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教她干活,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谁家一大注聘礼不为聘个儿媳妇来孝敬公婆、操持家务、伺候男人,倒请个祖宗来供着了?” 这陈家婆婆虽是头回见站王云鹤这样大的官儿、京兆府里里外外这样大的排场,说起道理来是一点也不含糊的,她又是京兆人氏,口音也不重,虽小小有点嗑巴,周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听了她的这一番道理,已有围观的人暗暗点头。 这些人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家长里短的,纵然自家没有、邻居家也有这样“调-教”新媳妇的事儿。有人暗想:在娘家做闺女与在婆家做人儿媳妇,那是不能一样的。谁家儿媳妇跟闺女似的疼,那日子简直不要过了。 然而看着曹家人、尤其是甘泽的姨母哭得太惨,倒不太好把这心里的话说得太大声。 甘泽姨母抽噎间尖着嗓子哭了一句:“那就能弄死人了?” 当娘的人,一个姑娘养这么大就死在了婆家,也是惨的。谁没有父母妻儿呢?围观的人里,不免低低起了点“嗡嗡”的讨论之声。 间或迸出一两句:“都是命啊。”、“怕不是上辈子的冤家吧?” 张仙姑冷哼了一声,屁的上辈子的冤家,她还跳大神的时候,凡遇到不好解释的事儿,就拿个“上辈子的恩怨”来当借口,这真是个百试百灵的话术。祝大低声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呀……” 这也是围观者的心声,一家子的事儿,大多数时间里是无法断得黑白分明的,能把稀泥和好的,都算是好官儿了。 祝缨安静地站着,清官只是说在“清廉”一事上的品行,世人有时候太省事儿了,以为一个人只要某项品行好了,就什么都好,这是错的。“清廉”与“能干”并不是会固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好品质。 好在王云鹤不但品行好,能力更是出众,她对王云鹤有着一种固执的信任。 王云鹤也没有让她失望,他将惊堂木一拍,堂上衙役们便开始低喝着维持秩序,王云鹤又问了甘泽姨母一些两家相处之事。甘泽姨母记着外甥的提醒,只提两件事:一、自己爱女之情,女儿教养得极好、勤劳质朴,二、女儿死得冤枉。 王云鹤也不听陈家婆婆再说什么“道理”,道理,他自己心里都有,不但有道理,还有王法呢!他只问案情,又将自己查知的情况与祝缨向他讲过的两下印证,心里已有了数。 他命仵作、稳婆上前,将验尸的结果报出,再一一说明。他只关心一件事:查实曹家女儿的死因。 祝缨的耳朵动了一动,听仵作说,这“颈间勒痕是死后所致”,暗想:仵作这行于命案可是太重要了,可惜各处都当仵作是忌讳,怎么得想个法子将仵作的本事学全了才好,这样日后干事就更方便了。 又不由的想:不但百姓,连官员里也是忌讳仵作这行的,也不见有多少人去学这个,这些人遇到了命案,连人的死因都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断案的?全靠仵作回报?仵作再作假呢? 那一边王云鹤将证据一一摆出,当堂就断了个“殴杀”,陈家又有瞒骗官府等小罪名若干。祝缨见王云鹤断得清爽,并没有被那些个“婆婆妈妈的道理”带偏,心道:这才是干大事的人呢! 一旁张仙姑也看得快意,对丈夫、女儿道:“怪道老三和他们街坊都说这个大人是个好的,真是个响快人!”她的脸上带着点高兴的笑,扫了不远处甘泽的母亲一眼,又敛了笑容,低低地、解恨地说:“这个大人响快,必不像县衙、州府那样歪缠,利落判个杀人偿命,秋后我必来看杀头!” 她在京城这些日子,倒也知道判刑杀人不是马上就杀了,说:“这么搓磨好人家儿女,好叫个畜牲也在牢里吃那些恶人的苦头才好!老三,你说是不是?” 祝缨却微皱了眉头:“别说话,看,没那么容易。” “哎?怎么会?” 母女俩几句话的功夫,陈家又要喊冤,他们这回认了人是他们“一时气愤不过,不合失手打死了”,陈家儿子强辩:“因这媳妇不贤,骂了我爹娘,自以为是侯府下人的亲戚,就事事要占婆家的先,这也要教公婆丈夫、那也要公婆丈夫都照她的来。又挑剔我娘这也干得不对、那也干得不好,是土包子。我一时气不过,才打了她两下,哪知下手太寸,她竟死了。” 围观的人又一阵嗡嗡,张仙姑气道:“放屁!掐尖儿好强的人,会跟了这穷鬼家?早攀别家高枝去了!” 她这声音略有点大,周围有人听了,看了她一眼,又觉得她说得也是有一点道理的。 祝缨轻叹一声,天子脚下的乡下人见过的世面都比别的地方多些,这陈家后生可真会找理由啊! 她又看了一眼王云鹤,王云鹤的脸色也微有不快。夫杀妻,减等,如果妻子有咒骂公婆的情况,丈夫再打死妻子,就更难治罪了。王云鹤更知道,这“咒骂公婆”是真的很难找证据的,陈家聚族而居,谁不向着自己族人呢?心里同情曹家姑娘的,也不会出头作证的——他们还要在这村庄长长久久、世世代代的居住下去呢。 张仙姑紧张地攥着女儿的袖角:“老三啊,这是怎么说的?” 一旁,甘泽也挤了过来,抽了抽面皮,低声问祝缨:“三郎,你看这事……” 祝缨抬头看向堂上,王云鹤安静地看着堂下又渐起了争议之声,他心中已有了决断,却又一拍惊堂木,喝令退堂,到底是人命官司,虽然证据也全了、犯人也认了,他还是要与本府少尹等再议一议,才好下最终的判词方显得郑重。 …………—— 一干人犯、证人都被收押,甘泽拉着祝缨的另一只袖子也不松手,对祝大道:“叔、婶儿,我得借三郎说几句话。” 张仙姑道:“都不是外人儿,不用避着咱们,有话就说。怎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大人又是个清官儿,响快人,还有什么难处么?” 甘泽只看着祝缨,祝缨将他带到一个避人的角落,低声问道:“两家打起来,那人动手了吗?你姨父身上有伤吗?” 甘泽道:“我去问问。” 祝缨道:“不要问,要说,你姨父挨了女婿的打。” “嗯?” “没有伤,就现在把他拖到僻静地方照背上来一棍。”祝缨冷静地说。 “谁缺他家两个药钱?” 祝缨道:“不想你妹子尸身还埋他家祖坟里,就照我说的做!” 甘泽听她这么说,倒也信任她,匆匆跑了过去。不多会儿,又过来,说:“当时人乱,肩膀上着了两下,不知道是谁打的,伤倒还在。还用打么?” 祝缨道:“够了。” 甘泽还要再问,王云鹤重新出来,再一拍惊堂木,一脸严肃地下了判罚:陈家后生打死妻子,依律当判徒刑。又说是因妻子咒骂父母,咒骂之事没有证据,但也不能完全不信,所以将这徒刑的年限判去一半。两家各有损伤,互相便不赔偿了,但要陈家好生将曹氏安葬。 甘泽等人听到陈家后生不用抵命,也是不愤,但都不敢争辩,甘泽听到“安葬”想起来祝缨说的“挨打”,忙把他姨父推了出去,说:“这小畜牲还打人呢!” 他虽然是个侯门的体面仆人,书、律并不曾通读,并不知道祝缨说这话的意思,只以为:说这畜牲打人,叫他判重一些才好! 那边,陈家也叫嚷起来:“他们也打我们了!” 祝缨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王云鹤对左右道:“这个倒好判了。” 少尹等也说:“正是。虽然曹氏已亡,倒也合了‘义绝’。” 于是当堂判了陈家后生殴打岳父,合了“夫殴妻之父母”一条,两家义绝,曹氏理当归还本家。就着她的父母领回她的尸身,回家安葬,再判了陈家赔五贯钱做烧埋之资。两家各还聘礼、嫁妆。 甘泽大大出了一口气,低声对自家父母说:“亏得三郎教的这个话。” 三郎的脸上却是一点开心的样子也无,张仙姑一个劲儿扯着闺女问:“咋还叫他逃了一命呢?咋不杀了他呢?人家好好一个闺女就白死了?” 祝缨低声道:“任谁来判,单只这一个官司,他难逃罪,也难重罚。” 她的心里是极失望的,她对王云鹤抱了极大的期望,然而王云鹤来判的案子,竟也只与律书上写的一样,没有一点旁的法子。 祝大对张仙姑道:“你少叨叨两句吧!” 张仙姑声音更小了,却低旧挽回颜面似的又说了一句:“老三啊,怎么就不赔命了呢?你不是说这大人很公正的么?你说,这判得公平么?” 祝缨看了她一眼,别过头去,静静地看着堂上堂下的一切。围观的人们见“女婿打了岳父”倒都说是女婿的不对了,这判了义绝也是应该的。 那一边,任凭陈家婆婆怎么哭,该判的还是判了。两族械斗的起因是曹氏之死,如今人命官司已经判完了,械斗的官司就更容易了。这个案子王云鹤判得更快,连“家务事”的弯弯绕绕都没有,依律而断即可。王云鹤此时更显出人情味儿来,两家凡参与殴斗的人,五十岁以上的都不打本人——拿了他们的子侄过来替代挨打。 当时就拖了长凳过来,剥了人犯的衣服来打。陈家后生判的徒刑,也要拿过来打个四十大板,王云鹤再给他加了四十板子“藐视官府”的罪过。不过这八十大板并非一次打完,而是分了两天,今天打四十、过几天再打四十,以防一次八十板子给他打死了。 堂前号声一片,曹、陈两家人一边挨着打,一边叫冤枉,直到打完。参与械斗的先放走,陈家后生还押回牢里,等着挨下一次的四十板子。他的父母也被交代了“回去收拾包袱送来,打完要押解他走哩!” 这个结果两边都不太满意,又不能说完全不满意,王云鹤判得明明白白,看客仿佛学到了新的知识大半也都满意了,也无人能挑出王云鹤的错处来。旁人犹可,祝缨却是满心的抑郁,比起嘀嘀咕咕的张仙姑还要不开心。 张仙姑嘀咕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这是什么王法呢?竟不讲道理的。” 祝缨怕她再说出别的什么不好听的来,忙说:“行了,过两天还要打他的,你要不解恨,再来看。” 张仙姑说:“哎哟,甘大郎不定怎么难过呢。” 祝大满腹心事的样子,看看女儿又看妻子还要生事的样子,没好气地说:“你能得要上天了!管甘大他们家做甚?人家一家子摊上了这样的事儿,哪有功夫应付你?” 张仙姑道:“你懂个屁!我看他们要领姑娘尸身走,咱们帮着念叨念叨、烧几个纸钱也是好的。” 祝大忍了忍,终于点头:“行!别给人家添乱就行。” 张仙姑道:“你才添乱呢!” 祝缨道:“我与你们同去。” 一家三口找到了甘泽,张仙姑说了来意,甘泽两只眼睛红红的,道:“叔、婶,多谢二位有心了。”又要谢祝缨,甘泽家人也一同拱手给祝缨道辛苦。 祝缨道:“先把正事办了吧。” 不多会儿,甘泽的姨家领了口薄皮棺材出来,一个衙役跟了出来,说:“大人心好,我们也不能刻薄了,这车先借你们用,你们要还回来的。” 甘泽拱手道:“放心。”又要给他几百钱。衙役只拎了一陌钱,说:“大人不许索贿,不过遇到人命官司、红白事,倒可沾一点。天不早了,要宵禁了,快走吧。” 甘泽对祝缨道:“三郎,大恩不言谢……” 祝缨摆摆手:“不用说这些个客套话,今天要人念经烧纸不?”说话间,张仙姑已毛遂自荐了起来。 甘泽道:“叔、婶今时不比以往,你们是官员的父母,可不敢再干这个营生了,不然三郎倒要被人刁难了。我们今先回去,明天就请了和尚道士念经来。叔婶有心了。” 张仙姑扼腕,又嘀咕了一句杀人偿命。 祝缨突然道:“甘大哥,你今晚回府一趟吧,把这里的事儿跟郑大人说一声,别添旁的话,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就说什么。” 甘泽原本请了假来的,此时却已服了祝缨,道:“好,就听你的。” 祝缨道:“相逢就是有缘,二姨什么时候回?明天我回来去上炷香。” 甘泽道:“看姨父怎么说。” 张仙姑道:“你且忙你的去,我与你爹横竖没事儿,我们早起过去。”甘泽的父母也说:“不要耽误了三郎的正事。”又打发甘泽赶紧回侯府,外面的事情他们来办。 两下里各自归家。 回到家里,张仙姑还是忿忿,晚上饭也不想吃了,只打发了祝缨父女俩吃饭睡觉。 祝缨一觉醒来,平静地又去大理寺当值了,她起得早、到得也早,然而郑熹等人已经上朝面圣去了。 在大理寺里遇到了胡大人。胡大人问:“如何?” 祝缨道:“已经判完了。”将所见所闻都说了。胡大人讶然:“王京兆手脚这般快么?!判得倒是公正。”又想:他已办得妥贴了,样样都想到了,复核的时候我要怎么写? 他看了一眼祝缨,心道:可惜了,这小子要是再磨个几年,倒好问一问他怎么看的,可惜还太嫩,这个事儿可不是他的勾当。 查案、找证据、依律断案,祝缨现在能做得过去了,但是复核写结语是与查案完全不同的事情。 胡大人说:“你做得不错,回去依旧做你的事吧。好好干!”胡大人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的,他也愿意结一个善缘。再看祝缨,面不改色,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胡大人心中赞道:好!是个干大事的好材料。 他哪里知道,祝缨打昨天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诚然是天下最质朴的道理。然而,一旦讲了王法,就算再公正,也不能叫他杀人偿命。 则要这公正何用? 要这“公正”何用? 她如今在这大理寺里做官,与当日在老家跳大神,除了衣食住行好些,究其本质竟看不出有什么大分别。更有甚者,以王云鹤之德行,已是官员中最好的那一拨,尽其所能,也不能不维护一个杀人凶手。 衮衮诸公,并不比一个神婆质朴可爱、品性高贵。 离了胡大人案前,祝缨无声地笑了。 诸公既无公正可言,我也便不必拘泥了。 回到自己案前,王评事等人又问她:“怎事?” 祝缨又说了,王评事等人道:“王京兆真是个认真的人。”他们都说,许多时候,这等“家务事”无不是和稀泥过去的,比较起来,倒是械斗更严重一点。说起曹氏之死,也不过是“夙世的冤孽”几个字。 正说着,郑熹等人回来了,又有先前消息灵通的那一位隔壁的太常寺那位协律郎杨六又过来与他们闲话。他们便知道了今天早朝王云鹤上了一本,讲的就是昨天断的案子,王云鹤以为,不能婆家空口说这儿媳妇骂了公婆,就能白白打死儿媳妇,必得有证据。他建议,必得是先向官府告过儿媳妇忤逆,次后再打杀儿媳妇才能减免罪责,否则出了人命之后婆家再讲儿媳妇忤逆,官府不必采信。 所有人都在赞叹王云鹤之严谨,唯有祝缨想:“忤逆”的罪过也太容易得了!这么个找补法,不过是聊胜于无。眼下这条命,我必得叫那小子赔出来! ……………… 心里虽已定了主意,祝缨在大理寺混了一天,依旧与往日无异,这天也不是她当值,到了时候她把东西一收就跑了。左评事、王评事等都笑道:“到底是个孩子,怕是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了。” 祝缨哪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 她一出宫门就遇到了甘泽,甘泽迎上了前,低低地说:“我昨天见了七郎,他说,京兆只要秉公,就是这般判,换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也知道,乡下多有打死了老婆也就糊涂过去了的,只是……” 祝缨点点头。 甘泽切齿道:“姨父姨母回去了,临行前叫我多谢你,不是你帮忙提醒,表妹怕也不能回来……”说着眼圈又红了。 祝缨道:“过几天那个人还要再挨上一顿板子。” 甘泽冷笑道:“我必要亲眼看着,给他数着数儿!他家别想塞钱给差役免了这一顿!” 祝缨道:“你等郑大人出来?” “嗯。” 祝缨与他告别回了家,祝大、张仙姑都在。张仙姑说:“她爹娘先把闺女带回家了,我们也替你上了香、烧了纸钱,好求她在天有灵也看在你出了力的份上保佑你以后都平安。你也不用过去了。” 祝缨道:“嗯。我换身衣裳,外头还有点事儿。一会儿回来吃饭。” 张仙姑问道:“什么事儿?” “衙门的事儿。” 张仙姑就不细问了,说:“快去快回。” 祝缨换了衣服,拿了些钱,出门买了几匣子点心,到了京兆府的牢房那里。牢头与狱卒见了她来都很高兴,问道:“稀客,什么风又把你吹来了?这个时辰,快宵禁了。” 祝缨道:“有事儿请大叔和大哥帮忙哩。” 两人忙问何事,祝缨道:“其实是两件事儿,都是从昨天那个官司上来的,我看了那个官司,就想,以后断案少不得知道些验尸验痕的本事,我也不要什么都学会了,就想略知道些,以后别出了纰漏,大理、刑部头先才出了事儿,这你们是知道的。” “那是。” “我昨天看京兆的仵作本事就挺好,可惜我又与人家没有交情,想打听一下,二位能不能代为引荐?一应的茶果礼物我也会备下的,并不叫你们干搭了人情在里头。” 狱卒年轻活泼,就催着牢头:“我看行,不过说一说,又不是抢他的饭碗。” 牢头矜持地,说:“小官人瞧得起我们,少不得,舍了这老脸,为小官人找一找他去。另一样呢?” 祝缨就说了打板子的事儿:“又听说,打板子也是有轻重的?想问问是哪个的差事?” 牢头严肃地道:“小官人要做什么?这可不行,告诉小官人一声,别在这上头动心思!王大人的眼,毒得很!” 祝缨笑道:“我并不是要贿赂人打他重了或者轻了的,也是想知道一些里面的差别,以后自己也好斟酌。” 牢头摇摇头,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应道:“好吧。小官人,我是怕了你了。你是聪明人,我就拒了你,你也有别的法子能学到。不如咱们先有个君子协定——你可不能把我们搭进去。” 祝缨道:“一言为定!”便将茶果都送与了他们二人。 两人便与祝缨约定,明天白天,他们代祝缨说项,祝缨明天从宫里出来几人碰个面,成与不成,好与她回话。 第二天,祝缨往大理寺又混了一日,傍晚出来到了京兆大牢那里,今天牢头排了叫狱卒当值,自己对祝缨道:“小官人,小官人运气真好,两个都答应了。您看,您什么时候有功夫?我为小官人引路。” 祝缨道:“必是您从中说了好话,我必有酬谢。” 牢头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祝缨道:“要是不麻烦,今晚能见么?” 牢头道:“好。” 祝缨又去买了些礼物,与牢头先去仵作家。仵作家住得偏僻,倒有一所小小的院子,比祝缨赁的住所要小些,但因世代在此,房子却是自己的。他家里倒是干净整洁,还有一股药味儿、香烛味儿。 仵作已被牢头说服,因牢头说:“这小官人脾气极好——只要人不得罪他,他就极客气,又会来事儿,主意又稳,本事又大,靠山也硬。”仵作便不因祝缨年轻礼貌而拿乔,客气地说:“旁人都躲着我们,小官人倒好,还往这儿凑来。” 祝缨笑道:“我为什么要躲着有本事的人?有什么好忌讳的?是他们不晓事儿!他们哪里知道,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些许礼物,不成敬意。” 牢头道:“老杨头可是这里最好的仵作了!并不比大理寺的差。”说到这里,才想起来,大理寺当也有仵作,不知祝缨为何要到京兆来寻人。 祝缨自有她的想法,并不与他们两个说明。杨仵作也不敢当祝缨的正经师父,祝缨如今是官身,杨仵作并不敢以师父自居。两下含糊过了,祝缨叫他“杨师傅”,杨仵作叫祝缨“小官人”。约定了以后寻他学习的日子。 离了仵作家,牢头再引她去见相熟的衙役。牢头认识的也不是一般的衙役,乃是一个班头。这班头与牢头相熟,言语间十分客气:“我们哪有什么能告诉小官人的呢?” 祝缨笑笑:“什么行当里没点子诀窍呢?我也不要抢你的饭碗,不过是为了我的饭碗,要多晓得一点事情。” 这话说得就很上道,也显示了她不是个才做官就鼻孔朝天的小傻子。班头还要说:“我们当差的,全是跟着上头大人们走,大人们松些,我们就松些,大人们严些,我们就严些,并不敢自己有什么主张。” 祝缨笑道:“那就是宽严都懂了,我是遇到宝啦!”又谢牢头找对了人,又许必有谢礼。 班头道:“不敢。不知小官人想知道些什么?多的,小人也不好说,小人虽穿着号衣,也不过是讨生活。” 祝缨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并不会叫人为难。今天叫你为难了,倒将大叔搭了进去,以后哪个还肯再帮我?我如今才几岁?往后日子不过了么?我新来这京城,怎么能不与人共事呢?只管放心,以后大家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牢头又一力撺掇,班头不便再拿乔,便说:“好!小官人说话中听,办事牢靠,就听小官人的。” 当下又约定了,班头这里,既答应了,就不像仵作那样还得有什么准备才能说话,当下三个就聊起了昨天的案子。祝缨趁势就说:“这打得轻重,有什么个说法?” 班头道:“那是得练的,有的是内伤,外头看不出来,里面已经打坏了,有的是看着伤重吓人,其实养几天就好了。不过现在也不大敢在王大人面前弄这些了。” 祝缨问道:“这要如何看?又如何得知?” 班头顺口给她讲了一些:“其实,只要大人们用心,都能明白的。现有的,打完了,看若干天,若干天里死了,就算是打死的。大人们判案,也是这个道理的,譬如殴斗的案子,有当场打死的,也有打完了两天伤重不治死了的,就也算是他打杀的。别的大人不上心这个,过去也就过去了。王大人不一样,他会查问的。搁以前,八十板子,一次打完就完了,只有他,照着章程来,先打四十再打四十的。” 祝缨点点头,说:“律法里是有这么一条。” “害!有又怎么样?一直都有的,不照着办……”班头双手一摊,一切尽在不言中,“就昨天那个,跟婆婆顶嘴打死了,也就打死了。要不是王大人细心,这女娘就白死啦。害!清官难断家务事,寻常官儿也就不去断个明白了,稀里糊涂过去就得了。告诉小官人,要不是械斗的事儿,单是这打死儿媳妇,好些个人家都不上衙门告的。告它做什么?不过是个糊涂结果,又白费银钱,还要挨板子。” 祝缨极会聊天,在班头说到兴头的时候,又再虚心请教两句,愈发勾起他的谈兴,倒又问出不少东西来。宵禁将至,班头意犹未尽:“小官人,得闲再来啊!” 此后,不消两天,祝缨就与仵作、班头混熟了,到了陈家后生再打板子的这一天,祝缨头天晚上就换了衣服又去找班头。张仙姑道:“你每天总要再出去,宵禁了才回来,究竟什么事儿?我与你爹都有话同你讲,你总不着家!” 祝缨道:“有点事儿。” 张仙姑不放心,等她出门拉着祝大说:“走,咱们跟着瞧瞧她干什么去了!前儿从家里拿了与米铺子对账的片子,回来少了几石米呢!”祝大道:“你别多心!当官儿的哪有不应酬的?”张仙姑道:“你发昏!她与别人当官是一样的吗?不怕馅露儿吗?” ………… 夫妇二人跟着祝缨,祝缨走不几步就察觉到了,一拐弯儿,三两下甩开了他们。哪知这一天偏巧了,张仙姑与祝大胡乱追绕了几条巷子,又叫他们撞上了祝缨。 祝缨无奈地道:“罢了,跟我来吧。听了什么,看了什么都记在心里,什么话也别说。” 一家三口到了班头家,祝缨低声介绍了,张仙姑不明就里,就当这班头对女儿十分有用,只把他当个同僚对待,言语间十分客气。还说这班头姓张,问了人家年纪,说:“我比你大两岁,倒是本家哩!我家在这京里也没甚亲人,要是不嫌弃,好叫你一声大兄弟!” 班头被弄得懵了,只得含糊了一声:“哎。” 张仙姑高高兴兴地又叫了一声:“大兄弟!” 祝缨对张班头道:“今天是有一件事儿相托,不想家父家母知道了,必要跟了来。倒也不必瞒着他们。” 张班头问道:“什么事?” 祝缨道:“明天,还有四十板子。” 张仙姑从二人的对话中听明白了,很开心地说:“打死他?!这很好!” “娘!”祝缨果断打断了她的话,诚恳地对班头说:“不瞒您说,这个案子与我有点渊源,死了的姑娘我也见过,昨儿还梦到了。不为她出了这口气,我心里总过不去。” 张仙姑道:“哎哟,冤死的人托梦?你怎么不早说?我给你烧点纸钱发送了她!哎哟,哎哟,回去就办!这样的鬼,厉害得很!” 祝缨对张班头道:“不必您打死他吃瓜落,他要利落地死了,倒便宜他了。只要重一点,叫他知道做着活计还要挨打的苦楚就行。”说着,递给张班头一小包青布包的银子。 这个倒好办,张班头接过来,约摸有七、八两重,只是打的时候手上重一点,倒是很划算了。他便只当不知道“打重了,再打发去徒刑,进了牢里,怕就不要给人治死了!不治死,拉去采石场或是别的什么苦役地方也得累死。极好,极好!” 张仙姑登时来了精神,打开荷包开始数钱:“大兄弟,再打二十文的!” 第60章 关爱 张仙姑的荷包里叮叮当当,她从中数出整整二十文,稍花了一点时间。这精打细算的模样实在不像是一位官员的母亲,与市井中争一二文菜钱差价的妇人无异。 班头哭笑不得,祝缨却很平静,将二十文钱取了过来,郑重放到班头手里,道:“明天累了喝碗茶。拜托,拜托。” 班头看她毫不尴尬的样子,倒有点佩服了,心道:这个小官人,以后前途定然是很好的,牢头说得不错。这样的人,以后才有奔头呢,万不可得罪了。 当下接了,对张仙姑道:“大娘子放心。只请大娘子口风严些,要是说破了,咱们这事可就不成啦。” 张仙姑道:“大兄弟,你放心!我肚里知道多少扒灰偷汉的事儿,哪个也没对外讲过!” 班头又是一噎。 张仙姑惦记着“死了的曹家女儿托梦给我家老三”这么件事儿,也不管班头接没接话,她自己又把话绕到了曹家女儿身上:“可怜!死得也不是时候,大兄弟,你好歹看死人面儿上。” 祝缨对班头道:“千万拜托,就要宵禁了,我们便不打扰。只可惜那个姑娘,差一天就能吃上亲娘包的粽子啦。” 听得班头心头恻然。 张仙姑也说:“可怜可怜,这么死的,怨气一定很大了,大兄弟,你心眼儿好,可得帮她出这口气啊!” 祝缨道:“咱们走吧,班头自然是心里有数的。” 班头见张仙姑这个样子,又看祝大一言不发,实在不好再留这一家人,也不知道留下他们来要怎么收场,也就顺势道:“慢走。”将一家人送出了门外。 张仙姑还要再与他多唠两句,祝缨看了她一眼,她就知机住了口,班头松了口气,对祝缨拱一拱手。 祝缨微微点头,与父母一同往家里走去。 出了班头家住的巷子,张仙姑才说:“怎么了?方才我说错什么了吗?” 祝大闷闷地道:“二十文,你也拿得出手。” 张仙姑道:“咋?老三不是还给了一包银钱么?我这咋就拿不出手了?你懂个屁?我这是添的……” 祝缨道:“这不是能在外头说的事儿,叫人知道了,一查出来,也是个循私枉法,又生事端。带爹娘来,是不想什么事都瞒着爹娘,爹娘要是什么事都往外说,以后我便什么也不叫你们知道了。” 张仙姑忙道:“我是你娘,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还能不知道好歹?明天我也去看那小牲畜挨打!回来告诉甘大郎去,叫他也开心开心!只对他说。” 祝缨道:“是我要那人死,跟甘大有什么关系?告诉他干嘛?” “啊?你费这心思,又花了这些钱,怎么……” 祝缨道:“娘觉得解气不?” “那是!” “那就行了。你对甘大说,叫他保密,他对他爹娘说,叫他爹娘保密,还不如我现在就去城门楼子上对往来人说,我就是要那个畜生死,然后等着京兆来抓我。” 张仙姑见女儿样子与往常不同,果断收起争辩的心,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说:“快要宵禁了,咱们回家吃饭去吧。”又说,“哎哟,得赶紧买点纸钱,还要香!” 祝缨也不管她,只问她钱还够不够用。张仙姑道:“够了够了,我有数呢,那二十文我也有安排呢。” 说着看了一眼祝大,不想祝大没理她,只默默地往家里走去。 一家三口回了家,又吃了饭,张仙姑就开始张罗着给曹氏烧个香、念叨念叨祷词,祝缨自回房里读书、练字。 祝大依旧沉默,直到熄灯睡觉了,张仙姑才醒过味儿来,推推他:“你今天怎么了?哑巴了?” 祝大道:“我又不是你!净做些无用功。” “哎,给老三送神怎么就不是正经事了?你倒说说,有什么事是正经的?” 祝大慢吞吞地说:“我看这个案子吧……” “你还会看案子了?” “少打岔!还听不听人好好说话了?” “行,你说!” 祝大慢慢地说出了自己这几天的想法:“老三这个样子,还是不要成亲了。娶妻是不行了的,嫁人……好好一个官儿,不能就这么丢了!上哪儿找一个比得上她现在这样的女婿呢?” “老东西!你还是亲爹吗?咱们是要死的,到时候叫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张仙姑嚯地坐了起来,就要跟祝大拼命,“她拼死拼活顶着个雷做官儿,倒养活得你吃香喝辣,你要是个人,就得为她想想。她没个家怎么成?” 两人又吵了起来。 吵了一阵儿,祝大也弹坐了起来:“你懂个屁!跟你这个娘们儿说不通,我跟老三说去!”他下床趿着鞋,干脆去找祝缨了。 夫妻二人找到祝缨,祝缨房里的灯还没熄,放下手中的书,问道:“怎么了?” 张仙姑抢先说:“没事,别别看这个老东西的,他灌了黄汤灌迷糊了!” 祝大道:“你闭嘴!老三,咱们合计合计!” “娘,先别急,爹,您说。” 祝大搓搓手,下定决心,说:“你不许成亲了!挑个好后生,要俊的,你亲自生一个,就说是你跟外头女人养的,孩子娘死了。” 张仙姑和祝缨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祝大道:“看我做甚?这样最好!老三生下来的就跟咱们的姓,是我祝家的种!咱们家的人,难道要给别人家传宗接代吗?” 他琢磨很久了,原本在府城的时候想的是,既然女儿能干,那就招赘。等祝缨当了官儿,他就开始琢磨“老祝家的香火”的事儿了。用他多、但并不很有用的江湖经历,思索怎么能让祝缨留下个后代。 曹家姑娘的案子却推翻了他原来的想法,曹家姑娘比起祝缨来是更值得娶的,又能干又听话,更“像个女人”。如今一看,咋骂个老婆子就得被打死呢?那可不行!我闺女官儿做得好好的!凭啥? 他先不干了。 然而老祝家还是要有后代香火的,让他和张仙姑再生一下,可能性不太大了,他就琢磨出了这么个法子。 借个种。不犯法吧?犯法也没关系,不叫你们知道就行了!至于怀孕的妇人如何瞒得过人眼睛,祝大不太明白女人的生理,老婆怀孕的时候他也只是“知道”这件事而已,便觉得瞒着外人的眼这事儿不难。 女人要坐月子,这他知道,算来不过一个月嘛!顶多再算上大月份那一点时间,三个月,顶天了,或请假,或怎么样,瞒下来是极容易的。生完了,就算没有“娶妻”,男人跟外头女人生个孩子也是很容易的理由。 “叫你娘给你养着,你依旧做你的官儿,”祝大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如今可比当年养下你们的时候好多啦,又有吃又有喝,住得也好,穿的也好,过两年你官儿做得大了,手头再宽裕些,再买个丫头到家来,岂不是好?” 张仙姑脸上慢慢绽出朵笑来:“老东西,你这辈子终于想到个靠谱的主意!”她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妙!这些日子眼看着曹氏的惨状,她也担心女儿,如今真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呀! 祝大虽然不知道女人怀孕生产的麻烦,但是张仙姑知道啊,祝大想不到的地方,正是她这个亲娘可以为女儿筹划的。甚好,甚好! 祝缨道:“哦。” 张仙姑急道:“你倒是说个话啊。” 祝缨道:“我再想想。” 张仙姑想催,被祝大拦住了:“你好好想想,也不是现在就要办,先想个人出来。” 祝缨道:“哦。” 夫妇二人虽不很满意,但终究去了心头一块大石,也满意地回房了。回去还睡不着,又叽叽喳喳商量了半宿,把别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 祝缨吹了灯,倒头就睡,一点停顿也没打。男人?孩子?那是什么?祝缨根本没考虑过,她还有官要做,有钱要挣,有人要杀呢。 …………—— 第二天,张仙姑起得晚了一点,差点忘了要去看打陈家后生的板子,匆匆赶到的时候,看到了甘泽,她忍住了没跟甘泽说昨天的事儿。 甘泽眼睛直盯着陈家后生被打过了板子,再上了枷,由两个差役押出京城,陈家父母跟在后面相送,边送边哭。他才收回目光,抬眼又看到了张仙姑,一家人又过来招呼,张仙姑也忍住了,说:“你们忙,你们忙,我们就来看看。” 甘泽一家子显然是商量过了,当时谢了张仙姑,等张仙姑和祝大回了家,他们也过来了,又送了几样谢礼,再奉上一张请柬,定了休沐日请祝缨一家吃饭道谢。甘泽道:“请了金、陆等人做陪,都是熟人,还望不要推辞。” 祝大代祝缨收了请柬,张仙姑说了一句:“她不能吃酒。” 甘泽道:“婶儿放心,我都知道。” 到了晚间,祝缨到了家里,张仙姑把礼物、请柬都拿给她看。礼物有绸缎、猪羊果酒、一封银子、笔墨等,都很实用,不比京城好些个走礼走麻木了、封都不拆就互相转送了的面子礼。 张仙姑道:“我说不收,他说你知道的。” 祝缨道:“我并不知道。不过他给的,收也就收了,你不收,他也不安心。东西收下了,银子吃席的时候还给他。” 张仙姑有点惋惜:“银子还了啊?咱们也花了不少钱呢。” 祝缨道:“银子不好收的。又不是他请托的。” 张仙姑琢磨着“生孩子”这件事儿,生孩子,得有个自己的窝吧?祝家现在是赁房子住的,那可不牢靠!买房子就得有钱!哪里来的钱?京城的房子,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官一二年间能置办下来的。单这现在住的院子,哪怕是个鬼屋,也得省吃俭用攒个好几年。 做了官儿,挣得不少,花得更多。要维持一点做官的体面,样样都得比以前好,钱自然也就花得多了。张仙姑昨夜算了半宿的账,样样都要钱,祝缨要是生个孩子,那可得养得精细些,这孩子身上更是要花钱的,吃穿不用说,他还得读书吧?那也是钱! 张仙姑叹了口气:“是我想左了,光想着自家攒钱了。你娘不是贪财的人,是进了京城什么都要钱,咱没家底儿,不得不抠搜。他是熟人,人家也帮过咱们,不好意思杀熟的。” 到了请客的这一天,甘泽一家子在自家置办了几桌酒席,是从京城酒楼里订的好席面,请了金良夫妇、陆超、侯府的几个有头有脸的仆人做陪,都是“自己人”。府里人知道甘泽亲戚家的事儿,既为他鸣不平,又恨陈家后生。金良等人都说:“三郎这个人,能处!” 此时心里开始把祝缨当成“自己人”来看了,上京路上那些若即若离便都不见了。 金良见了祝缨,先在她肩上捶了一拳:“好小子!够朋友!” 祝缨笑笑,将甘泽拉到一边,把银子还给了他,说:“知道你的心意,我家里虽然才上京正是花钱的时候,然而不是这个事儿。事情是我自己要办的,并不是你请托我的。你给我些酒肉料子,我接了是交情,再给钱,就太见外,交情就没了。” 甘泽只得收回了银子,说:“三郎,客气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以后有事,只管招呼。请!” 那边,张仙姑和祝大也被请了上座,张仙姑有金大娘子、甘泽母亲等人陪着,头回吃席坐着这么高,心里美滋滋的。目光四下一张望,又叹息:这些年轻后生,都配不上我家老三。 祝大也乐呵呵的,跟甘老爹一道吃酒,说:“在外头混日子,就是得讲个义气么。” 张仙姑那头,很关切曹家女儿有没有安葬:“孩子发送了么?经念了没有?多烧些纸人纸钱元宝,下头可不能亏着了孩子。” 甘泽的母亲叹道:“哪能再叫她受苦呢?多亏了三郎,孩子如今回了家里,她爹娘一琢磨,一个孤魂野鬼怕在下头受欺负,又给她说了一门亲。男家是金大娘子知道的……” 金大娘子道:“是我给搭的话。我娘家的邻居,李家的一个儿子年纪轻轻地走了,爹娘怕他走得不安,要结个阴亲。也是一样的下聘,迁坟合葬,孩子在下头也好有个伴儿。” 张仙姑道:“李家孩子性情怎么样?多给扎些纸人,要健壮仆人的样子,小两口吵嘴了也不吃亏。” 说得金大娘子不由笑了一声:“您放心,都妥贴着呢。” 这一席吃得倒痛快,金良还许诺祝缨:“答应你的,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我家里还有些家什,什么弓矢刀兵,想练,到我那里去取。等我回来了,也教你。” 祝缨道:“我可记下了。” “你当然记下啦,”金良没好气地说,“你这不就记着路上的话,现在还拿来挤兑我么?”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甘泽等人只管自己喝酒、又互相劝,无人劝祝缨喝酒,甘老爹不明就里,觉得甘泽这样不礼貌,才站起来端了酒对祝缨道:“三郎,多谢。”要给祝缨倒酒。吓得一桌子的人都来拦:“使不得!他不能喝的!喝了要出人命的!” 一番解释下来,甘老爹也笑了:“三郎看什么都明白,真是个做官的好料子啊!”自己喝了酒,亮一亮杯底。又说祝大的后面还有儿子的福享。 说到官儿,就说到王云鹤,真是个明白的好官,没有和稀泥,又说便宜陈家后生了。陆超低声道:“他要去哪儿?咱们寻几个人,路上一拦……” 金良喝道:“你又吃多了酒胡吣!这也是能明说出来的?!” 甘泽也说:“不敢不敢,我现跟在七郎身边,仿佛听说,圣上对近年来底下的一些事很是恼怒,要正一正风气。” 金良不太放心祝缨,说:“你学东西快,可不能学陆二说的这些歪主意。” 祝缨道:“好。” 金良心里还不安,说:“陆二的话你已经入了耳了,你得给我说明白,你不打歪主意。” 祝缨摆摆手:“我能有什么主意?天天翻旧案累得像条死狗。各人得各人的报应。” 甘泽顿时放心,他很信任祝缨的本事,听这口气,必是有什么计较。 金良心道:等我留意这姓陈的下场就是了。实在不行,我须得报给七郎知道。 …………—— 祝缨一家吃了一席,张仙姑内心欢喜,不为吃了顿好饭,为的是女儿在京城一个小圈子里也算是有些脸面了。 甘家又雇了车送她一家三口回家,到了门口下了车,祝缨摸钥匙开门,张仙姑摩着肚子说:“哎哟,吃太饱了,咦!我这衣裳怎么这么紧了?我胖了吗?!!!” 可不是胖了!衣服做的时候会放一点余量,但张仙姑节俭惯了,也没做得太宽大,这一点余量经这数月好吃好喝好休息,已然被填满了。张仙姑再一看丈夫,也胖了,再看女儿,倒是没胖,可她长高了! 一家三口又得做新衣了! 张仙姑心里算着积蓄,拴上门之后就愁了:可怎么办?我跟老头子能穿布的,老三得穿个绢绸的。甘大郎送了些绸缎倒能用上,又有些朝廷发给官员的衣料可用,自己缝制手艺恐怕不好,得请裁缝才能缝制得体面些,又是一注钱。 老三的朝靴得买了,还有头巾、帽子,京城又有新样式了,老三外头当官,不能叫人瞧不起,怎么也得有两三套能看的行头。还得给将来要生的孩子预备些…… 进了屋里,顺口说了一句:“要是能跟曹家那样,烧些纸的就好了,省钱。” 祝缨问道:“曹家怎么了?” 张仙姑便说了结阴亲的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也不想自家闺女孤单着。” 祝缨道:“哦。” 于她,曹氏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她依旧读她的书、练她的字,白天回去大理寺做事。大理寺因为之前被参的事儿,气氛又紧张了一点,好些人都在背后埋怨御史多事。左评事道:“御史就是干这个的,咱们干事,他们干咱们。啧!” 王评事摇头晃脑的:“啧!不止不止,你们想,先头案子有出入,可以说是当时疏忽了。如今是复核了,要是日后再有出入,该问复核的人是干什么吃的了。更难。咱们自己查出来的倒好,叫别人查出来,罪过更大了。这些日子都要更小心些才好。” 说得众人心头一紧,又埋头做别的事情去了。 祝缨看卷宗也更加仔细了,得空又去见杨仵作与张班头,向他们请教些事,复核案子的时候愈发的用心。 天气逐渐炎热了起来,到了六月末的一天,祝缨午饭过后在廊下蹓跶消食,远远看到一个人走了过来,定睛一看却是个眼熟的人——陈萌。 祝缨与陈萌有些日子没见了,虽然都是在京城,身份却很悬殊,两人又各有事忙。眼下祝缨却觉得陈萌是特意来找自己的,因为这人径直向自己走来了。 祝缨赶紧往前走了几步,陈萌也快赶了几步,道:“你来,我有话要说。” “怎么?” 陈萌将祝缨带到了僻静处,道:“知道么?你要升了。” 祝缨失笑:“我?怎么会?莫哄我。我穿这身官衣才多久?都没得换一身新的,哪里轮得到我了?” 陈萌道:“还想换新的?美得你!” 经他解释祝缨才知道,大理寺这里报上去,预备今年升一升她的散官的品阶给升到从七品宣义郎,她的实职还是个大理寺的评事。陈萌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爹是陈相。丞相日常不管这些芝麻小官的升迁,但是今年皇帝瞪起眼睛来,陈相少不得更仔细些,往年不看的,今年也看,陈萌也就跟着知道了。 虽然报官名的时候先报高的,不过陈萌还是建议:“才做官,还是收着些好。” 祝缨也诚恳地道谢,她从陈萌的脸色里看得出来,陈萌并不只是为了通知她这个好消息来的。 她先问:“大公子还有什么要指教的么?” 陈萌叹了口气,问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冠群,你是真的不理会了?” 祝缨问道:“怎么?大姐出什么事儿了?不能够吧?她还没出孝呢。” 陈萌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就猜着了。姨母说,她年纪不小了,虽要守节守孝,可也不能过于孤苦,现在先暗中考查了,一出孝就好办喜事。舅舅和外祖母也是这个意思,他们,唉……是得有个好姑爷。然而呢,什么样的姑爷算好,就见仁见智了。” 祝缨心头一紧,问道:“人不好?” 陈萌道:“你们也真是别扭,我看她也关切你,你也着紧她。你我相熟,我才说一句在外面说了要被御史参的话,你们两家的恩怨,也不是那么就不可开解的。这世上多的是父辈相杀,却又为子辈联姻的。譬如昔年武烈侯与何大将军,何大将军杀了武烈侯的叔叔,两家还不是又结了儿女亲家? 你们要真有心,我倒愿意为你们说和哩。你先别急着说别的,只想想,我姨母的脾性,她能看中了觉得品格好的‘君子’,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怕不是与她一样!” 祝缨拳头捏紧了,说:“你说仔细些。” 陈萌看了一眼她的脸色,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都以为是为了儿女好,这世上好心办坏事的却是比比皆是呢。你就把姨母想成个男人,叫冠群与一个男人样的姨母过一生,可惜不可惜?” 第61章 乞巧 祝缨很快压下了心中的焦虑,冷静下来时,心里便生出许多的疑问。再看向陈萌时,目光又变得比较平静了。 陈萌看在眼里,心道:可惜可惜,爹说得没错,舅舅办事看似周全,实则还是差了些。 祝缨问道:“大公子来同我说这些,又想怎么样呢?” 陈萌也不忌讳说出一点自己的真实想法:“不过是看出来表妹要受苦。你有主意就拿主意,没有主意或是铁了心不管她了,以后也不要黏糊着。咱们两个都问心无愧,不再后悔、不要埋怨别人就好。” 陈萌善恶分界并不很分明,但是这个姨母实在是荒唐得令人看不过眼。原本对表妹三分的怜悯,顿时化作五分,再加两分看好祝缨的未来,就过来说一句了。 他这样说,也解了祝缨的几分疑惑,然而祝缨一时也没有把握,她问:“大姐是个什么意思?” 陈萌道:“你问她?你还不知道她如今的处境?要直问了她,她敢说违抗母命么?你可也真是!怎么这么拿不起放不下的?你还是个男人不是了?” 还真不是! 不过祝缨却是个果断的人,她说:“婚事还早,定下来也还早,不差这两天,容我仔细筹划一下。说不得,到时候还要劳烦大公子。” 有这么一句话,陈萌也勉强算满意了,说:“成。” 祝缨道:“我知道大公子也是才回京不久,事务烦忙,更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陈萌点点头:“快着些。”说完,匆匆走了,给祝缨又多留下一道题目。 祝缨带着这么个事情,又回去翻了一阵儿案卷,边翻边想着花姐的事儿。一想到“君子”就很容易想到才结了的曹氏的案子,曹家嫁女儿的时候未尝没有考察过未来的亲家,想必也是很满意的。 陈家聚族而居、人丁兴旺、后生朴实、一家子父慈子孝很有规矩,连婆婆都是个勤劳肯干的扎实妇人。然后呢? 冯夫人相中的“君子”,可能比着尺子卡,都是个“君子”,却未必是个能过日子的丈夫。如果因此让花姐再经受什么磨难,祝缨心里是不会原谅自己的。她此时就如同才听到风声的陈萌一样,已经预料到了未来不会太好,不说出来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心里想着事儿,手上就慢了些。左评事笑道:“小祝也挂心上了?放心,该是你的必是你的!” “嗯?”祝缨眨了眨眼。 左评事笑道:“你虽是新来,咱们这里却与太仓等处不同,不会因为你今年中途才授官至此要就扣你的银钱的。” 祝缨刚才走了神儿,只听了个模糊的话,却仍是顺着他的话头问道:“是么?那是怎么个章程?” 左评事道:“凡是地方孝敬上来的,京城各处衙门里,只要稍厚道些的,都是人人有分,按品、按职分的,只要你在这里,就有你一分,与我们这些老人是一样的。看咱们这几位大人都不是刻薄人,你们必是一样有的。” 王评事补充道:“又或者你得罪了上峰,上峰要拿个理由叫你难受难受。小祝你么,是断不至于的。” 祝缨心里道:前阵儿听说有这样的地方孝敬,原来说的是这个! 她也不问自己能分到多少,只说一句:“正好,可以给家里添置些东西了。” 左评事道:“你倒是个过日子的人呢。听我说,别都花用了,留一点儿好人情往来要用。你都十五了,也得娶房好妻了。” 王评事道:“你别胡乱出主意,我看小祝的前程不可限量,现胡乱娶了,借不上岳家的力,要耽误一辈子的。” 几个老油条便都凑了上来,向祝缨说了好些嫁娶的话。他们话里话外,都劝祝缨慎重。 左评事道:“前儿,太常那儿的李丞娶妻,他都三十了,还是初婚!为的不就是一门好亲么?” 祝缨道:“他们家竟不着急么?父母也不催着留个后?就由着他?”这年头,壮年就死的人也不少,不在二十上下就娶妻生子,三十岁是很大的年纪了,到这时才娶妻,真是让人怀疑他是奔着绝后去的。 王评事笑道:“年轻人,真是单纯呐!不娶妻,还不能纳妾?不能买婢?不能有几个相好?庶子早就有好几个啦!你做事老到,过生活怎么这么老实了?你看我们,哪个与你说亲了?都是看你有前程,不凑这个没趣儿呢。” 祝缨心道,还是你们会玩! 左评事道:“我看小祝你不必等到三十,你这么能干,二十来岁就有眉目啦!” 众人又取笑了一回,祝缨也不生气,慢慢跟他们套话,听他们说着一些官员嫁娶的门道,这些东西此前是没人对她讲过的,她才入官场不久,做事的门路将将摸着几分、京城日常生活也是从金大娘子那里知道了点柴米油盐,往更深处就是此前从未听说过的了。 这些同僚们对她颇为照顾,见她不大明白也就告诉她,门当户对也有许多种。有提前押宝的,也有且看当下的,总是要看各人的识人本事之类。接着又对祝缨讲了京城几等门第,头一等的,郑侯家、郑熹的外婆家、陈相府上等处赫然在列,王云鹤且挤不进去这个排行,他居然要排到第二、三之间,要排在如今刑部时尚书之后。 祝缨听了好一阵儿,没听到沈瑛的名字,便问:“给郑大人做副使的沈大人,竟数不上号儿吗?” 众人都笑:“那是差着了。他家没败落前,倒好进二、三流之列。如今,不行啦。” 祝缨道:“他们出去时,何等威风,我以为副使只比正使差一点儿。” 众人又笑了,又给她讲了一些:“并不能以一时之职衔高低就定了,但也不是全不看职衔的。还要看名望、祖先、宗族、姻亲等等。” 祝缨又学了好些东西,且问了冯家的情况,如今是比沈家还要差一点的,道:“真是处处是学问呐!我年轻小、见得少,除了咱们这儿的几位,也就因案子见过两、三位长官,更不要提知道人家的婚嫁之类。哪里想得到这其中的门道?要不是你们说,我再也想不到这些的。” 祝缨恭维了他们好几句,众人听得服耳,又被她勾出了好些话来。一些人闲聊一阵,说到了到上官,且说了怕上头几位逼勒严查。 左评事对祝缨道:“要说咱们这位郑大人,严的时候是严,大方起来也是真的大方。听说,在为咱们争好处呢,你知道不?” 祝缨道:“我这些日子忙得眼花,又有什么事发生么?” 左评事道:“你竟不知道?难得你与他有渊源,多往他眼前巴结巴结才好!别耽误了前程。你一个外乡人来京城做官,自己要上心的。是说,咱们复核做得不错,今年要把散官的品阶再提一点。我想,必是有你的。” 这就与陈萌来找她说的事儿合上了,祝缨道:“也得上头准了才行吧?” 王评事一捋须,以过来人的经验说:“多半都会准的。” 祝缨也就微露了一点陈萌带来的消息,说:“今年恐怕不大一样。” 众人与她说话,也存了一点从她这里套出点消息的意思,都忙问:“怎么?出什么岔子了么?” 祝缨道:“或许会有些周折,听说,往年咱们这样的,政事堂不会过问。” “今年相公们竟会理会咱们?”左评事忍不住插言问道。 祝缨笑笑,同僚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想到刚才有看到仿佛是陈大公子来找祝缨,估摸着这话得是真的。想来祝缨本人兴许已经定了,他们又有点羡慕,也有点担心自己。又有人问祝缨:“小祝,你消息灵,可还知道一些旁的?” 祝缨道:“我也只听到这么一句。不过据我想,相公们日理万机,咱们这些个人,他也不能一一查问不是?” 众人开始小声嘀咕,想走门路,想自己人微言轻,连钱袋都比别人轻几分,也凑不出拿得出手的礼来给丞相,只能犹犹豫豫,几个“看透官场”的人精,此时都像是内宅争宠的姨娘一样,琢磨着“老爷今天多看了西屋的一眼,是不是今晚要宿在她那里了”。其实老爷根本没看人,他看的是那人旁边一条狗。 祝缨心道,再向他们打听冯、沈两家的事儿恐怕他们也没心情讲了,须得等到这回升阶的事儿定下了才好。好在这倒也是不急的,大不了…… 祝缨现在不着急了,沈瑛在府城的时候看着权势熏天的样子,放到京城并不算很厉害,这让她比较放心了。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给能花姐安排的夫家地位“有限”,比自己肯定高,但不至于毫无挪腾的余地。 这一天下午,同僚们开始不安,祝缨倒坐稳了,又看了半天的案卷,她留意着,复核的活儿已经干了一半了,照她估计,今年必能将此事粗粗核完的。到时候必有新的事情要做,从现在开始,她得算着时间,预备着过阵子就得留意郑熹等人对大理寺有没有什么新的安排了。 以她对郑熹的了解,此人现在说不定已经有了什么主意了呢。 祝缨心思飞转,一转就转到了回家的时辰。她一刻也不多留,收拾了东西就走,她今天与杨仵作约好了,往杨仵作家里学些仵作的本领。她在老家的时候,也曾给仵作帮过几回忙,然而那个仵作一则本领不如杨仵作,二则也无心教她,这令她知道的有限。这位杨仵作,不但知道如何验尸,还粗通医术又会一些伪造伤口等的本领,这令祝缨十分满意。 今天,她要问杨仵作一件事儿:有没有人能假死而复生的? 因她时常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有一半是违法乱纪的,杨仵作只以为是她在大理寺断案的时候意到的,也不以为意,便告诉她:“难。真要有这个本事,哪还不得翻了天了?因人不同,因事不同。不过,也有凑巧了背过气去的。只有心狠的、无后路的,才好想到这一招。” 祝缨从杨仵作那里又学了些知识才离开,出门的时候,杨仵作的妻子正提着一盒子东西回来。祝缨看了一眼,杨娘子就说:“三郎这就回了?这两天记得多给家里些银钱,买点针线瓜果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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