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提起筷子对祝缨道:“忙了好一阵儿,来,敞开了吃点儿热乎的。” 祝缨笑道:“刚才您看着他们喝酒的时候,我已混了个半饱了。” 郑侯笑道:“嗯,凭本事吃饭,妙极。” 小冷将军很快回来,下盘很稳,不像是个喝醉了的样子。回来对郑侯道:“已经安顿下了,派了人在外面守护。” 郑侯道:“不错。三郎啊——” 他拖长了调子,祝缨就知道他有话要说,放下了筷子:“哎,我在呢,您只管吩咐。” “支度使不好做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祝缨又提起了筷子,道:“趁您没说完,我再多吃两口吧。” 郑侯大笑,笑完又皱眉:“不是向你诉苦,是真有难处了。” 小冷将军对祝缨道:“咱们与户部打了无数的官司,他们只会敷衍搪塞!看在您的面子上,咱们看下面看得死紧!再这么下去,只怕饿急了眼的人可再也顾不得军纪,到时候祸害了北地,百姓遭殃,咱们也有负圣恩。就更不要再妄想抵御胡虏了。” 他这一串话说完,帐中的将校都看向了祝缨。 祝缨下手的林风紧张得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祝缨道:“北上的时候,户部不是足额给了么?” 唐善哀声叹气的:“是那一回,近来就没有给足过。” 郑侯也放下了筷子,一副没有胃口的样子:“我整顿了大军,裁汰老弱病残,到后方去兼了些民伕的活计,选出青壮加以训练。” “不愧是您。” 郑侯摇了头,小冷将军道:“结果户部说,既然已有裁汰,就不必给十成了。” 祝缨已经明白了。 郑侯这儿是努力干活了,但是朝廷这里已经被这些人吃空饷吃出习惯来了,他要十成,后续朝廷会拖拖拉拉只给七成。问就是“道路崎岖”,转运不便。你说北方平坦,窦尚书会告诉你,北方前几年消耗巨大,没有余粮了。这些都是从南方调的,所以更麻烦一些。 祝缨道:“可是裁汰下来的也得做事,也要吃饭,是也不是?如果不用他们,就要征发百姓,又要扰乱地方、耽误农时了。对不对?” 一句话便说明白了,金良夹在中间不好说话,此时,一直担心的脸上终于显出些放松的神色来,一拍桌子:“就是这样的嘛!他们远在京城的人,哪知道边将的难处?” 祝缨对郑侯举了举手里的茶杯,郑侯也举了举茶杯。 下面的将校开始议论,看祝缨也顺眼了一些。他们本是排斥一个“外人”参与到大营的事务里来的,更何况这一个“外人”还明显捏着他们的脖子。谁也不会高兴。 不过是看祝缨与郑侯相处不错,又有官职在身,才没有造次。现在倒是觉得她是懂事的,勉强可以相处。同时又各自打着主意,想给自己所部多争些补给。 只恨现在不能饮酒,不然一定要轮番敬酒,同这位支度使喝出个敞开了提供补给的交情。 郑侯却已经转了话头,对祝缨道:“你心里敞亮,我就放心了。来,公务是明天的事了,今天且乐一乐。” 健卒们又角抵,又有将校显武艺,与上次祝缨来时全然不同。 小冷将军借着点酒劲对祝缨道:“大人麾下壮士,也能一展身手吗?” 林风跃跃欲试。 祝缨笑道:“他们年轻气盛,莫要激得他们失态。君侯面前,我来献丑吧。” 命立了鹄。 她一手执弓,一手扣了三支箭。不熟的将校窃窃私语。看她不慌不忙,箭发连珠,林风先跳起来喝了一声:“好!!!” 将校们也频频点头,有节奏地叫好。 有将校也要来射。 祝缨却抽出丝帕来,将眼蒙上,将校们顿时开心了:“这样才有看头!” 祝缨原地转了三圈,从箭壶里准确地又抽出了三支箭扣在手中,又中靶心。这回的喝彩声变得散乱,没那么有节奏了。祝缨唇角微翘,将弓准确地交到了祝文手里,扯下丝帕,缓缓睁开眼,坐了回去。 郑侯道:“哎哟,忘了设彩头了!” 祝缨笑道:“我许的铠甲不会忘的。” 郑侯又笑。 气氛欢快了起来,林风也跑去与小将们比武,他的个头在北方算矮的,凭一股莽劲儿硬打硬拼,也只能打成个平手。祝缨看他不服气的样子,笑了:“丢人了吧?” 林风气咻咻地说:“他们让着我。” 这句话倒让将校们看这个咋咋呼呼的矮子顺眼了不少。 胡师姐一直安静地在一旁,习武之人的好胜之心在她身上很少能见。祝缨也不让她上去显摆,她看了这些将校的本领之后也有些心惊:我这本事,也只好跑跑江湖的时候用。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宴会结束之后,郑侯对祝缨示意。 祝缨会意,与他到了内帐,没有别人,只有郑侯与唐善并两个亲兵。 ………… 祝缨与郑侯对坐。 郑侯道:“不好办呐!” 祝缨问道:“要十成给七成,到底够不够用?我估摸着,之前的空饷缺额还是有的。” 郑侯道:“大意了!没留那么多。既然是裁汰,当然要有个裁汰的样子,他们以前办得也太不像话了!可是啊,又不许骚扰百姓,冬天与胡人对阵又苦、缴获也没有想象得多。不太好办。再有一些老兵,就这么光着身子赶回家,我也不忍心。” “可又不好意思再向朝廷伸手了,再索要,窦尚书不说话,陛下也要忍不了了。”祝缨说。 “是啊。” 祝缨道:“您手上实数能有多少人?精锐多少?老弱多少?您的部将里,有没有饕餮?” 郑侯听到“饕餮”不由莞尔:“如今倒不敢,可也不能叫人什么都不赚呐!” 祝缨道:“已然开春了,我预备开荒。您那儿有一时不好安排的人,请交给我。我将他们重新整束,一部配着民伕转运,一部开荒。这里的田地我看过了,是真好啊!不像南方,找块没开的平坦荒地都忘劲,土里尽是些石头树根的。” 郑侯道:“军屯?” “也不算是,兼并是有的,但是这事儿是止不住的。只好另寻些活路了。老兵这么送回家去,天又冷,一路也不定有什么遭遇,且北地人口又受了损失。胡主励精图治,是个长久的祸患,接下来,还得靠北地的人口支撑战事。与其徙民实边,不如就地把老军留下。愿意回的,给路费,想留下来的,给田、免赋五年十年的,万一要征兵,他们还有经验。 种出粮食之前,他们的粮饷当然还是要发的,这些我与户部周旋。” 祝缨想了一下,这些老兵,回家就能有什么家业了?那是不太可能的。 现在她给田,虽然是要自己开荒,但是开出来了就是他们自己的。如果有淘汰的军马之类,也可留下来做耕种之用。 这里是北地,牛马都比南方易得,她打算统筹一下,帮着开荒的人撑过最困难的头一年。至少撑过春耕。 郑侯道:“让你做支度使是做对了!” 祝缨道:“只盼着将军们不要打我的闷棍就好。我想清查一下军中的账目。” 祝缨实是接了个烂摊子。上要与窦尚书扯皮,下要把将军们给撕了。她认真地看着郑侯,郑侯坦然地道:“一场大仗下来,账目也清得差不多了。” 祝缨道:“我查的与他们查的不一样。” 郑侯道:“你要如何查?” 祝缨笑笑:“我带了些人来,其中有一些这两天要出入军营,还请给办个号牌。他们都是本地人,离家几个月了,放他们回家探探亲。” 郑侯叹道:“你是会干事的人。” 祝缨道:“明天还请您升帐。” 郑侯道:“可以。对了,时悉是怎么回事?” “他还要往边城去呢,我看他不是很想。” “让他走一遭吧,免得有人说闲话。出门在外呀,得让陛下知道。” “哎!” ……—— 次日,时悉抱着头爬了起来。出了大帐去见郑侯,途中,尽见着些带着杀气的刀疤士卒。又看到一群吃饭的士卒,他们的吃着拌着杂菜的汤粥,咬着干得掉渣的饼子。 时悉的肚子叫了一声。昨天空腹饮酒,现在是饿了。 一位校尉殷勤地请他吃饭,时悉有些意动。校尉给他盛了一碗,与士卒们吃得差不多。 时悉先喝粥,脸色顿时变得跟那个粥一个样儿。犹豫地看着手里的饼子,直觉得咬上一口要后悔。他咬了一口,果然后悔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意思吐出来,强咽了。勉强笑笑:“你们用吧。我寻老君侯去。” 郑侯的大帐,祝缨已经与将军们冷过一回脸了,听说祝缨要接手账目,将军的脸色又都不好看了起来。 还是郑侯说:“听他的。” 祝缨依旧客气地说:“我到北地来,是为襄助郑侯。眼下咱们只有一条路——通力合作,打赢这场仗。我做什么都是为了赢,我不想自己参与的事没个好结果。所以我绝不会拖诸位的后腿。诸位是武,我是文,离了北地,只怕见面都少。” 她食指拇指比划了一个小小的空缝:“眼下只有这一点缘份,我愿与将军们将它处好。凡我做事,绝不故意为难。以前的事,翻篇儿。以后若遇刁难的事,你们只管提刀来见我。” 小冷将军对她知道得多些,当下道:“好!我且信你!” 祝缨微笑:“那咱们就说定了?我先与户部那里接洽,尽快分拔好粮草补给。还请诸位将要轮换下来的老兵伤兵,编成什伍,咱们方便接收?” 小冷将军道:“好。” 他们把事儿都讲完了,时悉也到了,郑侯又招呼他吃早饭。吃过了早饭,祝缨问他去不去边城。 时悉犹豫了片刻,还是要去。 祝缨道:“好。” 她也如郑侯这般,让时悉看焦土、看白幡、看新坟,看城墙上的痕迹。时悉走马观花般看完,天气稍稍暖和了一点。 祝缨与郑侯送走了时悉,两人又送了他许多礼物,名马、珠宝之类,又额外准备了一些给明义公主等人的礼物,都让他带回。 ………… 打发走了时悉,祝缨便着手接管军中补给,她要在春耕开始前,先把大营里的事理出个头绪,然后分批发遣老兵开荒。 老兵在北地没有家,住的地方也需要她操心。 好在北方春耕略晚,她还有时间。时悉离开的当天,祝缨便给祝青君等人分派任务:“你们几个,去这一片,你们几个,到那里去……” 他们身上还有协调驿路、转运的任务,每个人身上的任务都很重。连同留守的苏喆、卓珏等人,也都各有安排。依旧是祝缨在梧州时的法子,每个人都要亲自下乡去,不能只管收发公文。 祝缨自己也在郑侯的大营里设自己的一处小小的营盘,就地办公。她亲自把粮草分拨、发放的事干了一遍,从接到拨来的粮草到分派。 先设了度量器,一斗是多大,装谷物装得几分满,一束马草是多重。又设了几个样子,谷物得是什么样的,马豆质量如何,验收的时候随机抽查,马草里不能是裹着泥土的,发下去的帐篷也取一顶样品来,都要比着样品。 诸如此类。 接着,她请来了各部的将军,先与他们协调:“步兵与骑兵消耗不同,守城与先锋赏格不同,咱们先分类,再点各类的人头,各营驻扎了何样兵种多少人。再来分派。” 郑侯那里也有各部的名册,各有多少人、马之类,先算清楚。 祝缨的算法也与以前分利的时候一样,将士各按品级来算。将军每日的供给更丰富,且她还给将军们重复计算一下。譬如,他们的亲兵,领一份粮饷,祝缨又再给他们重新算一份粮饷,这重复的一份都发给将军们:“你们自己的亲随,自己开火,自己管。” 不但是粮饷,凡兵刃、铠甲、器械,也这么重复算一份。是额外给钱。 没有郑侯在上头,她说话也就更随和了一些:“我不从中取一文钱、一粒米,都拨下去。我的人如果有手脚不干净的,只管来告诉我。诸位的营中,我也要抽查,每人每日口粮我给足了,他们要是吃得不够份量,我就把贪墨的人煮了,到时候大家记得来分一杯羹。” 小冷将军听了就笑道:“好,我帮你劈柴。” 金良便也凑了一句:“我来烧火。” 接着,祝缨又行文给户部,写了自己的计划,以及军中的实情——现在水分挤差不多了,发钱。然后是给吏部,既然是她要办事,就得给她的人“名份”,将十名北地子弟与两位北地贤达又授了官。 祝青君等人都亲自押运,只要朝廷拨来的钱粮,必能原样、如数到各营,交割清楚。忙了个脚不沾地。一切井井有条,郑侯省了许多心。 天气又渐渐回暖,开荒的事又要开始了。整个大营就看着祝缨的营地里人流不断,个个步履匆匆。 祝缨向郑侯告辞,回到了行辕。 第365章 请命 “对,以后你们的家人过来,便是住在这里。沿这条河往东,这一片,到那边那个土垅,都是你们的地。人来了,开出了地,我再与衙门里的人过来为你们登记造册。”祝青君耐心地对一群老兵说。 一个老兵突然问道:“你做得了主?衙门听你一个女娃娃的?” 祝青君安排他们这一队兵士忙了一个上午了,已解释得口干舌燥,听到这个疑问,她也没有特别的生气,类似的话她已经听了许多遍了。此时也拿出说了许多次的解释来:“大人派了我活计,自然能安置得了你们。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大人。” 老兵们这才点点头,慢慢地散去。 祝青君抄起腰间的水囊,灌了一大口冷水,冰水入喉,心肺一片清凉。 她收起了手上的图纸,翻身上马,与几个同伴一同回到行辕,天色暗了下来,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她得回去再把今天的事情整理一下,与苏喆等人碰个头,把进度报上去。 回到了行辕,灯烛已经点了起来,她们简单地碰了个头。林风道:“回来啦?就等你了。你每天都回来得晚些,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么?” 祝青君摇了摇头:“没有。” “那走吧,陈大郎也回来了!项二还把项渔那小子带来了,顾大哥今天也过来回事,今天一定有加菜!” 到了堂上一看,位子多了四个,正在往桌上摆的菜也多了两样,从四菜一汤变成了六菜一汤。 出门在外,祝缨吃饭越发的简单了,量是足够的,样式却不是很多。她也跟大家吃一样的,也没人说什么。她觉得四菜一汤已经不错,今天加到六个菜,堪称奢侈。 认识的人彼此打了个招呼,顾同与卓珏正亲密地说话:“怎么样?学着不少东西吧?我可羡慕你啊!能跟在老师身边。我有好久没有聆听教诲了。” 卓珏整天累得像条死狗,眼睛倒还亮,话却说不大出来了——干这活儿,费嗓子。 他气若游丝地说:“这些兵,嗓门儿太大了……” 想给一群大嗓门儿解释清楚、安排明白,他不得不抬高调门,日复一日。 顾同直乐,拍着他的后背说:“累是累,可是值啊。” 陈放那边同项乐正与项安说话,项安道:“阿渔与二郎同住吧。” 项乐道:“好。” 陈放道:“我要有个侄子,也该带过来的!”言语之中颇多惋惜。 他与项乐路程比顾同短,回来得却比顾同要晚,两人在京城一番活动,陈放见父亲、见岳家,又与亲友,项乐则要与赵苏碰面,又为祝缨在京城办一些事。他因这次北上的机会,被祝缨趁机保了个官身,消息传到老家,整个项家都喜气洋洋的。 项大郎当机立断,把长子项渔给踢到了京城,让项渔相机投奔二叔项乐。项渔到京之后,先把自家生意理了一理,正琢磨着购买几百石的粮石,作为“军资”乐捐一下,以此为由去找项乐。 项乐回京了。 等到叔侄二人与陈放抵达行辕,已经进入二月了。项渔又汇报了梧州、吉远府以及别业的一些事情,捎带了一些别业的信件、物品之类,现在正在祝缨的书房里说话。 一片其乐融融。 项乐抽空对祝青君说:“老夫人不放心,又打发了二十个人过来。都是老侯叔教出来的。” 祝青君道:“那咱们人手就更足了。” 说话间,祝缨与项渔都出来了。项渔一脸的高兴,虽然没有见到他的朋友祝炼,但是既然来了,那就有的是机会了!他又拜见顾同等人,与熟人林风等打了招呼。 祝缨道:“既然来了,就干活吧。正好,人手紧呢。耕牛、种子、农具,都要有人督造。” 说着,她又看向了顾同,顾同忙说:“派给我们府里的,我都能理会得!不用他们再费力。” 祝缨又点一点头,对祝青君道:“家里又来了些人,你与阿文、阿银两个商量怎么安排。” “是。” “吃饭吧。” …………—— 一餐饭吃完,祝缨依旧有事忙,她又召了些北地子弟,与他们议一议转运等事。 包主簿回来了,先向祝缨汇报与大营那里打交道的情状:“以下官所见,郑侯来后,士气、风纪比先前好多了。咱们征发的民伕也没折损多少,以往有遇着将校心情不好鞭鞑的事情。现在他们对我们倒客气。都是看大人面上。” 祝缨道:“他们本来就不该拿百姓出气的。” 接着,又有几名主簿、録事汇报他们的遇到的问题。又有督造粮仓的汇报进度之类。 待到议完,祝缨自己留下来写些公文。向政事堂、皇帝汇报的功课是必不可少的,使职在外,尤其还讨要了好些权利,又与大军沾边,祝缨旬日一奏,每次两封奏疏,侧重点各有不同。 给皇帝写,要问候他的身体,关心他的健康,同时写自己为君分忧的心意。然后才是写正事,除了自己安抚北地的事情之外,还要写一写郑侯大营的事。写一下士气好了不少,士兵仍然辛苦之类。报喜也报忧。 给政事堂就罗列大量的数据、进度,偶尔杂夹着又办了几个无能的官员。 她并不总向朝廷要官,只把一些低品级的官位批量向朝廷打个申请。更高一些的,她都单独与姚臻勾兑。 灯到半夜才熄。 书房外面,已经散了会的北地官员们也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边走边聊。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初次为官,包主簿每每提醒这些年轻人:“你们哪里知道这样的上峰有多么的难得?!累是累一些,却总是值得的。世上多得是给你惹事生非却要推卸责任给你的上司!还苛待下属。咱们遇到这一位,是机会来了。” 包主簿一位远亲族侄小声说:“叔,咱们是不识好歹的人么?看大人到了之后,才几天功夫?四州秩序都好了,也没见有逃荒的人了。” 另一个年轻人道:“是,大人样样都好,就是对南人太关爱了。” 包主簿一看,这位是不太认识的,仍是说:“什么南人北人的?都是大人的人!你自成一派,还要大人理会你?上峰怎么会喜欢窝里斗的下属?都盼着咱们拧成一股绳好干事呢。” 年轻人道:“我倒也不是说别的,卓郎他们还罢了,苏娘子说是头人,蛮夷风俗也忍了。那个小祝娘子,我打听了,也不是大人的妹子,也不是大人的侄女儿。是收留了赐了姓的,如何能支使咱们做好些事?” 祝缨此来,自然有人打听她的情况。祝青君的来历没什么好瞒的,也并不复杂,同姓,不是家人,那大概就是忠仆了? 要是个男仆也就算了,还是个女的!北地仕子是觉得别扭的。 包主簿道:“那你们还不打起精神来?做事不如一个丫头,还能说嘴?大人是要能做事的人。” 包侄子说:“陈大人回来了,要是他能代了这一位就合适了。” 包主簿道:“乱说什么?” 一行人边说边走,越走越远,祝青君按着刀柄从柱子后面闪了出来。 她缓步到了祝缨的书房外面,对守门的随从说:“我来回安置新人的事儿。” 祝缨在里面听到了她的声音:“青君么?进来吧。” 祝青君进了书房,先把炭盆给拨一拨,让炭烧得旺一些,然后说:“都安顿下来了,男女分开,他们的官话说得还不好,先不叫他们领太难的差使,在行辕里帮着做些事,过两天熟些了,再请示。” 祝缨道:“好。你每天回来得都晚,是遇着有人刁难了么?” 祝青君笑笑:“都不是什么大事儿,见着我年纪小,总要多问两遍才肯信。” 祝缨看一看她,道:“唔。什么时候觉得吃力了,回来告诉我。” “是。” ………… 祝青君回去之后,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又往头一天去过的只有一个雏型村庄去。这里离行辕很远,开荒么,得荒。老兵们虽然是老弱病残,修个房之类还干得来。 祝青君这里统计了他们的籍贯,有无家口之类,统一汇总,到时候一块儿把他们的家人捎过来。 今天结束得稍早些,祝青君回城的时候天还明着。她对身后的人说:“你们先回吧,我再逛逛。” 众人以为她年轻姑娘爱逛街,都点头离开,祝青君也跳下马来,牵着马慢慢地在街上走。 行辕所在治安极好,小偷都比别处少。她信步而行,偶遇到一对母女正抱头痛哭,一旁一个妇人道:“你们哭得也够了,再哭,主人家就不要了。” 祝青君心头一动,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妇人见她模样也周正,还牵马,衣服也没补丁,还佩着几样饰物。也耐性地说:“已经是主人家的人了,又不舍得。常有的事儿。在家要饿死,到了主人家,还有一口吃的,拿了这身价,家里也能吃上饭了,对彼此都好。” 祝青君沉声道:“怎么会还有饿死人的事呢?不是减了赋税?” 妇人道:“对啊,减了,可她家遇着事儿了。怎么熬得到秋天呢?秋天收成再不好,也是没办法的。” 看到家贫不得已而卖儿卖女以为给一个身价就能救全家,这是不对的。因为被卖的这个人,她自己也是要吃饭的。这一份钱,够全家多久的呢? 祝青君问道:“她身价多少?” 正在哭的母女俩都看了过来,一时有些迟疑。祝青君看那个母亲,面相不太像是北地人,像,但不多。女孩儿十二、三岁的样子,依稀有点母亲的影,面目普通,没疤没记号。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一般的市价也就几贯。祝青君摸了摸身上,钱没带够。她反手把辫子从脑后捋到了身前,不错,发梢上头系着几颗小金珠子。 祝青君先问:“借问哪位是买家?” 路旁铺子里的一对老夫妇说:“既哭成这样,小娘子又有心,我们便不要她了。” 祝青君对他们道了一声谢,把金珠子解下来,对那个母亲道:“先拿着这个,撑到秋天吧。” 秋天有了收成,应该就能缓过来了。 她又给了牙婆一把钱,权作赔偿。 那母亲拉着女儿对她叩头,祝青群将二人扶了起来,带她们离开围观者的视线,寻了个小茶铺子坐下,要了些吃喝。 那母亲口音有一点怪,话倒说得清楚,一个劲的道谢。 祝青君一直看着这个母亲,问道:“她父亲呢?” “上个月,刚走了。” 祝青君看这母女俩都没有戴孝,那母亲说:“送到主人家里,怎么好戴着孝呢?” 祝青君感叹了一回,与她们聊一聊,又问了一些事,才知道这母亲竟是个胡人。 “不打仗的时候,处得都还好,哪知道养下孩子还没长大,就开始打了……” 这女子在胡地也是种地的,收成不好、养不活,一番波折嫁到了北地。丈夫家也有几亩薄田,日子比在胡地要强些。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胡地很苦么?” “苦,”这女子说,“租子要交五成。自己种的东西贱,外头要买些东西又贵且买不到。” 祝青君与她聊了许多。 在北地,朝廷定的赋税在账面上是不高的,但是东加西加,最后能收到一半。可胡地更狠,人家账面上就收你五成,再东加西加,产量还没有北地的高。丰收的时候日子都紧巴巴的,一旦有灾,是真的要饿死人。 不想饿死,就去卖身当奴隶。胡人里的奴隶也比北地的奴婢过得惨。朝廷法度,主杀奴还得问个罪,虽然有许多脱罪的方法,但是也说这是不对的。胡地主人随便打杀奴隶,不用负任何刑责,赔点钱了事。比当年“獠人”对奴隶也没好到哪儿去,只是不太流行拿奴隶放血祭天罢了。 但是呢,普通人种田,日子又比放牧强点儿。 胡人牧牛羊,但也不是谁都能顿顿吃烤全羊的,就像农夫种田,但能吃得上山珍海味的绝不是农夫本人。 所以北地苦,胡地只有更苦。 自己守着一群羊,躺草地上晒太阳,不用干活羊就自己长出肉来了,想走了就到处跑,自由自在?不存在的。 会有风雪,牲畜也会有疾病,一不小心就都死了。要到处地跑,人来回奔波也更容易生病。 所以这个女子嫁到北地倒也安心,儿子夭折了之后又生了个女儿,虽然北地有灾,但女子觉得比在胡地还要强一点。 不幸丈夫发病死了,她一个寡妇,还是胡女,才犯边的异族是她的族人,她还带着一个女儿,日子眼看是过不下去了。 祝青君问道:“她叫什么?” “小凤。” 祝青君点了点头,又问了女子的名字,打算带她们立个女户。寡母、孤女,北地再民风淳朴,日子也是不好过的。她打算帮一帮。 她给母女二人找了个客栈住了一晚,次日,带着她们去办了户籍,特意从顾同那里借了人,给母女二人送回家去。 顾同忙得满头包,没细问就答应了。 祝青君将事办安,觑着一个祝缨得闲的时间,又到了书房外面。 ……—— 祝缨正在翻看从项渔那里收缴来的京城小画书,将书一合,放到了桌上。 祝青君鼓起勇气,道:“大人,我……嗯,我想,求一个差使。” “哦?手上的不想做了?” 祝青君摇了摇头:“我会做完了,等到种子播下去,我想领押运粮草,又或者到边城探路的差使。” 祝缨道:“原因。” 祝青君道:“我现在领的差使不是不好,要是在梧州,会更顺利。现在,他们心里拧着劲儿。我……我认得路,在路上走着更自在些。” “就这?” 祝青君抬起头来,目光中是一片坦然:“我在您身边的这些人里是特殊的。别人的出现都有缘由,唯我没有。别人身上都有官衔,我没有。譬如卓郎君,出身没得说,正经读书出来的官员。譬如阿喆,虽然是个女子,却是将来的头人。 他们名正言顺。只有我,女孩子、奴隶出身,因缘际会才得见识这一片天地。做个仆人又或者跑个腿还没人说什么,叫我如苏喆她们一般领着官方的差使安排人,便会引起种种的质疑。 便是做得好了,也……不过如此。阿喆他们,做得好了,能顺着领更大的差使。我,哪怕做好了,您以后更不好安排好。” 祝青君深吸一口气:“与大营相关的就不一样了!老天要收回一个人的命的时候,不会管是男是女、是高贵还是卑贱。杀人的时候,一刀子进去,该死就是死。 我想做官!就像老师、像江娘子她们一样!我想从最明白的、最清楚搏命的事儿干起!郑侯大营的兵们是冲杀在前的,我就未必没有机会了。” 祝缨道:“唔,不错,不过不能你自己一个人,把行辕里的娘子们聚起来吧。都不是什么娇娘子。官职,我现在且给不了你,你以行辕的名义去办差,听我的令,不许擅自行动。有功我便为你表功。” 祝青君身体僵硬,目光却很激动。她一直知道祝缨是纵容她们的,甚至在帮她们。她才大起胆子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但是能够得到首肯,还是让她觉得惊喜。 “大人!” 祝缨点了点头,道:“没有谁是应该卑贱的。去吧,把手上的活干好,与项渔办个交割。” “是!” ……—— 祝青君变得愈发忙碌了起来,她与项渔两个将负责的村子跑了个遍,又接了部分老兵的家眷——还有一部分是没有妻儿的。又督造住所,起了个头之后,将事务都移交给了项渔。 便在此时,郑侯那里移文过来给祝缨,胡兵有异动,他又调了人马往边境上前移了三十里,要将粮草续上。 祝缨便派祝青君押送粮草,往北境而去。 祝青君带着几十名女子押队,路上不免被人指指点点,她也不在意。除了这些姐妹,押运队伍里的人手都是她挑选过的,皆是她安置的老兵,都是认识的人。 祝青君启程之后,朝廷又派了人过来给祝缨宣旨。 这一回来的是余清泉,一路风尘仆仆,见面之后便对祝缨道:“恭喜。” 祝缨道:“夸我呢?” 余清泉笑道:“当然。有旨!” 行辕忙准备了起来,余清泉一脸正经地宣了旨——政事堂加祝缨为营田使。 祝缨接了旨意,与余清泉坐上叙话,祝缨又恭喜了余清泉。他如今不做御史了,资历熬够,被安排到了吏部。 余清泉道:“原本陛下、政事堂都担心北地乱相蔓延,不想您将事情办得如此漂亮。王相公说,办这些事情,还得是您!临行前见了窦尚书一面,他还夸您呢,说,原本很烦与那群丘八磨牙。有您在,方便多了。” “他不骂我就不错了,他可没少为难我。” 余清泉笑道:“您也为难他的呀,扯平了。” 祝缨道:“那请告诉他,就算开荒了,一时半会儿也是不能见效的,怎么也得过个五年十年的。现在天时不太好,得让百姓缓过来,事情才能长久。” 余清泉道:“好。” 祝缨叹了口气:“本来是顺手干的事儿,做亦可、不做亦可。如今再加一职,竟成非办不可了。” 余清泉有点羡慕地说:“我看您乐在其中。” “迫不得已。要我安抚,怎么安抚?郑侯那里又裁汰下这许多的军士。没吃没喝的不行。窦尚书抠门得要命,让他一直拨钱粮来养流民,他非吃了我不可!没办法,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那也得能想出办法来呀。”余清泉说。 “别净夸我了,京中可还好?” 余清泉道:“还好。郑侯北上,郑相公也消停不少。眼下还算太平,京城也还宁静。北地控住了,恐怕不蔓延,就一切都好。” 祝缨点了点头,道:“既要做事,便要任人。我将屯田诸事理一理,劳你稍等两日,为我将奏本捎回。” “好。” 第366章 荆氏 整个行辕都很高兴。 祝缨管的事越多、权柄越重,跟随她的大家就越好。上上下下都在准备着庆祝,厨下加菜,人人都整理仪容。心思活络的已经在准备礼物了。 祝缨写了半天的奏本出来,他们已经将席面准备好了。 今年的主宾当然是余清泉,他比祝缨差着好几级,但又是“天使”,因而与王刺史一左一右坐在了祝缨的两边。王刺史举杯为贺,祝缨也微笑点头。 王刺史见她从不大喜大悲,心下感慨:这养气功夫,多少人一辈子都不能够有呢。 再将目光往下面一扫,只见南人北人、男人女人交错落座,竟有了一丝诡异的和谐。 此番大战之后,朝中怕不是要再多一位新贵了。 王刺史又看看陈放,再看看顾同,再过个几年,这些人便能成为中坚,祝缨的势力也就差不多成了。虽然还嫌仓促,但是只要祝缨不早亡,恩同父子如臂使指。 正感慨间,余清泉又向祝缨道贺。 祝缨道:“是我多事,不想陛下竟又委以重任,实在惭愧。” 余清泉道:“朝中正缺像您这样的人呢。” 众人又是一番恭维,余清泉也看到了苏喆、祝青君、项安等人。这其中祝青君、项安都是没有官职的,余清泉也没有提出异议。 待到宴散,祝缨去到余清泉的客房。余清泉已经换了一身便服,见到她来忙让了座。祝缨坐下之后拿出奏本,来交给余清泉。 余清泉扫了一眼封面上还很新的墨迹,道:“这么快就拟好了稿子,您果然是精明强干!”将奏本郑重地收好。 祝缨道:“尽我所能罢了。” 余清泉又道了一声辛苦,继而说道:“您席间还有女子,观其情状也是领职事的么?还如梧州一般?” 祝缨道:“是啊,让她们领一领妇人搭把手。” 余清泉神色凝重地问:“北地征发,已经要动用妇女了吗?这场仗竟消耗至此了么……” 祝缨摆了摆手:“还不到力竭之时。你多任任地方就知道了,说是征发抽丁,看着都是抽的男丁,实则平日里也会征发妇人的。北地用些当地妇女,比从外地再征丁过来强。旁的不说,一路过来的损耗就吃累不起。” 余清泉点了点头,感叹道:“这场仗能利落地打完就好了。据您看,前线怎么样?如今的官军又是如何的呢?” 他们都是文人出身,指点江山也是意气风发,吃了几次亏之后也吸取了教训。 祝缨却不打算同余清泉交这个底,余清泉能做主吗? 不能! 那她跟余清泉废什么话?该说的都跟王云鹤说完了。 祝缨道:“经郑侯整顿之后,好得多了。” 余清泉小声嘀咕:“相公早说要改兵制,他们推三阻四,以致弄成如今的局面。还累得您千里奔波。早改了,忠武军多操练些时日,必不致有如今的情状。几场仗下来,必有人借机销旧账。” 祝缨笑笑:“眼下先把胡人挡回去是正经。” 余清泉又嘀咕了几声,抱怨着这些将军的旧事,说得都对,譬如冷平辉,之前那仗打得像傻子一样。又譬如他们私底下不知道侵吞了多少粮饷。 祝缨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说一句:“好在已经换了人了。” 余清泉最不满的是这些人对王云鹤的攻击:“只可怜了相公……” 祝缨道:“王相公如何了?” 余清泉摇了摇头,低声道:“相公突然改了路子,说,与其与他们胶着,不如一地一地地做好。眼下正在经营扬州。” 祝缨微愕,旋即道:“他放得下身段。意料之外,倒也是情理之中。” “一位相公,亲自过问一州的事务。我们看着心里也难过,只恨自己无能。”说着,把眼睛定定地看着祝缨。 余清泉与冼敬等人数次议及祝缨,恨不能其为己方所用。祝缨能干是真能干,平日里也对王云鹤颇为亲近回护,行事也还算正直,却总不肯明白无误地站在王云鹤这一边。 虽然理解郑熹对祝缨有提携之恩,但是君子小人之争,哪能不清晰明白呢? 祝缨依旧不接这个话,就算站在她眼前说这个话的是王云鹤,她也不会就点头答应了。 她缓缓地说:“豺狼当道,残民以逞,我辈当努力。” 余清泉有点振奋,道:“正是!不知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世情如此,只怕孤掌难鸣,不如结二三同道,上报天子、下安黎民。” 祝缨道:“我没正经读过书,说道理总也不做说,做文章也是不会做的。只凭自己的良心办事就是了。” 余清泉道:“是极。唉,如今有良心的人也是不少的。” 祝缨点了点头。 余清泉便又说到了冼敬:“现为詹事,深得东宫信重。翌日……” 祝缨抬手掩住了耳朵。 余清泉心头一震,他定了定神,忽然落下了泪来:“相公的头发,全白了!每天睡不够三个时辰!他要做的事,难道只是为了他自己么?这天下,再不澄清,就真的要沦入末法了。” 祝缨放下了手,冷静地问道:“你对我说这些,想要我做什么呢?” “您便是不肯相助,也请不要阻拦。我们,是必要追随相公的!” 祝缨道:“我拦过你们什么?” 余清泉哽咽难抑,道:“还请对至诚君子、网开一面。” 祝缨道:“我只办违法之人。天下这些人,屋顶掀开了,拿着尺子一量,没有完人,我也不会要每个人都做圣人。别做得过份,我都能容忍。” 余清泉知道,想让祝缨明确表态是不可能了,但是只要她不用力针对,那倒是能松一大口气。 他郑重地一揖:“我为天下苍生,谢过大人了。” 祝缨道:“我与苍生,不用别人横在中间。” 余清泉脸上挂着泪,呆呆地抬头:“您?” 祝缨道:“你们,如果少一点把苍生挂在嘴边,多干一点实事,王相公也不至于这么累。若从你我初见开始,你便习研庶务,他也能轻松一些。” 余清泉道:“彼时是有打算的,后来竟耽误了。今时今日,如今如何走得开?” 祝缨摇了摇头:“言尽于此。” 说完,也不管那个奏本,点一点头,迈步走了。 留下余清泉立在原地一抹脸,急急地将祝缨的奏本拿起来看了一下。条理清晰,凭谁看了都得说一声好。这样一份奏本送上去,陛下、政事堂必是满意的。看看这手笔,竟有些王云鹤的风范。 明明气质很合,如何竟终不能相融呢?!难道是祝缨想自行其事以显其能?这…… 余清泉恨得直捶桌子。 还得把奏本给收好了,原模原样地给送上去。 ………… 祝缨不管余清泉怎么想,待余清泉一如往昔,好好地招待,再好模好样给人送走。 再回行辕,派人盯着输粮、开荒事宜,自己也不时裹件青衫就下去看看。 这一日,她才从外面回来,就听到祝文说:“大人,顾郎君来了。” 祝缨点点头,心道:正是春耕的时候,他来做什么?是春耕遇到了难处,找我要耕牛来了,还是与官军起了摩擦,找我协调来了? 抬步走进去,顾同正在堂上等着,猛一见她一身青衫,有些恍惚:老师看着还挺年轻哩! 祝缨道:“发什么愣呢?” 顾同忙说:“老师,是有这么一件事儿。我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一天,我正在田里呢,有人找到了我……” 当时,顾同正在两个老农吵架,他们是老兵的家眷,辛苦来投奔儿子,一看有地,虽然是要开荒,但是借牲口给农具的,也都不挑剔。 起初千恩万谢要供长生牌位,没两天就起了争执。原籍的气候与北地不同,彼此对何时耕种产生了分歧。 老兵原籍正是中原腹地,皇历就是照着这个地方的气候编的,当然合适。北地寒冷,日子不对,得往后推。老农坚持看皇历用以前的习惯,顾同坚持北地经验得往后挪挪。 吵得不可开交之时,衙役来找顾同:“大人,衙门里来了客人,挑着两担子礼物。” 顾同还以为是哪位老乡来感谢他,装半筐谷子干菜、捆两只鸡鸭挑了来送给他。 到了一看,两担子里装的是金银细软,打头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穿着绸衫、腰束革带,极有礼貌地口称:“拜见世叔。” 然后递上了一张名帖,来人自称姓荆,是南平县人,父亲名叫荆纲,与顾家同是梧州人。荆纲一直在外为官,现在听说了同乡顾同在北地,特意派了儿子过来拜见。 顾同知道荆纲是谁,荆家当初可被祝缨收拾过一回,后来倒是老实了。但是顾同与荆纲是没有很深的交情的,来找他干嘛? 他接过了名帖,一看果然是他知道的那个荆纲,名帖还附了礼单。顾同道:“远道而来,还这么客气做什么?” 荆鹏又取出一封信来,双手递了过去:“家父的意思,都在信里了。” 顾同一面让荆纲坐了,一面拆信,口里寒暄两句路上辛苦。 荆鹏道:“家父任上离北地不远,一路还算顺畅。” 顾同扫了两页,心里有数了,荆纲这是请他代向祝缨讨情,想到祝缨手下做事。 顾同算了算荆纲的年纪,又回忆一下荆纲这帖子上的头衔,就猜荆纲是不想一直被埋没,这是找上进门路来了。 顾同将帖子收了,信重新折好,问荆鹏住在哪里,安排他住下,又要给荆鹏接风。素未谋面的叔侄二人推杯换盏间,顾同也问明了荆纲的情况。 从六升五是很不容易的,哪怕是进士科,没个后台也是很难的,一般人就是熬。自己虽没升到五品,但是老师把自己从县令又变成了个司马,头上还没知府的那种,明显人一看就知道是五品在望了。一切,都拜老师所赐。 但凡相关的人有点脑子,都会考虑一下这条路。 荆纲是个明白人,这个顾同知道。 不过他吃不准祝缨的想法,祝缨一直以来更喜欢用一些年轻人,从头开始教。这样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年轻人还没有沾染上一些奇怪的习惯,好定型。 顾同稍一思索,还是决定为荆纲递这一回话。 ………… “所以你就来了?”祝缨问。 顾同有点忐忑,仍是解释道:“荆纲也不算庸材,您现在又多兼了一个营田使,正是用人的时候。眼下朝里,王、郑之间是因战事休战,又不是不再闹了,您手底下调个人来,万一是哪一方的,到时候公器私用,把正经事拿来党争。误您的事儿。”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偷偷看一看祝缨,见她好像没有生气,又提高了一点声音继续说:“王相公是君子,可手下也有歪瓜劣枣呢!郑相公那儿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对您好,也不是就不对别人使坏了。不如弄个服您的人来。别的不敢说,用荆家比用生人要强啊。” 祝缨道:“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顾同笑了,傻乎乎的,仿佛十年前:“您答应了?” 祝缨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不得与吏部协商么?” 顾同小心地道:“北地,还是有缺的嘛……” 祝缨隔阵子就踢几个官员进囚车,空缺是确实有的。王、郑两派的人都老实了不少,这几个月倒是单纯地为自己犯法的官员被她抓了几个。 祝缨道:“他的名帖呢?” 顾同忙从袖子里抽出帖子来:“在这里。还有一封信。” 祝缨拿了一瞧,问道:“荆鹏呢?” “安排在驿馆里了,我这就把他叫过来。” 荆鹏的个头比荆纲高,长得只有三分像荆纲,更多的是像他的母亲。见人都带一点笑,见了祝缨也是纳头便拜。 祝缨把他扶起来,道:“你有些像你父亲。” 荆鹏道:“晚生比父亲还差得远,以后会更加努力的。” 祝缨问荆纲的身体之类,荆鹏都说好。祝缨问道:“你五叔怎么样了?” 荆鹏道:“回乡侍奉阿翁了。” 祝缨道:“他要能安下心来,你们家才能省心。” 荆鹏只好陪个笑,荆五才到他家的时候,是行动间就能闯祸的一个主儿,父母为了这个弟弟没少费心。后来总算打好了一些。 荆鹏奉上了礼单,道:“家父家母常常感念大人,当年若非大人,家里的好些事儿还弄不明白。任由放纵,必成大祸。听说您到了北地,家父只恨不能亲自来拜见,特特命晚生前来,些许礼物,不成敬意。” 祝缨示意一旁的祝文收下,道:“你父亲远离家乡,情境如何?” 荆鹏偷看了顾同一眼,忙说:“家父言道,昔年学着您的行事,学到了不少。若能到您门下效力,蒙您指点,才是了却平生心愿。” 祝缨道:“大理寺可没有现成能放下他的位子啦,我又能在北地呆多久?” “纵有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祝缨道:“你的父母把你教得很好啊,他的意思我知道了。你且住下,休息几日,在这里走一走、看一看,再回去。” 荆鹏忙道:“一路行来,已是见识了不少。晚生总算明白为何家祖家父提起您来总是钦佩了。” 祝缨点了点头。 顾同见状,将荆鹏又带了出去。两人出了行辕,荆鹏才问:“世叔,您看大人的意思是?” 顾同道:“你这么聪明,何必问我?我只问你,你父亲能踏实做事么?” 荆鹏道:“世叔何出此言?家父一生勤勉奉公,恪尽职守。” 顾同道:“那便好,你今日且住下,我去问过老师,给你一个答复。” “多谢世叔。” 顾同目送他离开,又折返去见祝缨。 祝缨道:“你没有正事好干了?” 顾同道:“就走就走!那这个?” 祝缨道:“我调他来。” “哎!” ………… 祝缨的决定做得很快,第二天,荆鹏与顾同前来辞行,便得到了祝缨肯定的答复:“回去告诉你父亲,他的意思我知道了,让他静候佳音——手上的事要结得漂亮,带着尾巴过来可不行。” 荆鹏应忙道:“是!” 顾同又特意送他出门,荆鹏十分恭敬地说:“世叔留步,只盼不日再相见。” 顾同道:“那我可等你父亲来了。” 荆鹏高兴地与他告辞,一旁项安又带人追了出来:“小郎君且慢,大人给您备了一份盘缠。” 祝缨只是顺口一说,东西还是项安给安排的,荆鹏心道:怪道阿翁说这位大人是位周到的人。 他看项安的面貌不像本地人,倒有点自家原籍的风范,对项安也口称娘子:“娘子也是南方人么?” 项安道:“咱们都是大人从梧州带来的。” 荆鹏又好生对她一揖,笑道:“家父见到家乡人必会很开心的。” 两个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引得往来的人往这边看,顾同将二人往一边一拉,道:“别挡着他们的路了。” 于是荆鹏接了东西告辞,项安也转身回去——她还有事要忙。 顾同也转身,然后猛地往后跳了一步:“干嘛呢?” 卓珏跟个鬼似的就站在他背后,他一转身,差点撞到卓珏身上。 卓珏看向荆鹏的方向,低声问道:“大人,听说是南边来人了,就是刚才那一位?看着眼生哩。” 顾同道:“南边的人那么多,你才认识几个?不过他的父亲倒也是个能人呢,不要因为跟在老师身边就瞧别人不起。他父亲荆纲,可是在南平县考出来的进士科。” 卓珏轻声道:“可也蹉跎至此。” 顾同也是一番感慨,又问卓珏近来如何,卓珏道:“每每观摩大人行事,获益匪浅。” 顾同道:“这就对了!老师总是说,便是想耍心眼儿,也要手上功夫过硬。” 卓珏也十分赞同。 两人正说话时,却见一骑飞奔而来,顾同皱眉道:“要死!在城内纵马!” 等马近了,他的脸色更加的难看了——这人穿着号衣,是个兵士,这般疾驰怕是有紧急军情。 顾同与卓珏对望一眼,忙跑进行辕,想蹭着听一听出了什么事儿。 两人站在门外,却听那位兵士说:“……没成想胡人劫粮道……祝小娘子……殿后……失踪……” 是说祝青君?顾心头一惊,却听里面祝缨的声音:“已经开战了吗?” “还、还没有,不、不知道。” 第367章 偶然 祝缨看了看这个兵士,年纪不大,一头一脸的汗,须着脖子流进衣领里,说话微微带着喘。 祝缨示意一旁新来的随从给他一盏茶,随从实在,倒了个大杯子给他倒了一大杯凉茶。 兵士接了杯子,喉咙咕噜了几下茶就没了。 随从又给他倒了一杯,兵士接了又是一饮而尽,到第三杯时,他喝完了就把杯子握在手里了。 祝缨问道:“其他人呢?” “阵亡了两个,伤了五个,都接进城里了,有郎中,伤也看着了。” “搜过了吗?” “是,境内都搜过了,找到了她的马,马的周围并不曾见着尸身。”士兵说到“尸身”的时候留意了一下祝缨的脸色。 祝缨问道:“姚景夏还说什么了吗?” 兵士摇了摇头:“姚校尉只叫我来报给大人知道。” 祝缨又问:“是他命你来的,没有别的人下令?” “是。旁人还不知道呢。我们校尉请大人做个决断,说……人丢了时间越短越好找。再过两天,他就无能为力了。没、没有为一个人倒叫许多人冒险的道理,还请大人体谅。” 祝缨命人带他下去休息,兵士一礼,大步转了出去,顾同与卓珏站在门框边目送他离去。 祝缨从门框里看到了半个脑袋,道:“都干什么呢?” 顾同拉着卓珏闪了进来:“老师,这是……” 祝缨道:“你们的事都干完了?” 顾同跳正了,道:“学生来向老师告辞,这就回去。府里春耕也差不多了,但要收尾,再来又临近边境,还得凑些青壮守境。” “去吧。以后想听什么,别偷偷摸摸的。” 顾同头皮一紧:“是。” 他匆匆一礼,小心地离开。卓珏也跟着他一同离开了屋子,离开前,两人都特别留意了一下祝缨的神色,却见她神色如常,不像是担心的样子,一时也弄不明白她究竟是如何看祝青君的。 顾同很快离开州城,卓珏则暂时留在行辕,他手上的事务已经告一段落了,可以有三天的休息。但在三天里并不见祝缨派人去寻找祝青君,又或者宣布祝青君失踪的消息。这与祝缨平素护短的性格极不相符,卓珏也猜不出来是为什么。 第二天,报信的兵士就回去了,当时卓珏不在跟前,并不知道祝缨让兵士捎了句话给姚景夏:“不要声张、尽力而为、军令第一。” 兵士前脚离开了行辕,祝缨后腿就给郑侯那里发了一封公文,询问前线是否有变动?需要她如何配合。次日,她就收到了郑侯的回函:先准备着,边城发生的事我知道了,胡人这次行动与以往不同,可能要有大动作了。 祝缨接到回信,忙碌起来,公文不断地往外发,身边的人有人招回、有人派出。卓珏三天的休息也提前结束了,他又开始了新的忙碌,一忙,就把祝青君的事给忘了。 另一面,苏喆却发现了不对。 苏喆与祝青君这几年渐渐熟悉,有些朋友的味道。她觉得祝青君脑子不笨,彼此说话都能接得上。祝青君请命押运粮草的事儿苏喆也知道,她没拦。她也有事要忙,等到缓一口气的时候,才惊觉祝青君有好些日子不见了。 苏喆找到了项安,问道:“三娘,你见过青君没有?” 项安道:“她不是运粮去了?” “那也该回来了呀!” 项安道:“莫急,我算着这几天也该回来了。” 苏喆又等了两天,与祝青君同行的人都回来了,祝青君却没回来。来的人还少了几个,她们都是祝缨的随从,因而得以进入行辕。同行的其他人都在别处营地驻扎了,她们在腰间系白布,头上扎着白头绳,苏喆的脸顿时煞白。 她快步上前,指着她们背着的骨灰坛问道:“这……是谁?” 姑娘们眼圈儿也红了,一张口,话没出来泪先下来。苏喆整个人都麻了,站着摇摇晃晃地问:“青君……” “没、没找到。” “诶?!”苏喆又醒了,“进来说话,什么叫没找到?算了,我与你们去见阿翁!” 一行人到了祝缨面前,黑压压跪了一地,当先一人哭道:“大人!” 祝缨道:“回来了,你们就安全了,慢慢说。” 为首的一个姑娘是祝缨从别业带回来的随从之一,口齿伶俐,虽哽咽,也说明白了情况。 “咱们押粮一路顺利,眼见再有三十里就要到了,突然斜地里冲出几十胡骑……” 胡骑一阵呐喊冲杀,直奔她们的粮车而来,祝青君当时下令,自己与护粮队截击胡骑,其他人押着粮草先撤,又派人向姚景夏处求援。 她留下了一些粮车,推到前面以阻拦对方,自己人躲在后面放箭。但是随行的民伕毕竟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卒,慌乱间也有吓得动弹不得的,也有跑的,剩下些还能听令的紧张起来动作也不那么迅捷。 押运粮草队伍笨重而庞大,行动也不便,眼见胡骑就要冲过来了。亏得她们带了弓、弩等,一顿乱射,勉强稳住阵脚。 胡骑却不气馁,又绕了个圈子从侧后要来攻击她们,这让她们疲于奔命。 祝青君冲在最前,与他们对射。对面却狡猾得很,一面放箭,一面又放起火来——他们竟劫掳不成,竟要放火烧毁粮草! 双方一番纠缠,也让他们点着了几辆大车,烟焰冒出,又吓得一些民伕逃走。 亏得那边姚景夏等人算着差不多粮草该到了,留意这个方向,一见有烟焰,便率队来接应。 当时又是烟又是火又是人的,等安静下来才发现粮草被火一烧,损失了四分之一,己方伤亡数人,祝青君还不见了! 伤的人现在还不好移动,就近养伤了,她们带了亡者的骨灰回来安葬。 姑娘带着哭腔道:“大人,您快救救青君吧!” 祝缨道:“知道了,你们先去休息。三娘,走了的人好好安置。民伕有伤亡么?要给抚恤。” 项安忙说:“是。” 苏喆急道:“那我带人去找青君吧!” 祝缨道:“你事干完了?” 苏喆道:“可是青君……” 林风大步走了过来,行辕里出了这样的事,当然是引人注目的,他也凑了过来,听了一阵,道:“义父,我去吧。” 苏喆看了一眼林风,道:“还是我去。” 林风对她说:“你不能去,你阿妈怎么办?” “关我阿妈什么事……”苏喆突然顿住了。 祝缨道:“都争吵什么?你们知道她在哪里?又要怎么找?我已经让姚景夏留意了。大张旗鼓,是生怕胡人不知道你重视她?好去找她?她也算有勇有谋,是个负责的人,遇事必有交待。除非死了,或者遇到了一些事情。没有找到尸身,大概是没死。把家守好,等她回来。” 苏喆与林风见她镇定,也都定了神儿,道:“是。” 祝缨也猜不到祝青君现在怎么样了,她说着祝青君可能还在,但也做好了人已经没了的心理准备。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但是姚景夏搜了一遍,没见着人,一个大活人应该是自己走了的。 那去哪儿了? ……—— 祝青君伏在草丛里,她身上的衣服已经不是出门时穿的那一套了,头上也扣了一顶草原男子常戴的毛毡帽子。 她领这差使有一阵子了,运粮遇袭还是头一遭。她当时有点紧张却不慌乱,也做好了有损失的准备。火起的时候,她只想着一会儿交割的时候会再麻烦一些。 她并没计划要“失踪”。 她是押运粮草的,虽然有一颗上阵杀敌博功名的心,本职是什么、该先干什么她还是知道的。 这次粮草受损,她得赶紧返回汇报,请求再补发一些过来。 直到她看到对面胡骑里一个年轻男子的装饰。 无论何处人、无论其习俗如何,总是贵人衣饰更繁复而贵重,穷人更简陋。即使是同样的通用的饰物,譬如中原习惯的发簪,有荆钗也有金钗。对面这个男子,就是个金钗。 祝青君本能地觉得不对。 到北地有些时日了,行辕也尽力去了解胡人了,对面男子的妆束如果是真的,必是条大鱼。眼见己方援军带起漫天尘土,对方要跑,祝青君拉过一个姑娘:“一会儿告诉姚校尉,我去追一条大鱼了。” 她不敢跟得太近,怕被发现,她对草原上的追踪并不熟悉,如果是山林,她就会轻松许多。又不能跟得太远,那样容易跟丢。 一直跟着他们到了天黑,看着他们升起了篝火,她只好摸摸腰间的水囊,喝一口冷水。时已入夏,祝青君忍耐着长草内的蚊虫,也不敢睡实了,更不敢让自己的马靠得太近。 她学了一点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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