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小说

咖啡小说> 我的天赋太过努力 > 第109章

第109章

怎么办?他才到的时候不懂,来个新的,万一看到账目亏空,着落到各府县来补……” 南府本来很穷的,都是祝缨带着他们才有了一点积蓄!且冷云已经喂好了,新来一个还得从头送礼从头开始喂。 小吴一个头两个大。 祝缨反问道:“冷刺史的调令下来了?” “诶?那、那他要是走,多半是收到风声了……” 祝缨将那一叠邸报拍到顾同手上:“你看呢?” 顾同严肃地说:“小吴哥说得有理。” 祝缨嗤笑一声:“你们看到他上本了?看到政事堂画押了?看到陛下画敕了?看到邸报上说,他已经不是本州刺史了?” 二人本来觉得推测得有理,现在又都不确定了。顾同问道:“难道,他还走不成吗?” “哪怕要离任也不会是现在,”祝缨叹了口气,“宿麦还没全成,他要做双季稻也没做。后者或许会放弃,你们想想宿麦是什么时候收?明年春天!我要是他,哪怕不管双季稻了、哪怕真的想走,回到京城也快过年了,稍拖一拖,拖到明春收获。刺史与别驾轮番入京,合乎朝廷法度,到时候消息一传,这份统筹之功还是他的。他人又在京里,领功也方倒、调任也方便。” 小吴自认家学渊源,看透了许多官员的心思,也就祝缨他看不懂,这个冷云,他一向是不很看得起的。纨绔,不顽劣,胎投得好所以散漫,没心没肺的。哪知这样的一个人,经祝缨一解说竟还能有这样的心机!贵人想的事儿,还真跟人不一样。 顾同依旧勇敢地表示出了怀疑:“冷大人能有这个城府?” “就算他没有,冷侯也会让他有。现在着急为时尚早,咱们的顶头上司还是他。” 顾同、小吴都想:那以后呢?您要有什么办法,赶紧安排呀! 小吴甚至想主动请缨为祝缨送信入京了!南府有几天舒心日子不容易。 祝缨抱着卷宗,道:“行了,都歇着吧。哦,对了,牛金,去叫仇文过来,到书房等我。” ……—— 祝缨将卷宗带到后衙,交丁贵往书房里放好,她自己先去梳洗沐浴。 一进后院,就听蒋寡妇说:“回来了!” 然后是花姐跑了出来:“来了!” 祝缨道:“我这回可没耽搁时间,我按时回来的。” 蒋寡妇笑道:“不是那个话,是有好事儿的。大人猜,谁来了?” 祝缨道:“什么好事儿?” 花姐道:“福姐她们家来送……” 话没说完,张仙姑那儿一堆人出来,除张仙姑外,还有几个眼熟的人。一个年轻的妇人搀着张仙姑的胳膊,竟是当初状告黄十二郎的李福姐!李福姐一身簇新的艳色衣服,头上戴着大红的绢花,她哥哥和父母也在,衣服都洗得很干净,脸上带着有点局促的笑。微弯着膝盖,稍稍躬着腰。 祝缨道:“进去坐下说吧。”她先不换衣服了,到了张仙姑房里,宾主再坐定,李家人说明了来意。 李福姐回到了娘家,到今年要结婚了。念及祝缨当年的活命之恩,必得送些喜酒、喜饼之类。虽说府衙不缺这个,也是他们的心意。起先已经来了一趟了,半路听说祝缨进山了,这又来了第二趟,终于将准备好的酒食之类送出,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祝缨笑道:“那很好啊!我也有贺礼给你。” 张仙姑道:“我们都想到啦!”乡间随礼,一点钱、一点米之类,知府给得多些,张仙姑说还给了二斤糖。 李家老两口实在,都说:“太太太贵重了。” “小两口,甜蜜蜜的才好。”张仙姑说,比起士绅娘子们的奉承,她更喜欢与这些人相处。 老两口还是不太敢收,花姐等人都说:“收下吧。” 张仙姑也跟了一句,道:“是啊,你看喜酒、喜饼都给我了,我不得回你们点喜糖?” 祝缨笑道:“收下吧。” 他们才收了,祝缨又问对方是什么人,得知是同村的后生。再问他们的生活如何,收成如何,官吏们怎么样,这一路走过来道上好不好走等等。聊了半天,直到问得差不多了,又让留饭,自己才回房收拾整齐——她还有一个人要见。 ………… 仇文已经在书房里正襟危坐良久了。 他这次也跟随进山,自认差使也办得漂亮,觉得自己仿佛是离“开化”越来越近了,不知道现在又要派给他什么事呢? 他喝了一碗茶之后,丁贵说:“大人有些事,你先等一会儿。”又给他续茶。 仇文听他这么说就拒绝了第二碗茶,担心喝水太大会误事。 这种担心是对的,他足等了一个多时辰,祝缨才来到书房。一见面就说:“久等了。” 仇文忙说:“哪里哪里,没有等很久。” “坐吧。” 宾主坐下,仇文也依旧不再喝新上的热茶,而是等祝缨的吩咐。难道是下一次的贸易?还是…… 祝缨道:“你以前在寨子里并不是商人?”她打听过了,仇文家跟郎锟铻也是远亲,也小有一点地位。什么打猎啦、干头人分派的一些差事啦,啥事儿都能干一点。是个“管人的”人。 “大人莫提当年。” “你会说五种话?” “是。” 祝缨道:“你做买卖很有头脑,还想继续做下去吗?” 仇文道:“糊口而已。” “唔,你代白面、山雀两家写的奏本也似模似样。” “大人过奖了。” “还想接着写吗?” 仇文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祝缨笑笑:“会五种话,又会写奏本,只做商人有些可惜了。” 仇文眼睛微亮,祝缨知道自己说对了,问他:“可愿意做老师?” 仇文道:“小人自己还想做个学生,大人为何?”他环顾四周,这个书房他还来上过一阵课呢,虽然是跟几个鸡吵鹅斗的小破孩儿一起上的。 祝缨道:“嗯,如今羁縻县多了,奏本也不能总叫你代写。我打算设一番学,第一要找一些通晓语言的老师,教各族学说话写字。” 仇文忙说:“小人愿意。” 祝缨道:“不养家糊口了?朝廷官员可是不能经商的。” 仇文反应了一下,才说:“大、大人的意思是?”一种不敢置信的狂喜席卷了他的全身! 祝缨道:“还没跟朝廷请示批复,先攒人。愿意干吗?” 仇文忙说:“愿意的!哦!”他赶紧离开座位,郑重拜下。 祝缨道:“起来说话,有事要你做。” “是。” 仇文一直努力洗掉身上的“獠人色彩”,番学老师虽然也是与各族打交道,但是让他教授文字,勉强算“自己人”了。仇文很愿意。 祝缨道:“知道怎么教么?回去想想,这是启蒙,你拿出个办法来。现在没有官职也不让你白干,你的报酬先从府里出。番学设立了,职事批了下来,你再领朝廷俸禄。” 仇文又拜了下去。 祝缨道:“你再跪咱们就不能好好说话了,过来。” 仇文爬起来,走到祝缨案前。祝缨抽出一个小本子,说:“这是识字歌的稿子,教学生从这个教起,连常识也都会了。这次进山交易,那个西卡的小娘子买针出得起金子,识数却很糟糕。富人尚且如此,何况穷人?教。” 她知道仇文会识字歌,仍是给了他“课本”,让他先去准备教案和翻译:“我现忙不过来,这件事儿就交给你了。你与苏灯共办此事,他这两天就到。你们两个商议一下,如何定个教案。眼下这几族都有子弟要学习。” “是!” “你先回去看着,等苏灯也到了,你们两个协同办理——你以往与苏灯没有过节吧?” 仇文忙说:“没有。” 第二天苏灯也赶到了,祝缨将他二人召集了来。两人之前写奏本的时候共过事,没结仇,彼此虽不热络也点了个头。仇文知道苏灯是来干什么的,苏灯已经苏鸣鸾安排,也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心道:难道他……是来建番学的? 苏灯心里的“建番学”是指仇文当个管事,之前组织交易之类的杂事仇文办了不少。 祝缨一开口就让苏灯瞪了仇文一眼,祝缨道:“你们以后都是老师,要通力合作,分个工吧。” 苏灯的眼神取悦了仇文,他没跟苏灯计较,回了一句:“请大人吩咐。” 苏灯忙说:“请老师下令。” 祝缨口上说着忙,仍是指点了一下注意事项:“山中无文字,无法私下温习。先教音标!让学生们把音标记牢了。你们用音标,把各族的话标一下好对照,你写瑛族的,你写猛族的,花帕的你俩商议。官话音不准的,问顾同。也可请教两位江娘子,又或者司仓、司户,还有这边这几个,官话都不错。” 苏灯道:“我们寨……县里已有不少人会说官话。” 祝缨道:“你管那个叫官话?” 苏灯一缩脖子。 祝缨道:“去吧。” 苏灯道:“那什么时候开学呢?” “你们先把启蒙的课本给我弄好!没书学个屁。其他的事有我。” “是。” ……—— 祝缨一回来就很忙,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有来添乱的。 才安排好了番学的筹备,驿站那里飞马传讯——冷刺史在驿馆,让祝缨去见他。 祝缨到后衙去,对张仙姑和祝大说:“换身衣裳,咱们去见冷大人。” 祝大道:“要上州城去了你咋不早说呢?你不是才从那儿回来?怎么又带我们上城里去?” 祝缨道:“他是要上京,路过这儿要见我。大姐,再将咱们备好的礼也都叫他们收拾了带上。这回叫小柳同牛金一道跟随吧。”郑熹写了信让她不用送礼了,祝缨还是照往年的样子备好了礼物。 半天之后,他们才赶到了驿站,冷云已经闲得打盹儿了。 董先生先来接待祝缨,看到祝缨身后的人,叉手为礼:“不知封翁封君也到了,恕罪恕罪。”又同花姐等人问好。 祝缨道:“大人呢?” 冷云打着哈欠出来了:“你胆儿肥了,叫我等这半天。” 张仙姑和祝大一阵紧张,祝缨看出来冷云心情不错,说:“不但要大人等,还要派大人的差。” “咦?”冷云不睏了。 祝缨道:“要上京了,捎一程呗。小柳、牛金。” 他俩马上上前来行礼,冷云一打量,说:“不是你们家老侯就行。” 众人一笑。 冷云又问有没有他的礼物,祝缨道:“您的行李还不够多么?给您的就没有,给府上君侯寻了几张狼皮。”山里狼也多,她进山的时候换了不少,装了一箱子往京城分发。 “真是个没良心的!我还给你留了东西呢!”冷云假意与她争吵,到天快黑了又留他们吃饭。 他们这一晚都歇在驿馆。 ………… 次日,祝缨在驿馆送别冷云,冷云这次也是转水路上京。 冷云回京没跟家里人商议,两年多近三年的刺史生涯也养肥了他的胆子。他儿子都很大了,还能做不了自己的主? 冷云心情很好,董先生也不劝他留在州城,董先生的年纪奔七十去了,自己也是官身了,并不想将一把老骨头埋在这个烟瘴之地。宾主二人想法一样,愉快地启程回京去也! 由陆路转水路的第三天,两人相继病倒。冷云来时走陆路,病个七死八活地过来了。次后也曾往返两地,并没有再病,便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回京心情好,更不应该生病。 他偏偏病了。 董先生比他病得晚一点,却病得更重。二人一个拖一个,行到十一月,越往北越冷,董先生一病不起,竟然与世长辞。冷云卡在半路上,病却渐渐轻了一些,熬到了腊月底抵达了京城。 送给冷侯老大一个惊喜! 这天,冷侯回到家,先看家里人仰马翻,问道:“怎么回事?”府里人笑着说冷云回来了。冷侯先是吃惊:“他来干什么?今年不是该他的长史入京的么?” 长随上前道:“大人押粮……” “放屁!他那儿的粮不进京!” 因为远,多数时候冷云那儿的粮草是运到另一座大仓里存储的。刺史府的官员“押粮入京”一般是指两件事,其一是押粮到半路入仓,其二才是入京。后半程由于少了累赘,走得会更快一点。 冷侯算算日子也不太对,大步往后面走。看到儿子后又吃另一惊:“你这是怎么了?” 冷云委屈地说:“爹,我差点再也见不到您了!” 冷侯夫人在一旁抹眼泪:“你们可没说他南下会吃这样的苦头啊!” 冷云将自己病了个面黄肌瘦,眼下不用他再另想借口了,家里人看他这个样子就得掂量掂量还要不要他再南下。冷云并不想病这一场,既然病了,就要好好利用,他对冷侯道:“爹,董先生走了。” “走去哪儿了?他给谁当幕僚了?” “死了。”冷云说。 冷侯也吸了口凉气,说:“你先好好养病。” 冷侯夫人道:“你还要他回去吗?!你敢?!” 冷云道:“娘,你别急,我任期还没满……” “你不要命啦?!” “娘,你听我说,我现在不是在京里么?再过几天我就满三年了,我在京里住到任满,再谋别的差事,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冷侯道:“嗯,没白出去历练,也算有些长进。” 一家人商议毕,便安心地等来年任满。冷侯想得比他周到些,问了些南方的情况,又问:“你临行前交待好了吗?” “交待什么?我可不能告诉他们我要回来。” 冷侯问道:“你故意路上生病的?” “董先生都死了,病也是随便生的吗?爹,我可不是装病啊。” “也罢。过两天陛下召见、政事堂询问,你记得好好说话。” “爹放心,我会好好奏对的。” 冷侯又让备了礼物,等冷云病情好转,与他往郑侯府里拜会一回。冷云见带了许多的礼物,问道:“爹,这是干什么?” “他家的阿霖订亲,你随我道贺去。” “那个小丫头……哦,也不小了。男家是谁?” “广宁郡王。” 冷云想了一下:“是个老实孩子啊。就是太闷了,又太软,也不上进。” 冷侯道:“不许在他面前说这些,这门亲事是陛下定的。” “哦。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明年秋天。” 到了郑府,父子俩口风很紧,只说冷云想家了借机回来一趟。 冷云道:“巧了,能吃喜酒了!” 郑熹心道:喜酒要到明年秋天了,你是不想回去了吧?说出来的话仍是十分的体贴:“瘦了,是该回来好好养一养身体。上次见你还没有这么憔悴,可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祝缨的人跟着冷云回京的,郑熹早就知道冷云不打算回去了。 冷云道:“就是气候不惯。我这几年看着死了几个县令了,到现在还缺着俩呢!” 郑熹道:“也就子璋还能熬得住。他没给你添麻烦吧?” “他要是麻烦,别人是什么?”冷云说,“就他一个省心的,别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郑熹道:“他自己倒有了些麻烦。” “咦?我可没听说。” 郑熹道:“为了獠人的事儿。” “他那不是挺好的吗?” 郑熹一听就知道冷云是不管事的,对獠人的事情没有怎么参与。冷侯也听出来了,问:“是什么样的事?先前没听说呀。” “他又上了一表,再添两县。” “这是好事。”冷侯笑道。说着,看了冷云一眼。 “遇着出题目的人了!”郑熹说。 祝缨给白面、长发、山雀三家请敕封,说明了三人地方不如阿苏县和塔郎县,位置也更偏僻,所以请的品级不是六品是七品,相应的赋税也要少一点。 冷侯道:“这说得挺对。”他拍了拍冷云,让他别傻看着,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冷云只见过苏鸣鸾一个人,别的他什么都不知道,鸭子听雷似的。 郑熹道:“于是有御史怀疑他是不是在做假。说是先前二十万大军,耗资巨亿都没能成的事儿,凭他一个年轻人,没有大动干戈怎么可能做得成?一个两个,还能说是惊喜巧合,多了就成了怀疑了。” 冷云骂道:“哪来的瞎子胡说八道?朝廷税赋是假的吗?” “羁縻县缴的那些,说他的南府代出也出得起。万一是压榨百姓增加的赋税,串通獠人作假换他的前程,那还是划算的。” 冷侯道:“我怎么记得韦伯中去过南府?还进过山的?” “为了一身朱紫,弄个假寨子也是可以的嘛!毕竟,大家都知道子璋的胆子大得很。” 冷云深吸一口气:“我对陛下讲去。” 郑熹问道:“你进过山?” “额……” 郑熹道:“陛下问起的时候你就照实说,他的事儿且有得磨呢。政事堂也不喜欢节外生枝的人,我看陛下也未必喜欢。” “到底是谁啊?” “一个蠢物。” 冷侯向郑熹确认:“真不用——” 郑熹摇了摇头:“万一有说得对不上的,落下话柄对大家都不好。” 冷云道:“那就派个使者去看看!” 郑熹冷笑道:“去宣敕则可,去查么——”那就是怀疑祝缨,是调查了。不戳破这层窗户纸,派人去看大家当不知道。戳破了,就得打嘴仗得说明白了。 现在御史说,你没问题为什么不让查?是不是心虚?郑熹就要反过来问,羁縻本来就难,再把事情搅黄了、寒了人的心,你负责?那一边又说,为朝廷办事,怎么能一点儿委屈也受不得?郑熹就说,你怎么不委屈一下? 总之,僵住了。 这是这刚才发生的事情,还没传到冷侯耳朵里。 冷侯道:“这朝廷还轮不到他们胡闹!”又问郑侯哪儿去了,郑侯说是陪夫人回王府看高阳郡王去了。冷侯父子没等到郑侯,坐一阵儿就走了。 冷云在京里又多一件心事,很快,他被召去叙职,接着被政事堂留了下来。 王云鹤稍稍有点担心,因为刘松年把韦伯中骂了个狗血淋头,觉得这货脑子不够使,从头到尾都被祝缨牵着鼻子走,又骂祝缨小聪明,弄得现在许多细节韦伯中他答不上来。王云鹤只好问冷云。 冷云也是不太清楚的。 王云鹤愿意相信祝缨,每年钱粮上缴不是假的,祝缨送来的赵苏不是假的,上次进京带着的獠人孩童也不是假的。他与刘松年都是人精,只要他们想,无论是祝炼还是赵苏,祖宗八代都被套出来了。 不假。 从冷云这里问不出什么来,王云鹤只得放他走。施鲲旁观了整个过程,道:“做事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躲得远!疑质的时候却冲在了前面!” 一旁钟宜慢条斯理地说:“这一本确实令人惊讶……” “过了年,他就在那个地方整八个年头了,”施鲲说,“也该收获了。” 就是他,也想看一看收获。 王云鹤道:“先放一放,年后再议。” 临近新年,这事也就暂时放下了,再吵,皇帝该不高兴了,那才是要麻烦了。郑熹这里又忙上了,祝缨在京中存了不少东西,赵苏听到郑家有喜事,就以祝缨的名义送了礼物过去。郑熹正好留下他询问山中情形。 赵苏道:“学生也只对阿苏家更熟一些,其余知道的都告诉大人了。不过义父做事从不务虚,他说有,必是有的。” 郑熹皱眉。 还是王云鹤了解皇帝。过完年,皇帝先等不及了,皇帝要的是一个四海归心、四夷咸服。 他命将祝缨历年的上书拿了出来,比对着本次的上书,认为所述内容越来越详实,应该是真的。皇帝拍板决定下敕,准了。 既然准了此奏,相应的官服、官印之类也要准备。还得给三县定名,从音译而来,路果的长发家占便宜,因为发音有点像带了“恩”字音,皇帝给定了叫天恩县。喜金的白面家叫永治县,山雀岳父则因发音叫顿县。花帕族名定叫“锦”族。 皇帝到底是个被底下官员糊弄了三十来年的人,也有点心得了。他又指派了一队使者去宣敕。明面上说是为显重视,实则兼了查访的任务。 使者路上行得慢,还没到南府的时候,祝缨已知悉了京中的一切——京里火急火燎给她报信的人可有不少。 她从容地准备,再带使者去山里转悠,将一正一副两个使者累病之后送走。这回使者比韦伯中还惨,进山还遇到了大雨,马蹄子打滑,差点跌落山崖。 ………… 使者还在回程的路上,冷云的任期满了,他毫不犹豫上了个请求养病的折子,从此便滞留京中,玩得不亦乐乎。 这一日,他正在家里看斗鸡,郑奕冲了进来:“快!出事了!” 两只鸡被罩在笼子里带了下去,冷云道:“十三郎?你怎么来了?” 郑奕道:“陛下要是召你,你可千万要好好说话。” “怎么了?” 郑奕忍住了没骂冷云,好声好气地说:“你回来了,刺史谁做呢?” “对啊,谁啊?” “段琳……” “他?!” “他举荐了卞行。” “咦?那是什么人?” “段琳的儿女亲家!” 冷云跳了起来:“他们发梦呢?!我好好的地方能交给他们?我种了三年的地!” 郑奕磨牙,什么你种了三年的地?三郎这些年的经营,还有新近羁縻之地…… 冷云也磨牙,深恨段琳给他惹事。他问:“你家七郎没个安排?” “他说,还好。” “这还算好?” “比现在调祝缨回来,另派个什么人去接掌南府摘果子强。” 第235章 刺史 钟宜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上面,皇帝看不出喜怒,但是钟宜知道皇帝在考虑。旁边,施鲲垂着眼睑,老僧入定。对面,王云鹤面无表情,应该是生气了。 刺史的品级不低,决定一个刺史的任命不能说是一件小事。偌大的国家,刺史也有许多,一个偏远地方的刺史也不算一件大事。这么一件介于“大”和“小”之间的事,段琳推荐卞行是有道理的,卞行此前已为官二十余年,经验丰富、品级也够了。 但是郑熹反对,认为卞行徒有其表,庸碌无为。他直接问段琳,宿麦之推行那里最早、做得最好,卞行能守得住成果吗?这么大一片地方,卞行如果管不好,段琳跟着连坐吗?经得起查吗?御史怀疑祝缨,他就怀疑卞行,怀疑呗,动动嘴皮子,也不费钱。 段与郑对上了,接下来会有许多的麻烦。以钟宜的想法,另选个人得了。 不过此事与他没有什么切身的利益瓜葛,他沉默了。 施鲲与王云鹤都一眼看出来段琳这是要干嘛,也听出了郑熹的威胁之意、知道郑熹要干嘛。两人固然不相信祝缨会搞坏地方,但是不能保证祝缨不搞坏卞行。他们不想让祝缨变成个不择手段的人。祝缨之前做得都很好,如果因为段、郑相争,而使出些不君子的手段来,那就太让人惋惜了。 于皇帝,臣子不合是皇帝生存的要诀。 事情就被拖延了下来。皇帝倒也拖得起,冷云回来了,别驾、长史等等都还在干活,架子没塌,还能运转。 遇到此类任命为难的时候,通常会召见前任官员来询问,前任官员是冷云。 皇帝道:“宣冷云吧。” 冷云已得了消息,穿戴整齐地进了宫。到了宫里,君臣四人一看他,回京之后又养起了膘,一张脸白里透红,好看极了。 皇帝不跟他客气,张口就问他认为下任刺史得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云成竹在胸:“得是个能活到刺史府的人。陛下,不是臣诉苦,这一路可太难走了!臣趟任的时候,陆路,水土不服,养了三个月才养好。去年冬天回京,水路晕船又生病,养到现在。” 他指着自己的脸,也知道这张脸没什么说服力,但还是指了指:“脸上的肉还没养回来呢!臣自南下一共两次往返,四回路,病了两回。” 皇帝道:“胡说,难道南方官员都没人做了?” 这个冷云就知道了:“就这几年,臣那儿光县令就少了三个。倒不至于没人做,不过吧,就没一个衙门能配齐人的。” 皇帝眉头微皱,这个情况他多少知道一点,不论南北,衙门也都不至于完全塞满。这与“冗员”并不矛盾。编额多是编额多,真实任职掌事的人少是真实干事的人少,两回事儿。北方也不满,南方情况比北方严重是真的,偏僻地方比腹心之地严重是真的。 皇帝想了一下,道:“此事暂缓,你回去吧。”他已派了人以“敕封”为名南下,顺便考察一下南府,等使者回来汇报之后,再做个决断也不迟。如果祝缨真的干得不错,那就别安排卞行去做刺史了。皇帝看了一眼冷云,比起大部分的贵族子弟,还是贫寒出身的更能吃苦耐劳干点实事。再一想,祝缨南下八年了,老皇帝居然有了一点点的不好意思。 如果干得不好,那没得说,也得叫过来训一顿、冷一冷。让卞行南下做刺史去。 皇帝将事情暂时放下了,别人可都记得了。 第一个是冷云,出了殿门还在宫里就大骂段琳:“真够意思,把儿女亲家支去三千里外,当是磨炼儿子呢?” 听得宫里无论宫员还是差役又或者是伺候的宦官都掩口直笑:冷郎君又回来了! 第二个是王云鹤,他将之前对羁縻之事提出怀疑的那个御史调到个县里当县令去了。这个县令还不太好当,因为当地有几个休致的老大人。 郑熹差点没抢到第三个。 郑熹还有女儿的婚事要准备,郑霖的婚事有皇帝过问,还是比较重要的。广宁郡王是个独苗,上头爹娘死得早,皇帝比较在意这个小侄子。广宁郡王他娘死的时候他才十岁,皇帝给他接到宫里养到十六岁才重新打发出宫去王府居住的。人是真的老实,也不大有主意,郑熹觉得这女婿这样就算不错了。广宁郡王家也比较富裕,成亲的时候皇帝还有额外补贴。 郑熹头回当岳父,原就比较重视这个事儿。他也不缺钱,郑霖的嫁妆也是早早就有规划的,最重要的陪嫁庄田之类已有定论,首饰、家具之类却是要现准备——样式不能落伍。 岳妙君在京中采购,郑熹派人外出采买。以此名义,郑熹派出信使快马加鞭去给祝缨送信。 信中没说女儿婚事,而是提醒祝缨:该打扫的打扫干净,防止陛下真的派卞行去做刺史。信中说,卞行去做刺史,摘果子、使绊子、下脸子都在其次,因为这些事儿一般上司也都会干,特别厚道的不多。卞行如果干这些都不用怕,祝缨已经是正五品了,最难的一道坎已经从容迈过,顶得住。要防的是卞行去查祝缨的错处,一旦被他查出点什么又或者扣上什么罪名,那就比较麻烦了。 同时问祝缨,想不想调动一下? 郑熹之前对祝缨的想法是,先在外面攒成了政绩、经验和声望,再回来。祝缨是他的心腹中升得最快,在地方上干得最好的,干到地方官的上限刺史再回京划算。现在这些事让郑熹意识到,离京城太远,还是不行。即便要干地方官,也得离京城近一点才行。 就像现在,通个信都不方便。非紧急军务,来回一趟快的也得将近一个月,私人信使两个月打个来回都算快的。如果是正常走路,单程就得两个月,还是个不耽误赶路的前提下。之前没觉得,是因为祝缨还没摊上事儿,现在遇着了。 郑熹也毫不讳言,祝缨虽然吃苦,升得也快。这个年纪,这个品级,扎眼,前途无量容易被针对。 信写完,郑熹这次依旧让甘泽跑这一趟。同时,他又让人盯一盯段琳,看看他在干什么。 ……—— 段琳去了卞府。 卞行的儿子娶了段琳的女儿,现在全家都到了京城。卞行以前在地方上任职,他也任满了,也在谋个新职务。地方上做到刺史的人,此时是很想进京城朝廷里的。卞行在地方上的收益颇丰,在京城已置了一所宅子,带着全家迁入。 卞府门前,段琳在马上酝酿了一下情绪,才慢慢地下马入府。 卞行亲迎,将他请到正堂里坐下说话。 段琳道:“卞兄,惭愧呀。” 卞行问道:“怎么?” 段琳道:“我一说话,必有人唱反调的。” “郑七?他果然心胸狭窄!” 段琳道:“他要成事不易,坏事却是容易的。你的事为他所阻,已是不成。为今之计,不若再谋一任外任,免得赋闲太久,被人忘了。” 卞行道:“这……” 段琳道:“那小子毒得狠,被他盯上了可不是什么好事。东宫薨了,他一肚子邪火没处发。是我连累了卞兄呀!” 卞行道:“这是哪里的话?是郑七为人偏狭。” 段琳又再三致歉,似乎不欲提到郑熹对他的家人做的一些事情:“他如今重又得意,己是尚书、女为王妃,此时宜避其锋芒。” 卞行点了点头:“唉,是我的运气不好。” 段琳道:“眼下倒有一个机会……” “哦?” 段琳道:“卞兄知道冷侯的儿子吗?” “诶?那是谁?” 段琳道:“他从刺史任上回来了,他那儿的位子正空着。” “是哪里?” 段琳道:“地方远了点儿,但是对你正好。妙的是,辖下有一个南府,知府是郑熹的得意门徒。你去了之后,仔细查一查这个祝缨,查他的不法之事,只要你查出来了。到时候我再举荐你,郑熹再阻拦就是他挟私报复,咱们也有话说。” 卞行看了段琳一眼,道:“看来,我不去是不行啦。既然你都安排好了,说不得,我也只好拼了拼这把老骨头了!” 段琳忙说:“听着虽远,那是对流放的人说的,你是去做刺史,与他们自不相同。” 卞行在肚里算了一下,郑熹阻挠或许是实,段琳的算盘也是打得叮当响,不过段琳说得也有一点道理。他说:“好。” 段琳道:“既如此,我便尽力为卞兄一试。” “有劳。” 又过两日,段琳再次登门,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急匆匆地往卞府内走。 一见卞行,迎头就说:“卞兄!我可真是!郑七这厮,真不做人!” 卞行道:“怎么?来里面坐下慢慢说。” 段琳黑着脸道:“他连一个刺史也不想要你做呢,只因你是我荐的人!” 卞行的眉头也皱了起来,郑、段两家的恩怨他知道,把他给怨成了个池鱼可就太过份了!他说:“这也不成?他凭什么?” 段琳苦笑道:“他那个宝贝疙瘩放在南府,可兴了不少的事呢!朝廷也表彰了几次,什么宿麦、羁縻,哦,有一件事你一定是知道的——每府保送学生二人入国子监。都是人家的功劳,不想叫你去享这福呢。” 卞行怒道:“这是什么道理?上司下属,从来不都是如此的么?难道我做刺史,为了不叫别人领功,就要朝廷不设政事堂?否则就是丞相夺我的功劳?” 段琳道:“卞兄,息怒、息怒!气坏身子无人替。” “哼!” 段琳道:“此事因我而起,我必尽力!卞兄,这个刺史,我一定为你争了来!可又怕你到了之后,被那姓祝的小人所坑害。” “我会怕他?!” 段琳低头想了一下,道:“若卞兄心意已决,我再为卞兄争上一争。开弓没有回头箭,卞兄真打定主意了?” “当然。” “好!” 段琳离开卞府之后并不急着催促皇帝还有卞行这件事,也不往政事堂去。政事堂把御史调离,已透出了一丝不满来,他也不去触这个霉头。再等几天,风头过去了之后再提。 宿麦二、三月陆续收获,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已是三月底。冷云表态不想回去,段琳再推荐卞行,再被否决。再等机会,等他再向皇帝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时间已到了四月中旬了。 段琳是个大忙人,他才接手太仆寺,前任留下的坑要填,自己的人要栽培。所谓“等风头过去”的这段时间他也没闲着,将手上的事情粗略拢了一下,无数的小坑有待日后再填,段琳终于觑到了与皇帝再次提卞行的机会。 起因是冷云,段琳向皇帝哭诉:“那小子言语无礼,使臣与姻亲不睦。” 冷云嘲笑段琳安排亲家去当刺史的时候说话难听,段琳装作才听到的样子对皇帝说:“臣知他们的意思,以为臣是因与郑氏不和故意栽植自己姻亲。私怨归私怨,臣不敢因私害公!” 对着皇帝好一番表白。 皇帝道:“卿莫哭,我知道了。”他还是准备等使者到了再说,但是这个“再说”的预案就变成了:不管祝缨干得好不好,都要让卞行南下做刺史。 此时,甘泽还在路上,京城派往南府去宣敕的使者刚刚踏上归途。 而祝缨正在山里。 ………… 山中“别业”落成了! 山里条件比平地艰苦许多,山里人也更加的吃苦耐劳。并非因为平地人不好,而是——能少吃苦,谁会进山呢? 不过是没有更好的条件,不得不吃这个苦头罢了。南府本地百姓就比祝缨所识之京畿百姓能捱苦。 祝缨心知肚明,所以额外给这些人补一份口粮。这份口粮是额外给壮丁的,不在她与郎锟铻勾兑范围之内。吃得饱了,郎锟铻手下的壮丁干活飞快。 这个别业选址讲究,建得也讲究。 外围建一圈“城墙”,有台阶直通墙上,可沿阶而上,在墙上巡逻。地形的原因,只有一个南门,一个东门。城门上是城楼,上设有钟鼓。 从南门入,一条大路直通往北,最北端是祝缨的住宅。 自家住宅,祝缨按着“前衙后府”的样式建的,她现在是五品,按规制顶格建满五间七架。 后面住宅虽然自家只有三口人,却建得比后衙还要宽阔,三路三进,设有更多的客房,后带罩房,罩房后亦有花园。两侧厨房、仆人房、车马房,都比以前的宅子大得多!单以仆人房论,住个三、四十人不成问题。又有库房、仓房等。 “前衙”分两进是她理事、待客、宴会之所,非但有她那宽宏的正堂,在正堂两侧又建了左右两排房子,以作“六曹”的公房。又设有马厩、小演武场、门房之类。 样式有点像在京城的祝宅,大而“古朴”,主屋多是两层,外面檐廊设槽,天寒大风的时候可以上格子门板之类阻隔。房子用料扎实,唯外檐隔扇之类祝缨以俭省的态度,用的是竹子,用旧了淘汰起来方便。 墙高而厚。建得比南府的府衙还要气派一些。 这就是她给自己建的居所了。 宅院之外,祝缨又照着自己所知所识之规划,也设数坊,各分功能。设交易之地,盖了一片的房子,这是集市。集市很大,而“民居区”现在几乎全是空地,特别的空旷,只有几十户人家。 这也是塔郎家能够在几个月内建成一个小城的原因——大部分的工程是砌墙。就是她的那个大宅,里面也没家具,空屋而已。 整个“别业”,大围墙内现有的好房子只有几处。一个是她的大宅,一个是给守卫住的宿舍,就在她大宅的旁边不远。一个就是大集市,另一个集市邻近的坊,祝缨在那儿也盖了一片房子,预备招租。她不赚税钱,打算赚这“人气”的钱。 商人来了,得吃饭吧?得住宿吧?得有地方交易吧?她不抽税,但是租房子,也安排人提供食宿、草料之类。 在集市的另一边,是一个“工坊”,准备给手艺人住的。这里只有几处小院,也没盖满。 整个别业就一个字“空”,半夜有人迷路过来,怕是要吓得大叫一声:“鬼屋啊!” 即便是这样,祝缨还是非常的高兴。这是她的地方了! 这小城的几十户人家是这几个月来陆续被她发掘出来的,起初是要临时找人做工,有山中散户来混口饭吃。先是几个人,后是他们将家人带了来。几个月来,零零星星凑了几十户,勉强在附近山上又开了一点田,那田也只是初初有个田的界限而已,地里仍有许多草根、石块之类,今年能收回种子就不错了。 此地胜在离水源较近,小城内不缺饮用的水。周围的田地目前开渠比较难,他们就先用大粗毛竹剖开了,作成临时的引水管,也还能用。 祝缨也先不收这些人家的税,约定五年之后三十税一,来了还有房住,一人能分到一间,先到先得,住她的房子给她开荒、守城,但是开荒的话她提供耕牛和种子以及农具。她现在只收山中散户,不抢各家的族人、奴隶之类。 这种事情急不得,她也没有催促开荒。只以“运粮不便,不如就地开荒”为理由,让这些依附而来的散户先干着。 相反,她现在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集市上。 这座小城,集市所占的面积相较而言是比较大的。祝缨设计的时候也将它按商品分区,使要交易的人可迅速地找到自己所要的东西。她不以族别、家别来区分,虽然各家都有自己的特产,一个寨子出来的人通常自发聚到一起经营同一种东西。 “别业”最初修的是外面的围墙,正月里,墙一建好,祝缨就将交易的地点转移到了墙内。有一道墙,比在空地上又安全了许多。夜间宿营不怕有野兽攻击了。只要将城门一关,几个人一守,自然界的危险就降临不到他们的头上了。 这座空旷的别业,这个小城能够有几十户散户,也皆赖这道围墙。山中散居,安全是不能够得到保证的。狼叼了孩子、猴子抢了吃的、野猪拱了房子拱了地……不胜枚举。 祝缨主持了四月十五的大集市,三族六家的人都来了。 苏鸣鸾、郎锟铻、喜金、路果、山雀都穿着他们的官服,艺甘洞主在其中就显得颇为异类了。他小有不自在。祝缨又带来了自家父母和花姐,将苏喆、祝炼祝石也捎上了,苏鸣鸾也带母亲、哥哥过来,郎锟铻的妻母也到了,山雀岳父带着妻子,喜金、路果等人也携家眷。 他们彼此都有亲戚,又是一番认亲。 祝大张圆了嘴:“这……这是个啥啊?” 花姐道:“咱们家。” 张仙姑道:“咱们家在这城里也有房儿?” 花姐眼中满是喜悦:“干爹、干娘,咱们进去看看,我慢慢对你们讲。”她引他们去大宅里认路,一边走一边告诉他们,这是祝缨建的。 张仙姑道:“这是要做什么?” 花姐低声道:“以后就算有事儿,咱们也不用怕啦!” 张仙姑和祝大生就不是聪明人,此时却心领神会。祝大道:“那可算能安心啦!” 张仙姑道:“这……这儿的官儿不管?” 花姐看左右无人,说:“整个别业都是小祝的。就是……外头那圈大墙内的,都是她的。”为了这个空壳子,祝缨可把家底儿都砸进来了。 张仙姑和祝大且将新鲜喜悦放到一边,钉在当地动弹不得。他们惊呆了:“这城,咱家的?” 花姐牵他们到一边的石凳上坐下:“还得补些家具,还缺人,还要开荒。还得能多在这儿做几年官儿……” 空旷的“小城”内。 祝缨敲了开市的大铜锣,外面让商人交易着,请他们进自己的新宅里坐坐。 看宅子的不是衙役、不是白直更不是梅校尉手下的兵马,他们是祝缨从依附的散户中招来的。 进了正堂坐下,郎锟铻也惊讶地四下张望——原来建成了是这个样子!这么气派! 山雀岳父抢先说:“大人这屋子,可真是太好啦!这这这……”他也有一点看不太上这宅子的地方——没有火塘。 祝缨道:“宅子好不好不打紧,我只要对你们有一个交待。” 苏鸣鸾道:“义父待我恩重如山,还要什么交待?” 祝缨道:“我怕我走了之后,咱们这些日子做的一切就都要没了。” 山雀岳父大惊:“什么?!” 苏老封君道:“阿弟,你要走?!去哪里?” 祝缨道:“朝廷不会让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当太久的官儿的,到了时间会换一个的。你们或许不知,我南下已经八年了,明年就是第九年,我在这里做了些事,朝廷也奖了我,算不赊欠吧。下一个来的人要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不愿与我做同样的事情,又或者……”她的语气变得难过了起来。 众人刚才一腔欢喜之情顿时烟消云散。是啊!怎么就忘了山下的官儿里坏人多了呢?! 那可怎么办呢?! 祝缨的语气又振奋了一点:“好在你们也有了敕封了,朝廷官制你们也知道了一点了,奏本也会写了。番学我也在筹建了。以后有个什么事儿,你们也不至于只能挨打。这样我的愧疚之心也能轻一些,也不算只借你们向朝廷邀功。这座别业,以后我要不来了,你们商量着看怎么经营吧,唔,万一有人要来收,就说是我的别业,他不能动我的私产。你们要有事,不管我以后去了哪里,都给我写信,我会尽力帮忙的。” 苏鸣鸾心里咯噔一下,问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祝缨沉默,郎老封君当机立断,一把薅起儿子拖到祝缨面前:“大人,我们只信你。你说话算数,对人也真心。我这个儿子,以后也就是你的儿子了!” “啊?”祝缨说这许多,是想激他们顺着自己的主意往下走的,哪知郎老封君不照她的套路来,人家另有套路,给她送了个儿子。 祝缨眨眨眼,估计郎老封君应该不是想招自己当赘婿,她站了起来,道:“有话好好说。” 郎老封君道:“宝刀,叫义父。” 郎锟铻没愣多久,纳头便拜:“大人高义,愿拜为义父。”几个月下来,这人都会拽文了。 祝缨瞬间多了个义子。 事情还没完,山雀岳父也站了起来,道:“我也愿意……”他咬住了舌头。女婿的义父,自己要是也叫义父呢,辈份不对。要给知府当大哥呢?好像会挨打。 那边路果和喜金也犹豫,认亲是个很好的主意,他们也愿意,就又不知道怎么认好。 众人认了一回亲,祝缨道:“大家都是一家人。” 艺甘洞主坐在这里觉得自己像是个外人,有心也同他们一般,看祝缨这样子好像又不会呆太久。有心只是看戏,又怕别人抱成团来挤兑自己。进退两难。 山雀岳父和路果、喜金已自顾自认完了亲,路果最简单,随苏老封君叫,管祝缨叫阿弟。喜金、山雀岳父也就腆脸跟着这么叫了,苏老封君低声指使弟弟:“把孩子叫过来认个义父!我的孩子认的义父没错的,不是他,小妹跟她哥哥就要打起来了。” 路果听姐姐说得有理,又出去喊了自己的儿子过来,山雀和喜金有样学样,儿子们在祝缨面前满满排了一地,让他们叫“义父”。 一个羊也是放、两个羊也是赶,祝缨又多了七个义子。路果道:“我家里还有两个儿子没带过来!” 祝缨伤感地笑笑:“今天我请大家吃饭!” 又问艺甘洞主要不要参加她这里的“家宴”。 苏老封君对他说:“我也是花帕,你也是花帕,我对你说一句话,没有一直只享好处而不出力的。” 祝缨道:“阿嫂,人的想法不一样。我就建了个屋子,给大家交易时用,谁也不用再多余做些什么。再多来些人,现在不一定护得过来呢。” 艺甘洞主更犹豫了。 山雀岳父问道:“大人现在能护我们吗?” 苏鸣鸾也问:“义父可是有主意了?” 祝缨道:“咱们今天只说高兴的,别的事儿,一会儿再说。我还没有全想好。你们看看这个别业,现在已经不错啦。” 艺甘洞主想了一下,道:“大人有事,也请带上我一份。” 祝缨道:“那好吧。让我想想,要办,就要办得漂亮。” ………… 三族六家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夜晚,不知道祝缨接下来会有什么安排。他们与关系好的人低声商议,又回顾了以往与朝廷交往的历史,认为自己认个义父绝不是冲动。朝廷对他们蛮夷,不做人的时候更多一点。有一个做人的,就得好好相处。 祝家一家在新宅里却高兴得紧,这家里没几件家具,空空荡荡的,张仙姑和祝大仍然很喜欢。两人在空旷的房子里拍着巴掌,又跳起了舞:“哎呀呀,放心啦!”“哎呀呀,有家啦!”“哎呀呀,不怕啦!” 花姐和祝缨靠在一边笑得身子都发软了。 张仙姑拖着花姐看房子,说:“要长住了,就得弄结实点儿的家什!这儿,咱们弄个屏风……” 祝大背着手,一处一处地视察,俨然一位领主在巡视他的领地。 夜晚,几人睡的是祝缨之前进山宿营住的简易床铺,这样也高兴。张仙姑和祝大嘀咕到下半夜,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三族六家再次齐聚。 祝缨还是先开市,再请他们吃个早饭。 郎老封君道:“我们都吃完啦,来听阿弟的主意的。”她把儿子一送,自己也管祝缨叫阿弟了。算跟苏老封君扯平了! 祝缨道:“我只有一个大概的想法。我办事,一向想将事情想仔细了再说,现在还有些地方还没仔细斟酌,怕朝廷那里会反对。” 山雀岳父焦急地问:“是哪里呢?又要我们做什么呢?有什么事儿阿弟先说,有什么难事,大家一同出力。” 几人一齐赞同。 祝缨道:“办法真有一个,设州。” 见众人没有听明白,祝缨给他们再解释了一下:“不算艺甘洞主,如今山里三族五家,五个县。你们知道,南府有几个县吗?也只有四个!我看舆图,各位手上的地方不比山下一个县少,凑到一起,还不够一个州的吗?州,比府大,更比县大。” 她干脆借着桌上的碗碟摆了起来:“喏,这样,一个碗算一个县。四个小碗堆一起,这是一个府。如果是大碗,四个大碗就是一个州。或者这样的几个小碗堆几堆,也是一个州……” 很形象,很好懂,祝缨道:“如果艺甘洞主愿意,咱们这儿就是六个县了,更多。设了州,也是羁縻州,生活原样不变。但是什么样的人做刺史,怎么做,官属怎么建……我还没想好。” 苏鸣鸾心头一动,已有些明白了——义父根本就不想走! 她直勾勾地看向祝缨,祝缨对她点了点头。 让义父做刺史! 苏鸣鸾的心里飞快地计算着得失,这是一个从未设想过的方案。种种念头一闪而过,苏鸣鸾最终开口道:“刺史,可以是一个像义父这样的人吗?” 祝缨垂下眼睑。 苏鸣鸾道:“不在一个地方任职太久,咱们这山里,可不是南府了吧?义父先做刺史,必能想出个好办法来,以后咱们再照着这个办法来做。” 郎锟铻等人虽然与她不太和睦,也都认为她这个想法很妙!祝缨之前给他们的安排,并不损他们的利益,也做得比较周到。 祝缨缓缓地道:“虽然如此,我仍是朝廷官员。究竟如何定约,也不是我们能说得算的,也要得到朝廷许可才好。我独自去说,恐怕不成。” 郎锟铻问道:“要我们也奏本吗?” 祝缨道:“恐怕,要你们出人随我上京一趟,我才能要到更好的条件。如果不能自己,也要派使者与我同行。如果设刺史,你们各家有什么要求?” 路果道:“还照旧。” 祝缨道:“如果比以前过得更好一点呢?比如这样的互市,又比如,我设法、大家出一点力,将山路修一修,山货能往山外卖得更顺利些……” “那当然好!”苏鸣鸾马上说。 祝缨道:“那就要算账,刺史府管得就要多。让人做得多,就得给人酬劳,是不是?” 她见他们面露难色,便说:“然而,一旦成了约定,以后所有的刺史就都这样管着了,是不太相宜。唔,权宜之计就是我来规划,譬如我这别业,我以它的盈利做一些事情,但是我要多开一些荒地,招一些人,这算是我的地、我的人。你们愿不愿意?” 山雀岳父问道:“不是朝廷的?” “不是朝廷的!可以不报给朝廷,咱们都不报,我的别业我的庄园私产。”祝缨钻了一个规定的空子,即只要是羁縻之地,就不受“官员不得在本地婚配、置产”的限制了,因为羁縻之地人家家业就在这儿。 几人目光交流了一番,最终由郎锟铻道:“可以!” 宁给个人,不能让朝廷多插手! 祝缨道:“那就这么定了?此事越早越好,迟一些,我怕就要被调回去了,细节可以路上商议,你们派谁与我同行?” 苏鸣鸾道:“我表哥去京城好几年了,我正想他,我随义父去。” 祝缨看了她一眼,苏鸣鸾点点头,示意没有关系,不怕寨子里有人造她的反。山雀岳父按下女婿,道:“我也去吧。” 祝缨道:“旅途劳累,你的身体能行吗?” 山雀岳父道:“我可以。” 郎锟铻犹豫,祝缨道:“我打算带上仇文。”喜金、路果两家也打算派人去,他们派的是自己族中的年轻人。 祝缨道:“好。” 祝缨送奏本入京的驿马在路上与甘泽擦身而过。 五月初,皇帝派去宣敕的使者还未抵京,祝缨的奏本又到:新附各族倾慕中原,请求携他们入京朝觐。祝缨行文政事堂,直接给王云鹤递话——可以设羁縻州了,细节面谈。 五月的京城热得人心烦,王云鹤还坐得住,段、郑二人互骂了一阵之后表面上恢复了平静。王云鹤正在翻看各地报灾的公文,将处理建议写了小纸条夹进去。 处理完灾情,就看到了祝缨递的奏本。他认得祝缨的笔迹,心道:可千万不要是与郑熹合谋啊…… 打开来一目十行扫过,王云鹤越看越乐,大笑出来:“哈哈哈哈!!!” 施鲲与钟宜都很好奇:“怎么了?” 王云鹤道:“有趣!有趣!二位,来,看看。” 施、钟二人伸头一看,也都笑了。 施鲲眼睛笑湿了:“看来羁縻几县的事情无伪了!”如果没有那么多的羁縻县的话,设州,祝缨能去哪儿?这熊孩子的奏本不就是“我给朝廷搞地盘,我还能再弄个县过来,但我要做这个刺史”的意思吗? 还索要南府,因为新州得有个治所,不然在山里新建个城得多少人力物力?啊,不给也行,给现钱现人,我去山里建。放心,南府给了我,也还是照现行的标准缴税服役。我用经营南府的利润给朝廷搞个羁縻州出来。 想辖制他?猴儿跑了!还要摘果子?果树都端走了! 第236章 藩屏 政事堂的三位凑在一起将祝缨的奏本看了看,又将随附的奏本也读了。 钟宜认为施鲲说的有理,这些奏本的细节很真实,钟宜在地方上的时间极短,也没有到过南方,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细节最难做假。钟宜知道皇帝调过祝缨以往的奏本,他也将南府以往的奏本调了看了,发现羁縻县令们的奏本的细节一看就知道是个“蛮夷”的口气。 施鲲道:“上呈陛下之前咱们也要有个章程。这是两件事,第一,诸夷觐见,这个事要尽快定下来,可以公开议礼。第二,设羁縻州,这个事虽不能耽搁,也不能仓促,同样也要有个章程,对外要保密。祝缨在彼,知悉详情,但也不能他要什么就全给了。朝廷威严何在?” 钟宜道:“这是自然。” 两件事的性质不同,第一件其实是个面儿,第二件是才是里,越重要的事情越不能公开,得到尘埃落定,直接将结果捧出来就行。当然,第二件事仍然要尽早报给皇帝,并且见皇帝的时候也要有个初步的建议。 王云鹤道:“诸夷排序。”天朝上国藩属众多,每当外藩贡见的时候也有个次序,南方的獠人势力不强,排序就比较靠后。住宿的安排标准也要稍次一点,宴会上的菜也稍有不同。 施鲲道:“还有礼仪,入京之后先习演礼。” 他们嘀嘀咕咕,又将赏赐之类的事情也安排好,写个条子夹到奏本里,这一件事情就算过去了。等会儿拿给皇帝看,他们的建议是,让祝缨带着这些人进京来朝觐。皇帝应该也比较愿意,早在去年,皇帝就稍稍念叨过两句。当时大家都没太在意,心思都扑在了宿麦上,祝缨那儿也没对皇帝的暗示有所反应。 现在可以了。 然后是羁縻州。 施鲲道:“这个刺史,就是他了?二位有没有异议?” 王云鹤道:“他在那里有信誉。用熟不用生,派一生人过去设新州,恐怕不妥。” 朝廷在各族那里没什么信誉。南府,源自“南平县”,那另外三个县哪儿来的?人家獠人是苦主。这是远账。近账就是家家有血债。不是他们熟悉信任的人,很难打交道。 钟宜笑笑:“祝缨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辛苦耕耘一年,吃饭的时候不带上他,他必要闹的。” 王云鹤道:“‘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他便是闹了,也不损其德。” 施鲲道:“他是自带酒食的,主人家当然不能饿着他。比那等干事时就缩头,开饭时进门就奔到主桌上点菜的贪戾之徒强太多。” 钟宜道:“那就是他了吧。他要了南府,就与各羁縻县不同,一个州,两种情形,不好区处。要么都是羁縻,全照羁縻来,要么就是统统编户。” 王云鹤道:“韦伯中入山亲见,其族既无文字,人又散居,怎么编户。其风彪悍,又不能放任。” 施鲲道:“若照羁縻来,这个刺史又无治所。”说着,他自己也乐了。祝缨这奏本把所有情况都给写了,讨要南府就是为了设羁縻州的。 钟宜道:“那也不能他要什么就给什么。” 王云鹤道:“钟公此言有理!所以我等才要先有个章程,我想,第一,羁縻之州刺史品级不能太高,就算个下州如何?” 下州的刺史是从四品,定下来之后祝缨就又升了。钟宜道:“好。” 再来是结构,这个羁縻州羁縻得不太正宗,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就是那些羁縻县,另一部分则是南府。政事堂不想全照着祝缨的方案来,王云鹤打算将南府四县分一分,给祝缨两个县,南平、福禄,也算对得起她了。 再从隔壁仪阳府抽出一个县来,与思城、河东凑成一个府,原州还是三府的格局,官员也不用大调。 现在就只有一个问题:南府现有的官吏怎么安排?调走? 钟宜道:“就让他们充实各地好了!” 再是羁縻州州府的官员,羁縻,就是朝廷不派官员,而是由本地的土著世袭统治。祝缨奏本的意思,她能做这个刺史。这就开了个先例,以后朝廷可以派刺史了!三位之所以愿意在这儿讨论祝缨的建议,正因如此。 刺史府的属官就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还是那句话,信任。祝缨的建议是,就地筹建。大部分以本地人充任,小部分视情况而定。 三人议定,挟着奏本去见皇帝。 先说了祝缨请求上京的事情,皇帝对此很感兴趣,笑道:“年轻人里,属他能干,准了。怎么,还有事?” 施鲲递上了祝缨的奏本,道:“是。这一件也是与他有关,陛下请看。” 皇帝先看了他们写的奏本的摘要,身子顿时坐直了:“好!”说完才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如此说来,南府羁縻的事情都是事实了?” 王云鹤道:“既然要携诸部进京,陛下可当面考察。” 陛下点了点头,然后细细翻看了奏本,道:“还要南府?唔,两县,舆图拿来。” 钟宜道:“臣已带了当地的舆图来。” 皇帝看那个舆,南平、福禄中间还有一个思城县,如果思城县不归新州

相关推荐: 来自天狼座   你丫滚不滚   你在等我转过身吗   陆九卿墨箫嫡女重生惹上暴君逃不掉   南月菊香   一刀春色   癞蛤蟆日记:天堂终结版   [猎人]库洛洛的重生情人   古今第一贼   除灵师之吸血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