,这就让人查去,只要祝青君这儿有线索,他就抓人。信使又另带了一封信是给祝缨的,祝青君派人与他同去西州。 人刚走,祝缨的回文也到了,上面写得简洁:先与陈放协调,他要不在意,就告诉他,他要不管,安南就自己派人北上抓犯人了。 祝青君将公文递给刘昆:“还好,陈大郎有眼色。” “节帅行事这般……干脆?”刘昆有点担心,在安南这些日子了,安南固然不错,较中原实力为弱,她担心说话太嚣张会不会不好。还好,陈使君有眼色,她们不用向他放狠话了。 “一向如此呀。”祝青君说。 刘昆喃喃地道:“倒也是,是她能说出来的话。但愿陈使君的信里没有冒犯的话,不会惹她老人家生气。” ……—— 祝缨轻易不动怒。 哪怕祝重华过来讨要书籍完了不走,与她聊儿子和苏喆的事,她也没有生气。刘昆跟祝青君走了,虽然祝青君身份不同往日,但都是管着一个州,她有一个女先生,祝重华也就来试一试能不能再讨到一个。 不料刘遨、刘衍各有任务,祝缨不给。祝重华也不气馁,退一步,多要点书籍,这个祝缨就得同意了。 接着,祝重华想调儿子回家:“读了这些年的书,该回家教书了。我的儿子,送到大城里来做学问、享受,怎么能成人?媳妇儿也……不知道算不算我家的,孩子一准儿是不给我家了。这么几年,一事无成,不如回家教书种地,也算个正经生计。” 祝缨道:“他自己的意思呢?” 一说这个就生气,祝重华也小小说了苏喆几句:“又吊着,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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