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有时候要自己捉鱼生火烤着吃。” “刘先生做的烤鱼,好吃吗?”祝缨问。当年到刘府蹭饭,没蹭到这一味!恨! 刘昆道:“还、还行……” 气氛很轻松,仿佛大治之事就在眼前,而不是姚辰英正在北方与齐王决战。 吃过饭,王允直等人回家去,祝缨又与刘昆、祝彤、林风等人再议事。林风需要押解粮草北上,祝彤要留意宫中。祝缨对刘昆道:“十二娘的文集,你好了没有?” “啊?哦,有一半儿了。” “弄出来,刊刻,我出钱。” “哎?” 祝缨道:“快着些。对了,南边儿还有消息没有?” 考试结果是出来了,但是现在安南也不是抓到一个识字的就要给官做,而是要先试一试、教一教了。算来也过了两、三个月了,不知进展如何。 江珍从外面走了来:“姥,有信,好些消息。” 刘昆惊讶道:“好些消息?出什么事了?” 赵霁从后面闪了出来:“哎哟,我算知道我爹为什么会刻薄他们了——信、拜帖,是地方任上的。” 南士们开始往京城递消息,又开始活动,希望能够在秋天的时候进京见一见祝缨。 祝缨乐了:“这不巧了么?才与王、施说没有合适的人。” 你们不是有抱负吗?行,干活吧! 之前祝缨安排南士,没法挑地方,根本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现在政事堂给你们定点了!连前情提要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不错,祝缨想,今年末明年初,姚辰英差不多就能回来了,一切向好。只要局面稳定下来,就可以办下一件事了,她得抓紧时间。 第543章 无礼 南方这些士人,祝缨北上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他们的用途。早在祝缨上次拜相的时候,就有南士投效,这批人如今年纪都不小了,再不紧着点儿用,也都到了要死的时候了。 祝缨对赵霁道:“你这几天不要做别的了,江珍,你们俩与小付,就准备这一件事情。把他们的履历分门别类地整理一遍。” 赵霁道:“真要用他们?” 祝缨道:“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去。” “哦,是!” 刘昆赶在赵霁等人离开前开口道:“相公,这些人年纪也不小了,他们的子嗣,是不是也要留意一下?能用则用?” 赵霁、江珍等都轻轻地哼了一声,他们对南士是有一点成见的。在这群小鬼的心里眼里,祝缨是再好不过的,南士们趋炎附势他们不鄙视,但是危难的时候不够热心就不可饶恕了。 祝缨对刘昆点点头:“你想得很周到。” 江珍试图给刘昆解释:“他们不可靠的。” 刘昆道:“若是‘必定可靠’他们就不用现在递拜帖了,早就在相府飞黄腾达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处,用好了是一样的。且他们这些人,也未显见奸恶,不比那些斗鸡走狗的纨绔,又或者对着相公指指点点的酸丁强?” 道理,赵霁和江珍都明白,就是心里不太舒服,两人勉强接受了,去整理名单。 祝缨对刘昆道:“你的事,也要加紧做了,他们进京前,十二娘的文章我要看到刊印出来。” 刘昆心头一紧,喉咙也紧了起来:“二十五娘如果知道了,不知道有多高兴。” “她?是了,她们是亲姐妹。你们家中没有稿子了吗?要是有,我想办法弄出来。” “十二娘的手稿下葬的时候都随葬了,后来又找出些残篇,曾祖父带走了。二十五娘思她最甚,最行默写了一本,后来,我与十七娘也默了一些。我们彼此印证着,凑出来现在的样子。” 祝缨道:“你写个序,把这事儿也写出来。” “是。” 这一天的事务,至此才算完结,祝缨又将次日要做的事捋了一遍,觉得没有问题了才去休息。 次日一早,又是早朝。 现在的早朝与先时又是不同,皇帝的身体时好时坏,所以朝会的时间更短,百官能够见到皇帝的机会更少。通常是皇帝露一个面,丞相又或者六部九寺简单说一两件事,然后朝会就结束了。接下来皇帝就可以用一种比较舒服的姿态来听丞相汇报公务了。 今天,年轻的皇帝斜卧在榻上,听三个年老的丞相汇报事务,以及向他提出建议。小事,他已经不听了,现在说的都是大事。 三人联署的第一件事,就是请示天下县令轮流进京,选派能员干吏去地方上抑兼并、括隐,以示朝廷重视地方治理。皇帝道:“可。” 他也知道,地方上是需要整顿的,以前是狗咬王八无处下口,只好不去看、不去想。现在丞相们有办法,开始做了,皇帝自然赞同。 皇帝还饶有兴趣地说:“今年秋冬,我必要亲自见他们一见。着吏部将各人的履历、历历年考语拣出来。” 第二件是开科举,县令是亲民官,有不合格者当黜,空出来的地方不能没有长官,所以要开科举,以选贤才补进。 皇帝也同意了。 接下来是北地的事情,姚辰英在准备与胡人决战了。皇帝从榻上坐直了:“战况如何?” 祝缨道:“已收复大半失地,只剩最后击退胡人,就能全复国土了。” 皇帝恨恨地道:“胡儿可恨!不能直入龙城给他一个教训么?” 王、施二人都吃了一惊,眼下朝廷这个样子,还要反击?胡人被顶住了,不代表官员有那个本事北进。现在出征都用到丞相了,还想要怎样啊?!!! 王叔亮道:“万万不可!” 皇帝问道:“为何?” 祝缨忙说:“陛下,齐王更重要。” 皇帝这才意兴阑珊地道:“也是!”他对齐王着实上心,又问了一遍,“齐王在前线否?能生擒否?” 祝缨道:“胡人怎么可能让他逍遥?姚辰英也不是庸材。” 姚辰英北上,虽然是无奈之举,但是与祝缨一样,对手一旦遇到她,就算是倒了大霉了——俩人都挺阴险。正面交战之外的手段,也玩得很溜。祝缨是挑拨,姚辰英就很直接了,只要见不到齐王在对面戳着,他就准备说齐王死了。 齐王只能出来,一直留在最危险的地方。他是一面旗,一旦不见了,同情他的人就无所依附,他是跑不掉的。 皇帝又躺了回去,恹恹地道:“也还罢了。这一仗一定要分个胜负,不能让他逃了,以免留下祸根。” 丞相也只有点头而已。 此外的细务皇帝就不过问了,只一会儿功夫他的嘴唇就开始泛白,脸上也出了点虚汗,丞相识趣告辞。 ……—— 出了大殿,三人互看一眼,王叔亮道:“再催一催姚相公吧,问问他有没有可以荐为东宫师傅的人。” 施季行道:“大战在即……” 王叔亮道:“你看陛下。姚相公出征一趟,回来一看什么都不认识了,会怎么想?” 祝缨道:“问是要问的。” 三人边走边说,王叔亮小声对祝缨说:“你把禁军都换了?等他回来,又要磨牙了吧?” 禁军最早,是开国时的精锐、心腹,与郑侯等几家关系颇深,后来屡次更迭,终是姚辰英与禁军关系更密切。 祝缨道:“他回来了,什么都是可以商量的。” 施季行一挑眉,祝缨道:“我说话算数。” 行,你随意。 走入了政事堂,公文就堆了上来,王叔亮看着刘昆,也不知道是想见她还是不想见她,表情有点奇怪。 刘昆起身向他们行了礼,再站到祝缨身边,向她解说一撂一撂的奏本,分地方、事务一样一撂,都用小纸条写了节略夹在里面。 王叔亮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民乱”,一听刘昆口中吐出这个词,他就想叹气。祝缨看完了单一撂两本的“民乱”告急的奏本,转给另外两人看。王叔亮不是第一次看刘昆写的节略了,风格很祝缨,简单直接,用词又透着刘家的素养,比政事堂的官员书吏写的看着都舒服。 王叔亮低下头,不再看刘昆,刘昆也习惯了他这种奇怪的态度。 两人都看完了,又是调兵,又是问责,还要派员安抚。 一通忙之后,祝缨对王、施二人道:“王允直和施君雅,我要放他们到地方上历练一番,不知二位意下如何?不但他们,到今秋,府里一些小朋友我也想让他们去做点实事。一路西行,也教了他们一些,不至于到了地方什么都不懂。” 王叔亮道:“这是好事!” 施季行问道:“如此一来,你的府里还要补人吧?” 祝缨微微一笑:“当然。我想,还是考试人入府妥当。” 王叔亮道:“开府,是圣恩眷顾,你不能再与国家抢人才!” 祝缨道:“我招女官。” 王叔亮张了张口,万没想到她在这个时候放出这么个炸雷来。要说男女大防呢,对着祝缨这个同僚,这话就没道理了。她就是个女人。其他的理由,也都因为她这个人的存在,而失去了意义。 你不能说女人智力不行,不能说女人能力不行,也不能说女人眼界浅,不能说女人胆子小,更不能说女人需要别人管束。连心慈手软、体力不如男人这种普遍现象,都有例外。 因为她的存在。 这一刻,王叔亮有点觉得同意祝缨还朝还是有点草率了。 祝缨道:“那就这样了,也不好劳师动众。天下就是这个样子,肯让女儿读书的人少,结婚后还能读书求学的女人就更少了,再扰动四方,现在也不合适。就还在京畿选。放心,会是知书达理的人,考试我糊名,卷子都经得起查。” 完蛋了,她选出来的女官虽然是相府的人,但丞相开府,官员的任命都是正式的朝廷官员。到时候祝府会是个什么样子?现成的,眼前相府里就有一群的女子,老的少的都有,从祝缨开始,什么祝彤刘昆江珍祝青雪之类的……各衙司与相府对接,都得与她们打交道。 王叔亮眼前一黑。 你的存在,就是最大的无礼啊! “这恐怕要惹起非议啊!”王叔亮说。 施季行也点头:“这样岂不是要引逗得女子不安于室了?” 祝缨道:“朝廷开科取士至今,也没见农夫的抛荒不干。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无非那是冼敬之流三十年来口诛笔伐的那些。它也没耽误我开拓安南。” 祝缨从不辩经,这事儿既非她所长,更重要的是,对方的逻辑是自洽的,这就会陷入到一种怪圈。不如简单粗暴地“干”,干就完了,先造成既定的事实再说。你说女人不能做官,但我已经是丞相了,对我无礼,遇着了先打你一顿再说。 施季行道:“天下如你者有几人?莫说女子,就是男子也……” “有多大本事就干多大的事。所以我打算科考选材,没打算任人唯亲。” 你要是任人唯亲倒好了! 二人都沉默了,眼下齐王未平,就算平了,朝局千头万绪,两人扪心自问,没有祝缨这一回来,他们还在鬼打墙。接下来的许多事,也还得是她。 也可以请她再回安南养老,那就要牲牺掉一部分大好的局面,两人又实在不忍。 刘昆慢慢地说:“京兆尹告了病假。”从请假的那一撂里拿出了最上面的一本。 才把围给解了。 王叔亮道:“早朝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刘昆道:“从马上摔了下来。” 话题被强行扭了过去,三人不再提这件事。刘昆有些忧虑地看了祝缨一眼,祝缨面不改色。 三人又办了一些公文,施季行抻了个懒腰,站起来要出去透气,顺便对王叔亮使了个眼色。王叔亮也站了起来,两人走到外面,正要寻个值房说话。王叔亮忽然指着不远处说:“那是什么?” 施季行也看过去,只见几个宦官正在往宫外去。宦官出宫是常见的,但是他们牵了马,装束包裹也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施季行命人追上几个宦官,询问他们这是做什么。 宦官也理直气壮:“奉陛下诏,往姚相公大营宣谕。” 不是,军国大事我们怎么不知道? 王叔亮问是什么事,宦官道:“陛下手书,我如何得知?还请相公不要为难我。” 皇帝手诏,常见,皇帝这种生物,他就不可能真正的守法。二人只得放他走,回来又寻祝缨商议。 祝缨道:“你们没把手诏顺回来看一看?” “不给看呀。” 祝缨心说,“顺”呐! 这下是猜不到的,三人与姚辰英也没有亲密无间到可以询问这件事。王叔亮担心皇帝胡乱指挥,以致功断垂成。施季行也担心了起来。 祝缨道:“这事儿还得看姚辰英。给他写信。” “他能听吗?” “就说,只要是为了战事,咱们都支持他。” 也只能如此了。 有了这么个事儿,王、施二人也暂时没了说小话的兴趣,与祝缨一道埋头处理政务。 这天是祝缨值宿,刘昆在宫里陪着,送王、施二人走后,刘昆小声说:“两位相公出宫后怕是要煮酒论英雄了。” 祝缨道:“咱们也天天在京城乱蹿呀。” 刘昆道:“您现在说给女子开科,会不会太急了些?京城不比安南,虽然您回来之后明着骂您的人少了,赞您的人多了,有些人的心里能接受您、愿意拜您,皆因您的功绩。他们故意忘了您是女子。便是我们,也是因此沾光受益,又能做些事,平素与他们相处,且要受他们的暗箭冷眼。 如今您这一提,他们可就想起来您还是个女人了,怕要针对您。” 祝缨道:“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别人说,你要不听话就打你,你怎么办?老实听话?他们越这样,我越觉得孤掌难鸣,越要多打他们,打到他们不敢对我呲牙。你有这功夫,不如现在就动笔,起草个布告,京畿附近,良家出身的女子,过来考试。条件么……” 刘昆对开科选官十分在意,事到临头生出些“近乡情切”,提起笔来,心事重重:“我是女子,自然愿意。又怕有些人做不好,惹得别人说‘她无能、犯法,可见女人不合做官’……” “那么多昏君,也没听谁说男人不适合当皇帝。”祝缨说。 刘昆吓了一跳:“您……哦……” 祝缨道:“快写,在安南的时候没见你仨这么啰嗦。” 可这件事太重要了,如果十二娘活着的时候遇到……刘昆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 布告发出去之后,京中议论纷纷,倒是没人呼天抢地要撞墙,却有许多人觉得很怪异。 出门办事的宦官将消息带回了宫内,也有人讲给了皇帝听。 皇帝吃了一惊:“这如何使得?祝相……”哦……是她呀…… 小宦官小心地说:“陛下,您忘了?咱们一直都有女官的。” 皇帝道:“除了祝缨、和、她的那些,还有?” “是,大理寺、各地的衙门,都有女丞管女监的。” “那是为了礼,为了男女大防,现在可是要破……”皇帝怎么想怎么别扭,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来。那个虽然是“从权”,祝缨可还在干活呢,话就说不出口。 也只好暂时放到一边,姚辰英可一定要争气,拿下齐王啊! 皇帝只觉胸口一阵憋闷,摇摇欲堕,宫女、宦官一阵惊慌,当值的御医紧急过来施救,有人去请了贵妃来。贵妃亲自照顾了皇帝半宿,等皇帝病情稳定,才勉强眯了一阵儿。 到了清晨,贵妃猛然惊醒,看皇帝睡得正熟,犹豫了一下,轻声叫醒皇帝,询问:“今日早朝,还如常么?” 皇帝说了一声:“当然。更衣。” 衣服穿到一半,他又是眼前一黑,低咒一声:“姚辰英还没能杀了齐王么?” 早朝没法办了,丞相们急急忙忙跑到御前,皇帝在闭目休息。御医说的还是老声常谈,之前受着了,身体受损,需要静养。丞相们只得回去办公。贵妃却又出来叫住了祝缨:“陛下请祝相公回来,有事相询。” 祝缨于是折返,到得殿中,皇帝仍然没有起身。贵妃将祝缨引到床前,祝缨蹲了下来,看到皇帝脸色煞白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睁开了眼,慢慢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女官呢?” 祝缨哭笑不得:“就为这件事吗?当然是为了政事,又岂有其他?先前禀过陛下,天下县令要重新考核,黜落其中不合格者,另派好官赴任。除了进士、贡士之类,我府里如王允直、施君雅等,都是能臣之后,我想派他们出去做些实在事。历练一番,日后陛下也好用他们。 先前几十年,大家都懈怠,现在少不得重新把架子搭起来。能用的人都要用上。我府里这就缺人了。” 皇帝对这个解释也还算能接受,仍然说:“男子贤材众多,何必要单取女子?” “女孩子一旦到十几岁,就知道长辈不会再惯着她了,她倒要去照顾别人的,也就懂事了。年轻男子?他们对自己的祖母尚且要撒娇弄痴,还是女孩子好,在我面前听话,能做事。我也上了年纪了,做正事精力都不够用,没功夫哄孩子喽。” 说到这个,皇帝也有点经验,会心一笑。 祝缨道:“本想等有了结果再上奏陛下的。” “相公自任之。” “架子搭好了,陛下一定要知道。我已经这个年纪啦,就要干不动了,只希望交到陛下手里的是一个好好的天下。到时候,请陛下善待之。” “我与相公,不知道何人先走一步。” 祝缨皱眉:“为什么这样说?是因为受伤?我当年也受过重伤,就在这宫门前。” 贵妃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来,皇帝也问:“宫门前?” 祝缨便说起自己当年在京城遇刺的事,最后说:“所以,陛下还是放宽心。” 皇帝却已经很累了,勉强说:“外面的事,就托付给相公了。”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贵妃起身,对祝缨道:“相公,让陛下休息吧,您这边请。” ……—— 出了大殿,贵妃便向祝缨郑重一拜。 祝缨偏身避开了:“娘娘这是做什么?” 贵妃道:“早就想拜谢相公了,我儿有今日,皆赖相公之力。” 祝缨道:“丞相请立太子,是职责所在,何须言谢?” 贵妃却没有被她的话轻易打发了,这个身形略显娇小的女子微微仰望祝缨:“郑夫人见过我,我都明白。日后,还请相公多多关照,我母子必不相负!” 祝缨道:“娘娘看我,还有日后吗?陛下春秋正盛,娘娘该把心放到陛下身上。” 四目相对,祝缨不动声色,贵妃用力看着祝缨,祝缨轻轻点了点头:“东宫也到了开蒙的年纪,政事堂正打算奏请陛下给东宫找师傅。不过,眼下事情多,要过一阵子了。娘娘可以先教东宫识些文字。有一本书,我会让岳夫人带给娘娘。娘娘如果有空,看一看。” 贵妃微怔,点点头:“好。” 贵妃爱读经史,心道:会是什么书呢?要特地提出来? 心中亦有期待,看着祝缨的背影,默默发呆。 此后,贵妃将儿子带来侍疾,自己也拿到了岳妙君带来的书。这本书是她之前从未读过的,从序里看,是个女子的遗作,贵妃不由重视起来。 来回读了三遍,皇帝也渐渐能够起身了。 北地前线,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姚辰英赢了,胡人还把齐王捆起来送给了姚辰英。 两下罢兵。 皇帝大喜! 祝缨却略愁:又要花钱了!得再拖半个月,手头才能缓过来。半个月后,各地刺史进京,当年的租赋也才能到,才好给有功的将士发抚恤和功赏。 她也好奇,姚辰英这是怎么办到的? 如果她是胡人,怎么也不能把齐王交出来!卷着走,以后想打劫了,就拿他当招牌南下。百姓信不信不重要,一定能够让京城的皇帝不得安宁,以此敲诈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直到姚辰英回来,大家才知道,他是使了一个阴招。他派人假意投靠齐王,理由是看不惯朝廷的乱相,还清理了好些官员,他自称是某官之子,因此留在了齐王的身边。之后再城用计,让胡主相信他打着齐王的旗号串连胡人中的王子、贵族嫌弃现在的可汗不出力,要谋夺兵权,率军南下争位。并且许诺,一旦登基,必有厚报! 报酬列得很说细,包括给布、给粮等。 胡主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 杀了齐王,又容易成为南方的口实,索性把人一捆,送了。 “高啊!”祝缨赞道,此时她正与姚辰英在府里聊天。 姚辰英也是个对下属比较厚道的人,他也列了单子,也催着办,这回轮到祝缨被人敲诈了。两人讨价还价的,在宫里没争完的,姚辰英又追债追到了家里。 姚辰英道:“您一定也能有办法的。” 互相恭维过了,祝缨又简要告诉了他一些京城的情况。 姚辰英叹道:“自您回来,一切就都开始像个样子了。如今看来,似乎还有中兴之望。” “可惜我已经老了。”祝缨说。 姚辰英也指指自己的鬓发:“早就白啦。” 话锋一转,又折回了追债上。祝缨道:“行伍里的苦处难处我都知道,不会误了你的事的。先拨这些应急,半个月,半个月后,你知道的。” 姚辰英道:“我可带了好些兵马回来,禁军本就驻扎在京师,欠他们的,不太好。”主要是不安全。 祝缨道:“知道。” 姚辰英因而又提了另一件事:“您把禁军换防了,如今这批人回来了,您打算怎么办呢?是再换回来,还是将错就错了?” 第544章 旧例 “错?”祝缨发出了疑问。 如果此时郑熹还在,两人转寰的余地还大些,如今郑熹死了,两人就必须说明白。什么叫“错”呢? 姚辰英道:“哦,是我说话欠妥,敢问您接下来要如何安排禁军?我带回来的这些人,有些可以发还,有些原就是禁军出身。九死一生、袍泽死伤之后回来,犒赏也欠着,原本的官职也没了,这不大好吧? 我在北地的时候接到邸报文书,可都扣下了没对他们讲。要是在前线的时候他们知道后面的职位没了,仗都打不下去啦。” 祝缨这才对他说了几句实话:“你带走的人,也有回不来的吧?” “是。”姚辰英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战争是残酷的,死亡是常有的。 “那不得了?二一添作五。”祝缨终于露出了直爽的本性。 姚辰英也只能点头,把祝缨给请回来收拾烂摊子,就得给她好处。王、施都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姚辰英自然也不便外。原本,禁军是他们手里的,王、施、冼等人都插不进手。如今只好让祝缨分一杯羹了。 祝缨调禁军的时候,就已准备好了应对这种情况,禁军的职位也一向不满员,好歹将一部分人塞了进去,另一部分人又升职往他处去。 这一部分的内容只要将结果知会一声就行,王、施乃至皇帝都不熟悉。 祝缨道:“你回来了,户部,你有什么想法呢?” 姚辰英下意识地推脱:“您比我高明得多,能者多劳。” 把禁军的事情谈妥,姚辰英就放松了下来,户部,是肥缺,但如果真想做些利国利民的事,此时的户部就是个泥潭,一般人进去爬都爬不出来。抑兼并的事儿,是他不想干么?那不是干不下去才收手的么? 祝缨道:“那你做什么?” 丞相也有分管的,原本姚辰英重点在户部,现在也不能闲着。姚辰英道:“兵部吧。” “太仆呢?还要不要?” “兼也兼不了那么多。” “你荐人吧。” “多谢您体谅。” 接下来,两人三言两语,就达成了共识。祝缨又告知了他近来朝中的事情,姚辰英的亲友在京者众多,消息还算灵通,但比起祝缨就在政事堂,可以提供的信息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祝缨提到了江政落马受伤,上朝不得,日常的事务也受到了影响,会推荐一位少尹。这个少尹的来头也不算小,是当年祝缨的上司鲁刺史的孙子。 姚辰英也表示了理解。 两人说话,都觉得比与王、施议事要轻松。王、施二人,尤其是王叔亮,总有一些放不开,端着点儿君子理想,甚至不如其父王云鹤之变通机敏。姚辰英只字不提什么相府考试选取女官的事儿,祝缨爱干就干,干得成、干不成,都与他姚辰英没有关系。 只要两人之间达成了默契,其他的人他是不爱管的。 除此之外,两人比较关注的还有东宫。 姚辰英道:“东宫的师傅,就算咱们四个都上,也还差着吧?且国事繁忙,未必抽得开身。殿下日常还应该有侍讲的师傅。” 祝缨道:“当然要有丞相领衔,日常的课业么……王相公也在准备考试的事儿,到时候选出饱学之士日常教习就是。眼下,我已提请夫人先为东宫开蒙,岳家的学问,靠得住。” 姚辰英反应过来“夫人”是指岳妙君,再无反对的道理,又觉得祝缨对郑氏,还是念及旧情的。提防之心稍减了两分。 他比较关心的是皇后还没立,又询问为何不奏请立后?东宫立得仓促,可以理解。东宫确定了,中宫再慢现在也该有眉目了。“太子生母如果没有皇后的名份,日后恐怕也会生变。”很简单的,如果皇帝以后有个宠妃,又或者正式聘娶一个出身不错的名门淑女,另立了皇后,太子的身份就容易尴尬。 祝缨道:“这倒不用太担心,陛下是有意不立皇后了。怕儿子被母后辖制呢。” 姚辰英皱眉道:“宫变的时候……” 祝缨摆了摆手:“都过去了,别猜,猜出来能怎么样?” 姚辰英也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两人又完成了一次勾兑。 次日,朝会之后,姚辰英安安静静地回政事堂应卯,不再与祝缨争吵,祝缨却又拉着他做事——各地刺史马上就要入京了,他们得赶紧把来年的预算给做出来! 两人忙了一整天,这天施季行值宿,祝缨回家,被祝青雪迎在门口:“大人,夫人来了。” 祝府里,夫人就是指的岳妙君。 ……—— 祝缨大步走入府内,王允直等人都回家吃饭了,岳妙君正在灯下看书。祝缨进屋,岳妙君便将书扣在桌上,起身道:“可算回来了。” 祝缨将帽子摘了递给祝青雪,走过去问道:“有事?宫里?” 岳妙君道:“宫里无论如何都是能够应付的,我来是为另一件事——你开科录女官的事,已经召告天下了?” “是啊。” 岳妙君叹了口气:“今天早上,他们问我……” 岳妙君出身岳家,虽是郑府的太夫人,实与仕林关系还算密切。岳桓前两年过世,侄子们与她的走动虽少了一点,却仍未断。今天,侄子到郑府拜访,询问的就是这件事。仕林中是有非议的。 岳妙君本人是很支持祝缨的,当时说:“相府的事,她一女子,这样方便。且也未见她们府里误事,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不拘一格也没什么。总好过把局面做坏,似以往那般朝上乱七八糟,难道就好了? 你如今也是大臣了,该想的是国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朝廷先安宁下来,再瞎讲究吧!” 当时把人给劝了回去,侄子虽然肚里说,姑母嫁到郑家之后,就有了点勋贵们不讲究的毛病。岳妙君所言也确实有理,半信半疑地回家了。 岳妙君便跑来给祝缨透信儿。 岳妙尹道:“这件事,对他们,比你自己做丞相还要可怕。用得着你时,管你是不是女人,就是不男不女的,他们也用。开科录女官不一样,独个儿的女人,做再高的位子也可以。怕的是制度。一旦成了定制,绵延下去,想想数代之后的情状,有些人能吓死。铤而走险,要攻讦谋害你也说不定。” “我知道,”祝缨说,“刘先生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可正因如此,我才要现在做。一个制度,只有足够长的时间里实行了,它才算有用。 一个孩子,你把他带到世间,也至少要长到七岁,才能自己活下去。太小了,他连讨饭的话都不会说,只能饿死。别人要打他,连跑都跑不掉。 我的时间不多了,能早些做就早些做。 至少要有两到三次科考,让京城的人熟悉这件事。哪怕我死后被废止,以后有事有人能想起来还有这条路。至于推行天下,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留给后来者。” “不要说丧气话。” 祝缨道:“并不是悲观。我做事您是知道的,一向是要谋划周全。否则不足以成事。所以,贵妃那里,还请你多多费心。选她的儿子,其实是选的她。陛下一天好一天歹的……” 岳妙君道:“知道。贵妃的名份,也是个麻烦,太后倒是名正言顺。每日总要生事。” 祝缨道:“您家的公主……” 岳妙君道:“我又不曾辖制太后,她就是心疼嫂子,账也算不到婆婆头上。齐王回来了,她们母女怕是心里有鬼。” “您心里明白,那我就不多问了,有什么要我做的,只管说。” “我才要说这样的话,你眼下要做的事,有什么用到我的,只管说。” “好,”祝缨一口答应,“正好,二十三娘也在准备试卷,您帮忙掌掌眼吧。王叔亮那里,我看他不很乐意,为防他不愿意帮我出卷子,我自己也准备一份的好。” 岳妙君笑了。 ……—— 考取女官的事儿,京城也曾见过,因为大理寺、京兆、长安、万年等不时会选补些女监里的官吏。少见,但不是没有。 不过那都是“特例”,是以男女大防为理由招录的。像祝缨这样,正式的官员,以前是完全没有的。 没两天,祝缨就收到了弹劾,认为她做事有悖律法礼仪。哪怕你说是你开府的属官,那也不行。因为礼和法里都没提到这个是对的。 非但如此,御史还将王叔亮、施季行一并参了。姚辰英因为回来得晚,写奏本的时候他还没回京,因此逃过一劫。 三人被参,姚辰英还能为三人说句话,斥一句御史:“大惊小怪,此事早有先例。”又目视祝缨,让她说句话。 祝缨道:“这个事儿,我记得……哦,现在说是五十几年前了吧,朝廷上议过。” 皇帝打起精神,问道:“果有此事?” “有,”祝缨说,“当年参与的人都不在了,不过旧档还在。当时,臣在大理寺,议设女监。王云鹤、刘松年还帮忙了呢,郑熹是支持的。王云鹤是京兆尹,没几天,京兆尹也录了女丞。郑熹就是当时的大理寺卿,政事堂还是陈峦、施鲲做丞相,旧档上面有他们所有人的签名。” 亲爹牵涉其中,王、施二人被捆住了手脚。皇帝命人查档。户籍、田地的档案十年一换,但是官员、文书类保存的时候就很长,还能找到。纸已经泛黄发脆了,字迹还很清楚。 当时也是争辩过的,现在让祝缨辩经,她也懒得从头再来。此时倒有一个好处,“旧例”是可以拿来援引的。 然而御史又说,这是“从权”的“特例”,与相府不相干。祝缨要是为了做事,可以自己举荐,但不该这样公开的选拔。 御史说得十分小心,避开了“女人不能上朝站班”这样的话,毕竟祝缨还戳在那里呢。 祝缨从善如流:“也罢,我自去选人。既然如此,要讲究‘大防’,各地再增设司法、司法佐。陛下,臣当年在南方的时候,遇到过一件案子……”将当时府衙内司法佐管理女丞、女吏,趁机行不法的事也给说了出来。 由此提出:“让男人管女人,也是容易伤风化的。设女官专管她们吧。” 御史惊呆之余,气得头脸都通红了,又要争辩:“岂有此理?丞相当为国家计,为何事事都要先讲个男女?” 祝缨无辜地道:“那要不就一块儿考?一遇到事就要分男女也确实烦人,索性就都不讲了?” 王叔亮咳嗽一声:“不是那个意思。” 祝缨双手一摊:“那是哪个意思?我什么时讲究过?这不是先生们凡事必要我分个男女,倒不看事情做没做好,先把人打量个透?这么死盯着女人,是有什么癖好么?” 眼看这吵得仿佛之前的党争一样热闹,施季行脑袋嗡嗡的,马上站了出来,喝退了御史:“无事生非,只知添乱!” 姚辰英不反对,施季行又为了局面不得不出面,三位丞相同意,王叔亮也难反驳。更重要的是,皇帝已经倦了,御史想力挽狂澜的努力于焉失败。 祝缨又拿出一个奏本,这是刘昆的手笔了,就是请各地设立女性的司法、司法佐、法曹之类,以及,官学里的医学生应该正式收一部分女学生——男女大防。你要讲,则郎中与病人,够亲密了吧? 王叔亮目瞪口呆,如果说设女法官还是强词夺理的话,医学生这一条还真是有道理的。 施季行瞪向祝缨:你怎么又来事了? 姚辰英道:“陛下?” 不同的皇帝会有不同的处理办法,以前是让相关的大臣商议,如今这位皇帝却是说:“散朝,丞相留下。” 他还有一件事:如何处置齐王? 以皇帝的心意,杀了吧,斩草除根。但他不能自己讲出来,这样有损他的“圣名”。皇帝情愿以比较简单的,还有反悔余地的“女官”换取丞相们一个处置齐王的主意。 四个丞相就凑到了皇帝的面前。 皇帝先说了:“朝上这许多人争吵不休,人多嘴杂争不出什么来,反倒误事,齐王的事且不及提及。施相公,你看如何办?” 施季行还分管着大理寺,齐王的案子就是他在查——他是从大理寺出来的,且一直在朝为官,上手更容易,而祝缨久在安南且在管着西陲、户部所以这事不是祝缨在管。 施季行的效率颇高,自齐王出奔,他便在暗中准备了,近几个月更是在处理齐王党羽。此时也给了皇帝一个结论:“废为庶人,流放。” 王叔亮也附议。 姚辰英却知道皇帝的心意,他在前线的时候就接到皇帝的手诏,让他弄齐王。他又不傻,把齐王杀了,他也怕物议,所以绞尽脑汁弄了个活的来。当着皇帝的面,他装死。 皇帝道:“只恐他贼心不死,如之奈何?” 祝缨一直不说话,直到皇帝点名。祝缨道:“国法如此。” 皇帝道:“诸位都这样看么?唉。” 丞相多少看出了一点皇帝的心意,更加无人肯担这个离间骨肉的名头了。施季行又提及其他的政事,其中一条就是祝缨开府选官。皇帝瞅了祝缨一眼,道:“这个,御史无论有理无理,都是有人这么想、这么反对的,容我再想一想。” 待其他的事都说完了,皇帝又留下了祝缨,问她:“相公,必要女官?” 祝缨道:“他们都骂到我脸上了,男女大防,我就防给他们看!身边没姑娘,我不自在。” 皇帝苦笑道:“我若让您自在了,您能让我也自在么?” “陛下怎么不自在了?齐王已然归案,陛下的危机已除。” “庆父不死……” 祝缨摆了摆手:“国法,国法。陛下为什么要让丞相循私呢?丞相、三法司依法而断,这是国法。您家里,没有家法吗?太后在宫里颐养天年,没点儿事做,不会无聊无趣么?” 皇帝恍然大悟:“善!” 祝缨道:“那今天的奏本?” “准了。”皇帝笑着说。 “齐王的案子,还依国法不?” “依!” “齐王案有施季行,我就与王叔亮去管科考了?” “可。” 第545章 缝隙 祝缨与皇帝把条件谈妥,最后请皇帝与个条子:“请一纸手诏,我好与政事堂说。您手诏上不必须写什么国事家事,只消写齐王事依法而办,我劝他们别管您的家里。至于女官、女学生,您只写同意,磨牙的事,我来。” 不用自己费心,皇帝也愿意做个好人,一面写了,一面说:“我的事倒好周旋,您的……若只是相府倒也还罢了,其余的,只怕不妥。也罢,这样。” 他在手诏还人情似的附加了一句,祝缨开府,官员自择。 祝缨道:“多谢陛下,剩下的事,我来。” 皇帝通常最恨臣子说“你别管了,我来”,但祝缨这句“我来”,皇帝听到耳朵就觉得一阵舒心,他也笑道:“能者多劳。” “不敢。尽心尽力而已。” 一君一臣,都满意达成了自己的目标。 于皇帝,现在最要紧的是把齐王钉死在罪人一栏,顺带让太后老实一点,他身体不好,只好选择最重要的事情拿捏住。且丞相之间有些不可调和的矛盾,对皇帝而言并不是坏事。这种对势态的判断本不须人教,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没有蠢到家,自然而然就会生成一种对事势的喜恶。 于祝缨,大旗拿到手了,可以开干了。她只要一道缝。 揣着皇帝写好的条子,祝缨回到了政事堂,另外三人都在,已经心不在焉地干了一会儿活了。 外面响起向祝缨问好的声音,里面的人也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假装喝茶的、假装起身抻腰的都有。祝缨走进来,三人都看向了她,王叔亮试探地问道:“陛下对齐王?” 祝缨掏出手诏来在空中舞了两下:“依法而办。” 施季行道:“请拿来一看。” 如果只是“依法而办”皇帝要本不用写这玩意儿,他们本来就说的是依法而办,那还写个鬼? 果不其然,祝缨把手诏递过来施季行就觉得不对,这黑乎乎写了一大片的,不像是只有四个字。拿到手里展开,施季行先不急着发表意见,而是看了祝缨一眼:不愧是你。 王叔亮、姚辰英传阅了一回,姚辰英无可不可的,沉默不语。祝缨与岳妙君走得很近,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延续了结盟。 王叔亮已经把事情在心里过了几个来回了,他原本是对祝缨是需要让一步的,相府开府本来就有女官了,再任用女官,他也不反对,不过考试就有点扯,祝缨随便荐,他可以同意。 司法、司法佐这样的正式官吏,他是不想同意的,所以,官学里的医学女学生,那倒可以作为谈条件不反对。多些妇科的女郎中也不算坏事。他还有一个不能说出来的“阴暗心理”,医学生,学成了,也就是治个病,不会顺延成为官员。 但是祝缨一把手诏拿来,他又有觉得刺得慌,猛地想起来祝缨做事,向来不是只会做一步。如果她借机再推一步,日拱一卒,那不就是要坏了吗? 所以,连女学生,他也不想同意了。 因此,他试探地说:“您的府里征辟官员,哪容别人置噱?只是这女学生?不太好安排。良家子,抛头露面,也不雅……” 他说的时候是带着小心,施、姚二人也都等祝缨反驳——只要祝缨针对的人不是自己,戏还是会很好看的,还能借鉴些手段哩。 哪知祝缨居然点头了:“医学生,确实,用处不大哈?” 王叔亮提起的心没有放下,因为祝缨没有直接答应,他又紧问了一句:“您同意了?” 祝缨道:“那就把天下的医学生都取消了吧!” 来了!来了!果然来了!施、姚都瞪大了眼睛准备看戏。 王叔亮道:“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祝缨说,“你看,世上已经有了药婆、稳婆,当然不用官府再教女学生治病,世间的郎中比药婆多得多,还要官府收什么医学生?” 王叔亮张了张口:“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女人不是人?还是世间不需要男女大防?”祝缨问,“都黜了吧,还省一笔钱……” “野郎中如何得用?” “所以人是需要好好的学校教出来的郎中的,对吗?女人是不是人?” 王叔亮面红耳赤,连连作揖:“是我的想岔了,是官府是该管一管女郎中的。” 施季行和姚辰英对望一眼,也点一点头。于他们,倒不能说女人与男人都平等了,但心里也是认为,女人是人,虽然要有男女尊卑的,但基本的照顾还是应该有的。 世上是有药婆、稳婆之类,也有些女郎中,官府也不是完全不做管理。但是官府在学校里招女生授课,之前确实没有,而哪怕是单干的郎中里女子也是少的。比较起来,也确实经过学校教授的学生水平更高一些。别人他们不太想管,让“自己人”更有保障一点,他们是不反对的。 祝缨对王叔亮道:“你这是做什么?咱们好好的议事,这事儿,麻烦不小的。” 施季行打个圆场:“可不是,想不通的人必是有的,要好好说服才是。” 姚辰英也说:“强令下去,恐怕会有些暗中手段作对。” 祝缨笑道:“那你们先私下问一问,回来咱们再细说?” 三人点头,不再提女法官的事情。 岂料次日,王叔亮朝上就带着火气,说话带冲。众人见他眼袋拖得老长,一脸的疲态,只当他国事繁忙,所以脾气大,也都不去触他的霉头。 回到政事堂,便对祝缨说:“那个女学生的事,快着些办吧!如何录用、什么样的博士教,如何管束……都要有全套的章程!” 施季行吃了一惊:“老王?” 王叔亮道:“至于女法官,还要再参详!” “老王!”姚辰英说。 祝缨问道:“到底怎么了?你这变得有点儿大,反常即妖啊。” “我是真遇到妖怪了。”王叔亮说。 ———倒叙——— 王叔亮昨天确实与一些人透了风,考虑到即使是与自己走得近的人,观点也不尽相同,他比较客观地把作风温和的与意见严苛的人都叫了来透气。 不出意外的,有人面露难色,也有人无所谓。 王叔亮便郑重问脸上不高兴的人,是个什么意思,又是个什么道理。在他看来,不外是名教之类。劝说的话他也都想好了,毕竟凡事“以人为本”。他也不打算你明祝缨在政事堂里对他说话那么直接…… 哪知对方竟然说了一句:“相公,这怕是祝相公的诡计啊!就怕她得寸进尺。” 王叔亮自己也有这样的担忧,但是女学生这事儿,他觉得是可以接受的,只要安排得宜。 不想却总有脑子不开窍的,从名教礼法说起,总是认为这事出格。 王叔亮道:“终不及学校认真教出来的,当以人为本。” “收女学生,才是大大的麻烦。” 王叔亮耐心地劝服:“谁没有母亲?谁没有女儿?不值得更好的郎中么?男女大防,则该有女郎中。我仿佛记得,世间医术好的女子是有的。” “这些年,纵使男女有别、郎中不便,没有女郎中也捱过来了。略忍些不便,强如让女子入官学。现在是医学生,还要做法官,以后就该要一样的科考,要上天啦!” 王叔亮大怒:“你真是毫无人性!” 本来还要好好说的,现在不说了,王叔亮一拍桌子:“你也休要再提女法官,连性命攸关的事你且不肯上心,谁能信你断案时不会冤屈女子?你今后,万做不得亲民官!” 上什么天?该把你发配到祝缨家看大门,我看你敢不敢对她这样狂吠!王叔亮心里痛骂! 然后便将这人赶了出去。 余下的人见他气着了,也觉得这人说话不得体,纷纷劝王叔亮息怒:“他是脑袋有些方,先前,他与冼相公好,冼郑之间有不和,祝相公又是郑相公提携的人……” 王叔亮道:“纵有分歧,人还是要做的!” 众人唯唯,又劝他:“学生还罢了,这法官,还想您不要说气话。” 王叔亮道:“我自有主张。” ……倒叙完毕…… 王叔亮只略说了一句有人“过份”了,自己之前是没有考虑到,还真有人能这么狠毒:“我以往只知道无知小人会有这般心思,没想到官员中也有这样的家伙!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施、姚二人都劝他放宽心,世上还是好人多。 祝缨也叹了一口气:“何必气着自己呢?” 王叔亮道:“既然要做,就一定要做好,不能落人口实。这件事我也想过了,万丈高楼平地起,有些难。” 祝缨道:“我在梧州的时候就办过。” “诶?哦!”王叔亮想起来,“我说怎么有些印象,是不是还有个女医写了本书的?我家中好像有。” 祝缨给王家送过书,王叔亮自己不读妇科,不过家中女眷仿佛会读,好像听说也有摘录其中一部分内容的。有效。 祝缨道:“朱紫,是我家里的姐姐。有她照看,我的母亲后半生过得很好。梧州官学里的医学生,也都是她在管,章程也是现成的。我带来了。刘昆。” 刘昆眼见事成,躬身递上了一本薄册,王叔亮接了往案上一放,道:“等下再看。还有法官的事,要慎重才好。” 事儿顺了一点,气儿也就出了一点,他又犹豫了。施、姚也迟疑了。不是说女人干不了这事儿,当今天下,在这件事上,祝缨认第二,别人是不太敢认第一的。有她在,是不能说女人干不好这事儿的。但王叔亮还是要考虑到一个“礼仪制度”。 “我一向不喜欢讲道理,令尊在世的时候指点过我,我便再多一回嘴?” “请讲。” “我是个出身寒微的人,没人教过我怎么做官,都是我自己观摩。从郑相公身上,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他为人处事,不放在眼里的,不管,是谓‘清净无为’。不像有些人口里将人贬到尘埃,其实满身上的眼睛都死盯着,一刻也没忘了。 我知道,有人说我是女人,所以要帮女人翻天。但我讲道理的时候,先前几位相公就事论事,所以都没有反对。 你太执着于“男女大妨”,忘了要先区别同类。凤凰与野鸭子,都有雌雄,高低但还是有区别的。凤鸟,不应该给公鸭子当奴才。” 王叔亮道:“凤鸟够用了,不用公鸭子,也不用凰鸟……” 祝缨一挑眉,他就知道自己又说错了,祝缨面前,有些习惯性的话术太容易打嘴了。 祝缨笑笑:“朝上真的没有公鸭子?我看,公鸭子比凤鸟多。” 施季行咳嗽一声:“这话有点儿刻薄了。” “无能的人常常自卑怯懦,为了缓解这种难堪,便要往脚下垫点东西才能让他心里好过。一些人身体没有处在不堪的境地,仍然困于这种心境,还把这下贱习气带到朝上来了。 如果现在能把我踩到脚下,他们能开心死。” 姚辰英也大声地咳嗽了起来,王叔亮额上冒汗,道:“不至于,不至于。您一定会一生平安的。” “自己又没本事,就想经礼教为名作践人。只管破坏,又无所建树。要不我走,让他们来?他们能做什么有益国家的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们应付完他们,可还有心治理天下?令尊,就是被他们累死的。朝廷君子,应该去掉这股软饭硬吃的恶丐味儿。” 姚辰英觉得自己懂了祝缨的意思,道:“是这个道理。” 祝缨对王叔亮与施季行道:“凡事不要太死板,也该开一道缝,别把人憋死了。六面都封死了,那不叫屋子,是墓穴,活人住不得。不要为了困死别人,把自己也给憋死了。” 王、施二人的想法与姚辰英同步了,竟没有反驳。 祝缨道:“那这个事儿,就这么定了?” 考试录取女官,她也有经验的!第一次就是她办的。 三人都默许了。 祝缨对刘昆道:“去拟个稿来,让相公们考查一番。” 王叔亮自嘲地笑笑:“先前她又不是没写过,还用考么?” 祝缨身边早有女官,都挺出色,哪怕不是凰鸟,也能算鸿雁,算不得母鸭子。 于是,刺史们进京的时候,发现京城的天都变了。 女人开始准备考试了! 不但相府包了几处会馆,专用作考生暂住之地,预备做相府属官的招考。他们还接到了政事堂的公文,通知要建女学,对了,政事堂与吏部还下文,各州府县,于法曹之下,设一女司法佐,管着女丞、女监。 这是怎么回事? 刺史们各有询问,却得到了丞相们比较统一的回答:“当初怎么选女丞女卒的,现在就怎么选!” 如果不会,去看祝缨给你们打样。 第546章 行事 敢到祝缨门上狂吠的人,目前还真没有。 他们敢与王叔亮争辩,也不敢触祝缨的霉头。谁好惹、谁不好惹,这些人是最清楚的。因为祝缨——大家打听过了——她是真的敢打杀人,动起手来是不会考虑场合的。大殿上打过朱衣紫衫,宫门前追杀过刺客——亲手。 算了,不与一介老妪一般见识了!反正,她是会死的。 样子,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经打过了,并且在接下来的五十余年里,各地在任命女丞女卒的时候早已经实践过了。 其实只要想做,男女大防本就不是最大的麻烦。这其中最大的弊端反而就是“作弊”,是官场由来已久的人情世故。譬如求情得官,又譬如买官,之类。 刺史们与今年轮番进京参与考核的县令,最关心的是自己的仕途,至于医学的女学生与新设个司法佐,反而没那么重要了。司法佐,你国家考、任命,我接收就是了。总有你觉得麻烦的地方——女人要怎么到地方上赴任? 本地人是不该在本地担任官职的。而一个女人孤身到外地?你品,你细品。 这一点上,祝缨早就想好了。哪怕一县一个也得上千人,现在到哪里找出成百上千的女法官来?她计划先给各州配一个女司法佐,无论去哪里赴任,朝廷还是能够保证一个官员安全到州,并且在州城生活的。 目前估计也不能每州都有,是先从京畿开始,依次往外推进,一如当初设女丞一般。祝缨做事,一向有耐心。 她与岳妙君正在祝府聊天,岳妙君给了祝缨一叠纸:“二十三娘的题目出得不错,应该能够考出一些合府里用的人。至于明法科的题目,那个不是我擅长的,我只略读了一点律法,不曾亲自断过案,不敢轻易出题。” 祝缨接过了,道:“好,到时候还请你帮忙批阅。” “我?这……我没做过,可不敢说成与不成。虽在家里也点评文章,但这是为国取士。马虎不得。” “切~为国取士,有时候也没那么严肃呢。好好,不开玩笑,不止你一个人看。至于什么律法、断案,我教你。这些日子,还要考较地方县令,这些都是会考到的东西。还有,如何评价官员,朝中体系……” 岳妙君越听越惊讶:“什么?我……我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你与青雪、阿彤、二十三娘、小珍她们一道听,兴许日后,你会比她们领会得更妙呢!” “什么意思?” “让你们观摩一下怎么做丞相,只有我一个人做,有什么趣儿?” 岳妙君掩住了口,从未有人对她有这般的期待,包括她自己。 “不做丞相,算什么鹰扬?”祝缨轻描淡写地说,“我可也没办法推你上去,你连地方也没任过呢,终究差着些。不过,该知道的知道一些、学一些,没坏处。以后你要议政的,我可不能让你议政的时候闹些常识笑话,让旁人以此为由让你闭嘴。” “我……” 祝缨道:“陛下身体不好,东宫还小。” 岳妙君的心砰砰直跳,比得知郑府提亲的时候跳得更厉害:“我、我能行吗?” 祝缨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行?” “行的!” 祝缨歪歪嘴:“那不得了?走吧,去会馆看看。青雪,人呢?” 一行人换了便服,坐车,到了会馆附近下车,慢慢走过去。祝缨对岳妙君讲,如何与考生打交道,又说市井人生。岳妙君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之人,不过她的烟火烧的柴炭也比别人家贵几十倍,许多事情仍需祝缨讲解。 郑府里,太夫人撂开手不管事儿,儿子儿媳反而乐意,祝府里于是多了一位夫人。除了不能给她带到朝上去,亲自考验官员,祝缨也拿些卷宗来给她,一些案件、文档之类她也渐渐熟悉了。 祝缨见外客的时候,有些时候她在屏风后面,有些时候就与祝缨并坐——比如见顾同等人的时候。 借机抑兼并是政事堂不须勾兑就有共识的,祝缨对顾同道:“给你调个新地方,给我好好干。” 顾同终于得以升为刺史,感激涕零。又有一些南士,也拜入门下。祝缨都一一拣择,顾同等人都算“老迈”了,她更留意“年轻”人。刺史再年轻,也都四、五十岁了。县令中倒有年轻人,宦海浮沉,已经有了点风霜模样。 岳妙君不停地记着,好些与她读书指点江山是真不一样。郑熹在世的时候,她也曾参与一些密谋,然而两相对比,才知道自己仍是欠缺的。 这天,访客告辞之后,岳妙君从屏风后走出来,叹息道:“怪道都嫌弃妇寺干政,诚然!只读书而不通这些,还是不成的!深宅妇人,只凭只言片语一些残篇,一旦干预政事,错得多、对得少啊!” “不给机会学罢了,你也养鸟,翅子剪了,又或者关在笼子里,鸟是飞不起来的。”祝缨说。 岳妙君道:“只好尽扑腾了,能飞出笼子,最好。对了,有一件事……” “嗯?” “是一件人情,冷家有个女孩儿,父母疼爱,不忍外嫁,原本是想要她出家为女道士的。我想,她能不能出仕做官?” 祝缨感兴趣地问:“是么?” “是。那又比做女道士强得多啦。女道士也是一种身份……” 除了各州,大理寺、刑部也设了女职,大理寺就是女评事、女司直各二——增设的。冷家求的是一个大理寺的评事之职。 岳妙君道:“孩子我见过的,学问也很好,律法都熟的。你可以再考她一遍。大理事评事,不也是……明法科考完了任命,慢慢学的么?” 祝缨道:“明天把她带过来我看。真像你说得那么好,只要考,也是能自己考上的。你看,天下识字的女人有多少?能通文墨的又有几个?再读过律法,更少。” 岳妙君苦笑道:“家里人太关心了,找到了我的门上,我无论如何也要说一说的。” 祝缨道:“我明白了。明天你带她来吧。” “好,我这就回去告诉她们。” …… 岳妙君前脚走,刘昆后脚对着祝缨跪下了,祝缨道:“你干什么好事了?” 刘昆满心泪水,一抬头,愕然道:“啊?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呀!” 祝缨道:“那你跪什么跪?” “相公,听夫人一说,我便想起十二娘了,但有转圜余地,还请您怜惜。” 祝缨没让她起来,而是问:“如果她没有另一个人好呢?另一个也刚好也需要这个职位躲避婚配的呢?” 刘昆坐在了地上,回答不出来。 “不过,我确实可以同意冷家。冷云,可也是我的老上司啊!”祝缨说。 刘昆知道,这事儿差不多算是成了。 “起来吧,明天还有事做呢,不过你不许先见这个人。” “是。” 祝缨知道,姚、王、施等人对她的建议还在懵懂中,他们未必就是真的支持这个,也有可能不久后就反悔。反悔的理由都很现成,也绝对会有更多的人支持。想要维系下去,就要有足够的人从中获益,并且愿意去维护。 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就是让现有的、有势力的人染指其中。 冷家这些年虽然式微,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甚至放弃了从安南调一些现成的女法官的想法,就为了让此事能够推行。 然而,次日祝缨回家还是晚了一些,让这位冷姑娘多等了半个时辰——宫里出事了。 齐王自被押解归来之后,先是被交到大理寺狱里暂时关押,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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