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王相公在想什么?” 祝缨摆了摆手,道:“要是能猜到,我就做丞相去了。” 林赞哑然。 祝缨道:“大理寺,照旧。” “是。” ……—— 落衙后,赵苏约了卓珏,两个人一同往祝府去。二人知道了朝上的事情,都有些生气:这是逼人站队吗? 卓珏道:“情势越发的难了,便是两位相公容得下大人置身世外,他们手下的人也不会让大人袖手旁观的。不是盟友就是敌人!” 赵苏道:“只怕两位相公也……” 将近祝府,却见一队人已在门上了。祝府大门打开了,祝缨亲自迎了出来。赵苏一拉卓珏,两人没有贸然上前,闪身躲进了门房里。 冼敬与太子的内侍郝大方两个人押着一车财物,代表太子来安抚祝缨。 郝大方道:“殿下说,今日之事并非殿下之意,大人受惊了。” 冼敬也说是左赞善大夫自作主张。 祝缨笑道:“在朝上站着,谁能不被参?两位相公都挨过,难道我挨不得?哪有我被参了,殿下反而挂心的道理?” 话说得漂亮,又给郝大方送红包,郝大方也接了。 冼敬等送走了郝大方,才对祝缨说:“你在郑党陷得深,袖手旁观就是叛徒,你的日子可是会很难熬的。可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还是有份量的,你有良心就会痛苦。何必自苦?” 祝缨道:“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只要效忠天子,总有我一条活路,您说是不是?” 冼敬道:“独木难支,你好自为之啊!” 祝缨笑道:“明白。” 冼敬也不知道她明白了什么,祝缨是注定无法置身事外的,不是吗?一直以来他都认为祝缨是个聪明人,但祝缨的出身放在那里,要么彻底的背叛,要么就死心塌地。这样一来,他们也好有个应对。 祝缨不表态,生死存亡的时候,就只好把她当敌人了。难道祝缨会不明白? 冼敬皱着眉头踱回了自己家。 赵苏、卓珏这才从门房里溜了出来,求见了祝缨。 祝缨面色如常,在书房里见了他们二人。赵苏先说一句:“看来殿下还是看重义父的。” 祝缨摇了摇头:“再看吧。你们都不要担心,我自有分寸。时候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她的设想就是离开朝廷中枢,这破地方,她现在能上桌了,但是夹不到什么菜!还有人让她陪酒,不喝就让她下桌。得走远点儿,自己单开一桌。 北地就不错,她总有预感,北地的情况会有变,但具体怎么变她也说不出来。她的直觉一向很准,但是军国大事,不能仅凭她的直觉来断。以常理推论,朝中不和北地就不容易安稳。不安稳就需要安抚,她觉得自己能出去躲一阵。 卓珏道:“无论何时,我们都愿听大人号令!” 祝缨挑眉,赵苏从旁说:“这些是我们的一些想法。”他对卓珏使了个眼色。 卓珏将南方人走仕途的难处等都说了,又说了自从有了祝缨,南方士子的路就宽多了之类。感谢祝缨不歧视南人,如今是人心所向。又说还请祝缨不要抛弃南人,他们也会在南士中为祝缨宣传的。 接着,卓珏又说了祝缨的处境:“您何必依附王、郑?如今不过是因为势力不及这二人!可如果您有了南士,这就不是问题了。” 祝缨点了点头,开口却说:“不可口出狂言,要做实事。” 二人都受到了鼓舞,高兴地应了。 祝缨又说:“也不要四处宣扬,南人北人,只要是好人,我都愿意不让他们被埋没。但是无赖之辈,人都不做,也就不要提什么前程了。” 卓珏笑道:“南方多海珠,真珠尚且用不完,怎能让鱼目混珠?” ………… 不出几日,王大夫的复核就递到了皇帝的案头。 皇帝也不愿在此时双方分出个胜负来,前面还得打仗,后面他也希望王云鹤为他整肃一下朝纲。 糊着,势均力敌最好。 那位左赞善大夫也只得到了口头的申斥,让他向祝缨道个歉,没有额外的惩罚。 左赞善大夫被冼敬带到了大理寺,大理寺的官吏都斜眼看着这人,将个大男人气得脸与衣服一样红了。 祝缨与冼敬对座,左赞善大夫站在下面。冼敬先为他讨了个情,再说:“你鲁莽了,还不来解释?” 这人勉强一揖。 祝缨笑了,轻声道:“我只效忠天子。给我分主子,你还不配。滚。” 那人气得两眼翻白,眼看要厥了过去,祝缨对冼敬道:“詹事府里充斥着这样的人,对太子不利。” 冼敬的脸色也变得不好了起来。 祝缨在他的耳边笑道:“这样的脾气,怎么应付得了朝局?” 冼敬扭脸看她时,她又是一脸的平静了:“我觉得接下来北地会有大事,我不懂兵事,但是我的预感不会错。告诉太子,好好准备。” 冼敬道:“连战皆捷。” “太顺利了,不对劲。如果没有纰漏,冷将军怎么会自己去整顿军务?既然有纰漏,还能这么轻松的赢……说我胆小也罢,还是慎重些好。” 冼敬道:“好的,我会把话带到。” 他转脸就把同样的话也捎给了王云鹤。 然而,他们等来的是六月末的第三次捷报!这次非但冷将军又报捷,忠武军也报“追击一百五十里,斩首二百四十级,俘牛马若干”之类。胡人再次远遁! 皇帝大喜,下令犒赏。更让皇帝高兴的是,宫人诞下了太子长子!皇帝在东宫设宴,为太子夫妇庆祝。 吃席的时候,大臣们谈笑风生,吃完酒转头又隔空吵架了。 捷报,就意味着他们又打了一场,胡人又来犯边了! 一次一次的,委实烦人!冷侯与郑侯联名上表,认为对方这样有练兵的嫌疑,请求早做处份。 邻国励精图治,最惊心的不是他们的国人,而是你。本朝有底气,等闲四夷小邦励精图治是弊大于利的。毕竟谁也不想四围乱着,有个人拢着,使民不为盗,对边境也好。如果是边境大国励精图治,情况就没有那么好了。 是得提前应对,最好是扼杀! 郑奕等人私下说,当时累利阿吐来的时候,王云鹤对他极为礼遇,有私纵之嫌。 冼敬等人则说,胡人现在敢这么做,是因为他们“行新法”,做出了变革。 一个累利阿吐,双方能做出有利于自己的解释。 朝上依旧在争吵,冷将军出兵的同时,没忘了告北地的状,说其中的不法事。北地的官员也告冷将军纵兵为恶,军纪不严。又有士绅告官员贪暴的。凡此种种,乱七八糟,一时难以辨清。 祝缨接到了一些信件。当年北地出事,空出许多的位子来,祝缨往里面安排了一些人。如今这些人给她来信——北地情况不太好,官军的军纪没那么严明,这还是小事,毕竟是官军,还没有成盗匪那么严重。但是军需的供给真的很讨厌! 一部分是朝廷拨,另一部分还得地方上供应。北地这几年天灾人祸,很是吃紧。 祝缨将信拿去给郑熹看:“这些人应该不致撒谎。这上面的数目,有零有整,一般造假造不出来。冷将军那是究竟如何?我虽不懂军事,但是如果信上所言属实,冷将军这仗恐怕打不好。这仗,败不得!” 郑熹笑道:“三战三捷,怎么会有败相呢?让他们再撑一下,朝廷正要反击,仗赢了,也就好了。” 祝缨道:“反击?那又是一笔钱粮啦!还要精锐之师,冷将军有把握吗?” 郑熹见她还为冷将军着想,口气也柔和了一些:“一场大战之后,就会能有数年、十数年的休养生息,值得。” “但愿吧。”祝缨说。这样的大战,不是她在南方山里几百人的小打小闹,练几个月就能成军?她不乐观。但是眼前的情势,她说什么又都是纸上谈兵。 带着忧虑,祝缨离开了郑府,只希望冷将军手上的本事是真的过硬。 不意到了八月初,京城开开心心地准备过中秋的时候,战报传来——大溃败! 即使冷侯、郑侯再三提醒,三战三捷还是让边将放松了警惕,更不要提忠武军了。累利阿吐深入二百里,洗劫了四座城池,才满意地离去。 此时,朝上正吵得不可开交。 第355章 相忍 政事堂的气氛这两年来都比较紧张,王云鹤与郑熹没有明着撕破脸,但是也与之前一团和气完全不同了。 遇到中秋节能再放个假,可以不用顶着王、郑二位,政事堂的官吏们也带着点儿期盼地准备着中秋节。人流往来都密了些,甚至有了一些小声的谈笑。中秋时节,也是丰收的时候。各地刺史虽然还没进京,孝敬少了一些,不过朝廷过节会发些东西,又有祭月、拜月等等热闹事,还是很令人期盼的。 声音传入郑熹的耳中,他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 边将们很懂事,没有大肆宣扬这场大败。即使内容骇人,即使发生了惨剧,必有人流离失所,四城祸事必会传到京城,但是现在,整个京城是无知且快乐的。 郑熹想明此节,心神渐定。旋即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冷将军败了,忠武军也没得着好,难道王云鹤就能坐得稳了么? 他更镇定了。 另一边,王云鹤也不出意料地接到了忠武军的败绩,他轻轻地将这一纸文书放下,起身踱向郑熹的屋子。 二人已经分房署理事务很久了。 看到王云鹤过来,郑熹门口的小吏显出惊骇的神色来——王云鹤来了?! 他大声地向王云鹤行礼,王云鹤平淡地看了他一眼,将他看得双股战战。里面,郑熹的脸上又是一派的从容之色,他整了整衣领,起身相迎。 郑熹比王云鹤小不少,先作了个揖:“您来了,请上坐。” 王云鹤点了点头,与他相对坐下,道:“出事了,朝廷不能乱!” 郑熹将冷将军派人送来的战报递了过去,王云鹤恰也拿了忠武军的那一份。忠武军也是机灵鬼儿,没有直接报给皇帝,而是报给了王云鹤。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傻子也知道谁更可靠。 两人对了对手上的信息,非常有限。事发突然,冷将军与忠武军的张将军都被打懵了,一旦溃败,再遇到城池被洗劫,更乱,他们身在其中并没有能力将所有的讯息汇总呈报,只能给一个含糊的说法——败了,被抢了,敌人跑了。 至于敌人实际有多少人、自己还剩多少人、敌人现在在哪里、已方地方上的受损情况等等,一概不知。只是知道四座城的长官被杀了两个,一个跑了下落不明,只有一个还活着,但是重伤现在生死未卜。 拿着这样的战报送给皇帝,皇帝除了生气、或许还有害怕,也拿不出一个可行的主意来,还得政事堂先商议好了。 如今冷将军也吃了瘪、忠武军也倒了霉,谁也别笑话谁。 王云鹤先开口道:“危急之时,你我当为国相忍。外敌当前,再起内讧,是亡国之兆。不特百姓陷于水火,你我怕也是要去‘君子营’走一遭了。” 郑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这样对陛下讲是不行的,如今应该悄悄的把将军们请来,请教一下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王云鹤道:“军事即民事,没有财力支撑这仗打不久。把窦尚书也请来吧。” 事不宜迟,两人飞快地叫人来。很快“好像有大事要发生”的消息就传了开来。 自从先帝驾崩之后,郑侯虽然老迈,反而活跃了一些。他与冷侯都到了政事堂,再一看窦尚书也在,王云鹤与郑熹居然坐到一起了,都知道出了变故。 王云鹤等人坐好了,示意他们看一看战报,窦朋一看,脸上便是阴云密布。郑侯、冷侯先是骂:“废物!”又骂前线是蠢货,不听劝。 郑熹道:“您二位且慢生气,此事得有个说法!” 郑侯道:“中了骄兵之计罢了!” 冷侯道:“屡次提醒,小兔崽子们不听,有什么用?以为自己年轻、老头子们是年老胆小、过时了!” 越想越气,又骂一顿。 王云鹤道:“算账也要往后压一压,先说说如何善后吧!” 郑侯道:“胡虏食髓知味,怎么会浅尝辄止呢?必有后手!甭想那么多了,备战吧!老王你琢磨的那些个新军还嫩着,眼下官军也是一堆的毛病!都不顶用。” 王云鹤道:“他们手上现在还有多少兵也不知道!如今能调多少兵呢?又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呢?” 郑侯道:“不在数目——” 哪怕有空缺,挤干了水份之后单论数目肯定是可观的。如果连人口都比不过胡人,还谈什么天朝上国?问题是顶不顶用!人家跑得快,一千人能打出三千的效果来,你有两千人,有屁用? 王云鹤是个聪明人,但是对战争也仅限于读史、读兵书,他没带过兵也没上过战场。他成年之后,天下基本上就太平了,他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事。这些日子他也补了一些兵制上的问题,但那是兵制。属于“练兵”,从练到用,还是有一个质的变化的。还不是他亲自操练。 他抓紧时间问了郑侯几个问题,郑侯也问了王云鹤对累利阿吐的看法,双方不得不交换了一下意见。 郑侯以为,郑熹能与王云鹤坐在一起坐谈,想必事情已经非常严重了,便也顾不得藏私。 郑侯道:“我亲自去一趟,看一看。整顿一下。不过还要调拨兵马。” 郑熹道:“怎么也不用您亲自过去啊!有的是人!” 冷侯也说:“我去!” 郑侯道:“有的是人?他们顶用吗?一群没见过大战的小崽子,现在怕不还是在尿裤子!还有你,你就吃得准一准儿能去了?” 冷侯不语,冷将军是他侄子,确实也有可能不让他去。 一旁窦朋的脸更黑了,财政不太好,但也没有到要当裤子的地方,他天天哭穷,这些日子倒也在准备着。他算着应该会反制,打一场,不然这又是整肃军队,又是演练新军的,不是白搞了。 他手上是有这方面的预算,现在好了,不是反攻,是防守! 再有,四城被洗劫,周边的财赋今年又别想了!还得拨款安置抚恤呢! 窦朋深吸了一口气:“粮草辎重,户部会尽力,只盼别像冷将军一样,再送给胡人了!” 话说得很难听,冷侯磨了磨牙,也忍了。 窦朋又对王云鹤道:“不能光提军务,民政呢?北地究竟如何了?整日听着朝上吵吵嚷嚷,这个说那个不好,那个说这个混蛋!人心不齐,还想打仗呢?别说整肃军中了,我看地方上先整肃好了才是正经。否则不等胡人来,自己就要先乱起来了!家宅不宁,还想御外辱么?” 窦朋这二年也憋得狠了,他就不明白,怎么看着好好的情势,几年间竟急转直下了? 王云鹤道:“我将向陛下请旨,遣使往北地整顿。” 郑熹道:“那就走吧。” 几人一同到了御前。 …… 皇帝心情正好,三代同堂,一个男人有了孙子之后,人生就是一个小圆满。 他正与穆皇后说着东宫的事情,穆皇后说:“阿姳还小,不能亲自抚育,这孩子的生母出身寒微,皇孙不能由宫人管教。过了百日,我就把孩子接了过来养,如何?” 皇帝道:“好。” 穆皇后又说:“宫人一再生子也不方便,不如给他添两个淑女。再有子女出生,生母就能抚育亲儿了。” 皇帝道:“这些你定了就好。”孩子送到他跟前的时候必是干净微笑的,他从来也不懂怎么养孩子。穆皇后说什么就是什么。 夫妇二人说到一半,丞相求见,皇帝笑道:“他们两个同时求见?别再是要当面打起来了吧?” 穆皇后道:“您怎么说这个话呢?丞相不合,难道是什么好事?我偶尔听说,都觉得心惊肉跳的。” 皇帝道:“你不知道。”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他看到自己的重臣们面色凝重,自己先带一点微笑要缓和气氛。他到位上坐下,下面几个人齐刷刷跪地不起。 皇帝惊道:“这是怎么了?” “臣有罪!”他们说。 “到底怎么了?” 丞相们这才将战败的消息告知了皇帝,皇帝仿佛被人当胸打了拳,整个人一个后移,顶在了椅背上:“什么?” 郑熹硬着头皮说了冷将军的事,皇帝问道:“忠武军呢?” 王云鹤又报了忠武军也战败,情况不明。 皇帝道:“不是三战三捷的么?怎么突然就败了?难道之前的大胜都是假的吗?” 郑侯道:“怕是骄兵之计,诱敌之策。” 皇帝气道:“冷平辉就这么蠢的吗?他的脑子是忘在了京城没带走吗?” 大臣们唯有请罪,倒是窦朋还能说两句:“陛下,问责还在其次,眼下是应对!军事、民政都要拿个主意!” 窦朋与此次战败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皇帝没骂他,问道:“怎么办?” 郑侯主动请缨,冷侯说应该让附近的边军也都整备。王云鹤就提议要派个大员去地方上看看,需要“能干、可靠”。 皇帝道:“让时悉去。” 郑熹道:“驸马掌禁军不可轻动啊!”时悉能干个屁! 王云鹤想推荐冼敬,窦朋不假思索地道:“他得辅佐太子,也不能轻易离开啊!”窦朋觉得王云鹤急昏了,冼敬一日在东宫,就能对太子加以劝说,他一走,谁会跟太子说什么就不一定了! 皇帝又想说穆成周,话没出口自己心里就否决了,又想他赵邸时的旧人,忠诚是有的,能干就见仁见智了。 皇帝道:“那就传祝缨吧。” ………… 祝缨正在大理寺里翻看着过中秋的账目,祁泰如今好些事情都不用亲自做了,赵振顶着一个祝缨、一个祁泰,一个不好糊弄、一个坚如磐石,他不敢懈怠,累得像条老狗。抱着中秋大理寺发的份子账目,拿给祝缨签字。 祝缨问道:“给少卿看了吗?” “都看过了,画押了,在最后。” 祝缨翻了翻,提笔改了几项,道:“我家里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用不了这许多,匀一些给他们吧。” 赵振道:“大人才是咱们大理寺的头一份啊!怎么能减呢?” “我有数。”祝缨说,她没有把自己的减得最少,也没不拿。这里面是有讲究的,如果她不拿,底下人未必就敢拿。她不拿着、看着,底下人哪怕拿到手里也可能是次货。人性如此,凡上司吃饭的食堂,必比上司不去的食堂伙食好。 减完了,签上名,杜世恩的小徒弟过来了:“陛下召。” 祝缨放下笔,与他一同往外走,边走边问:“可知道是什么事么?” 小徒弟道:“丞相们与郑侯、冷侯、窦尚书在御前,仿佛听说是北地战事不太好。” 祝缨心道:我的机会来了! 一路到了御前,舞拜,皇帝道:“虚礼免了!” 祝缨拜了拜,起身,扫过了在场的人,看到太子也在场了,心道:这又是怎么了? 她安静地等着这些人谁来起个头,她好往下接。 皇帝道:“你可愿去北地?” 祝缨准备了下肚子的话,被他这一句都闷了回去,她说:“只要陛下吩咐,臣不挑活儿。不过,究竟是什么事呢?” 皇帝短促地笑了一声:“不知道什么事就敢应下了?” 祝缨道:“只要是国事。” 皇帝轻叹一声:“你们说吧。” 祝缨的目光在几人身上划过,等他们说话。郑熹道:“北地,败了。” 祝缨轻吸了一口气。 王云鹤道:“你的大理寺卿不变,兼安抚使、采访使,安抚北地、检查刑狱和监察州县官吏。事成即归。” 祝缨道:“是。”她心里是有疑惑的,之前北地是整顿过一番的,怎么又要重头再来?那前番整顿是白干了吗? 她说:“只有我一个人吗?恐怕干不过来,且要查当地,也不能全倚仗当地的官吏。再者,北地正在兴兵呢,若与兵士发生冲突,怎么办?” 皇帝道:“你这两日写个条陈具上来吧。” “是。” 皇帝摆了摆手:“你们去议!”把丞相们支走,再把祝缨留了下来要再嘱咐几句。 祝缨安静地听他说:“知道你此去是要做什么么?” 祝缨道:“维系。无论战局如何,地方上不能乱。” 皇帝道:“弄清楚边军究竟是什么成色!” “是。” “你的忠心,我一直都是知道的,用心做,我必不负你!” 祝缨只得再拜。 “要用什么人,你只管说,不必非得经过政事堂。” “是。” “去吧,去政事堂,听听他们怎么说的。” “是。” …… 祝缨向至尊父子一礼,再去政事堂。 此时,气氛依旧没有缓和,好在已经同皇帝讲过了,大臣们更加有把握了。郑熹道:“悄悄的,先不要声张,能按下去最好。” 王云鹤道:“确实不该引起恐慌。” 祝缨到了政事堂,见人都在,先问好,再问:“北地已经到了必得派人去不可的地步了么?派两个御史不够?” “不够。”王云鹤说。情况有些复杂,想到祝缨还见过累利阿吐,又任过地方,王云鹤也认为派她去比较恰当。派个能干的,打头摁住了,比添油强。 郑熹往前推了两页纸,祝缨接过了一看,道:“这上头等于什么都没写。” 郑侯道:“已经写了很多了,这群蠢货已经找不着北了!连自己还有多少人都不知道了!” 祝缨一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儿,她又说:“既要安抚,总得给我点儿东西吧?我不能去骗百姓说没事儿了吧?还有,官员怎么处分?安抚怎么安排?钱粮、人事……” 郑熹道:“会给你的。” 祝缨问道:“我不懂兵事,边军,到底可不可靠?这干系到我要怎么做事。” 冷侯没好气地说:“起先看着还成,如今竟是个武备松弛!冷平辉这个小王八蛋!” 祝缨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回去准备。先把大理寺的事务交代了,再写个条陈。” 郑侯起身道:“我也须得回家准备了。” 众人各自散去,祝缨回到大理寺,叫来施、林、祁、赵等人,将事务分派了一下:“我要离开一阵子,先这么着,等我回来。咱们大理寺不应承别的事。” 施季行道:“大人要离开?为什么?” 祝缨道:“现在不能说。” 几个人心里有点发慌,祝缨已经走了。 她先回了家,家里也在准备中秋节,祝缨道:“不用准备了,咱们要离开了,打点行装吧!林风呢?小妹呢?青君她们也都叫来!项安,把京城的事留给阿金吧,她也是时候独当一面了,你们俩也跟我走。这次走得远,多带些厚冬衣!不要问!去马场把胡马准备好。” 她自己也得打点行装,此外还有一些事情要托付。她打算把赵苏夫妇留在京城看家,这次不带祁泰了,祁泰年纪已经很大了,又有两个半学生也学出师了,太危险的地方也不宜过去。 家里忙了起来,苏喆等人飞奔回来,听说要往北方去,都很高兴。苏喆道:“我正想去看看呢!” 祝缨道:“莫急,莫喜,吃苦去的。” 祝青君道:“不怕!” “收拾行李去!杂七杂八的东西不用带。” “是!” 到得落衙后,郑熹那里派了金良带了帖子来把她请过府去,祝缨带上胡师姐等,又到了郑府。 金良一路护送,这次郑侯父子都在场了。 郑熹道:“事情紧急,你有分寸,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我把金良派给你!” “我可用不起五品武官。” 郑侯道:“听我的令拨!” 祝缨道:“您不如给我一句实话,在政事堂不能说明白的,在这儿应该能说明白了吧?官军真的这么糟糕了吗?当年可不是这样的。我在梧州的时候,各族可也是敬畏官军的,那个时候的官军……” 她突然顿住了。 郑熹问道:“怎么了?” “那个时候的官军,已经颓丧了,我当时还不觉,如今想来,一切都是有痕迹的。十几年前尚且不敢擅动,北方比南方好些,可十几年后的今天恐怕也……我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十几年了,我果然还差得远!” 当时梅校尉等人就是约束手下不跟“獠人”起冲突的,当时她还挺高兴,扯虎皮当大旗,两头骗。就没想一下,边军不凶悍意味着什么。 可是…… “就算承平日久,也不当如此啊!”祝缨喃喃地说,“当时各族好像还很怕官军的样子。” 当年朝廷还能动用大军跟“獠人”打得有来有回的,最后朝廷不是战败,而是“不划算”,打不动了。“獠人”也没占到便宜,各家都死得挺惨的,都窝进山里了。仇恨要过个二十年才能淡掉一些,朝廷当时并不是不能打的。她才能借机空手套白狼套了好大一片地盘来。 郑熹道:“岂止是你?我们也……” 可是王云鹤看出来了,一看出来就动手整顿,还是晚了。 郑侯重重地叹气。 祝缨看了他一眼,突然福至心灵:“先帝……” 郑侯用力咳嗽了一声:“天下太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是应该的。” 先帝是个合格的皇帝。 老将懂军事的都得退一退,可不就没人能马上看出来了吗?没人管,又遇上太平年月,就懈怠。 她当时还高兴呢,朝廷没有重兵在南方,她可了劲儿的作。现在想想,一切早有痕迹。只恨自己当时太年轻,心里只有福禄县、只有梧州、只有自己的退路,没想到十几年前看到南方的皮肤瘙痒,十几年后北方闹得要断手断腿了。 我还傻乎乎的种地、种果子、跟他们一文一文地攒铜钱。 祝缨抬起左手盖在眼睛上。 “子璋!”郑熹抬高了声音。 祝缨放下手,眼圈微红,道:“我懂了。君侯有事,还请及时行文予我。我到北地会相机行事,不会让您一个人扛的。” 郑侯的声音里也满是感情:“好,好。” 祝缨道:“我回去写条陈。” 郑熹点了点头:“好,金良你也准备去。” 祝缨微低着头走出郑府,对送出来的郑川道:“留步,回去侍奉君侯吧。” “三哥一路顺风。” 祝缨扳鞍上马,眼中一片平静。 第356章 裹挟 胡师姐迎了上来,轻声问道:“大人,回府吗?” 她的身后,随从们也都看了过来,祝缨道:“走!” 一行人头也不回地奔回了祝府,时间太紧了,皇帝虽然说是“这两日”,但是祝缨敢打赌,皇帝恨不得现在就能拿到条陈。而祝缨自己也希望早些把条件提出来,好与各处磨牙。空口白牙地跟去安抚、采访,谁理你? 搭理了,也是个被利用的命,顶多是相互利用。 她得赶紧写好条件,要权限、要钱粮,哄骗皇帝点头才行。 一行人回到家里,家里人虽然着急,倒也还有条理。所有人都没有北上过,也不知道应该准备哪些细务。祝缨道:“拿我的帖子去找老左家,他去过北边儿,问问他当年都干了些什么、吃过什么亏,要准备什么东西。加厚一倍的准备!” 项乐闻言马上动身。 祝缨则将家中的物件仔细检查了一番,又安排家务。 赵苏匆匆地赶了过来:“义父。” 祝缨道:“事情紧急,北地吃了败仗,陛下派我兼安抚使、采访使,我不日便要动身,京中的事情交给你了,你有数。” 赵苏努力消化着讯息,道:“苦寒之地,又是凶险。” “也是机会,”祝缨说,“但是人我得都带走了,李大娘留给你。不用的空屋子都锁起来,不要太活跃,不好。” “是!” 祝缨想了一下,又说:“不要对家里说太多,派人往家里去,让他们提防一下。” 赵苏马上明白了:“是!” 祝缨道:“临行前吃顿饭,把赵振他们都请过来。不出意外就明晚吧。” “是!” 祝缨一条条的说,他一条条地记,左丞的管家带着左丞在京读书的小儿子又来了。祝缨道:“他们怎么来了?” 左丞的小儿子今年十七岁,与祝缨并不熟,老管家倒是个熟脸儿,进门先拜,递一张帖子来:“敝府收到了大人的帖子,娘子恐人传话不明,特命老奴前来听使唤。” 左丞派了个地方,带走了一些人,老婆留在家里看家、小儿子留着上学,老管家年纪大了,左丞就带走了管家的儿子,把老管家留了下来。正好用上。 祝缨道:“今天的事,口风要严。” 那个小儿子拍着胸脯保证:“世叔放心!家父嘱咐过,您的事儿就是我们的事儿,都听您的!” 祝缨一笑:“开始准备吧。” 老管家看了祝家的许多东西,都说不顶事:“要过冬,这些都不行!风与风也是不一样的!它刮骨头!” 以祝府现在的积蓄,北方特需的物件也是缺的,又要现采办。赵苏让他留下单子,自己去办。祝缨打开匣子,抽出一张条子,对赵苏道:“你送他们回去。” 左家小子一看,却是丞相手书的准许夜间通行的条子。 赵苏带人将这主仆二人给送走了。 祝缨这才开始写条陈,要办事不外乎人与钱粮。 人事上,祝缨给皇帝列了几个选项:我与地方上的官员怎么论?我肯定是遵守法律的,但是,如果有特殊情况,比如被洗劫的四城,现在肯定得缺官员,但是它得马上运转起来,我就得有“权宜之计”。 许我动几品以下的官员? 是可以罢免加临时任命,还是只能罢免? 临时任命的,如果完成了任务,多久可以得到正式的任命? 与地方上的主官接洽,我能干预他哪些事务? 钱粮上也是:给我带多少钱粮“安抚”? 我能动用地方上多少钱粮? 此外还有一条:百姓。如果有需要,百姓可能会迁徙,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是可以“从权”先保他们的命,还是要等到批得? 她犹豫了一下,又添了一项:如果情势紧急,譬如遇到胡人进犯、官军救援不及,是否有权就地征召当地百姓组织武装起来? 再有与官军的协调,彼此之间是个什么身份定位? 有需要配合、或者产生摩擦的时候,怎么论? 听谁的?官军如果就地征发,我能做地方的主吗?能管多少? 如果官军在地方上犯法了,谁来判? 最后是来了一个兜底的“便宜从事”: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是不是可以“从权”?比如,死囚、罪犯,遇到胡人进犯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先斩了,不押到京城等秋后问斩? 这些都不弄清楚,去了也是白搭不是? 对了,还昨申请点兵器,自己的随从,得有趁手的兵器,要求去武库捡点儿。 匆匆写就,看看天色也不早了,祝缨便回房打点自己的行装。她的东西倒是都齐,兵器、铺盖、衣物都有,厚冬衣也有。 她又翻了翻自己的衣橱,自己的衣服不少,但是穿衣有规制,好些衣服不能给别人穿。她又到库里去,拣了一箱子的皮毛,对项安道:“这些都取了,加紧给大伙儿准备上。还有铺盖也要备上厚的。再带上些帐篷之类。” 项安道:“已经去采买了,不够再动家里的吧。这些都是好东西。” “就是好东西才要给人用。” “是。” ………… 次日一早,朝上还是比较安静的,消息被瞒得死紧。 朝上,双方还在争吵,王、郑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上面了,皇帝从头到尾就说了一句:“散朝。” 退朝之后,祝缨又被留了下来。朝臣们纷纷使眼色,心中十分不安:陛下这是又要兴大狱了吗?不至于吧? 祝缨与郑侯等人都到了皇帝的面前,皇帝问道:“你们准备得如何了?” 祝缨看了看郑侯,先将自己准备的条陈拿了出来:“臣有事请示陛下。” “说。” 祝缨一条条地说了,军情紧急,皇帝面前的几个大臣却都生出点好笑的意思来——不愧是你! 祝缨与他们打交道就是这样,做事也是如此,周到,也狡黠。皇帝听得条理分明,又觉得:“如此细碎?” 祝缨道:“治理地方就是千头百绪的。死得人多了,必有疾疫,边境空虚必有大患。所以要护住尽可能多的人,人的事最是复杂,要做的多。” 在与官军的沟通上,祝缨又加了一句:“臣不懂兵,不干涉军事,在同一片地界上,难免会有些接触。先说明白了,大家才好做事。” 王云鹤心道:又来欺负陛下了。你给陛下反对的选项了吗?画了个圈儿让陛下钻,不让人看圈儿外的景儿。 他提议:“陛下,不若给祝缨加金紫光禄大夫。条陈里的许多条目就不必再细议了。” 郑熹道:“臣附议。” 地方上,上州的刺史是从三品,金紫光禄大夫可做加官,是正三品,从品级上就把一些需要细说的纷乱杂务给压下来了。 在王、郑二人心里,地方上这些官员也没有祝缨能干。愿意干就先让祝缨干着,现在是使职,干完了再薅回来。也不是给她过多的权柄,只是“从权”为了收拾烂摊子。 这个他们是有心理准备的,不放权,束手束脚的就干不了事。 皇帝也是这么想的,他说:“可。” 接下来就是要求“钱粮”了,窦尚书道:“转运要先保证军需,不过北地四州当有存粮。” 祝缨道:“那儿连着过了几个荒年了,多少得给点儿!能就近转运吗?灾民恐怕不少。” 如果长途转运,路上消耗是很恐怖的,还是一站传一站的比较好。 窦尚书道:“只能今年免北地四州的租赋。” 祝缨道:“北地四州,秋收的时候遇到这么件事,还能有多少收成?没收成,哪儿来的租赋啊?” 皇帝吸了一口气,窦尚书对皇帝道:“情势紧急,本也无力转运京师。” 皇帝道:“罢了。” 祝缨对此是有心理准备的,否则也不能提那么多其他方面的条件。 办事嘛,不给钱就得给权! 祝缨与他们讨价还价,她身上还有一个采访使的衔,所以可以处置官员。六品以下的,她可以“从权”,上了五品,她可以暂时关押,得上报。 官军方面,原则上,互相不统属。如果官军有需求,尽量帮助。如果官军犯案,地方上不能管。但是祝缨本人可以协调,“从权”。 祝缨就有数了:“是。” 至于百姓的安置,政事堂给她下了死命令:“不许出北地,你把人都在北地安顿好了!” 祝缨道:“是。” 然后是郑侯,他的要求比较正常,出兵的常规。只是要带一些自己信得过的将校,再有些亲兵之类。 郑侯又对祝缨说:“取兵器时,可与我一同去取。” 祝缨笑道:“好。” 她也向皇帝要几个人,比如陈放。陈萌的孝期还没满,陈放能出来了。有陈峦教着,平日里看他行事不也不差。同时,她又向皇帝说明了要把苏喆、林风、卓珏等几人带走,因为用着顺手。 这些人都得有个职务,得是“主簿”、“掾”之类,实在不行,带个“郎”、“校尉”的散官衔跟着办事也行。她得把架子搭起来。 皇帝也都答应了。 王云鹤道:“事不宜迟!” 祝缨道:“行李已经准备好了,给我旨意,现在就能出发。” 皇帝笑道:“卿真国之砫石!” 祝缨当他在胡说八道。 郑熹道:“今天都什么时候了?你再准备一下,不日启程。” “是。” 说今天是假的,她出行怎么也得“持节”,领了旨意不算,还得带仪仗之类。金良领了二百人要跟着,祝缨硬是给减到了一百:“带的人太少不安全,带的多了一路吃用太招眼了。只要精干的百人就好。” 她还得跟陈萌说一说,要把陈放给带走。 陈萌没想到祝缨来了这一手,惊讶之余道:“你还真是不客气。” 祝缨道:“别废了,你上了年纪了,他还年轻。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但是郑侯已经出手了,以后不会太难。他与我同行,不会太危险。累是会累一些,或许还会生病,但只要熬过来。他从六升五,能早好些年。干不干?” 陈萌道:“干了!” “今天就把行李收拾好,随时待命!那些风雅累赘的东西,一样不要带!可以带几个健仆,出行不能讲究。厚冬衣要准备,车马要随便准备丢弃……”祝缨说了一串的注意事项。 陈放道:“全听叔父安排。” 他答应得痛快,祝缨也很满意:“等我的信儿吧。” 今天果然是走不了的,明天也走不了,祝缨得带着人去挑趁手的兵器。武库打开,金良帮着挑兵器。祝缨又选了些手-弩、箭-支。 金良道:“带这个?要补箭的。” 祝缨笑道:“我还能用得了多少?带两箱就得。” 金良道:“这家什看着像是省力,上箭的时候也是费劲的。” 祝缨道:“那你再帮忙选些弓矢。咱们这一路,不定会遇到什么呢。” 金良不再反对,转而认真挑选。祝缨又问他座骑、甲胄之类,金良道:“都有的。” ………… 祝缨忙了一天,即使是她也觉得有些仓促了。如果只有她一个人,提着包袱就走了,反而随从们的事杂且多。 她往刘松年府上去道别,刘松年道:“多带两条被子吧。”说着,又拿出一本手记。 祝缨道:“这是什么?” “我去过那儿,那儿过了中秋之后,说冷就冷了。仔细冻掉了耳朵。” 祝缨笑道:“好。” 刘松年又将她仔细看了看,说:“好好的做个人,不要给别人牵马坠镫。” 祝缨笑笑:“您瞧我,一鼻子俩眼,是个人模样吧?” 刘松年作势抬手,还是没落下,祝缨又说了:“您府里原本的那些人……等我安顿了下来,兴许得找您借。” 刘松年道:“我不管那个事。那两个小鬼要是有熟人,你自问他们去。” “哎!那我走了。” “去吧去吧,烦人的!” 祝缨没有去见王云鹤辞行,只请刘松年转交了一张名帖,上面没有特别的内容。 刘松年收下了,说:“你真是不自由!早点长大成人就好了。” 祝缨向他一躬身,转身离去。 这回不再去任何一个地方,她直接回家。门房上,祁泰白着一张脸,等着她。 祝缨问道:“干嘛?” “太、太、太、太……” 祝文从他的身后冒了出来:“大人,东宫来了!” 祝缨道:“冼詹事有没有一同来?” 祁泰直接摇头。 祝缨快步上前,却见太子一身常服,身边一个管家模样的是郝大方,两旁两个健仆样子的人。 祝缨先拜太子,她拜得太流利,太子真心想扶她不行礼的,手伸出去,她已经滑了下来。太子只得沉下手去捞,动作像是抽搐了一下。 两个人客套完了,祝缨请太子上坐。 太子也请她坐下:“大夫事务繁忙,是我打扰了。” “殿下白龙鱼服,必有要事。” 太子道:“是为大夫送行,大夫出行之日,我未必能亲临。” “殿下太用心了。” 太子摇了摇头,道:“当此之时,用心的是你们。如今朝上纷争不断,肯用心做事的人太少了。用心做事,又不怀私情的人更少!你是其一。” “满朝忠良,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道:“两年了!总能看到一些事。王相公是贤人,他也不免要为了依附他的人而与人相争,因而耽误一些事。郑相公么……呵,是个能干的人,可惜能干的不是地方。” 祝缨道:“他们是被人裹挟了。郑相公前些年就说,一些纨绔闹得不像话。王相公更是君子,只可惜……一旦仲尼复生,儒生们最想做的恐怕就是毒哑他,摆在那儿,放着,当牌坊。” 太子忍不住笑了,郝大方等人都听得吃惊,这么拿孔子说笑,是有些出于他们的意料的。 “互相裹挟罢了。这些人,黏得胶手。”太子说。 祝缨也笑了:“这四个字,还是从郑相公处听来的。” 太子道:“你愿意从泥潭里跳出来吗?” “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目光灼灼:“君子小人,真伪难辨,但是谁做了什么事、做得怎么样还是很清楚的。你看不上务虚的人,如今,我便与你坦诚相对,将那些胶粘的东西扔到一边,重开天地,如何?” 祝缨道:“您是太子,是储君,应该有自己想法。您这不是让我跳出来,是把我往里按呢。这是只有天子才能承诺的事。” 太子垂下了眼睑,道:“我当为父分忧。” 祝缨道:“为臣者食君之禄,都会担君之忧。” 太子指着北方,道:“现在不是虚文礼节可以应付的局面!现在的变法,可行吗?” “哪里来的变法?” 太子没有被为难住,说:“王云鹤就是在变法,不过他不说而已。王与郑,已然是党争了!没错,他们是被裹挟的,但我要的不是这个!人与人的利益并不总是一样的,有争斗没有关系,我要见到实效!他们闹了这么久,就闹出个人命官司,闹出个溃败?这不是我要的!” 祝缨问道:“殿下觉得我就能做到吗?” 太子道:“你务实。” “他们如果不务实也走不到现在。” 太子道:“他们的将来在哪里呢?被裹挟的人,自己都挣扎不出来!” 祝缨点了点头。 太子问道:“你可以吗?” 祝缨道:“我愿一试。但请殿□□谅、信任两位相公,他们不是不想国家好。” 太子取下自己腰间的一颗佩珠送给祝缨:“这还是我做世子的时候,从先帝那里得到的。当时先帝宠爱东宫、溺爱鲁王,他们的好物不计其数,这个在他们面前算不得什么,于我却是稀世之珍。” 祝缨道:“这如何使得?” 太子道:“愿君平安。” 祝缨双手接过了这颗佩珠。 太子紧张地盯着她,祝缨从容回看,没有感激涕零、没有对天盟誓、没有许诺永远,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太子没来由一阵安心,这是他认知里的祝缨。虽然有些不满足,希望能够得到更热烈的反应,但这是祝缨,这个反应就合理了。 太子如释重负,对祝缨道:“此去北地,前路多险,不要被他人左右,我与陛下等你的好消息。不耽误你准备了。” 祝缨将他送到门口,太子道:“留步。”不让她出门。 祝缨站在门内看着他拐了一个弯,祝文探头看了一看,回来低声说:“走远了。” 第357章 耳目 太子从祝府出来,转个弯,郝大方叩响了冼敬家的辅首。 太子在冼敬家中略坐了一坐,并不曾提及朝政:“宫中很是烦闷,出来走走。太夫人可还安康?” 冼敬代母亲谢过了太子的问候,又对太子道:“当此之时,殿下宜在宫中,以备有紧急事务陛下召见。” 太子道:“好。”很痛快地带着郝大方等人又回到了东宫。 东宫里,骆姳正在等他回来一同用饭。太子道:“你先用了就是,别把身体熬坏了。” 骆姳道:“我也不饿,一个人吃也没趣儿。” 两人坐下,骆姳问道:“哥哥的心情好像好了一些。” 太子问道:“这么明显么?” 骆姳道:“一点点,不太多。这两天总板着脸,现在好了。” 太子抬起手来揉了一下脸,忽然问道:“你去外头府里的时候,听他们怎么说王、郑两位相公的?” 骆姳想了一下,道:“阿婆不很喜欢王相公。” 安仁公主与王云鹤的梁子结得太久了,安仁公主也不能将王云鹤如何,后来也就渐渐的淡了。到得现在,就只剩下一个“这人讨厌”的评语。被安仁公主一带,家里也都没有夸王云鹤的了。 只有骆晟能说两句:“王相公不是针对阿娘,他人不坏,没有刻意的。” 其余上下人等,是不能公开说王云鹤的好话的。 太子道:“那郑熹呢?” 骆姳想了一下,道:“嗯……阿婆说……滑头。” 太子失笑:“今天出门听了点话,随便问问的。”他抬了抬手中的筷子,示意骆姳一同用膳。 骆姳小心地看着这位表兄,见太子的眉头一皱又松,不像继续生气的样子,心道:为什么问两位相公呢? 太子的心思又飞到了最新的战事上了——这一次这样大的阵仗,恐怕有些难缠,只盼他们能尽早平乱。 ………… 太子急切,皇帝也急切,政事堂更是加速催办。 祝缨还好,动静不大,郑侯是要带着援军走的,兵马一动,消息就瞒不住了。也因为要调动兵马、粮草,郑侯动身比祝缨还要晚两天。 祝缨走前,先在自己家里将在京的南士邀来一同吃个饭,将赵苏安排在了自己左手边第一的位子上。 赴宴的人事先隐约都听到了些风声,尤其是与卓珏关系好的人——这小子这两天被调走,收了行囊。 卓珏的脸上微微泛一点红光,他到京城的日子不长,对晋升之事本不抱太大的希望。上京就知道了,普通人入仕之后,想进一步难如登天。但这一次,祝缨给了他机会了,把他带走了! 以卓珏从顾同那里获得的信息以及最近所见所闻,祝缨给你派活,一定会有回报。 卓珏对往北方险地没有丝毫的抗拒! 祝缨道:“我将启程北上,苏喆、卓珏他们几个随行,京城府里赵苏看家。” 赵振问道:“那咱们有事儿,还到府里来商议么?” 祝缨道:“他会暂住在府里。” 赵振道:“好嘞!知道了。” 苏喆对赵苏眨了眨眼睛。 祝缨这顿饭是为了安排自己北上之后在京南士的事务,让赵苏“看家”,就是指定了他是自己离京期间日常事务的代理人。此外又有一些叮嘱,譬如谨慎之类,不消细说。 卓珏当晚就先在客房里住下,到时候与祝缨一道启程。 次日,金良率先找了上来,询问祝缨安排。 祝缨道:“咱们已经耽搁好几天了,须尽早启程,早一天到,也能早一些安置百姓。听说北方很冷,越晚越不好干事。等我将户部、吏部的档看了就走。” 金良问道:“那是什么?” 祝缨道:“得有个数啊!” 北地四州,虽然档案上写的都是官样文章,大家也都知道这些官面上的数字与实际会有些出入,但是基本情况还是得从这些文档上面看。此外又有官员履历之类,到了北地,是得同这些人斗智斗勇的。 祝缨将户部、吏部关于北地的档又粗略看了一遍,便匆匆向皇帝辞行,带上了人,马不停蹄地出京去了。 陈萌等人到城外送行,陈萌对陈放千叮万嘱:“到了听你叔父的话,事叔父如事我。” 陈放老实答应了。 陈萌又对祝缨说:“这孩子就交给你了,不要客气。” 祝缨失笑:“这么些人我就要带他走,几曾客气了?” 那一边,施季行也来了,他明着是给祝缨这个上司送行,实则马后跟着一辆小车,纱帘微启,隐隐约约是个姑娘坐在车内。施季行对祝缨道:“家父说,劝你的话你是不会听的,你的脾气太硬,万望珍重。” 祝缨道:“小时候常听家母说,听人劝、吃饱饭,为了吃饭,我也得听啊。” 施季行道:“那就好、那就好!”再同陈放叮嘱了几句。 此外又有金彪与金大娘子来给金良送行,温岳、郑奕等人与郑川来给祝缨送行。郑奕道:“到了那边儿千万小心。”郑川也说:“阿翁很快北上,让我来对三哥讲,到北地遇到什么难缠的人物,只管给他去信儿,他到得很快。” 祝缨道:“不敢为我的事耽误君侯,请先尽着军务,我但能应付得来必尽力周旋,实在有为难的地方,少不得要求救的。” 陈萌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早日平安归来!” “好!”祝缨说,对赵苏道,“别忘了给猫喂食水。” 然后率众北上。 ………… 祝缨走的官道,一路疾驰。 原本这样的行程走不太快,因为安抚使、采访使之类摆开了仪仗会有许多人是步行,步行一天能走多远? 金良选的健卒,也得靠两只脚一路走上几百里路才能到北地境内。北地四州,面积不小,从南往北到边境又是几百里,加起来破千。 好在祝缨考虑到了这种情况,在金良那里准备了一百士卒之后,她又为这些人申请了一些大车,一并算在辎重里。 车不干别的,就为了拉这些人。 金良与祝缨都骑马,金良道:“你把他们惯坏啦。” 祝缨道:“为了赶路。骑兵难得,咱们只有步卒,只好让他们坐车了。” 一百骑兵可不是能够轻易养出来的,不是给步卒配匹马就算骑兵了,再向朝廷要一百纯骑兵是不合适的。只好也“从权”了。 金良道:“也是,趁着天还没冷下来,能多赶会儿路。” 他们闷头赶路,遇到了驿馆就歇息,都是青壮,走得都很快。金良看了看祝缨的男女随从都骑着马,道:“他们的骑术倒还好。” 祝缨道:“也就赶路,从梧州上京三千里,学不会耽误事。可也当不了骑兵使,到了北地得另想办法。”随从的马都是她给配的。 金良道:“北地近胡,擅骑射的人不少。君侯到后,必能重振旗鼓!君侯那里打了胜仗,你的差使也就好办了。” 祝缨笑笑,心道:好个屁! 从京城往北,震撼又来了!又是一片广阔的平原,即使有山,山也长得非常的标致,是长长的脉状,像树叶上的纹理,一条长梗、两侧的细脉规律地分布着。山下就全是平的,与南方那种山连着山、谷挨着谷的情况完全不同。 卓珏极目远望,突然明白了一些书上写的、平时不懂的话。山河形胜,不是胡说的。 祝缨对金良道:“这样平坦,一旦险隘有失,很容易席卷吧?” 金良道:“是。” 两人的心情都不太妙了,祝缨担心金良年纪大,金良道:“趁我还能动。这么些年,我也常想起当年来。京城日子美,可总不时想当年。君侯都出征了,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祝缨问道:“君侯当年,很是勇武?” 金良道:“可不是,我们打了许多仗。” 祝缨道:“我没见着有什么文字记载,能给我仔细说说么?” 金良道:“好啊!”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晓行夜宿。 第五日上,祝缨却下令停下休整,金良道:“不是赶时间么?怎么不走了?明天就能到北地了。” 祝缨道:“就是明天要到了,今天才要休整一下,把仪仗打起来。” 金良道:“不说都忘了,这些兔崽子,这些日子坐车坐得舒坦!” 他的兵们正从车上往下挪,对他笑道:“将军,咱们坐得骨头疼,轮番下车跟着走哩。” 金良道:“坐得骨头疼吧?明天开始,不用坐车了!都走!把仪仗摆开来!” 嘴最快的那一个被同袍们拖到角落里打了一顿。 祝缨到了住处堂中坐下,驿丞躬身上前:“食水都备下了,不知大人是在此处用饭,还是到大厅里?” 祝缨道:“就在这儿吧,给我备一桌酒席,我要请客。你帮我送一封信去。” “是。不知您请的是哪位客人?” “你应该认识的,本地的县丞。” 当年北地有事,祝缨很不客气地通过王云鹤往北方安排了好些学生,他们都在地方上干了数年,应该了解当地风俗人情以及近来地方上的变化了。 祝缨对项乐道:“必有你的熟人!” 项乐也露出一个笑容来,他也得到了一个出身,是低阶的将仕郎,但是有了个出身。也骑着马,穿青绿的官衣,蓄起了须,看着也像模像样了。可惜个头不高,遗憾自己南人矮小。 这天晚上,就有福禄县一个官学生姓林的飞奔过来:“大人!老师!恩师!” 他与林翁家是同族,却不是县中的富户,是大族里的穷亲戚。因是男丁,看着又聪明且愿意读书,族中就公共省出一点钱来让他也跟着读书。祝缨管着福禄县的时候,以考试论取,他考中了县学。 他比项乐大着两岁,已娶妻生子,但本人孤身赴任,妻儿都在老家。小官日子清苦,但福禄老家日子比先前强多了,也还熬得住。 到驿馆问明祝缨住处,进门便询问,项乐接了,请他进房,他见了祝缨纳头便拜。 祝缨笑道:“跑得急了吧?坐!咱们边吃边聊。” 林丞道:“是!”然后看项乐也穿了官衣,又说恭喜。项乐也笑着与他客气。 几人先叙别情,林丞道:“才见着邸报,您又高升了!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祝缨道:“先到北地看看再说吧,说起来,你与北地相近,有什么传闻吗?” 林丞道:“也不多,不过这一片都是这样。” 他们边吃边聊,祝缨又问一些当地的情况,以及官员之间的默契之类。林丞道:“起先,北地灾荒,倒是把窟窿都露出来了,疮疤一揭,倒好治了……” 自这一天起,祝缨再往北走一处就要略停一停了。她的“门生故吏”们,在这里像洒芝麻一样洒了一大把,总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不少文档上写不出来的讯息。 卓珏、项乐等都做陪客,项乐与这些人熟,连苏喆、林风也能认得其中几个人,卓珏与这些人都生。但是他们听到卓珏是顾同推荐的,也是南方人,顿时变得亲切了。 不过几日,祝缨便将北地的情况摸着了一些。 北地的官员换过了一轮,新来的却也有好有坏,并不是将原先不好的罢黜了,新来的就一定是圣人了。有好有坏,还有混日子的平庸之辈,这些都很正常。但是才查过,就算是有心贪腐,面上也得好看些。 所以,北地的官员有毛病,太正常了,也是得查。 祝缨点了点头。 再说之前的账目,上一轮的倒霉蛋们扛下了所有账目的亏空,所以账面上能查的不多、库房仓储余下的更少。 北地有四州,州与州、县与县的情况也不太相同。但终归比南方那种差异要小一些,南方多山,北方平坦。单以方言论,北方一州之内的方言基本相同,南方州城的方言与下面的县说的就不一样。 倒省了祝缨现学北方方言了。 再说官军与地方的矛盾,也有兵士调戏妇女的,也有偷鸡摸狗的,但有官军驻扎的地方会更安全些。 只是没料到官员大败,四城被洗劫了。 祝缨又问流民的情况,得知是有些人往南跑,但仍有不少人是留在原地的。一是家业、祖坟都在故乡,不忍轻易逃亡,二是北地百姓也不好惹。近胡、善骑射,他们也就聚众营建坞堡寨子之类,又聚族而居。 城池被洗劫了,城池周边一些坞堡还幸存着。只要不遇到胡人大军,倒还能自保。 又过一天,祝缨遇到了第一个刺史。 刺史姓阳,与之前的御史大夫阳大夫是本家,两人不同支。阳刺史四十来岁,却长得很丑,黑、胖、矮、大小眼儿,全不像是“传说中的名门美男子”。 祝缨容色不变,她的仪仗已经摆开,向阳刺史宣示了自己的任命。阳刺史也郑重地与她见礼。 阳刺史道:“总算盼来天使了!” 祝缨道:“我亦心急如焚!” 两人坐下,阳刺史便问祝缨:“不知您的行辕要驻于何处?” 祝缨道:“自然是要往北去。” 阳刺史担心她的安全,希望她能留下来,祝缨道:“不看一看,不好交差。郑侯年过七旬尚不避凶险亲自督战,我又何敢退缩呢?” 阳刺史道:“郑侯竟真的北上了么?那便好!那便好!他老人家的威名仍在!” 祝缨道:“是啊,老人家不容易。” 阳刺史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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