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零星花了十九贯九百零七钱。大夫也得钱,家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请得动的江湖郎中,她心好,咱们意思意思收九十三文,凑个整。 她的衣裳,我做的,连料带工四百二十七文,鞋,我买的,两双一百文。住我家里,不能叫她睡地上,打家具,连料带工,五贯零六百九十一文。吃我的饭,这几个月我就不算钱了,做工抵了。 她做工又打坏了些家什,家父的壶不太值钱,家母新买的蒸锅也不太值钱,大姐的药瓶打碎了一架子,合起来算个两贯。她没洗过绸缎衣服,不会干活,给我把年节赐的好缎子衣服都洗坏了,连工带料,算个五十贯不算多吧?打坏了一件瓷器、两件玉器。这些我都得着落在她身上讨来。折价四十二贯。加起来,一百贯零二百一十八文。” 她报得这一串价有零有整,加起来……万年县令心算没那么快,示意文书记下来算一算。文书一通算,算了出来:“确实合得上。” 万年县令问杜家叔叔:“你们何时上门?” “就……就刚才……” 万年县令就信了祝缨说的是实情了,他认为这么短时间不可能造这样的假出来。 他本来是怀疑祝缨的,因为这是一个常用的侵吞百姓财产的手法。什么你欠了我的钱之类。讲道理的给你利滚利,不讲道理的直接伪造证据。一个几贯钱就能买到的奴婢,不值得祝缨花这份心思。 哪怕没在这丫头身上花这么多钱,写了个虚的借条,那也是一开始雇她的时候动的事,跟现在这个没关系。又问杜大姐,杜大姐只会说:“小祝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万年县令就认了祝缨说的是对的,有想起来:“她父母尸骨未寒,你就要发嫁她?真是禽兽不如!人领回去也需她出孝再议婚!”要杜家叔叔和瘸子付钱带人走。这二人哪有这些钱?瘸子瘫倒在地,哭得惨极了。万年县令喝道:“肃静!” 即时写了判词,判杜家叔叔把钱还给瘸子,瘸子听到这里不哭了。又判杜家叔叔付钱给祝缨,再把人带走。 祝缨道:“且慢,我还没算利息呢?” 这些人算利钱,那是利滚利的算,不是高利贷也够受的了。多少穷人的家产,欠两三年钱就没了。杜家叔叔脸也青了,连连摆手:“人我不要了。” 祝缨笑道:“如今滚一滚利,我能买这样二十个人!再也不缺人使了。” 杜家叔叔打了个哆嗦,万年县令无奈地道:“祝丞。”祝缨笑道:“既然如此,让他具结,他们全家哪怕一条狗敢靠近我家方圆十里,他全家连人带狗的腿都给它打折!” 万年县令品级比祝缨高,但是她是大理寺的人,说不定明天就有案子复核落她手里,也肯卖她这个面子,也知道这些人,气上来了不为这些钱,就为了面子也得把人留下。而且祝缨的证据是齐全的。如果祝缨要求万年县帮忙追索一百贯的债务,万年县也头疼。不如赶走这个乡下人,让祝缨把女仆领回家,免得万年县还要麻烦。 一个小案子,万年县令马上就给结了。 杜大姐不停叩头,祝缨赶紧给她提了回来:“回去找大姐领罚去!”这人一副逃出生天的样子,生怕万年县看不出破绽是怎么的? 万年县令一拍醒木,退堂了。 祝缨对邻居们一拱手:“多谢各位主持正义。”邻居们都说:“哪里哪里?”心里想的是,平日里看三郎不哼不哈,竟真真是个狠角色! ………… 一家五口回到家里,杜大姐认真给祝缨磕头,哪怕是卖断终身她也认了,落叔叔手里不如给祝家当一辈子仆人。 祝缨把借据交给她:“拿去玩儿吧。” 杜大姐怔住了。 祝缨道:“吃饭了,吃完了还有事儿呢。” 花姐道:“对对,还要读书呢。” 祝缨笑笑。 杜大姐把借据一揣:“我去烧火。” 吃完了饭,杜大姐刷碗,花姐拿着针线到了西厢。祝缨在写东西,花姐等她写完一张小纸条才说:“那个借据……” 借据是下午外面人吵嚷的时候祝缨拉着花姐现写的,花姐也签了名当证人,杜大姐的指节是祝缨随手画的,手印是借着拉她起来的时候印的。 祝缨道:“拿给王大人,他也不能说是假的啊!他最讲证据了。” 花姐道:“淘气。这点小案子,也到不了他的案头。” 祝缨道:“他会看一看的,只要证据齐,他也没话说。” “你写的什么?” 祝缨道:“不告诉你。” “不说就不说吧,你这个主意,付小娘子那里可不可以用的?” 祝缨道:“那不是公然挑衅么?一个是欠我的钱,二个是欠我的钱,三个还是欠我的钱,万年县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了。何况,我也没有那么多的钱呀。” 花姐道:“是啊,让有心人听到了该找你的麻烦了。” 祝缨,从六品,祖宗三代穷鬼,哪来那么多钱叫别人欠她的? “付小娘子——”祝缨说,“你别管,我来想办法。一会儿我出去一趟,别问。” “好、好。小祝,不要因为我一时多事,叫你干不好的事。”花姐说。 祝缨笑笑:“我干的事,怎么会不好?” 等祝大和张仙姑躺下,祝缨悄悄出了门,一路到了慈惠庵,轻轻翻过围墙,摸到了付小娘子的住处。识字是吧? 她往付小娘子枕边放了张小纸条,再一颗小石子将她打醒。确定付小娘子看到了纸条,她才离开,摸到了花街后街。 花街正热闹,祝缨不走近,看着一对老夫妇坚定而无措地在一个小院子外面。拿个弹弓,弹了一张团起的小纸团,确定他们看了上面的内容,四处张望寻人。祝缨悄悄地回到了家里,洗漱,睡觉。 第95章 巧合 祝缨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深了,虫鸣声显得更响了一些。祝缨没敲门,依旧是翻墙上屋回来,猫一样的落在院子里。 西厢的窗子上透着橘黄的灯光,花姐还在西厢里等她。祝缨推开西厢的门,花姐道:“回来了?” “嗯。”祝缨一边回答,一边洗手。 花姐见她回来了也就放心了。她素来相信祝缨,一夜睡得极安稳。京城的另外两处,却有三个人睡得一点也不好。 ………… 付小娘子哪能睡得安稳?本就迷迷糊糊,一惊就醒了。她是个识字的女人,拿了字条匆匆点着灯一看,上面写着几行字,是道指令。上面告诉她,如果想要摆脱丈夫,明天下午某时某刻到某处,见到一对老夫妇之后,就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他们。阅后即焚。后面附了个暗号:当归。 另一边,花街后街上,牛晋将纸团摊开,上面也是几行字,写着指令。告诉他们夫妇二人,如果想要讨回女儿,明天下午某时某刻到某处,见到一个年轻妇人之后,把自己的遭遇告诉她。阅后即焚。后面附了个暗号:梨。 付小娘子拿到纸条,心道:莫非佛祖显灵,叫我去见贵人?好帮我脱离苦海? 牛晋夫妇拿到纸条,心道:莫非心到神知,叫我去见贵人?好叫我儿跳出火坑? 两边人的睡意都消了。 付小娘子坐在桌前,看着字条发呆,她用力记住上面的地址和暗号,然后看着阅后即焚几个字躇踌了。烧了,就什么凭据也没有了,怕有意外。不烧,又恐怕不知踪迹的什么飞贼神鬼不再帮她了。这一趟,去是不去呢?不去,眼见的掉进火坑。去,能有用吗? 牛晋夫妇亦是如此,花街此时虽然有人已就寝,不少灯还亮着。他们夫妇守的这一家因为被搅了局,只能骂骂咧咧地先关门睡觉了。夫妇二人在院外站了一阵儿,更夫路过也摇头叹息,劝他们:“总这么守着也受不了呀!今天已是这样了,她也接不了客,你们回去休息吧。” 夫妇二人很快决定回家去商议对策。牛大娘子道:“就去看一看,孩子等不得了。”牛晋道:“万一是个骗子呢?”牛大娘子道:“没管咱们要钱,咱们就去看看。万一呢?”两人也是犹豫不决。 到钟楼上的钟响起来,牛晋做出了决定:“那就去瞧瞧!” 那一边,付小娘子也被钟声惊醒:我去了又怎样?不去,能熬过今天,还能熬得过明天? 纸条上的时辰是下午,他们两处内心煎熬,惶惶不安,将纸条上的时间、地点看了又看。 付小娘子心想:我先到,在附近守着,看有没有人进去,看他是人是鬼。 牛晋夫妇商议:“先到一阵儿,看看是什么人弄的鬼!” 付小娘子胡乱吃了点早饭就将儿子托付给尼师:“我出去一趟,看能不能央告人再借点钱搪塞了他。我现在不能走,我走了,他是不会养孩子的。” 尼师道:“阿弥陀佛,你去吧,我去对他说。记得你还有个孩子在这里就好。” 付小娘子出了山门,人来人往之间,她大声对丈夫说:“我去借钱!孩子还在这里,你要真是个人,就别闹孩子!”她丈夫本是要捉她走的,想她去借钱,倒也不是不行,道:“我就在这里等,你不回来,我就着落在这一窝子贼秃身上要人!” 付小娘子转身进了尼姑,大哭一场,扶着头,从后门出去了。 她到了指定的地点,是一处荒废的破院子,季节的原因,四处长满了荒草,藏身倒是很好藏身的。她站在外面想要找个合适的隐蔽点,不想那一边来了两个人,她要躲起来,头上伤还没好,行动疾了,眼前一黑,一跤跌坐在了地上。 付小娘子的动静引来牛晋夫妇的注意,他们俩也是提前到了的。牛晋夫妇听到响动,牛晋在前、牛大娘子在后,两人踮脚走了过来,问道:“小娘子,你为何孤身在此?” 付小娘子扶着头看向这两个人,答道:“妾路过……” 两下都愣住了,付小娘子看,这一处荒废的破房子,一对夫妇。牛晋夫妇看,一个小娘子。两个心里都起了疑,又都有点吃不准。牛晋夫妇衣服虽不华贵却也干净整洁没有补丁,说是贵人家的管事也不算离谱。但付小娘子一身布衣,袖口、肘上都是补丁,还包着头,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个能解决牛晋问题的人。 然而两下一对眼,又都觉得好像就是这个人。双方又都不敢认,牛大娘子扶起付小娘子,付小娘子道了谢,双方各自胡乱选了个方向,走了。又不走远,不远不近地标着那个破院子,直等到过了约定的时刻,心里都想:难道? 牛大娘子推着牛晋,付小娘子扶着头,都小心地往破房子走去。到了破房子外面又都站住了。 牛大娘子伸手指了指房子:“你也是?” 付小娘子道:“你们也?” 两下竟在院子外见了面。 付小娘子说:“当归。” 牛晋说:“梨。” 暗号合上了,他们需得找一个能说话的地方,双方都拖不起时间,最终只得相互扶持进了落子。 院门“吱”一声在他们身后关了。 他们到了院子里的正房,只见里面积了厚厚的灰,完全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三人也来不及讲究了,互相说了自己的遭遇。付小娘子一听,牛晋夫妇连养女也救不了,她也只能骂两句:“身上掉下来的肉,不要也就算了,怎么还要害她?能有机会叫她好好做人,为什么偏要她当鬼?” 说着,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自己也是跑了,然而那是无奈,且以为儿子能在宗族看顾下有口饭吃。她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为什么亲娘要这么对女儿!要能带走儿子,她当然就带走了!付小娘子忍不住落泪。 牛大娘子想起养女,花了如许心血,眼见无能为力,也哭了。 牛晋对付小娘子的丈夫也颇不以为然:“染上恶习本已不该,败光家业的时候就该知道悔改!浪子回头未为不可!竟还殴打稚子胁迫妻子,虎毒不食子,真是禽兽不如!” 牛晋心头忽地一动,说:“我儿当归。你当与夫离。” 付小娘子道:“那可就太好了!” 牛大娘子道:“还是合计合计怎么办吧!孩子们都在受苦呢。” 一语提醒了其他两个人,他们的纸条上都没有写下一步怎么面,总不能他们碰了面,这事儿就了结了吧?双方各掏出了自己的字条,惊奇地发现上面的字迹变浅了,心中都是一突。牛大娘子道:“坏了!别是因为我们没有烧了字条,他就不帮咱们了吧?” 牛晋道:“莫慌。我们现烧也来得及!快!” 付小娘子指着桌子说:“看!” 那张桌子上一层灰,只有一张纸上放着一副打火的家什是新的,他们拿起火镰、火绒,牛晋打火烧字条,付小娘子也拿出自己的那张一并引着了火。牛大娘子却又有新发现,她拿着那张垫在下面的纸,说:“这上头也有字。” 三人凑上去一看,上面写着——互助除害。 三人心头一跳,接着往下看,写得简单明了。付小娘子的丈夫只要在,就能祸害她一辈子,不止是她,还有她儿子,她也不能真不管儿子,所以,得那个男人死。牛晋的养女也是,亲生母亲是他们自己都确认的了,也没办法说不是原来的那个孩子,老妓铁了心要回闺女,那是谁都拦不住的。她也得死。 但是让你们自己下手,肯定不行,所以,你们交换,“互助”一下。如果愿意,去屋后树下拿一个盒子,里面有两封信,告诉你们方法,如果不愿意,阅后即焚,你们双方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倒霉各自的去。提醒一下,指望恶人幡然悔悟是做梦,就算他悔悟了,你们的罪也受了,等他们悔悟的时候,两个女人不定被卖了几回、转了多少遍手了。你们要不在乎这样,也随便。反正跟别人也没关系。 双方的心都扑通直跳。 彼此心里都充满着惊骇、犹疑、恐惧,以及一丝丝的……这也可以吗? 他们想走,脚步却又挪不开。 付小娘子想着自己,想着儿子,想着丈夫已然带了买主来拿自己,买主是个比自己故去父亲还要年老的人,买主的大娘子厉害得紧!年轻时,诸妾侍婢有敢亲切者,轻的卖走,重的毁伤,所以至今无子。 牛晋夫妇在花街站了好几天了,看着浪荡子弟,看着种种老中青年,种种奇形怪状之人来来去去。愿不愿意呢? 付小娘子挪了挪脚步,牛大娘子也跟着动了动,牛晋借着把这张纸条也“阅后即焚”,思忖主着。纸烧完了,他拿起打火的家什,说:“先看看是什么样的信,再说。” ……………… 牛晋夫妇回到了家中,邻居们关切地问:“牛老爹,怎么样?有眉目了吗?不如真去官府告一告?” 牛晋苦笑道:“那是她亲娘。” “我今天听到一件事,兴许能帮着你。” “什么事?!”牛大娘子急切地问。 邻居道:“昨天,万年县也有个案子,那家小官人说,人带走行,先付一百贯……” 牛晋道:“人家是个小官人,只有那样的身份才能做那样的事。我养这个孩子,她要真个拿出钱来,我难道真个把闺女卖还给她?往高里算价,我们这样的小康人家养个孩子能花几个钱?” 邻居扼腕:“那怎么办呀?” 牛晋想起自己那个信封里说的,道:“既然不能讲道理,要打官司也不能随便就打了,我去找个专会打官司的人吧。” 邻居道:“京城地面上哪还有好的讼师?能出手段的讼棍都死的死、逃的逃了。” 牛晋道:“总要试一试的。” “今天已经晚了。” “时辰紧,我今天先打听人去,先约上了,明天再详谈也不迟。老婆子,快些!” 邻居在后面叹息:“好好的女孩儿啊!”邻居也是看着牛家养女长大的,回去给家中小佛像供了炷香:“菩萨菩萨你睁睁眼,好叫那老虔婆今晚就横死!” 牛晋夫妇往外找了一圈,照着指示找着了一个住在小单间的落魄文人模样的讼师。讼师听到有生意上门,先是一喜,道:“请进请进,无论争产、殴斗、婚姻官司,包您赢!”又是一惊:“不会有什么非法的勾当吧?” 牛晋道:“那倒没有,是小女的事儿。今天来得急,没来得及备礼物,明天,”他打量了一下讼师局促的居住环境,道,“明天,明天一早,小老儿请先生到那边茶楼里详谈。” 讼师不好意思地说:“好!” 牛晋夫妇回到家里,这一夜依旧睡得不踏实,第二天早早地就爬了起来,也没心吃饭。牛大娘子往女儿的房里坐着,暗自垂泪,哭也哭得不安心。牛晋往外买了早点回来,牛大娘子道:“一会儿还要请客,我这会儿也吃不下,等会儿一块儿吃两口吧。” 两人赶到了茶楼,大早上的,有营生的在忙碌,没营生的闲逛也没有这么早,就只有这一桌客人掌柜伙计眼里看不到他们也得看得到了。 讼师与牛晋夫妇互相致礼,牛晋招呼上茶果点心,早点还有肉菜盘子。讼师塞了个半饱,才问:“老先生,究竟是何事?”牛大娘子一开口就带着哭腔:“为的小女。” “大娘子莫急,慢慢说来。” 接着由牛晋说,牛大娘子则在一边啜泣,一个说、一个哭,引得正闲的掌柜和伙计都来听。讼师好容易把事儿弄明白了,张口第一句就很懂:“那娼妇,官的私的?” 牛晋道:“是私娼。” 讼师嘴比脑子快,问完了一句又后悔了,这是好长时间没有大官司了,他有点急了,不该这么沉不住气的。他清清嗓子,说:“论说,以前有过例子,养恩大于生恩,然而那是双方身份相当。你们这个,一方是贱籍,一方是良民,混淆良贱,先就不合礼法,她把人要回去,你也是白养。她又只有这一个女儿,要回来供养自己,于情于理都是合的。想来老先生自己心里也是明白的,否则不至于往那私娼窠子里站岗。” 牛晋道:“先生只管说怎么办,我必重谢的。” 讼师慢条厮理又吃了一块五花肉,抹抹嘴,才说:“这私的,倒比官的好办些。若是官的,我劝你们趁早死心。私的么,还有转圜的余地,不过要……”他比了个数钱的手势。 牛晋道:“只要官司能打成。” 两人又是一番的讲价,牛晋道:“走得匆忙,身上没带钱,先生放心,你我可写下文书……” “哎哎哎,那个可不好这么弄!”讼师说。官府不喜欢讼师,他还写文书?找打不是? 牛晋道:“容我先去筹钱,您后半晌到我家里来拿。” 讼师道:“好!小可这就回去写诉状,您的事情,可耽误不起啊!”牛晋让掌柜的给讼师打包吃食回家,讼师也没有拒绝,提着纸包走了。掌柜的却是个热心肠,往牛晋对面一坐,道:“老先生,你可信不得这个人呀!有这个钱,不如雇两个人,把你家小娘子抢回来一藏。都比找他可靠!” 牛大娘子其实已经动了个“既然官司能赢,为什么还要杀人?人是好杀的么?”的想法,见掌柜的这么说,忙问:“怎么?” “凡大包大揽的,没有能成的!且京城地面的讼棍,有名的、有本事的,不是刺配就是逃走。这一个,您见着他那衣着打扮了吗?吃东西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他像是个有本事的人吗?别闺女没救回来,倒被他把养老钱给骗了。有那钱呀,跟那鸨子好好讲讲价,把闺女买回来都行!” 牛晋夫妇听了一耳朵掌柜的说辞,犹豫着回到家里,半真半假筹了些钱。下午讼师来的时候,牛晋道:“还差五贯。”讼师道:“老先生可真是……要讲价,上午就该讲定,我忆写好了状子带来,你……我只好把后半截撕了,给你前半截了,您现在出的,就是前半截的价。” 两下正在讲着,忽然来了一个邻居:“牛老爹!大喜!菩萨显灵了!” 牛晋站了起来:“我还喜呢?” “哎~那个老鸨子,今晨被人发现淹死在了井里啦!她家门口还有一只跌破了的酒壶,喝醉失足!哎哟哟!你赶紧接女儿去呀!别叫他们抢了先!” 牛晋夫妇大喜,对讼师道:“劳先生白跑一趟,早间饭食算我请的,这里有五百钱,先生拿去雇车回家。” 讼师还要理论:“她的身份已然被人知道,你不要打官司追回吗?” 邻居先说话了:“你这人好生无礼!孩子亲娘没了,不就轮到养父母了吗?又不是官的,私的,花些钱就赎了来!牛老爹,钱省着些,你还要拿一笔钱接女儿呢!” 牛晋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道:“对对,老婆子,钱收起来,接女儿。” ………… 清晨的河面上笼着一层轻雾,极薄。整个花街都在沉睡,劳累了半宿,她们还要再等一小会儿才能起来,送客,准备一天的生活。付小娘子紧张极了,她的那封信里,让她这个时候过来,说,从某个门里会有一个女人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这个女人会站在河岸不远处的一口井边,她只要轻轻一推,就可以了。 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已经为她安排好了一切。 真的能行吗? 付小娘子躲在一株柳树后面,看到那个小门里真的走出来一个穿着大红纱裙的女子,步子有一点不那么良家,体态却还保持着一点风韵。这个女人走到了井边,到了她藏身的柳树前面,手里果然拿着一封信。 付小娘子耐心地等着,几次伸出手去,又缩回了树后。女子的耐心似乎也耗尽了,对着河面骂骂咧咧:“什么玩艺儿?倒要老娘等,莫不是戏弄老娘?”她又拿出那封信看了一看,喃喃地说:“三百贯,三百贯……还是少了,我要找他要五百贯……再要彩缎十,不二十匹。” 付小娘子不再犹豫! 猛地一用力!扑通一声,女子掉进了井里,付小娘子扯住了那封信抢了过来,又躲回了柳树后,周围是沉睡的花街。终于,井里没有任何声音了。 付小娘子的心噗噗直跳。 她杀人了! 不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只是那么轻轻的一推。 纸被攥得皱了,她理平信纸读出了信的内容:想买这女人的女儿,但是因为她的事情闹得太大,所以不愿意到她家里去,也不想叫别人知道,如果有意,就清晨没有人的时候,带着信到外面井边面谈。出价三百贯,当然,可以还价。 付小娘子把信团成一团,揣了起来。 一口气跑到了庵堂,付小娘子坐在地上倚着后门,紧张得手脚都在发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跑回来的。好像过了很久,一个小尼姑走了进来,说:“小娘子,你怎么在这里?” 付小娘子抱着头,说:“我想早些出去,看能不能乞着钱,没吃早饭,头有点晕,坐这儿缓一缓。” 小尼姑把她搀了起来,说:“咱们先回去,再慢慢想办法吧。” 付小娘子进了屋里,说:“我好些了,先去厨下帮忙,再给孩子盛碗粥。” “师父说,你再拿一个鸡蛋给小郎。” “哎……哎!” 盛粥的时候,她顺手把纸团扔到了灶下,看着那里的火先一暗,接着亮起来,慢慢把纸团烧成了灰烬。 看着灶火,她想:我的事儿,怎么办呢?他们会失信吗? 厨房里的人多了起来,付小娘子帮忙把粥盛进大桶里,看尼姑们担出去吃早饭,自己也盛了锅底两碗粥,拿了一个白煮蛋,回房剥开了,在粥里压碎了,掺着喂儿子吃。小孩子被打得很重,摇醒了又咳血,张口吃了一口,对着母亲笑笑,说:“娘,不哭。” 付小娘子一点胃口也没有了,说:“娘没哭,你吃。” 小孩子尽力吃了半碗就吃不动了,付小娘子小心地把孩子放平,她听尼师说,这里治儿科不是很擅长,但是能看出来,恐怕伤着了内脏,不是很容易治好。付小娘子走的时候狠心,再让她见着小孩子,眼前曙光又现,她就又舍不得孩子了,想着让小孩子好好的。 粥放得凉了的时候,花姐来了,问道:“怎么了?” 花姐心里惦记着庵堂,今天过来时想祝缨已经出手了,应该事情就妥了,不想在山门外却看到了付小娘子的丈夫还在那里,她就来问问付小娘子有什么变化。 付小娘子道:“他,吃不下东西。” 花姐道:“你先吃饭,我给你看一会儿孩子。”心中很奇怪:怎么回事呢? 付小娘子吃了两口,忽然问:“那个畜牲还在外面吗?” 花姐点点头。付小娘子心里一则以愁,一则以恨,愁此人不走,恨此人不死。连带的,将那个策划的神秘人也怨上了:我已动了手,那个畜牲怎么还活着呢? 屋子里十分安静,一旁的杜大姐说:“我去帮尼师。”她在这里住了两年,熟门熟路,找到了尼师之后拿出一份契书,说:“师傅,我有一件难事。” 尼师道:“你的劫数不是已经过了吗?” 杜大姐说:“这个,我拿着觉得不得劲儿。又不知道怎么办好。” 尼师将契书一看,道:“哦,你欠主人家的。他们还给你了?” 杜大姐说:“我没欠钱。” 尼师一声叹息:“这是在救你的命啊,没有这些钱,你就要被带走了。” “我知道的。可是这……” 尼师道:“这个东西,在你的手上是没有用的。” “那我……” 尼师慈爱地抚着她的头,说:“自己想,什么时候都不迟。” “师傅,我是个笨人。” 尼师道:“你把这个交给他,以后就再无反悔的余地了。不交给他,以后你有事,他未必再保你。” 杜大姐脸上现出难过的神情来,尼师道:“日子长着呢,慢慢想。” “哎。师傅,我回去帮忙了。” 杜大姐虽然一直话不多,花姐还是察觉出了不对来,问道:“杜大姐,有什么难事么?” 杜大姐脱口而出:“想付小娘子哩。” 主仆二人叹息了一回,看看付小娘子,人也呆呆地坐着。主仆二人都为她发愁:能借着儿子的病拖个一天两天、三天五天,久了,可怎么办呢?那个男人的早饭,都是庵里给他拿了两个馒头,他还嫌弃没有酒肉,要带了妻儿回去呢。 付小娘子只管想:我的事呢?他们办了没有? 忽然又想起来:对了,我还有事没办! 她跑了出去找到尼师。尼师正在算账,小尼姑把她拦在了屋子外面。尼师放下账本,走出来问道:“什么事?”付小娘子哭着说:“孩子,孩子咳血了。”尼师道:“你先去,我这就来。” 往孩子病榻前看了一回,说:“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了。” 付小娘子又哭了起来,忽然说:“能、能求求别的大夫么?”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十分不好意思。 尼师很怜惜她,说:“你也可试试,有合适的,可以请过来瞧。我只这孩子不宜挪动。再者,他父亲还在外面……” 付小娘子当即起身:“我从后门走。” 她这一天走了许多个药铺讨药,好些人都在街上看到了她。第二天,她依旧避开了丈夫出门。等她晚间回来的时候,却听小尼姑说:“那个人没在山门前了。你要小心呀。” 付小娘子知道,她给这庵堂带了许多麻烦来,好些个小尼姑被那个男人下三路地骂。她低声说:“实在不行,我就走,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啦。” 小尼姑心里有点不快,但付小娘子这么说,她又不好意思了起来,说:“都是苦命人,能护一时是一时,你要能逃走,不如就逃。逃得远远的才好,不然要被找到的。” 付小娘子一声惨笑:“能逃到哪里呢?” 两个正说着话,外面跑进来另一个尼姑,说:“小娘子,你快去看看,是不是你男人。” 付小娘子道:“他?他又干什么了?” “死了,就在前面走两个街口的一条巷子里……” 付小娘子跳得弹了起来:“什么?死、死、死、了?”“神了。”她非常小声地说。 “小娘子?” “我……我去看看。” 那个男人倒在路边,脑袋上老大一个血口子,脑袋边是一块石头,显然是被这块石头打的。他的脚边掉着一只已经开了线的布袋,上面绣着漂亮的仙鹤,四下散着几枚骰子。巷子里地上散着一堆竹竿。 付小娘子看了,连连后退,按着胸口,心想:这就解脱了吗? 她呆呆地看着,引起了旁人的注意,道:“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吓着了?快回家吧。” 付小娘子大大地喘了一口气,说:“是我的丈夫。” 围观的人都露出同情的神色来,有人嘀咕:年纪轻轻死了丈夫,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不多会儿,衙役也来了,一边排开众人一边问:“出什么事了?” 围观的人同情付小娘子,七嘴八舌代她说了:“她丈夫,走路上就死了。” 衙役们问:“怎么死的?哪里人氏?为何在此?有何仇人?与我们去万年县走一趟吧!” 死的人不是权贵,疑凶也不是周游,惊动不了许多大人物,在哪个地界上出事就归谁管了。万年县先把人、尸都带走,衙役们还问:“小娘子你头上也有伤,也是仇人所害么?” 付小娘子道:“不是,我不能跟你们走,我儿子还病着呢!” 衙役都同情她,说:“你男人这是横死,得先去讲明,你才好领尸回去安葬。不然,为了儿子叫丈夫尸身晾着也不像个事儿。” 任凭她怎么叫儿子,付小娘子也被一同带到了万年县衙。 ………… 县衙越来越近,付小娘子心里越怕,脑袋里也嗡嗡地响了起来。她咬牙坚持着。 万年县衙门口,恍惚间看到一个着绿衣的少年含笑着从里面出来,边走边对里面的人说说:“留步留步,勿送勿送!” 衙役们忙上来见礼:“小祝大人。” “小祝大人”道:“这是……有官司?柳令,我能也看一看么?只看,什么都不干。” 万年县令从里面走了出来,道:“祝丞还是这么个脾气呀。” 衙役们慌乱拜见县令。 万年县令不太怕小案子,小案子容结,一看抬着个尸首过来,他的心也提了起来,问道:“怎么回事?” 衙役道:“里长报说巷子里发现一具男尸,我们赶到的时候又看到这个小娘子在旁边,说是她的丈夫,就一起带过来了。” 万年县令命连人带尸都带进去,然后让仵作来验尸。付小娘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只见那个小祝大人看看自己,看看尸体,很犹豫的样子。万年县令道:“三郎是大理寺丞,莫非……” 大理寺的?姓祝?小……小祝大人?等等,那不是朱大娘的兄弟吗?!!! 付小娘子仿佛抓着了救命稻草一般,扑了过去:“小祝大人?你可认得朱大娘么?我是寄居在慈惠寺的……求你,托朱大娘帮我照看我儿子!” “小祝大人”惊讶了:“你是付小娘子?” “是!” 万年县令与祝缨就是个面子情,他也不喜欢大理寺的人干预他的案子。今天祝缨过来是谢一谢他给解决了一份麻烦的,也没多少谢礼,一份帖子,亲自过来,也是个情份不是? 现遇到了这样的事,万年县令一则不愿意祝缨插手,二又怕案断得不好被追查,便把祝缨当成个“证人”,来牵涉其中。问道:“祝丞识得此女?” 祝缨上前,小声对他和主簿说了小付娘子的遭遇。说:“家姐提过,为了躲丈夫,头都撞破了。这几天舍下也遇到了些烦恼事,故而没有多留意。还以为她的丈夫知道羞耻走了呢,怎么会突然死了?我还以为先出事的会是她的儿子,三岁的孩子,被个大男人下死手打,就为了逼出孩子的母亲,啧啧!” 她又压低了声音,说:“我的一点小心思,还是该问一问这小娘子这两天都在干什么,是否与她有关。毕竟,这丈夫不仁不义在先,妻子有点什么想法也不奇怪。” 这话说到万年县令心头去了,他将醒木一拍,先审付小娘子。 付小娘子心道:神了! 便将自己这几天的事都说了:“想着先借些钱搪塞了过去,再求尼师治我儿子。没想到儿子吐血了,就出去求有没有好的儿科……” 她是人证也有,物证也有,孩子的伤也是真的。 万年县令一拍醒木,问:“现场可有凶嫌?” 衙役道:“只有围观的人。” 又问现场还有什么东西。衙役将一块石头拿了出来,此时仵作也到了。万年县的仵作比京兆府的干活糙一些,将石头与头上的伤口一比,说:“凶器正是此物!” 祝缨看看石头,又看看付小娘子,万年县令问道:“怎么?” 祝缨道:“我想看看现场,行么?” 万年县令想起他的本事,心道:也罢,就叫你看上一看。 那边主簿则怀疑上了,他问:“小娘子,你怎么不伤心呢?” 付小娘子跪坐在地上,仰脸瞪着他。祝缨摇摇头:“她不笑就不错了。”话音才落,付小娘子真的笑了起来,祝缨也噎住了。 万年县令咳嗽一声,道:“看来不是这个妇人了。” 他与祝缨去看了现场,现场早就一塌糊涂了,什么人都有。祝缨并非真心想找出“真凶”,看了一圈,说:“我不便多言。这事儿到了我手上我再说,到不了大理寺,就不用说啦。” 万年县令仍然客气了一回,说:“祝丞话里有话,你我如今还需打机锋么?”祝缨也就指着竹竿散落的地方说:“这里有擦痕,是失脚滑落的痕迹。” 万年县令也仔细看了一圈,点点头,说:“唔,踩到竹竿上,头撞到了石头所致。”看到这里,他已有心把这案子当作意外来结了。辖内发生了命案,他得破案不说,还说明他的治安不好。如果有刀伤之类明显的谋杀,那是怎么也得找个凶手结案的。这个案子么……意外的结果是他能够接受的。 祝缨蹲了下来,又看了一看,忽然问道:“尸体是仰面还是俯卧?伤口在哪一面?跌倒后有无旋转?” 万年县令一面有点恼她多事,一面想:大理寺出来的,真有点本领。眼下虽然讨厌,不过真有疑难的时候,可以请教他。于是也就不得罪她,问衙役。衙役道:“小人们看时,是仰面,脑后有伤。” 万年县令道:“那就是踩着竹竿滑倒,挣扎的时候旋了个身儿,脑袋磕着了。”他于是命衙役们现场演示一下:“你们两个,在这边等着接他。你,去那边,跌一个。” 被选中的衙役暗叫倒霉,只得装模作样地跌了一回,位置也是刚刚好。万年县令点点头:“不错,应该就是意外了。”又向祝缨道了谢。祝缨道:“不嫌弃我多事就好了。我刚才是见猎心喜,觉得事情有点巧,才多嘴了。” 两人互相客气客气。祝缨显得十分不好意思,听万年县要仵作填尸格,让付小娘子把尸体领回去。就说:“看她也可怜,我出几百钱,雇个车吧,不然,叫她怎么运回去?” 万年县令笑道:“三郎真是心软。” “柳令取笑了,我要不这么做,回家是要落埋怨的。” 出了钱,祝缨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再去管付小娘子怎么样了。 ………… 付小娘子拿着钱,把尸体领了回去,央了尼师:“帮忙给他烧了。” 尼师道:“你这些钱怕是不够的。”几百钱买来的柴,够把尸体烧焦,恐怕不够烧成灰。焦尸,怪吓人的。 付小娘子叹气道:“那也只好随便雇几个人找块地埋了。我是再也没钱管他了。孩子……” 尼师道:“睡了。” 尼师不问,小尼姑们没这个定力,下了晚课还有人过来问付小娘子:“出了什么事了?” 付小娘子说:“死鬼踩了竹竿子跌倒,头撞到石头上撞死了。唉,万年县叫我领回来安葬。我也没那个钱,车钱还是小祝大人赏的。就是朱大娘常提起的那个兄弟,也来到咱们这里的。” 尼姑们叽叽喳喳:“原来是他!他是个好人呢……” 付小娘子道:“是啊,好人。”虽然只是有点温,不过比起帮自己筹划的那个神秘人确实更让人安心。另一个隐在暗处的人,总是让人害怕的,生怕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来,又要让自己做什么事。 不知道,牛氏夫妇怎么样了…… ………… 牛氏夫妇领回了养女,一家三口抱头痛哭。不同于死了一个良民,又是血糊糊的现场。花街河边的井里淹死一个妓-女,过于平淡,竟没有人想过去追究。有尸体,有井,还是淹死的。 仵作也不愿意去仔细扒拉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女的尸体,尸格一填,就是一个失足落水。 牛氏夫妇抢先递了状子,花了钱把养女赎了出来。理由也是老无所依。也肯认当年抱养孩子的事做错了,也肯受罚。他们的状子递上去,反而引起长安县的怀疑了,然而牛晋当时正在茶楼准备打官司,此事有一整个茶楼的证人。 判他案子的是长安县,与万年县也不在一处,长安县也算是查过了,写了个看得过去的结语,草草将此案了结。 牛晋一家三口也绝不愿意去争那老妓的遗产,由长安县将此处无主的宅子收了发卖,被另一个老妓买了下来,依旧做着原来的营生。牛晋一家也不再打听此事,辗转换了个地方,索性招赘一个女婿,立意与这段往事不再有任何的牵扯,从此与付小娘子如两条游鱼相忘于江湖。 他们与付小娘子一样,试图忘记这件事,将往事深深埋在了心底。牛晋总是告诉自己:他信上说,不履约便要当心脱不了籍,如今我儿已然脱籍,我再不用担心被威胁了。 他却不知,策划整个事件的人并不想威胁他什么。 第96章 凿空 夏天就要过去了,花姐的第一个有名有号的病人温母眼看着大好,花姐欢欣之余却又担心着另一件事。付小娘子如今脸上渐渐有了光彩,在庵堂里顶了杜大姐之前干的活计。头上的伤也结了痂,天气火热不好再捂着,索性就晾开了。她的儿子仍然虚弱,但是一天也能多醒一阵儿了。 花姐每每看到她就想起自己曾经对祝缨说过她的事儿,也不知道她丈夫的死与祝缨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花姐犹豫了两天,到底不放心,尝试着问祝缨:“别是你妨死他们的吧?这是不是要折你的功德?”她想,如果真是有什么代价,不如就让她来吧,她尽力多救治些人好来折抵。 祝缨当时正在做绢花,听了忍不住笑了:“什么?什么?妨?叫你别信什么神神鬼鬼的了,世上哪有鬼神呢?依我看,都是巧合才有这样的结果。” 花姐仔细看她,祝缨也回看,花姐从祝缨的脸上实在不出端倪来,说:“你说是就是。”这才渐渐高兴了起来。 她们俩说说笑笑,将张仙姑也引了来。张仙姑近来家务活都有杜大姐承担了大部分,愈发的闲了,问祝缨:“明天我同温大娘子约了去庵里,她家大郎陪着呢,你也来吧?” 祝缨心想,这陪母亲上香也是许多人该做的事,明天是休沐,时间也正好。便说:“好。” 一家子除了祝大都去慈惠庵,只有祝大依旧去找老徐,说:“他这回是真的要不好了,我得看看。” 祝缨道:“那你雇个车,坐车去。天还热着呢,别中暑了。” 祝大美滋滋地答应了,且说不用给他钱,他自己有钱雇车。张仙姑在他背后真翻白眼,这一回倒是没有再下他的面子——张仙姑看到了正在扫地的杜大姐。自从家里有了仆人,张仙姑说话也越来越克制了一点,总觉得要给家里人留那么一点面子才好。只是常常会忘,今天是看到了,就又想起来了。 外头杜大姐并不知道自己是张仙姑的一道紧箍咒,扫完了地,又检查水缸是不是满的,再看碗橱上的纱布有没有盖好、老鼠夹子上有没有老鼠之类。最后回到自己房里,拿出个笸箩,搬张凳子坐在大门边上做针线。祝家给她添了四季衣裳,一季只有一身。上次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祝缨要给她带添一身,她没有要,讨了半匹张仙姑用剩的布,准备自己做。花姐帮她裁了,她现在自己缝,预备缝完了的碎布再做两双布鞋。 一边缝一边想,这样的主人家,算不错了,给衣裳给鞋,吃的也跟主人家差不多。祝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也没什么规矩。吃饭就一张大桌子,只有祝缨偶尔会在自己房里加一顿餐。杜大姐也不敢上桌,也不想上桌,一来不是一家人,二来自己吃更自在些。她要么在厨房、要么在自己房里,先把主人家桌上的饭菜盛满,再拣剩下的给自己盛,也能每天吃点肉。 也不挨打,她想。 缝完了一只袖子,她也拿定了主意。当天晚上,拿见花姐和祝缨又一处读书,便揣了那张契书到了西厢,当地一跪。 祝缨正在西厢北屋里的书桌后坐着,花姐打横,一见她跪下了,两人都吃了一惊:“怎么了?” 杜大姐把契书拿了出来,也不说话。祝缨与花姐对望一眼,花姐过去扶起她:“有什么话,起来说。这个,不是让你收好吗?还没烧掉吗?” 杜大姐将契书放到桌上,说:“我拿着这个没用的。” 祝缨道:“没用就烧了它。你的叔叔是不敢过来的。” 杜大姐见她不收,反而急了。她叔叔敢不敢过来,全是看这位主人家的意思。她承这么大的恩情,就这么拿着月钱,跟没事人一样?想想好像也不对劲儿。邻居背地里说:小祝大人心软是心软,心软的人硬起心肠来才是真的狠。 杜大姐又跪下了:“您、您收下吧。”她嘴也不灵,心里有那个意思,因没读过书没见过世面,总也不能将那个意思翻出来。 花姐道:“小祝。” 祝缨道:“大姐,你收下吧。”又使眼色让她去安抚杜大姐。杜大姐这个样子,她看在眼里也明白。日子过得下去,谁想当仆人呢?自己的原因,祝缨甚至一开始都不是买仆人,而是雇。 花姐今天这书是看不下去了,带着杜大姐去了东厢,两人低低说了一阵儿。杜大姐心眼儿实在,花姐当然是个好人,尼师收留她更久,她必要把契书奉上。花姐只好收了她这契书,对她说:“雇你的时候讲好的事儿,还是不变。” 杜大姐心中稍安,道:“好。” 花姐知道她这样心里未必好过,与她又聊了一阵儿,约定明天一道去慈惠庵,杜大姐才露出一点笑来。 ……——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早早起来,祝大出去买早餐,杜大姐在灶下烧了水、煮了粥,又熬一大锅绿豆汤,预备放凉了回来喝。 吃完了饭,一家人才换上出门的衣服。祝缨最利索,换一身夏绸,穿一双轻便绸鞋,腰间还是那把腰扇,拿着个长盒子出来。先到正房里:“来,挑几枝戴戴。” 张仙姑正对着镜子来回照,杜大姐不是巧手的梳头丫环,张仙姑还是自己打扮。一看盒子,里面是好枝当季花朵样子的绢花,各色都有,说:“哎哟,这是哪儿来的?你又乱买东西啦!我的东西够戴啦!你瞧,我这簪子金的也有、银的也有,镶珠子的、挂坠儿的,你又买了花儿来!这得多少钱?你得攒着些钱才好!哎哟哎哟,这么多的花样哦!” 祝大正在理衣服,闻言道:“瞧你这样儿!孩子给你的,你的就戴!反正她有数儿!”但是也说祝缨,“老三啊,你也是,花钱别这么大手大脚的,得给自己攒点儿,以后用钱的时候多着呢。” 张仙姑道:“那你还说她!老三啊,我都老啦,拿两个就够啦。今天温大娘子也去,我才戴,跟街坊们我也不戴这个。你该拿去给花儿姐戴戴的,年轻轻的,正该打扮,别总那么素净哩。以后也不用总给我拿啦,得多少钱哦……”她心里还嘀咕,要是你也能这么打扮起来,该多好。这整天,官儿做得威风,我的心里却像做贼一样。 祝缨道:“没多少钱,我自己做的。” 张仙姑扶了扶下巴:“啥?” 祝缨看她拿了两枝,托着盒子出去了:“我给大姐送去。” 那边花姐也梳妆到了尾声,看了盒子也说:“你买这个做什么?我们会自己收拾的,你在外面忙还不够,还要再费这个心。依我说,你也别太耗神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是不是?什么都放在心里琢磨,别累着了。” 祝缨笑道:“这就是弛了。我做的。” 花姐来了精神:“哎呀,做得可真好!本来不想戴的,也得戴一戴。”她拣了朵嫩黄、浅粉并蒂的往鬓边一插,对着镜子照照。祝缨看着绢花衬着她的脸粉嫩嫩的,道:“好看。” 花姐嗔道:“什么呀。是花儿好看。” “嗯。” 等到了慈惠庵,温家母子也刚刚到。两家人寒暄,温岳与祝缨说些宫里的闲话,什么禁军拿了个私自倒卖宫中器物的小宦官。那边温家婆媳与丫环都一阵惊呼,两人看过去,却是妇人们见面互夸,温小娘子夸花姐头上的绢花好看,张仙姑一时得意,说是祝缨做的。 温岳道:“小祝,还有这手段?” 祝缨道:“哪儿啊,上回破案,物证里的个绢花,觉得着好。随手一做,宫样的绢花三百文一朵,我这个也就只值三十文。” 温岳被逗笑了:“你家仆人,怎么样了?” “女仆就这一个啦。男仆要跟我出门的,还要仔细些才好。我这人,麻烦。” 温岳道:“旁的还罢了,贴身伺候的可得小心。你照着以后管家的样子去找、去养。唉,都以为有人伺候就可以放心了,其实不是的。养仆人也像习武,你功夫下在哪里,就在哪里出本事。” 祝缨道:“是。你说的对。” 那边女人们拜了佛,又四下转转,又遇付小娘子。付小娘子看着比之前轻快一些,却又仍有愁事。她这里倒不怕被丈夫绑回去了。可是她儿子的病依旧没有起色,弄得她依旧忧愁。有个儿子,她还能守得住,没有儿子,守不守都由不得她了。 众人听得一阵叹息。又叹息她儿子的花费,庵堂慈悲,也不能去填无底洞。 花姐道:“总是要有个正经营生的。”普通女子家里没给她本钱,除了嫁人,针线,洗衣之类,也没个来钱的项目。花姐想劝付小娘子学医,比如儿科,既能照料儿子,又能有门手艺。或者妇科,像她这样,其实也不错。 温母和温小娘子听了付小娘子的遭遇也都同情,说:“花儿姐说的很有道理,你不妨一试。”在她们看来,花姐也算是官眷,行医属于个人爱好、积德行善,所以不将之视作一个职业,而将花姐愿意为她们诊治视作人情。如果付小娘子能习得医术并以此为业,则多个大夫,也是好事。付小娘子也能借此养活自己和儿子。 温母道:“你现有儿子,要好好养他养大。不能只闷头傻吃苦呀!也得看看哪样划算不是?” 付小娘子道:“大娘子说的是。”她其实也在想生计的事,做小买卖是连本钱也没有的,做女仆,就一切不由自己了,恐怕照顾儿子也不可能。她想,不如就先在这里住着,帮着打杂抵了食宿,也好照顾儿子。 温母叫温岳:“先取两贯钱来给尼师,供这小娘子一月食宿,叫她试试。” 付小娘子忙道谢。 他们做了这一件好事,心情都不错,在庵堂用了清淡的斋饭后,各自还家。 ………… 祝缨将张仙姑和花姐送回家,祝大还没回来,张仙姑要歇个午觉:“天儿热,你们也都睡一阵儿吧。” 祝缨和花姐出了正房,给张仙姑把竹帘放下,对花姐说:“我出去走走。” 花姐道:“好,路上小心,怪热的,你走荫凉地儿。” 祝缨笑道:“好。” 她取了顶斗笠戴上,此时的斗笠已不是扮货郎时的粗糙货了,编得细细的,用细布包了边儿。先去老马那儿喝了碗茶,再往赌场转了两圈,也不下注,只在那时看看就出来。最后到了花街。 午后的花街,懒洋洋的,客人不多。五娘家已经换了主事人,一个笑盈盈的三十来岁的女娘看着像是个话事人。祝缨没进去,转看了九娘家,还是那个老样子,看起来像是更幽静清凉一点。她也没进去。 又踱到了后街,站在桥边,犹豫先看老穆还是先去井边,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到了。” 祝缨一回看,正看到花姐和杜大姐两个人,杜大姐手里还提着一个小药箱子。温母所赠的药箱有点大,沉,花姐只在应官眷之邀的时候才让杜大姐背着那个箱子。现在就一个小药箱子,轻便。 三人竟在这里不期而遇! 祝缨和花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问:“你来干嘛?” 杜大姐默默地把药箱尽力提高一点,以示女主人没人做不好的事。祝缨对花姐道:“先忙你的。” 花姐道:“给她们送点药,都是苦命人,我能帮的也有限。”如果能,她是想这条花街整个儿空了才好!她也没地方安置这些人,也不知道让她们做什么好。一个两个的,家里正缺仆人,再雇一二也没什么。这么些人,能干什么?都跟她当郎中还是都跟她去当尼姑呢? 祝缨陪着她,默默去送了药。这个地方居住的条件比小江出租的那个院子还要差一些。小江为人喜欢整洁,她也挑租客,哪怕是出租的院子也要求尽量保持干净。这个院子,很有点繁花开败之后的腐败味道。东一个西一个的红灯笼,她们尽力在破旧的房子上装饰一两件新东西,倒得这里更糟糕了。 花姐到了一间屋子里,里面一股劣质香粉的味儿,祝缨打了个喷嚏。有住在这里的女人拿眼睛往祝缨身上钩,祝缨板着脸一声不吭。正经的房子也有个习惯,譬如正房三间、厢房三间这样的格局,这里的房子是挨着墙建,一排成了个回字形,能盖几间盖几间。一间房子里,一个等着被淘汰的活人。 祝缨闷声不吭,等花姐送完了药,与她一同走了出来。身后的女人们低声叽喳:“怎么办?她男人吗?会怪她吗?” 两人到了桥上,花姐道:“我一直小心着的。”杜大姐也说:“我都陪着娘子来的。” 祝缨笑笑,望向不远处,那里隐隐约约的有个院子里正有人进进出出,搬出些什么破烂松枝、白幡之类,又往里搬几件家俱。 这时,一个小黑丫头沿路走到桥头,张望了一下:“小祝大人?” 三人回头,见小黑丫头抱着一个篮子,里面几个瓶罐。祝缨道:“小丫,你又出去买东西了?” 花姐道:“哎,我们家小丫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说的小丫,还是在家乡时的丫环。 小丫跑了上来,好奇地看着花姐,花姐也对她笑笑。小丫道:“我知道,您是给她们送药的那个娘子,我们娘子说,您是好人。” 花姐笑道:“你家娘子是谁呀?” “江家的。小祝大人,来坐坐吗?” 花姐也有点好奇,问祝缨:“行不?” 小丫说:“来嘛来嘛!”一力的撺掇。 花姐道:“要不,就算了。” 祝缨正要说话,却见小江拉开了院门往外张望,小丫说:“哎哟,娘子!” 小江往这边走,好像在找着什么,走近了,小丫喊:“娘子!这里!你看看这是谁!” 小江道:“我还以为你丢了!你又淘气!”也走了过来。花姐与她见礼,小江一怔,也福一福:“您是?” “我家大姐。” 小江脸上一点客气的模样也淡去了,只剩一脸的平板:“哦。小丫走了。” 小丫道:“哎……哎……” 花姐感受到了气氛的违和,也不吭气,依旧福一福以示道别。小江看着她鬓边一朵绢花,抿了抿唇,也福一福。却问祝缨:“祝大人来干什么的呢?这里可不是看风景的地方!也没什么景好看的!” 祝缨扬了扬下巴,小江顺着她的指示去看,道:“畜牲走了,腾了地方,给新的牛马使,有什么好看的?” 花姐一声也不吭,祝缨道:“你总看着这些,心情会不好的。生计有了,就出去走走,散散心。又或者做旁的事吧。” 小江:“我倒是想。可是我一个女人能干什么呢?你能做官,我能吗?呵呵……你们男人就是,站着说话不害腰疼。” 祝缨定定地看着她,小江被她看得低下了头。 小丫也感觉到了不到,低声解释道:“我们娘子有打算的!不行就把这里舍做庵堂嘛!”她又看了一眼花姐,心道,虽没见过,但是娘子平日里是夸她的,还说,自己不定哪天把屋子改做个小尼庵,也出家去。也能照顾些苦命人,如今这是怎么了? 小江声音大了一点点,说:“谁说是庵堂的?我必要舍做道观!” 祝缨道:“那你得准备一下了,崇玄署被查得满头包,如今无论僧道都须得考过了才能有度牒——钱依旧要照交。” 小江气得瞪她。 祝缨一脸无辜说:“天要晚了,我要回家啦,你也回去吧。” 把小江气得够呛,还以为他是故意带着那一位命运极佳的女子过来看她笑话的。但祝缨又不是说来看她的,说是看那死去的老妓的,她有些气苦,说:“也没什么好回的,我也在这里看一看不行么?” 说着,赌气往那里看去,说:“她不是个东西,那个女孩子的命是真的很好很好啊,有很好的人养她。” 祝缨道:“是啊。”他们愿意为她拼命。 她说:“回去吧,一会儿有船要过来了。大姐,我们也回去吧,娘睡醒了见不着人又要念叨了。” 小江看着他们的背影,在桥上跺了跺脚,气道:“回家!明天找个裁缝!” “娘子要做什么衣服?” “道袍!” ………… 这边祝缨三人回家,杜大姐依旧不说话,花姐小声问道:“那位小娘子是?” 杜大姐闻言看了花姐一眼,也紧张地等着祝缨的回答。祝缨说:“珍珠,她是珍珠。” “诶?啊?啊!”花姐吸了口冷气,问,“那?” “回去说。” “好。” 三人回到家里,张仙姑已经醒了,祝大也回来了,两人正念叨呢。张仙姑问:“你们三个去哪儿了?”祝缨道:“我跟大姐出去送药。” “哦哦,那是好事儿。” 杜大姐放下药箱就去厨房准备做饭,她的手艺不好、厨艺只比糟糕好一点。煮个粥之类得心应手,烧火烧得又快又旺还省柴,让她调个滋味做个菜,就能要了祝家一家人的命。所以张仙姑也不念叨她不早早回来做饭。 杜大姐去烧火,张仙姑就要去做饭。她的手艺也不咋地,花姐说:“干娘,等我一等,我来吧。”祝缨道:“还是我来吧。” 她去换了件衣服,套了个围裙。无论是刀工还是调味,好歹是正经官家厨子教的,那是比她们都好得多了。张仙姑不肯让她做饭,祝缨道:“再不动动手,刀工都要废了。” 吃完了饭,杜大姐刷碗,花姐又去了祝缨房里,问:“究竟怎么回事?她不是脱籍了么?怎么还住在那里?” 祝缨就把珍珠的境况说了,花姐道:“她是个有想法的人,也犟,也有心结。害,我说什么都跟说风凉话似的,只怕她今天又要误会了。” 祝缨道:“不然呢?终究得她自己走出来。我已叫老穆帮忙盯一下,别叫有人骚扰她。” 花姐犹豫了一下,说:“还有一事,你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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