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后沉寂了一阵儿,也不怎么外出显摆了,今天纠集了一群人过来不知道又要干什么了。 郭县令拿眼睛看荆老封翁身后的人,这里面有荆纲的舅舅,还有那位倒霉的张富户,以及家里闹了“狐仙”的方家等。 郭县令道:“诸位父老这是有什么事吗?” 荆老封翁道:“大人,咱们是不是该修一修方志了?” 郭县令摸不着头脑:“怎么现在想起这个来了?”方志,以前是地方上自己自发修的,后来朝廷发现了,就规定每五年修一次,定期的上报朝廷,这也是朝廷对地方信息了解的一大来源。算算日子,明年才是修方志的时候。 想当然耳,这其中的隐情也有很多。比如偏僻地方的地方志修订的质量就不如富庶文明的地方,因为没有那么大的财力、物力最主要是没那么多有水平的人去编写。南府之前还有兵灾,福禄县就没几个靠谱的文人。偏僻地方的做法通常是——就在上次编的方志的基础上稍微改改,甚至胡编一点。日积月累的,质量相当不高,越改越离谱。有时候没话说了,又得更新一点内容,连“狐仙”传说都能给写上去。一些本地人的“家丑”又不会写进去。 从京城放出来做官的人,事先从朝廷里摸两本方志看看熟悉风土人情,到了地头上常会见着与描述不符的。比如祝缨,县里瞎蹓跶了老长时间才开始动手整顿县里。不过方志里描写的本地地理倒是比较可信。 修方志也有一种好处:使本方乡贤之名传之万世。方志得识字的人去写,穷人是很难有机会读书写书的,方志里写什么,都是由本地的官员士绅说了算。 荆老封翁道:“大人,这两年咱们这儿日新月异、风气肃然,不值得认真写一写吗?” 郭县令道:“那就再添一点。” 荆老封翁终于说出了目的:“县志要写,咱们府志,是不是也得修一修了?” “嗯?”郭县令迟疑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哦!不愧是荆翁!对对对,修修修!南平县是本府治所之所在,由咱们提出来正合宜!” 他又有点疑惑,照说荆家是吃了苦头的,为何会提出这么个主意来呢? 荆老封翁道:“入秋了,下半年了,该送孩子上学了。” 荆老封翁为人不笨也没多聪明,只因长子读书做官出来了,他全家对“读书”就有点儿执念,有事就想着这个解决办法。没什么事儿是读书做官解决不了的。“保送”这件事儿自打提出来就种在了他的心上。 他的长子已经做官了,荆五又不争气,看似这事儿与他没关系了。他的五服九族,却有一些后辈。甭管怎么样,先把马屁给拍上! 郭县令一经提醒,也是如此想。就算,就算最后是在府学里先考一场,掐尖儿地送到国子监,那不也能腾俩名额出来么?除了这个,以后还能没有别的好事了?看着祝大人就不算是个会老实安份的主儿啊!近水楼台,伺候好了,他们南平县的好处肯定是最大的! 拍!必须狠狠地拍! 郭县令道:“好,我这就对大人讲,到了修方志的时候了!” 祝缨还在那儿学花帕族的话,郭县令这儿与府城士绅连给她的“点评”都想好了。 来见郭县令的人都是有点墨水的,张富户道:“对府君大人,何须夸张?只消将他老人家办过的实事儿写一写那就是奇闻呀!要不是亲身经历,我都不敢信还有这样的人。” 郭县令道:“政绩也好、教化也好!” 荆老封翁问道:“大人在福禄县的时候,方志是怎么修的?不如先弄一套来参考参考?” 郭县令皱眉道:“我没看过哩。”哪个正经人看隔壁县的方志呀?他连南平县的都不爱看。 他们商定,赶紧去弄一套观摩一下,将要拍马屁的点都准备好。祝缨在福禄县任职五年多,肯定修过一次方志了。 当下,郭县令命人去找方志,等找回来了与荆老封翁等人商议一下怎么拍,稿子写好了给祝缨审阅。这是他们能想到的一个送祝缨好评的方法,方志得送京,对吧?送您一个万民称颂,您还好意思不再为咱们南府、咱们士绅多谋点福利么? 郭县令赶紧派人去福禄县,方志不是什么流行的读物,少,县衙里有存,个别的富户家里有副本,再就是县学也有。这几种人都被祝缨给练出来了,面生的人来要方志?还花钱找?不太对劲! 当下有学生报告给了莫县丞,莫县丞于是也知道了。郭县令这打算就瞒不住了,莫县丞不好亲自跑到南平县去骂郭县令狡猾,他干脆派人送信给关、王二位告知了此事。三人都派人去送信给郭县令,莫县丞将信发出,突然想起来:我们福禄的方志是怎么写的来着? 坏了! 没拍过! 当年祝缨修方志都没当成个大事儿来办,她主要是理了一下物产和地理之类,把其中乱七八糟的传说故事给删了,再夹了点设了女役、以及关于阿苏家的私货。没想着夸她自己。 莫县丞后悔了,当年自己怎么没提这一茬儿呢? 他赶紧写了个公文发到南府,请示祝缨:偶然间看到县志,想起来明年就要再修一次了,能不能现在就先准备了? 祝缨批示:可以。 当郭县令没弄到福禄县志,感觉事情要泄漏,赶紧带着荆老封翁等人过来请命的时候,祝缨道:“怎么都想到修志了?” 郭县令忙问:“还有什么人想到了吗?” “哦,福禄县也想提前修一下。” 郭县令心里大骂莫县丞是个王八蛋,一辈子就当个县丞的料!就知道拾人牙慧!越想越气,别人是拾人牙慧,姓莫的是从他的嘴里抠吃的呢! 郭县令连忙说:“正得闲,不如也修一下府志?”方志要修好,而不是胡乱应付,工程量也不算小。祝缨现在在南府能用到的读书人,大部分也还是南平县人,郭县令情愿相帮修志。 祝缨道:“怎么能让你出钱呢?府衙又不是没有钱。” 张富户道:“都是乡亲们的一片心意。” 祝缨道:“那也不行,钱我来出。先整理着吧。”以前福禄县条件有限,县志修得确实潦草,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全府的都修一修,什么鬼怪传说都删了,认真整理一下气候、物产之类。橘子、宿麦、甘蔗之类都是这两年才开始推广的,以往方志也确实没写,这些特产得补上。 图也重新画一画。 郭县令道:“正好要修县志,招募人手一并办了吧。” 祝缨道:“可以。唔,再找几个府学生打下手,练一练。” “是!” 祝缨完全不知道他们是要拍自己的马屁,拨了钱,她就准备去看一下官糖坊了。 …… 官糖坊建在水边,利用水利带动绞盘榨汁。工匠虽没有制糖熟手,步骤都整理出来了。祝缨发现项家这兄妹三人经营上比较在行,就让项安过来拿着那个记录本子做个指点监工。 这姑娘在福禄县的时候跟在自己身边更多一些,到了南府,她在后衙帮忙的时间变多了。祝缨以为,项安是以小小年纪就跑商的人,窝在后衙时间长了如果变傻了就可惜,拎过来让她先管一管这一处。 项安是她以女差名义登记在府衙名单上的,派这个差也合理。 项安接手之后,很快就将官糖坊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已经出了一次糖了,看起来质量还行。 这边无论是交给项大郎的那个糖坊还是官糖坊,成品比起唐师傅师徒四人制出来的,稍有不足。项安研究之后认为,就是自己这边匠人手艺不熟,熟了就能赶上了。 “咱们这儿稳呀!”项安说。 项安非常佩服祝缨的想法,将工序这么一拆解,只干一项的人很容易就能熟练上手。将每一道工序都给固定死了,哪一道出了毛病,下一道就能知道。每一道工序都给定了标准,照着做就行。 就像给厨房里配了菜,这么多菜就放这么多盐,照做,不用自己发挥。产量稳定。 定价还便宜! 项安道:“薄利多销,可惜有利不赚又有点儿可惜。” 祝缨笑道:“你只要想,有些人一辈子也吃不上几口糖,价低些,他们能吃上了,是不是就不觉得可惜了?” 项安看看祝缨,点了点头。那确实。 祝缨道:“给我装二十斤送回家,我要用。” 她建官糖坊一是可以补贴府门,二是为了自己也有些想法。赤砂糖与白砂糖是她有意要压低价格的,她想再弄点儿贵的。比如定个型之类的,再比如蜜饯。 她带了两坛子的糖回到家里,又取了些果子来,又拿了模子。 一见她又钻进厨房,张仙姑跟了进来:“大热的天,烟熏火燎的,你又钻进来干嘛?就是巧儿她们,吃完了饭我也不叫她们来受这个罪。” 祝缨笑道:“吃糖不?” 张仙姑道:“吃啊,我又不是吃不起。” 祝缨道:“蜜饯呢?” “你要吃?我那儿还有呢,你别自己弄这个。” 花姐等人也跟了过来,花姐问道:“你要弄什么蜜饯?” “蜜比糖要贵得多。我手上蜜不多,糖倒是很多很多了,就想想试试改蜜渍为糖腌。” 她又摸出了本子,这回她自己来弄。论厨艺,她也是懂一些的,只要平价的糖做出来了,改进吃法她自信能比工匠们做得好。 巧儿忙说:“大人要吃那个,我来做就得啦,我也会做的。就是将蜜改为糖?这也容易的。” 祝缨问道:“你还会做什么糖么?” 巧儿道:“会一点儿。”她爹是厨子,多少能从府衙厨房揩点儿油,吃食上头她没吃过什么亏。 祝缨道:“那你来做我看看。” 张仙姑道:“都别围在这儿啦,不嫌热呢?” 祝缨自己又动手,试着将糖化了,做点别的东西。光是白色的,有点单调,染个色再铸型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糖坊一开,整个府衙天天有糖吃。祝缨将一些做得不好的都敲碎,放到盘子里往大厨房一放,谁要吃谁拿。也有人捎了给家里孩子吃的,吃的人都说甜。 糖,可真是个好东西。 张仙姑虽然也乐意,却又忍不住说祝缨:“多好的东西,别糟蹋了。有得吃就行,咱也不图什么花样。”她以前都是过得苦日子,糖是上京之后闺女能做官挣钱了,才经常吃上的。现在看祝缨拿大把的糖这么摆弄,她心疼得要命。 祝缨道:“我都有用呢,不算糟蹋东西。” 张仙姑道:“还说呢,我才听侯五说笑话。就这么一大盘子放着,什么人都使手拿,一按一个黑手印儿,哪吃得进去?” 祝缨一听就留心了,跑到衙府,往厨房外头的树上一蹲,看着衙役们进进出出。巧儿他爹也有意思,谁来吃饭,可以拿一块儿走,他盯着,不许有人多拿。一边骂一边拿筷子敲人的手:“你,就是你,上回把盘子也都拿走了,后头的人都没得吃了!就只许拿一块!” 那人伸手在盘子里挑挑拣拣的,果然在白色的糖上印出了黑指印。 祝缨歪头想了一下,从树上跳了起来,拿起盘子仔细地看,将整个厨房、食堂的人都吓了老大一跳,碗筷掉了一桌子。 祝缨道:“没事儿,我就来看看,你们接着吃……” 在以前,她小时也不怎么在乎这些个,有口吃得就不错了。现在日子好了,就讲究个干净了。 唔,唔唔…… 祝缨蹓跶到厨房后面,抽了一把麦秆儿。回到后衙将麦秆儿用清水淘净,截成两寸长的小段,截了一大把。取出模具来,先将糖液注进去,再将麦秆浸入一半,露一半在外。等糖液凝固,提着麦秆儿将糖块提出来,往嘴里一塞。 完美。 她提了一手的糖块,在后衙遇着人就发一个,最后一个直接塞进了张仙姑的嘴里:“喏?这样就不怕脏了。” 张仙姑嗔道:“谁叫你在这个上头再费心思啦?不嫌累吗?” 祝缨一头雾水:“什、什么呀?这有什么好累的?” “干你的正事去!” “我没正事。”祝缨说。 “大人,梅校尉来访。”胡师姐悄没声地出现在母女俩身边。 祝缨:…… …… 祝缨到前面书房,梅校尉已经在那里了。他的品级不如祝缨,祝府的人也不敢怠慢——他手里有兵呢。 梅校尉没有穿官服、铠甲,一身便衣有点像个财主。 祝缨道:“稀客。” 梅校尉满脸堆笑:“大人见笑了,下官职责所在,须得常驻营中。不能时常请教大人,下官也是遗憾得很。” “校尉言重了,请。” 两人坐下喝茶,梅校尉道:“陆美回来了。” “那就好。” “这老小子,迟了好些时日。” “回来就好。” 两人扯了半天,梅校尉憋不住说了正题:“大人,听说,咱们南府有好糖?昨天回家,家里端出来好些甜物。味道不错哩。” “才制出来。校尉何须买?我送校尉一些。” “不不不不,那怎么好呢?”梅校尉搓了搓手,“那什么,营里有些荒地,也能种上甘蔗,就是这个……” 祝缨道:“兵士不操练,不好吧?” 梅校尉道:“大人想建功立业的心思,我懂。不白拿大人的!我这些孩儿,只要不是大军开拨,旁的,咱们随便使。我的,就是大人的。大人要有什么用得着,也请开口。” 祝缨道:“校尉,要是因为一口糖政使武备废弛,你我都担待不起啊。” 梅校尉笑道:“那是自然,这是咱的根本!” “校尉想怎么样?” 梅校尉道:“虽说流人营里也有个旧糖坊,可都朽坏了,我又寻不着匠人。我种甘蔗!” “校尉真是个妙人!” 梅校尉竟不是要自己开糖坊,他只是要卖甘蔗。他不像祝缨这些地方官,头上压着粮税的大山,纵有稻麦两季,朝廷也要相应的增加粮税,并不能大幅的减少耕地改而种甘蔗。梅校尉就不一样了,他那是军屯,与地方完全不一同。他完全可以隐瞒下一部分土地。 他现在只要跟祝缨提一嘴,他种甘蔗,这边收购,保证他有收益就行。 祝缨道:“东西得好。” “这个你放心。” 祝缨一点头:“好。”一切顺利的话,南府确实需要大量的甘蔗,她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梅校尉大喜:“多谢大人提携。以后大人有事,只管吩咐一声。”他不是不想开糖坊,在家里想了半天,他不会经营,流人营那糖坊是怎么没的?就是没开好。 祝缨道:“以后还要多多仰仗校尉。” “哪里哪里,大人太客气啦!” 梅校尉对祝缨的评价忽高忽低。 现在,正处在一个比较高的阶段。 第229章 危墙 七月流火。 按照皇历,此时天气已经开始转凉。这个时候南府还在热得要命,必得秋收之后才能再凉快一些。张仙姑和祝大虽已知了南府的气候,仍然嫌热,白天都在屋子里面不出来,必得太阳落山之后、院子里泼上些井水才肯出来纳个凉。 正因如此,祝缨在府衙里胡作非为,张仙姑也极少得知,只道是祝缨正在忙着些正事。 转眼到了八月里,秋收又陆续开始了,他们越发的以为祝缨忙碌,也都不敢打扰她。祝大最爱与祝石在一处玩,张仙姑就给女儿做鞋袜、做衣服。张仙姑总有一个想法:祝缨无论做了多大的官儿都是个女孩子,穿男人款式的衣服都是不舒服的。女人跟男人还是不一样的,男子衣裳的剪裁必不是依着女子的身形来的,朝给的官服料子再好,它也不贴体,还是得自己做的穿着便利。 她除了打盹儿,就是给闺女做各种穿戴之物。哪怕在外面得讲究个“体面”,在自己家里还是得舒服一点儿。 祝缨见他们各有各的忙,也乐得他们有事干不来跟自己磨牙,交代下去随他们在家里怎么弄。秋收、税赋并不能让她多忙碌多少,便是糖坊也都步入了正轨,眼下糖坊的势头虽猛,终究是第一年,工匠、原料等的准备都不充足,发展执着再猛,体量也没有大到令她惊讶的地步。 祝缨现在最关注的事儿反而是山中的各族“獠人”。 苏老封君与郎老封君都是花帕族的女人,她们都希望自己的娘家得到朝廷的一个认证。祝缨也希望能够与诸族达成一个协议,将各族都纳入羁縻。她就趁着指使手下的功夫,自己得了空量学习一些“诸獠”的语言。 除了花帕族的语言,还有吉玛等的语言之类。索宁家因是奇霞族的,反而省事,不用另外单学了。 这些语言都没有文字,少了一样需要学的内容,却又多了一点点难处:她全用音标给标的,不能弄混了。 到得八月里,中秋才过,苏鸣鸾那里就使人送信下山。苏晴天带了信使过来求见祝缨——苏鸣鸾的舅家请外甥女代为询问,祝缨什么时候肯见他们一见呢? “诸獠”不大兴过中秋节,人家闲的时候,哪个月看着月亮圆了都拜一拜的。以前,心情好的时候还杀个把人祭个月亮。现在不杀人了,看着月亮一圆,又勾起点儿思绪来,稍信来问也是情理之中。 天涯共此时,郎锟铻也让狼兄到了府衙来询问——不知什么时候能见一下郎锟铻的舅家? 祝缨接到了两份求见的申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八月十六,不是个休沐日,她在府衙里召集府内诸官吏,分派了差使:“我将巡察,司马代理府衙日常事务,其余各人各守其职。” 章炯率道:“遵令。” 其余官吏也跟着答应了。 祝缨与那等只在府衙里听曲、到城外郊游的地方官不一样,她是时常出游的,府衙里的人也都习惯了。正值秋收,她突然杀到哪个县里摸个底也不奇怪。衙役们只在心时盘算着:这回会带谁出门呢?家里婆娘好烦,孩子又吵闹,跟着大人出去散散心也不坏,回来还能得几个假,就更舒服了。 祝缨这回盘算得与他们想的又有些出入,她想到阿苏家、塔郎家都走一趟,与这两家的舅家见个面,商讨一下花帕族羁縻之事。一件事便如破竹,万事开头难,待顺了,就是啪啪几声的事儿。 花帕族正在从开头到万事顺利的节点上,是很重要的。 她点了十名精壮的衙役,再加上十名年轻力壮的白直,让他们准备。被点名的微有得意,没被点名的扼腕。 祝缨道:“都回去收拾行李,听令出发。” 衙役与白直都大声答应,白直们的声音尤其的大,他们当值是来白服役的,也不算衙门里的正式的吏,就是来干活的。在祝缨手里,白直也能领点补贴,不白干,这让他们“耽误了家里秋收”的怨气大幅的降低了。都乐得跟祝缨出这一回差。 祝缨吩咐完,又点了自己的亲信们,胡师姐是必得跟着她出行的,这是张仙姑指定的。然后是项乐、顾同、丁贵、小柳等人,其他人都留在衙门里,项安是要监督糖坊,侯五是看家。 张仙姑还以为祝缨是去巡视各县秋收,絮叨着:“赶紧忙完了这一阵儿,你也能好好歇歇。” 祝缨道:“我都歇了有一个多月了,骨头都生锈了,得活动活动筋骨。” 张仙姑以己度人,只担心她太累,不知祝缨是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她先带人往河东县看了一看,她还记得上次私访河东县的时候有几个村子似乎是隐瞒的户口、田亩,这次就故意经过这几个村子。 王县令的心里,现在只有两件事:一、粮食,二、甘蔗田。他便顺水推舟,追查:“知府大人路过的是什么地方?如何档里没有?查!” 扯了祝缨的虎皮当了他的大旗,找了个绝佳的借口开始清查起隐田来。 祝缨从河东县划了个圈儿又奔到了福禄县,福禄县又是另一种情形。自祝缨走后,莫县丞的能力比祝缨差着不是一点两点,萧规曹随仍有不足之处,胜在还没有额外生事,百姓自己干活都很顺畅。 莫县丞接到消息,将祝缨迎到了清风楼歇息,祝缨道:“你不必管我,只管忙你的事去,我明日就去阿苏县。” 莫县丞道:“奈何太匆匆!” 祝缨道:“我又不是没奉承过上官,咱们就不必客套啦。你将正事办完,我不与你讲究这些虚文。” 莫县丞就想与她讲些虚文,他也想在蔗糖的生意上再分一杯羹,又没有一个平衡好蔗糖与福橘的方案,非常想请老上司给出个主意的,他都要! 祝缨想的却是:福禄县有一桩特色,将此事做到极致,必可长久。 因此她并没有多留,稍作休整便往阿苏县去了,徒留莫县丞望着她的背影嗟叹。 ………… 往阿苏县的路是祝缨走得极熟的,随从的人心情也颇轻松,完全不似上回伴同韦伯中去塔郎家寨子时的紧张戒备。按照经验,最多也就两到三天就能到了阿苏家的大寨,路上的一些小寨也是以前住宿过的,其中小寨主也都很熟识。 不意离大寨还有半天路程的时候,祝缨正在与苏喆说话,对面突然有人以利基语问:“是府君吗?” 苏喆当时正坐在祝缨的身前,两人共乘一骑,说着些到了山寨她要好好招待“阿翁”的话,听到利基话,小姑娘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样:“利基的人哦?!怎么到我家来啦?” 祝缨与她一同望去,见是塔郎家的一个青年,首帕上也簪着一朵花,并不是上次那个险些惹祸的人。祝缨认出他是郎老封君身边的一员干将,与郎娘子身边的人斗殴的时候打架十分勇敢的那位。 她道:“你不护卫老封君,到这里来干什么?” 那青年鞭了几下马,笑嘻嘻地道:“大人!我是去给我们老舅爷送信的,刚才听着歌声走岔了路。还说要白浪费功夫费脚力,哪知遇到了大人,一点儿也不浪费了。” 苏喆嘟了嘟嘴,心道:这老男人笑得好假。 祝缨指了一条路,道:“从这儿走就到塔郎了,别再走岔了。” 青年仍旧笑道:“见到大人就不会岔了。我也得赶紧回去了,我们老舅爷也快到了哩。他是特意到家里,就等着见大人呢。” 祝缨道:“他到了塔郎了么?” “是呀!” 祝缨道:“那我过两天可要去塔郎一趟啦。” 青年道:“那就说定了?我这就回去告诉我们洞主。” 祝缨微笑点头,青年打着马,飞快地跑掉了,苏喆小声地说:“他肯定是守在这儿等咱们的。” 祝缨道:“他怎么知道咱们会这个时候过来的呢?” 苏喆道:“他们狡猾。” 祝缨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塔郎家的心思她知道,阿苏家的想法她也知道,不过她并不想扶植哪一家。她带着苏喆先去阿苏家的寨子,山上秋收还没开始,苏鸣鸾还算清闲,已得到小寨的传讯知道她要过来,早早准备好了在山下的路口迎接。 一见到苏鸣鸾,苏喆先叫一声:“阿妈。” 母女俩都笑得很开心,祝缨也高兴:“怎么迎得这么远?” 苏鸣鸾笑道:“义父好久没过来了,当然要迎接啦!”又指着身后不远处一个人说那就是她的亲舅舅,是她母亲的弟弟。 祝缨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往这边看来。这个男子头上的首帕也比别的族更花哨一点,身上的衣服也是蓝黑两色配上红花绿的花边,与阿苏家的服色有些区别。祝缨道:“他怎么称呼呢?” 苏鸣鸾道:“这是长发的,义父,请。” 祝缨便由苏鸣鸾给介绍了见这位舅爷。 花帕族也分各支,苏鸣鸾的舅舅这一家是“长发”,他们内部叫“长发族”,女子以头发黑长而浓密为美。郎锟铻的舅家则叫“白面”,无论男女的肤色都更显得白皙。 苏鸣鸾她舅舅的名字以音译为“路果”,意译是丰收。 祝缨看着路果的胡须心道,得亏没叫利基族给看着了。 路果的眼神里有紧张也有怀疑,祝缨缓缓地用花帕语与他打招呼,路果的眼睛也瞪大了一点:“大、大人好?” 苏鸣鸾道:“义父也会花帕话?” 祝缨道:“看来我说得还算清楚?” 路果道:“差不多啦。” 苏鸣鸾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义父,请。” 她先不跟祝缨说“羁縻”“做官”的事,只是闲话家常。先说苏喆,接着说苏老封君,最后说到了路果:“舅舅,怎么样?我和阿妈没骗你吧?我义父是说话算数的人,他说会来山里,就一定会来。” 路果的心里已经是同意了的,见到真的时候不由自主要评估一下,堆起一个客套的笑容,道:“你说是就是。我没听说过有官到咱们山里来,来的都是兵。” 苏鸣鸾哭笑不得,这舅舅,一共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和第二句的后半句是完全不用讲的! 无奈之下,她只得打圆场:“义父过来就带了这些人么?” 祝缨道:“够用就行啦。要不是搬运东西,我还不想带这许多人呢。” 路果的耳朵竖了起来,想知道搬什么东西了,苏喆已经揭晓了答案:“阿翁有很多好吃的糖!” 路果话不多,苏鸣鸾续道:“难道是晴天说的糖霜么?她说没买到。” 祝缨道:“项家有糖坊,榷场会有的。” 几人一路说着,祝缨与苏鸣鸾都没有刻意将路果引入话题,她们只管说自己的话,偶尔再问路果两句。直到了阿苏家的寨子里。 苏老封君已在家里准备好了宴席,火塘里的柴堆得很高、火烧得很旺,苏老封君也不与祝缨客套,直接说:“阿弟,我这个阿弟也来啦。你们只管说你们的事,我只管给你们上酒肉。” 路果咳嗽了两声,看了一眼外甥女,苏鸣鸾居中做了个中人,道:“义父,舅舅也心向朝廷。” 祝缨点头道:“那是很好的事情呀。” 苏鸣鸾道:“舅舅,你有话便直说,义父对咱们从来是说话算数的。舅舅你也要说话算数,有什么事儿只管问,问明白了,答应了,你也不能反悔。” 路果看看祝缨,道:“大人,我的姐夫将家托付给你照顾,你照顾得很好,我愿意信你。小妹也做了官,也不见被欺负。不知道我们花帕族,是不是也是一样的?” 祝缨道:“当然。不过我要知道你有多少人,有多少地。” 路果忙道:“有的!” 苏鸣鸾道:“舅舅,你把那个拿出来吧。” 路果犹豫了一下,拿出了一张皮子,道:“都画在这里啦。” 这花帕族处在更远一点的山里,与山下的效更生疏一些,苏鸣鸾见这不是个事儿,替她舅舅拿过了一张画得很简陋的图来与祝缨讲解。这图虽简陋,却是生长在其中的人所绘,比祝缨这边转了不知道几手的口述画图更贴近事实一些。 祝缨对苏鸣鸾道:“这图准么?周边除了你们自家,还有些旁的族,若是到时候合不上,会生出争端来的。” 苏老封君道:“那就凭本事说话好了。” 就是打。 祝缨微笑道:“要是能好好说话,还是不要流血的好。”她将这图与心里已记熟了的图对比,又指着图上几处问这处据说是索宁家的,那处又是吉码的,这个地方有多大之类。 路果和苏鸣鸾的描述都不能很准确,路果有点失望地道:“不是说只要我给你图,就可以有官做的吗?” 酒肉没吃上,又聊到了大半夜,祝缨好脾气地问道:“能为我带个路,再深入一点看一看么?” 路果道:“我没有骗你!” 苏鸣鸾也说:“义父,山路难行。” 祝缨笑道:“我不是说他骗我,那边塔郎家的舅舅也是花帕家的,也有这个意思。我得亲自看了,才好决定。” 路果闷闷地道:“你要听他的,又问我做什么?” 苏鸣鸾又劝他。 祝缨道:“我也不是只听哪一个的,我要看一看,凭看到的事情说话,说出来的话才能叫人信。我总不会偏袒哪一个,也不会坑害哪一个。” 路果叹了口气,苏鸣鸾道:“舅舅,你今天酒喝得多啦,睡一觉,明天再好好说。” 路果耷拉着脑袋走了。 祝缨是没有喝酒的,苏鸣鸾不能用这个理由劝她待奴隶、仆人们收拾了屋子,她带上树兄和巫师到了祝缨的房里,预备同祝缨好好谈一谈。 苏鸣鸾极想促成此事,却又不想为了舅舅而损害了自己。她试探地问祝缨:“义父,花帕族的人口、地方要是没有我阿苏县的多,是不是就做不成县令了?” 祝缨反问道:“他有多少人?多少地?” 苏鸣鸾有些犹豫,祝缨道:“你要对我说实话,我看你舅舅的舆图与你的相差甚大,并不很准。”苏鸣鸾皱了皱眉,道:“他的人不如我的多,地方倒不算小。义父知道的,我们都没有文字,算数也不好,记不了太繁复的。地方还能看出来,人口互相之间只知道个你比我多、我比你少,有多少是不知道的。” “那么他的地方究竟有多大呢?” 苏鸣鸾想了一下道:“比我的要小一点。阿苏县也才有个约数,花帕族的地方有多么的大,我也不能说准。” 祝缨再三问她,确定了一件事,花帕族的地方拢共也只有阿苏县这么大。各族大小是不等的,并不是一家就能占一县之地,长发、白面两族加起来,也只有阿苏家或者塔郎家一家那么大。 祝缨道:“朝廷设县以人口为准,这并不是谁能够随意更改的。” 苏鸣鸾道:“山里的人口本就不是很准的。” 祝缨道:“知道。长发、白面两家也不是见面就要争斗的,他们能协商的。” 巫师道:“塔郎家的舅舅一定会争县令的。” 祝缨笑道:“那也是可以谈的。” 苏鸣鸾道:“只怕他们谈不拢,谁也不肯让一步。” 祝缨道:“为什么要让呢?” 树兄道:“县令只有一个。” 祝缨道:“总有办法能置下他们的。你们的担心我知道,你们也可放心,我总会找到法子的。” 苏鸣鸾道:“要是地方不能设县……” 祝缨笑着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她也想过了,她预先也做了些功课,花帕族的事儿她也有个预案。朝廷设县分为上、中、下三等,羁縻县也可以这么分。阿苏县这样的,算羁縻中的上县,长发的就算下县。至于更小的族群,分不出来,就一个族里一统分成一个县,然后轮流做。没轮到的就授散官的品级,反正也不怎么用朝廷给他们发俸禄。 所谓羁縻,不外就是“不强行改变”,先都拢到了朝廷的体系里,剩下的再说。 她现在先不对苏鸣鸾打包票,具体得等与郎锟铻的舅舅也见了面之后,综合之下再讲。留下讨价还价的余地。 祝缨道:“既然信我,那就不妨对我再多说些实话,我知道的越多,越能妥善筹划。无论路果的事情成与不成,我待你一如往昔。” 屋子里明显地听到了吐气的声音,祝缨一笑:“若是现在路果不愿意,我也可以府衙设宴相待,等他下来再细谈。” 树兄道:“是啊,让他看看,大人有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富饶的领地,并不会图谋他的寨子。” 祝缨摇头:“你不要这样想。有更大的地方的人,并不代表就不贪婪。用这个理由是说服不了人的。但我愿意相信阿嫂和小妹,也愿意与路果好好商谈。” 苏鸣鸾道:“我再与舅舅谈谈。” 祝缨道:“好。” …… 苏鸣鸾没想到舅舅这么难缠。 花帕族的势力不如奇霞族也不如塔郎族,能打的就不会躲更深的山里了。一直以来,即便是姻亲,相处之中也有些微的强势与弱势之分。苏鸣鸾原本以为这事会比较容易,不想路果并没有那么好说话。 她先与母亲商议,苏老封君在此时却又不肯强压着娘家兄弟低头,她说:“那是你舅舅的家,你不能代他做主。” 苏鸣鸾只好自己去找舅舅。 路果还没有睡,点着灯在屋里来回踱步,看到外甥女过来,抢先说:“小妹,是你先说可以做官的。你说……” 之前苏鸣鸾拿自己现身说法,告诉路果羁縻之后的种种好处,朝廷也管不着,虽然收点税,但是可以交换到更多的东西,也可以从山下得到许多壮大自己力量的办法。 现在祝缨没有一口答应路果的条件,让他直接做县令,反而又询问了更多的情况,这让路果有些不痛快。 苏鸣鸾低声道:“是这样没错,义父也要对朝廷说明白。舅舅,义父肯到咱们山上来,他与以前的官不一样。对山白面家也在争抢。” 路果道:“那个官,不是说可以再商量的吗?” 苏鸣鸾道:“那我陪舅舅下山。” 最终,祝缨没有能够在阿苏县与路果达成一致,与苏鸣鸾、路果约定了十日后在山下衙门里见。 苏鸣鸾稍有尴尬,送祝缨下山的时候说:“义父……是我没办好事。” 祝缨道:“这又不是你的事,也不是我派给你的差。你要拿自己舅舅当投名状,我反而不敢信你啦。这样就好,总比将一些心事隐了不说,将不满累积最后突然发怒要强。” 苏鸣鸾道:“我会尽力劝舅舅的。” 祝缨道:“不要逼他。” “好。” 祝缨从阿苏县转出,没走多远郎锟铻就又派了人在道旁迎接,这回来迎的是那位狼兄。他看到了祝缨就笑:“大人果然说话算数,说要过来就真的过来了!我还道您被阿苏家留下了呢。” 祝缨道:“谁能留得下我?” 与阿苏家相同,祝缨到了塔郎家之后,郎锟铻的舅舅喜金也与路果是一个意思。他们都想马上做县令,但是对自己家的情况也不是特别的清楚,既无文字记录户口,地图也很粗糙,其情况比塔郎家还要模糊。 喜金也与路果一样,并不如他的外甥那么果断。听到祝缨说想进山看一看,喜金也是本能地警惕:“山里路可不好走。” 最终,他也与路果一样,同祝缨约定,过几天他也下山去府衙与祝缨再作商谈。 郎锟铻也有些急躁,他比苏鸣鸾还要焦虑一点。苏鸣鸾到底是认了义父了,与祝缨相处的时间也长,郎锟铻与祝缨才相识不久,交情不深,又担心因为舅舅而伤了与祝缨的和气。 祝缨依旧脾气很好地说:“不提我与阿苏家协商了好几年才定,就是你,也花了几个月的功夫不是?我并没有生气,也不着急。先将话说透,总比胡乱许诺一股脑儿地将事给定下来,以后再反悔要好。” 郎锟铻道:“我也同舅舅说了好几回,阿妈也说过了。” 祝缨道:“那是你们,不是我在同他讲。我今天才见到他呢,让他怎么信我?不急。” ……—— 祝缨说不急,就是真的不急,她并不要马上就再堆出两个羁縻县来好使自己的账面上好看。任期一到,拿着这个政绩升走了,留下个烂摊子叫后任收拾。 她从山上下来,依旧心平气和,又绕到思城县看看秋收,此时秋收已进入了尾声,看着收成堪与往年持平,没有特别的增产。这样祝缨已经很满意了,没有减产就行。 她再回府衙,张仙姑等人看她又安全回来了,口上说两句就不再追着她说“进山危险”了。祝缨乐得清净。 她回来的第三天,苏鸣鸾就带着路果到了府城,因为有路果,祝缨让小吴将他们安置在馆驿里。路果以前从来没有到过府城,看到府城高大的城墙先是惊叹:“比咱们的寨子都大!确实打不过呀。” 到了馆驿,见到了里面的布置,对苏鸣鸾道:“东西不坏。” 路果在寨子里的房子也不小,其中也不乏山下的贵重物品,比起馆驿里成套的精致瓷器之类仍是稍嫌不足。长发家比阿苏家确乎差了一点。 苏鸣鸾道:“一会儿就摆饭了,舅舅是尝尝山下的菜,还是吃咱们顺口的?” 路果道:“我吃过山下的菜,不过还是尝一下吧。” 不一时,饭菜摆上,舅甥俩坐下吃饭,路果边吃边说:“真的要花很长的时间吗?” “是,都是这样。” 路果道:“我不是一心要做这个官,一定要催你的义父。你阿妈也说他是好人,你阿爸也说他是好人,我是信你的。我信不过喜金他们,得比他们快才行。” 苏鸣鸾道:“舅舅为什么这么着急?” 路果道:“谁走得快,谁就能先得到美丽的小羊。” “咦?” 路果叹了口气,他的猴子与喜金的儿子都在争取另一家的女儿,这也是一项比较重要的筹码。 苏鸣鸾才要说什么,外面又热闹了起来,她问道:“怎么回事?谁来了?” 仆人快步走了过来:“塔郎家的来了!” 郎锟铻也将给他舅舅争取这一项利益当做入了一件大事,紧赶慢赶的,与苏鸣鸾前后脚地到了府城。这一回没用着在路上赛马争道,却又在馆驿中碰了头。 苏鸣鸾与路果都站了起来,两人一同走到了门边看向这边。郎锟铻正在同狼兄说话,忽然觉得背上一刺,倏地转过头来,恰与这边苏鸣鸾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喜金已大笑着走了过来:“路果,你也来啦?” 他们两家倒不似奇霞族内阿苏家与索宁家那样,一不小心就互相抓人放血,虽然总有些摩擦,族中年轻人也不时会殴斗,互相之间的敌意倒没有那么的深。 路果也走出了门,大声笑道:“你不是也来了吗?” 虽说“一族只有一家”是个谣言,但是两人碰了面,心里又都没了底,都想:我得尽快把事儿定下来。 他们各自回房,饭也没心情好好地吃了,路果就对苏鸣鸾道:“那个官,他愿意进山就进吧!你家都答应让他看了,我家也没什么不能看的!” 苏鸣鸾笑道:“义父不也让舅舅看了他的家么?” 同一时刻,喜金也对外甥说:“路果那个老东西也来了,不能被他抢在了前面!知府要进山,我就给他引路!” 郎锟铻道:“我也陪同进山!” 两对舅甥还没与祝缨见面,便都打定了主意,不再犹豫。 ………… 苏、郎二人上次到府城的时候有许多人看见,这次分别又带了人来。山下之人分辨不清山上各族,只知道这两个人又来了,没有特别辨识出来喜金与路果二人,他们只奇怪:山上不秋收的么?这个时候过来,不知道又要干什么了。 府衙中的官吏也在心里嘀咕,却又都知道祝缨对“安抚獠人”是很重视的,这一项是她升官的一个重要内容。 次日,双方到府衙投帖,门上无人敢怠慢。衙役们极有眼色,看他们分成两拨貌似不合,也分出两个人来,分别接了他们的帖子往里面通报去。里面祝缨说了一声:“请。”再有两个衙役出来,一左一右,分别说一声:“请随我来。” 左右对称的两伙人就这么被引到了小花厅里。 祝缨站在台阶下迎接:“大家都是说话算数的人,说来就真的来了。请。” 喜金与路果也打量着这个房子,整个衙门从进门到花厅,过了几道门、几道墙,墙高、门高,他们的寨子与此一比就显得不够看了。世人总有些误解,以为异族的建筑粗犷、宽阔。其实,房屋的大小与哪个族关系不大,只与造房子的人的技艺有关系。毫无疑问的,山下工匠的技艺水平更高一些。府衙的规制也不小,因而显得比寨子里的房子更壮观一些。 这两位舅舅进了花厅,也是分左右坐下。祝缨自坐上首,又命上茶:“一路辛苦了,睡得还好吗?累不累?” 路果道:“很好。并不累,知府要进山,我现在就能引路。” 喜金心中有些恼怒,也抢话说:“我们家更近!到他家要过我家,我先来引路吧。” 祝缨看了看这二人,再看看苏、郎二人,苏鸣鸾脸上现出一种无奈的神色。 祝缨已经一口答应了:“好!” 他们二人又争起先到谁家去了。 祝缨道:“抽签吧。谁抽着长的就先去谁家。”她顺手从花瓶里抽出两枝花,把花瓣薅了,剩两根杆儿,一折,一长一短攥在手里,让两个人各选一根。 喜金与路果一人拿一根,结果却是先到路果家,再去喜金家。路果微有得意,大声说:“那就这么定啦!” 祝缨又对喜金道:“我并不是只去一家。” 喜金道:“我的酒一定更好!” 郎锟铻眼前一黑。 祝缨笑道:“那也就准备去啦,你们才下山来,请今天先休息一天,明天咱们再动身,如何?” 喜金道:“好!” 祝缨命人将二人都送回驿馆,自己往后衙去准备行李。这一次要走得远,她要带的东西会更多,往返估计得二十天左右。她要带的人也会更多,衙役、白直之外,还要向梅校尉再借二十名士卒,又叫来彭司士,命他再找一些匠人。 ……—— 次日,祝缨准备妥当又要出行,府城百姓早已见怪不怪了。她要先去驿馆与苏鸣鸾等人会合,然后再出城进山。 不想才出府门就被一群人给拦住了。 小柳正牵着马等着,祝缨对他摆了摆手,看向走过来的这一群人,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邹进贤与几个同学将路一拦,道:“大人,学生冒昧,大人这是要去獠人山寨么?” 祝缨道:“你们今天不该放假。” 邹进贤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大人一身系南府之安危,请大人三思,毋履险地。” 第230章 别业 祝缨的目光在这几个学生脸上、身上逡巡。 他们年未满三十,都穿着学生的青衫,年轻的脸上全是一股正气,毫无妥协之意。他们人数不多,府学拢共四十人,这里来了七个。 对官员而言,学生也是一个地方比较难搞的群体,管得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轻了,他们就容易对自己有着放飞想象的高估,年少轻狂再加放纵容易出格闯祸。重了,既挫伤成长又容易招来非议。学生也只是有一个“学生”的身份,代表着未来的一种可能,并不代表此人的见识就异于常人的高明。说穿了,都是凡人。 有能力之人,不做学生也有能力,水平有限之人,做了学生也不能让他们变成能人。 官员、朝廷看重的也只是一种“学生”的身份,可正是因为这种看重,使官员也不能对“学生”置之不理。有的时候看着顶着“学生”身份的这个人十分讨厌,还不能下重手收拾。 等这个人过几年超龄了,不是学生了,是人是鬼原形立现。去了身份的光环,就全凭个人或者家族的本事了。大部分人很难出仕,就算有朝一日补了个小官,就等着现实给个当头棒喝。 在身份赋予他们光环的这几年里,还是得对他们格外客气一些的。不幸的是,大部分的人却容易将别人对“学生”身份的爱护、忌惮,当成是自己的本事。 祝缨和气地说:“你将我看得太重,自己的书却耽误啦。” 邹进贤等人是寸步不让,这两年祝缨干的事他们都看在眼里。她说话从来算数,说要争取保送的名额就争取到了,说要公平执正也做到了。南府百姓的生活也更加安稳、富足,也不重税盘剥,南府之前许多乱象都有人管了。是个好官。 既然是个好官,那大家就要维护她。獠人,自己上门,这个没问题。与那些已经接受羁縻的獠人接触,这个勉强能够让人不那么担心。到一个没有开化的野蛮之地,那就太危险了。不可以。 知府万一在山里遇险,救都不知道怎么救啊! 邹进贤等人认为自己担心得有理。这次祝缨出行的动静比较大,由于计划走得更远、离开时间更长,准备的东西也就更多,让府学里一个学生给发现了。他们在私下略传了几句,都觉得这事儿不对。 花帕族他们当然知道一些,比利基族、奇霞族更远,在深山老林里。这边的商人都很少往那边去。 邹进贤道:“彼地多山,舆图上一寸之地,往往要行半日,大人不可不察。”本地这个地理、这个交通,南府已算多山难行之处了,北方来的人都不习惯,再往山里去道路更糟糕。他们认为这样不可行。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大人的决断,哪容你们这些黄口小儿置喙?”章炯本来给祝缨送行的,看邹进贤管得太宽,深觉祝缨脾气太好。小崽子哪里知道,凡官员想要做出点事业来就没有不辛苦的。这两年看下来,祝缨的能力能力应付许多挑战与险情,连带的全南府的官吏虽累,也都能跟着刷政绩,再让大家蔫头耷脑过日子,谁也不愿意。 邹进贤不服气地道:“我等学生若只是死读书,不能心怀天下,要读书何用?” 章炯心说,你以为你现在读书读出什么成效了吗? 他还要训斥,祝缨开口了:“危墙?难道要眼看着墙塌了不管么?就等着它塌?医人看到病人,不会等着他死,母亲看到孩子饿了,不会让他自己去找吃的。我要把危墙加固砌好让它不至于倒塌,怎么能不靠近?哪怕为了拆除重建,也是要走近的。” 邹进贤道:“那也太危险了,大人不当以身犯险。” “那让谁去?我都不肯去了,还能派谁去?我自己在府衙高卧是不能服众的。人心不服,领了差使也是应付,并不能办好差。” 她的话让邹进贤无法反驳,邹进贤仍是认为这样不安全,他说:“大人也该增加护卫才好。” 祝缨心想,我要增加护卫,你还没跑到我跟前就得被扔出去了。她说:“我自有安排。你们回去好好读书,别再叫你们博士担心了。” 她已远远地看到了博士和助教磕磕绊绊地往衙门这边跑,想来是刚发现自己学生跑出来干大事了。 祝缨对博士道:“他们就交给你啦,好好讲道理,不要一味地只知训斥。” 说完她不再看邹进贤,对章炯又嘱咐拜托了两句,章炯道:“大人脾气太好了。这些学生,最好哗众取宠,有事无事就要表现自己。遇事总爱发表些见解,谁都没他高明,总想让人听他的,视天下为棋盘、诸人为棋子,指指点点要下一盘大棋。” 祝缨笑道:“跟他们使脾气也显不出威风来不是?府里就拜托啦,你在这里稳了,我在那边才能安心干事。” 章炯道:“大人早去早回,咱们还得去州城见刺史大人纳粮呢。” “我一定会在出发前回来的。” ………… 有了这一个小插曲耽误,祝缨到达馆驿的时候,两对舅甥都已经收拾妥当了。祝缨这边又带了仇文与几个各族的商人。喜金与路果都不认识商人,其中有一个商人却认识他们俩——他是花帕族的人。此外又有吉玛、西卡族的,他们就更不认识了。这些商人都至少会两三种语言,否则不能沟通经商。他们的衣饰已有了不少山下的特色,有些混杂。 郎锟铻问道:“这几个人是干什么的?” 祝缨道:“通译。”她出了钱,雇这几个人陪她走这一趟。此时山下正在秋收,生意逢着淡季,正合适雇人。若是到了过年前后,想雇人就得出高价了,还不一定能雇得这么齐全。 这几个人,祝缨就点了仇文做一个小头目,由他来安排。因为他是其中识字最多的。 苏鸣鸾扼腕,早知道就应该推荐苏晴天或者苏灯的。看来义父是想统合各族,身边需要一个这样的人物。她自己有阿苏县要管,那是根本,苏喆又还太小,母女俩无法自荐这个项目。唉……人还是少。 祝缨也有这样的感觉,她可用的人手也不多。身边的人优缺点都比较明显,稍全面的如项家兄妹,项安盯着糖坊,项乐则需要在她身边随时接受一些任务。高质量的手下是很难得的,只能慢慢来。 她含笑对四人道:“那咱们就动身?” 他们都说:“好!” 几人都骑马,并不疾驰,衙役们还押着车,梅校尉不久前才放了话,现在祝缨要人,他也挑选了两什的健壮士卒由两个什长带领,再派一个自己亲兵跟随,一共二十一个人,也都佩刀跟着。 郎锟铻等人看到山下的佩刀军士心里稍稍有一点异样,看苏鸣鸾面不改色,他们也就镇定了下来。 先去路果家,喜金仍然说:“路上拐个弯儿就是我家了,到他家还要再走三天哩。” 路果道:“抽签是我抽中了的。” 两人吵吵闹闹,祝缨与苏鸣鸾、郎锟铻相视一笑。他们没有去先去阿苏县,而是穿过塔郎县。祝缨对塔郎县远没有阿苏县那么熟悉,阿苏县比较大的几个寨子她都去过,阿苏县的地理也还算熟悉了。 塔郎县的山比阿苏县更险一些,从塔郎家的大寨再往山里走,道路愈发难行,郎锟铻的随从抽出刀来开始砍去路边伸出来的横枝为队伍清道。不多时喜金的随从也加入了起来。他们都用一些类似柴刀的长刀,手起刀落十分利落。 梅校尉的亲兵见状,招呼一声,他们也抽出佩刀,将道路拓宽一点。苏鸣鸾道:“山里路不好修。” 郎锟铻道:“我这是已经修过了的。” 祝缨点点头,山里修路是难的,朝廷修的官道也会遇到山川阻隔,每逢此时都很耗时耗人,这里到处都是山,难度可想而知。她回头说了一声:“金三。” 金三是个面色黝黑的中年人,一双粗糙的大手,背略驼。小跑上前道:“大人。” 祝缨道:“你看看这山。” 祝缨自己也干过工程,懂一些,然而不可能事事都自己去干,她让彭司士给她准备了工匠,这些工匠在南府都算是熟手,金三长项在修路。 金三看了,也说:“坡更陡,比咱们那儿修路更难。” 郎锟铻道:“要不是山高路险,河宽水急,怎么挡得住北边的XX。” 后两个字祝缨没听明白,想必不是什么好话。许多专属骂山下人的话,是不会有人特意教祝缨的。 祝缨记下了这个词的发音。 过了塔郎家的大寨,再走一天,在一处小寨里休息。这里也是塔郎家的地方,小寨主是塔郎的一个远房兄弟,他们见了面,拥抱了一下。郎锟铻向祝缨介绍了这位兄弟,大兄弟人也开朗,对祝缨行一个礼好奇地看着她,道:“他们都说大人会说利基话。” 祝缨笑道:“你要考我吗?” 听她说出口了,这兄弟仍然带着惊讶的表情道:“真的会?!” 郎锟铻捶了他一拳:“你现在不是听到了?” 祝缨会说利基话,跟这位大兄弟就能聊上了,她问了这山里再往西的地理,又问了他们庄稼的事儿。以前种稻米的亩产是什么样子的,又问了寨中普遍用什么农具。塔郎家与她接触得不多,不像阿苏家,早几年前就开始陆续更换农具了。 祝缨看了这里的农具,开始看的几样还行,到后来直皱眉,这里甚至还有用石片、动物的骨头等磨制而成的铲、镰之类。她拎起其中一件,翻来复去的边看边说:“用这个东西干活,费力又干不好。” 郎锟铻道:“我寨子里的更多更好一些。” 祝缨道:“我们总说,要想干好活计,家什得趁手。干得又快又多,收获得才多。” 郎锟铻道:“这些奴隶,太闲了不好。” 祝缨轻笑摇了摇头,她也不指责郎锟铻这样不人道,而说:“怪可惜的,本来能有更多收获的。”山里产量低,一是土地确不太肥沃,二就是这个了。 她对郎锟铻道:“你自己的族人,也有人没有奴隶的,他们用的家什趁手吗?你先给他们换些新的,他们给你纳粮,你得到的也会多些。我看着你们收获少,心里也很着急呀。” 郎锟铻道:“我正想同大人说这件事。能教木匠么?” 祝缨道:“当然可以。” 他们聊天很自然地又聊到了此行,祝缨对花帕族的二人说:“还有一件事你们要知道。” 路果问道:“那是什么?” 祝缨指着苏鸣鸾与郎锟铻二人,道:“我与他们两个都有约定,不互相收留犯人……” 她将与这二族的约定一条一条地说出来,喜金道:“‘宝刀’已对我说过了,这个当然好,我本来也不收留开罪他的人!” 祝缨道:“我说的却是,以后你们四家,也都不互相收留犯人。” 喜金、路果对望一眼,说:“好!” 按照经验,这是最容易达成的一项约定。祝缨与他们在小寨里先达成了这一条,第二天路上,他们边走边聊,祝缨不断套他们的话,将情况与之前搜集的印证。赶路劳累而无聊,有人聊天二人也都乐意。 祝缨是个会聊天的人,半天功夫,连他们族的起源传说都套了个精光。并且知道,花帕族的花帕绣花还是一个“从山外来的美丽姑娘”教的。以祝缨编史诗的经验来看,这恐怕得是山外逃户。每当税赋重、富户嚣张的时候,都是逃户泛滥的时候。 不少人跑进深山,他们也会带进去一些技艺,环境所限这些技艺很难升级,在流传的过程中又会有些微的变形。如果人数不多、不能聚集,连语言也很难维持原来的,会逐渐抛弃母语。 祝缨还套出了另一个重要的信息——两家都要求娶另外一家的女儿,不但因为女儿好看,还因为这女儿的爹占据了一块比较肥沃的平地。山中一片平地,很难得,种什么都方便。这两家也打不过人家。 二人还就这一家的武力进行了一番评估,说:“不如小妹/宝刀家。” 但是人家离奇霞、利基比较远,这两个比较能打的部族没法过去抢占这一片地方。要抢也行,就是得抛弃现在生活的地方,举族过去,代价更大,只能不了了之。不过祝缨估计,如果两家被山下大军再逼一逼,可能就要一个赶一个,往山里更深的地方抢占“好地方”了。 祝缨道:“山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有,”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就是不好弄。” 祝缨好奇地道:“这么有意思?远么?我还想看一看哩。” 路果和喜金都说:“不远。” “除了他们家,还有别的地方也有平地吗?” “应该有吧。” 祝缨心道:那是得看一看!哪怕需要十天二十天的路程,如果有一处比较适合迁居的,也是非常合适的! 他们边走边聊,渐渐投机,路果和喜金也都说了,他们也偶尔会人祭,不过不像外甥家那么凶,也没有外甥家那样对单一人祭方式的执念。有时候就是不拘男女老幼,抓个奴隶砍个头,脑袋往上一放,就算祭了。 祝缨正要说取消人祭的事儿,忽然前面探路的人吹了一声口哨,队伍停了下来,都安静了。对面也吹了一声口哨,然后是一个声音问:“什么人?” 利基话。 这边说是塔郎家的,那边说:“是女婿吗?” 郎锟铻上前,道:“是我。是阿爸吗?” 他亲爹死了,来的是岳父。岳父家的家名音是“林顿术”,意思是“山雀”。岳父家听了女儿的信息,知道与山下和好,也有所意动。但是郎锟铻有他自己的想法,先联络的是自己的舅舅家。岳父也不肯吃亏,先在路上等着了。 这下可撞上了! 他说的是也是利基话,哈哈大笑着鞭马与郎锟铻同到了祝缨面前。郎锟铻笑道:“这是我阿爸。”祝缨看出郎锟铻笑容里的小尴尬——虽然一族只有一家是个误会,但是同族里,还是自己家先多跑两步是正经。 祝缨也用利基话跟这位岳父问好,说:“你的女儿眼睛很像你。” 岳父很高兴:“你真的会说我们的话,那个孩子哪里都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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