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还有隐情,对么?” “他让你看几个人?” “两个。如果事实就像表面的那样,只要看一个就够了,对不对?” “走吧,她们就在前面。如今设县了,她们也有职事。梧州离京城三千里,公文往来不便,有什么事,还是一次讲明、讲定才好。否则拉拉扯扯,耽误事儿。” “您的意思是?” 祝缨道:“设县了,官吏名单要定。” “哦哦,这个好办。” “走吧。” 两人到了前面宴已经摆下了,祝缨先不入坐,把陈枚带到花姐与小江面前,道:“这是当年陈相公的孙子,陈大的小儿子。” 陈枚乖乖地给二人一人行了一个礼,小江侧身避开,扭脸走到祝青君身边坐下了。 花姐道:“她不善与人交际。” 陈枚道:“明白,明白的。您还好吗?家父家母都很想念您。” “我很好,你父母呢?也还好吗?” “都很好。” 花姐还记得陈枚的哥哥,又问他:“大郎呢?听说娶妻了。” “是,嫂嫂是施相女孙。” 又说了几句话,花姐道:“他们在等你们开席了。” 祝缨与陈枚才上面坐下,祝缨先举杯,大家先饮三杯,不外感谢皇帝、感谢朝廷、陈枚跑这一趟也辛苦等。 陈枚又敬祝缨,再敬在座各位。 都客气完了,苏鸣鸾挺身而出,拿出了准备好的奏本。陈枚先看祝缨一眼,才问:“这是什么?” 苏鸣鸾理直气壮地道:“咱们梧州,如今有六个县了,但从来没有一个刺史在梧州理事。请朝廷给我们一个刺史。” 陈枚放下了酒杯,已经知道他们的意思了,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你们心中已经有了人选了,是也不是?” “当然。” “那……写在这里面了吗?” 山雀岳父道:“当然写了,我们也画押了,还请贵使将话带到朝廷。我们只认自己认定的人。” 陈枚有些为难,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一个县令还能忍,祝缨要做刺史,他怕皇帝气死。 苏鸣鸾双手保持着往前递的姿势,所有人都盯着他,陈枚硬着头皮接过了奏本,道:“我、我也不能保证。” 赵苏笑道:“您能给转交朝廷就好了。” 接下来的酒席,陈枚差点没吃出滋味来——他要怎么办? 祝缨道:“不要担心。” 陈枚勉强笑笑,他还有一件任务:拿回字据。不答应这个,字据肯定拿不回来。骗回字据,回京之后不办刺史的事儿? 他不敢。 不知道祝缨还有什么后手。 他只好自嘲地笑笑:“我担心也没用,我又没有办法的。您事事都出人意表,又算无遗策,必有万全之策。” 说到这里,他忽然好奇了起来:“您有失算的时候吗?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呢?您明明可以活得更轻松些的。您已经位极人臣了,您自己不说,何到于再回梧州?” 这说不通的。谁不想在朝廷里呼风唤雨呢? 祝缨道:“谁说我现在活得不轻松了?我将以前掩人耳目的精神省了,这一分精神放到别处,你知道我有多么的自在吗?” 陈枚哑然。 祝缨道:“至于失算,多了去了。我小的时候,只想有一间茶铺,养活一家人,不用奔波讨生活。然后就被抓去当赘婿了,亲爹也吃了官司。想救亲爹,又被郑相公抓去要我做随从。好容易从他那里逃出来,遇到你们家找失散的亲戚。跟着进京,又被个纨绔一句话扔进大牢。出了大牢去考试做官,本以为能够平安一生,又遇着了刺客。南下梧州,想蜷在这儿,朝廷又嫌我在这儿经营太久,非给调回去。回京的时候,我都三十二了,三十二年,惊喜不断。 每一件事,都出乎我的意料。 算无遗策?万全之策?你哪里来的这样的想法?嗯?” “呃……” 祝缨笑笑:“一会儿给你看样东西。” “哎!好!” ………… 酒足饭饱,陈枚收好奏本,跟着祝缨到了书房。如今论品级,祝缨只是一个县令,陈枚还是执子侄礼,老实站在她的桌前。 祝缨拉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从中抽出一张纸来:“来,看看。” 陈枚踮着脚尖上前,只看了一眼,脊背生汗——这就是陈萌让他讨的字据。 他喉咙发干,说话声间也呜呜的:“这、这是……” “你家这个舅爷,上辈子别是你们的债主吧?” 陈枚道:“谁说不是呢?阿爹在家里骂了三天,又不能大声骂,气得差点儿要请病假。” “这玩艺儿,在我手里也没什么用,隔着三千里,想用它都嫌远。” 陈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我就拿走了?” 祝缨点了点头,又问:“京里最近如何?” 陈枚飞快收了字据,嘴也没闲:“不太好,冼相公旧事重提,请求重新释经。陛下没答应。但他总是磨着。他手下那群伪君子,又提议以后科考,入场前要验明正身,以防‘舞弊’。岳尚书以为,这是侮辱士人,与他们吵了起来。那个……” 祝缨笑道:“知道了。” “小侄的意思是,其实,陛下也不是很开心,梧州刺史的事儿,必有人反对,陛下也必然不会乐意。除非,郑相公那儿您有把握,家父与他合二人之力,或许能够争一争。否则这一份奏本,恐怕是要泥牛入海的。” “梧州是羁縻,朝廷不能派人过来,只能我们自己选。如何治理,也是依我们的风俗。我做刺史,要有上州的品级,梧州要可以养兵,我来领兵,当然,钱不用朝廷出。” “啊?” 祝缨道:“我刚才告诉过你,梧州远在三千里外。有什么事儿,顶好一次都讲清了,免得往来费时。朝廷想拿捏腔调也行,想拖那就拖下去。西番也很喜欢这里产的茶砖。” 陈枚愕然:“您……”这也只是知会朝廷一声吗? 祝缨道:“我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更不喜欢受气,跟我交易,要买卖公平。你回去也可以换一个说法,一个刺史换我牵制西番。天下,不会有人怀疑我办不到吧?” 陈枚低头想了一下,道:“好!我爹也愿意你们在梧州能够平安度日,如今他与郑相公反而比之前更亲近些了。” “别是靠骂我变得亲近的吧?” 陈枚喉咙一紧:“不、不,不至于。” 祝缨道:“我不喜欢拖沓。” “我明天就动身!” 祝缨道:“刺史的敕封到了之后,我再给你们一样东西,你爹、郑七,都有份。” “敢问是什么东西?” 祝缨道:“我已经给了你一样了,你得把我的事办了,才能得到另一样。” 陈枚道:“我明天就回吉远府!” 第442章 后手 夏季的山中别业较之山下要凉爽许多,陈枚却完全无心享受这种清凉。他恨不得能够日行千里,一眨眼就回到京城,尽快将这件事情给了结。 出了书房回到住处,随从、仆人早已眼巴巴地等着了。他作为“外面的使者”并没有被安排住进祝宅,而是住进了一所比较安静的客馆里。 随行的官吏与陈家的仆人分别从左右两边扑了上来:“大人/二郎!” “大人,祝……呃,是个什么意思?” “二郎,快进来用些冰饮吧!背上都汗透了。” 陈枚自嘲地笑笑:“怪道刚才风一吹,我还说怎么这么凉快呢。进去说吧。” 进了正房,仆人忙来忙去,给他换衣服、擦汗、上手巾,随从官员则小声询问:“还顺利么?” 陈枚拿湿帕子捂着脸,声音有点含糊地说:“明天一早咱们就动身回去!要快!” 众人吓了一跳,有人警惕地望向门外,也有人想奔去抄家伙。陈枚斥道:“看看你们那个没出息的样儿!” “那大人的意思是?” 陈枚道:“咱们是为陛下办事,怎么可够拖拖拉拉?早日回去复命是正经!” 两拨人听到他这样说,将所有的心事都放下,只余一个念头:对!快点回去! 烟瘴之地不是闹着玩的,本地人都说比二十年前好多了,他们看来也确实没那么糟糕,但仍然让人心中不安。 他们开始连夜收拾行李,陈枚道:“小点儿动静,收拾完了就睡,她是什么样的人?真要扣下咱们,谁都走不了。既答应了让他们走,就不会反悔的。” 众人知道他说的有理,动作变得从容了一些。 陈枚自己却没有睡得很安生,他不担心安全,却担心接下来回京之后要怎么办。京城是很乱的,政事堂里人心也不齐,自从有了政事堂,丞相们就没有一条心过,丞相要是一条心了,皇帝该不干了。 但是,以前那些矛盾很多时候是可以调节的,现在不一样,冼敬与郑熹已经摆到台面上来了。要命的是,因为祝缨,郑熹是明着被质疑是不是共犯,而陈萌也有包庇的嫌疑。 祝缨现在又要做梧州刺史,还点菜!还要品级! 陈枚完全不敢想象接下来会闹成什么样。 朝廷可以不答应,但如果不能如了祝缨的意,她会再做出什么来,还真不好讲。陈枚当然也知道,如果由着祝缨坐大,朝廷以后就更难辖制她了。出现一个不受控的、有不小地盘的势力,对朝廷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甚至可能猜到朝廷中另一部分人会有什么样的建议。 围剿?收伏? 陈枚的脸在黑暗中露出一丝苦笑,梧州这地理,怎么进兵?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一线天”,不是游玩时矮山里只有一道几十尺的小景致,想从这儿打进去…… 陈枚叹了口气,在床上辗转反侧。 次日一早,鸡一叫,陈枚就一个骨碌爬了起来,随从们也陆续起身。客馆的人已经快烧好早饭了,见他起来了,笑道:“大人稍歇,就好,就好。” 陈枚道:“不急。” 说话功夫,饭也好了,陈枚又托客馆的人给祝缨带个话,他今天一早就要走,要山上给个向导好下山。客馆的人答应了,道:“您先用饭,我这就去请示。” 大家吃饭也有点心不在焉,还剩了不少,陈枚放下碗,就见祝缨带着赵苏等人过来。 陈枚迎到院中,乖巧地叫了一声:“叔父。” 祝缨没有计较他的称呼,道:“这就要走了?” “是。” “还是他们两个送你出山,给你准备了些土产,路上小心。” “多谢叔父。” 陈枚一心想尽快赶回京城,并不想多带累赘的东西,轻装简从是最好的。 祝缨已经打开箱子让他看一看了,准备的东西都没有那么贵重,一点土布、一些甘蔗纸、一点糖,此外是一些比较有本地特色的小物件儿。两个大箱子就能装完。 祝缨道:“带给陛下吧,算贡品。” 陈枚只得答应带上东西。 祝缨道:“回京之后,你们日子不会太好过,自己小心。” 陈枚唯唯而已。 祝缨道:“现在朝廷里一定有很多对我有怨念的人,我离开了京城,他们还会针对南方人,继朝中冼、郑党争之后,陛下总不会希望再看到南北士人的分歧吧?” 陈枚吸了一口凉气,苦笑道:“您还说不是算无遗策。” 祝缨道:“我这里有一封信,你带给陛下。” 陈枚忙双手接了,道:“您可别再气陛下了,他年轻,经不得您这样的劝谏。” 祝缨道:“不至于。回去有什么事,都推我头上。” 陈枚心中五味杂陈,有点无奈,又有点羡慕祝缨能这么潇洒地说出这样话来。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居然是真的信,不是奏本——在赵苏与苏喆的陪伴之下离开了别业。 两口箱子也不算大,他讨了几个竹篓,将箱子里的东西分成几篓,放马上驮下山,节省了不少的时间。 一行人出“城门”的时候,正看到许多人抬着一块极大的条石,条石上结着红色的绸子,陈枚问道:“那是什么?”不会也是让他带回去的吧? 赵苏高兴地笑道:“既然已经设县了,这里就是县城,当然要换块匾啦!” 就是把“祝家庄”给抠下来,把“祝县”给镶上去,除了这个,工坊那里还在赶工,制作一些标记县界的界碑。 陈枚道:“叔父做事,果然迅捷有序。” 苏喆道:“您还叫叔父呢?” 陈枚笑笑,没有回答她这个话。 ……—— 徐知府等陈枚等得度日如年,放哨的衙役发现一行人远远地从山上下来,扬声问明了身份之后,飞快跑去报信,徐知府手里的扇子一丢,与庞司马两个上马跑到路口迎接。亲眼看到陈枚完好无损,才有心情与赵苏、苏喆打招呼。 赵苏道:“接下来有府君护送,我们二人也可放心回去复命了。有劳府君。” 徐府君也客气了两句,又问赵苏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赵苏是福禄县人,虽然辞官了,品级在这片地方上却很高。赵苏道:“我是回来承欢膝下的,必会遵纪守法,府君治理一方,不必顾忌我。” 徐知府虽不很信,但也安心不少,与赵、苏二人别过,与庞司马护送陈枚往府城去。 路上,徐知府还要安排陈枚在本地游玩。 陈枚道:“王命在身,我须得赶回京城。日后府君到京城来,容我再尽地主之谊吧。” 徐知府送的礼还没送出去呢,急忙说:“那也要先回府城,到驿馆更换马匹。” 陈枚答应了,当天赶路很急,快关城门的时候他们冲进了府城。在驿馆休息一夜,徐知府带人将准备好给的“孝敬”送到驿馆,给陈萌送行。比起祝缨,徐知府准备的礼物就是真的贵重了,宛然是当年祝缨往郑府里送礼的样子。 陈枚也接了,又多讨了一些马匹,很快动身。 日夜赶路,仅用了二十天就直回了京城。 回京之后,先去复命。他进京的时候日头将将偏西,皇帝才闲下来生闷气——他刚与冼敬又发生了一番争论。冼敬仍然要求重新释经,皇帝只是不肯答应。虽然很气祝缨,但是祝缨说的是对的,如果皇帝不能把握住新注的精髓,释经,就是让臣下拿到了拿捏君主的利器。 另一边,郑熹与陈萌虽然消停了,但又没有完全消停。因为祝缨出了事,冼敬一方觉得自己占理了,天下忠贞之臣只剩己等。已有人要求将冼玉京、霍昱等人调回来,又要将一些“疑似”包庇祝缨的人贬到地方上去。 郑、陈二人当然不愿意,反手把提议的人又给贬了出去。如此一来又激起了更大的反对之声,怎么犯了错的比好人还嚣张? 双方一闹,皇帝的日子也不好过起来。 陈枚来得不巧,撞到了这个枪口上。皇帝没好气地问:“她很得意么?” 陈枚不动声色,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唯有感激。” “哼!她说什么了?” 陈枚将那封信奉上,又说:“山野之地,无以奉献,只有寥寥数物,以表心意。” 皇帝有点好奇,命拿上来,东西捧上来一看,没有祥瑞不说,还不怎么值钱,东西也没什么象征的意义,他的脸色就不太好:“就这?” 郝大方小心地说:“陛下,相公们来了。” 儿子回来,陈萌当然上心,后脚跟了来。冼敬一看,也想来询问一下梧州的情况,郑熹见状,也须得跟上——祝缨的的确确是他给捎进京城的,户籍都是他办的,相关的事,他盯得也紧。 三人同时出现,正好遇到陈枚说到了重点:“梧州诸县令,请朝廷任命一个刺史。” 皇帝诧异地问:“他们还知道要刺史?” 陈萌道:“那个地方一直羁縻,以前是您遥领的刺史之职。如今您贵为天子,这梧州刺史确实是空缺的。” 冼敬道:“怕不是祝缨弄鬼吧?” 陈枚道:“五位县令公推她。” 皇帝勃然变色:“她!” 陈枚奉上了祝缨的书信,又说:“梧州偏僻,物产不丰,据臣入梧州所见,连刺史府也是没有的。各县各自为政,一个刺史,也只是个空头衔。不妨给她,如此一来,她也可以往西拓土,钳制西番。” “钳制西番”这事儿近来提了许多次,皇帝听得耳朵都生茧了,他怀疑地问:“她处处为难于我,我还能信她吗?” 郑熹此时才缓缓地说:“陛下,朝廷有梧州也不过是二十年的时间。在那之前,他们也是化外之民。信与不信,对朝廷都没有损失。若果真能够钳制西番,朝廷也能省些心。” 冼敬道:“隐忍三十年,城府何其深?一个县令让她困守一处,不能再有作为还罢了。朝廷如果再给了她一个刺史的名份,只怕她会闹出大乱子。那可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的妇人!” 陈萌道:“好,不给,然后呢?五县共同推举她是什么意思?他们听她的。她就不要朝廷的这个敕封,她如今手上的土地人口能少一分吗?敕封,是她还认朝廷为正朔。不敕封,朝廷不认她,她还会认朝廷吗?獠人认朝廷吗?獠人是怎么归顺朝廷的?因为她。 她是一个会受你搓磨的人?你把自己当婆婆,把她当你儿媳妇?非得要求你夸她一句‘乖顺’?为了你这一声赞许,什么事儿都肯做、什么委屈都能受? 你只为你自己的一口气,就要朝廷损失一个可以钳制西番的方略。 陛下,梧州开化最晚,如果没人约束,獠人一定会四处为乱,周围的州县也难以安宁。” 冼敬怒道:“难道朝廷没了她就不成?只能任由她讹诈?” 郑熹冷静地说:“本来也不至于的,咱们都应付得了。只可惜你的学生疯狗野猪似的疯咬乱拱,生出许多事端,大家腾不出手来应付别的。要不,你来?” 冼敬避开了最后一句,反问:“那些都是国家栋梁,你这么羞辱他们是什么意思?我的学生里,用没有一个女人!要不,我的学生走,你把那个女人再请进政事堂?” 皇帝更气闷了,问道:“就这样?没有别的办法?就算要准其所请,也不能这么百依百顺吧?” 郑熹道:“您的意思,为难她一下?陛下,臣不敢再说‘识人’,眼下却敢说,她是个果决的人。朝廷一拖,她会干出什么来,臣也预测不到。 或者朝廷出兵威吓一下?可梧州烟瘴之地,士兵聚到梧州山外就要先病倒十分之一,然后是补给,这一次可再也没有一个祝缨精打细算了,会花多少钱,不敢想。朝廷硬要打也能打,但这个人狡兔三窟,恐怕不过是逃入深山,再立营寨。 至于离间,獠人能联名请求她做刺史,就是信她,离间的手段,不太好使。 敕封,更划算些。” 冼敬道:“你们二人,为何惧怕于她?还处处回护?” 陈萌道:“我是回护天下。连年水旱灾害,又有民乱,北地一场、西陲一场,南边儿还想再来一场?还有可用的将军吗?你想好了再回答,对手是祝缨。” 皇帝憋着一肚子的火,切齿道:“难道就这样了?” 郑熹道:“陛下,南方不是过是藓疥之疾,远隔关山三千里。如今近处的民乱才是应该关心的事情。纵要动手,也要先定腹心,再修理枝节。再者,陛下越是决心要教训她,就越发不要惊动她。留着看看,能对朝廷有用,算她立功赎罪。败于西番,派一个使者就能处置了她,何须劳师动众?” 此言有理,皇帝的气儿顺了一点儿,道:“如此,就依卿言。” 皇帝的憋心塞到了冼敬肚子里,他闷声道:“但愿不会养虎为患。” 陈萌道:“要不你就现在去对付她,要不就这样。既然已经决定了,出了这个门,谁都别发牢骚,装也要装得坦然一些、大度一些,没得叫人笑话。婆婆活着,叫儿媳妇管家,也不丢人,非得嚷嚷,叫人知道被儿媳妇辖制了,才丢人。” 皇帝道:“你们拟旨吧。”说着,摆了摆手,将众人摒退,自己掏出信来慢慢地看。 祝缨的信写得倒还算客气,跟皇帝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越狱——“各自求活”而已。回忆一下自己与三代皇帝的过往,说自己对皇帝没有敌意。一直瞒着皇帝,怪不忍心的。 再给皇帝把夹攻西番的事儿又详细写了一下。西番与北地不太一样,北地是分裂的,西番不是,它一定会比北地更早再次成为威胁。因为觉得对皇帝不忍,所以她决定帮皇帝牵制西番,也算不枉相识一场了。 皇帝看完,也不知道是气好还是笑好。将信团了一团,扔到了地上。想了想,又对郝大方说:“拣起来!” ……—— 陈、郑二人争赢了,心情也没多么的好,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会儿如果对祝缨落井下石,就是承认自己之前大错特错,尤其是郑熹,他与祝缨的联系太早了。 党争之际,他得出多少血,才能从中洗脱出去?只有让这件事含糊过去,让这件事不能成为“错”,两人才能脱身。 郑熹自嘲地笑笑:“我竟开始庆幸祝缨能干、凭自己的本事脱身,且真的到了梧州、梧州獠人真的听她的。” 陈萌心里还惦记着字据,道:“您要对付她,难是难了点儿,也不至于一点办法没有。只不过为了天下,您只好背负非议而已。” 两人相视一笑。 陈萌提前回家,揪过儿子询问出使的详情。陈枚第一件事是拿出了字据,第二件才是说了与祝缨见面的情况,然后才是对梧州的观察。 陈萌认真听了,道:“你还是年轻。” 陈枚道:“是。以往觉得祝叔父慈祥可亲,能干可靠,这次才知道她的可怕。” “可亲可靠,是她以前没有针对你。” “是。”他这趟就是个跑腿的,话题是祝缨定的,节奏是她带的。 连字据都是她主动给的,陈枚在心里默默地加了最后一句。 陈萌道:“下一趟,还是你去,放低身段认真请教……” “是。” 此时,门上来报,有个女人拿着祝缨的帖子来求见! 陈萌道:“请进来吧。” 又是个女人! 来人自称“苏晴天”是梧州会馆的主事人,到了面前一看,是个中年的妇人,衣饰上与京城仕女看不大出区别。 苏晴天大大方方地二人问好,然后说:“我们老师临行之前嘱咐过我,朝廷敕封县令之后,有事要说与陈、郑两位相公。” 陈萌问道:“老师?” 陈枚问道:“是什么?” 苏晴天笑道:“是,在福禄县的时候,老师教过我们许多东西。不知可否请郑相公过府?我去郑府,怕要被打出来的。” 陈萌一面说“不至”,一面问是什么东西? 苏晴天道:“老师做户部尚书的时候,担心会有意外用到钱粮的时候,特意留下一笔以供应急之用。都标在图上了。” 户部尚书是郑熹表弟,这事儿也瞒不过他,如此一来,苏晴天到陈府,反而是与陈萌更亲近了。 陈萌派人请了郑熹过来,郑熹以为他是要商量敕封的事儿,过来才知道祝缨还留了这么一手。他心下吃惊,口上赞叹:“她还有多少惊喜是咱们不知道的?” 然后和气地问苏晴天这一笔仓储地哪里。 苏晴天拿出一张图纸来,又拿出一份账,对应的是图上的仓储,道:“老师说,还请二位能够用好这一笔钱粮,造福百姓。话带到了,东西也带到了,我就不打扰啦。” 郑熹忽然问道:“她对你们有什么安排?” 苏晴天笑道:“您说笑了,我们要什么安排?老师好好的,我们就会好好的,我们有事,老师会为我们报仇的。” 郑熹哑然。 陈萌道:“也不知道她在捣鼓些什么。” 祝缨正在瞎溜达,她对陈、郑二人的处境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处境就是她搞出来的。 她连旧绸衣都没穿,套了件布袍子就出门了,给小孩子分了点糖果。提着刀,溜溜达达,往城外走去,去看看庄稼长什么样了。没多会儿,她就溜达到田埂上了。 第443章 不信 这时节,日头很早就很毒了,祝缨顶着斗笠,在田埂上蹲了下来,伸手薅了一把稻子,青色的,微微带一点点的黄。穗不太大,还算饱满。山上种田不易,这一片又是十来年前才开荒出来的,能种成这样也是下了大力气的。 梧州,不说比北方,就是比吉远府也算是土地贫瘠的,祝缨望着稻子发怔。 蹲了一阵儿,脚有点麻,她弹起来交替地抖着脚,抻着筋骨,不远处有人大喝一声:“你是什么人?” 祝缨摘下斗笠,几个农夫认出了她:“大人?”抢上前来要磕个头。 祝缨道:“我来出来转转,你们有事就忙去吧,不用理我。” 为首一个年长些的笑道:“现在也不算忙。” 祝缨就势与他们聊了起来,询问一下收成,得知比刚开荒那会儿每亩地全年能多收上几十斤庄稼。具体多出多少:“也分地。好的能多出八、九十,差的也能多出四五十来,靠肥、靠水……” 山上积肥也不容易,产量总是比不得山下。 祝缨耐心地听着,几个人凑一块儿聊了一阵儿,远远地有人在满山地喊她。老农扶着膝盖站了起来,道:“大人,是江娘子找来了。” 祝缨从地上弹了起来,抖了抖脚,循声看过去,江舟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又另跟了一个人——周娓。 祝缨对老农道:“那我先回了。” “哎。” 几个农夫围随相送,祝缨同他们走了几步,忽然问道:“这周围还安全么?有没有盗匪野兽?” 一个嘴快的年轻人道:“山匪不敢过来,有时候会有小贼,偷点儿粮食瓜菜,抓着过几次,打一顿也就完了。冬天会有狼,在山里嚎,也不太往这边儿凑,咱们这别业、这城,顶顶可意的。” 祝缨笑道:“出城还是要结伴。” “哎!” 祝缨对他们摆了摆手,大步往江舟她们走去。 走得近了,江舟先埋怨一句:“又一个人出来了,叫咱们好生担心的。”她的肤色仍黑,脚步仍然很利索。 周娓道:“来信了,是您那位学生祝小官人的信,大娘子与赵大官人都说挺要紧的。” 她到别业有些日子了,因新到,又是女卒出身,江腾两个就收留她先到自己家里去住。 一是彼此之前的职事相仿,说不得日后周娓也要接着做狱卒,大理寺出来的人,必然比小地方更懂些,早早地熟悉一下,方便以后相处。 二是祝缨考虑到周娓是个京城人,一下到了山上,不要说各族的语言,就是本地方言,她也是听不懂的,跟着二江先学说话,做事的事儿暂时放一放。 周娓就先没领职事,跟着人江舟到处跑。她本就是个泼辣性子,到了别业之后戾气渐消,心情渐好,愈发地活跃。江舟说上句,她就说下句,两人经常一搭一唱。 祝缨道:“知道啦,我这就罢。” 江舟碎碎叨叨:“胡师姐也出来找您了,祝银也出来了,叫我们俩先找着了。” 周娓道:“先回去再说吧,天儿这么热,回去歇歇,也好吃午饭了。” 祝缨被她们俩一人一句一气催回了城里,又遇着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一群小孩儿围着他转悠。别业里有作坊,比吉远府的作坊产出少、质量虽相仿但是略贵,不过山路难行,也有货郎选择从这里进货,再到更远一点的山中贩售。 要么少赚点钱,要么多受点累,这个货郎选择少跑点路。 他乐呵呵地说:“别跟着我啦,我得出城了,天黑前要到那边寨子里的。” 还有小孩儿眼巴地看着货郎挑子,上面琳琅满目集了好些东西,光看着就很过瘾了。有两个小孩儿又很快看到了祝缨,将她围了起来:“大人!” 祝缨道:“来,跟我来。” 小孩儿们跟着她走了,货郎抬袖擦了擦汗,对她陪个笑,戴上斗笠,挑着担子快步走开。 祝缨给小孩儿们领到一家小食铺子,买了一把糖,一人一颗分完,拖上江舟与周娓逃回府里。按照经验,如果再多站一会儿,就会有另一批豆下来围着要糖吃,她就回不了家了。 回到府里,赶上饭点儿,祝缨于是招呼众人一同吃饭。苏喆已经跟着苏鸣鸾回家了,路丹青、林风等人久未回家,也要回家住一阵儿,再考虑去向,因此只有赵苏还寄住在这里,还没有来得及将妻儿接过来。 祝大不便起身,仍然在房里吃,张仙姑愿意同女儿一起吃,又觉丈夫可怜,总是中午与女儿吃、晚上同丈夫一起吃。 现在是中午,人比较齐,连同小江二人一块儿。祝缨问小江:“你们家里孩子呢?” 小江笑道:“她们在学里吃呢。” “功课还行?” “还好。”小江说得谦虚,样子却颇为高兴。 饭桌上,张仙姑说起:“锤子来信了。”花姐就问:“你们都回来了,他也快要回来了吗?” 祝缨道:“还不一定。梧州要用到人才,却也未必能盛得下这么些人才。” 赵苏很上心,面上又故作不经意地说:“梧州州治,除了刺史,其余官职都由各县轮流担任,已然没有空缺了。羁縻不同于编户,恐怕不能令行禁止,接下来的事儿……” 祝缨道:“等敕封下来,我会同他们谈的。” 张仙姑等人见二人说的是正事,也不敢马上插言,看赵苏没再接话,张仙姑才说:“吃饭,饭都凉了,吃完了看锤子的信。” 祝缨道:“不用担心他,只要他撑得住这一阵儿就行。” 祝炼来信,是她到梧州之后就走了会馆的渠道给祝炼送了一封信,让他沉下心来,把手上的事做好。她会安排一切,保底是祝炼回梧州来给她帮忙。未来的十年、二十年,她是要打地盘的,也需要熟练的人手。 祝炼现在回的就是这个信。 匆匆吃完午饭,祝缨见张仙姑担心,当场拆了信一看,笑道:“还行。” 祝炼的信里说,消息传得慢,他一开始是不知道的,后来是刺史召他过去试探,他才听说了消息。但是,不管怎么样,祝缨都是他的老师。知道祝缨安全到了梧州之后,他就放心了。前不久才从刺史那里又得到了消息,知道祝缨被正式敕封了,也为祝缨感到高兴。 然后说,既然祝缨有安排,他一定会把现在的事做好,等祝缨接下来的消息。 花姐笑道:“他一是个懂事的孩子,小时候心里事儿多,本性不坏。” 张仙姑这才放心了,去看祝大了。 祝缨道:“咱们也都散了吧。后半晌还有得忙呢。” 各人散去,赵苏又留了下来。他最近都窝在府里,天天看档案。不但祝缨没有什么动作,他也没有动作,但是他知道,祝缨什么时候行动,是与他们什么时候把这个“别业”的情况摸透有直接关系的。 早一天吃透,早一天就能接手。以他这几日的观感来看,作为一个“别业”,这地方打理得不错,但是作为一个“县”,可以挑剔的地方就太多了。不是花姐不努力,也不是项乐项安撬墙脚,而是两者着明显的区别。 前者更讲人情味儿,后者更重“法”,以后还要同朝廷打交道。 赵苏还有一个不适应,之前他是在户部的,一看就是全天下的数目,何其庞大?如今连降三等,看一个偏远的羁縻县的数据,不自觉的脑子就容易转不过来。 譬如祝缨打算把县里的路整一下,征发、钱粮之类,赵苏好悬没打算“调拨”。又譬如他认为整个梧州应该也整顿一下交通,旋即发现这个规划也需要好些人力物力。 今天因为祝炼来信,说到梧州“人才”和治理,赵苏又想再提醒祝缨一次:“恐怕得先把县里安顿好,再动梧州。您手上的人,还是不太够。只凭一县辖制其余五县,唔,小妹应该不是问题,其他几个不好说。刺史府没有治所,刺史府的官员都是轮流,也都是虚名,没有真做过职事官。” 祝缨道:“既然我这儿设县了,轮流的事儿得再加我一份了,既然敕封刺史了,梧州就要统一政令,一切都得重新理过。” 赵苏道:“只怕这个比共推您做刺史还要难!刺史是慷朝廷之慨,听令,是缚他们的手脚,轮值,是夺他们的机会。这些事,不是‘谈’能够解决的。 况且,您接下来要打下更多的地方,会设更多的州县,能够轮值的县越来越多,这恐怕不是一件好事。如果还是轮流坐庄,即使有两个州、三个州,即使您做了节度使,您能够动用的人马也有限,节度使也只是个空名。 现在的梧州,还是‘分封’。新有之地,请兼用察举、科考,不要再‘分封’更多的家族了。即使有家族有大功,给他们的子弟建功立业的机会,而不是直接给一个县。那样等于是在削弱您自身。除此之外,您也要壮大自身,否则,都是为他们当谋主,为他人做嫁衣。” 祝缨点了点头:“要不我怎么开学校呢?” 赵苏道:“县里学校教的学生,恕我直言恐怕还不太行。” 祝缨道:“那咱们就带一带他们,本事都是练出来的,亲自带出来的,更合用。” 赵苏问道:“那祝炼他们呢?” 祝缨道:“那要看看接下来的局势了,看朝廷是个什么章程,才能决定他什么时候回来。” 赵苏道:“是。我接着看旧档去,别业这里才是您的根基,早日理顺,才好说及其他。” “去吧。” ………… 赵苏说的都对,祝缨也都想到了。她也看得出来,赵苏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有抱负,在梧州,他有机会,也有不足,梧州也不是他的地盘。不过他反对“分封”倒是说到点子上了,当务之急,还是经营好祝县。 下午,她就没再出门,自己也在家里看旧档。祝缨饭量不小,张仙姑唯恐她饿着了,过了一阵就拿了好些吃的来给她,催她休息一下:“总是坐着,身子都坐坏掉了,再吃点儿东西。” 祝缨也就从善如流,与花姐等人一块儿吃点心聊天儿。 也不瞎聊,而是顺口问一下府里人的情况:“看到有几个小孩子,说是咱们家的,有多少人成家了?” 花姐笑道:“男婚女嫁,不是很平常的么?他们唱着歌儿,又或者去猎了羊、有了地,拿给心爱的姑娘,姑娘看小伙子踏实听话,也愿意一起过活,就凑成一家了。” 打从“石头城”起,至今也有十年多了,当时的年轻人也都到了成家的年纪。山中风俗,看对眼了就有机会,十多年下来,也有稳定组成家庭繁衍的,数目还不算小。 这样的人家,花姐也留一些在府里继续帮工。祝县没有奴隶,之前是别业,名义上都是祝缨的佃户,人口繁衍得多了,放出去一些去做别的事也是正常的安排。 花姐道:“如今设县了,又是另一样规矩了吧?” 祝缨点了点头,道:“算役力吧。” “好。小巫。” 巫仁道:“我都记下,明天同项三娘与赵大官人讲。” 祝缨道:“先前跟着我的人,也不容易,也要安家。” 祝缨心里琢磨着,凡要结婚的,得给人家分间单独的屋子,再给一点小家的生活用品,帮着结婚。北上十年,都不容易。 吃点心闲聊渐渐变成了安排庶务,在坐的竟都没有察觉,你一言、我一语,都说得入神。 因周娓在,她们说的都是官话,在坐的官话倒还可以,周娓难得都听懂了,便也插言:“大人,已经设县了,娘子们身上的官职,是不是要定下来了?是正正经经的,咱们祝县的官员了?” 这些年是花姐揽总、兼管些学校的的事儿,小江与江腾两个司刑狱,先是项家兄妹,后是巫仁帮着管仓库、收租之类。以前是侯五,现在是祝青君管着防务。都是祝缨的自己人。 祝缨道:“当然。不过,先时帮忙的人有不少,都要有个妥善的安排才好。说不得,你们几个,要先忍一忍。” 最初别业缺人,除了项安、项乐来帮忙,还用了一些小管事。后来花姐等人搬到别业,仍然留有三个管事襄助,他们也需要有一席之地。 此外,跟在祝缨身边的祝文、祝银也都有些能力,也需要安排。有没有朝廷敕封,是很明显的一件事。本来正副职是搭档,差别不特别的大,一个职位一个县只有一个人得官的时候,正副的差别就显出来了。 然后是赵苏、项安、项乐等人,本身品级都不低,一下能占去几个比较高的位置,这还是他们愿意为自己俯身低就。 花姐道:“行。” 她表态了,二江也跟着说:“跟您的。”巫仁跟在后面点头。 祝青君出外巡逻了,周娓左右看看,又自己冒出头了,表情变得十分精彩!祝缨笑道:“都会有安排的!” 弄得周娓白了她一眼,花姐笑得更大声了。 祝缨道:“我说话算数。”她当下就指定了江舟管祝县的监狱。 江舟道:“我?” “对,你别看她,她,我另有安排。梧州女监,也是要人的。” 江舟这才笑了起来,花姐也说:“恭喜。” 如此一来,接下来的安排就很明显了。祝县的,让资历浅一些的人担任。“日后”更高的官职,由资历深者承担。资历老的如花姐,与祝缨之间不必明言就有默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就争着要位置。 周娓也放下心来。 其余都依此办理。 花姐道:“这些年辛苦的这些人,总算也对他们有一个交代。” 祝缨道:“我倒还有一个念头,以后家业越来越大,如果有不能胜任而资历又老的。愿意退位让贤,我另拨些钱粮给他,算休致。” 花姐道:“那也不算白辛苦了。也好。” 不多会儿,就把这事儿给讲定了。正好,项安、项乐带着项渔也过来了,项安项乐在城里有自己的住处,项乐儿子已经不小了,也没有接过来——山下的先生更好些,他想让儿子先读书,再说。反而是项渔,一头扎到了别业,与叔叔姑姑住在一起。 祝缨问道:“这是有话要说?” 项渔道:“是。大人,我下山去看望阿娘,遇着县里的人,他们都很想念您,又想恭喜您得了敕封。也想请示您接下来的安排,想上山来探望您,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祝缨道:“我也很想大家,不过,告诉他们不急在此一时。时机到了,我会请他们过来吃饭的。” 三人互相看了几眼,道:“是。” 祝缨道:“正好,你们来了,你们与艺甘家无怨无仇,阿渔,你替我去见一见艺甘洞主吧,我给你向导和通译。” “是。” 艺甘家也没有文字,所以也谈不上什么书信,只有几页纸,由祝缨口述,项渔记录了下来,权作他的稿子,路上背熟了,去见了艺甘洞主当面说明白。 内容也很简单,祝缨希望与艺甘洞主能够和平相处。如果艺甘洞主愿意,她也给艺甘洞主申请一个县令。艺甘家这些年也在偷学种宿麦,但是这边看得也死紧,艺甘家弄不到好种子,绑架过几个熟练的农夫,还被这边五县发兵给抢了过来。 艺甘家还保留着一些原本的习俗,比如祭天之类。梧州五县才改过来没几年,自己互相是不这么干了,被艺甘家一激,又重操旧业了。 祝缨的要求是,双方把这人牲的事儿也给停了,和平相处。如果艺甘洞主愿,祝缨也可以到艺甘家的地盘上去看一看,看他那儿还有什么生财的门路。艺甘洞主可以选派聪明的子弟过来,她教识字、算术等等,好帮助艺甘洞主管好寨子。 至于种宿麦这事儿,她也可以帮忙,这个她熟。还可以帮助艺甘洞主把干活不积极的奴隶变成比较积极的佃户。 太讲道理了,项渔背稿子背得感动得要哭了:“大人真是一片慈母心!” 是我眼瞎!这么慈祥,一定是个女人啊! 项渔甚至觉得祝缨有些软弱了,如今祝缨都回来了,怎么可能打不过艺甘家? 他收拾收拾,带着通译、祝缨准备的丰厚礼物就要出发。 祝缨道:“且慢,我让青君派人陪同你去。” 胡师姐道:“我同他一起去吧,大人回家安全了,我也放心了。正好同小郎君一道出去走走。” 祝青君不能离开,胡师姐又感激项家给予过的帮助,一路护送项渔去了艺甘家。 ……—— 项渔感觉颇为良好,从一个商人的角度出发,这笔买卖是赚的,从一个“读书人”的眼睛里看,废掉人牲,是文明的。何况还有劝课农桑,又要给艺甘洞主一个正经出身。 项渔认为,最大的阻碍可能是之前仇恨有点儿深,需要劝说。 岂料走了三天才到了艺甘家的新大寨,被带到艺甘洞主面前,这老头儿听完了他的说词,当场就暴怒:“还要来骗我吗?” 项渔也傻了:“我是诚心来的!” 艺甘洞主原本的大寨不在这个地方,原来的家离“祝家庄”也就二里地,现在被迫搬迁不就是因为当初好心,同意祝缨在那儿设集市做贸易么? 现在倒好,自己的好地方没了,被迫搬进深山。 他不信。 非但不信,寨子里的年轻人义愤填膺,要把项渔给祭了天。亏得胡师姐一柄短刀削铁如泥,一手弹子准头也足,与几十名祝青君练出来的青壮,结阵护着项渔杀出了大寨。 贵重的礼物也丢了,项渔大怒:“真是不可理喻!” 几人一路狂奔,在边界的地方遇到祝青君提刀等着他们:“你们遇到强盗了?” 项渔可算见着了救星:“艺甘老头儿欺人太甚!这都是他打的!你可一定要为我作证,咱们求大人报仇啊!” 两人直回县城,祝青君没有说话,项渔先哭诉:“大人,我也不是怕死,也不是为我自己难过。他们哪儿是打我,这是铁了心与您作对啊!” 祝缨没有生气,道:“知道了,你受苦了,下去休息吧。青君。” “在。” “你派人去吧,给艺甘洞主再捎个话儿,就说,我这别业如今还要住,不能给他,但他可以回来,那一片地荒了很久了,我也不曾圈占。他还可以搬回原来的寨子。如果不放心,我可以与他对天发誓。” “是。” 祝青君又托了一个过路的西卡族的商人捎话。 又过五天,商人回话:“差点把我也给打了,看我是西卡的,才饶过了我。他们并不相信你们。” 艺甘洞主之前吃亏太大,一朝被蛇咬,无论如何也是不肯相信了。 祝青君暗中警惕,散出了更多的探子,以防艺甘家偷袭——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稻子快在熟了,这个时候很容易招来艺甘家的混蛋偷割稻谷、放火烧庄稼。 在这紧张的氛围中,陈枚再次来到了吉远府。 第444章 变了 “又要来?”庞司马顾不得在上峰面前,惊声发问。 徐知府的声音也有些萎顿,道:“对,依旧是陈二公子,敕封梧州刺史。” 庞司马道:“梧州……” 徐知府心道,幸亏自从那一位到梧州之后我便敬而远之,没有冒犯,否则真不知道那一位会有什么样的手段。 庞司马想的却是:上次陈二公子过来才送了他一份礼物,这一次要怎么凑一份礼物才好? 吉远府比当年富庶多了,但徐、庞二人也不敢聚敛太过,因此二人手头虽然富裕,却也达不到豪富的水平。养家糊口、周济亲族、维持体面之外,大手笔地短期内送两次礼,手上也吃紧。 司马还在犯愁,徐知府已经说了:“快,好生准备。” 他比庞司马还要多一份想法:再筹备一份礼物送进山,贺一下那一位梧州刺史。有这么一位邻居,福祸难料,但好好供着应该能少一些麻烦。 两人分头忙碌,吉远府有祝缨留下的底子,官员虽然十年间调换了一些,差役们都还是熟手,很快将迎接的活计做好。待驿站将消息发来,徐知府与庞司马率众相迎,吃惊地发现这次的队伍比上一次大了一些。 庞司马心道:坏了,事先安排的费用不够了,得再添些。 紧跟着徐知府陪笑上前。 陈枚跳下马来,将正在拱手的徐知府的胳膊托了一托:“府君礼重了。” 徐知府笑道:“哪里,哪里……哎?!你怎么憔悴了这么多?是这一路太辛苦么?” 从北方到南方这么老远的距离,可别是路上病了累了,再死在吉远府吧?他爹不得记恨我吗?徐知府心肝一颤。 陈枚的脸颊向内收了一些,肤色也变深了一点,笑道:“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苦夏、苦夏,果然是有道理的。” 徐知府道:“南方湿热,你还是辛苦了,还是先请入城歇息,容我为你您知会梧州、寻向导。” 陈枚也不拒绝,道:“好。” 徐知府又要设宴,陈枚也婉拒了:“只恐他们那里来人急,怕明后天就要动身,我须得养精蓄锐,才好进山。” 徐知府只得一切从简,只有自己与庞司马等数人陪同陈枚吃了个晚饭。他们一离开,陈枚便将帽子一摘,伸手扯衣服:“怎么这么热?” 仆人道:“这儿差不多是尽南边儿,就是比北边热。进山就能凉快点儿了。” 他一路也热得够呛,陈枚此番南下比上次要惨得多。上一次还看看风景,气候也还算宜人。这一次沿途的风景是看过的,路上还不时遇到雨水,不下雨的时候又越来越热,所有人都瘦了一圈。途中又病倒了两个随从,只能把他们暂留在驿站里养病。万幸的是这一路上还没有死人。 仆人道:“水来了。” 陈枚才把自己泡到浴桶里闭目养神,想到又要见祝缨,不由生出一种既期待又逃避的心情来。一路太累,他差点儿在浴桶里睡着了,直到仆人来报——庞司马前来拜访。 陈枚猛地睁开眼,从浴桶里站起来,突然发现自己在洗澡,急忙扯过衣服胡乱套上。 庞司马是来送礼的,一面肉疼,一面还要堆笑,一抬头看到陈枚正在擦头发,发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只好慌乱地拍马屁:“周公一沐三握发,大人真有周公风范。” 奉承的话人人都爱听,如果不是自己衣服都穿得乱七八糟的话,陈枚高低得跟他多聊两句。 两人客套完,又数次推辞,庞司马留下了礼物以及许多奉承陈枚、陈萌父子的话,恋恋不舍地离去。 陈枚一把扯掉衣服,再次泡进了浴桶,徐知府又来了,陈枚又把之前那件湿漉漉的衣服给披上了。 两人一番寒暄,徐知府也是来送礼的,与陈枚一番谦让,陈枚道:“无功不受禄。” 徐知府道:“受禄必有功,下官正有一事相请。” “不知府君还能为什么事烦恼呢?” 徐知府道:“吉远府与梧州相邻,那一位您是知道的,我是惹不起的,她的手下这许多獠人,在她面前归化乖巧,对我,我是有些担心的。所以也备了一份儿礼物,与那一位结个善缘,只是与她素无往来,不知如何开口,还请您代为转圜。” 陈枚没有马上答应。 徐知府马上又添了一句:“我还得跟她做邻居呢!这吉远府、福禄县,可是她发迹之所,我……寸步难行啊。您只当是为了边境安宁。” 陈枚终于点头了:“好吧。” 徐知府大喜:“多谢!” 次日,陈枚睡了个懒觉,到了中午也不想起床,吓得仆人以为他也病了,陈枚爬起来,慢吞吞地吃着饭,说:“别在这儿一惊一乍的,收拾行李,明天咱们就要进山了。” 仆人惊讶地道:“报信的人还没回来,向导也还没来,现在就断言,是不是太早了些?您一路奔波,这都累成什么样了儿了,多歇两天又能怎么样?” 陈枚道:“说山里凉快的也是你,说要在山下多休息的也是你,话都叫你说尽了。” 仆人委屈地道:“我那不是心疼您吗?” 主仆二人斗了一会儿嘴,仆人拗不过陈枚,去重新打点行装了。进山换洗的衣服得带,用惯的小物件得带,朝廷的敕书、官服之类也得带。陈枚牢记了“隔得远,一次把话说完”的教训,连同张仙姑、祝大的封赠也给请下来了。陈枚亲自把这几件要紧的东西也给检查了一遍。 此外还有几封书信,一封是陈萌的,一封是王叔亮的,陈枚都自己贴身收好,只等当面交给了祝缨。 又等一日,山里出来一个路丹青接他。 ………… 路丹青回到梧州之后装束也变了,身上“獠人”的味道更重了。在京城,外袍的下摆得很长,如今只到膝上三寸,鞋子也不一样了,还打着绑腿。发式却不是山中女子模样,而是像祝缨那样在顶心挽了个髻,插了一根簪子。 她腰间佩刀不佩玉,肤色比在京城时红润了一些,见面就笑道:“二郎,好久不见啦。” 陈枚道:“也不算太久,我这不是来了么?” 路丹青道:“让你跑这一趟,必是有好消息的。” 陈枚道:“是。” 路丹青高兴了,道:“来吧,我为你引路。小妹回家帮她阿妈去了,赵家表兄有事脱不开身,只有我了。” 她带了二十名精壮的土兵,陈枚看他们佩带的都是正式的武器,身上的衣服也比较整洁,人人都有鞋穿。 路丹青也看了看陈枚带来的行李,确认要带进山,又要去寻驮队。 走的还是一线天。越近一线天,天上飘来乌云,路丹青道:“不好,咱们得紧着些了,山里比外面容易下雨。遇到了雨,山路就不好走了。” 一行人紧赶慢紧,在一线天中段,雨点还是落了下来,路丹青不停催促。不用她催,陈枚也知道这地方危险。在他们到达那个简陋的关口的时候,雨已经很大了,山上开始有零星的石头滚落。 出了关口,就见旁边一处山坡上滑下颗大树来! 陈枚脸色有点白:“天地伟力……” 路丹青道:“到了这儿就已经算安全的啦!山里哪年不下雨?哪年没这些?长年累月,哪里能住人,哪里不能住,都能看得见的。咱们县城就很安全,各家大寨也不错。你要见着没有寨子的地方,再平坦,也别在下雨的时候多停留。” 陈枚虽然披着油衣,周身仍然被潮气绕着,凉。 天黑透的时候,他才进了县城,就着火把的光,依稀认出“祝县”两个字。 本以为下雨居民都会回家,不想许多人仿佛才聚会完的样子,匆匆往家赶,在城门口差点把他们挤到一边。 陈枚听不大懂山上的方言,祝县的居民,大部分会唱一点识字歌,日常时却是交谈说什么话的都有。陈枚只好问路丹青,路丹青道:“秋收。只盼这场雨早点儿停,不然谷子晒不成,就要霉坏了。” 路丹青带陈枚去了祝府,这会儿祝府也还没吃饭,赵苏正在向祝缨汇报:“抢收得还算顺利。田里还余了一点,只要这场雨没下太久,还能抢到一点儿。天如果及时放晴,收成不会减太多。” 小江道:“下点儿雨也不坏,艺甘家也不容易在这个时候捣乱。” 祝银来说陈枚到了,祝缨道:“走,看看去。” ………… 祝缨亲自到府门口迎了陈枚,陈枚有点受宠若惊,祝缨看他样子有些狼狈,道:“先换了衣服,吃了饭再说吧。” 敕封刺史是件不小的事,祝缨希望五县的县令也都出现。因秋收,苏鸣鸾等人需要在家监督,不便提前太久过来等候陈枚。今天祝缨才派人去通知他们,现在下雨,今、明两天估计是来不了的。 陈枚打了个喷嚏,道:“听叔父的。” 一行人干净清爽地坐到堂上吃饭的时候,已经入夜,人人饿得前胸贴后背。 陈枚先问祝缨:“陛下准了五县所请,我已将旨意带到,您看,什么时候宣读合适?” 祝缨道:“你才来,歇息一下吧。这场雨一下,道路不也不安全,不急着回去。” 陈枚的想法,是早点回去早好,但身体确实吃不消,回想来时路,也觉得等到天晴了,路上安全了更好些,便也同意了。 花姐等人听到皇帝已经准了,脸上已经带了笑。今天因为天变了,小江等人也在府里帮忙调度,留下来吃饭的特别的多,很小的声音汇成了一股笑意,传入了陈枚的耳中。 陈枚心道:你们倒开心了,可惜朝廷里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睛的。 赵苏突然说:“二郎清减了。” 陈枚摸摸脸:“也不算什么,回去好吃好睡,就养回来了。” 赵苏笑道:“回去还能好吃好睡么?” 祝缨道:“他才坐下来,你又提糟心的事儿,还叫不叫他吃饭了?” 陈枚嘟囔道:“您也知道朝廷有糟心事儿呢。” 赵苏道:“朝廷什么时候不糟心了?打从我去国子监读书起,可也没断了勾心斗角,不过以前高手过招,看着好看。现在是街头地痞斗殴,抓头发抠眼睛,更丑的还有坐地放赖的。” 陈枚看向祝缨,苦兮兮地道:“您荐的那位姚尚书,干了一件大事。” “哦?” 陈枚道:“他自从做了户部尚书,就变了个样子。原本,我爹也觉得他是个能干的人。哪知自从您走了,尤其是知道了您那一处后手之后,他就愈发无所顾忌了。他说,禁止田地买卖的禁令该废止。” 祝缨难得地吃惊了,问道:“他说原因了吗?” 陈枚摇头道:“我不清楚,他也没同我爹讲。我爹让我来请教您的呢。对了,还有冼敬那伙人,又提了要将科考定制,现有官员,只要任期之内没有犯法渎职,到了年限就转升一级。这是不是要夺我爹的权、栽培他们那群不出挑的自己人?” 祝缨问道:“其他人呢?冷云是不是得复出了?还有施家。” “都回来了,哦!”陈枚拿出两封信,“这一封是我爹的,这一封是王鸿胪的,都是给您的信。” 祝缨收了信,道:“你一路辛苦,天气火热,山中清凉,正好养一养膘,养点肉再回去,不然不够路上掉的。” 陈枚道:“是。那……” 祝缨道:“我看完信,会给你答案的。” “哎!”陈枚不再担心答案,他也饿极了,山中食材新鲜,饭食滋味很好。 吃到一半,有个男子在门外轻声呼唤,陈枚看了过去,祝缨道:“怎么了?” 那人光着脚,裤脚上都是泥水,进来道:“大人,都收拢好了。有十来户没来得及的,我也招呼了人帮着他们把谷子收回来。” “一年就看这几天了,现在受些累,接下来就能休息了。” “是。” “来,一起吃。” “不啦,家里等我回去,看不见我他们挂心,天黑路滑,别再出去找我。” 祝缨起身,抽了一边墙上烧得正旺的火把递给他:“那这个。” “哎!”来人接过火把,匆匆离开。 陈枚混了个半饱,见状感慨道:“一身本领,还是落到了这里管鸡毛蒜皮。您要是男子就好了,天下之大,任由您指点江山,谁能不服?” 他是丞相之孙、丞相之子,从来也没见过正吃着饭还要管一个两腿泥的人汇报的事儿。徐知府托他送礼时,他那股“她的话在这里竟比朝廷官员还管用”的感慨,在看到一个泥腿子的时候都转为了对祝缨的一种惋惜。 祝缨道:“来这儿,跟我是男是女没关系,哪怕我是个男人,在这里蜗居,朝廷也不会很管我。换上别的地方,譬如扬州,朝廷就算不理西番,也要先讨伐我了。” 陈枚心里还是咕哝,口上却说:“朝廷不会的。” “那是还没腾出手来。” 陈枚赶紧转移话题,道:“姚尚书、冼相公这一弄,就更腾不出手来了。您……要看着他们闹?” 祝缨道:“明天告诉你。” 陈枚没套出话来,只好乖乖吃饭,吃完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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