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没人认罪,都说自己规规矩矩当差没有丝毫逾越也没发哪里有不妥,既然没有认罪自然也就没有犯罪事实可以招供,供词都不太厚,通篇总结下来就是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只敢偷懒,不敢偷窃。这些废话供词到丑时初刻就看完了。 郑熹道:“都看完了?还有什么要问的、要弄的都趁现在,王府不是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祝缨道:“能问的、能看的估摸着都看得差不多了,就剩明天长史带我瞅一眼嫌犯。我倒想把王府都看了,王府家下人等挨个儿也打量一遍问一遍话,恐怕是不能够的吧?” “知道就好。” 祝缨两手一摊:“那就是了,既然不能,就只有咱们自己多下点苦力了。有些棘手啊,就算把王京兆放到这里来,他也得挠头。” 郑熹笑骂:“牙尖嘴利,滚去睡吧。还能睡两个时辰。明天早上爬不起来你就知道厉害了!”真就只有两个时辰,因为王府的主人也是要早朝的,郑熹也是,王府虽然离皇宫近,但是早朝也早啊!舅甥俩总得天不亮就起床、梳洗,穿戴整齐了、摆开他们的排场再从容往皇宫里赶,踩着第一缕阳光踏进宫门。 祝缨不敢迟疑,闪身进了房间。里面被褥等都安排好了,沾了郑熹的光,连内衣袜子都给她备了套新的,洗沐的热水也准备好了。灯也点上了,还有两个丫环伺候着要给祝缨宽衣。 丫环都在十四五岁,分拨到老太妃疼爱的外孙的客院里来的,无不品貌端正、聪明伶俐。两人一伸手,祝缨往后一缩,拱手说:“别了,没两个时辰好睡,我自己来还快着些。姐姐们也不要与我客气推让了,我如今多睡片刻最重要,明天还有好些事要办呢,现在实在不宜拖拉。姐姐们见谅。” 两个丫环对望一眼,还要说什么,祝缨已经自己摘了帽子放好,开始卷袖子了。两个丫环本也不为了讨好她,福一福,出去把门带上了。 第67章 进展 王府的被子又松又轻,被熏是很香,是股未曾闻过的好闻气味儿。屋子里的香炉依旧往外冒出缕缕青烟,不断地散发着另一种香味。这是祝缨此前从未感受过的。 再打量一下这屋子里,虽然只是客房的厢房,该有的都有、且都比她之前用过的好了不知多少。已经很晚了,祝缨把这间屋子寻摸了一遍,又检查了一下门窗、房顶,就把衣服放在床边,将一只烛台掌到床头最后扫视一回屋子,吹灯睡了。 她生来粗糙,稻草堆上也能睡,绣床上也能眠,案子没有查明白,她居然倒头就睡直入黑甜乡。 直到迷糊间听到外面有响动,祝缨睁开眼来,眼前一片昏暗——天还没亮。她反应了一下,才揉着眼睛爬起来,点着了灯,匆忙穿了衣服,把门拉开。 “吱呀”一声并没有惊动多少人,大部分的仆人都往郑熹跟前伺候去了。跟着郑熹来的郑府的仆人与祝缨也相熟,他们也要先服侍了郑熹才有功夫来提醒祝缨。好容易郑熹跟着腾出点空来,一个小厮匆匆往祝缨这里赶,却见祝缨已经穿好了衣服。 来人笑道:“三郎起来了?哎,你这头发毛了,我给你把头梳好了再去见七郎吧。” 祝缨摸摸头发,说:“我自己拢拢就成啦。” “那怎么成?被人看着了要笑话的。放心,我虽不是七郎的梳头丫环,手艺也还是可以的。” 祝缨被他的热情弄得哭笑不得,心道:我正好可以试一试这些富贵门第生活是怎么样的。 被来人梳好了头,还给她打了水之类,祝缨渐渐压下不自在,心道:原来豪门生活是这个意思!现在已是如此,郑大人、老太妃他们就更不用提了。被人伺候时,果然是不一样的。 等收拾好了,郑熹那边全套的妆束也才将收拾妥当。祝缨两人赶紧去见他,郑熹道:“唔,起得倒早,不睏么?” “有点儿,我以前也熬过夜,这也不算累。您要是问案子,我还得再捋捋。” 郑熹道:“一大早不说这些。”又让人给祝缨安排饭食,吃完了跟自己一同回宫。 祝缨道:“我跟长史约好了呢,再瞅一眼嫌犯再走。您上早朝不能耽误,我一会儿看完了人就去。” 郑熹微一皱眉:“也罢。”说完去舅舅那儿蹭个早饭去了,岂料老太妃惦记外孙,难得也起了个大早,将人叫到自己房里,看着他们吃饭。老太妃习惯晚起,今天起来之后精神不太好,也吃不进去东西,喝点参茶看着儿孙们吃饭。 郑熹说了一句:“我带来那个孩子,安排他用饭之后见一见长史,他们有约定。办完了事,他自会回大理寺。” 老太妃道:“人到了咱们家,还用你再操心?”府中有眼色的人闻言就去给祝缨安排妥了。 祝缨这边不多会儿功夫收到了两食盒吃的,太妃那里命人送出来的比头一份儿要好很多。祝缨也不客气地又吃了一些,心道:可惜了,要不是在王府,我还能问一问可不可以把这几样没吃完的带回去给爹娘也尝尝。 她既谨慎,就不把这份遗憾表露出来,吃完了,漱了口,看天还没大亮,就问:“郑大人出门了吗?” 得知还没有,就请王府仆人引路,到门口送一送郑熹。郑熹见她出来了,笑骂一句:“不是说要见长史的吗?又冒冒失失地过来做什么?” 高阳郡王看也没再看祝缨一眼,就说:“是个懂事的孩子。景文,你们既然有约,你便看顾一下这个孩子。” 祝缨看看那个应声的“景文”,就是长史,猜了一下,就猜这是长史的字,她对长史拱一拱手。长史应了郡王的话之后,又对祝缨点了点头。 同时,郑熹道:“也有叫人头疼的时候。”扶了舅舅上马,他自己也乘马而去。 长史与祝缨一同目送他们离去,就对祝缨说:“睡得还好?可用过饭了?” 祝缨道:“都很好。府里很舒服。” 长史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往府里走了一段,祝缨才从怀里掏出昨天长史给的供词,道:“多谢,已经看完了。” 长史问道:“如何?” 祝缨还是说:“现在还说不好。据您看,府中有何异样?” 长史道:“要有异样,岂不早去追查了?” 两人就说一点案情的闲话,祝缨看出来长史不肯多言也就不敢深问长史,只闲说:“这么大一笔财物,他们的胆子倒是很大的。” 长史道:“可不是。” 很快就到了关押嫌犯的地方,这里光线也暗,也是半个地牢样的,火把已经灭了。长史命人点起火把,拿帕子掩住鼻子往里走。祝缨闻着这牢房的味儿倒是适应得不错,牢房,她还是比较熟悉的。 嫌犯们都吃了些苦头,见人来了,睡眼惺忪的,哼唧着说自己冤枉之类。长史问祝缨:“你不问问?” 祝缨道:“我可别在这儿露怯。审问的人一露怯是壮贼的胆,以后您再审问他,他因着这一股胆气愈发要顽抗了。我看两眼就成。” 她在这王府的地牢里转了一圈儿,地牢看守也还算严密,里面的人年纪从中年到青年不等,看身上的衣服都还不错,有几个人穿的还是王府给发的衣服。再看他们的样子,比起乡间的农夫,称得上是细皮嫩肉,与真正细皮嫩肉如郑熹、陈萌,又是做过活计的样子。 看完了,祝缨说:“好了,我看完了,打扰了。” 长史道:“本是因为我们府里的事累你过来一趟,我送你出去。” 祝缨还没出府,就被人截住了,来人说:“奉王妃的命,来请问评事。” 长史道:“是王妃还是太妃?还是殿下出门前有吩咐?” 来人是个伶俐的小宦官,道:“王妃为了回太妃的话,先问上一问。” 祝缨一则估算着去大理寺应卯的时间,二则也觉得这小宦官说话味儿不对,便说:“要说案子,现在问,且还没有头绪。一有眉目,我自会上报。” 长史道:“既然如此,就你便先去宫中应卯。你一外男,不便入见王妃,叫他们代传就是了。” 祝缨对长史笑笑,又对小宦官拱拱手:“告辞。” …………—— 祝缨赶到宫门的时候,正是与她职事相仿的一些小官儿进宫的时候,熟悉的人彼此问着好。大理寺也有两三个同僚与她差不多时候到了宫门口,都在验身份。 左评事笑道:“今天没见你带肉饼了。” 祝缨道:“早起多吃了一些,觉得不太饿就没带了。” 苏匡从后面也走了过来,吸吸鼻子,说:“好香!小祝你这是蒙哪家小娘子款待了?” 左评事微皱眉,道:“宫门口不要说这样轻狂的话,叫御史听到了,倒说我们大理寺的人不正经,净说些浮浪的戏言。” 小娘子就没有,老太妃倒有一个。 祝缨也闻了闻袖口,道:“是有香味儿么?我没见过什么小娘子呀。” 左评事道:“京城能人异物多得是,好东西也很多,胡商那里有异香,你碰一下熏的手绢儿,手还能香三天呢。你们两个到底年轻,不要少见多怪,叫人家笑话咱们大理寺。御史说一句,就要郑大人他们解释,郑大人他们回到大理寺,咱们大伙儿一块儿挨训!” 祝缨道:“哦。那老左你见过很多奇珍趣闻了?讲讲呗。” 左评事道:“没心没肺的小东西。还不快去应卯!” 三人回到了大理寺,签了名,祝缨就缠着左评事:“趁着他们还没下朝回来,讲讲呗!” 左评事却又不讲了:“闹什么?你不去胡大人那里了么?” 祝缨对苏匡吐吐舌头,抱着自己的文具跑了。左评事又真真假假地对苏匡道:“小苏你呀,逗他干什么?听说,就这一二年,你一个主簿跑不了?什么时候有好事儿?可不能忘了我们呀。” 苏匡又矜持又微有得意,说:“还不定呢。眼下最大的是龚劼的案子,我并没有参与多少,恐怕是有些难的。” 左评事道:“那可说不好,几位大人新来,总要有些自己称手的人不是?” 两人闲扯两句,左评事就说:“哎哟,总是你这样年轻人的前途好,我们老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我撞钟去了。” 苏匡心知左评事对自己也不是真心,但是左评事的话听着顺耳,他也就笑着应付几句。左评事一忙,苏匡也自忙去了,只是这一早上他的心就有些不定,总想着:我为郑大人也算出了不少力了,照说我也该升个主簿了,看郑大人的意思对我也没有不满。快到冬天了,再晚,这主簿的告身也该下来了吧……升迁自然是越早越好的。否则,年纪一大,难道要像左、王那样在从八品里混一辈子? 又想做了主簿就是从七品了,得置办些新行头。 他想了很多,又想到了祝缨,这小子运气太好了!自己在大理寺熬了整五个年头了,眼前晋升有望,大理寺出事了,他被打回了原形。亏得自己机敏,果断投到了郑大人门下,抓住了复核、清查的机会,才有这一次的晋升。祝缨呢?没用磋砣岁月,进来就遇到了郑大人,丁点儿不用被之前大理寺渎职案困扰。 他正想着心事,郑熹等人下朝回来了,三人碰头略说了说今天的安排,便各忙各的了。苏匡尖着耳朵关注着郑熹的举动,思忖要寻一事去找郑熹,好制造机会与郑熹再套套近乎。他这边合适的理由还没想好,郑熹那里已经叫他过去了。 苏匡忙正了衣冠过去,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你回来也有些时日了,该接着干事了。” “是!但凭大人吩咐。” 郑熹轻描淡写地扔下一句:“龚劼的案子还没了,你年轻力壮,先帮着理一理案卷吧。” 苏匡喜悦的心情没能完全压住,漏出了一丝兴奋:“谨遵命!” 郑熹道:“去吧。” 苏匡脚步轻快了三分,一面想着龚劼案是个好机会,有这个案子,主簿稳了,司直也不是不能想的,一面想是明年就琢磨着说亲呢,还是借着郑大人这做一番事业的东风,搏个三、五年,升个司直或者大理寺丞后再求娶个淑女? 才跨出门槛,就听郑熹吩咐房中小吏:“把祝缨叫过来。” 苏匡的心从天上落到了地上,稳住了。 ………… 祝缨到郑熹跟前的时候,苏匡已经走远了。 祝缨给郑熹行了礼,郑熹往椅背上一靠:“你倒还有精神!猴儿托生的吗?” 祝缨道:“恐怕不是。猴儿那么精,怕不想托生成我。” 郑熹被她逗笑了:“坐。” 等祝缨喝了口茶,才问:“怎么样?” 祝缨坐直了身体,说:“您是问失窃的案子,这……得看您了。您想管得多深呢?” 郑熹骂道:“小王八蛋,你从来就猴精一样,知道你在为我着想呢。” 祝缨腼腆地笑笑:“也是因为这案子真挺难的,查么,我还得些时间。也只有五、六分的把握。您说的对,是我有点托大了,穷人家、小富之家的事儿,我看一眼就得,谁是谁非没有叫它过夜的。王府这样的深宅大院,是我见识浅些、看不透,然我还是有些自信的,并不想就认输。” “知道。说说。” 祝缨认真地说:“都知道是内鬼,可是这么大宗的失窃,我怕后头水太深,您跟亲戚那儿不太好处了就。” 郑熹道:“这个不用你来操心,你只管查出实情。” 祝缨又说:“府里好些秘密呢,我既不知道哪样是忌讳不能问,也不知道哪些是与案子有关的。自己打探呢,也不一定能打探得到,又费功夫。” 郑熹道:“胆子倒大,王府也是你能窥探的?” 祝缨道:“那您好歹告诉我点有用的,譬如,您哪个亲戚缺钱花呢?” 郑熹喝道:“大胆!”又恢复了颜色,道:“你道我没想过么?” 祝缨道:“那您?” 郑熹想了一下,道:“代王府向来豪富。” 祝缨看郑熹这个样子,也是不会把舅舅家的隐私告诉一个半道上拣回京的小官儿的,想来自己与郑熹关系也没好到这个地步。她心里也有了主意:我只管查,告诉你多少就不一定了。你再告诉你舅舅多少,那随你! 她说:“您有限期不?宽限我两天,我用力查!” 郑熹叹道:“本想借重你追踪痕迹的本事,倒也不必太用心。” 祝缨道:“您就当我是闲的发慌,自己要找点事做。您放心,我不给您惹麻烦。” 郑熹道:“也不要耽误了正事。好好干!也好像苏匡一样,来帮我办龚劼案。” “是。” 祝缨心里并不急,龚劼案?别说是她,就是苏匡,这么参与进去也是打杂。龚劼案是一串案子,除了龚劼本人,还有些党羽,党羽们又各有自己的亲朋好友。隔个十天半个月的,就有一个龚劼的亲信被流放或是贬斥回家。办了这么久,这一串子还没办完哩。 祝缨咬着舌尖出了郑熹的屋子往胡琏那里去,半路上一个人杀了出来往她面前一拦。祝缨歪歪头:“苏兄?” 苏匡抱着一叠案卷等她很久了,却又只装成故意路过,说:“怎么了?看着点儿路,万一撞到上官就不好啦。” 祝缨笑得天真:“嗯!多谢苏兄提醒。” “想什么呢?走路都分神?” 分个屁!祝缨心想:我走得好好的,是你跳出来的! 她却说:“好奇怪,我也没有不认真干事呀,郑大人怎么叫我要上点心在正事上呢?” 苏匡笑笑,想抬手,发现自己正抱着东西,只得言语上安慰:“郑大人是看你年纪小,多关心你几句呢。说起来,咱们这儿,数你年轻,就该有些年轻人有活力的样子,别老气横气的琢磨上官的心思,上峰叫你琢磨透了,还是上峰么?” “苏兄说的是,反正也想不明白,不如自己玩自己的。” “就是。人呐,一想多了,还是琢磨自己琢磨不透的事,人的精气神就变得不对了,疑神疑鬼,看着就像个疯傻了的痴子一般了。坦坦荡荡的,目光清正、仪表姿态也会好,更能得人喜欢呢。”苏匡说着,拔了拔身姿。 祝缨也跟着拔了拔腰:“哎,那我去了!你也别站着啦,手上的东西怪沉的,是什么呀?” “一些卷宗。你去吧。” 祝缨真就在胡琏那里认认真真地观摩了一早上,帮胡琏又把案子需要的卷宗、口供、旧年供参考的档案之类准备好。令她失望的是,这是一桩官员失手杀人案,与她现在想要弄明白的王府失窃案并不一样,没有可以借鉴的地方。 ………… 到了下午,祝缨从宫里出来,就去找老马。 祝缨想得很简单:丢了的东西在哪里? 金银可以花用,有印记也不怕,金银质软,完全可以抹去。珍贵的物品呢?还有香料。虽然不懂香料,但是祝缨知道许多香料是很贵的,反正是她这样的穷鬼用不起。王府的东西,别说穷鬼了,一般人家也用不起,一用就露馅儿了。 就像左评事说的,有一种异香,熏过的帕子摸一把手都能香好几天。虽然不知道真假,但只要有三分影子,这些东西在普通人那里就瞒不住,必为人所知——除非不用它。 不用,要么是送给用起来不会被怀疑的人,要么就是——销赃! 老马是京城的老贼,贼,必然是要销赃的。 老马虽然是个贼,但对熟人还有几分诚实,告诉祝缨落脚点,祝缨到了那里果然就找到了他。 老马看到她,笑道:“三郎,贵足贱地。” 祝缨不客气地在他的桌子对面坐下,摸了一串钱,往水牌上点了几样点心、要了一壶好茶,请老马一起吃喝。一边让老马,一边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老马道:“你是个心里有数的人,找我,就是用得着我。你只管说。” 祝缨道:“我要是有些不方便使的东西,想要换钱,你有什么门路?” 老马的目光闪了一闪,又恢复了平静:“三郎要是急用,往当铺里一送不就成了?还是……来路有些含糊?” 祝缨点点头。 老马心道:你小子一个大理寺的官儿,找我一个贼,问这个,怕不是问销赃?我却不好出卖道上的朋友。 然而祝缨虽是官身,又与他曾是狱友,也算是半个道上的朋友。 老马凑近了,说:“三郎,给我交个底儿,自王大人上任以来京兆地面就没什么大案了。你这是……” 祝缨会意:“与道上没关系。是受人之托,一些家务事。” “哦——”老马就懂了,说,“有不孝子孙偷家了?还是哪家的下人弄鬼?” “你是明白人。” 老马道:“原本有几路,后来呀,都被王大人打跑了,现在只剩几处了,”他伸手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个简单的图,“这里,这样走,这一家当铺收些衣服、首饰,当死当。他们自会分拣,或拆了珍珠宝石另作他用,或溶了金银另打首饰器皿。” 又指一处,是个金银铺子,乃是收费的帮忙抹印记,或者重铸。 另有一处是兑钱的,拿了金银过去,它给你兑换。这收了的金银之类,他自家或溶了,或去别的地方花用。 还有一个当铺,主要收些古玩字画之类。 中间的费用不小,估价也会比较低,赃物嘛! 祝缨道:“好麻烦,就没有一处能收了这许多的?” 老马笑道:“有!那不是做得极大了么?出头的椽子先烂,在京兆地面上,不等烂,先叫王大人给锯了。再有其他的,都是各府自开的当铺,背后有官面上的人护着,也不指望着这旁门左道谋生,收些东西只是顺手。” 祝缨谢了他,老马道:“不用谢不用谢。别的也不用说,咱们是什么交情?太见外啦。” 祝缨笑道:“那好,我就不与你客套啦,以后有事再找你?” 老马一脸懊悔,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 祝缨大笑:“逗你的。” 她笑完了,从老马那儿出来,转身就去了老马所说的当铺。当铺,祝缨是很熟悉的,祝家虽然穷,但是破衣烂衫也能搜出来一点。米缸光了、地里又挖不出野菜的时候,张仙姑就会当一些东西,三文不值两文的,换顿半饱的饭吃。 之后视手头的钱银紧不紧,决定赎不赎。过了期的东西就都归了当铺了,当铺再将这些低价质押来的东西略一收拾,高价出售。 祝缨且不去猜王府内部究竟是什么人干的这个事,也不去管这个人是主是奴,先找着东西,再说! 顺藤摸瓜可比坐着猜测强多了。不找金银,是因为这东西更容易抹去痕迹,不好追查。 祝缨一摇三晃的,进了一家老马说的当铺。 第68章 眉目 凡干不正经营生的,都好在明面上装成个正经买卖,这间当铺也不例外。它的一切都是一间正常当铺的样子,也收经营一些正常的当铺业务。事实上,自从有了当铺,它就免不了被一些贼人拿来当销赃的地方。 很多时候,当铺里的朝奉、伙计等心知肚明,只是看破不说破。 他们的眼很尖,等闲看不走眼,祝缨一进来,伙计就先扫了一眼,觉得这不太像是自己的主顾。 祝缨的行头是剪裁合体的新衣,不顶精致富贵,至少也是个有余力的小康之家。祝缨的脸上也没有那种焦虑、尴尬、不安的局促样子,不像是个来当东西的人。年纪又不大,多半是个好奇瞅两眼的。 伙计还是客客气气上前打了个招呼,向她说:“这位郎君,我们这里是当铺,您……” 祝缨道:“我找的就是当铺。”这当铺照老马说的地方也没错,门脸儿也没错,墙上一个大大的“當”字,这个字原本是刷的金漆,现在有点剥落了。 伙计依旧客气地请她在一边坐下,哈着腰问她:“那郎君来是……” 祝缨左右打量着这间当铺,看到了高高的柜台、后面忙活的伙计、朝奉之类。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你们也卖些东西?有没有什么时新的样子的?我能戴得出去的。” 哦,来拣便宜来了! 伙计道:“不知道郎君想要什么样的呢?” 祝缨皱着眉,有点像个小财主家的那种有点明白事理又不太明白的小孩儿,道:“要时新的,大家伙儿都觉得新鲜的。” 伙计笑道:“那新的,您不该在这当铺里找。当铺里的东西,都是别人使着的,或者是家中传下来的,因手头银钱一时转不过来拿来押着的,可没有新的。您要新式的衣裳,就去成衣铺子,或者找个裁缝,小人瞧您这一身就不错。至于佩饰,金铺、银铺又或各种珠玉坊里也可寻。我们这里,也都是些旧货。” 祝缨问道:“你知道什么样的好?给我说说吧,他们说,当铺里的人,最明白好坏了。” 伙计笑道:“不敢。” 祝缨又问:“香料呢?” “唔,香料与往年倒是大差不差的,您说的新奇香料,多是哪里有了新香方吧?小铺不收那个。都是些常见的香料。” 祝缨就问什么样的香料,价怎么样。 两人一来一回说的时间略长了些,里面就有人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儿,伙计略解释一句,祝缨顺势就与这朝奉搭上了话。朝奉眼更毒一点,说:“您可不像凡人呐,可是带着官字的?” 伙计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惊吓。 祝缨有点腼腆地说:“惭愧惭愧,区区从八品。这个么……京城生活。” 这个连伙计都懂了,从八品的小京官儿,穷鬼一个,又因为是官儿,所以还有点架子。能凑这一身的行头就很不错了,跑当铺拣漏倒也机灵。估摸着一般的当铺也不大爱接待这样钱少事多的穷鬼。伙计心道:怕还不如我们大朝奉呢。 大朝奉,都能在京城置份小小的产业,有个小厮或者徒弟伺候着了。这个穷官儿,这个年纪,家族中再不襄助一下,肯定是个赁房住的主儿。 朝奉却没有像伙计这样马上瞧不起祝缨,他觉得这个小官儿还是有点意思的。摆手让伙计去上茶,朝奉与祝缨聊了两句,祝缨近来读经史也读了一些,与朝奉说话就改了另一种口气。 朝奉也半虚半实地跟她聊天,祝缨有意避开了盘问式的语言,只问朝奉:“据您看,一身差不多的行头,得是什么样的呢?因有个饭局,要郑重一些。” 朝奉道:“小郎君不如这样,您瞧,那边儿,那里是专赁时新衣裳的。那条街,有时新样子的纱帽、荷包……” 祝缨含蓄地道:“太新的。” 朝奉道:“那这里倒是有一件儿,才做了,刚上身,可就贵些了。” 祝缨好声好气地问:“能赁么?” 朝奉心道:我看你是真的穷。他的表情变得淡淡的,说:“这里是当铺。” 祝缨叹了口气:“那好吧,总比他们那里划算些。” 朝奉并不热情地道:“您要什么样的?能要多少?” 祝缨道:“我先看看吧,都什么价?” 朝奉道:“您有多少钱呢?” 祝缨想了一下,说:“要看什么样的东西了,好东西,耐用、不易过时,再贵,我也能挤出钱来。次一等的,容易过时,不划算,我就不要了。” 嚯,还挺精打细算了。伙计心道,你小子也不蠢嘛! 朝奉就去拿了几件出来,祝缨都嫌粗糙,将自己袖子里拿出一个结了精美绦子的玉佩来:“照这样的。” 朝奉往上看去,只见玉质细腻,小是小了些,却是块羊脂玉。朝奉撮着牙花子,露出了点儿匪类的气味,说:“样子不错、料子不错,就是小了些。” 祝缨问道:“有没有?” 朝奉道:“那倒是有的。您请随我来。”心里却将那个绦子想了又想,绦子打得十分用心,顶端结了个同心结。暗想:一个呆子,怕是有了相好,想扮阔气,好哄那等不知险恶的傻姑娘哩。 然而这与他不相干,朝奉把祝缨带到一间屋子里,又拿出几样给祝缨看。玉佩他就不拿了,拿了结珠的,又拿了条银腰带。祝缨都说不好:“要比这个还要好一些的,不能被他们比下去。” 朝奉了然,道:“那可不是这个价了。当铺收东西,收来的价与后来卖出的价可是不一样的。这个珠子,收五十,卖二百,都是铺子的本事。” 祝缨道:“有别的吗?又或者……” 朝奉索性给她出主意:“要不就还是香料。” 祝缨道:“你拿一两样最好的来,要能显出身份的。” 祝缨不大懂这些,托郑熹的福,能在王府的内库里指手划脚一番,命王府拿了许多奇珍来给她看、说明价值,记住了一些。两下对比,她也就看出来了,这间当铺里没有顶好的东西。 朝奉道:“再好就没有啦。” “你们收不到?” 朝奉双手一摊:“显出身份的、还要更好的,我们纵收到了也要能脱手不是?这些是最好的了。小官人要是看不上,我也没办法了,只好请您另寻合适的地方去了。” “那就是说,也有当好东西的了?有没有,高门流出来的?能显点身份的?我能买得起一两件的,譬如值个一、二百的?” 朝奉打量了她一下,道:“小铺倒是有一件,我倒能做主,二百五十两。” “拿来我看看。” 朝奉带她去了里面的一间屋子,开了柜子取了匣子,打开一看,却是一对炸珠嵌宝的狮子佩。祝缨吐了口气,这东西的品质可与王府的媲美了,但是却不是王府丢的东西。 “只有这一件?”祝缨往身上比划了一下,又嫌不够文雅。 朝奉心道,你懂个屁!仍然说:“那是没有了。” 祝缨问他:“那,以后还能收着么?” 朝奉道:“那可说不好!” 祝缨叹了口气,留恋地看了一眼狮子佩,道:“那是没缘份啦。” 朝奉暗道:又是一个穷鬼。叫个伙计将祝缨送了出去。 祝缨白在当铺里晃了一圈,没能找到失物,之后又去了几个销赃的地方,仍是没有收获。如此过了小半月,老马介绍的销赃的地方几乎跑遍了,甘泽又给了祝缨一个消息:郡主在问郑熹,事情到底能不能办得成?不行就算了。 祝缨心道,我只有一个人、王府也不许声张,否则多几个人,多跑几个地方也是好的…… 无奈之下,她只得抽空又往那几个嫌犯在府外的住处去踩点。这些人在外面的住处有好有坏,好的也堪比一个小康人家。差一些的也有个安身之处。祝缨如今在京城是不好装货郎了,只得装成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伪称投亲,向邻居打听。 终于,在一个看管内库的小头目的房子那里,她意外地得到了一个不算线索的线索:这个内库的小头目,居然是郡王一个妾的兄弟。 彼时,祝缨说的是:“听说他们家发家了,就来投奔。” 邻居家雇的一个烧饭的厨娘正闲,听祝缨说的姓氏、人口等情形差不多合得上,便说:“要说发家,他家妹子可是为高阳殿下生了儿子呢!不过,他们家当家的有好些天没回来了,怕不是在当值?他家里娘子带着孩子前阵子也去王府陪他们妹子了。哎哟哟,你来得不巧了呢,他们怕是要住很长时间呢,后来又来了几个人,说是帮她搬取东西,要出去长住的。告诉你,往王府后门上央人给你通传一声。” 祝缨道:“有劳大嫂,多谢大嫂。” 转身回去的时候暗骂:这狗屁王府,净耍心眼儿,又要维持个“脸面”!告诉我这里面有个妾又怎么的?省得我满京城的疯跑疯找,当铺都知道我是穷鬼了! 又想郑熹也是不厚道,又要人查案,又还要遮遮掩掩的!不就是大小老婆争家产么?怪不得王妃还要派人问呢!都问,又都不肯透一点有用的消息出来。 啧! 这就有脸了? 然而她也谨慎,因为内库管事即便是王府之妾的娘家人,也不一定就是他了,毕竟互相构陷这事儿,不说她曾见过县里大户的主母卖了小妾,又或者小妾诬主母,单就这些日子复核的大理寺的案卷里,类似的手段都是花样翻新的。 这多少是个方向,她还得再接着查。 祝缨等人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潜入这处宅子,只见两进院子,干净整洁,然而处处痕迹落在祝缨眼里,却是有人翻找过了。撬开屋子的锁,里面也是被翻找过了,什么佛龛、衣柜、书架都打开过,连床底都有人搜过了。大概是碍于邻居们的耳目,倒没有把东西都砸坏。 看来,至少赃物不在这里。 祝缨又仔细搜寻了一回,也是失望而归。想来王府也想到了这一层,而王府的内斗她却并不知内情。 …………—— 问郑熹,大约是不可能的了,祝缨便寻到了金良家。 金大娘子在家,见了祝缨,很是高兴:“我才对你哥哥说,你如今成个大忙人了!总不见你,还道你忘了我们呢。” 祝缨道:“怎么会忘?我娘不是时常得您照应么?我与金大哥才吃过一回酒呢。” 一旁金彪听到酒字打了个嗝儿,跑了。 祝缨对金大娘子也不客气,说:“大嫂知道的,我在京里没几个熟人,只好跟大嫂不客气了,大嫂别怪我不懂事儿。” 金大娘子道:“客气什么?你要客气,我们该恼啦!我要客气,你大哥回来,是要怪我的。什么事儿?” 祝缨就向她打听了一下王府的事儿。 金大娘子道:“这个我倒知道一点儿,怎么?你怎么给裹进去啦?” 祝缨道:“郑大人有个事儿,现在还不能说,恐怕有点干系。等查明了,一旦能说出来,大嫂自然就知道了。不能说的,知道了也是个麻烦。大嫂别怪我,又不说清楚又要请您帮忙。” “又绕我了不是?你只管问。” 祝缨就问了王府的妻妾之类的事情,金大娘子吃惊道:“你怎么牵扯进这个里面来啦?难道有什么吗?他们府里不至于吧?你大哥倒是提过一点,你要在京城住得久了就能知道啦,殿下前后三个王妃,头一个难产死了,第二个生了个郡主之后也走了,如今这一位倒是生了个儿子,却是体弱多病。倒是府里有个奴婢,因殿下偶然喝酒了,她就有了个儿子。是殿下的大儿子,今年好有二十来岁了呢!” 祝缨对京城各大府邸的事知之不深,问道:“这个儿子,怎么样呢?” “没见有什么不好呀,”金大娘子想了一下,说,“他娘也不得宠爱,倒是老实本份,然而出身有些低,并没有得到封号。” 这个祝缨是知道的,郡王的正式的妾也是有品级的,没有品级就代表王府不是很认可,又或者有人压着她。 可这也只能是猜测,与王府失窃又有什么关联呢? 再多的,金大娘子也就不知道了。祝缨只恨自己只有一个人,而时间很紧,还不让公开。否则,像王云鹤那里,洒出三班衙役,挨个当铺一审,有没有销赃很快也就明白了,根本不用这样费事儿。又或者再给她多点时间,她蹲点王府,也能听出些东西来。 如今也只有祈祷销赃的手脚慢些,能叫她查出些蛛丝马迹来了。 她向甘泽借了一身豪门仆人的衣服,回家改了改变得合身一些,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装成是为自家主人探路的,往一处当铺去。 这回却是十分不幸,在他当铺的门口被人认了出来——这是陈相府上的买卖! 做官的十分忌讳“与民争利”,是不许经商的,然而当铺不算。 陈萌如今在父亲面前越发受到重视,伴随陈萌多年的仆人自然也跟着鸡犬升天,他倒能过来代陈萌巡查一番了。 祝缨不等这人惊讶叫破,便问:“大公子在这里吗?” 那人还算有眼色,咽了疑问,道:“并不是,是小人代大公子来的,您这是?” 祝缨道:“我想找大公子,你悄悄的,帮我递个信儿。” 那人满口答应,祝缨穿的这一身不太搭,也就不再进这当铺,抽身走了。 ……—— 到了第二天,郑熹都人都在早朝,陈萌却晃了来找祝缨,当着同僚们的面说:“有位同乡殁了,你有空不?” 祝缨自然说好。 哪知陈萌却不是借口托辞,他们是真的死一个同乡,祝缨还没有什么素服,只能穿着件青色袍子,到丧家门口领了条白布系在腰间,不幸又随了几两银子的礼。那边陈萌出手阔绰些,赠了二十两银子,又极力辞出来,邀了祝缨出来说话。 陈萌在京中竟还有一处私宅,陈萌道:“这是我母亲昔年的产业,都是自己人,你有什么事?是有冠群的消息了么?” 祝缨摇摇头:“京城没有叫智空的尼姑。道观也看过了,新近来的也没有与她容貌相似的。正想向您打听呢。” 陈萌也苦笑:“没有,黄先生那里回信,也没有。” 陈萌便问她还有什么事。 祝缨就问道:“是有一件难事,不怕大公子笑话,我是郑大人引入京中的,郑侯府上还略知道一些,旁的事情竟一无所知。高阳郡王府上,是郑大人舅舅家,是么?” 陈萌道:“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祝缨道:“大理寺同僚提起过,不知道他们家有什么忌讳没有?” “这就至于叫你青衣小帽的找我?” “嗯?哦!你家富贵儿话真多,是有别的事儿要打探路上遇着了富贵儿,就顺便叫他捎个话。穿得太整齐了,有时候打听事儿不好打听。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打扮成什么样儿,就好向什么人打听消息。穿得太显眼了,往贩夫走卒那里一站,就不像自己人。” 陈萌接受了这个说法,而祝缨也直接又问了高阳郡王府上的事儿,问有没有什么忌讳,免得自己掉坑,比如府里的内斗之类。 陈萌笑道:“这个我还真知道一些,你还真问着了,别个人可未必会告诉你——殿下正愁着呢。他子嗣稀少,自己年纪却已经很大了,倒不是生不出来,是养不住,王妃们又难产,如今只有一个年长的庶子、一个年幼的嫡子。论礼,该立嫡子做世子,然而这出的孩子是个病秧子,一年读书要请半年的假,另半年还有一半时间上到一半儿就累得要昏倒。长子倒是健壮得很,然而是婢妾所出。” 祝缨道:“那就依礼而行嘛!真要嫡出的这个没了,再立庶出谁也不能说什么嘛!” 陈萌道:“你到底年轻,虽聪明,却本性纯良。你想,要是这嫡出的无后,又在殿下身后才死,会怎么样?” “过继。” 陈萌大笑:“你读书太晚,有些史书没读到吧?朝廷要算他个绝嗣,夺了爵,只给他庶子一个宗室的名份,也是可以的。然而要立庶子,有嫡子在,恐怕是不成的,王妃也不会愿意,必是要闹的。这不,两下就僵住了。郡王倒是个良善的人,也不好不给王妃脸面,硬抬举婢妾。” 祝缨道:“不是大公子,我还不知道这些事呢。唉,京城真是处处都是学问。” 陈萌道:“我不过比你早知道一点,过些时候,他家一个安排不好闹出来,你也就知道了。郡王如果有什么越礼的安排,也要家父相帮,我这才知道了一点儿。如今你从外面看,是一丁点儿也看不出来他家有什么不好的。你想,王妃的儿子还不到十岁。” 祝缨忙向陈萌道了谢,说:“那我在郑大人面前就少踩这个坑啦。怪不得他核那个承嗣的案子的时候脸色不对呢。” 心道:就算知道了这个,又有什么用?他娘的!真是邪了门了! 陈萌也不知道是哪个案子,大理寺的案子多了去了,祝缨随口一个,他也辨不出来历。他只想与祝缨有些交情,就说:“不要说你,就是我,许久不来京城了,要不是与我家里有些关系,我也难探听的。咱们都是新到京城,要相互扶持才是。” 类似的话陈萌明示暗示的也说了不少,祝缨固然是滑不溜手,也知道不能再装傻。她显出犹豫的样子来,陈萌以眼神鼓励她。 祝缨状似为难地道:“其实,我找大公子,并不是为了前面那些个闲话。想要知道,我自有法子打听出来。其实是有一件事,犹豫良久,也不知道能不能讲。” 陈萌道:“你只管说,我为你保密就是。” 祝缨道:“唉,不是我的事,是大公子的事。我在案卷里看到了大公子另一位姨父的名字,龚劼的人拿着了他一些把柄,究竟是什么把柄,我也还没看到卷宗,只是听他们提了一句。” “怎么?”陈萌喃喃地道,“怪道提了两次,都调不回京里来。多谢。” 祝缨糊弄完了陈萌也就告辞了,留下陈萌考虑要不要再管姨父。 祝缨出了陈萌的私宅,将腰间的白布带子收到袖子里,心里有一点挫败。她有一种预感:找到赃物的可能性很小了,恐怕还得往嫌犯身上下功夫。然而王府、郑熹恐怕是不愿意的,郑熹已经让她开始看龚劼案的卷宗了,就表示查贼的事儿不让她再去丢人现眼了。 祝缨十分不甘心,正走着,汗毛一竖,往路边一跳,一辆马车从身边驰过。祝缨吐了口气,又被一声:“这位小郎君,要么进来,要么挪挪步,您站我们门前了。” 祝缨一抬头,乐了,这也是一家当铺,抬脚就走了进去。她也不抱什么希望,只是随口以“买东西”或者“赁东西”当理由,要看一看当铺的尖货。哪知在这里,竟真的让她见到了件王府的东西! 这是只玉杯,连同玉壶原本是一套的,贼没能偷得了全套,剩下的还在库里,祝缨在京城忙活了半个月,终于让她逮着了! 祝缨不动声色,又挑剔,要求他们再找一只。当铺说收的时候就只收了这些的时候,祝缨面露难色,最终决定买下,但是身上没有带钱,先付了个定金,预定明天她带钱来,但是要当铺写张字据。 当铺掌柜在写的时候祝缨心中奇怪:这里不是销赃的铺子呀! 但是无论如何,线索找到了,不枉她光顾完京城所有的尼庵之后又跑了许多家当铺、金银器行!苏匡快要传出来她和尼姑相好,花钱花得要当裤子的流言了! 收好了字据,祝缨不紧不慢地离开当铺,然后飞快地到了郑侯府上求见郑熹,见面就向他要钱! 郑熹道:“你胆子越发的大了!” 祝缨笑道:“一百贯拿来,王府的玉杯就归您了!” 郑熹一喜:“找着了?” “算是吧。” 郑熹马上安排了甘泽带着两个仆人拿了钱,跟着祝缨去赶在宵禁前把玉杯买了出来,他自己则着带着玉杯去王府,让王府的人辨认。 郡王是不认得这个的,他的珍宝无数,又不是他惯常用的。好在府中除了管理内库之人,尚有些仆人认得,又与库中剩下的东西比对,正是失窃之物。 高阳郡王笑道:“七郎,你是怎么找着的?” “是孩子们的功劳,竟把京城翻了个遍呢。舅舅,点人吧。” 高阳郡王再不迟疑,点了人,直扑当铺! 祝缨这一晚被留在了郑府等得打瞌睡,郑熹在舅舅家帮忙审案。尖货不多,当铺朝奉还记得当东西的是一个女人,这却又与嫌犯们对不上了。不过,这个女人当时说:“当家的犯了事儿,家里揭不开锅了。” 卖了祝缨一百贯的杯子,当铺只给了这女人十贯钱另五两银子。 郑熹道:“把那个女人带来吧。悄悄的。” 王府里便将那位“进府里陪侧妃说话”的妇人提了来,当铺朝奉摇头道:“不是她。” 这妇人被软禁很久了,虽不在地牢,也着实担惊受怕,跪下对郡王叩头,一个劲儿地说:“冤枉啊!” 高阳郡王不耐烦了,看了看外甥,郑熹对朝奉道:“你,把刚才说的话,对她再说一遍。” 朝奉真的说了! 这妇人一听,是个女人去当的玉杯,当时脸上变色,骂道:“这个杀千刀的!!!他竟然敢骗我!一个奴才秧子!偷了主人家的宝贝养起小老婆来了!老娘倒跟着他吃糠咽菜!殿下也不用急,大人也不用恼,我都告诉你们!” 郑熹抱着手,等她骂完了,才说:“把那一个也提了来吧!” 这女人当着丈夫的面,就说:“有几年了,他零零碎碎地从府里带出东西来,也不知道都弄到哪里去了。对我说,变卖了一些,好放出去,咱自家也攒钱。哪知道……王京兆来了,他一来,那起子给他放钱的王八蛋死的死、跑的跑,卷着钱跑没影儿了!家里没落着他一丁点儿好处啊,他当贼养姘-头!” 郑熹平静地看着这个女人哭闹,又看着那个男人一脸的灰败,这女人的话,他只信一半儿:一个内库管事,能盗取这么多财物? 他命人把这二人押下,对高阳郡王道:“舅舅,还查下去吗?” 高阳郡王面沉如水:“查!” “恐怕!” “就算是我半夜发癫拿出去的,你也要查出我是怎么干的!” 郑熹一声叹息:“是。您给我几个府里的人,我还叫那个孩子带着,悄悄的办。” “那个孩子可靠么?” “踏实肯干。” “好。” 第69章 短板 夫妇反目,供词拿得还算顺利。这妇人招了丈夫偷窃府中财物,借鸡生蛋。内库管事认了自己偷窃,却又咬死了自己也被放贷的给坑了,血本无归。 再往下,妇人就不知道了,内库管事也就只认到这一步。 郑熹又问他外室在哪里,还有没有旁的赃物之类。内库管事一口咬定:“都叫那个杀千刀给坑了。” 这可真是死无对证了。招出来的那伙放高利贷的人,为首的逼死人命,去年秋天就斩了,剩下的还有卷款跑了尚未抓到的。 郑熹心道:你不招,难道我就不会查了吗? 命将人押下去,与高阳郡王甥舅俩略议了一议。 高阳郡王大怒:“别人借鸡生蛋,蛋生了,鸡还回去,他借机生蛋,鸡飞蛋打!我的鸡呢?!!!” 郑熹却还冷静,道:“重利盘剥之人,必犯旁的重罪,催债逼死人命可不止一条,或有强抢□□女卖了抵债的,或有殴人致残的,区区‘放贷被抓’就想遮掩过去了?我只怕他还参与其中,难以收场。舅舅要查,恐怕会再翻出些事来。” 高阳郡王道:“我说了,便是我自己发癫扔出去的,你也给我查。” 郑熹只说了一个字:“好。” 高阳郡王叹道:“我的儿子,全不如你。” 郑熹道:“我闯祸的时候舅舅又不是不知道。” 高阳郡王道:“他们要是能闯你那样的祸,我也不必这么烦恼啦。” 郑熹只得无奈地笑笑:“我爹还嫌我麻烦呢。” 两人都嘱咐,不许惊动老太妃,明天早上也不许跟老太妃说郑熹来过了。高阳郡王更是吩咐下去,悄悄点好了人,就等明天令下。郑熹道:“舅舅不必担心,那孩子是个有分寸的人。” 两人都没打算今夜再兴师动众。他们自己偶尔犯个宵禁还好遮掩过去,比如郑熹说外婆临时有事要他过去,沾个孝字。 一大群人,大半夜来来回回,不容易找借口。京兆尹,凡做得好的、受称颂的,都有一个标准:不畏权贵。什么服制僭越、车走了御道、犯禁之类,一般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得好的,只要按照律令去法办,就够被写进书里了。 现在的京兆尹是王云鹤。王云鹤,显然是个能被写进史书夸两句的人。 高阳郡王就让外甥先在王府里住下:“明天再办,我派个人带着几个护卫,听他的安排。” 郑熹道:“好。” 两人就这么把祝缨给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 祝缨因此得了一夜好觉,不会被半夜喊起来干些不好对外人说的事儿。此时,她正在郑熹的外书房那儿的一张小榻上打盹儿。 郑熹去了王府,但是没有让祝缨离开,她只好等在郑熹这里。 郑侯府上旁的人她不太熟,但是郑熹身边的人与她关系却都极好,他们也不让她枯等,一个小厮把她带到书房外间一张榻上,还给她抱了条被子来:“三郎先歇一会儿,七郎就算去了就来呢,也还得些时辰,你明天还得去大理寺不是?” 祝缨问道:“这是大人的书房,我在这儿歇着,不会叫你为难吧?” 小厮笑道:“晚间这里也不大来人,就来了,这么静,老远也听着了,我该是今天守夜的,并不特别劳累,到时候我叫你。” 祝缨向他道谢,小厮道:“这也不算什么,三郎歇息吧。” ………… 祝缨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天就亮了。外面一有响动她就醒了,赶紧起身,活动活动手脚,转转脖子。她理了一下衣服鞋袜,发现外面的天将将透出点亮来,翻手就把被子给叠了。 那边小厮一推门,道:“三郎这就起了?好早!我来收被子。七郎一夜未归,你是在这儿接着等还是?” 祝缨道:“看这时辰,我还是先去大理寺吧。” 正说着,陆超从外面推门进来了,说:“就知道你还在,七郎已经去宫里早朝了,吩咐我回来,喏,给你的。” 他提了一大食盒吃的,亲自给祝缨摆在一旁的小海棠桌上,小厮抱着被子出去,须臾,捧了洗漱用的水来。陆超赞了一句:“好小子,行啊,有眼力见儿了。”小厮对他吐了吐舌头。 祝缨不用别人伺候,自己洗了脸,梳了头,往桌边一坐,说:“一起吧,你们一会儿准有别的事儿,别耽误功夫啦。” 小厮跃跃欲试,陆超先客气了两句,便坐下了,他们也没筷子,一人捏了一个点心吃:“先垫垫就成,我们一会儿有饭的。”小厮还说:“往常七郎没用完的也赏我们,今天倒托了福,吃了新鲜的,这就够啦。” 他们并不多吃,三两口吃完,祝缨也在大快朵颐,只听陆超说:“七郎说,你不必去大理寺,叫我带你去王府那头,他有话吩咐。” 祝缨停了筷子,问道:“是什么事?不是信不过你,我还得去应卯的,要是那头出了纰漏,叫御史又多嘴就不好了。” 陆超道:“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喏,看吧。” 祝缨接了他揣出来的字条,上面是郑熹的字,写的是让她帮王府查觅赃物,让她务必仔细而不可与王府之人起争执。后面是略写的几个字,告知了夜审的结果。 祝缨将字条收了,心道,反正你是上峰,应卯的事儿就交给你了,万一我因为这个被罚了,到你家蹭饭! 她就问:“昨夜审出些什么来了?大人叫你告诉我的。” 陆超也都说了。 “郑大人还点了什么人同我一道不?总不能就我一个人去跟别人家一府的人一道干事儿吧?” 陆超道:“这不有我吗?” 他又从郑府找了一个健壮的青年仆人,牵了马,三人往王府去了。 ……—— 高阳郡王今天还是照常去上朝,整个王府从外面猛一看跟往常一样,什么事儿都没有。三人进了王府,是长史和宦官两个熟人迎出来的,祝缨赶紧跳下马来,道:“晚生见过二位前辈。” 长史和宦官的表情都有点感慨,将三人迎进府内,走到了一个院子里,长史才开口说:“你还真查下去了。” 祝缨道:“侥幸,我最怀疑的地方没找着,洒大网靠着运气。” 长史道:“运气?运气来时,也得有本事、有准备的人才能接得住。” 宦官也接了一句:“不是有一句话,福气大,受不住么?小郎君恰相反,就是受得住的那一个。不但受得住,还算家去找寻,还能找得到。” 祝缨又谦虚了两句,道:“不敢不敢,老实做事免得日后后悔自己干事不用心罢了。不知眼下要我做什么?” 长史与宦官对望一眼,道:“我们在府里守着,有事,只管派人来告诉我们两个。这里有十个人,都归你管。大理寺的事儿,七郎为你安排好,你只管将眼将的事儿办好。” 宦官也说:“殿下有话,祝评事谨慎干练,不会叫祝评事白忙一场。” 祝缨忙说:“谨遵命。” 然后才问:“不知昨夜审出什么?吩咐我时,只说了个大概,我想请教得仔细一些,办差的时候才能少出纰漏。” 长史昨夜不在,他回自己家去了,宦官在侧侍奉郡王,将所见所闻都说了。祝缨听得很仔细,心里有数,郑重道谢。又问了几个王府护卫的名字,向长史、宦官拱手道别,带着这几个人从偏门离了王府。 才一出门,陆超就低声问道:“七郎说听你的,咱们怎么办?” “先找那个当玉杯的!分两、三拨走,一大伙人走在街上太招眼了,这样,你带几个人,从这边前边、我与这几位从后面,包抄!先去他外室家。”她粗粗将人一分,陆超与五个王府护卫一队,自己与郑府另一健仆并其他人一路,一前一后堵着门儿,以防有人走脱。 外室现在还不知道这内库管事出事儿了,她才当了些银钱,买了些衣食之类还未花用完,正在家里天天骂着狠心贼。祝缨等人到了地方,见这是一所精致的小院,她让陆超带人守后门,自己去敲前面的门。 里面一个小丫头的声音:“谁呀?” 祝缨道:“王大哥叫我来捎个话。” 里面一声骂:“这死鬼,还知道这里有人呢?” 嗔骂着开了门,不等祝缨说话,王府遣来与她同行的护卫一左一右蹿了进去,开门的小丫环下一句还没说出来就被捂嘴拖进了院子里。一行人一涌而入,就有人反手把门扣上了,然后一个人守在门边。 祝缨只一怔,就马上低声说:“走!” 一个小院,架上爬满了紫藤,此时已枯了,显出一种萧瑟的样子。紫藤架下摆着几盆正在开的菊花,不用祝缨吩咐,一左一右又蹿出去两个,把两边厢房、厨房搜了,一个胖厨娘被三下五除二绑在了灶下,一个大脚婆子在厢房也被一条绳捆了。 祝缨看在眼里,也觉得这王府的人就是不一样,接下来办差可能会方便许多。她也暗中警惕,以她个人的经验,县、府、京城都混过了,能有这样的身手规矩的人也是不多的,王府厉害、王府恐怕还另有安排。 祝缨愈发的谨慎,唯恐自己被当了个炮灰填在里头,并不敢生出一股“这样的人还不得听我的调遣”这样的得意来。 她很小心地说:“不要叫她们发出声来,也别伤她们性命。让陆超他们留一个人守后门,其他人都进来!” 很快,陆超那里留了一个王府的护卫守着后门也都进来了。几人碰了个头,祝缨回忆着王府护卫行事的样子,也揣摩出了点门道,学了点东西。她说:“不要出声音,慢慢地搜。” 陆超说:“这要搜到什么时候?问问她们知道什么。” 祝缨道:“不用管她,你要信我,跟我一道搜去。” 陆超还是比较相信祝缨的,祝缨又是个搜索的行家,亲自将这座院落里里外外搜了个遍。陆超惊讶地看到祝缨一件一件地拣出些物件,说:“这些有劳诸位看管好,看似王府的东西。”都造了册,总有十来件。 祝缨又不许别人把这外室的私房金银细软揣进腰包,而是也都拢作一处,也造了册,都收好。又搜出房契、地契,也收好,都造册入箱。 陆超道:“你这是……” 祝缨向他解释道:“我见过失物的单子,这些是在单子上的。那些不是,式样也不是内造的。得分开。” 又搜检这处外宅,在这外室的妆台里扒出个夹层小抽屉,翻出个本子出来。祝缨翻开一页看了看,就心地把这本子翻全了——写的是这外室为王管事记的账。 账记得并不复杂,所以祝缨还能看得懂,再复杂一点的她就看不明白了。从头看了一遍,祝缨就将账本揣进了袖子里。转而吩咐:“将这两种不同的各装一箱。雇车,就说是要去亲戚家过冬。门锁好。” 让郑府的人去询问:“去问郑大人,连人带物,送到哪里才好。” 陆超忙说:“七郎有话,只管带到王府。” 祝缨道:“也好。”连人带箱子都塞进了车里,一股脑儿地拉到那位内库的王管事的家里,再雇另一辆车,从王管事的家里拉到王府里。 她并不去问那个可怜的外室,她很有些疑心,这件事情可能涉及王府的阴私之事,譬如嫡庶相争之类。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如果外人知道了呢?有账本在她也算能够交差了,实在是不想再深入参与王府的家事了。 她又让王府的护卫还是化整为零,依旧是分散着回了王府。她亲自押压车,夹在中间回府,陆超自告奋勇与她同行。两人也挤在车箱里,对上外室等人惊恐、乞求的目光,陆超转过脸来,问祝缨:“就这样了?” 祝缨道:“你还想怎样?旁的别想,就是那一位,也只是帮亲戚的忙不是?” 到王府外面,祝缨才对陆超咬了个耳朵:“普通人家,叫外人知道了是自家人丢脸。一个王府,叫咱们这样的外人知道了,怕是要咱们丢命了!所以,咱们顶好是除了明面上摆着的,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陆超倒抽了一口凉气。 祝缨看了一眼车内的那个外室,说:“一会儿到了地方,把你知道的都说了,还能少受点罪。”说完,也不看那个外室的眼神,静等着车到王府。 到了王府已是后半晌了,一群人又是抄家又是绕路,午饭也没有吃,都饿得前胸贴后前动。长史与宦官两个等他们也等得没心情吃饭,竟不觉得饿,见他他们回来了,亲自到偏门边迎接,宦官急切地问道:“如何?” 祝缨道:“人拿来了,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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