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他一眼,说:“陪你写呢,你快点儿。” “哦、哦……锤子,我就是学不会,怎么办?” 祝炼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两个孩子一起发愁。 到了半夜,张仙姑那儿来催他们睡觉,他们才吹熄了灯。 第二天一早,祝缨到衙门里办事,几个孩子在书房里温习功课,祝炼还在抄写课文。忽然听到外面有嘈杂的声音,小侍女离窗户近,从窗户探头看了一眼。苏喆问道:“又怎么了?” “丁大叔搬家具了。” 丁贵是奉了祝缨的令收拾房子的,一顿忙之后,就见窗沿上趴着一溜的孩子看他,他也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小娘子、小郎君,看什么呢?” 苏喆问道:“你忙什么呢?” 丁贵道:“大人叫我将顾小郎君的屋子收拾出来呢!” “要来人了?是塔郎家的阿发吗?” “那就不知道啦,说是大人的学生,应该是吧。” 苏喆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又缩回头去温习功课了。祝炼也拽了拽祝石,两人也坐回了桌子后面,祝石还是读不进去。祝炼也愁,两人一同到了祝府,一同读书,祝石是真的读不下去,他也是真的不想离开这里,他想继续读书!可祝石越来越跟不上,生字记得也慢,书也背得不全。不可能为了祝石一个,就不教别人。祝石就只能一直拖下去,祝炼很愁。 到了下午,祝缨过来了,又将昨天的功课接着讲。讲完了功课,让几个孩子回去。苏喆趁机问:“阿翁,您要让阿发也住进来吗?” “嗯?” “白天我们都看到啦,在收拾院子。” 祝缨道:“我有安排,你写功课去。” “哦。” 苏喆走了,祝石也不想在书房里呆,祝炼稍作犹豫,仍然留了下来。他一向是个有眼色的孩子,以往就爱拖着祝石给祝缨干点活计什么的。后来祝石投了祝大的缘,他就常自己来帮忙。有时候还要被丁贵等人戏言:“你怎么抢我们的差使呢?”祝缨身边的仆人差役多了,他渐渐也没什么活了。 今天他又来帮忙,祝缨看了就问:“你的功课写完了?” 祝炼道:“还没有。大人,有件事……” “嗯?” “石头他不是故意的,他懂道理慢。” 祝缨起身,慢慢地走了出去,祝炼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路到了张仙姑的小院里,祝缨进了他们住的厢房,祝石正在厢房里蹦蹦跳跳,口里嘀嘀咕咕的。刚才,他跑去找祝大,祝大说:“你去写功课。” 这简直不是翁翁会说的话! 祝石也惊呆了,他回了厢房,实在无聊,自己给自己找乐子了。 祝缨一来,他就老实地站在了一边,祝缨进来坐下,道:“都坐吧。” 两人小心地坐下了,祝缨指了指正房问道:“坐地放赖,是看……干过的?” 祝石点了点头。 又问了他们一点平时生活的细节,道:“他做得不对。蒋娘子!” 蒋娘子赶紧过来,祝缨道:“给他们两个收拾行李,一会儿搬到顾同原先住的屋里去。” 蒋娘子吓了一下:“现在就搬?” 祝缨道:“现在就搬,别在这儿瞎学不该学的,瞎干不该干的。你们俩是想住一个屋,还是分开两间住?” 祝炼犹豫了一下,祝石毫不犹豫地道:“我们住一块儿!” 祝缨道:“行,搬吧。” 当晚,祝炼和祝石就搬到了顾同以前住的地方,祝石要两个人住一间房,祝缨就让他们还住厢房那个位置。小吴、祁小娘子他们都过来看,小吴嘴快,问道:“哎哟,石头和锤子过来我做邻居啦?” 祝缨道:“不行?” “不是。” “不行也得行,”祝缨说,“长大的男孩子,还住在内闱,不像话。” 祁小娘子道:“那是,一年大似一年了,家里有女眷哩,早点搬出来好。” 很快,两人就搬完了,小吴觉得这有点儿不对,这一下两个男孩儿不就没人照顾了吗?他有心自告奋勇,又觉得祝缨不是这么马虎大意的人。硬把这话给咽了,见表弟丁贵还要开玩笑,对丁贵使了个眼色。自己说:“那以后咱们就是邻居啦,我还有点儿从街拿回来的点心,来,给你们接风。” 他们并不知道“洗衣服”的事儿,但是从内宅迁出而住到顾同的院子里,就还是有点小奇怪的。 小吴拿着点心到了院子里,进了一看,两人还住厢房呢,肚里转了八回的主意,跟俩孩子吃了一回宵夜。又鼓励祝炼:“你们都是男子汉了,要好好用功读书!原先住在这里的顾大人你们也认得的,人家都高升去做县丞了!” 他一个大人跟两个孩子也没太多的话,将点心都留给了两人,拖着表弟他们就回自己房里说小话去了。 祝炼和祝石这一晚睡得稍有点不安稳,以前在张仙姑那儿,晚上时不时就有人来看他们。祝大会给好吃的、拿好玩儿的钓祝石,张仙姑和蒋寡妇有时候会送些热茶热水。到了这厢房,祝大是不让过来了,晚上睡觉前的热水有蒋寡妇给送了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从此,他们就住在了顾同原来住的院子的厢房里。 第二天爬起来,丁贵他们那里也给他们打了洗脸水,小吴又招呼他们俩一起吃个饭。吃完饭,小吴就急匆匆地跑到前衙去了,祁小娘子道:“你们俩该上课了吧?” 两人到了书房,苏喆等人已经到了,双方仍然没有产生多少友谊。但是苏喆比较好奇,要搬家的居然是他们俩?是阿翁的学生?噫!也要跟顾叔叔一样要他们做官吗?她思考着这是个什么意思,竟没与他们吵架。祝石仍然懵懂,让干嘛就干嘛,只是不能与祝大一道玩耍,心中十分失落。心道:还是翁翁对我好,大人好生厉害。 唯祝炼心中似乎明白了一些,又有点迷茫,低头抄写那份功课的最后一遍。 …………—— 两个孩子并不知道,他这一搬家,就有几个人将他们揣摩又揣摩。 小吴等人已是怀疑,这是要给他们定个名份了。以前给了个姓儿,这也是常见的,京城有点家底的人家里拣了个孤儿,从小养着,忠仆。大家子捡着了一般也不这么养,人家知根知底的世代仆人多。但是看祝大、张仙姑养的样儿,又不太像。今天一看,那就差不多了。可能也是跟顾同相仿。 小吴心思飞转,手上的活计却不含糊,他抽了几样公文,与彭司士一起捧了到了签押房奉给祝缨:“大人,番学的工程已做完了。账在这儿。”彭司士也拿了自己的文书:“也支领工若干。” 祝缨都拿来看了,番学与州学并不相近,州学的学生就是原本府学生,家境都是能供得起读书人的,大部分不是赤贫。州学周围便有些热闹,现拆迁了不划算。番学是于城中另择址而建,比着州学的大小,规制。也有学堂、宿舍之类。 祝缨问道:“选来住这儿的人呢?” 小吴忙说:“都安顿好了,也有另给地建房的,也有给钱买房的。” 祝缨道:“干的不错。”提笔画了个花押。 两人捧着公文去归档,祝缨对小柳说:“去将仇文、苏灯、朱紫请过来。” 小柳出门又撞着了一个熟人——驿站又来人了。 这回驿卒携来的包裹稍大一些,进了门就说:“大人,今天的邸报,又有吏部行文,以及颁的告身、印鉴。” 牛金接了,一推小柳:“你去,我来。” 拿了一叠东西过来,将公文放一堆、物件放一堆。祝缨将吏部文书一打开,乐了——小江的告身到了。上面清楚地写着“江腾”的名字。什么祖宗三代也同花姐一样,都是现编的。 祝缨再打开邸报,见上面并无什么大事说明,对驿卒道:“知道了。”驿卒又递上了张条子,告身、印鉴他送到了,刺史府这儿得给他签字画押。 祝缨签完,驿卒没见着要授官的人,心道:可惜了,讨不着这份喜钱了。 祝缨道:“你是属喜鹊的呀!”拉开抽屉抓了一把钱。 驿卒眉花眼笑:“多谢大人!大人平步青云!” 祝缨道:“这就平步青云了?再多点儿可怎么是好?” “万代公侯。”驿卒脱口而出。 牛金道:“你快回去吧,再聊下去,你们驿丞又要揪你耳朵了。”拖着驿卒出门了。 回来就听到祝缨对胡师姐说:“你去将小江叫过来吧。” 小江当时正在家里眷抄一些之前写的零碎笔记,听了胡师姐的话,便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胡师姐但笑不语。 小江心下忐忑,跟着胡师姐很快到了刺史府,进了刺史府总觉得一路走来怪怪的。进了签押房,就见祝缨将桌上的一堆东西往前一推:“它们是你的了。” 小江看那一堆东西的形状就猜着了些什么,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桌前,颤抖着手伸了出来,不知道先拿哪一样好了。她的双手在空中一阵虚空摸索,一手一个,左手吃力地握着个印鉴,协助右手将告身拿起。 上面清楚地写着她的名字——江腾! 她站在当地,不知道怎么办好。 祝缨道:“好了,拿回去吧,小柳,你一会儿领她支领今年的俸禄,再跟小吴支取做一身行头的钱、布。裁缝铺找得到吧?嗯?” 小江猛地一回神:“是!” 祝缨觉得小江但凡再多吐一个字就得哭出来,一摆手:“一会儿再登记一个腰牌,旧腰牌回收。明早按时到衙应卯!忙去吧。”将人打发走了。 彭司士又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祝缨看着他,彭司士道:“大人,小人查过了,本州账上没有会雕版的。抄书手还是能找到几个的,不如抄?” 祝缨道:“那要抄到哪年哪月啊?不行就上……”以前南府没有的,就去州城找。现在去州城就是找卞行了。 她飞快改口:“上北一点的地方找一找嘛!” 彭司士道:“大人的意思是?” “往北文化昌明一些。或有刻印经书之类。” “是。” 第246章 七年 印书对雕版的要求比较高,不光是手艺的问题,雕版的人还得识字,识大量的字,不能是刚刚脱离睁眼瞎的那种。梧州城毕竟是个城,工匠比较多,但一些比较稀罕一点的工种就比较困难。比如之前的制糖,比如现在的雕版。 像彭司士所言之抄书,还是现在梧州比较常见的学习手段。祝缨从国子鉴弄来的那些书籍才这么稀罕。王云鹤的文章,都是学生传抄来的。 彭司士领了命,从签押房里走出来,又遇到仇文、苏灯、花姐三个人往这边走,彼此打了个招呼。 三人一看到场的人就猜着祝缨找他们是为了番学的事。 果然,祝缨一见三人到来,便很自然地说:“都来了?番学校舍已交代付了,咱们看看去吧。” 三人都说:“是。” 番学是祝缨之前就规划了的,她离开了几个月,自己没有亲自监工所以进度稍慢,现在也完成了。这个学校是小吴那儿管的钱、彭司士这儿管的工、王司功却是管“学校”的官员,因此他们三个也在中途被叫了过来,一同看这番学。 彭司士亲自拿着钥匙过来开门:“大人请看,这是比着府学建的。” 这里也有讲堂,也分几科的教室,彭司士道:“不知番学要如何分科,就先没挂牌子。” 又指出了几个老师办公、起居之所,指出了饭堂、宿舍、伙房、库房、马厩之类。彭司士特意带花姐看了医学的那一片,花姐的起居之所与仇文等人的隔着一片小庭,比较独立幽静。女生宿舍与男生宿舍隔开,女生宿舍是一座小院子,有门房,有大锁。院子里也有口小井,供洗沐用。祝缨对此比较满意。 小吴有点得意,因为这个女舍是他的主意。 王司功又说:“还差几个杂役就得了,只是不知执役者大人预备怎么安排?” 祝缨道:“与州学一样。” “是。” 几人又转了一圈,只见里面家具也差不多了,处处散发着一股新木新漆的味道,帘帐之类还未挂上。又看宿舍、饭堂等处,容下几十个学生还是没问题的。 祝缨点了点头,道:“很好。待番学生的名册一到,就预备开学。” 众人都说一声:“是。” 祝缨又对仇文说:“我这儿现就有一个学生,也要交给你。” 仇文忙问是谁。 祝缨道:“石头。” “他?他不是在府上……” “他本是猛族的孩子,这番学他也上得。他学得慢,放在你这里与新生一起学,再学一遍。我估摸着他与大部新生的年龄差不多,让他与新生一道住宿舍。你怎么管别人,也怎么管他。若学得不好,你也告诉我。” 仇文道:“是。”他知道石头是自己同族,但是这孩子好像不是塔郎寨里的,因为自己也没印象,狼兄也曾问过他知不知道石头和锤子的来历,可见他们也是不认识的。他本是有点羡慕这个孩子的,天资实在不怎么样,但是架不住运气好! 以仇文与石头短暂的相处来看,石头确实跟不上祝缨那儿其他人的功课,难怪要跟新生一道学了。 苏灯也是祝缨的学生,问道:“老师,是家里的那个石头?”石头的大名他也听说了,苏喆回家没少说石头的小话,就觉得这货太蠢,是怎么能混进书房的? 祝缨道:“是他。在学里不许提谁是哪里出来的,要一视同仁,该奖的奖、该罚的罚,同一错打甲多少下就也打乙多少下,绝不可袒护。学问不会因为身份就跑到谁的脑子里!我会亲自抽考的。” 苏灯大声答应:“是!” 几人又看了一回,眼下就等着各县将番学生送到,然后开课!现在是十一月,要是早一点,够学生们先上一个月的课,适应适应,然后放个年假回家以解思乡之情,明年正月下旬再开学。 仇文、苏灯、花姐都有点小激动,这是他们事业的开始。 祝缨又问他们的教材之类,都说:“已编录好了,先教个一年不成问题。” 祝缨点点头,又问所需,比如纸笔一类。小吴道:“都按月支领,照着州学的例。要是使得再废一点儿,就得劳博士写个公文,上头批了咱再按需发给。” 祝缨道:“哪个上头?谁呀?” “嘿嘿嘿嘿……” 看了一圈,整体满意,祝缨道:“虽然叫‘番学’,它就是一座学校,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门禁一定要设。钥匙谁掌、巡查谁办,都再上点儿细。” 王司功道:“将现有的官学的章程拿一份就是了,都差不多,最后都是要学成材的。” 祝缨道:“也好。那今天就先这样。”她一看花姐,还在往女舍那边看,众人都是一笑。王司功等人都各指一事走了,仇文和苏灯还想看看自己的房间,于是彭司士将钥匙分给几人,派了个衙役在番学大门那里等着,等他们出来再锁好大门。 祝缨与花姐去看女舍,里里外外都看了一回。花姐没进过什么学校,什么毛病也挑不出来,就说:“挺好的。其实我那屋子也用不了那么多,我也不在这儿住。” 祝缨道:“既有女舍,学生们在这里住,你免不了偶尔有事留宿陪伴。纵不留宿,歇个晌也是好的。” “听你的,”花姐笑着说,旋即想起一事,问道,“你要石头住到番学这里来?” 祝缨道:“嗯。先学一年,一年之后,无论学得如何,都给他立户分出去。他学文我看是不太成了,至少多识几个字。重头学一遍,要是还不成,我可也没第三遍机会给他了。学不成,就去种田。给他立一份思城县的户籍,分一块地。当年抄黄十二郎的家,他们这样的人都能分得几亩地。当初有几年减税的,如今也算给他。再上一年学,又大一岁,守着些产业也能过得下去了。不能给他太多,他守不住,别叫人谋害了。” 见祝缨考虑得仔细,花姐道:“我早该想着的。” 祝缨道:“不说他了。他已长这么大了,还要你想?你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先时没留意,咱们认个疏忽,现在补回来,再不成,咱们连自己的保票都写不了如何能写他的。” “哎。干爹太闲了也不太好,别闷出毛病来。” “他不管逛街么?让他逛。” “那也不能让他一天到晚不着家,遇着骗子怎么办?” 祝缨往这处女舍看了看,道:“我问问他种不种花,后衙不有花园么?山下种完山上种。给他找个事儿消磨消磨时间。” “好。” 两人又闲聊数句,才从番学转回刺史府。 ……………… 刺史府里的小课堂还是下午开,小学生们一无所觉,还在学着《触龙说赵太后》,这一篇里,就得给他们讲解一点“战国”。又有课文里的生字,一篇课文通常要讲上好几天。 祝缨看了一眼祝石,今天他在桌子后面不扭来扭动了,但是走神,仿佛学习是一种折磨。 祝缨没有理会,讲完了课又布置了作业,就让他们各自回去了。最后叫了一下祝炼:“锤子,你不用管石头的功课了。” 石头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有点惊喜,但是没敢问祝缨。 祝炼道:“他……” 祝缨道:“现在的功课对他太难了,过两天我安排他重头学。” 祝炼露出个笑来,也松了一口气,让他教祝石,他也教不动。 石头的笑容消失了,脸有点绿:“从、从头开始学?”再受二茬罪? 祝缨道:“你将东西拢一拢,过两天番学开学,你就带了铺盖和换洗衣服过去。那里的学生年纪与你也差不多,你们也能玩到一处。他们都是各寨里新过来的,从官话学起。你比他们已早学了几年,这回总该能跟得上了。” 石头有点茫然,但不敢反对祝缨,低低地道:“是。” 祝炼心情颇佳,回房对石头说:“这是好事!他们话还没学会,你已会写不少字了,这回准成的。你的书卷边了,先拿凳子压一压吧。” 石头突然往外走,祝炼道:“你干嘛呀?” “我找翁翁去。”他不想去学校。 哪知他在二门上被侯五拦住了,石头道:“老侯叔,是我。” 侯五道:“认出来啦。” “我要找翁翁。” 侯五笑嘻嘻地道:“那可不成,要找谁,叫里头的人给你传话。” “为什么?” 侯五将他上下一打量,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这么大一个后生往人后院儿里钻?也不知道忌讳?” 侯五在这个家里资历颇老,石头又拗不过他,在门上喊:“翁翁。” 祝大在房里不答腔,团团转着跟张仙姑说:“要不,我真种个花吧?” “大冬天的,你种什么呢?” “我先挖坑行不行?” 张仙姑将他往外一推:“打盹当不了死,你缩了,叫老三当恶人呐?” “老三说的,不叫我管。” “老三才过来说,要送他去上学,八成是为了这个事。” “那叫蒋娘子问一问。” 蒋娘子在院子里也听到了,她这两天从惴惴变得安心,听祝大让她去问,她就真到了门上,问石头:“小郎君,什么事?” 石头说:“蒋娘子,我要见翁翁。” “你长大了,不能进来呀,”蒋娘子说,“你有什么话要对老封翁讲?” 石头说:“那你帮我告诉翁翁,我不想去外头上学。” 蒋娘子跑回来告诉祝大,祝大道:“你告诉他,叫他好生上学,甭想别的。” 蒋娘子又跑过去说了,石头心中十分的委屈,不想祝大竟也不帮他了。他咚咚地跑回了自己房里,往床上一躺,扯上被子蒙住了头。 祝炼将被子掀开一角:“怎么了?” “没事。”石头又将被子盖了上去,到晚饭的时候依旧蔫头耷脑。 晚饭的时候他见到了祝大,凑到祝大的身边说:“翁翁,我不想去上学。” 祝大说:“小孩子家,不上学怎么行?” “翁翁以前不这么说的。” “那是以前!你现在多大了?”祝大板起了脸,“这么大个儿,不得想想以后怎么过活吗?” 对面小女孩子们发出了笑声,石头有点恼地瞪了她们一眼。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几天这么地不痛快。他不喜欢的,一件件地到来,他喜欢的,一件也无。 祝缨看到了他的样子,并不以为意,再过两天各县的番学生送到,石头就能去学校上学了。到了那里,会有仇文盯着。仇文此人有一大特点,就是特别崇尚山下的文教,专职盯着学生上课,比自己更合适。 她让石头第二天不用到书房听课,就收拾他的东西。 而番学生也如预料般地陆续到来了。 ……—— 前一天,祝缨就接到了山上的传信,郎锟铻、山雀岳父、喜金各携番学生下山。三家结伴而来,一总报了他们的人数,以方便山下接待。三家番学生一共十八人,医学生他们还真带了几个女孩子过来,一共六个女孩子。 这其中郎锟铻儿子阿发最小,今年五岁,也带了两个八、九岁的小男仆。山雀岳父、喜金各带了自己的一个儿子,山雀岳父带的是个小儿子,叫林风,喜金带的不是那个上京去的儿子,是个更小一点的叫金羽,年龄都在十二、三岁的样子。他们各带了数名年轻人来,年纪都在十二、三岁不等。与祝缨预料的不差。 一般这种情况下选择的学生,年纪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小,太大了有家有业、不便抽身,太小的还要人照顾。十二、三岁,又有活力脑子还行,但又不至于小到让人担心。学完了正好成年,可以回去干活了。 祝缨这里,下令准备好馆驿,又命将番学做最后的打扫,从女役里选了四人去番学,分两班洒扫和看女舍。从男役里再挑俩看大门的,再选几个白直洒扫之类。就等人到了入住了。 祝缨又告诉苏喆,让她准备一下,明天代表苏鸣鸾也出现一下。 苏喆道:“可是我们家的人还没到呀。” 祝缨道:“这不是有你吗?” “我也跟石头一样去番学里吗?”苏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祝缨道:“你怎么知道他要去番学的?” “他自己说不要去,那不就是您要他去吗?” 祝缨笑道:“番学还在识字学话,你不用,先跟着我学吧。以后你要觉得应该去听一听,再去旁听。” “好!”苏喆笑着说。 第二天,三家联袂而来,祝缨在刺史府接待了他们。 三人脸上都带着笑,祝缨道:“这下可更热闹啦!来,认识一下。” 除了苏灯和郎锟铻、山雀岳父见面时彼此皮笑肉不笑,仇文、花姐都是真心高兴。山雀岳父看着小江问:“这位是?” 祝缨道:“这是州里的女丞,姓江,女学生们万一有什么事儿一时寻不着朱博士,也可以找她。” 山雀岳父道:“大人周到。” 陪同的王司功等人听仇文翻译了心想:怪不得又弄了个她,原来是有这个用途。咱们这位大人,对羁縻可是上心!唉,可惜羁縻只是羁縻,竟不能立时编户。 梧州府一切草创,祁泰又编新户籍,羁縻县的架子上只有寥寥两册,空得能跑马,王司功略有耳闻。因为他听说,凡有名号的羁縻官员,都在刺史府里有档,他是司功,照例该知道官员信息的,去索要无果,只拿到了官员本人信息。 王司功扼腕。寄希望于祝缨在山中别业多住两天,能将“羁縻”早点转编户,虽然他也知道这不太可能。 一番寒暄,苏灯先跟苏喆打招呼:“小妹!” 成功地让郎锟铻等人也不得跟苏喆含糊了一下,苏喆大大方方地道:“你与我阿妈都阿翁的义子,我也叫你一声舅舅吧。”她舅废,没一个能干过她妈的,特别可爱。 郎锟铻不好与个小女孩计较,只好含糊答应了,还得让自己儿子阿发过来:“叫阿姐。” 祝缨道:“咱们先去看看番学,别叫他们学生在外面等太久。” 新的番学建得整齐漂亮,喜金道:“比我家还好哩!” 祝缨道:“因为看着新吧?” 他们到了大讲堂里,由祝缨致词,简要说了欢迎之意,又说学习对他们协助管理族人是很有用的,让大家安心学习。 然后让仇文、苏灯、花姐说话。仇文、苏灯还好,都讲得出大道理,苏灯还能比出自己的例子。对着祝缨一揖:“大人是我老师,当年我们……”他讲了一大套,无非是山下学了知识,到了山上管理寨子,你看我们阿苏县,发展得多好啊! 他脸上笑着,心里骂郎锟铻腿真长,居然抢到了阿苏县的前头!还带了个小崽,小崽也就五岁,一定也要塞到老师家里。 花姐从来没在这样的场合里说过话,整个人从脖子红到了脚脖子。祝缨对她点了点头,她鼓起勇气,对女孩子说:“你们也能做许多事……” 祝缨代为翻译:“君子不器,不自弃……”然后解释这句话的意思,“你们都是君子,没有只能干什么营生,又不能干什么营生。” 仇文听着,总觉得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讲完了话就是分班分房。由于大家现在的官话水平极低,书法基础为零,先不分科目,就是甲班和乙班,先学语言和写字。 她下令将早就准备好的行头之类分给诸人,并不强求番学生一定要换上书生青衫,但是她给准备了腰牌、纸笔、铺盖、洗沐用具之类,一人一份,发完了按归腰牌上的编号去宿舍。 腰牌号码唯一,因为山上无文字,几十号人忽拉拉的也没取符合山下习惯的名字,眼下先用腰牌编号区分。女子宿舍是甲号院,起头就是甲,男子为乙。然后才是按归名字发音排序。 苏喆问道:“阿翁,我家的学生也有女生,不是学医的,住哪儿呢?” 祝缨道:“甲号院,那不还有空屋的么?都留着呢。” 分发完毕,看着他们到宿舍里住下了,祝缨又请他们到食堂用饭。这里是男女分开来坐,她与郎锟铻等人坐在了上首,下面学生分开来坐。番学里的伙食尚可,肉菜固定、主食可以随便添,但要吃完。祝缨打算拿出各县每年上缴的贡赋的一小部分专用补贴这里的开支。 郎锟铻等人都觉得这里新鲜。 众人在这里吃了一餐午饭,祝缨等人回刺史府,郎锟铻等人回驿馆,仇文等人在学校里安排学生。学生们才到学校新鲜劲儿也还没过,且在学校里撒欢儿,又各认朋友之类。 祝缨回到刺史府,府里已经吃过饭了,祝缨就吩咐将石头的行李准备好,明天送他去番学。梧州城里也有一些各族商人之类,祝缨使仇文去相熟圈子里传出话去,也可报名参加。最后也捞到了三个人,与石头凑够四个。四人一屋。他们四个明天过去,仇文也好有精力多分一点给石头。 石头郁郁,眼见无力回天,只得先回房去,磨磨蹭蹭。 祝缨打定了主意要让他去好好上学,也不让祝大再见他,此时郎锟铻等人休息得好了,齐往刺史府里拜见。祝缨便让人将苏喆也带出来,一同见一下郎锟铻。 到了一看,山雀岳父和喜金也到了,他们的儿子都还在番学,阿发却被郎锟铻带到了身边。 祝缨问道:“还住得惯吗?” 郎锟铻道:“住得很好。” 客套几句,郎锟铻就顺着“住得舒服不舒服”往下说,讲祝缨这里是最让人放心的。他还夸了“外甥女”苏喆:“义父教导得真好!我家阿发还小,山上没有识字的人,想托付给义父。不知道行不行?” 山雀岳父和喜金都在心中暗骂他狡猾,骂完了,两人又都瞥着祝缨等她的回答,看她是不是真的特别的偏心阿苏家。 祝缨道:“孩子还小,我这儿也没有保姆呀。” “我带了!”郎锟铻有备而来,郎老封君给他什么都准备好了,“到了这里,就全听义父的。” 祝缨道:“好。” 苏喆鼓了鼓双颊,阿发对她比了个猪鼻子,把她气得直瞪眼。祝缨又对山雀岳父和喜金说:“番学旁边你们看到了吗?有个小学校,本来打算小学校教说话写字,番学校教功课的。现在刚开始。” 害!他们是想把孩子送到刺史府里来养的,谁要去学校?长大了再说吧。 他们都含糊地点头。 忽然,外面传来几句与气氛不太相和的话。说不太相和,是因为屋里主要是大人说话,外面的声音却不是成年人的声音。 祝缨的瞳孔缩了缩,她听到了一句:“他们不是留着放血的材料了?还跟他们在一起说笑哩!”这是石头的声音。 小侍女道:“头人们的事,你管得着吗?” 里面的人都听到了,苏喆一张小脸生起气来。山雀岳父却忽然笑着大声问道:“外面是谁呀?” 他抻了抻身子往外看:“哎?这不是石头小郎君吗?” 石头现在住顾同的旧居,这里在前院,离正堂比较近的位置。苏喆的小侍女在外面候着,跟进书房的是那个年长的侍女。这样的场合还是年长一些的稳重,哪知道小侍女在外面也能起波澜呢? 双方本来就不对付,小侍女见着石头就是一句:“你终于要走了!你就不配住这儿!” 石头正在闹别扭,哪经得住这一句?两下相骂,惯用的就是互揭伤疤。石头反应慢,但是历次的斗争让他在与小女孩抬杠这件事上达到了熟能生巧。 世间多少事,双方头子聊得好好的,却被下面心直口快的戳穿了。 山雀岳父再看一眼阿发,这是他亲外孙啊!虽然祝缨信誉良好,但是,还是要将石头薅过来说个话。 他知道石头,也知道这小子是利基人,有点儿傻乎乎的,问他刺史府里的事儿,他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说“大人与姑姑不在一处住”“大人没与谁一处住,他自己住”“翁翁和阿婆住一屋”“大人就是读书、练功不干别的”。 山雀岳父点名了要见石头,叫过石头之后就说:“怎么跟小丫头拌嘴啦?受欺负啦?” 石头上京的时候是见过山雀岳父的,知道他也是利基人,委屈之感更浓,他点了点头。 山雀岳父戏言道:“那你同我回家去好不好?” 祝石认真地想了一下,没想明白,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然后瞥了祝缨一眼。 山雀岳父半真半假地对祝缨道:“大人,这孩子下山有七年了吗?” 七年。 祝缨不动声色地道:“你可要拿出证据的哟,能证明他是利基人,我就放。” 山雀岳父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接着问了一句:“当真?” 祝缨点头。 山雀岳父道:“好,我回去就找。大人这里还有一个锤子。” “拿出证据。”祝缨还是这么一句话,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 山雀岳父道:“好!大人痛快!” 山雀岳父说到做到,他当天就折返,石头或许不在意,但是他是有数的。回程的路上,他已套取了一些石头的个人讯息,石头大约的年纪、家中寨子的样子,大约什么时候到了山下……等等。至于锤子,那孩子嘴比蚌壳紧,石头也知道得不太清楚。 他之前从祝家庄回到寨子里之后着手干的一件事就是搜罗所有能搜罗到的人,按手印,一个一个,绝不能让自家的人口流失掉! 石头的讯息已知,他又是利基族的头人,可比祝缨这下山下人找起来方便得多。 山雀岳父一走,郎锟铻就显得很尴尬,他当天没有将儿子留在刺史府,而是带回了驿馆休息,托词再与儿子多处几天。 祝缨也只作不知,将小侍女交还苏喆去处置,她自己则火速下令:“着,各县递送考生至州学考试!限期三日。” ………… 刺史府里,气氛十分的压抑。 祝大在屋子里破口大骂:“养不熟的白眼狼!” 张仙姑等人心里也不好受,这石头,怎么就想走了呢? 石头在闹别扭,他又将自己盖在了被子底下,任凭祝炼怎么说,他顶多发出一两声哼哼。祝炼眼中冒火,道:“你要走,自己走。” “走就走!”石头猛地掀开了被子,就要往外跳。 祝炼道:“宵禁了,抓牢里去,饿饭。” 石头黑着脸又坐在了床沿上。 祝炼万分不解:“你为什么这样呀?上学是好事。你快些同我来,找大人求个情,将你留下来。你不想翁翁了吗?” 石头别过了脸:“哼!” 这日子没法过了! 祝炼道:“你爱回就回吧!” 晚饭,石头黑着一张脸,人人都当没看见。坐在他对面的小侍女也缺席了。 石头吃过了饭,回到了厢房,蹬掉鞋子就钻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他将眼睛闭得死紧,心道:谁叫我也不理会!你们对我不好,我就不理你们!是翁翁吗?不像……锤子? 锤子回房,慢吞吞地泡了脚,拿了本书看了一会儿。吹灯,睡觉。 第二天,祝缨没上课,因为苏鸣鸾那儿的信也到了——她也团了她舅舅路果,两家一同带了番学生杀到了! 苏鸣鸾的队伍非常的有特色,有一半儿是女子,她带来的番学生里也有三个女孩子。见了祝缨就说:“我又给义父添麻烦了。” 祝缨道:“这是什么话?进来说。” 苏鸣鸾与梧州的消息极便捷,她本来就打算这个时间带人过来的,路上接到女儿派人送的消息,加快了行程一口气赶了过来。 她说:“那小丫头不能再放到义父这里了!这都多长时间了,还学不会闭嘴!” 祝缨道:“心直口快,他们以前也常闹。” 苏鸣鸾对祝缨说话一向直接,道:“我没本钱犯错,也没本钱护着别人犯错。那小丫头我带走了!” 祝缨道:“好。小妹越来越像样子了。” 苏鸣鸾露出一丝笑来,又说:“大哥……” “奏本已上,快了年前,慢了正月,房子已经在给他收拾了。来了之后我再同他商议一下孩子怎么教。小妹放在我这里,我能教她些东西,但是番学里才是……” 苏鸣鸾认真地听着,是的,番学里各种人脉,两下实难取舍。 祝缨道:“你再想想,还来得及。” “是。” “石头……” 祝缨道:“我说话算数。” 她说话算数是真的算数,转头就去找了花姐:“将石头这些年的花销拢一笔账出来。” 花姐吓了一跳:“你这是要做什么?” 祝缨道:“接他的人得知道我花了多少,他也得知道。” 花姐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么个地步了呢?这个林县令他为什么呀?” 祝缨道:“公约。他在试探我,看我可不可靠。人的想法总是容易反复,京城一行他的疑虑反而增加了。只要他找到了证据,石头就不能不给他。你还记得那一年,我爹被牵扯进巫蛊案子里,我们要去救人的事吗?” 花姐点了点头。 祝缨道:“我娘说,要是超过二十贯,她就只能看着我爹死了。你说,我得为石头付个什么价?” 花姐沉默了。 祝缨道:“顺坡下驴吧,那么大个儿一个男孩儿,他说要‘回家’,还能怎么办?再准备点儿大红绸,一些竹筐、箱子。” “诶?” “再弄几头骡子。” 花姐道:“这又要干什么?” 祝缨道:“你要石头光着一个身子回去?铺盖什么的留着干嘛?睹物思人?让他带贴身的东西走,到了东西一放下,叫人带骡子回来。” “好。” “准备双份。” “难道锤子也?他不是……” “他要是愿意呢?也放他回去。他要是不愿意,好歹给他点儿傍身的东西,长大一点儿,风头过去了想回来了,再说。” “好。” 祝缨又到了前衙,衙门里的人也都踮着脚走路,一个个缩头缩脑的,大气不敢出。祝缨却还是一如往昔,她甚至抽空让祁泰给石头办了一张空白的户籍文书,文书上的籍贯是梧州,具体的县没有写,姓名之类也给空了下来。一张正式的良民的文书。 一派紧张之中,山雀岳父好像也动了真格的,三天之后,他带了几个人下山来到了刺史府中。 …… 刺史府的气氛十分的诡异,山雀岳父大大咧咧,祝缨大大方方,郎锟铻与苏鸣鸾等人都带着点微笑。 祝缨也像没事人一样,依旧在刺史府里见了他们。 山雀岳父道:“大人,我将证人带来了。” 祝缨道:“是吗?请上来见一见吧。” 来人一上前,祝缨就知道石头是走定了。这人长得就像是大一号的石头,除了脸黑点儿,表情严肃点儿,衣服是猛族人的服饰。祝缨原本担心的是,石头是奴隶身份,现在人家不拿身份说事,来个血亲…… 山雀岳父道:“他姐姐姐夫一家进山采芝以后就不见了。” 祝缨问了他的名字,住的地方,人是什么时候丢的。又问了他外甥的名字,再问他姐姐姐夫的名字,外甥身上有什么记号等等。 问了一串之后,突然又转回去问前面问过的问题。 最终说了一句:“把石头带上来吧。” 石头怄了几天的气,看着蔫蔫的,但是几年来养得不错,也是白白胖胖,看着比这个可能的舅舅像样多了。 两人一对眼,都怔住了。然后是核对身上的记好,这一点祝缨不太信,啥记号不能作假?可是这两张脸…… 石头舅舅抱着石头放声痛哭,石头也懵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傻傻站着,过了一阵儿,双手回抱他的舅舅。石头舅舅哭得更大声了。 祝缨道:“这一个是准了,另一个呢?” 石头家不是在主寨,而是在山雀岳父地盘上的一个小寨。一般大寨子里的人不太容易被外人袭扰,小寨子就容易被人欺负。祝缨估计锤子也是这个情况。 但是与石头不同,山雀岳父拿不出一个大号锤子出来。他也不强求,只是问:“大人,我可真带人走了?” 祝缨道:“他是你的奴隶?” “那倒不是。” “那就不能交给你,得交给他的家人。”祝缨微笑着说,让祁泰取出了那份户籍文书,提笔填了上去。给石头单开了一户,姓氏也填回了他的本姓,籍贯写了顿县。然后将文书交给石头。 石头头脑嗡嗡地,他接过了文书,有点愣。石头舅舅倒是个痛快人,对祝缨行了一礼:“你是好人。” 祝缨道:“且慢。” 山雀岳父心道:来了!问道:“怎么?” 祝缨让丁贵取出那张花姐给核算的单子,一项一项的念,祝家养一个石头,几年间花得可比当初一个祝大贵。一句一句念下来,府衙里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的,仇文因是番学博士,也是个陪客,他低声给译了出来。 译一句,石头舅舅的脸就白一分,再看看外甥,确实养得白胖,衣服也跟头人家孩子似的。他心慌得厉害,人也像被钉住了一样。 祝缨拿起那张纸,放在火盆上引着,看着整张纸都烧成了灰烬,才说:“这些,算我的。拿上来。” 然后是石头的行李,他的铺盖、衣服、用的文具等等连同一个妆匣,都抬了出来。祝缨道:“这些是他用过的东西,我想你们家里一时也未必都备齐了,这些都给他带走。骨肉团聚是好事,算我随礼吧。” 用了两头骡子驮着,骡也扎绸、东西也扎绸。第三匹骡子让石头坐着,连同他舅舅,一同送走。刺史府里放了一长串的鞭炮,引得许多人围观。 来考试的学生里有福禄县的也有思城县的,人们引颈观看,指指点点,又互相打听是怎么回事。有福禄县当年参与过案子的学生,低低地说着石头的来历。也有思城县的学生说着思城县的事情。也有人说,这下终于骨肉团聚了,好事。也有人惋惜,山里哪里比刺史府好呢? 对这一切,刺史府里都很平静。祝缨目送他们转过街角,就回来与诸人协商。 祝缨对山雀岳父道:“人,我可好好地交给你啦,他可不是奴隶。” 山雀岳父道:“当然!” 祝缨道:“咱们之前的公约,这是作数了的?” “当然!” 第247章 整肃 仇文的脸色难看得像是有人冲他的胃捶了一记重拳。 苏灯戳了他一下,仇文回过神来,对苏灯点点头,苏灯也回了他一个牵强的笑容。反观另一边,祝缨与山雀岳父二人仍然一切如旧,苏鸣鸾等看客也都仿佛是围观了“在路上捡了个包归还失主”事件的欣慰表情。 一群又在说《公约》的事,山雀岳父觉得祝缨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没有再提出别的什么问题。刺史府里设宴,祝缨与他们相谈甚欢。 山雀岳父还要表个态:“大人果然说话算数把羊归还了,这草料钱可够贵了,不能让大人吃亏。” 祝缨和气地说:“他亲舅舅来接人,这是骨肉团聚的贺礼。再提钱可就没意思啦。你缺这点儿还是我缺这点儿?这都不是事儿。” 苏鸣鸾道:“你们两位再这么推让下去,我们就要看打盹了。”很自然地将话题岔开,他们又说些合作上的事情。眼下主要是番学,苏鸣鸾又说也要去番学看看之类。 刺史府外面又热闹出了新花样,石头的来历牵出了黄十二郎的案子,黄十二郎家里的事被越传越邪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编出来“不修德,生不出儿子来”“就该妻离子散”的报因篇了。 一片热闹之中一天结束了,山雀岳父挺满意,打算稍作休息之后第二天就返回。临行前夜,他到女婿的住处再看一看外孙。 阿发还小,或许是家里天天打群架的缘故,这孩子看起来颇为镇定。山雀岳父说:“外公明天就要走啦,又要有两个月见不着外公啦。” 他掰了一下指头说:“以前不见的时候也长。” 山雀岳父一噎。 郎锟铻哭笑不得:“去!”一个音把儿子赶走,自己好与岳父说话。他听山雀岳父说“七年”的时候,就隐约有了一点期盼,也想知道祝缨的态度。他并不反对岳父,唯一担心的是这样做是不是显得不太好看。 如今山雀岳父试出了祝缨的态度,郎锟铻也跟着放心了,就又对岳父说:“您对义父是不是太不客气了?” 山雀岳父撇了撇嘴,问道:“那你可拦着我呀?” 郎锟铻摸了摸鼻子,山雀岳父道:“阿苏家的信他,咱不得不跟,免教他们合起伙儿来对付咱们。可要是就这样什么事都听他的了,还不如真与他们两个真刀真枪地干一场,输了再听他们的。” 郎锟铻被说中心事,又摸了摸鼻子。 山雀岳父道:“打了一场,输了,是我本事不够。没打过就全听话了,就是脑子不够!他比别的官好,别的官那都是什么东西?比丑婆娘好看一点儿,也不能说是个俏媳妇了!得亲眼看清楚了。” 郎锟铻道:“那现在算清楚了?” 山雀岳父道:“看到眉眼了。” 郎锟铻失笑:“总算不是个影子了。” 翁婿二人都笑了,山雀岳父看着外孙在外间玩耍,叹了口气:“阿苏家确实变好了。那个女人,她是个女人,可以什么都不管,她什么都敢试。阿苏家本来就不是她的,做坏了她也不心疼。咱们不一样,手里的是自己的东西。 山里就这么多人,别光看也有人投你,阿苏家得到的更多!她得一块金,你得一根针,事情要是对阿苏家利益太大,咱就要多想想!” 郎锟铻点点头。 山雀岳父又说:“你们都不知道当年的事情,当年也是,好些人看着山下兵马强壮、又富,打也打不过,就说不如听命。呵!结果呢?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他弄的那个石头城,好些人,不知道要干什么!反正,咱们得先守好自家的寨子!别叫人都跑了。还要修路,也先别答应得太痛快了。你帮他修那个石头城就太热心啦!他说是市集,你看现在呢?!人家开始种田了!” 郎锟铻道:“山下的人都喜欢田地,那是他们的谷仓钱袋。” “他要个谷仓,也不是不行。要咱们家的奴隶往外跑,那可不行!你寨子里的人都打好手印了吗?” 郎锟铻道:“大寨里已经按完了,小寨散在山里,慢。” “要赶紧。他既说话算数,咱就照《公约》来。能不闹翻,还是不要闹翻。”山雀岳父十分明理地说。 翁婿说了好一阵的话,山雀岳父才回去休息。 ………… 这一晚,有好些人都在忙。 山雀岳父已经躺下了,刺史府后衙的事情却还没有结束。 祝缨在前面与山雀岳父等人相谈甚欢,祝大等人在后衙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张仙姑道:“哎,是他亲舅舅来接的,人家是一家人,你也别总白眼儿狼白眼儿狼地骂啦!你还不能叫他回家?别不讲理。” 祝大怒道:“我是拦着他不叫他回家的人吗?养他这些年,没见说话也不说一句就走了的!”他拍着自己的脸说,“我要是再这么对白眼儿狼,我就是不要脸!” 张仙姑低声道:“你小点儿声!老三还在前头跟客人说话呢,她看重这个,你可别坏了她的事儿。” 祝大不骂了,愤怒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一气之下拿了把花锄到地上一套乱刨。他哪里会锄地?土刨得到处都是,没两下锄头就砸到了脚面,抱着脚跳回了屋里。张仙姑给他除掉鞋子,骂道:“好好一双鞋,你又糟蹋了!这些土!” “拍拍就行了!我也不用人这时节刷鞋!”祝大的气还没消。 张仙姑也有点赌气地说:“他走了,老三也能少操点儿心。他回他的家,有他的亲人心疼他,我还心疼我孩子呢!” 祝大的气顺了一点,道:“对,不值当的!” 话虽这么说,气也没有全消,晚饭没吃什么东西,酒却喝了半壶。祝缨在外面招待客人,苏喆也陪同苏鸣鸾等人在外面,连花姐也在外面参加宴会。今天家里吃饭的人口颇为简单,老两口就在自己屋里吃了。 女仆们在厨下凑了一桌。 蒋寡妇拿起筷子,又说:“差点忘了,锤子今天怎么吃?” 杜大姐道:“我叫巧儿给他留了饭,他不走吧?” 蒋寡妇道:“只叫收拾了石头的行李,没叫收拾他的。诶,饭呢?我给他送一下吧,他怪懂事的。” 林寡妇端了一盆饭走了过来:“你们说,石头还会不会回来?” 巧儿一手一个盘子,一盘黄陇陇的炒鸡蛋、一盘瓜菜,一手一个放到桌子上,道:“您还盼着他回来呢?就属他能吃,他不在,我锅里颠菜都能轻二两,手腕子都不累了。” 林寡妇嗔道:“小丫头嘴这么刁,仔细嫁妆攒出来了找不着婆家。” 巧儿又拿了个食盒出来,道:“只要有嫁妆,哪有嫁不出去的?我打小儿往这衙门里看的,打从还是府衙开始,闹到衙门里的,老实女人都是死人、半死的或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泼辣的放赖的倒个个活着挺好。女人叫人害怕可不是坏事儿,到了哪儿都不受气。” 林寡妇指着她,手指连点,她们都笑了。巧儿将食盒装好,蒋寡妇就接了去,杜大姐将盘里的菜一划,往她碗里拨了一些,其他人开始飞筷子。 蒋寡妇很快回来了,坐在桌子拿起筷子就叹了口气。巧儿问道:“怎么了?” “锤子有点儿可怜,我看那屋子,东西一下子少了一半儿,看着就空。” 巧儿道:“他一个人住三间屋了,多好!再不用发愁那个宝贝了!” 蒋寡妇道:“老封翁老封君心里难过。石头也是,养了这么些年,亲生的也不过这样了。临走头也不磕一个,就骑个大骡子,走得跟得胜还朝似的!占了这许多年的便宜,当咱们是叛逆还是反贼?” 巧儿道:“升米恩、斗米仇,你当都跟咱们似的?主人家大方和气,咱们就知恩图报用心伺候。他还道主人耳根子软,能再拿捏一下榨好处哩。” 林寡妇道:“你这张嘴,怎么又来了?哪里就这么坏了?” 巧儿道:“你们没遇着过这样的人吗?”因为熟了,巧儿对几个寡妇口下留情了,硬咽了那句没说出来的——你们被大人收留之前过的苦日子,是不是就这么来的?打你一耳光你还当跟你打招呼手重了点?换下回一个更响脆。 杜大姐与女伴在一起,话也稍多了一点,道:“主人家的事,咱们别议论。” 赵氏也难得说了一句:“那是,大家心里都不好过。” 杜大姐说:“赶紧吃完,看有什么要伺候的没。一会儿大人和大娘就要回来了,烧好水等着。” 祝家的规矩,吃饭的时候不催着人伺候。如果没有外客,也不用女仆在跟前,仆人们可以比较从容地吃饭,她们也习惯了在吃饭的时候闲聊几句以解劳作之苦。 今天特殊,她们都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吃完了饭,蒋寡妇去收食盒,到了前面厢房一看,锤子面前的饭只吃了一半。他一向不是个会浪费粮食的孩子,蒋寡妇道:“不合口?” “不是。”锤子手里的碗有千斤重,他没有心思吃饭。 蒋寡妇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说:“你吃饱了饭,才能有力气应付事儿不是?” 锤子卖力地扒饭,却总吃得不如之前快。蒋寡妇叹了口气:“吃不下就别吃啦,我收走,给你留在灶旁煨着。锁门前你要饿了就来吃。” 蒋寡妇收了食盒走了,锤子在房里发呆,他有一种恐惧感……他就记得小吴给他说的:“听仇博士讲,那个顿县的县令他还问了你叻!你俩别是一起商量好的吧?啧,小小年纪,挺有主意哈。” 吴叔这个人滑头滑脑的,但是消息灵通,他既说是,那八成有个影儿。锤子甚至无法对小吴解释清楚,石头当时闯那个祸不是他撺掇的。人人知道石头憨直、没心眼儿,平日里许多事都是他在安排。 可真的不是他!他又不傻! 石头有舅舅找,他可是没有的。幼年的记忆已比较模糊了,但是记得阿妈去世前说过:“山上也不好、山下也不好,你可怎么办?”山下是黄家,那山里指定也不能好。所以他在哪里都努力懂事一点,宁愿累也不想回去。 几天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山中寨子是个什么情形,幼时的记忆已不甚清晰了,这两年却常见的,那是不比山下。不单说吃穿住不好,而是说他刚经历的一件事——山上才刚刚不拿人祭祀了。这个事他觉得仇博士说得对,仇博士家人尚且拿去祭天,那他这样的都不能算是天神饭桌上的正菜,顶多是道腌萝卜。冲这一条,他认为仇博士凡提起大人就一副崇敬之情不是作假。 那个顿县县令跟他聊过两句,问他以前的事儿,他都说不记得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锤子十分后悔,这几年石头再怎么样,他都跟石头没拆伙,为什么他就因为石头要去番学了功课不用他管了,就自己去温书没有再盯一下石头叫石头说了那句话?! 他当天晚上寻了大人,说自己不想回山上,不是他教唆的石头,石头要是能这么听话,他早把石头的功课教好了。大人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 州里有事,课就取消了,苏喆也没来上课。锤子的心,这几天像在油锅里煎的一样,经常梦到黑屋、饿饭。锤子知道什么是“连坐”!同屋的石头还臭着一张脸,跟谁借了他的米、还了他的糠似的。 老封翁“白眼儿狼”的话飘在耳边,锤子猜测着自己的命运。此事当真不由己。如果要让他也回到山寨,他能跑得掉了吗?锤子盘算着自己的积蓄,并不多,也不知道…… 好容易,前面的宴会散了,锤子听到了人语响动,以及侯五的一声:“大人回来了!” 锤子从屋子里出去,人贴着院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外面脚步似乎往他这里走过来了,锤子将耳朵更贴紧了门板想听得仔细一点。忽然脚步好像停在了他的门前,他还没来得及动作,门被往内一推!锤子吓了跳,赶紧往内一跳,一个踉跄,被一只大手攫住了! 锤子一声惊叫卡在喉咙里,侯五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走,跟我到书房去。”说着,放开了他。 锤子努力镇定地问:“是、是有什么事吗?” 侯五道:“大人有话要说。” 锤子更紧张了。侯五提起灯笼照了他一眼,道:“怎么这个脸?想石头了?” 锤子摇了摇头,侯五叹了口气:“走吧。” ………… 前院正堂,灯火通明,祝缨坐在主座上,锤子到了一看,左右两边老封翁与老封君、朱大娘都坐着,苏喆带了个面生的小侍女立在堂中左手边,她的身后是杜大姐等女仆。右手边是丁贵等男仆,他自觉地站在男仆的末尾。 祝缨对他招了招手,让他往前面站一站,锤子低着头没看到,被侯五又薅到了前面。 祝缨道:“这两天家里不对劲儿。” 祝大没忍住:“还不是石头那小子……” “我说的是家里,他不是咱家的人了。”祝缨的口气依旧很平和,不带一点生气的意思,听的人心里都打了个寒颤。 祝大也住了口。 祝缨续道:“这个家,是该有点规矩了。”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更担心了,祝大两口子还好,倒不怕什么“规矩”。苏喆觉得自己没管好侍女,脸上一红。花姐担心祝缨,祝缨是个不大爱讲“规矩”的人,看似温和,实则处处离经叛道,让祝缨说出“规矩”,花姐很担心祝缨因为石头的事太过伤心。她就已经很难过了,难以想象祝缨事务繁琐剧还为石头筹划了这许多之后会是这么个结果!那是小祝,有多少事要忙的…… 随从、仆人们心里把石头祖宗八百代都骂尽了:你小子得病,我陪着吃药?!平日在府里大家过得多滋润?大人,我绝不会做白眼狼!大人,你看看我的忠心! 张仙姑道:“你、你说。” 祝缨道:“先认一认人,定了名份。” 这话祝大爱听,他说:“对!” 祝缨看了他一眼,他又住口了。 祝缨指了指父母、花姐,道:“这家主人家只有三个人。大姐不在户籍,但是我姐姐,也是一家人。要称呼得明白。” “是。”丁贵先说,其他人赶紧跟着应声。 祝缨又指苏喆:“小妹虽不同姓,却是家中亲戚。” 苏喆马上说:“我虽然是异姓,阿翁是我阿妈义父,我在这里就听阿翁的。” 祝缨点一点头:“好。” 她没说锤子,别人也不敢提,都猜这是要干嘛。花姐道:“那现在?” 祝缨道:“各司其职,先分个事务吧。前面的事儿,老侯你多上心。后面家里,杜大姐多看一看。你们两个就是男女管事。前后账目,你们分别襄理,一总报到老封君和大姐那里核算。以后家里有了新人过来,你们将规矩讲给他们听。” 侯五是讲定了要在祝家养老的,自入祝家除了他自己的嘴不给他自己争气,做事一向可靠。丁贵等人并不能严格地算是祝缨的仆人,主要是补个吏目,也不适合让他们多插手家里的事。杜大姐到祝家最早,资格也老,她又是签了卖身契的且帮同花姐多年,所以由她守内宅。 两人都赶紧应声。 然后是细则。祝缨一气说了好些条,一些比较大的府邸的规矩大面上都差不多。 “第一,门禁要严。” 基本上第一条就是门禁,以及不许在宅子里乱蹿。祝宅本身就有这一条,当年在京城的时候家里也没放过乱人进来,男仆曹昌、侯五就是在前院的,花姐每天都亲自查看门锁。 祝缨将这一条又说了一遍,是为了再加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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