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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丞相也听在了耳中,苦笑道:“她们妇道人家办事,向来不可靠!” 王云鹤道:“确实。这么一来,就算是有‘怨仇’了,他们寄住在哪里,哪里就有贼人放火,街头议议,凭这一条就该将这位夫人、沈瑛,还有令郎安个‘挟私报复’啦。以后这孩子但凡有事,就会叫人翻出来。相公不必在意愚者之言,但悠悠众口,积毁销骨。” 陈丞相叹道:“是啊——你是为了我好,我明白的。孩子,你过来,我看看。” 祝缨依言过去,陈丞相又问了她读了哪些书,现在干什么,祝缨也都说了。又问她老师是谁,祝缨说没有老师,都是偷听自学。 陈丞相与王云鹤都是一番叹息,陈丞相跺了两下脚,说:“沈瑛真是瞎子废物!眼瞎心也瞎了!” “是。” 他又叹息了一阵,才对王云鹤说:“咱们走吧。” 他们各自上马,祝缨跑到王云鹤的马边说:“您别跟他犟,他肯定心里有数了。不是陈萌,陈萌的脚印我认得!不但我寻出来的脚印不是他,地上所有的脚印就没有他的!有那个仆人的。即便还有旁的罪人,也不是陈萌,而是别人。我不是因为他说我几句好话就为他说的话……” 她说得很急促,王云鹤慈祥地拍拍她的肩膀,说:“我当然知道。” 他是刚正了些,可不是蠢!不然他对陈丞相说什么“挟私报复”? 祝缨道:“您得讲证据,我能给您的就只有那点儿证据。扯不到别人身上的。” “我知道。” 王云鹤翻身上马,亲自到了金宅后门。金良开了门,祝缨给他指出自己的发现。王云鹤如金良那般都看了,又亲自登上梯子,将墙头上的手印也看了。陈丞相则很有兴致地背着手踱步,看了柴房、看了地面、也看了房外街道,他没有爬梯子,而是问祝缨:“这些都是你发现的?” 祝缨道:“是。” 陈丞相又叹了一口气,说:“年轻人,前途无量啊,不该把心思只放在差役书吏的事情,该读些正经书。” 王云鹤在梯子上,说:“我也这样说。” 他下了梯子,拍拍手,对陈萌道:“你过来走两步。”对比了鞋印并不是陈萌的,也干脆利落地把陈萌给放了。 陈丞相对王云鹤道:“既然真相大白,我便将犬子带回管教了。这人犯,也就交给你啦。”又对金良说:“这屋子又着了火,又遭了贼,既有损坏,又不吉利。管家。” 管家上前与金良交涉道:“相公的意思,拿一所新房子与你换,不比这个小,还比这个新,地方也比这个好。” 是相府拿一所二进的房子与金宅调换,新的,京城的很多这样的宅子规制都差不多、尺寸也差不多,但是地理位置比这个要好一些。同样的房子,在更靠北一点的坊里,离郑侯府也更近一些,论价钱,能比现在这个贵上百贯。还说,等他们搬完家,再赠金大娘子一套金首饰暖宅。 陈丞相做事真如一股春风,金良有点绷不住了,忙说:“贼人也抓住了,不过一间柴房,修一修也就得了。哪里就值得这样了?” 陈丞相道:“收下吧。” 他又看了眼祝缨,祝大和张仙姑心里激动,暗道:难道也要给我们房儿?我们那赁的房子虽不如金家,可是正经带院子的三间正房带厢房呢,这要是在京城有了房子,那可真是、真是…… 祝缨道:“我有房子的。搁那儿好好的,过两天就搬走。” 金良道:“说好了的,跟我一道住!” 金大娘子被天上掉了个金饼砸了,也有点晕,她本就不讨厌祝缨,此时也说:“是呀,一道住,总不能再出事儿了吧?你赁房子也要钱呐!” 祝缨道:“我自己有房……” “你住哪儿都不会有事了。”陈丞相说。 祝缨一怔,而后露出个笑来:“哎。” 陈丞相看着祝大两口子一脸失望,心中一丝轻笑,道:“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不过,”他对王云鹤道,“我看这个后生十分喜欢,来呀。” 管家从袖子里摸出两块黄澄澄的金锭出来。祝缨不太了解金子,因为见得少,金大娘子在心里算了一下,低声告诉她:“一个得有五、六十贯了,这些得一百贯。” 祝缨道:“不用的!我只要几十天安心看书,就能自己养家了!” “收下,”陈丞相语带玩笑地说,“用心读书,学得好,就是你的,学不好,要还的。” 祝缨望向他的眼睛,陈丞相的眼珠子看着清澈。凉浸浸的,她想。 王云鹤道:“收下吧,是前辈们对你的期望。” 祝缨对陈丞相郑重拜了一拜,说:“好,我留下了,不会给您收回去的机会。” 陈丞相终于大声笑了一回:“好!”留下管家结案、同金良办交涉等,自己带着儿子回家。 金大娘子小声说:“都说陈相公是个厚道人,还真是。” 祝缨恍然大悟:她知道了!陈丞相肯做人时,全然是一股“郑熹味儿”,周到,和气,大方。 王云鹤道:“回衙结案吧。” 祝缨松了一口气。王云鹤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你呀,用心读书!” “唉。” 又回到了京兆府,王云鹤先审这个犯人,他只问了一句话:“你是怎么到陈相府上的?” 仆人道:“我是夫人的陪房,跟着夫人嫁到了陈家。” 王云鹤便结了案,偷盗、放火,先打板子再流放,齐活。 金良等人便要告辞,王云鹤道:“你们先回罢,少年留一下。” 祝缨不明就里,仍是很信任王云鹤道:“是。” 王云鹤将她带到自己书房,指着自己的一排书架,问道:“看看我这里,不想读吗?” 祝缨道:“我已选好了路了,我要考明法科。” 王云鹤叹了口气,他也算是彻底明白了祝缨的来历处境,一个穷要到做赘婿的人家的孩子,被嫌弃得没了婚约,又有一对不甚可靠的父母,家无恒产,人却机灵。跟着郑熹进的京,住在金良家,郑熹又接了大理寺,考明法科,他理解。 他走到书架前,抱起一匣子沉沉的书转身送到祝缨手上,说:“拿着,考完了试,把这个读完。” 祝缨低头一看,却是一套《春秋》,王云鹤道:“春秋三传,当读左传。” “是。” 王云鹤又取了自己的一套文房四宝,叫人多包一些纸墨,都打成一个包袱,让祝缨拿着回去了。 这天,祝缨还是在金家住下,祝家与金家都受了惊吓,也得了好处,全抵消了之前的不满。金大娘子又很后悔,之前自己怎么就不想继续收留祝缨了呢?一力挽留。 祝缨道:“我那房子赁都赁了,租金可惜了。” 金良道:“要么追回来,要么转赁给别人。你要考试了,得安心读书。” 祝缨道:“你还要搬家呢,那边儿房子都给你腾出来了,你这两天就得动身呢,咱们一道搬。” 金大娘子苦劝道:“我们搬家,你只管在这里读书。那边儿收拾好了,你就带着你自己的人和一本书过去。一切不用你动手。都在我这里住了这些日子了,好歹叫我把这份功德做圆满了。” 祝缨道:“大嫂,你功德已经圆满啦。我再不能拖累你们了。” 两下十分推让,场面很是和谐。一个不愿意给对方惹麻烦,一个是尽力想为对方提供便利。 最后,金良烦了,说:“争什么?都听我的!三郎,你说帮急不帮穷,你现在也不穷,可你读书得省心,这也算是个‘急’,大哥大嫂又伤着,谁照顾?就这样!” 这才拍板定下了。 …………—— 金宅和谐,陈府就是压抑了。 陈萌低头垂手跟着陈丞相回了家,一路跟到了书房。小厮上来给陈丞相脱了外衣,接了帽子,换了家常衣服。陈丞相张臂站着,看也不看儿子一眼,丢下一句:“又想故伎重施?” 陈萌心头挨了一记重锤,猛地抬头:“爹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真不明白的人,不会说你这个话。” 陈丞相换完了衣服,在书桌后坐下,侍从上了茶来,陈丞相呷了一口,道:“请夫人过来。” 陈萌看着父亲,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陈丞相道:“你母亲为你操心,你应该认真谢一谢她。” 她?陈萌几乎要气破肚皮,他敢肯定,这栽赃的事儿肯定是继母主使的。姨母才跟祝家结了仇,就有人在祝家寄居的地方放火,说是贼,不偷东西,还落下了一件件指向他的物证!还是继母的陪房! 陈丞相道:“她为你清点财物、教你做人的道理,不该谢吗?” 待陈夫人到,也是阴着一张脸,陈丞相和蔼地说:“你这些年辛苦啦,既要闭门养病,孩子们也领情的。” 陈萌不明白了,但是被父亲的眼睛一看,他老老实实给这继母磕了头。陈夫人一言不发,直到陈丞相说:“夫人?” 陈夫人深吸了一口气,说:“陈铎!你可是我爹提携的!” 陈丞相道:“提携之恩,我怎敢忘呢?大郎,要拜谢你的母亲。” 陈萌和陈夫人都吓得不敢多言,两个人像提线木偶一样,一个拜,一个虚扶,说:“起来吧。”然后两个木偶一齐望向陈丞相,听他下一个指令。 陈丞相道:“扶夫人歇息去吧,有病,就要好好治。” 陈夫人被两个强壮的婆子架走,陈萌毫不意外地发现,这两个都不是继母日常使唤的心腹。 他心下忐忑,看着书房的门关上,转过头来小声叫了一声:“爹?”直到此时,陈萌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个琢磨了十几年的父亲!在老家府城的时候,他除了读书、交际,就是在琢磨自己的家、自己的父亲,以及这些关系。 陈丞相没说话,看着他,目光十分平和,陈萌却要被他这份安静给逼疯了。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说:“爹!您有什么训示要给儿子就直接给吧!” 陈丞相依旧沉默,直到陈萌浑身都被汗湿透了,跪伏在地下,才说:“这就受不住了?你的胆子不是很大么?城府不是很深么?嗯?翻云覆雨,引国法来干预家事?!!!” 陈萌道:“是老二先要害我的!” “嗯,不错,跟你母亲有点像亲母子了,她也这么说的,是你先害了他的儿子。” 陈萌大口地喘气,抬眼看着父亲:“您知道她派了陪房栽赃我!您相信我是清白的?!” “愚蠢!!!”陈丞相大怒,“你是清白的?‘清白’才不要你呢!清白听了都要笑死!” 陈萌难过得要命,又有些欢喜,他听出来了,他爹虽然怀疑他要借案子倒打一耙除掉继母,却也知道这件事是继母有错在先,并且是陈丞相亲自查明了实情。陈丞相虽然生气,但是还是相信他的。 他跪爬到了父亲的脚下,抱着陈丞相的双腿,嚎啕大哭:“爹、爹、爹,我苦啊!我难啊!” 陈丞相摸着他的头,说:“你哪里难了?难到给我出难题?” “我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您又不管我,他们又要害我。爹,蝼蚁尚且偷生,我却有一个后娘,后娘,后娘啊!不如没娘!”陈萌终于把七岁时的委屈都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有谁可以依靠,我孤零零的,孤零零的,身边只有仆人,没有亲人。我苦啊!” 陈丞相叹了口气:“起来吧。” 陈萌擦着眼泪爬了起来,眼睛湿润地看着父亲:“爹。” 陈丞相却没有慈祥地回望,而是严厉地说:“国法,不可入家门!” “我不明白,”陈萌有点撒娇的意思了,“我快没命了都,还以为您不管我了,我怕死了,为求活命,只好把事情闹大了……” “活命?我为什么把你送走?送走就是给你活路!大家子,只要齐心,不说千秋万代,三、五代富贵,十代绵延,出一争气的子孙,又是几代富贵,几十代下来,不成问题。要是内斗……”陈丞相冷笑一声,“你引官府杀你弟弟,你母亲就能引国法来处罚你!你外祖家嫌贫爱富又无眼光,抛却美玉与亲家结仇,你呢?偏偏贴着你那个废物舅舅,为他当杂役奔波!祝缨出事,不抓你抓谁?” 陈萌嘀咕一声:“没、没那么严重吧?” 陈丞相冷笑道:“那柄短刀可不只是为了栽赃,那个奴才带着刀在外面转了数日,祝缨就是闭门不出,他们这才不得不放一把火!否则,祝缨在街上被人一刀毙命,刀还是孝敬你的!你说怎么办?” “幸亏他在读书,没有出门。” 陈丞相道:“是啊,读书好啊,好好读书吧。” 陈萌有点高兴,说:“爹是因为他读书不出门,才给了他金子的么?爹这回给金良和祝缨,给得太多啦。” “只要不败家,物有所值,为什么不拿钱出来?钱能办得到的事儿,就不要太吝啬!得显出来大度,等闲不要结仇!你以后待这两个人,不必过于亲密,也不可疏远仇恨。有什么好记仇的?他们出事儿,再拖出你来当嫌犯吗?” 陈萌笑道:“并没有,我也觉得祝缨这小子还不错。舅舅也有些后悔了呢,他托我去说和的。我……” “沈瑛那个废物,你偏与他过从甚密!外甥像舅,你要像他,就不要说是我的儿子!” “爹、爹?他怎么了?当年外祖蒙冤自杀,娘哭求您,您也不理。舅舅流放又回来,支撑全家到现在。就算看在娘的面子上……” 陈丞相冷冷地道:“你这是怨我了?” 陈萌又跪下了,说:“我并不敢。只是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不帮外公呢?” “那是皇位之争!指望谁呢?你外公自己都自杀了。他是当事人,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妄图拥戴逆王,让不知内情的人为他说清楚?你姨父更是!” 皇位之争,陈萌哆嗦了一下:“是。儿明白了。去年如果不是父亲也上书,外公的案子没那么快能重查,舅舅也没那么早能回来。又派舅舅去接我……” 陈丞相听他三句话不离舅舅,啜了口茶,慈祥地问了一句:“你姓什么?” “儿姓陈啊!” “我还道你姓沈呢?这么想着他,明天把你过继给他吧。” 陈萌叭一下伏到了地上:“儿不敢!儿不是这个意思!儿明白了!家里有什么事儿,自家解决。” 陈丞相幽幽地说:“这京城里,哪一家的屋顶掀开了,拿着本律令一条条比着,五品以上之家,能不受罚的也就只有七岁以下的孩童了。人人引国法干预家事,就没有家了。你要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就不如你弟弟,趁早离开,想祸害谁家,就给谁家当儿子去。我,不要这样的败家子。都说你弟弟乱七八糟,是个败家子。你们两个比起来,你,才是败家子。” 陈萌吓得大气不敢喘,连连顿首:“爹,我明白了,是儿子想错了!有家才有我的一切,没有家就没有我。娘当时,只想着沈家,忘了自己是陈家的媳妇,是我的母亲。如果不明白道理,自己创下的家业不知道如何维护,终有散的一天。” 陈丞相道:“去吧。明天开始,叫你媳妇,学着管家。” “是。”陈萌颤抖着爬了起来,又小心地问陈丞相:“与祝缨那里还有点首尾,我是不是要再与他见几次面,好显得尽释前嫌?再与舅舅那里把事儿了断一下。” 陈丞相看他吓得有点失措,也慈祥了一点,说:“为什么要‘显得’呢?你想想,你们有什么仇怨吗?怎么结的仇?” “没、没有啊。”陈萌说。 陈丞相无奈地看着儿子,陈萌傻乎乎地笑了一声:“是呢,没有啊。” “你舅舅那里,毕竟是长辈,走动就走动。” “是。我明白了。不会围着他转了。”陈萌突然就通透了,对,他跟祝缨没仇啊,甚至不提沈、冯的话,两人处得还行。他是相府公子,祝缨身份虽然差了点,可也不讨厌,看着还挺上进的!多个朋友多条路,没什么不好。 舅舅那里也是,他姓陈,不姓沈啊! “就是亲戚,能搭把手搭把手。可不是他的随从啊!” 陈丞相道:“可算想明白了。” …………—— 祝缨不知道陈府还有这么一出,但是从王云鹤和陈丞相等人的表现来看,她知道自己安全了。 美美地睡了一个好觉,她早早爬起来继续背书。王云鹤给的书她先放到了一边,凡是不考的,现在对她都没用。考完了再说。 为了纵火的案子她耽误了宝贵的时间,现在得补回来!那边,祝大和张仙姑帮着金良家琢磨搬家的事,先得陪着金良两口子去看新房,那确实是个新房,比他们住的这里用料还要好些,院里还有水井、有一株大树。 金大娘子十分满意:“夏天能乘凉呢。有井,夏天能湃瓜果吃!我看看是不是甜水井,要是甜水井就更好了。” 又邀张仙姑去看厢房,说大家一块儿搬进来,等祝缨考了个官儿,再搬回自家去。“到那时我就不管了。你们也不用怕有人随便把他下狱了。” 张仙姑也很高兴:“老三真能做个官儿,我也弄个房子!不比你们家,只要像我们赁的那个就好啦!大娘子没见过我那个房子吧?没你这个好,可是我亲自收拾的呀,什么都弄得整整齐齐的。” 一行人看完房,心里也有数要怎么收拾了,就与陈府的管家办交割,换了房契,这边往新房搬,那边却不急着收房子——陈府也不在意这小院子。 他们先搬后院,进进出出都从后门。祝缨就在前院读书,中午胡乱吃了点饭又接着背书、练字。 下午的时候,祝缨正在练字,看家的厨子说:“三郎,有人求见你哩。有帖子呢!” 祝缨道:“拿来我看看。” 是陈萌的帖子! 祝缨吃了一惊:“他来干什么?请吧。” 她洗了手,整了衣裳,出门迎接陈萌。一见之下有些吃惊:“大公子看起来精神好多啦。” 陈萌含蓄地笑笑:“三郎,我这回可是为我自己来的,不能再给我生气啦。” 祝缨道:“哪里。请。” 她把人让到了自己的厢房里,陈萌打量了一下屋子,也不挑剔,仿佛有一点陈丞相的样子了:“我打搅你温书了么?” “还行。” 陈萌道:“你读律令?不如读经史呀!” 祝缨笑笑:“我跟你不一样。” 陈萌道:“哪有什么不一样的?这场官司下来,你也知道了,我也没好到哪里去。那个贼人,他是我继母陪嫁的仆人。那个……” 祝缨道:“我都知道啦。” “真的知道了?” 祝缨笑笑:“后娘哎。二公子还……” 陈萌现出难过的样子来,道:“唉,都知道了,知道了也好,省得我还要装样儿。拿上来吧。这个不是舅舅他们托的,是我的。你受这灾殃,金良也受连累,你心里也过不去不是?还伤了你的人情。都是因为我家的怨仇。” 祝缨也不推辞说:“好,要说这个,我就收了。也不用这么多,我已经有好些啦。” 陈萌也不强要她都收下,由着她收下了一些笔纸之类以及几匹新绸,又收下了几个食盒,说:“正好,给金大哥暖宅。” 陈萌又说:“我就不打扰了,等你授了官,我带你游京城。” 祝缨笑道:“这么好?大公子什么身份?我……” 陈萌道:“我觉得你有本事,查案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你可以的。” “害!瞎弄的。” 陈萌最后犹豫了一下,问道:“冠群,你真的不见了?这并不是她的错。” 祝缨沉默了一下,说:“我知道,造化弄人罢了。我现在见她,对她也不好。冯夫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我只盼她能有个好人家了。” 陈萌道:“你们见一面,我倒能帮忙。到底见面把话说清楚了才好,你也好安心读书,她也能安心在家。快刀斩乱麻,彼此都好走后面的路,如何?不叫他们知道。” 祝缨道:“也好。” “这里人都在搬家,也顾不上你,我悄悄地告诉她,请她来。” “也不必瞒着这里的人,我爹娘也想见见一大姐,告诉她,不怪她的。” “好,就这么定了。” 祝缨道:“大公子,我有一件事,你能告诉我吗?” “什么?” “你家那位夫人,做的这个事太粗糙了,也太傻了,那么容易看出来。为什么?”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她为什么要聪明?为什么要算无遗策?成与不成,都有我父亲给她遮掩,她为什么要聪明?没有我父亲,还有她自己的父亲、兄弟。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我父亲雷霆手段,单我过堂这一件事,就够引起非议了!她的目的就达到了,她干嘛要再精打细算?” 祝缨道:“我懂了。” “走了,冠群我给你带过来。” ………… 陈萌说话算数,第二天就让自己的妻子邀花姐出门礼佛,冯夫人自然放行。 出了门,拜一拜佛,又使自己的仆人把冯家的仆人引去喝茶休息,花姐假装休假,在禅房里将门一关,人却在陈大娘子的接应下离开了寺庙,到了金宅。 此时,祝家一家三口已经吃完了午饭了。 花姐一见他们,眼泪先落:“干娘,你们受苦了,我对不起你们!” 张仙姑道:“我知道,你是个好的,这事儿不怪你!” 陈大娘子也陪了几滴泪,说:“你们有事儿慢慢儿说,先别哭了。” 祝缨给金大娘子一个眼色,金大娘子就请陈大娘子去喝茶。陈大娘子有些犹豫,祝缨去把门给打开了,拿张椅子抵着,以示不会关门。陈大娘子笑笑,跟着金大娘子走了。 花姐一下子扑到了张仙姑的怀里:“干娘,我是罪人啊!娘也死了,你们也挨了打,我才知道,三郎又坐了牢!” 张仙姑好一番安慰,祝大也说:“不是你的事儿,你能做什么主呢?你别放在心上,好好地找户好人家嫁了,你亲娘不会给你差了的。” 花姐不停地摇头:“他们那个家,不好呆啊!亲娘心好,好心未必就能办好事了。” 祝大不太会跟这样的女人说话,一看眼前仨女人,说:“你们慢慢说,我出去一下。” 留下三个女人,花姐与张仙姑抱头痛哭,都知道这亲事算是真的完了,这也是告别了。 花姐道:“我见你们一眼,看你们好好的,也就放心了。”从怀里掏出一包金银,要给张仙姑。 张仙姑道:“你一个姑娘家,自己留着花,我们好歹一家人互相照应呢。” 花姐摇摇头:“金银在那府里,有用,也没用。我以前觉得,人家知书达理、高人一等,说出来的道理与我们想的不一样,必是我们错了。他们说要守规矩,我们做不到,就算苦些、累些也得照着做,这样才叫“规矩”才叫“上等人”。可是这些日子,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又不知道哪里错了。” 张仙姑心中十分难过:这要真是能成我的儿媳妇,该多好啊!又不敢留恋,说:“你们有话,赶紧说。不然对花姐名声不好。” 祝缨道:“订婚书的时候我就说过,拿我当个挡箭牌,我不介意的。你该有一个良人,而不必是我。干娘走了,你心里一时也空落落的,现在又是这样。我要对你说,‘别想别人,就想自己’。” “三郎……” 祝缨道:“朱家抽尽了干娘的精神、熬灭了她的心气,我不想你也为姓祝的白白耗干了自己。不该如此的!” 花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的。害!我一直知道的,你看我的眼神儿可跟大郎看我时不太一样。我还想,等你长大一些就懂人事了的,现在看来,你是把我当姐姐没把我当妻子。你是热心肠,烧的却不是那个灶。” “大姐!你永远是我姐姐!你要别的我给不了,有别的事儿尽可找我。” 花姐幽幽地说:“这才过去几个月,就像过了几辈子似的。当时是娘做的主,我知道,也算是逼迫了你。你没有怨恨,我就已经很知足了。大家都是好人,我已是现在这样。以后,谁知道呢。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祝缨哽咽着说:“大姐,我也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你千万记住。” “你说。” “丞相、你舅舅、你娘,以后还会有许多人,哪怕对我苛刻些,对你也还都不错。纵然苛刻,也比朱家村四阿翁他们讲理些,对不对?” “那倒是了。可……” 祝缨道:“他们的吃相好看。我说‘吃相好看’的时候,是说他们比那‘吃相难看’的好些,不是说他们就不‘吃’了。你要记着,只要还是吃,好看难看都一样。” 花姐含泪道:“我知道的。我该走了,这包金银你们留下,算作咱们相识一场一点心意。互相帮衬着呗,以后我再有事找你们呢?” “好。”祝缨示意张仙姑把金银收下,自己去撩开门帘。 “哐啷啷”张仙姑手里的金银散了一地,她赶紧上前,花姐指着祝缨长袍后摆一块血污问道:“三郎,你这是……” 第52章 双姝 张仙姑脸色煞白,也不管金银了,两三步就要并过去挡在祝缨身后。 祝缨是个手脚麻利的人,张仙姑没赶到她身后,她已拧过上身撩起后摆,花姐张大了嘴,看着她的裤子后面,后裆的地方。 张仙姑脚一软,坐在了地上。 祝缨不明所以,还问:“怎么了?” 问完了,看这两个女人的样子,才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花姐的心噗噗直跳,到了门边把椅子拉开,将门关上。祝缨奇道:“大姐?” 张仙姑见花姐这样,马上从地上爬了起来说:“花姐,这个事儿吧……” 这个事儿是个成年女子都知道,祝缨这是天癸已至。哪个女人没有经历过呢?每个月就这几天,身下总是难受,无论走、坐、卧、立都要担心下身出血染了衣裤。是能不出行就不出行,能不见人就不见人,久而久之,讹传为“不吉利”“得避人”。 不得已要行动,还要不时回身看看身后,或者问问同伴:“给我看看,后面脏了没有?” 而此时,不用点明是什么“脏”了,同伴总能心领神会,知道这说的是什么,退后两步,说:“没有的,挺好的。”或者说:“有点儿,你走前边儿,我走后边儿,给你遮一遮。” 与花姐对上了暗号,张仙姑一个神婆连个狡辩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整个人都懵懵的,说:“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了,求你千万别现在嚷出去,叫我们有机会逃一逃,就算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了。” 花姐看看祝缨,见她还有点懵懂又好像明白了什么,她问祝缨:“你是女孩儿?” “是。” “那……你爹知道知道吗?” 张仙姑抢着说道:“我骗他生的是儿子,这才养了下来!后来他知道了,养都养了,也来不及了,就接着养下来了。” 花姐听了个开头就知道了结尾,这种事情太常见了,生了女儿就不养,扔了算好的,溺死也是许多人家会做的事情。 花姐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祝缨,又看了看张仙姑,张仙姑的眼中充满了忧虑,却又充满了决绝。 她问张仙姑:“那退亲的事……” 张仙姑张口就来:“我们倒想好好说的,她本来就看不上咱们家,说了就能成,你说是不是?可你们那门儿我们进不去,当花子打出来了哩。想到了看不上,没想到是这么的看不上啊!我们穷人,没活路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哪一步走不出去就死了,可这一步,还是得迈。” 花姐叹了口气,只有这样的母亲、这样的胆子,祝缨才有这样的人生。 “你……还想考试做官吗?”她摒住了呼吸,问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觉得如果自己大声呼吸这话别人就听不见了。 祝缨毫不犹豫地点头:“想!” 花姐一颗心要跳出胸膛了!她按住胸口,细细地、急促地喘着气,说:“听你说这个话,我可真欢喜,你一定要做到,一定要考上。有一天,你做了官,就好像我也做到了一样。” “大姐!” “不是叫我大姐吗?不是当我是姐姐吗?妹妹……唉,三郎!还是叫三郎吧,别说漏了。三郎,你可一定要做到呀。真想有一天,我叫你妹妹,告诉别人,我妹妹做了官儿,还不怕因此害了你。” 花姐的眼泪无声地往下落,脸上却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祝缨鼻头一酸,也落下泪来:“大姐。” 花姐将她搂到怀里,抚着她的头发说:“以前啊,有时也想,我就不要脸,把你搂一搂,会不会好些?后来绝了这份心了。今天终于搂着了,三郎,都比我高了,味道干干净净的。” 张仙姑道:“她做得到!你要想做,也做呀。” 花姐笑容惨淡:“我不成的,都已经知道我是女人了。他们呀,只要知道我是女人,我就什么路都没了。再说了,我哪如他们书生们呢?我不过识几个字,会算点账罢了。” 她松开祝缨,说:“干娘,咱们别光顾着说话了,快给三郎收拾收拾这一身。别叫别人看出来了。” 张仙姑跳起来道:“我去找!我的东西还没搬到那边新房里去!” 张仙姑那边找东西,花姐就对祝缨道:“你衣裳放在哪里了?快找身干净的出来换上。我跟你说,来月事的时候要小心,可不能跟以往那样摔摔打打的了。女人下半身儿,一定要干净,别着凉水、别着脏水,饮食上也要留意,别的时候随你,这几天不要吃凉的……” 她从小过的生活虽不是大富大贵,也比大多数人讲究,一样样的禁忌都跟祝缨说了,又说了两个偏方:“要是痛经了,可以调理试一试。看大夫的时候小心,好的大夫我遇着过两个,一摸脉,别说你是男是女了,恨不能说清你祖宗八代……” 祝缨都记下了,找了套新衣服出来。张仙姑也回来了,拿了条月经带来。祝缨看两眼,张仙姑不好意思地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以后有你看的时候呢!” 花姐又告诉祝缨:“要勤洗换。” 张仙姑道:“要不,咱们还是搬到咱们自己家去吧,这住在金家,再叫人撞破了……” 祝缨道:“小心些就是,答应好了的非要再改主意又说不出道理来,才叫人起疑。我这些日子都不出门,也不与人交际。等考完了,咱们也就搬回去了。” 花姐道:“这样也好。你,快些换了吧。” 祝缨去换衣服,花姐和张仙姑又教她怎么弄月经带,又说禁忌。张仙姑道:“来了事儿,告诉我,你这几天的衣裳不能再给他们洗了,不能叫他们看出来。” 祝缨略略通晓了这些事,说:“好。” 刚换完衣服,花姐俯下身捡洒落的金银时,陈大娘子过来拍门:“哎哟,这是怎么了?怎么关门了?” 张仙姑去开了门,陈大娘子一见祝缨换了身衣服,十分吃惊且生气:“这是做什么?” 花姐的手顿了一下,把金银锭子拣完,拿手绢儿包了,说:“刚才跟我推让,不肯收,茶和墨都洒身上了。干娘,收下吧。” 陈大娘子又看花姐身上还是整齐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瞧你这事儿办的!”也劝张仙姑和祝缨收下金银。 金大娘子看他们像是哭过的样子,心里骂冯夫人“造孽”,也劝:“收下吧。”眼中满是怜惜地摸摸花姐的脸,接过了金银帕子递给了张仙姑。张仙姑接了,眼泪也下来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金大娘子道:“我叫小丫打盆水,给小娘子洗洗脸,重妆扮一下,这样儿出门可不行!还道我欺负了小娘子呢!”她对陈大娘子招招说,说:“娘子来帮我看一看,小娘子用什么粉和胭脂,我的行不行。” 拖走了陈大娘子,半道上说:“叫他们说说话吧,可怜见的。三郎这孩子,别的我不敢说,规矩是真的规矩,老实是真的老实。哎,你们家那位贵亲啊,办岔了事儿,把个凤凰蛋给丢啦。再说了,他们以前是夫妻……” 陈大娘子苦笑:“我也说呢,一路上不尴不尬的,事儿就办得不利索。要么认,要么不要,早早定个名份。这拖下去,认了,人家也知道你嫌弃他,怎么能没个想法?不认,拖人家一路像什么话?” 两人之前一直客套说些天气、家务、京城衣食之类,这会儿倒说了几句心里话,聊了一点自己的真实想法。 因为金家正在搬家不太方便,热水稍慢才得,又选了胭脂之类。 那一边,花姐对祝缨说:“表哥叫我捎一句话,我觉得那话不好,不想说的。现在既然你是……三郎,我想,对你说了,应该不碍事的。” 祝缨问道:“什么话?” 花姐道:“叫你跟着郑熹办事的时候留个心眼儿,仔细想一想。怎么就不读经史,偏要你读律令呢?经史是正途,拼个三年五载,求个功名多好。读律令怕是出不来,仿佛刀笔吏一般,只是为他执掌大理出力罢了。揠苗助长和深耕细作,那能一样吗?” 她说完,长叹了一口气,道:“好啦,就这些了,以后怕是不容易得见了。” 张仙姑道:“怕什么,要有什么事儿,怎么也想法办见了。” 花姐勉强笑笑:“但愿吧。我亲娘的性子很刚直,规矩又大。哥哥嫂子不是亲生的,反而比亲娘稍稍松些。我亲娘又给身边安排了好些人……” “大姐!” “嗯?” “记着,任何人家都不配叫你熬干心血,烧得心如死灰!夫家不行,娘家也不行的!” “哎!”花姐答应完,又笑了一声,“别皱眉头,不是什么大事儿。之前那么难不都走过来了吗?我这一生,遇到的都是好人呢。从出生起……唉……” 祝缨心头一动,问道:“怎么?人还没找到吗?” “那对忠仆夫妇已经回来了,那位王妈妈就是我刚出生时的乳母,现在被我娘派到我身边。可惜,她的女儿至今没有下落。我问了,娘说,带着那个孩子,养到五、六岁上,被强令分开了。你知道的,人在贱籍身不由己,父母子女说分离就分离。娘和舅舅已经去信托人查了,成年人记得来历倒好找。孩子长到大,模样也有改变、小时候的事儿也不容易记得,就难找了。” 张仙姑道:“哎哟,她闺女没个下落,就把她放在你那儿,你亲娘心也太大了,也不怕这个王婆子心里有怨恨给你使坏呀?” “王妈妈是好人,就是看得我比亲娘还紧,眼珠子一错不错的,”花姐道,“我知道的,她是想亲生女儿了,看着我,像看着那一个。” “那,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呢?等我忙完了,帮你找。” 花姐道:“那倒好了,表哥说你找人的本事很高。” “她叫什么?” “婵娟,”花姐说,“本来没名字的,在他们家里排行第一。娘带着她,就给她起了这么外名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冯夫人为人讨厌,确是很会起名字了。 祝缨道:“好,我记下了。冯婵娟。” 花姐道:“也不知道有没有改姓,反正,名字是这个,就算记不住我娘,名字她应该记得住。” “好!” 陈大娘子和金大娘子又回来了,给花姐洗去脸上被泪痕冲花的妆,重新给她上了妆。陈大娘子道:“再不走,禅房那里就遮掩不住了。” 花姐与祝缨依依惜别。 …………—— 陈大娘子看在眼里,等上了车,问道:“妹子,你对我说句实话,心里是不是还想着他?” 花姐道:“嫂嫂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是不可能了的。” “这……” 花姐道:“我们毕竟是共患难的,纵做不成夫妻也不想成仇人呀。” “是啊。他没再怨你吧?” “我遇到的都是好人,她很好,没有怨恨过我,总是帮着我。” 陈大娘子看她口角含笑的样子,心道:真是冤孽,这可怎么是好?又埋怨丈夫多管闲事,又嫌弃丈夫竟然没能把这件闲事给管好! 她又想起丈夫的叮嘱,问道:“那,你哥哥叫你提醒他的,他说了吗?” “嗯,他都记下了。” 陈大娘子道:“唉,这都是什么事儿呀?我自打从家里到了这京城,看着满眼繁华,却没有在家里自在了。在老家,担心得跟什么似的,却总觉得日子有盼头。现在,我也不知道盼什么好了。” 花姐也不敢给陈大娘子拿主意,以亲娘的转述来看,陈丞相府上那位继夫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叫陈大娘子放心享受,那显然是不行的。提议陈大娘子生养个孩子,把孩子教导成材,虽说是“正途”,可父母都生活得不安稳,再要个孩子,岂不是害了孩子? 她只好说:“我也是这样。以往在老家,总琢磨着,到农时了,该安排长工了。今年收成如何,家里要如何花销。” 姑嫂二人对望一眼,都有点理解对方现在的处境了。 回到了寺庙,两人悄悄回禅房,却听到王婆子与陈大娘子的丫环在争执:“我去见我们小娘子,你拦着做甚?你们干什么了?” 花姐道:“王妈妈。” 王婆子和丫环都惊讶:“小娘子?你怎么从外面过来了?” 陈大娘子道:“我有些歇不住,就请妹妹陪我到外面走一走,怎么了?” 王婆子道:“娘子要出去,也该叫我们一声,我们好伺候着。怎么能让你们独个儿出去呢?” 陈大娘子笑道:“就是不让你们跟着,我们两个才自在。你们一跟,别人一让,就没意思啦。你们也歇好了吗?” “是。” 陈大娘子道:“正好,听说这里的素斋不错,吃了再走。妹妹,再捎些回去给姨母才好。” 花姐道:“嫂嫂说的是。” 两人吃了素斋,又买了几只大食盒的素斋,陈大娘子命人把其中的一盒送到沈瑛府上,说:“孝敬外祖母。” 姑嫂二人各自归家。 花姐坐在车上,王婆子忍不住说:“小娘子,别怪我多嘴,你一个小娘子,不兴不带人就乱跑的,万一遇着什么事儿可怎么好?” 伺候花姐的小丫环不高兴了,说:“您老这话说的,好像小娘子就要出事了一样。” 王婆子瞪着她说:“你懂什么?小心没有错处的!” 花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王妈妈,别着急,我也另托了表哥他们留意婵娟的。” 王婆子没想到她又说了这样一句说,忙说:“您怎么又说这个了呢?夫人听了,又该不高兴了。婵娟……婵娟……那是她的命啊!就生在这个府里,就是那个时辰遇上了那样的事儿。” 花姐道:“王妈妈,你要难过,就说出来。总之,我会尽力找婵娟的。” 王婆子低声道:“夫人也不上心,您别为了这个再惹她不高兴了。只要您好好的,我也别无所求了。” 小丫环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亲闺女呢,您怎么不管了?” 王婆子没有生气,很平静地看着小丫环,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呢?你演一个给我看看?” 小丫环不知所措,她很讨厌这个王婆子的,这个婆子跟李婆子一样的讨厌!这府里的婆子们总是让小丫环们讨厌的,婆子们总是说些老生常谈,总是会禁着小丫头们不许她们开心。仿佛年轻姑娘开心了,就是一件多么罪不可赦的大恶一样! 但是婆子们掌管着府里的许多事情,算是小有权利,且婆子们出入府门方便,有时候想偷偷买些外面的东西还得拜托她们。 所以,丫环们受着婆子的管,婆子一生气,叫住嘴她们就得住嘴。不过这一回,小丫环却不是被婆子震住的,而是被王婆子的话镇住的。 是呢,能办呢?小丫环讪讪地想。 花姐低声为小丫环说了两句话:“她是淘气,也是跟你怄气,是她不懂事儿。王妈妈,她还没长大,不懂你的处境。” 王婆子道:“是呢,是不懂。可也没什么,等她配了人,自己也成了婆子,就懂了。做奴婢、当仆人的,都是这样,我小的时候,也当丫头,也不喜欢婆子。都一样。” 小丫环越发傻眼了。 花姐苦笑摇头,因祝缨而来的那股子高兴劲儿也沉到了心底。 “吁——” 车停了,到家了。 花姐和王婆子同时挂下了脸,都很沉肃,沉稳地下了车,花姐让丫环提着食盒,一同去见冯夫人。 冯夫人见她回来又带了素斋,刀疤交错的脸上也显出点笑来:“放下吧。累不累?” 花姐道:“不累的,娘,等天暖了些,您也该出去走走,那个佛堂很清净,素斋也好。我听嫂嫂说,可以先把那儿包下来,咱们到时候和嫂嫂她们一同去,再请上外祖母和舅母他们。” 冯夫人道:“我倒想带上你舅母,她那个人呀,就会给我脸子看!你舅舅也是,总是说我……” 她住了口,沈瑛一向对这个姐姐不错,但是近来埋怨她把祝大和张仙姑给打了,退亲退得难看。 花姐笑笑:“都是一家人,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呢?” 冯夫人才有点高兴地说:“那倒是。把素斋拿到厨下去,今晚我就吃这个。” “哎。” 冯夫人道:“快去歇了吧,晚上来给我念念经。我这上了年纪啊,眼神儿不行啦,看书总晃。” “哎。” 花姐出去一趟,回来后也如祝缨一般不再出门,每日陪着冯夫人吃斋念佛也不嫌枯燥,有些空闲也寻些书来读,还自己做点针线。一如大部分回娘家守寡的富家姑娘一样。 但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点笑影,人也略胖了一点点,心情显见好了一些,话也多了一点儿,也常与嫂子冯娘子说话,不像才到京城时那样总是忧虑了。 冯娘子在京城也没什么交际,她两口子是冯家远枝,天上掉个馅饼把两口子砸了过来。人是冯夫人从血缘相近的几个亲戚里选的,因为冯娘子的丈夫冯朗亲生父母已经死了,冯娘子的亲戚关系也简单,这样是最方便的。只要再禁一禁,他们与旧日血亲来往,就是拘住了一对儿给自家延续血脉的人了。 冯朗虽然也不够聪明伶俐,冯夫人在乎的却不是这个,又不是亲生的,也不指望这孩子有太多的出息。冯夫人在意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果世上有一份聪明,她宁愿把这份聪明给女婿、给外孙,也不会把嗣子排在前面。 有这么个婆婆,冯娘子的日子就难受得紧。哪家媳妇都立规矩,可这婆婆跟自己不亲也就算了,跟丈夫也不亲,冯娘子觉得,自己的脚就像被人塞进了一双小鞋子里,晚上睡觉都不许脱下来那种! 所以冯娘子开始对花姐也是冷冷淡淡的,后来发现花姐不像冯夫人,才与她平常相处。近来花姐开朗了一点,与她常来往,冯娘子就觉得这个小姑子人还是不错的。 又有点为花姐惋惜:有这么样一个亲娘,生活恐怕很难顺遂了。 这么一想,冯娘子对小姑子反而更好了一点。对这个现象,冯夫人是乐见其成的,因此对儿媳妇也宽容了一些,甚至拿出自己一副嵌宝的金镯子给了儿媳妇。她首饰多,但是因为毁容的缘故,头面上的都很少,多的是镯子、戒指、项链之类,样子都是精挑细选的。 冯娘子得了镯子,拿去给花姐看,小声说:“娘对我说,天气暖了,衣衫也薄了些,首饰常露出来,该戴些好的,就拿了这个给我。她这是怎么?有什么开心的事儿了吗?” 花姐心不在焉地说:“是吧?人不能总是不高兴啊。” 冯娘子笑道:“以前我真觉得娘就是……咳咳。咱们明天去烧香?” 花姐马上说:“好啊!” 她心不在焉,是因为祝缨今天考试! 也不知道考得怎么样了,是该去上炷香,好好求求佛祖的。 …………—— 这一厢,花姐担心,那一边,祝缨进了考场。 原本,她就算已经有了良民的户籍,也不够格就这么考试的。如果是考明经、进士等科,她更是得需要士绅三人做保,写父祖三代,且从家乡那里做个贡士,或者有个官学生的资格之类,得一级一级核实上来。贡士听起来只要有地方官推荐就行,其实,地方官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推荐的,推荐前,地方官自己也要先筛选一下人材,不能弄个傻子上京,最后害自己被追责。 但是明法科不那么重要,虽然也有各种限制,考的人既不如那两科多,盯的人也少,郑熹手眼通天,给她弄了一个名额。她有正式的户籍,写了爹的名字,又随便编个祖父的名字,也就差不多了。 明法科考试也没有想象中的困难。祝缨仗着记性好,律、令都背下了,连一些官方的释义、解疑的内容都看过了,考的时候就没什么难度了。 真正影响祝缨的是她的书写。 她虽然聪明,也确实“一看就会”、“过目不忘”,但是无论是妙手空空还是爬墙上树又或者张口编故事、赌博出千之类,都是她日常生活会用到,随时要上手的。所以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从不生疏。 书写却不是这样,她认真练字也就是最近几个月,这几个月还得背书,能练字的时间极少。书写的速度也跟不上,美观也指望不上,只能说“写得板正”。 祝缨每场考试都写得很艰难,手赶不上脑子,好在时间还算充裕,她与大部分考生一样,都是到最后一刻才交卷。别的考生是因为不会,或者紧张忘记了,她就是因为写得慢!她又不与考生们认识,也不与他们同住一个客栈里备考,考完了她就回家——她这两三个月,痛经之类倒是没有,但是月事不准,并不是一月一次,为了怕出事儿,她考试之前把月经带给翻了出来先戴上。 考完当然得回家换下来。 几场试后,祝缨终于可以不用这么紧张了,回家之后迎面撞上张仙姑捧了碗面出来,说:“来!给你做生日!” 祝缨茫然道:“什么生日?” 张仙姑把碗放下,说:“你十四啦!” 穷人家真不讲究过生日,饭都吃不上呢,过什么过?有的人连生日都被父母忘记了,祝缨算幸运的,张仙姑记得她的生日,但是总忘记给她过生日。还是要考试了,得写考生的名帖,张仙姑才想起来:哎哟,孩子是正月二十七的生日,忘了过了! 不过祝缨要考试,她不敢打搅,现在考完了,家里又不像以前那么穷了,可以做碗面,放两个鸡蛋,再放大块的排骨,不放青菜!让闺女吃个饱! 金大娘子知道张仙姑要给祝缨补过生日,说:“怎么不早说呢?早说,正月里就该过了的,不过现在也不晚,我这就叫他们买猪蹄子去!” 金良这天在营里,金大娘子就主持这个生日,连金彪都老老实实的了,金大娘子先要祝贺祝缨要做官了。 祝大谦虚地说:“还不知道是个龙是个凤呢。” 金大娘子道:“有七郎在,必是成的。” 祝缨问道:“怎么会这么说?” 金大娘子道:“你大哥常说,你学得很好,可以的,七郎都说你行。只要你考试能行了,就一定能得官儿,不会被别人挤下来!” 张仙姑紧张地问:“还有挤下来的?” 金大娘子道:“门道多哩!也有考得好被后面有门路的人挤下来的,他们把那差的卷子就提上来。也有你也考过了,等到授官的时候,叫你等着缺的,那等使了钱或者有门路的,考上了就有官做。官也分肥瘦的……” 做为一个京城人,金大娘子实在无愧于自己的籍贯。 张仙姑又紧张地打听:“那七郎能保得住我家老三?” “能!”金大娘子代郑熹写了保票。 金大娘子又多给祝家一家三口讲了好些郑侯府上的事儿:“七郎的亲娘,是老代王的女儿、现高阳郡王的亲姐姐。老代王与先帝是堂兄弟,咱们郡主与陛下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报到宫里,都说巧了!所以虽不是亲兄妹,却与亲兄妹一样亲近的!” 要不郑熹再能耐,他也不能够在二十七、八的时候就能入主大理寺了。他不单拼爹,还拼娘、拼舅舅。他亲舅舅是郡王,皇帝虽然不是他亲舅,但是由于奇妙的缘份与亲舅舅也差不多了。 祝缨心道:怪不得他能这么给我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弄明法科考试的资格! 张仙姑和祝大都露出个傻乎乎的笑来,张仙姑道:“那就好,那就好!” 金大娘子道:“放榜的时候,我们家那个应该能回来,叫他去看榜!明法科,不如他们明经进士的热闹,可好歹也是个正经的科考呢!” 祝缨道:“不用特地回来的,我可以自己去看。” “你挤不过他们。叫他去,他长那么膀大腰圆的,就该干这个!” 金大娘子在这件事上倒能做金良的主,因为金良也挂念着这事儿,掐着日子请了个假回来给祝缨看榜——只要上了榜就肯定有官做,就正式是给郑熹效力了,金良自认是郑家人,当然要回来凑这个热闹。 头一天,金良就回来了,第二天带祝缨去看榜,六品的官,在看榜的人这里什么都不算了!区区一个明法科放榜,居然也挤得水泄不通。 金良道:“你跟着我,咱们杀到前面去看。害!要不你踩我肩膀上看去!” 祝缨道:“不用看了。” “嗯?” “我已经看到了。” 金良大喜:“第几?” 祝缨道:“我这个个头,只能看到第一个。” 金良乐开了花,把她扛到了肩膀上:“走!回家喽!” “放我下来!”祝缨说。 金良故意不放:“嘿嘿!”心道,你小子也有今天!也就是这个时候才好逗你一逗,别的时候,怕你回头要报复我! 第53章 生活 金良扛了一会儿就把祝缨给放了下来,热闹一阵儿过了,扛个半大小子也确实挺累人的。祝缨站在地上,斜眼看着他,边理衣裳边说:“你力气太多没处使是吧?回去给大嫂搬柴去!” 金良嘿嘿一笑,道:“我家柴炭不用我搬,自有卖柴的给我送进来!再不济,还有来福呢,你少说我!” 路过一家饭庄,向里的人订了两桌酒席,金良顺手付了钱,说:“回去大家好好吃一顿,贺一贺你。” 祝缨道:“那一桌也就够了,加起来才几个人呢?” 金良道:“这就不懂了吧?不得往府里孝敬七郎一桌吗?” 祝缨还真不懂这个:“什么意思?是京城的什么新规矩吗?我知道事儿成了要谢帮忙的人,京城是一定要谢酒席还是什么的?” 金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看来呀,之前上京路上跟你说的那些个还不够呢!这些偏偏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闹明白的,我也是打小就在府里、京里过活,才慢慢知道的,你要问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更从哪里讲起了。这样吧,咱们先这么着,我把能想到的都告诉你,以后再遇着了别的事儿,想起什么跟你说什么。” 再聪明的人,不接触,就不了解。接触,是需要时间和阅历的。好在她现在已经在京城了,也有人能够打听,她自己又是长了眼睛耳朵和嘴巴的,能看能听能问。 祝缨并不气馁,说:“好,就从这个事儿开始。” 金良道:“你是七郎带进京里来的,说了你别生气,你一向不想做仆人,但是大家看来,你就是七郎这一边儿的人。” “嗯。” 金良就给她讲了些官场上的亲疏远近,以及京城这边的送礼的风俗之类,最后说:“也就这些了,你又聪明,应付一阵儿就都知道了。都知道你跟七郎走得近,你给别人面子上走礼也就得了,你要胡乱给某个人送了个重礼,人家还要多想呢。你还小,也没什么积蓄,自己房子还没半间,还要赁房子住,钱不要乱花。” 祝缨道:“好。回去我把酒席钱算还给你。” 金良哭笑不得:“这就开始跟我算分明了?” 祝缨道:“我还要从你家搬出来呢。” “嗯?” 祝缨道:“我试都考完了,不好再赖在你那里了,你看,大嫂带着孩子只有两个人,我们一家倒有三口。再说了,我要吃大户也不吃你,我不会吃郑大人去?搁你家,你帮他养孩子呢?” 金良听了,抬手就要打她的后脑勺:“胡说八道了!” 想了一下,也觉得祝缨想要自己单过实在是件很符合脾气的事儿,说道:“好吧,不过今天可得在我这里好好贺一贺,等你搬了,我再去给你暖宅,我还没去过你家呢!” “好。” 金良又说:“把甘泽、陆超那几个小子也叫过去吧。” “他们不得在郑大人面前伺候吗?” 金良道:“你往府里送席面的时候跟他们说一说,他们要愿意呢,你就跟七郎说,想请熟人一道吃一席。七郎多半会答应的。” 祝缨道:“好。” 两人回到家里,张仙姑和祝大一脸的期待,金大娘子也扯着金良的胳膊问:“到底怎么样了啊?”金良还要故意装成个不开心的样子,落后再大声宣布好消息,给大家一个“惊喜”。 祝缨道:“甲等。” 张仙姑两口子一声欢呼,两人抱着跳了起来,金大娘子也说:“大喜事!大喜事!我叫厨下加菜!”又拉着金彪说,“瞧瞧,你祝三哥多么的争气,你以后也要像这样。” 金彪好奇地问祝缨:“考试这么容易的吗?” 被他爹薅过去修理:“我看你是不懂事儿!” 弄得大家都笑了。 饭庄的酒菜很快送到了,两家人很快聚到了一处,祝大要喝酒庆祝,祝缨说:“明天还有正事呢。” 祝大问道:“什么正事?” 祝缨道:“明天要去郑大人府上报喜呢。我以前没喝过酒,不敢喝,怕明天误事。” 张仙姑道:“那是正事儿,你今晚就别喝了,等办完了正事再消消停停地高兴高兴。”她以往不让女儿喝酒是怕露馅儿,并不是觉得喝酒不好,等到自己家,关起门来,还不是爱怎么喝怎么喝? 金大娘子也说:“对对,正事要紧。哎,你也别喝太多了,明天你陪着三郎回府一趟?咱们也算功德圆满了,你好跟七郎回个话。” 金良道:“我就喝几盅。”跟祝大喝了两盅就不喝了。 大家仍然都高兴,高谈阔论、展望未来。祝大比所有人都激动,拍桌打凳地道:“哎哟,我们老祝家要出个官儿啊,哈哈哈哈!万没想到啊!老三,争气啊,争气!” 金彪在一边学着他的话,说:“争气啊,争气!” 张仙姑又在谢金良夫妇,金良夫妇又在客气,金大娘子说:“大嫂这回可算能够放心啦!” “是呢。” 祝缨道:“大嫂,倒有个事儿要与大嫂商议。” “什么事儿?只管说!” 祝缨道:“今天金大哥提醒我,我想,还是要请一请府里相熟的人。” “都交给我!” 祝缨笑一笑:“不是,我的意思是,我那屋子,几个月没住了,白费租金,不如就搬回去,在那里也叫两桌酒菜,请大哥大嫂同阿彪一道去,咱们大家,没有别人,一道乐一乐,大嫂也认认我的门儿,好不好?” 金大娘子有些低落地说:“哎哟,这就要走。” 张仙姑道:“已经打扰很久啦!” 祝缨道:“家里收拾要还差什么东西,少不得要麻烦大嫂呢。” 金良也说:“瞧你这个样儿,他以后要娶妻生子,还住咱们家偏房里头?不像话了吧?” 金大娘子心道,我看他与冯家小娘子的样子,不像是恩断义绝,你现在偏又提这个!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忙圆了过来:“有了功名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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