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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祝缨的名帖去登门,这样既显郑重,也不会因为方言不好产生误会。 赵翁是第一个接了祝缨帖子的乡绅,心里有点激动又有点忐忑,穿戴整齐,与小吴两个夹杂不清地比划了一阵儿,也没能从小吴这里套出话来,只得坐上匹马,到县衙来拜会县令。 祝缨在小花厅里见了赵翁,她亲自站在台阶上等着,赵翁紧赶几步上前拜见。祝缨搀住了他的胳膊:“赵翁是有年纪的人,不必多礼。” 宾主二人进了小花厅,赵翁将这小花厅打量了一下。见这里面委实俭朴,尽是些竹制的家具,也没摆什么名贵的器物。只有几盆还未开败的鲜花看着很可人。 上了茶,祝缨道:“赵翁在城里住得可还习惯?” “还好还好,乡间野景见得虽少了些,左邻右舍倒是都能聊得动,只是喧闹了些。” 祝缨道:“热闹些好。以后还有更热闹的,不在县城你就看不到啦。” “那老朽就静等着啦。”赵翁也笑着说,“不知大人唤老朽来,有何吩咐?” “吩咐谈不上,正有一事请教。” “不敢,不敢。大人有事只管问。” “唔,寻到白雉的赵苏,赵翁知道么?我知道你们不是同族,但同县同姓,我看他也是个士绅之家的模样。你们有交往吗?” 赵翁忙说:“那个后生,老朽倒是知道的。他的祖父还差点与老朽家连宗呢!后来没成。他家偏僻些,他的父亲为了家里庄子上平安,竟娶了獠人洞主的妹子,生的儿子就是他了。那孩子性子有些古怪。” 祝缨慢慢点头,又问了一些赵苏家的情况,道:“原来如此。” 她问完了赵翁,又让人拿出一些从京城带来的一对瓶子送给赵翁。赵翁连说不敢,祝缨道:“我又不爱这些个,放我这儿也是生灰。” 赵翁抱着装瓶子的匣子,有点担心地说:“大人,您年少有为,福禄县这一年在您的治下风调雨顺,还请……不要去动獠人呐!至少不是现在,那……” 祝缨道:“我自有安排。殷鉴不远,何必自寻烦恼。” 赵翁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便好,那便好,大人最是说话算数的人。” 祝缨道:“那是自然。今天咱们说的话,还请赵翁不要再对第三个人讲。” “不敢不敢。” “我就不送赵翁了。请。”她抬手就把赵翁给请走了。 祝缨做了福禄县令就不可能不管獠人,但是眼下还不是时候,她得先把秋税收上来,入库。将要上缴的部分拨出,余下的都是县里留存。上缴的部分也分几类,朝廷、州、府都得指望着下面收的粮食吃饭呢。 本州地处偏远,所以是县汇总到府、府再汇总到州,由州里统一安排。一部分按照朝廷的指令就近发放给驻军等食用,另一部分存储起来作为州、府的日用。由于离京太远,所以本州的粮草不是必须运到京城,而是视情况,有的年景输京,有的年景在南方一座水陆交通都很便利的大城附近的粮仓囤积,以备不时之需。 祝缨踩着福禄县要缴的最低标准往上缴了粮食,她亲自押运去府城,府衙办交割。府中那位上司十分挽留:“小祝啊,你与我一同去州府吧。” 祝缨道:“这有什么讲究吗?我年轻,又不会说话、又不会办事儿,别再说错了话,给您惹麻烦。” 不不不,我就是要你这个大-麻-烦! 每逢缴纳,都是让人头疼的一件事儿!别的府还好,人家有正式的知府,他只是个暂代的副职。完粮入库的时候,管仓库的小头目都敢为难他!祝缨就不一样了,福禄县令的威名如今本州官场上都知道了! 有祝缨在,受到的刁难必然会少许多。 祝缨知道上司的意思,但她不是很想接这个茬儿,上司也没对她有多么的好,她也不想为上官白得罪人。上司无奈,只得把实情合盘托出:“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祝缨问道:“阎王果真好见?” 上司干咳两声,看着像要昏倒的样子,说:“难难,哪个都难。” 祝缨道:“我道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事儿?!这有何难?你们就是太斯文了!依着我,他要不收,我就不给了!上缴给朝廷的粮,我亲自押到京城去!” “这这这……” 祝缨道:“您只要带了我去,不是得罪人也是得罪人了,还有什么好忌讳的呢?大不了,将为难您的人吊谷仓上荡秋千玩儿。” 上司道:“这如何使得?” “得,我还是跟您去一趟吧。” “罢罢罢,我还是自己去吧。” 祝缨道:“听您这么一说,我还是亲自去吧,还要拿到他们亲手写的条子,不然我怕日后又要牵扯不清了。” 她押着粮车,带着上司,一气到了州城。州城里各府县都在往这里运粮,晚上灯笼火把,景象十分壮观。 收粮入库是很讲究天时的,万一不巧下场雨下来,很容易就有损耗,到时候还得着落在各县身上补缴。每当此时,收粮官员就会索要贿赂。一是为了粮食的成色、重量,二就是为了这个时间。 有的人运气不好,可能要多耗一倍的时间来排队,后到的人粮都入库了,还没轮到他,这段时间人吃马嚼,再有担心粮食出问题,真是一种折磨。 问就是单子上是这么排的。 所谓现官不如现管,祝缨初到州城时连州府里的九品官都送了礼,就是为了防着这种情况。真遇着了的时候,九品官都能为难死五品官。可惜她跟鲁刺史不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祝缨到了州城外面,将粮车停下,自己提了礼物先从鲁刺史送起,一递一递送过去。都是些寻常的礼物,也不名贵,都是土产,态度却是十分的客气。鲁刺史也接见了她,问她今天收成如何。 祝缨道:“劳大人惦记,有您关怀,福禄县今年收成尚可,再没欠租了。” 鲁刺史道:“年轻人就是不同凡响啊!粮呢?” “在城外。下官看着粮车的队伍挺长的,就先来拜见上官。” “哦,那你要多等着时日啦。今年丰收,粮仓仿佛不够。” 祝缨道:“大人何必犯愁?只要本州自留的钱粮够了,上缴朝廷的那些何必再入州库,就地转而北上不就行了?还省了仓储的事儿。只要您批了,下官现在就押粮入京。您这儿要是还有等不及的,下官一并给他们押上京。” 鲁刺史道:“胡闹!这如何使得?” “怎么使不得?您放心,做下官的就是不能叫上官为难,下官这就回去准备!告辞。” 鲁刺史气得打了个哆嗦,派人去将收粮官叫过来。 收粮官也是倒了大霉了,他一年里权柄最大的也就是这个时候,而且耍这个威风也是大家默认默许了的,他得了好处,也会上下打点。不知道刺史大人今年抽的什么风! 鲁刺史也很冤枉,他知道粮仓里会有种种小瑕疵,也没打算在这上头为难祝缨,他都决定无视这个小王八蛋了!但是不合收粮那里卡住了,祝缨又来试探他。 祝缨这货精得像个鬼,早知道已经得罪了自己,现在遇到这件事,一定要记在自己的头上。这小王八蛋,送得出祥瑞,枷得了无赖,鬼知道这个小王八蛋接下来会干什么?真押粮入京也说不定! 鲁刺史一个生气,问了收粮官一个滥用职权,将这货给收押了,不日解递进京问罪去。 换了新的收粮官来,祝缨就很顺利地把粮食交了,拿了合格的条子,再拜别鲁刺史,拖着上司回去了! 上司终于认命,随便这两个人怎么闹去吧!他也不求什么晋升了,只要糊完这个任期就行!哪怕平调,又或者降职做一个县令,也比现在这样好! ………… 祝缨知道上司受的夹板气,可她不打算对上司太体贴了。一个鲁刺史已然很讨厌了,再伺候一个被鲁刺史拿捏的上司?就好比给个姨娘当丫环,正室娘子的丫环她都不想当呢。 祝缨一路吹着笛子回到了福禄县。 进了县界,就有在田里拾穗子的小孩儿给她打招呼:“郎君!” “哎~” 祝缨进了福禄县就浑身舒服,此时如果在京城,必得换上夹衣了,在福禄县里她还穿着比较单薄,只在早晚要加件薄外衫。 回到县城,县丞等人早在城门外等候着。 祝缨道:“怎么?都知道我回来了有好事儿么?” 县丞道:“好、好事儿?” 祝缨眨眨眼:“我说的话又记不住是吧?往上头缴的咱们付完了,剩下的轮到咱们过日子啦!” 发补贴去! 一时欢迎她回来的声音更添了十二分的真诚。 县令大人说话是算数的! 祝缨自己就懂些账目,手下一个祁泰做账厉害,做人则实在不像个活人,手下几个账史之类的人还得祝缨亲自去把控。所以福禄县的账祝缨是非常清楚的,留足预算,就是发放补贴。 福禄县城又一次热闹了起来,官吏们额外多了一笔收入,大部分人收入是比之前自己寻外快要多的。他们拿了钱、粮,又去沽酒、买肉,还有给老婆打首饰,给孩子裁新衣的,店家也赚了一笔。 开心的人也变得多了。 一片欢悦之中,祝缨则在准备另一件事——趁着天还不太冷,再出巡一次,这一次他要去赵翁说的那位差点连了宗的赵苏家里走一趟。 第134章 出巡 “咋又要出去呢?”张仙姑捧着个碗,吃惊地看着祝缨。 祝家从来没有“食不语”的家教,他们更喜欢吃饭的时候说事儿。祝缨在饭桌上就把准备出巡的事情又说了,张仙姑和祝大听了都不大乐意。张仙姑嘴快,先问了出来。 祝缨道:“管一个县的事情多着呢,哪有只耍威风不干事这样的好事呢?” 祝大道:“我瞧好些官儿都是那样的。” 张仙姑放下了碗,扳着指头给祝缨数着:“先到了这儿,话也听不懂、跟个聋子哑巴似的,家具都是现弄的,吃的也吃不惯,得亏有人家祁家小娘子帮忙。接着是那个破烂刺史又找你的茬儿,好容易顶回去了,手上又是个大破烂摊子,才糊好了,你又开始噼哩啪啦地打人。如今秋粮也收了,你的差使也糊上去了,该安稳几天了吧?你又不!” 祝大在一旁帮腔:“对啊!以前我咋没见着咱们县令大人们这么忙呢?我说,你好歹歇歇。这时节要是在京里都该整治一腔羊,好好煮一锅汤补一补啦。” 祝缨道:“想喝羊汤啦?这儿地气比京城热,再等半个月我再收拾啊。” “我不是跟你要吃的!我说事儿呢!”祝大气结。 花姐道:“小祝,羊汤的事儿我来收拾,你甭管啦。” 祝大道:“你怎么也跟她学着啦?” 祝缨道:“娘也说接的不是个好活计,那不得多出点儿力么?我也不累,出门有马,吃饭也有人给我办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可今冬我要不盯着,一准有人偷懒,又要耽误明年的事。我才来,不能将事情做坏了。” 祝大道:“咋?他们没瞧见都打成那样了,还敢?” 祝缨笑道:“咱们不是才从京里出来的么?我每年经手多少杀头的案子,也没吓住人不犯法呀。我累一点,咱们就能过得更安稳一点。现在天气也还算好不是?到底凉快一点。” 张仙姑道:“那行,我还是跟你一起去。” 祝缨这一次是想把秋冬水利、两条路都顺路规划了,再到赵苏家那儿瞧瞧。想了一下现在这气候张仙姑应该不至于在路上生病,就说:“行。等这一路看完了,咱们就能回来好好准备过年了。” 张仙姑嘟嘟囔囔地:“哎呦,又得收拾行李了!” 到了福禄县之后,因为语言不通,也没别的事儿干,一看县衙空空荡荡完全不像是一个过日子的样子,张仙姑才花了两个月的功夫把后衙渐渐填满了。才有了个家的模样,又要出行了…… 此时天气虽然不算寒冷,却也有了点凉意,要带的衣服就多了一些。张仙姑又收拾了两只大箱子衣服铺盖才罢手。 ……—— 次日一早,祝缨先到县衙内理事,今年的大事几乎都完成了,她留了一些官吏在衙内维持日常的运转,自己与关丞一道去巡视。 关丞道:“下官?” “对啊,你地面熟。”祝缨说。在她到来之前关县丞是常驻本县最大的官,必然是熟悉许多事情的。 祝缨带着关丞、祁泰等人,先挨个乡地看水利情况,定下来各乡几条主要干渠的工程。带着祁泰也是为了算土方、人工之类。福禄县的地势不像京畿附近那样一马平川,它县内起伏不平,即使是有较大片田地的地方,田地周围走不多远也是丘陵山地。地势一旦不平,水利工程就不能照着她在京畿学的经验来了。 得重新琢磨! 好在福禄县原本不是一片空白,旧有不少灌溉渠。关丞自己没有很钻研这些,但是见得多了还是能给祝缨讲解一些的,他说:“您来瞧这儿,这个渠它就不能直来直去的,得绕个弯儿,这里的路也是这样的,不能一条道笔直地从山脚直冲上顶上,得盘山而建。” 懂了,工程量也就绕着弯儿地翻着番地上去了。 祝缨道:“去将顾翁请来。” 顾翁是一直住在县城而非最近被祝缨半强迫薅过来住的,他有不少田产是在县城周围的。顾翁此人,家国情怀有,但不多,可是他的家产在这儿,必然会关心与之相关的一切事务,农田水利方面多少能说一些。不止是在福禄县,全国各处都有这样的士绅,他们甚至比地方官更关心家乡的一些事。例如死了的李藏,家乡的气候如何是否有水旱灾变、粮食是否减产之类,他都关心。 顾翁也关心贯穿他的田产的水利工程。 才出县城没多远,再请顾翁过来也不过半天功夫。有了顾翁,祝缨就能问到更多的东西了。 顾翁道:“这一片的水渠好有几百年的光景了,这一段是朝廷征发民夫修的,那边那一小段绕过来的,还是老朽祖上自掘的渠哩!渠也不敢乱挖的,不然,到了雨水大的时候都冲坏了!干渠有石头垒一下更好。那边那一处,要是有条渠,还能再开出些田来” 祝缨往他指的地方看去,道:“地方不错。”那地方靠着顾翁的一块熟田,这人一准是想借县衙兴修水利的便利,引水过去方便他家开荒呢!这糟老头子鬼得很! 等等!这不是我在京兆对王云鹤干的事儿吗?!!! 她又问了顾翁关于人工的问题,顾翁道:“咳咳,有时候因为天气,多用几天工也是……” “嗯?”祝缨警觉了起来,这话音不对,因为天气原因延误工期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这老头子怎么特意提出来了? 一旁关丞急忙解释:“大人容禀,天下就没有准时停工的徭役!” 祝缨瞬间懂了,这事儿她见得多了。朝廷有规定,百姓每年给朝廷服若干天的徭役——朝廷不付工钱。但是地方上用人是不讲这个道理的,哪个人敢说我今年已经干满了,不干了,下一刻就得被抓起来关黑牢里醒醒脑子。 有时地方豪强如果盘剥得不那么厉害,真有百姓是“自愿”舍朝廷而就豪强的。 祝缨点点头,又问顾翁:“我瞧这儿山林很多,开荒不易吧?” 顾翁忙拱手道:“大人容禀,是很不易,不划算的。” 祝缨道:“容易只怕也不太愿意。” 世间山林虽多,许多还是有主的,山林产木材、竹子、野味、草药……等等。历朝以来有个“名山大泽不以封”,即最著名的山川连皇室王公等都不予封赐,位置好的山川都掌握在朝廷手里。这山川就像道路一样,经过都还要设卡收税呢。里面的优良的木材、矿产,也不让普通人随便去采。 一些小山池塘之类则为豪强士绅所有。大部分的士绅也不愿意开放山林,那是私产。他们宁愿留着自己进山打猎玩儿,或者收钱才许人去砍柴捕鱼之类。 此外又有一些散落的公用的小山、池塘,也并非所有人都能用。譬如一个村子的池塘,就不允许另外的村子来捕鱼。 总之,能有主的都有主了,没有主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力有所不及。以及可能有种种不便之处。 至于垦荒,这些地方也不是很适宜的。祝缨对农桑也不精通,在北方学的那点儿知识不敢生搬硬套到南方。因她从来没有参与过垦荒,见的都是熟田,便向顾翁请教。 顾翁也不太懂这个了,他找了个老佃农过来回答。 老农一听就摆手:“那可不容易!一片田,五年功夫也是成不了事的!” 历来朝廷有规定,开垦荒地,或五年、或十年要免租赋,放到福禄县这个地方来讲朝廷就是在占百姓的便宜。五年十年,并不足以开出一方产出稳定的糊口薄田。差不多是朝廷白用你的劳力,将将有点收成了,开始收租税了。 只有天然条件就很好的地方,这样开荒才有得赚。能够大面积开垦成功的,背后必然有一个大的势力在持续的支持。比如军屯,又或者提供耕牛、种子的民屯。 老农道:“别看这一片地草长得挺旺,真要种粮,它头几年就长不出什么粮来!一是肥力不足,二是种子不好,三是混杂野草……草和粮是不一样的,要不然,还种粮做甚?人都吃草得啦。” 老人说得头头是,祝缨心道:完蛋。 她原本是有个开垦荒地的计划的,福禄县一如所有的偏远地方一样,称得上是“地广人稀”。它以前是上县,人口不少,能凑成个上县就是因为它的地方大,不是因为人口密度高。 祝缨没再说话,派人把县城里各乡的头面“父老”都叫上了,心中想的垦荒的事先压后吧,先看看水利和道路。 ………… 这些乡绅们的长相有丑有俊,脑子有聪明有笨,但是遇到对自己有利的事情的时候,个个都是顾翁。祝缨仿佛看到了二、三十个绕在王云鹤身边试图诱拐王云鹤开渠经过自家田的自己! 祝缨心道:今晚就给老王写信忏悔,他当时对我真是太好了! 这些人里有脑子活络的,看到祝缨还带着父母出行,想起来她上回也是带着父母下乡的,心道:可真是个大孝子! 便有人趁夜给张仙姑和祝大送礼,请他们代为说项。 常寡妇找的张仙姑,她认为祝缨与母亲的关系更好一些,看一家三口站立的位置就能看出来,祝缨跟母亲之间的距离更近。她也搬到了县城居住,这些日子也看到了一些祝家的情况,张仙姑的话要多一些,家务是张仙姑和花姐在管。而花姐也是常伴张仙姑左右的。 祝家看起来生活简朴,不过看祝缨的一些衣饰颇为华美,常寡妇也不敢怠慢,提着一匣子的首饰来送张仙姑。 大不幸!张仙姑不会讲福禄方言! 张仙姑和祝大到这会儿也能听得懂一点本地方言了,说还是不行,不行还偏要硬说,觉得自己说的就是福禄方言。自信的样子跟福禄人自认说一口地道官话是一样一样的。 常寡妇开口,张仙姑听得云里雾里,张仙姑说话,常寡妇也听的七零八落。 张仙姑方言不行,看到首饰却看懂意思了,连连摆手推据,口里说:“犯法的犯法的!要抓起来的!” “犯法坐牢”是张仙姑的噩梦,丈夫孩子都蹲过大牢了,尤其是女儿,是万不能再叫她出事的。 常寡妇也听不懂张仙姑的话,也看懂了张仙姑的意思。也是没想到,这祝县令看起来油盐不进,家里人居然也这般清廉! 那一边找祝大走门路的人也是铩羽而归。 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一家子人,一个贪财的都没有?! 心里不满之余竟也有了一点佩服了。 却又共同担心,怕越是这样的官儿越能折腾!赵翁犹豫地说:“要是如王相公那样,自然是最好的!就怕这不图财,就要图权、图名,那可就完了!他才问我赵苏的事儿呢。” 顾翁大惊:“你怎么不早说呢?” 一群老头子、半老头子夹着几个年轻人,都忧心得不得了。生怕这新来的县令作什么夭!他们宁愿这货折腾他们,也不想他引了獠人乱起来,那可真是后患无穷。 祝缨不知道他们对自己的信任这么脆弱,还跟士绅们讨论修渠的方案,以一县之力满足所有地主的愿意显然是不可能的。她和诸“父老”约定了先整修干渠,同时再开五条支渠,这是今年的计划。明年继续修干渠,开新渠。最终形成一张水网。 有两姓争水的,以本地降雨来看,水的问题应当是不缺的,大部分的问题是由种庄稼时水的集中使用引发的。 祝缨道:“都不必争,我与你们设水门,分水。以在册田亩数为基准。一百亩田,三十亩的就分三成,七十亩的就分七成。分完了,再有多余的,再漫灌。有饭一起吃。真觉得太吃紧了,咱们就加紧修渠,也可开挖池泽蓄水。不过今年还是要爱惜民力,咱们一年一年的来。” 手里尚有隐瞒的田亩的人有点傻眼,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顾翁看她又不像是好大喜功的样子,问道:“您这要……几年……” 祝缨道:“怕我一下就走了?放心,我都会尽力安排的。” 此外,还有新括之隐户,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没有太多的积蓄,好好的人,谁当隐户呢?以前还有豪强管一管,现在就得朝廷考虑他们的生计了。祝缨又亲自将新入册的人口、田亩所在之地跑了一遍。 一边巡察,就地清点当地壮丁,抽丁征发动工修渠、修路。 眼看就要出福禄县了,赵翁指着前面说:“就那儿了!西乡。西乡赵家就是赵苏的家,他父亲名叫赵沣。”赵翁这么说着,实在好奇祝缨会怎么对这个也没有主动到县城来拜见的人。总不能大家都挨了打,就对这小子好吧? 那边也有人远远地骑匹矮马跑了过来问:“什么人?” 县丞上前喝道:“本县祝大人巡视到此,还不快来拜见?” 来人跑到跟前,滚鞍下马:“原来是关大人。” “快拜见县令大人。” 这是一个精壮的汉子,肤色微黑,倒头就拜:“拜见祝大人,小人这就去告诉我家主人前来迎接。” 祝缨道:“何必这么麻烦呢?咱们一道吧。” 走到半途,就见路上有人飞奔跑了,又走一阵,赵苏亲自过来迎接,当路站着长揖:“晚生赵苏,拜见大人。” 祝缨道:“不必多礼。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引路吧。” 赵翁还真猜错了,祝缨对这赵苏就很客气,理由很正当——白雉是赵苏献的,那不得客气一点吗? 赵翁瘪了瘪嘴。 ………… 又走了大半日才到了一所庄寨外面,此处占地颇广,水田在外,地里已没有劳作的人了。赵沣开了大门出来迎接,祝缨也不托大,在马上欠了欠身,之后下马步行到了赵沣面前,道:“你有一个好儿子。” 赵沣看了赵苏一眼道:“大人过奖了。草民多病,未曾拜见大人,幸而小儿还算有些用处。总算不辜负大人的关照。” 他又与赵翁等人招呼,将一行人迎了进去。祝缨留意看这庄里,混杂了些她不太熟悉的民居样式,木、石都有。到了一所正式的大院子前面,又有家丁列队相迎。祝缨看这些人里,有些人的长相与福禄县本地人稍有些差异。想到赵沣的妻子是獠人洞主的妹妹,心道:总会有些陪嫁的。 赵沣设了酒宴款待祝缨,又请张仙姑入内,由他的妻子招待。 祝缨道:“先不急,我们这一路来都是先办正事。” 赵沣道:“久闻大人干练宽厚,草民家中繁衍出的未及上册的人丁都已上报了。还有些人是拙荆陪嫁来的奴婢,又有些他们的亲戚来借住。” 赵翁心里大骂赵沣是个狐狸,一句话就把多拿多占的都推给獠人了!又不能当面骂出来,憋得要死。 祝缨道:“是吗?你不在县城不知道,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以前的事儿翻篇了,现在是说新事。” “草民愚钝,请教大人。” 祝缨对着关丞拨了拨手指,关丞道:“开渠、分水、修路!哎~照着在册的人口、田亩分。” 赵沣被噎了一下,道:“不、不知大人如、如何征发西乡?西乡偏僻,人丁不是很多呀。” 祝缨就地让他摆开地图,对他讲了依托旧渠的水利工程。说完还问他的意见,赵沣道:“都听大人的。” 态度不能说冷漠,却也有点客气的疏离。祝缨笑笑:“那就先这样了。” 赵沣忙叫人摆开宴来,祝缨也不要强行见他的妻子,但是说:“家父家母才过来没多久,老人学东西慢,言语不通,我能多陪陪他们就多陪陪。” 赵沣回头道:“去请娘子过来。” 不多会儿,他的妻子就被几个丫环拥簇着过来了。祝缨看这位正经的洞主家的妹妹,她应该是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却保养得很不错,皮肤仍然比较细腻,眉眼也端正,赵苏有点像她。她穿着绸衣,右衽,也梳着髻,衣服、鞋子上的绣纹却又透着些藏拙神秘的味道。首饰的式样也是各式混搭的。 她身边的侍女有两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又有几个比较年轻的,她们的衣饰也与她一样,有点混搭的味道。 这位娘子能说福禄方言,张仙姑能听懂一点,花姐如今听话问题不大,只是说得还不太标准。祝缨受了这位娘子半礼,然后将张仙姑和花姐客气地托付给了她:“家母家姐有劳娘子了。” 赵娘子道:“难得有这么多人来,上回这么热闹还是在我哥哥侄女来看我。” 祝缨道:“叨扰了。” 赵沣就让儿子过来斟酒,张仙姑急了,说:“她不能喝酒。” 她这话听懂的人不多,不过猜度其意应该是不让祝缨喝太多,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灌谁也不能灌大人的酒呀!” 最后是县丞做的翻译:“是说大人不能喝酒。” 赵家人微微低下了头,赵沣先饮了一杯。 祝缨道:“我还没动,你喝那个做什么?我到了你这里,连口水都是喝你家的,你都先喝一口么。” 赵沣讪讪地道:“大人恕罪,草民口渴,口渴。” 祝缨道:“都坐吧,我不能喝酒的原因你们以后就会知道啦。娘,你跟爹慢慢喝。” 张仙姑听得懂祝缨后面跟她说的话:“哦哦。”她听不懂别人的话也能看出来不对劲儿,大概是自己这话说错了,也讪讪地坐下,还招呼赵娘子也坐下喝酒。 祝缨对赵苏道:“你也坐吧,还不曾谢你呢。” 赵苏道:“不敢。” 众人尽力活跃气氛,那边祝大也听不大懂话,就与一个官话讲得最好的福禄县的乡绅、顾翁的外甥叫聊胜的碰杯喝酒。边喝边夸:“这酒够味儿!”他说的也不是标准官话,但是与说官话的人还是能勉强交流的。 赵沣见状,忙说:“大人不能饮酒,能饮茶么?” “当然。” 赵沣就让人上茶,又先谢了祝缨为福禄县免了逋租的事儿。祝缨道:“此事还要多谢府上帮忙呢。”她也起身,建议大家跟赵沣喝一杯,端着茶杯,环顾四周,说:“我与诸位乃是互相成就的。日后相处,自然会明白我的为人。” 赵沣心道:你的为人?你的为人是用衙门口那两排枷教人做人吗? 面上一派感动与惶恐:“草民这几十年从未见过大人这般与我等百姓推心置腹的上官呐!” 这马屁拍的!赵翁心里啐了他一口,这狗东西,娶獠女当老婆,不上县城拜见大人也没挨打,还在这儿假模假式的!当年要真与他家连了宗,现在真是要羞死人了。 赵翁感动地说:“我以前看贤侄就是个明白人,今日竟能将我们的心里话说得这么明白!我们心里也是这样想,只是说不出来。还是你有学问呐!” 一群乡绅在祝缨手里算是吃了小亏的,不想让赵沣也这么逍遥,又想让祝缨也在赵沣这里也碰个软钉子。一头夸赵沣,一头赞祝缨。 顾翁又夸赵苏:“看着也是个整齐的后生呐!怎么也不到县城里来呢?你瞧,今天要是大人不过来,你们家都不知道这开渠的事吧?到时候分水漏了你,大人心里过意不去,你自家也要耽误了农时呀。” 赵沣心道:老狗,跟着狗官来要人质了?! 祝缨道:“小郎君的官话很好,竟不是县学生吗?” 赵苏绷着脸,摇了摇头。祝缨看他脸色,觉得这倒好像揭了他的短处一般。回忆了一下与赵苏短暂的接触里,赵苏并不像是个不能读书的人。 她说:“这番巡视回去之后,我就要主持县学的遴选了,我看你像是个能学得进去的人,不妨一试。回来能够出仕,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赵沣心头微动,看看儿子,又看看老婆。他的妻子对他轻轻摇了摇头,赵沣沉痛地对祝缨道:“只怕小儿会辜负大人的期待。” 祝缨不马上强行跟他要儿子,还制止了顾翁等人,道:“不急,离冬至日还早,来!喝!” 她虽喝茶,却与这些人相谈甚欢,顾翁此时也想明白了:被小县令盯上的人,迟早得放血!现在自己等人再插话,被小县令瞧出来,怕是要先放自己等人的血了。他转了颜色,也只管说路上的见闻,说今年全县都能过个好年啦。 赵沣道:“今年也是小丰之年,酿点酒,到了冬天温一温,再围炉烤肉,妙!” 祝缨说:“说到这个提醒我了,回去就该烧炭啦。哎,老关,今年发炭,你自己个儿别备得太多没处使。” 关丞道:“那得砍树了。” 祝缨道:“正要说这个,我正琢磨着,开禁。” 众人都很关心:“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冬天都嫌冷,那等百姓人家冬天就更难过啦。你们看,这样,县里的山林开一开,凡在册的,每户每三天可以进去担一担柴出来。先试一个冬天,如果行,以后就都这样。如果出了什么纰漏,来年就停了。” 关丞道:“这样好!” 赵娘子听了,笑道:“忒麻烦,还要管,这里冬天也冻不死多少人。” 祝缨转头看了她一眼,正要请教,赵苏低低地叫了一声:“阿妈。” 赵娘子哼了一声,道:“这孩子,就是不爽快。” 祝缨道:“我瞧着他挺好的,不是个要父母操心的样子。娘子有一个好儿子。” 赵娘子轻笑一声:“大人真是个会说话的人。” “娘子觉得是,就真的是了。” 赵翁那边喝了点酒,说:“大人说的是,她们獠人女子,心直口快的。” 祝缨的眼角瞄到了赵苏皱了一下眉头,又看到赵娘子冷了脸,母子二人厌恶的表情一闪而过,又是一脸的平淡了。 祝缨道:“哪儿都有爽快人,哪儿也都有别扭的人,也不分哪块地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就喜欢跟爽快人说话,自己也喜欢有话就直说,以后我要说了实话你们可都不能记恨我。娘子,敬你。” 赵娘子哂笑一声,对祝缨举杯:“大人,你是个不叫人讨厌的人。” 一群人又是一起圆场,因靠近獠人,也染了些风俗,外面男人女人们唱起了歌,祝缨凝神听着调子,跟着吹起了笛子。赵娘子道:“这个好!”让侍女们跳起了舞。场面重新又热闹了起来。 祝缨一曲吹毕,对关丞说:“这样热闹可真好。以后咱们吃席也这样。” 关丞道:“但凭大人吩咐。” 一时宴散,赵沣安排大家住下,祝缨滴酒未沾脑子还清醒着,别人就东倒西歪的了。 ………… 祝缨回到了自己的住房,将侍女摒退:“水放下吧,我也没醉,不用人伺候,你们也早些歇息吧,想来明天还要早起做活。”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都不太敢,祝缨抬手接了盆:“走吧。对了,主人家要是还不急着睡,就请过来一见。” 侍女忐忑地退出了房间,去回赵家主人。 赵家一家三口正在吵架,赵苏跟亲娘闹别扭,赵沣在劝老婆:“娘子,他们有口无心的。” 赵娘子大骂:“赵沣!他们说我,我是生气,全不及你刚才这句话叫我恼火!你该知道我最讨厌什么!獠人?呸!不口头上贬人就不会说话了!” 赵沣委屈极了,老婆本来就是獠人嘛! 侍女的到来解救了父子俩,听了祝缨的话,赵沣道:“正文来了。” 赵娘子道:“来就来。” 赵苏道:“阿妈,还是我和爹去见大人吧。” “怎么?怕我不会说话?” 赵沣道:“你知道的,男人说事……何况,咱们总要留一手,咱们三个一同见了他,万一有什么事儿不得不答应,岂不就被他拿捏了?我们先去见他,万一有什么不得已,夫人殿后,过后还能反驳。” 赵娘子道:“也成。你们去吧。” 赵氏父子到了客房,祝缨已洗完了脸,正站在院子里仰面望天。两只灯笼近了,祝缨道:“天气不错。” 赵沣拱一拱手,道:“大人相召,不知所为何事?可是舍下招待不周?” 祝缨转头看他,道:“是有一件事想请教,客居在此不便乱走,只好请贤父子来叙话了。” 赵沣忙问何事。 祝缨道:“娘子是獠人?” “是。” “獠人是咱们的说法,他们自己,怎么称呼自己?” 赵沣一怔,赵苏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祝缨看着这两父子,道:“怎么?你们也不知道么?獠人。獠。听着凶恶。虽说凶点儿好,不容易被欺负,毕竟不是美称。南人骂北人侉,北人鄙薄南人蛮,互相之间叫起来顺耳么?依着我,称呼个南人北人就得了。你们说是不是?” 赵沣局促地一笑:“妇道人家心眼儿小……” 祝缨摆摆手:“受了欺负不吱声就是大度了?劝人大度,是要天打雷劈的。你要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别耽误了我问事儿,叫人误会我也是刻薄人。赵苏,你知道吗?” 赵沣忙说:“他小孩子家就更不知道了,大人稍等,我父子这就去问一问她。”拖着儿子离开了。 祝缨一笑,回到屋里挑亮了灯。 那边,一家三口又在一起说起了话。赵娘子道:“他真是这么问的?” 赵沣道:“那还有假?!我说,要不……” 赵娘子道:“要不什么?哼!我看那人说话好听,却是一颗心不知道有多少个眼子,我要亲自见她。” “这……” “嗯?” “好、好吧。” 一家三口又往客房里去。 祝缨房门正开着,看到他们来了,并不先起身,食指点点桌面,赵沣一家三口便走了进来。祝缨道:“就不用我招呼你们了吧?” 赵娘子是个爽快人,道:“他们问我话来着。大人知道吗?你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你想知道那个人……” “骗了一些洞主过来烧了?”祝缨接口道,“他是个瞻前不顾后的傻子。” 赵娘子一怔。 祝缨道:“所以,獠人到底叫什么?” 赵苏低声道:“以前听家母说过,不过是獠人之语……呃,音奇霞,意思,是美玉之族。” “产玉?” “发源之地产玉,后来迁徙,就没啦。” 祝缨道:“挺好。你也是良质美玉,想好了吗?官学遴选也是要考试的,你读过些什么书,准备温书了吗?” 赵沣左右一看,顶着老婆的目光问道:“犬子亦可么?” 祝缨道:“他哪儿有什么毛病吗?瞧着也不像个傻子。一个月有半个月不到学里上课的都占着名额呢,他为什么不行?我正要将这些名不符实的黜了去,另择良材好生栽培。留给福禄县几个能正经进学出仕的人,也算我在这里走过的痕迹了。” 赵沣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当真使得么?” 祝缨道:“福禄县的人又不比别人少一个脑子,怎么可能学业不如外面呢?县外的人,你看着他学识渊博,不过是因为他读的书多一点、见的多一点,并不因他特别的聪明。一颗种子落在沃土里罢了。落在薄沙地上的种子,不必觉得是自己不好。” 赵沣恨不得马上就答应了,想到了妻子,还是说:“这……容草民再想想。”然后频频对妻子使眼色。 祝缨摆摆手,问赵苏:“你的想法呢?只有你愿意,才能学得好,你要不愿意,纵使再聪明就是不肯学,也是不能成的。你要有别的志向,或是习武,或是旁的,也可以讲一讲。我与福禄县、与你们,是互相成就的。既然是互相,咱们就将事儿做好,顶好有商有量。” 赵沣还要客气,留个话尾好等跟妻子商量好了再给祝缨答复。赵苏已经抢在父母之前开口道:“晚生愿意!” “哎——”赵沣还要意思意思地阻止一下。 赵娘子却冷着脸说:“也行。就叫他去吧。” “是参加遴选,选不上我就只好再另给他开个名目留下来附学了。” 赵沣忙问:“这是何意?” 祝缨道:“我先书吏也是全县选,再远的乡也想挑几个,你猜是为什么?总不是为了把偏远的乡民都骗来宰了吃。我希望朝廷也能这样。所以我选学生也这么选。” 她的手横着在自己和赵家一家三口间来回摆了几下:“咱们,互相成就,如何?娘子?想问令兄的意思就去问,不过那是我与令兄、与诸美玉之间的事,得另算。我现在说的,是与我治下诸父老百姓的事,你且把那边放一放,咱们现在就说这边。” 赵娘子皱眉,道:“他是獠女所生的。” 祝缨道:“你这个獠女到了我面前还能坐下随口说话,我娘在我做官之前见了县令得先跪着。什么獠不獠的?你要是愿意了,回去给他收拾行李。对了,你们家在县城有房吗?” 赵沣忙说:“草民现在置办都来得及!您放心!” “没有我可以租给你啊。”祝缨说。 赵沣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仍然说:“既然是要读书,房子早晚都是要准备的。” 祝缨道:“仓促答应的事,未必不会后悔。你们一家三口回去再商量商量?西乡也巡得差不多了,安排好了修渠的工程,我过两天就得回去过冬了。离开前答复我就好。” 赵沣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便不多打搅大人休息了。”带着妻儿离开了。 第135章 见闻 “要去就去吧。”赵娘子看着儿子说。 祝缨给了一家三口反悔的机会也是因为这位赵娘子。赵沣父子一望就知道是很想做官的。可是,赵沣是为什么要娶一位“獠人”洞主的妹子呢?必然是有所图、有所求,那他就不能不重视妻子的意见。 洞主的妹妹又为什么能够嫁给赵沣而不被兄长阻拦呢?必是那位洞主也有所考量。 只要是这种情况,赵娘子最终就拦不了儿子,而赵家父子也必得再问一下赵娘子的意见。得给人家一个全了所有人面子的步骤。 赵娘子心中不无疑虑,却也知阻拦不是个办法,她说:“去了要是受了委屈,可别回来找我哭!” 赵苏恭敬地低下了头。 赵沣道:“娘子果真答应了么?要是心里不愿意,咱们再同他商量商量嘛!” “还商量什么?你们俩巴不得现在就飞过去了!”赵娘子快人快语,“唉,去就去吧。人家把爹娘都带过来了,我还能不让儿子去他那里吗?” 赵沣掩饰地咳嗽一声,故意对儿子说:“喏,县令大人心中满是诚意,我们便答应叫你过去。” “是。” 赵娘子道:“叫他们给你收拾好行李,冬天了,多带些衣服。” “是。” 赵沣道:“我来安排他的住处。” 赵娘子道:“别去投靠旁人!” “我省得。” 赵娘子伸出手来,理了理儿子的领子,说:“那个县令,一个人满身的心眼子,看着倒不是个蛮横的人。心慈手软倒不像是装的。心软一点也好,你过去了不会受他的欺负。既然是个聪明人,就不容易干傻事。” 她絮絮地叮嘱了好一些,又让赵苏到了县城之后:“要是受了气也别忍着!怕了他们怎的?!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官儿,还不定做不做得成,没得为了个水里的月亮倒叫人欺负了。” 赵苏道:“是。” 赵娘子最后一咬牙:“去睡吧!”她自己率先进了内室,赵苏又对父亲一揖才回到自己房里。 赵苏洗沐之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去县城他是愿意的。年轻男子谁没个四海为家、叱咤风云的野心呢?然而他的出身必然会遇到许多不服,要好好应对…… 第二天起来,赵家就开始收拾赵苏上县城的行装了,衣服铺盖书籍等等用具之外,又有三四个家仆,两个书僮。赵娘子还给了他一个婆子一个丫环,因为嫌弃男仆不如女仆贴心,必要他带上。赵沣则叮嘱儿子:“既是去进学的,就不要沉缅于男欢女爱。县城里女人多,妓-女也多,一定不要贪恋女色!” 赵苏无奈地看了父亲一眼,赵沣道:“我是要你小心小心再小心!年轻男子,忠孝仁义,多半是毁在一个色字上的,能在色字上头克制,你这辈子就算成了一半儿了。你看看我!” 赵苏无言地听父亲训完,向父亲又要了一匹马,才觉得不算白挨了两顿训诫。 祝缨这边,西乡的工程也筹划完了,眼见得下面开始征人、动工,她才率一干人等启程回县城。 赵沣还是推说“病着”赵娘子也要“照顾丈夫”,反正派了儿子跟着去了,夫妇二人呆在家里呆得理直气壮,还明着送儿子跟祝缨走。 祝缨身边赵翁、顾翁等人则想:任你倚獠为恶、跋扈可恶,还不得要交个“质子”上县城与我们一样? 祝缨依旧是一脸平静,对赵沣夫妇道:“人跟着我走,一路必是安全的,到了县城我也会安排他温书。”她的身后,祝大和张仙姑还带着点宿醉,心里嘀咕着这酒后劲真大以后不能多喝了。 赵沣场面话说得很肯切:“小儿便拜托大人了!” 祝缨道:“放心。” 一行人便踏上了回去的路。 ……—— 赵苏得了个特别的待遇,他骑马就落后祝缨半个马身,与另一边的关丞二人一左一右,显出身份上的不同来。 这体验有点新奇,由于母系的原因赵苏一直以来都是被人“另眼相待”的,不能说是歧视,也得说是“不同”。这“不同”里绝不包括特别的优待,一种隐约的防备倒是足足的。 还未出西乡的时候,赵苏斟酌一下,也向祝缨介绍一下本乡的情况。何处是新开的田、何处又是旧有的渠,西乡的父老们生活还是比较清苦的,因为地理条件不太好。西乡人与他舅家那里的交往也是有的,多数是以物易物,有时候也用金银交易,舅舅那边也收铜钱。 祝缨道:“你们相处倒是平和。” 关丞道:“不平和也不能联姻呐,您瞧他们家多和睦。” 他当县丞主持福禄县的时候人家两家早就结亲了,两家互为倚仗,县丞也是奈何他们不得的。 祝缨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 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说着,很快就出了西乡地界,然后就是“父老”们发挥的时候了。“父老”们也想看看水渠修得怎么样了,如果有什么毛病趁着在大家都在外头可以跟县令马上告状,提新要求。如果干得好了,也可以拍一拍县令的马屁,以期留个好印象,接下来有事相求的时候留个钩子。 两排大枷效果非凡,连走的几个乡干活都还认真。来的时候祝缨与他们订了个约:只要眼下的工程修好了,除非突发意外需要抢险,否则今年的徭役就这么些了,她不再多征发。明年的徭役,明年再说。并且许诺,除非今年县衙漏雨、院墙塌了,否则她不征发乡间民伕去县城服役。县衙有事也是明年再说。 赵苏的眼神里带着几分估量,打量着这似乎有些改变的乡野。西乡、西乡附近都是他常行走的地方,地面情形他还是比较熟悉的。人们脸上很少见到这种略显舒缓的表情,田间庄稼已然收割完了,但是人们都不太紧张。 赵苏猜测这或许与清了逋租、又没有过份的征发有关。 沿途路过乡绅们的家,他们也都邀请祝缨等一行人到自家庄子上留宿一宿,这与祝缨第一次巡视时只有鸡毛蒜皮比,实在是一个大大的进步。夏天那次巡视,她连赵沣父子都不曾见过,那会儿赵沣推说带着老婆孩子去看大舅子了呢。不止赵沣,阖县的乡绅她也没见着几个。 十三乡走过了一多半,祝缨还算满意。途中也看到了几处水渠修得略偏了些,她也都给指正了,让返工修好:“你要偏了,怎么与旁人的连通?过几天我再使人来看!” 赵苏一路安静地跟着,看祝缨做着许多琐碎的事务,几乎不像是一个县令,倒想个管事。这些事儿连他的父亲有时候也不亲力亲为的,祝缨都要问一问。一日,路过一个村子,祝缨还记得夏天的时候村中有个无赖偷了隔壁家的鸡的事儿,又问隔壁家有没有受到无赖的报负。 失主道:“贼人胆虚,他不敢哩。” 祝缨道:“那便好。”又问失主今年的收成,乡里有没有再增收捐税,知不知道她已免了县中逋租,此后这一项不许再征收了等等。 失主也一一作答:“只开挖新渠,各家再出几升米当口粮。” 祝缨又问了具体是几升米,工期多长之类,得知是糙米,一家出二升之后便说:“这二升米是另外收的么?” “呃,是。也还能出得起。” 祝缨微微皱眉,问道:“这些不大够吧?” “再搀点儿干菜、豆子之类就差不多啦!” 祝缨道:“那倒还行。” 与他们聊完,又被本地乡绅请去他们家住了一夜。当晚吃完饭,祝缨便把里正等叫了过来,说:“为什么又另收了二升米?”这种村头徭役是不会拨发口粮的,都是乡民自带。既然自带口粮为何又要再征粮。 里正道:“该征发的壮丁都征了,各家再生火做饭送过来又耽误事儿,就一总叫了几个人家的婆娘来做饭。也不能叫人家白干,所以才有这二升米。各处都是这么办的。” “柴呢?” “蒙大人的恩典,过几天就分几个人去砍些来,也是够的。” 祝缨一点头,不再多问。她知道,这些工程最终还得着落在这些人头上。修渠,他们是愿意的,从可怜人身上再揩点可怜的油水也是不可避免的。只要做得不太过份,稍稍揩点油,也是无法的事情。 赵苏心道:心软不好说,心细琐碎是实。 第二天,祝缨吃完了早饭,突然道:“你们慢慢走,老关、祁先生,咱们上马!”又叫了小吴、童立等几个年轻衙役,最后还点了赵苏同行。 让大队坐着车跟张仙姑等人慢行,祝缨等人着骑马疾驰到了邻乡的工地上。 到了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工地上到处都是人。山地丘陵修渠与平原不同,平原主要就是挖土,山地丘陵还要担石头、平掉树根,同时还要留意脚下别滑了、山坡会不会有隐患,一旦线路规划不对或者工程上有纰漏,大雨下来,整个山坡一滑,水渠也就没了。活儿干得热火朝天却也透着点小心。 赵苏心道:阿妈这回说对了,县令心眼是挺多的。 祝缨这一突袭,就看出工地上的弊端来了。她冲到了一个老者的面前,老头子头发都白了,衣服上有补丁有破洞,还颤巍巍地跟人抬一筐石头。祝缨跳下马来,问道:“阿翁,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老头子抬起头来看她,一双眼睛略有些浑浊,道:“修渠,当然要来啦。” 祝缨道:“您多大了?” “七、七十啦。” “家里还有谁?” “没、没啦,就我自己。” “那不对,”祝缨说,“不该叫您来修这渠的。” 七十岁的老人上工,能干多少活?死工地上了就是她苛刻。她才不干这亏本买卖呢!所以最初定的时候,她是把年龄放到六十以下的。抽丁也不抽六十岁以上的。怎么还有七十老翁来修渠呢? 再者,老头家里没别人了,是个孤寡老人,也不应该让他上工。 两人才说了几句话,就有一个穿得还算整齐的壮年男子过来:“什么人?!” 祝缨眯起了眼:“你很闲。” 来人看她的衣饰是乡间少见的华美,再看她身后有几人穿着号衣,忙把手里的马鞭藏到了背后:“大大大大人?” 祝缨道:“你是里正?我怎么没有见过?” “咱们村子大,不止我一个,我就是来监、监工的。” 祝缨没有马上发作,而是问道:“这人犯罪了吗?” 她没有马上做结论说他们故意虐待老人,“老人”只是指的年龄,并不是指人的品德,也有许多人年轻人不着四六作奸犯科,到老了孤苦无依再祸害不了别人,祝缨也不好强求别人照顾他。所以她先问。 来者道:“啊?犯罪?什么罪?” “瞧着没人帮他,还以为他得罪人了。” 来人陪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本村贫苦,听说要修渠了,老少爷们能来干活的都来了。” 祝缨道:“去村里瞧瞧。”又指着老者道:“阿翁别干了,咱们一同回家吧。” 里正抬起袖子擦汗,手上一个不稳,马鞭掉到了地上,他慌忙伏下身子去拣。祝缨背着手慢慢地走,小吴牵着马跟在后面。赵苏觉得很奇怪,照说县令应该不太知道村子在哪里,但是祝缨就好像知道一样,左转右转,绕过遮眼的树木之后走进了一个村落。 里正在村口就大喊:“大伯、大伯!大人来了!” 祝缨还是慢慢地走着,这村子她上次没有来过,县里村子那么多,难免会漏掉一二。里面村长小跑着出来了,村子里几处炊烟正往天上飘,村长上前就拜:“大人。” 祝缨看着他,四十上下,老头子工地出苦力他倒在村里很自在,问道:“村长?里正?” “是。” “家里几口人?” “七、七口。” “工地上有你几口?” “两两一一口……” 祝缨遁着炊烟走过去,只见一所大屋,搁朱家村就得是于妙妙那样的大户人家,里面正在做着饭。推开门,只见几个妇人围着两口大锅,屋檐下,一个干净整齐的中年女子正在晒着太阳,看她们干活。 看到他来,妇人们看了一眼,都站住了停下手。祝缨走近了大锅,看里面煮的都是掺着野菜的豆子还有煮得看不清的一点糙米,也算饭、也算菜。 她问:“这是给上工的人吃的?” “是,是啊。” “粮食哪儿来的?各家凑上来的就是这样的吗?” “是……” 祝缨提起勺子尝了一口,没油没盐还有点硌牙。她皱皱眉,将这一口菜粥咽了,对村长说:“你干的好事。” 村长腿一软,跪了下来。 祝缨道:“我又不是来抄你家的,怕什么?”又对檐下那位小跑着过来的妇人躬一躬身,“打扰了。”带人退出了这家院子。 赵苏心道:太客气啦,全不像传说中那样的狠。 祝缨在村子里慢慢地转,村长、村子在家的儿子、侄子,以及若干村民或跟随、或围观,也有躲在墙角指指点点的,也有小声嘀咕的,却都不敢大声。祝缨问老者:“阿翁住在哪里?” 老者道:“前前边儿。” 他倒不像祝家当年那样被挤兑到村外半山腰上,因为这个村子本身就依着个小山铺开。他的房子是间半塌的草房,夹着两边两家板房中间。两边的房子基是石头,上面是木头,不能说如何好,到底是个家的样子。 祝缨看了一眼这房子,道:“你与他们同姓吗?” “哎。怎么没过继一个?” “哪,哪有人愿意呢?老了有人给挖个坑就得啦。” 村上躬身凑上前,道:“族、族里都会管的。” 祝缨道:“我走这些地方,这么使老人的你是头一个,可真叫我开了眼了。”笑死,活着这么作践人,死了一埋就觉得对人好了? 此时日已近午,村口又是一阵喧闹——赵翁等人后续也跟了过来。 祝缨也不挪地方,就让小吴把人叫过来,对顾翁道:“来了?”指指身后,“瞧瞧。” 一大群的乡绅也是极有威慑力的,村长汗透重衣。祝缨问关丞:“我免了逋租、不再加税,底下人究竟办得如何?” 关丞拍胸脯保证:“并不敢违逆!” 祝缨道:“那好,祁先生,开始吧。” 祁泰就一个用处:账。 村长的账也是七零八落的,祁泰翻了个白眼:“这不叫账。” 如果算是账,也是一本狗肉账,烂得一塌糊涂。 村长一家子跪下来头都磕破了。祝缨道:“把老人家扶起来。你呀,四个儿子,很威风吧?你威风了,你娘要为了你磕头。” 她一看就知道这村长威风。这村长一个老娘,一个老婆,四个儿子,哪个村里有四个儿子都能横着走了。 祝缨皱了皱眉,道:“二十。” 村民们还没反应过来,小吴就大声说:“二十大板!”衙役上前,按倒村长先敲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打完,祝缨并没有黜他的职,只是理解了王云鹤一路能做到京兆还保持着正直奋发实在是难得!一般人见天处理这些事,多少豪情都得磨没了,天下大同的信念都得破灭。 她指着村长说:“我是怎么抽丁上工的?你家里人歇着,倒叫旁人代!” 村长的老娘哭诉:“大人,要怪就怪我老婆子,小孙子正温书,叫他考学哩!” 祝缨看了一眼村长家的孩子,有两个一看就不像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他们的手指不对。再看另两个,其中一个就有点书卷味儿了。她问这个孩子:“读过书?” 这孩子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是、是。” “知道什么是鸠杖吗?” 这孩子张了张口,紧张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祝缨道:“赵苏,你告诉他?” 赵苏道:“据《后汉书》载:仲秋之月,县道皆案户比民。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王杖,哺之糜粥。八十、九十,礼有加赐。王杖长九尺,端以鸠鸟之为饰。是尊老敬老之意。” 祝缨指着老者问村长:“他是你同族?他多大了?同族有相帮之义,他一孤寡老人,你叫他去抬石头?混账玩艺儿!” 发作完了却又安排村长接着干,让他的小儿子:“不是读书么?帮你父亲把账记好!”接着慢慢告诉他们,七十岁的老人是有优待的,是可以不纳税、不服役的,活到八十岁,免除他一个儿孙的徭役,为的是这个儿孙可以侍奉这位老人,九十岁,免俩。 祝缨说完,叹了一口气:“咱们走吧。” 今天这事儿办得,她自己都憋气。但是换掉一个村长是没有用的,下一个村长如果想干下去,要么是一个同样家里有好几个儿子的,要么就得特别精明机敏能治得了全村的——有这样的人,祝缨就给薅县城去帮忙了。 末了,还得这货来接着干。她也只能打这混账一顿,让他皮紧一点。 赵苏目睹此事,心道:尊老敬贤倒是礼仪之邦的朝廷命官该有的样子了。 …… 祝缨又接着巡视了一些工地,也有突袭的,也有按着正常的日程走的。遇有错误也都纠正,多半是像那挨了打的村长一样,还没来得及干点大的就被按住了。祝缨也不客气,一路打了回来。 沿途紧张得要命,她的脸上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依旧平静,该吃吃该睡睡什么都没受到影响。遇到干得好的,她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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