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媒,正撞上老婆过来找他!“外室”也被打跑了,媒人也被打跑了,丁校尉被打得躲在了床底下。 丁娘子一战成名,这两天正妥妥地安排新居。 所以祝缨才有此一问。 丁校尉道:“明天来吃酒暖宅呀!” “一定去。” “我得回去给母大虫应卯,晚一刻,又要闹了。”丁校尉郁闷地说。 祝缨背着手,踱到城外。公廨田里的麦子长势颇佳,已由青渐渐转黄。祝缨在地头又看到了单八,单八十分紧张地说:“大人!麦子很好,就快能收了!真的!不耽误种稻子的!” 春耕眼看又要到了,单八看着沉甸甸的麦穗万分不舍,生怕祝缨一个兴起就把麦子铲了好准备种水稻。 祝缨捏了个麦穗道:“很好!”她又不傻,稻子稍晚两天种也是可以的,每年水稻也不是同一天突然就洒下种子种好的,也是有个过程。只要赶上最后的时辰就行。 她说:“看来今秋麦子还要早种几天。” 单八道:“小人一定记得!今年是第一年!” 祝缨才要说什么,童波骑着马跑了过来:“大人!大人!不好了!刺史大人派了人过来!关大人请您快些回去!” ………… 鲁刺史的人她是不怕的,她翻身骑上了童波的马,神情却颇为悠闲。在县衙门口跳下马来,将缰绳扔给了侯五,祝缨信步走进了衙门里。 走到大堂才发现,除了作陪的关丞,刺史府里派来的居然是司法参军事!而在司法参军事身边是几个风尘仆仆的男子,年长者留须,约摸三、四十岁,年轻的二十来岁,几个人还都带着几个随从。 祝缨将那几个人看了一眼,问道:“有人参我?” 司法参军事姓康名桦,表情严肃,道:“这二位是御史……咦?你……” 年长的御史道:“祝令?果然名不虚传。下官阮芝,忝为侍御史,这位是樊路,监察御史。有一桩案子,要来请教祝令。” 祝缨看看康桦,再看看两个御史,道:“既然都是刑狱上的事儿,我便不绕弯子了,是查案还是查我?公文呢?” 康桦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祝缨看了他一眼,心道:看来你是不知道了。 康桦确实不知道,因为两个御史到了刺史府,要求刺史府配合一下,鲁刺史问他们何事,他们也不讲。鲁刺史便派了康桦陪同前往。 康桦领了命,一路陪着来的。 阮芝道:“有件案子须得问祝令几句话,并不是祝令的事儿。” “请。” 康桦硬挤进来,道:“刺史大人有令,祝令是本州的官员,御史大人有话要问,须得我在场。” 原来,鲁刺史嘱咐过康桦:“见机行事。若与本州有关,除非有旨意,万不可叫人就这么轻易将我州的官员白白带走了!也不能叫他们就随便审问了!你跟着!” 樊路笑容有点古怪:“你要听?恐怕不能叫你听了去。” 康桦执意不肯避开,两下僵持住了。阮芝对祝缨道:“苏匡。” 祝缨微愕:“他?” 康桦道:“这怎么回事?” 阮芝道:“真要在这里讲?” 祝缨低声对康桦道:“是为了以前京里的事情。” 康桦这才勉强地道:“好,我等两位御史大人一同回州里见鲁大人!” 第159章 查账 康桦的顶头上司是鲁刺史,他得完成鲁刺史交代的事情,哪怕是御史就站在面前,他也努力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樊路听了康桦的话,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康兄想好了?真的想要知道案件原委?” 京官与地方官员是一种很奇怪的关系,他们都是官,气质上却有着一些难言的差别。这种差别也存在于“常年跟在上官身边”以及“独自在外办事远离上官”的人之间,难言却又真实的存在着。哪怕是同一个人,他做京官和做地方官员的时候,都会有着些微的差距,很少人能够例外。 祝缨就是那个例外。 而康桦显然是个正常的案例。 康桦跟到樊路的话之后,脸色就变得有点难看了,祝缨乐得在一边看他们之间的交锋,一瞬间,她约摸就将鲁刺史、康桦以及阮、樊二人的心思猜着了一点。 等到阮芝打了个圆场,说:“这是御史台的案子,并不与贵州相干,只是询问祝令些事情,你尽可放心。祝令,好生安置康兄,你我谈一谈,可好?” 祝缨才说:“小吴。” 小吴躬着身进来,对康桦做了个“请”的姿态,恭恭敬敬地将康桦引到了别处静坐等信儿。 祝缨看了关丞一眼,关丞也缩着脖子跟着走了,关丞是一点也不想陷进这些事情里的。 祝缨对阮、樊二位道:“既然不是要审我,就请移步坐下慢慢说吧。” 阮芝道:“祝令玩笑了,我们二人客随主便。” 他的品级并不比祝缨高,占了“京官”“御史”身份的便宜,方才与祝缨能平起平坐且来问话,行动间对祝缨仍保持了些礼貌。并没有“天使”们常有的那种不将地方官员当人看的高高在上。 祝缨道:“请。” 一行人到了小花厅坐下,曹昌等人上了茶就都垂手退到一边,一声也不吭了。 樊路好奇地打量着祝缨,见她是个端正白净的年轻官员,一身简单的布衣,轮廓显得很柔和,虽不笑,却不让人觉得冷漠。这人年纪比自己还小一点,品级却已比自己高不少了,原大理寺出来的,也不知道有几分本领…… 阮芝也看着祝缨,道:“祝令是大理寺出来的应该知道规矩,我们二人并不是来审问的,问些事情还要走。祝令也不必过于拘束。” 祝缨道:“好。” 她一看这二人,以前没见过,就知道这案子有点意思了。御史台自己没有监狱,是借的大理寺的监狱看押的犯人,所以御史台与大理寺之间交往还是比较多的。祝缨又是个有心人,御史台里的人她都认识。这两个人面生,就是她离京之后才到的御史台。 御史台与所有的衙门一样,都是吏比官多,在有数的官员中间还要刨去出缺的,想从剩下的人里找出俩祝缨都不认识的搭个班儿跑个两千七百里问个案子,这事儿就透着不寻常。 阮芝道:“为的苏匡的事来,祝令以前知道苏匡吗?” 祝缨不与他兜圈子,道:“我进大理寺的时候他就在了,我外放时,他仍在。” 阮芝问道:“其人如何?” 祝缨道:“精明强干。” “何以见得?” 祝缨道:“调过他核完的案子了么?并无纰漏。外出推案也常能有所发现。” 樊路突然插言道:“所以你才荐的他?” 阮芝心道:傻子,他在大理寺十年,什么样的审问手段不知道?你竟想突然诈他? 祝缨不动声色,道:“我荐他什么了?” 樊路道:“就在你离京之前,他的考语……” 阮芝忙打断了这个年轻人的话,道:“不要说与案子无关的事儿。”他忽然又问起了左丞。 祝缨道:“也是大理寺的老资历了。” 小吴从京城回来已带回了一些消息,然而从阮、樊二人的情况来看,事情似乎不止是窦朋要抓权那么简单。大理寺自己的事儿,窦朋必不会让御史台出手来查!祝缨有数,左丞可能也会从中吃点好处,苏匡更不用说。“精明强干”用在办案上固然是好,用在搂钱上必也能成个大贪。 但是,闹出去了终归是大理寺丢脸,能自家内解决是最好的。借了外力终究不美。 御史来的,就代表背后还有其他的事情。 苏匡最后的荐词是郑熹授意她写的,她可不值得御史台这么大费周章的。 她很警惕,多一个字也不说。 阮芝又慢慢问了一些苏匡和左丞的事情,并且问祝缨:“祝令这么评价他二人,可有什么依据么?” 祝缨道:“看他们断过的旧卷就知道了,一个锐气,一个稳重。苏匡办案是有一手的,也肯干。左丞经验很足。” 樊路突然发问:“你怎么不问问是什么案子?” 阮芝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祝缨道:“既然是案子。断过案的人就该知道无意间一句话就容易引出许多的麻烦来,不知原委的多余述说又容易引起误解,反而于案情不利。顶好是问什么、答什么。” 阮芝大声咳嗽了一下,道:“祝令在大理寺的时候,置办了不少产业?” “嗯?” 阮芝又纠正了一下:“你曾为大理寺置产,是么?” “是有一些。” “还记得有哪些么?”问话的时候,阮芝的心情是难言的羡慕。他虽是才进的御史台,也常听人说起大理寺的祝三郎,一个面面俱到的“大管事”。大理寺可以说有权,也有些人能以权换财,但是在祝缨手上,大理寺一个断案的地方竟然不靠包揽诉讼而成了个富得流油、上下都阔绰的衙门,那是御史们都羡慕的。 祝缨道:“当年离任的时候我账本都交出去了。现在不能信口开河,万一记错就不好了。大理寺应该有旧档。” 祝缨办交接的时候有账。现在就有左丞当时的接收的收据。左丞签的名。证人是胡琏。三人都画了押。不过祝缨不打算把这些都告诉阮芝,她觉得这背后有事,并不想交底。 眼见她油盐不进的,阮芝只好吐了些实情:“苏匡侵吞了大理寺的公产,正在查他。只是有些证据却不见了,所以才来请教。” 祝缨道:“要什么样的证据?” 樊路要说话,被阮芝直接按了下去,阮芝道:“能有当年的产业名录是最好了。” “我可不会私留大理寺的底档。”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樊路道:“祝令,祝前辈,我们不是来查你的。” 祝缨道:“就算是查我,我也是没有私留底档的。” 阮芝对樊路道:“你出去走走。” 樊路的脸色有点难看,阮芝定定地看着他,樊路黑着脸居然听话地出去了。阮芝将身下的坐椅住祝缨这边拉了一点距离,道:“樊路年轻人,说话难免鲁直着,却也是实情。若是查祝令,就不是我二人来这般说话了。出君之口、入我之耳,绝不对第三人讲起。” “底档都在大理寺封存了。”祝缨说。不说还能写呢!奏本一上,八张嘴都说不清了。没影儿的事都能编它一编,她但凡说出一个字,她自己都难洗了。 阮芝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再次张开眼,对祝缨道:“是大理寺内有人告发了他。” “告发他的人没有证据么?” 阮芝道:“还要什么证据呢?几个月不发钱米,算不算证据?” “亏空成这样了?” 阮芝道:“他说他的钱财是来自妻子的嫁妆。” 祝缨心道:你从苏匡那儿问不到的东西,就想从我这儿问到了? 她说:“那就难办了,不定罪的时候可不能轻易查抄官员家的账目。” “祝令有何可以教我?” 祝缨道:“我离开京城两年了,世易时移,我也说不好。” 阮芝起身作揖,祝缨也起身扶住了他。阮芝再三说:“还请不吝赐教。” “早知如此,当年就不置办那么些个烦人的东西了。” 阮芝道:“已然置办下了,还望再费一回心。” 祝缨道:“不是我的案子不想问,知道得太多了终究是个麻烦。” 阮芝道:“本不是大事,我只管查案子,最后怎么结案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好吧,你们千里迢迢的来,实在不容易。” “多谢体谅,我必不忘今日之事。” 祝缨道:“凡事都有个根儿。私卖官产,产业得在他手上不是?他接手的时候,是谁交割给他的?交割给他多少?” 阮芝道:“左丞倒是回忆起了一些,也写了个单子,也有几个证人。可是账本烧了,空口无凭。苏匡手下也有几个证人,都说没有拿到。” “死无对证了?” 阮芝苦笑道:“办过案的都知道,账本烧了是个什么意思。不然,我也不用来这里了。” 祝缨道:“这样。当年我离京前他们查过我的账,你回去悄悄的调一下那个档,里头应该有你要的东西。” 阮芝又吐了一点实情,说:“早看过了。祝令离开时的账目是清晰的。左丞接手之后,又有苏匡参与,如今二人互相推诿,都指责是对方干的!两人都是办案的老手,轻易问不出什么来。” 祝缨心里捋了一下:哦,有人因为没有几个月没有发补贴,所以把苏匡给告了,但是一把火把大理寺的有关为账目给烧了。苏匡不认私卖官产,左丞也不肯背这个锅。但是苏匡嫌疑更大,左丞多少也有稍有一点不太干净的地方。因为没有证据,所以双方在扯皮。 就这么一件事情,窦朋想借机干点什么是很正常的,但是御史来了,就代表除了窦朋,大理寺外应该还有别的人想借这件事再生出点事端来。只是不知道那个想借此生事的人是谁! 无论是郑熹还是温良等人之前给她的信里都没提及此事,王云鹤,尤其是陈峦也没提及这件事,要么是突然发的,要么就是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祝缨道:“那就真不好办了,我亦无法。我离开都两年多了,这两年里,关山阻隔,公文还好些。要说为旁的事情进京,一来一回小半年都过去了,能知道什么?” 阮芝有些失望,不死心地问:“真的无法么?” 祝缨道:“动手晚了,没有及早封账。” 阮芝叹息一声,道:“终是白跑一趟。” 祝缨道:“天色已晚,还请先到驿馆歇息。” ………… 阮芝支开了樊路也没能从祝缨这里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二人心中都有些郁郁。樊路更是说:“难道他与苏匡不和是装的?仍是要维护苏匡?他们都是郑詹事使出来的人……” 阮芝道:“莫要胡说!你今天有些冲动了。” 樊路笑道:“我这年纪就该冲动的,可惜没诈到他。咱们明天还去见鲁刺史么?” 阮芝道:“不去。咱们是查苏匡的,又不是来查他们的,早些回去复命要紧。” “可惜什么也没问出来。” 阮芝道:“问不出来就问不出来,这可是个难缠的人呐!” 两人又商量一回,终究是无计可施,心中对祝缨实在说不上是满意。 第二天一早,二人着急赶回京城办案,拒绝了祝缨的挽留,也对康桦说了不去州城,留了帖子请康桦代向鲁刺史致意。 祝缨这边,连夜又将京城的书信重新看了一通,上面也有左丞浅提了几句苏匡“攀上高枝”“中饱私囊”的话,却又没有其他人的话来做个佐证。现在写信去京城问,眼下肯定是来不及了的,只得跟着下一封公文的时候一道送进京,多问几个人才好定夺。 她给三人都置办了些土产做礼物,亲自将三人送到县城外的官道上。礼物不多不少的,也看不出来怠慢。 康桦故意留在后面,他另有鲁刺史给的任务——应付完了御史,得把祝缨叫到州城里来问个话。不然御史过来查了一回,刺史还不知道县令跟什么大案有牵扯,“以后”万一有事,岂不要抓瞎了? 阮、樊二人怏怏地上马,简单地谢了土仪,正要驱马回京,远远的、一队骑士飞奔而来:“有令!有令!” 康桦心道:这又是什么事儿? 阮、樊二人想这必是祝缨的事儿,他们懒得管这个,都打算催马赶路。不想这一队人却是冲他们来的! 为首一人先不问祝缨,而是问:“阮、樊二位御史在吗?” 二人问道:“何事?” 来人道:“接令,命阮芝、樊路查问福禄县驻军案。” 祝缨心道:丁校尉犯什么案子了?!!! 那边阮、樊二人下了马,取了身份凭证验讫,来人这才取出一份公文交给阮芝:“着查福禄县驻军钱粮。” 康桦听这事儿跟他们没关系,对祝缨道:“鲁大人有令,此间事了,你到州城一趟。我先回去向大人回话。” 祝缨道:“慢走。”康桦对阮、樊二人拱手,道:“告辞。” 二人道:“且慢。” 康桦问道:“何事?” 二人将康桦叫到一边,将公文给看他了一眼,康桦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樊路道:“康大人,你且回不去了,得帮这个忙。” 阮芝又对祝缨道:“又要叨扰啦。” 祝缨道:“哪里的话,还住驿馆吗?” “也只得如此啦。” “请。”祝缨做了个手势,心下暗暗警惕,这事儿不太对劲!二人看她的眼神有点怪,丁校尉才来多久?能有什么钱粮上的问题?难道与我有关?又留康桦,难道是为了辖制我? 阮芝道:“我二人与丁校尉并不相熟,还请祝令代为延请。” 祝缨与他们一边回驿馆一边说:“好。二位是要下公文,还是只是问话?” 阮芝笑道:“不会让祝令夹在中间难做的。” “好。” 三人先回驿站,祝缨亲自去找丁校尉。 丁校尉家本来就要准备暖宅的事儿,虽然会被老婆打,他此时还是在家里帮忙的。丁宅看门的是丁校尉从营里调来的军士,看到祝缨笑道:“祝大人来了?!标下这就去通报我们校尉。” 祝缨道:“跑慢点儿。” 军士仍是一道烟跑了去,丁校尉转眼就出来:“祝大人来得好早!我这里酒席还没准备好哩。” 祝缨道:“方便说话么?” 丁校尉道:“到书房来吧。” 丁校尉不读书,“书房”不过徒有其名而已,实则是个丁校尉装门面的会客室。两人宾主坐下,祝缨道:“京中两个御史要见你。” “咦?我与御史有什么瓜葛?我养个外室,那不是没养成么?”他摸了摸脸,上面疤还没掉呢。 祝缨道:“这也算个事儿?你自己小心着点儿,没发文拿你,现在事就还不大。” “哦哦!祝大人,一同去不?” 祝缨道:“我要不与你同去,以后还能做得成朋友么?走着。” 两人走到院子里,丁校尉对后面大声叫吼了一句:“我跟祝大人出去了!” 丁娘子从后面绕过来,见到了祝缨才笑道:“祝大人又要为我们家费心啦。” 祝缨道:“哪里。” 丁娘子这才放心地放丁校尉出门。 ……………… 二人到了驿站,里面已然摆开了架势,阮、樊二人与康桦正在聊天儿。三人的随从加起来也有十数人了,都列队整齐。 祝缨暗中警惕,丁校尉却大大咧咧的。祝缨向丁校尉介绍了阮、樊、康三人,丁校尉对三人抱拳为礼,又问:“不知叫我来有何事?” 丁校尉是一点也不怕的,他是军人,并不像一般的官员那样可以被随意处置。 阮芝请他二人坐下,丁校尉的品阶最低,就坐在了最后。 阮芝就问道:“丁校尉帐下可有一个叫洪幺的人?” 有。祝缨在心里答。丁校尉帐下从她手里领补贴,拢共百来号人,她连这些人长什么样都知道。 丁校尉也说:“有。这小子怎么了?” 阮芝点点头,不答反问:“为人如何?” “就那样吧,是个肯出力气的兵。” “品性如何?” 丁校尉道:“这话奇怪,咱们当兵的,以忠君爱国为要,哪有什么不好?” 阮芝道:“那就是还算可信了?” “他没犯什么案吧?”丁校尉忽然怵了。 阮芝微笑道:“好叫丁校尉知道,五百里外有一地名丰堡,那里的士卒险些哗变。” “哎?那与洪幺有什么关系?” 阮芝对祝缨道:“祝令,我现在要是封账,应该不算晚吧?祝令一向能干,我们都是知道的。只是有时候,太能干了也不好。丰堡的驻军与本地洪幺等人都是同乡,祝令会心疼人,给他们发钱了吧?都是同乡……” 原来,一处征发的兵役并不全会分到同一个地方,譬如福禄县就需要一百来人,如果洪幺老家一次征发三百人,另两百就会调到别的地方。洪幺等同乡跟着丁校尉到了福禄县,他的另一部分同乡们则在丰堡当兵。 今年过年之前,祝缨不但发了按月的补贴,还给每人一笔按品级不等的过年费。都凑在一起,对普通人家来说也算是巨款了。祝缨又提供了费用极低的运送钱款的业务,让洪幺的家人过了一个好年。 好巧不巧的,洪幺“肯出力气”之外又别有一个特点——大嘴巴。丁校尉带兵也不算很苛刻,更要给祝缨面子,他就点了个强壮又能言会道的士卒,命他陪同福禄县派去开同乡会馆的人回乡。一是给福禄县的人领路,二也算是为了保护福禄县人的安全。 这个人就是洪幺。 洪幺能言会道在赶路无聊的时候是个优点,可是回到家一吹牛就是个缺点了。他回到家,陪同乡会馆的人将捎带的钱一分,自己也回家过的了。过年少不了串亲戚,他大嘴一张,就吹起牛来:咱们这回可以发达了!福禄县孝敬咱们土地、钱粮、还给牛和犁! 他与所有出门闯荡而回家的人一样,必不能灰溜溜的回来。征发兵役是件没有出息的事儿,但是能发财就另当别论了! 没多久,十里八乡好些人就知道了他怎么显摆的。他明明只攒了两贯钱,却将这两贯钱都拆散了放到一个笸箩里,摆在自家堂屋的桌子上叫人看。对钱吹牛,越吹越没了边儿。 事儿就传到了在丰堡驻军的人家里,福禄县都这样,丰堡应该也不错吧? 并没有! 丰堡地方就算要与驻军相处,也是先从校尉等头领开始结交,谁能照顾到一个个的大头兵呢?那得看校尉做不做人。 这校尉自己捞钱还捞不过来,又要士兵过得清苦以显示自己清廉,哪有心想到他们?校尉不做人,自己吃得满面油光,却以“青黄不接”为由,又污了一笔款子。丰堡驻军的日子愈发的难熬。 终于在前阵子出事了! 起因是一个士卒收到家里人捎来的口信——他爹死了,但是没钱埋,家里借了钱办了丧事儿,让他把一些军饷捎回来还债。 他向校尉讨钱,反被校尉的亲兵说:“不识大体,没眼色。” 两下吵了起来,亲兵把人给打了。丰堡士卒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老乡帮老乡,与亲兵们打了起来,校尉又要“行军法”,要斩杀带头闹了他的事的人。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士卒鼓噪起来,执刀杀进了校尉的大帐,将他给挟持了。 又把平素奉承校尉、欺压士卒的亲兵们都杀了,接着就公推了两个人要向上陈情,控诉校尉不做人。 事情闹大了,当地官府赶紧加紧文书发到了京城,皇帝震怒! 京城一面下令安抚、处置哗变的士兵,一面下彻查。事情比较紧急,需要快点拿出个结论。 再另派官员过去调查又耽误时间,正好,阮芝、樊路已然在附近了,不如发一封公文,由驿路飞奔去通知,可比另派官员赶路节省时间啊! 这里面本来没祝缨什么事儿的,祝缨道:“丰堡克扣士卒以致哗变,与我福禄县何干?” 阮芝道:“凡事都要从根子上来。钱粮的账,还是要说一下的。” 丁校尉也有点傻,他不识几个字,他的账也挺糊涂的。他有点慌乱地看向祝缨。 祝缨道:“账可以封了查,我的账你查一千年都行。将要春耕了,我县里钱粮调度要安排这一件大事,耽误了春耕,我是不依的。” 阮芝微笑道:“这是自然。” 祝缨道:“请。”心里却骂了一句:他娘的! 他看了一眼丁校尉,丁校尉惴惴,低声骂道:“他娘的,我非得割了这小子的舌头不可!” 樊路听到了,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祝缨心说:你可闭嘴吧! ………… 案子主要是士卒哗变,但是阮芝二人在福禄县,所以先查的福禄县,且说:“我们还要赶去丰堡,不会耽误祝令太多时间的。” 祝缨道:“请。” 一行人到了县衙,祝缨自己现在就是被查的人,只得把大堂让给了阮芝。阮芝也不拿她当犯人,还客客气气地请她坐下。丁校尉也得以敬陪末座。 樊路道:“时间紧急,咱们就长话短说了——丁校尉,你的账呢?” 丁校尉道:“我叫他们去取!” 阮芝道:“且慢!”他指了自己的两个随从,让他们跟着丁校尉的人回营去拿账本,又让把洪幺也给带过来。 然后,阮芝对祝缨客气地道:“不知县里的这一笔账目是怎么结算的?据我所知,福禄县并不富裕。还请封账看账。” 他邀了康桦一同查看福禄县的账册,福禄县历年旧账早清,如今是祝缨到了之后重建的新账。虽如此,他们几人都不是专门做账的人,查起来也十分的麻烦。 樊路道:“我们只看这一注的账。” 他们命随从先上封皮,然后再让福禄县将与丁校尉的账目往来部分从中拣出。如果看着没问题,那就算过关。只要稍有问题,立时就要倒查回去。 祝缨道:“虽不富裕,先前朝廷免了逋租之后就好多了。过不好,因新债叠旧债。旧债免了,自然就没了新债。且又搜出隐田隐户,这点钱还是有的。祁先生。” 别人见御史得吓得半死,祁泰天生懵懂,耷拉着眼皮、抱着本账给阮芝报账。 开荒分地、提供耕牛种子之类都是有公文往来的,福禄县的账目里也有一笔“钱粮”明明写着是开荒的补贴。 阮芝又问:“为何没有耕地,要分荒地?” 关丞忙插言道:“抛荒。”他将事情统统推到了汪县令的头上,讲述汪县令之不务正业,致使流人营荒废了,所以驻军也撤了,驻军种的地也就荒了。这一部分的公文还是在的,驻军撤离,还是要下文的。 阮芝与樊路又翻出这份公文,验看了上面的大印,才说:“倒也说得过去。” 须臾,丁校尉的账也拿到了。福禄县的补贴由祝缨这边发还好,粮饷等由丁校尉发的,中间账目稍有不清,丁校尉额头上生满了黄豆大的汗滴。 阮芝看了看,轻轻一笑,就将账本往桌上一扔。对祝缨道:“祝令,恕我们失礼了。” 祝缨道:“这是哪里的话?查清楚就好。” 两下又客气了一回,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当晚,阮芝等三人还是住在驿站,祝缨却召来侯五:“你连夜去京里一趟!” 侯五当时都要睡觉,被叫过去的时候还以为是要简单跑个腿,等知道“跑腿”的内容之后,人也傻了,这跑腿也太长了! 他小心地问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祝缨冷冷地道:“没事就不能上京了么?你收拾好,去见几个人……” 她让侯五见的一个是郑熹,问问他的底,苏匡背后到底有什么事儿。第二个是陈峦,请他支招,其他谁都不问。 侯五见她神情严肃,忙道:“是!” 祝缨连夜给他开了条子,侯五从福禄县出发,一路径往京城而去! 那一边,阮芝、樊路二人也不在福禄县久留,两人虽对祝缨不是很满意,却知道哗变案的根子其实并不在福禄县而在丰堡,一旦处理不好,他们两个也要跟着倒霉。 第二天,二人连祝缨给准备的土仪也不及带,便动身往丰堡去了。 康桦对祝缨道:“你与我一同去见鲁大人吧!这都什么事儿?!” 祝缨道:“我还得准备春耕呢。” “你账都叫人封了,还备春耕呢?” 祝缨笑道:“这不又解封了吗?” 康桦低声问道:“御史们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你总不说,大人和我怎么帮你?” 祝缨道:“这事儿与咱们都没有关系,与京里有关系,你真想知道?” 康桦厌恶地皱眉:“你就憋着不说吧!哼!” 祝缨道:“我倒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何况……” “什么?” 祝缨道:“这件事儿,鲁大人恐怕也是不要沾的好。” 康桦瞪大了眼睛! 祝缨对康桦道:“不会叫你为难的。稍等,我修书一封,你捎给鲁刺史就是。” 见她如此不知好歹,康桦大怒:“你可真是不识好歹!大人好心保你,你却这般作派!” 祝缨道:“康兄这番奔波也是辛苦了。” 康桦拂袖而去! 关丞直到此时才敢凑上来,怯生生地问:“大人……这……要如何是好?” 祝缨一挑眉:“什么‘如何是好’?” 关丞不敢答话,心中委实担忧。他不敢再问,回到县衙之后等在签押房外面,待小吴经过之后一把拉住了他! 小吴吓了一跳! 关丞道:“别假模假式的了,问你一件事儿——你上京的时候,遇到什么事了吗?” 小吴笑嘻嘻地说:“能有什么事儿?相公们很喜欢咱们大人呢!都有回信。” 关丞狐疑地看向他:“真的?” “当然是真的!要不好,我还会回来吗?我是京兆人,早躲回家里啦!”小吴说。 关丞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点的笑来:“那就好、那就好,看来是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怎么就不会有什么事儿呢?”小吴故意说,看到关丞又担心了起来,才缓缓说出下一句,“会有好事儿的!” 关丞笑骂一句:“你这猴子!”背起双手踱步走了。显是相信了小吴的话。 ………… 小吴的话倒也不假,就在他答完关丞的话之后的第三天,祝缨便又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关怀。 寄信来的是冷云,他特意派了人从京城送来急信。 信上写道:段婴那个狗日的又要扬名京城了,他写了篇别人都喜欢的赋出来贺太子有了儿子,他爹段琳正设法要把他回来呢!陛下看起来是有些意动的!咱们可不能落后了!要不要叔帮你弄回来呀?他有诗文,你有祥瑞呀!赶紧的,再整点什么白雉之类的,不然弄个灵芝也行!你“爹”郑熹现在不能动弹,他过得惨呀,天天被他舅骂。你别指望他了。也不要指望政事堂了,王云鹤是什么人你又不清楚。赶紧的,叔帮你。 祝缨心道:你是不知道阮芝来找我查了两个案子,要是有人从中弄鬼,搞不好我就得被押解进京了。 第160章 返京 没有人不向往长安。 祝缨将冷云的信又读了一遍,冷云的字一向是漫不经心的,信的口吻也带着股随意。祝缨打开装信的匣子,将之前小吴和曹昌从京城带回来的诸多回信拿出来又看了一回。将这些信都收了起来,召来信使询问。 冷云在大理寺里不怎么管事儿,也就从来不用公文给祝缨送信,信使是他家的仆人。祝缨在大理寺多年,与冷云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与这信使也算点头之交。 祝缨先让信使:“坐下说话。” 信使不敢托大,坐了半个屁股。 她直接问信使:“少卿还有什么嘱咐没有?” 信使道:“我家郎君说,请小祝大人写个回信捎回来。要是觉得写信不方便,让小人捎句话回去就行。” 祝缨道:“好吧,你再歇息两天,我修书一封你给带回去。上覆少卿,有劳少卿挂念。” 信使笑道:“郎君说了,他同您是什么交情?大家谁跟谁呀?” 祝缨道:“他净好占口头便宜了。京里近来有什么新鲜事不?” 信使歪头想了一下,道:“还是那个样子,郎君说,反正不会碍着咱们的事儿。啊!就是郑詹事,总有点小麻烦,不太好。不过也不太麻烦,大家都说,郑大人顺风顺水一辈子,小小挫折也不算大事儿。又是东宫的人,有的是远大前程。” 祝缨道:“没问这个,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吗?” 信使道:“啊!花街来了个唱得好听的,教坊里又有一个舞得好看的……”他絮絮地说了许多京城的繁华趣闻,听起来没有什么太过份的。 但是另有一件别人信里都没说的事儿——皇帝给几个年幼的皇子营建府邸了。 这事儿邸报上没写,信使倒是说得头头是道:“一共三座府邸一块儿建的,鲁王依旧住在宫里。” 祝缨道:“陛下还真是疼爱鲁王啊。” “可说呢,天下父亲疼小儿。” 两人闲扯半天,祝缨从他口中得到了许多别人不会写在信中的消息,又命人招待他吃饭。晚间,祝缨铺开了信纸给冷云回信。 她的回信并不长,开门见山地告诉冷云:我不回去。 没有人不向往长安,没本事的人没法在长安站得住脚。 长安米贵。 第二天,祝缨又与信使闲了半天,再问出一点别的消息,比如永平公主怀孕了之类。不过还没生,祝缨想起来骆晟,也不知道这位驸马在京城又过得如何。她随口一问,信使道:“驸马每伴公主左右。” 祝缨点点头,将写好的信交给信使:“上覆少卿,多谢惦记。我的话都在里面了,再带一句话给少卿,请少卿千万照顾好自己。” 信使道:“我们郎君最不会亏待自己的一个人,小祝大人只管放心。” 祝缨道:“你只管把这一句话带到!” “是。” 祝缨对小吴做了个手势,小吴上前对信使道:“请随我来。”将准备好的盘费装一只锦袋里交给了信使。信使略一推让,也就收了走了。 信使走后,祝缨再次召来祁泰。祁泰到了福禄县之后,日子过得舒心极了,祝缨从不让他写说明,只要账目对了,别的什么事儿都不用他管。 祝缨有召,祁泰毫无防备地过来,祝缨也知道祁泰的个性,只要账目做对了,有时候祁泰忘了跟她行个礼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用祁泰干活,也用得心安理得。 无论祁泰是个什么样子,祝缨看他都是那副温和的表情,说:“祁先生,有件事还需要你去做。” 祁泰道:“大人只管吩咐。” “你把这两年的账重新拢一遍,尤其是与丁校尉那里的。” “在下这就去办。” “要快,最好五天之内,七天也行,不能超过半个月。” 祁泰被雷劈了:“啥?”让他查账他没二话,定了期限是不是太狠了? 祝缨诚恳地道:“又要到春耕的时候啦,又要开始耕牛的租借事宜,这些都不能耽搁。” 祁泰试图向祝缨多要点时间,祝缨道:“先生,去拢账吧。” 她说得太自然了,祁泰硬没想起来要怎么跟她讲道理,直到摆好了算盘才想起来这事儿的工程太大,干完了得累脱一层皮。祁泰哭丧着脸,心道:我就知道天下没那么多的好事儿。 一脸哭相地开始盘账。 祝缨笑笑,叫来小吴:“跟我去一趟丁家。” 小吴忙去找曹昌准备马,一起跟着祝缨去了丁宅。 丁娘子正在家里指挥着收拾屋子,大模样已然有了,还差洒扫。又要准备有客人来暖宅,丁娘子还筹划着要有个空屋子,暖宅的时候客人一般会送些礼物,得准备好了收礼。 见到祝缨,丁娘子十分高兴:“祝大人来啦!我们家那个口子不在,说是营里有事儿。”她说到最后,心里犯起了嘀咕,不对,县令是个大官儿,死鬼竟然不在家里等着县令来,难道又背着我养小的了? 祝缨道:“那我便去营里寻他。” 营地离县城不算太远,穿过一片田地就到了。兵营分得的荒地也在附近,因是荒地,须得有事没事就犁一犁、整一整,快春耕了,今天竟没有人在田里准备着。 到了营外,远远地就看到一根粗大的木桩上吊着个人,吊得很有手艺。先把人捆着,再从后背伸出根绳儿给他吊起来,并非像绞刑架一般吊死人。 这人穿一身灰衣,没着号服铠甲之数,灰色的衣服上透着一道一道的红色痕迹。 是血。 守营门的士卒见祝缨来了,如同见了救星一般:“祝大人!”他对内吆喝了一声,有人飞奔去禀报丁校尉。 丁校尉身上衣甲没有穿得很整齐,领子也拽开了,大步走过来:“祝大人!”他恨恨地指着那个被吊起来的人说:“闯祸的狗东西我已罚了!”祝缨瞥见四下的士卒个个都提心吊胆的,很多人看着她,欲言又止。 祝缨道:“南方本来就容易上火,你这儿当心嘴上长疮。” “我都被架火上烤了,还顾得上这个?”丁校尉道,“为这狗东西一张嘴!弄得我还要被御史来问!再过两天,将军那里怕也要来人问我了!” 他亲自把祝缨请到自己的营房里,这里比流人营要好不少,墙壁也厚一点,冬天更暖而夏天更阴凉一点。 丁校尉再三向祝缨致歉:“大人不因为我们是粗人而瞧不起,反而多有照顾,又给钱。现在我的人闯出这么大的祸来,实在是没脸见大人了!” 祝缨道:“这些客套的话就不要说了,校尉,你的账,妥吗?” “这……” 祝缨道:“外面的人有错,罪不致死,别闹出人命来。” 丁校尉道:“吊他三天,看他以后还乱放屁不!” “是得管住嘴,”祝缨淡淡评论一句,又说,“将士们辛苦,又是垦荒薄田,该让人吃饱穿暖才能当差不是?这是正事,谁来问,我都要说拨给你的是应该的。如果为了这一条问责,这事儿我扛。” 丁校尉道:“大人仗义!我再不会忘记你的!我也不能不讲理,有事儿咱们一起担着。” 祝缨道:“不是大事儿,先别自己吃药。整肃一下军纪,该干嘛干嘛。二月的钱我还照发。” 丁校尉连连点头,祝缨又说:“别耽误了春耕。一旦误了收成,就算有我补贴、上头给你拨米饷,你还是要手头紧的。” “那是那是。” 祝缨道:“不管有谁来问,咱们相处都不能算错。” “那是那是。” “你咬死了就是。我给的,你就收,也不是你索要的,是你该得的。” “好。” 祝缨道:“咱们再对一下文书。” “好。” 祝缨给丁校尉补贴时,就写的是因为是荒地,所以补贴到开荒出来为止。说词上也没什么毛病,祝缨又确认了一下当时的文书,再让丁校尉把营里的账也拿来对一下。丁校尉怎么花钱她不管,她拨过来的钱款得跟她在县里的账能对得上。 两下往来的文书、账目都合上了,大半天都过去了,两人连午饭都没有吃。丁校尉道:“留下来吃个便饭。伙食粗些,酒肉管够!” 祝缨道:“县里还有些事,我得去处置一下。对了,丰堡哗变因为苛待士卒,校尉你这儿?” 丁校尉道:“没事儿,贱皮子就得试着疼才能改!” 他亲自把祝缨送出营门,祝缨站在营门口又说:“嫂夫人还惦记你呢,把营里的事儿安顿好就回家吧。接下来春耕,你恐怕得多上上心,不得总在家里住了。” “这婆娘!” 祝缨又指了指被吊起来的人:“那是洪幺吧?也不是他叫丰堡的人闹事的。” “放心,我有数。” 祝缨道:“告辞。” 祝缨一番行动,自觉应当无碍,回程的时候又去公廨田看了一回。单八等人正准备收工回流人营,见到祝缨,单八忙迎了上来:“大人,就快能收割了!先别铲!” 他看到周围已零星有人开始犁地了。春耕的时间还没到,不过有些人会提前松松土,此时耕牛还不太紧张,先松个土,等到播种的时候即便没有牛使,播种起来也更容易些。 祝缨道:“我又没说要铲了它,你怕什么?你估摸着一亩能产多少麦子?” “这地好,您看这穗子,照小人看,一石半也是行的。脱壳之后只吃粗麦饭,能吃上一石半,要是去皮、磨粉,精粉也能有一石……”单八急切地说着。 祝缨道:“好。伺弄好了它们,我有赏。” “是!” 祝缨将账拢完,又看宿麦将有收获,气定神闲地回到县城开始准备春耕事宜了。她还打算照着去年租借耕牛的模式来,因为与阿苏家交易,从他们手上买回了一些牛马,今年就不用再向阿苏家再租借了,就由县里出租些耕牛给普通乡人。 祝缨今年办得熟了,春耕前几天就提前将乡绅们聚了来,向他们提出了租借耕牛的事。 顾翁等人去年是主动提出来配合的,收租金时又十分省心,不用再派人下乡对账。县衙信誉不错,他们都说:“听大人的。” 祁泰连合了七天的账,才喘了一口气又被祝缨叫了来,他的眼皮耷拉得更长了。说话愈发有气无力:“在下这就去取去年的旧表来。” 他去年做了个表格,今年打算拿这个当模板,照着去年的样子往里填。各乡村有多少户,租多少、租多久,算几个租金。再有各乡绅家有多少牛马,各用多少天。 两下合上就是全无问题了。 如果祝缨敢让他重新做,他就要咬县令了! 祝缨看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也知道他累得狠了,她也不打算折腾,去年办得下来就证明表格好用,她说:“可以。” 各乡绅也都回家去找自己的账,有添了牛马的,也有生病宰杀的,约了三日后再回来报账,一同协调。 ………… 士绅们来县衙协调耕牛的前一天,甘泽带着两个人先来了! 曹昌见到表哥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甘泽一脸灰土色:“三郎呢?” “在里面。” “快!” 祝缨听说甘泽来了也小吃了一惊,问道:“难道有什么事?快请。” 她没有在县衙里见甘泽,而是让他们到后衙家里去。进了后衙就让杜大姐准备吃的,又让曹昌准备住处,甘泽与曹昌一处住,侯五还没回来,另两个跟着的人就住侯五的屋子。这两个也都是郑侯府上的人,与祝缨也是面熟的。 甘泽先跟祝缨进书房里回话,道:“三郎,我长话短说。侯五到京城了,他有点年纪了,七郎说,筋骨虽然强健,返程慢慢走也行,要再赶路怕要累死在路上了。就派我来。苏匡的事,七郎已然知道了。” “怎么说?” 郑熹只让甘泽带来一句话:“苏匡是咱们什么人?” 甘泽又拿出郑熹的信来,郑熹信里说:京城的事儿他还应付得来,就算应付不来,祝缨这里也不要半途而废,让她好好在福禄县里干,别总担心京里。真有什么事儿,他会派人来通知祝缨的。此外也提到了东宫,说近来鲁王颇得圣宠,但是东宫还好,听到什么流言也别信。三千里地,什么消息传到福禄县都得传变了形。 等等。 最后提到了苏匡一句,让祝缨:依法。 祝缨心道:懂了,该卖的时候就卖了他。 祝缨向甘泽打听:“听说他娶了房好妻?” 甘泽撇撇嘴:“呸!养不熟的白眼儿狼!败家子!” 苏匡投郑熹,本就不是什么“君臣相得”,他给郑熹办事,郑熹也提拨了他。郑熹一走,苏匡在大理寺就得另找门路了。他不像左丞,经祝缨引路投了郑熹甘心留守。苏匡又年轻又有野心,此人不能帮他,他就要换个庙来烧香。 他投的又不是裴清,裴清代掌大理,让他分左丞之责是因为左丞办事效率不如祝缨,裴清是为公务计。为私心计,裴清也宁愿用祝缨那位鲍同年而非苏匡。 苏匡一手又握着大理寺的部分公产,一面又有自己的上进心思。理所当然要从中揩油,先是从中贪墨,求娶了一位休致官员的女儿。经岳父家,又搭上了宦官罗元的线,花钱更多。渐渐入不敷出,就动起了用公款放高利贷的心思。 高利贷的利高,折本的风险也大。裴清是被祝缨惯坏了,大理寺的上官们在祝缨的时代从来不用关心任何一点庶务上的麻烦,所以裴清一般不问账。窦朋手下没有过祝缨这样的“大管事”,到了之后他查账。 苏匡这亏空填不上,就开始变卖官产。窦朋是个精明的人,起初还怀疑是裴清搞鬼,为此还拜访了郑熹,大理寺的账本紧接着就被人烧了。接着就有了查账这一出。 不过现在窦朋和裴清似乎达成了一点点共识,但是苏匡的岳父家也没不管他,罗元似乎也不想马上放弃苏匡。 甘泽道:“这群阉人,看钱比别人更重。” 祝缨又问左丞,甘泽道:“他有数着呢,悄悄见过了七郎,如今正猫着。” 祝缨又与他说了一会儿话,杜大姐那儿饭好了,祝缨道:“吃饭吧,再歇两天再往回赶,侯五不禁这样赶路法,你就经得住了?” 甘泽笑笑:“好。”正好,他也想看看表弟曹昌都干了什么狗事!他妈的!一刻不看着一刻不行! ………… 曹昌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只知道快春耕了,大人又得忙起来了,他得好好伺候着。 他把自己的衣服鞋袜都准备了两套,绑腿准备了三副。先招待表哥吃饭,再让表哥休息。与甘泽同来的两人看这孩子老实得可怜,都劝甘泽:“咱们还有两天才走,一路也累了,先睡一晚,这孩子又不会跑。” 曹昌摸不着头脑:“哥,你睡我床上,我找小吴挤一晚。” “你去他那儿干嘛?” “我夜里得起来,别把你吵醒了。” 曹昌说完抱着枕头被子走了,留下甘泽生着气睡着了。 第二天想找表弟时,曹昌又到祝缨跟前伺候——今天要开始统计耕牛了。 甘泽就先到后面见张仙姑和祝大,二人看到甘泽惊喜万分:“甘大郎怎么来了?!!!杜大姐啊,快!拿好酒好肉来!” 甘泽道:“我昨天就到了,说完话太晩了,就不敢来打扰。” “生份了不是?什么敢不敢的?快!”张仙姑乐呵呵地。 甘泽看她身上的衣服已然是本地土布,打扮也有点蛮夷风气,心道:好好的人,跑到三千里外受苦。都怪姓段的! 他这边跟张仙姑叙旧,又说了京城里如金大娘子等人的事。前面祝缨与士绅们核算耕牛,很快填完,士绅们也都放心地离开。在县衙门口,他们遇到了一骑驿马飞驰而来! 士绅们心里嘀咕:这又是怎么了?! 有识得的,低声道:“看着像是州城里来的。” 虽然都是走驿路,不同地方来的人还是有点区别的。总是越远的地方看着越风尘仆仆,气势越足。看来人,得是州城的。 乡绅里的王翁拽住童波:“那是哪儿来的?” 童波的外婆家姓王,与王翁血缘稍远,小声说:“我去打听一下。” 去了回来就说:“京城公文。写的什么就别打听了。” ………… 福禄县并不经常有京城来客。 以前的时候,几年、十几年也不来一个。公文倒是有,多是从州、府转过来的。自打祝缨来了之后,福禄县与京城的联系就变得频繁了。但是因为路途遥远,一季能有一个来回就算多的了,如果是物品的递送,路上更耗时,拢共也没几次。 今年过年之后,先是小吴、曹昌从京城回来,然后是京城的御史过来,再然后是祝缨派了侯五离开,现在又是京城来了信使。还是两拨京城信使!不对!这是第三拨了! 县城内人人犯嘀咕:这是怎么了? 县衙里稍稍知道些内情的人就更多了,尤其关丞等人,关丞更是陪同康桦接待过阮芝、樊路的。整个县衙都不安了起来,县城里更是人心惶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凭经验,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士绅们有点门路还想打听,寻常百姓一点门路也没有,不知道怎么的,康桦前脚拂袖而去,后脚就有人说:“大人得罪了上官,他们要调他老人家走!”“是有人眼红咱们大人!”“听说是鲁刺史看咱们县令不过眼,要给他小鞋穿!”“我三姑家的二小子亲眼看到的,州城来的一个官儿,骂咱们大人的。”“必是瞧着咱们这儿收成好了,要多收租税!”“是大人不肯给他们多交租,他们就要挤他走。”“那群当兵的,拿了县里的好处还要害咱们大人!” 过了两天,又陆续有京城信使过来,百姓们越发的恐慌。人们一旦遇到了变化,最先想的就是自己最怕的事儿。福禄县百姓最怕的,眼下就是祝缨被调走。女人们传得尤其得凶。 不出三天,流言越传越离谱,传到本来不太相信的乡绅大户都心底发毛了起来。 ——这流言,它不能是真的吧? 福禄县的大户们被祝缨强迁到县城的时候,背后没少骂她,现在却又都觉出其中的方便来了——方便他们碰面通气。 还是在顾翁家,他们凑到了一起。顾翁也失了往日的冷静,一个老头儿在屋里打转,杖都不扶了。难得的,他下帖子连赵苏都给请了来,还让孙子顾同也一同从县学里回来作陪。 等人聚得差不多了,互相看一眼,也有如顾翁一样不再镇定的,也有无所谓的。 顾翁道:“近来县里有些谣言。” 张翁与他是亲戚,跟着接话:“难道传言竟是真的吗?祝大人真的要高升走了?” 雷保笑道:“顾翁这是怎么了?担心县令大人走了你也不能再这么将大家伙儿召过来说话了?他走了,你老还是顾家老翁,饭照吃、觉照睡,倒还少了谁要你上报田亩再纳税呢!” 此言一出便有几个乡绅点头,他们也觉得顾翁这人实在是可笑,是在担心以后不能狐假虎威了。 他们是乡绅,没有祝缨,他们依旧是地主,还收着佃户的租子、住着自己的大宅,不用必得有人住在县城,天天看县令的眼色。只有顾翁,因为县令大人将大家迁到了县城,所以占据了地利之便,竟然隐隐成了本地所有乡绅的头脑人物一般。 服他吗?有些人那是不太愿意服的。 现在看顾翁这生怕失了势的没头苍蝇样子,不少人心里不由生出些鄙薄的意思来。 顾翁道:“你无知!” 几个乡绅开始劝解,也有担心的,说雷保:“好容易与这个大人熟了,知道脾性了,再来一个谁知道是什么样儿?像汪县令倒好,要是像个别的,整日里勒索,如何是好?”福禄县跟别的地方还不太一样,它穷,百姓成穷鬼了,榨油水得费很大的劲,不如榨小地主,油厚点。 也有觉得雷保说得对的,劝顾翁:“您老有年纪的人了,别这么着急上火的。不耽误咱们吃饭。” 常寡妇见这一群老男人、小男人这个熊样只觉得可笑,她大声说:“吵什么?!祝大人好不好,难道你们自己心里没个数?还是想着他走了,你们就能白得他带来的好处还没人管? 三岁孩子嫌他爹娘打他了,想着要是爹娘都不在就好了,想吃就去锅里盛饭、想花就去罐里拿钱?脑子没长好的小畜牲也不想想,饭哪儿来的、钱哪儿来的! 雷保,你不就是不干人事挨了打记恨么?同乡会馆的好事儿你也占着了,不亏了,就想仇人走了是不是?做你娘的梦!没有大人的文书,看你能全须全尾在外乡活几天!” 被个娘们儿骂,这是男人不愿意忍的,雷保被说中心事,跳起来要打她。被更多乡绅拦住了,他们中原有漫不经心的,此时又正经了起来,很认真地劝雷保:“她妇道人家不会说话,道理还是有的。” 祝缨来这里两年多,一切都还在刚刚开始,还没到大丰收的时候,福禄县仿佛从她手里得到的并不多。可是常寡妇说得也对。 赵翁道:“有他,好处还没尽显,没他,坏处可是多多呀!” 祝缨是个爱惜民力的人,她看乡绅和农夫都是“百姓”,要求乡绅老实交税吐隐田的时候是把他们当“百姓”一样的要求,照顾的时候也是当“百姓”一样的照顾。 顾翁道:“他不折腾啊!不会为了政绩就不管别人死活,不会拿大家伙儿填坑,你们想想,有几个官儿能这样的?你们还不知道着急?再有,同乡会馆、就算是他自己要卖的橘子这两件事儿,没了他,咱们这些人虽然都在,谁能牵头将大家伙儿拢起来?谁有这个威望信誉,叫大家信他能兜底儿?拢不起来,就是一盘散沙,大的好处谁也别想有!没有个规矩,就得内斗。” 赵翁终于想起来赵苏了,问道:“你有什么消息不?”赵苏应该是最急的吧? 赵苏什么消息也没有,他说:“义父看起来与平日无二。” 顾翁道:“不如去打探一二。” 赵苏心说,你这是支使我呢?他说:“然后呢?无论义父是走是留,顾翁能干预得了?” 顾翁一脸苦相,所有人都得承认赵苏说得对,顾翁道:“知道了,心里也好有个数儿。不如去请教一下。”他指着自己的孙子顾同说,“叫他与你同去!” 顾同正在走神。 乡绅们争执的时候,一旁顾同看着这群人的样子,心道:平日里个个稳操胜券、指点江山,还要背后说些祝大人的小话,如今看来却是个个都要依靠大人的,这些人可真是没意思。 顾翁叫了他两声,顾同收起心情,装成个乖模样:“阿翁。” “你与赵贤侄同去衙里,你们是县学生嘛!” 顾同不情愿极了,赵苏也不是什么好人,顾同敢打赌,这人此时心里正在嘲笑所有人。 他叹了口气:“是。” …………—— 二人到了县衙,祝缨没有拒绝见他们,把他们叫到了签押房。 顾同进了签押房一看,祝缨一派淡然,看着桌上的一份文书。两人行了礼,祝缨道:“有什么事儿?” 赵苏道:“士绅们有些担忧。” “嗯?” 赵苏不客气地说:“近来使者频繁,又有御史查问案件,士绅们担心您要被问罪调开。” 祝缨道:“我怎么不知道?” 赵苏老老实实地不说话了。 顾问道:“大人,这不是该百姓与学生管的事,可是县里人人都在传,心里很不安。是真是假,还请大人能出面安抚一下,快春耕了。” 祝缨道:“唔,确实不是你们能管得了的,但也不该不关心。总闷着头读书、干活,不太好。” 顾问道:“那——” 祝缨道:“能有什么事?我过一阵儿会去京城一趟,了结一些事情,省得你们瞎操心。” 赵苏心头一紧,问道:“义父,您还会回来的,对吧?” 祝缨道:“当然。不把福禄县治好,我是不会走的。读书去吧。哦,要春耕了,你们也该放假了,那就在这个时候催你们读书啦。收拾收拾,回家里帮忙吧。我在与不在,你们的日子都是要过的。” “是。” 二人将消息带出去,又是惹得乡绅们一阵的猜测。他们的心并没有完全的安下来,这么说,祝缨是遇到了一些事情了?说是要回京平事儿,可是,能平得了么? 顾翁当机立断:“咱们去衙里,向大人请愿,有什么事儿是咱们能出得上力的,咱们也得干呀。” 他们一齐找到衙门,路上想好的借口是——春耕。 到了衙门里,祝缨却不在前衙,她又去看麦田了。 公廨田里种麦子这事儿不少人知道,人们讨论一回也就罢了。本地不常种麦,有些人甚至以为是在随便种点什么当青肥或者饲料之类。 单八依旧精神紧张,祝缨来问他:“还没好么?” 单八道:“大人,再等五天、再等五天,一准儿成的!” 祝缨道:“好,给你十天。” 单八放松了下来:“那就成了。” 祝缨骑马回到县衙,远远就看到门口一群仆人等在外面。 祝缨回到县衙,被顾翁等人从门口一路拥簇进内,祝缨边走边问:“怎么?怕我跑了,过来看着我?” 顾翁道:“哪里哪里?是来请示大人耕牛的事儿……” 祝缨道:“正好,我也要与你们安排这件事儿。”上次都已经谈妥了,再说耕牛就有点扯了。 祝缨还是将他们请到了花厅坐下,说:“担心我要走?” 顾翁等人都陪笑,现在连雷保都不想她走了。她是不照着大家的意思当傀儡,给某一家死命谋利,从传说起,本县再没遇到过另一个人这么能干且兼顾各方了。 祝缨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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