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祝缨道:“还是先同陛下讲一讲,然后上表,一奏就准来得好。否则,一扯皮,又耽误事,又要让人看笑话啦。” 于是三人求见皇帝,自然不能讲是怕他死了。从眼前局势而言,道理也是说得通的。皇帝现在眼睛盯的是齐王,没用费太多的功夫,一说便成。 三人再联署请立太子,自是一说就准的。三人又趁机奏请一些人事的调整,郑绅是姑父,陈放是可靠大臣,皇帝也没有阻止。施季行又奏请了一些案件,皇帝虽年轻,毕竟生活在京城,听了几个名字便说:“冼……尸骨未寒,这样恐怕……” 他还怕有个刻薄寡恩的名头呢。 祝缨道:“这些人犯法,与冼敬有什么关系?陛下切不可因流言误会了冼相公。坏的是这些人,一面犯法享乐,一面道貌岸然倒要天子守清规戒律。 他们要求的圣君太完美,不像个人,人不成人,天子也就成了棋子,庙里的神像。几曾见神仙天天说话来着?叨叨叨的,是和尚,是道士,是算命的神棍。人是要知道变通的。” 这话皇帝爱听。 在京的丞相们齐心,下面做事也雷厉风行了起来。有司准备册封太子事宜,册封皇后的事却是暂时缓了下来。皇帝对穆太后也是心有余悸,一时不及册封。大臣们普遍要一个太子,皇后的事情也就压后了。 祝缨此时要忙着相府与西番的事,也无暇催促。她终于下帖,在府里招待百官。 先见的是自己的旧部,当年都是青壮,如今已是两鬓斑白,而又有早逝者,人虽没到,祝缨把他们的妻子、母亲请了来。这两方面的人见她,都不算“失礼”,于是男男女女齐聚一堂,见面不免唏嘘。 祝缨道:“又见面啦,这些年我瞧着你们有过得辛苦的,也有过得滋润的。感慨的话就不多说了,告诉大家一声,我回来了。” 众人自然只有欢迎之声。 祝缨道:“眼下的机会,大家也都知道了,我将亲赴西陲。” 金彪先跳了出来:“我愿供驱使。” 祝缨道:“不急,你们中,我也有要用的。你们也有负伤不能再上阵的,总不能落下你们——我要借你们家可用的孩子一用。如何?信得过我吗?” 待得到回应之后,祝缨才说:“好,明天让他们到我这里来,我亲自筛选。丑话说在前面,我脾气不好,赏罚都重,不养闲人。” “是!” 祝缨开始筛选人,除自己带的土兵外,又从禁军调到了五千人,接着取得了西陲方面专断之权,最后是调拨军资。 与此同时,朝中也动了起来。人还是那些人,办事的速度竟变得惊人地快。 陈放、郑绅等人先就位,其他官员陆续接到了任命。祝缨见有些旧部子弟铠甲、马匹不成样子,又为他们置办。 半个月匆匆而过,册封太子的典礼也准备好了,虽然比较仓促,该有的也都有了。王、施二人推让,祝缨便当仁不让,做了册太子的正使。她对这个白净的小孩儿兴趣不大,但仍是对他微笑,免得他在大典上哭出来。 册完太子,诏告天下。 皇帝与政事堂在大典之后赐死了沈、严两家的成年男子,余者流放,正式与齐王撕破了脸。同时,大理寺又翻出一些旧案,罢黜了一批官员,很快便有新人顶上,风气为之一新。 直到此时,才轮到收拾行李去西陲走一遭。 祝彤惊叹道:“这些准备竟比真的开始做事更麻烦、更考验人。” “做事是最简单的,你下锄头挖地,一下就是一下,用力没用力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有这些,轻了重了一眼看不出来,真要显出来,就晚了。挽回费力,不挽回要命。” 祝缨说完,留祝彤、赵霁慢慢体会。 赵霁本是同龄人中最“聪明”的,这得益于他有一个久在官场的父亲。但他毕竟生长在安南,环境要比京城简单清澈得多。此时也算是大开眼界! ……—— 祝缨出行是个吉日,先到宫中拜别,皇帝身体的原因,只将她送出宫门。余下的路,王、施等人将她送到城外,几人互相约定,一定要将局面扳回。 祝缨这一路走得就很顺畅。毕竟是中原! 路比安南宽,禁军平时也训练,行伍之间的命令也都听得懂。只是旧部子弟还生疏着,祝缨也不暴躁,一路走、一路带,还如前番对西陲一般。 走得太急,准备不充分,赶到前线那不叫增援,叫投胎。她顺路遇到了不合适的地方官,又收拾了几个。 领兵、吏治之余,还抽空把胡人骂了一顿。 起因乃是齐王那里也听到了祝缨回来,不免要拿她“女人”的身份做个文章。这也是惯例了,冼党在的时候骂惯了的。胡人这边,相国是累利阿吐的儿子,称汗的是之前那位王子的儿子。 这顿骂他们就挨着了。 以前祝缨在安南,不容易搭理,现在离得近了一些,消息传得也快,祝缨便让刘昆起草:“写——对,就是把他们亲爹打出脑浆子的那个女人,我回来了。等着挨我的打吧。哎,稍微委婉一点,别把他们气疯了,姚辰英那儿不好顶。脏话等咱们腾出手来,增兵北上的时候再骂。” 第541章 果决 刘昆写檄文的地方,离前线尚有百里。西陲守将等各派了信使、将校之类前来迎接、应卯、诉苦,都希望知道祝缨此来的安排,如果能战,也希望她能尽快地带兵前去解围。 祝缨接下来的命令却是:“先休整三日,再议。” 刘昆埋头骂人去了,王允直听了吃了一惊,距前线百里,已经不太远了,救兵如救火,赶路走得就不算快,临了又要停?他十分的不理解。与他同样不解的人也不在少数,不过入了军中,许多关系都要往后退一步,第一重要的就是令行禁止了。他们都不敢贸然发问,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今天是肯定要休息的,预备稍后再私下询问。 须臾,刘昆的檄文写好了,祝缨看了看,道:“就这样,发出去。” 各将校还要分头巡营,都先散了。 王允直不在将校之列,他在外面绕了一圈,重新回来求见。 祝缨将在地图上点点画画的笔往旁边一放:“有事?” “是。” “过来说吧。” 帐内点起巨大的牛油蜡烛,光线又亮了一些,橘色的火苗照在祝缨脸上,显得人愈发的柔和慈祥。 王允直道:“君侯,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停下休整?我听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咱们离京时走的就不坚决,路上又慢,现在又停?会不会影响士气误事呢?” 祝缨道:“这句话是这么用的么?” “诶?不、不是么?” 祝缨道:“越是急,越不能急。你说的,那是对上了之后,咱们现在是什么?是战前。不准备好了,拿什么打?禁军有多少年没有正经打过仗了,你知道么?样子是不错,可战场上,不会有画好的线让你走、标着布阵。四面喊杀的时候,脑子都是懵的!长途跋涉,上阵之前他们需要休整。” “可是,如果不亲临战阵他们永远都是新兵。” “新兵是最容易死的,上阵之前,得设法让他们少死一点。”祝缨说。 王允直还是不能很理解,他书读得不错,性情也还算好。这一路的生活既不如在京城精致,甚至不如出使安南的安逸,他也都忍耐下来,并没有开口抱怨。眼下却是真的不太明白,乃至有了一点情绪:“兵贵神速,拖着也不是办法吧?” “这叫准备。”祝缨说。 王允直听她说到这里,就知道不能再逼问了,只好最后说了一句:“晚辈冒昧,不识君侯安排,只是心忧西陲,还请君侯明鉴。” 祝缨点了点头:“你们明天再来,我安排。” 有安排就行,王允直勉强压下了情绪离开了。 祝缨却没有闲下来,她召来了守将所派之信使、将校,询问前线情况,再制定具体的方案,一直忙到半夜。 次日一早,祝缨击鼓召集众将,一起看沙盘,安排接下来各自的任务。 祝缨先问大家对西番兵了解多少、对现在西陲的情况了解多少。这个知道的人并不多,大概都知道双方正在交战,己方在保持守势,对方是攻势。了解得多一些的还知道,西番通常不会坚持太久,这次一直耗着是有点邪门。 祝缨道:“因为,即使是坚壁清野,他们也还是拿到了好处。桑奎,你说。” 桑奎便是边将派来的将尉之一,面相粗糙,皮肤仿佛被漫天的砂土染成了浅黄色。他说:“他们抢……” 番兵也是兵,出动也得粮草,死伤也需要有对等的收获。昆达赤他们的经验越来越丰富,连攻城的技艺也更精进了。除了在村寨不断有小收获,甚至洗劫了一座城池。如今更是出动大军围困了州城,城里的粮食消耗的速度惊人。亏得姚辰英重视这里,屯了不少粮草,否则现在就该吃人了。 同时,西番还在拣软柿子捏,不断蚕食附近小寨。当然,也付出了代价,西陲与他们是“老朋友”了,对他们的战法也算熟悉,也并非完全龟缩在城中不出,也有迎敌、追击的时候。 总的来说,西番收支能相抵。但对西陲而言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因为仗是在西陲的土地上打的!战争的破坏之下,无论谁赢都是当地输。 桑奎恳求祝缨:“相公,还请早日救百姓于水火。您早日发兵,咱们里应外合,内外夹击,既能解州城之围,也能败退番主。否则,就算城不破,也要易子而食了。” 年轻的将校听了,脸上都露出愤慨的神色来,纷纷请战。 祝缨道:“争什么争?一股脑上去,没个调度协调,自己人就要先踩踏起来了。西陲兵久战疲弊,禁军没有经验。还是用禁军,先将士气调动起来吧!林风,去抽各营精锐,桑奎,你领路,先不要去州城,先去寻个小股番兵……” 番兵不时有四出掳掠者,祝缨先盯上的就是他们。出重拳,先打个小的,让士兵练练手、挨挨揍,林风有经验、桑奎熟悉地理,精锐准备佳、人数多,能够保证先打赢。但没有经验,一定会被胖揍,可以让他们不要太轻敌。 林风不问一声,答应了就去。 年轻的将校们虽然嫌这仗小,但第一仗,纷纷请命,都说自己的兵是练得最好的。祝缨便点了其中五人,各带麾下数百加入。 “其他人,观战。” 这一仗打得很热闹。 起初,奔袭番兵的时候,桑奎就有点不满,这些援军看起来精神是不错的,却缺了点味儿。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跟没有真刀真枪干过的,气质是不同的。林风的土兵里有一半有点味,另一半气味也很清新。禁军就更是如此了。哪怕他们看起来确实是经过训练的,并不算懒散。 袭击番兵的时候,也只有那一半的土兵显出老练,新人要么猛冲,要么犹豫。这群傻子还忘了一件事——奔袭,确实需要靠鼓噪、鼓噪呐喊壮声势恐吓对方,但时机也很重要。傻子们喊早了,提醒了对方。 桑奎鼻子快要气歪了。 番兵这里,起初看这许多人来,也吓了一跳。以前也有这样的小股部队反被围杀的,但是劫掠来的东西又有些舍不得。犹豫之下,双方交锋。番兵略气短,开始被压着打,很快,他们发现了对方手上也不够硬。 那就不客气了! 这边林风、桑奎都有经验,压住了阵脚,再组织反攻。双方竟然在一场小遭遇战中打出了拉锯的样子,精彩得要命。但是,观战的人中却有一半看不明白,盖因双方短兵相接的时候,不是一条直线你东我西,而是犬牙交错,能看出那条分界线的,就已经合格了一半了。 祝缨索性点了祝彤的名,让她来解说。 祝缨对王允直说:“他们没有经验,所以急不得。” 王允直头脸都红了:“是我无知。” 祝缨道:“现在看到了、知道了,不就行了?这样的事我见过许多次了,你以后见得多了也就知道了。” 然后率众回营,待林风等到回也携战利品回营,才重新开始点评。战利品要先分类,从百姓那里抢回来的,还回去。缴获敌人的,可以留下分成。 有功的,重赏!有过的,责罚! 然后开始讲评这一战,今天出力的,休整,其他人,拔营后准备下一仗——也是打小规模的接触战,并不紧接着就大军压到对方大营面前。 ……—— 番主大营已经知道祝缨要来的消息,“祝缨”这个名字他们并不陌生,先前交过手,后来与安南不断有些往来。 昆达赤就说:“都传说她又做丞相了,没想到是真的。东边的皇帝和大臣真是没意思,以前不要人家,现在又叫了来,一把年纪来打仗!嘿!不必慌,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她从来不自己往前冲。她一向谨慎,不会马上就决战的。” 他也下令,加紧攻城,要在祝缨发动之前把这州城打下来抢光,然后火速撤退,让她白跑一趟。 她要追击,就在后队设伏。看谁打得过谁。 上一次打仗,昆达赤认为自己是未尽全力的,当时那是另有目的。不想却成就了祝缨的名声。这一次,祝缨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昆达赤出兵,完全是因为这个机会太好,胡人派使者同他约定,一旦功成,西陲随他处置,反正朝廷是抽不出手来对付他的,胡人不与他争这个。而齐王也默许了他的行动。他也曾问过胡人从中能够得到什么,胡使只是嘿嘿一笑,当然也是要子女财富了。 番人的消息,皇帝确实死了,两个儿子在争皇位。争位这事儿,昆达赤也很熟悉了,认为这确实是个机会。于是,随便找了子民被贩卖做奴隶的借口,他就打过来了。 边境上互相贩卖奴隶是很常见的,就算各国想管,也难免有漏网之鱼。更何况边陲之地本就人员复杂,难以统计? 因为利益足够大,昆达赤一把年纪才亲自纠集了大军,番兵才能坚持这么久。 听到祝缨靠近之后只打小仗,昆达赤便说:“怎么样?这个女人就是这样!果然女人打仗,就是这么不痛快!该让她知道什么是男人的打法了!” 惹得大帐里一阵怪笑。 笑完了,他们加紧攻城。 州城这里已经熬了挺长时间的围城了,亏得是是西陲,很有经历,人心还没有绝望,只是刺史和守将的火气略大而已。城中也有老人说过祝缨“当年”是很体恤人的,可是体恤体恤,怎么就不见人来呢? 也有人怀疑,她是不是年老了反而胆小了? 城下的抛石机往里扔石头,也不知砸破了几家房顶。昆达赤亲督大军,他口上说得轻松,心里也是有点着急的。毕竟祝缨这个人,稳,有可能让他拿不到那么多的收益。现在抢着一点儿是一点儿。 双方七日里打了三场,守城的墙头损坏,正把城里的石头往城墙上搬,以作防守之用。攻城的也在修理器械,准备打下一场。 次日,双方再次开战,又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攻防战。 起初,守将还数着日子,打到天昏地暗的时候就忘了,还要现问左右,才知道又过去了几天。 这一天,守将一条伤臂吊在颈上,肚子里骂着祝缨,嘴上骂着昆达赤,骂骂咧咧地指挥着:“蠢材!现在先别放箭,等他近了再放!这哪有准头?!到现在还要我教这个?” 城下响起号角,番兵再次攻城,守将又骂了起来:“就不能好好当个蛮夷吗?你造什么攻城车?” 正在僵持时,远远地,大队人马衔枚而来。王允直有点兴奋,想说话,又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戳了旁边的人,呲牙咝咝地漏出几个音节:“施兄……” 施君雅心道:别,你比我年纪大。 祝缨观察着战局,到双方胶着了,才说:“击鼓!” 祝彤当先一骑冲出:“杀!” 王允直和施君雅也想冲,被祝缨喝住了:“现在别去添乱!一会儿你们随我打扫战场!” 桑奎早按捺不住了:“相公!我也去!”他紧随其后,一路跑一路喊援军到了!喊的还是双语。 人马与人马绞在一起,外行们又看不清谁是谁了。 到半日后,残阳如血,昆达赤才遗憾地看一眼“祝”字的大旗,下令退后二十里扎营。 …… 刺史、守将率众相迎,草草收拾了家里的百姓们也挤出来一大群围观援军。 守将这回不骂了,笑着道谢,拍着纯熟的马屁:“不愧是相公,这里的人都说,三十年前,相公威振西陲,只要您来了,咱们就有救了!” 祝缨道:“也是将士用命,百姓齐心。好了,闲话不提,我们先扎营。” 刺史吃了一惊:“你不进城吗?” 祝缨道:“我自然要去安抚百姓,不过,大军你这儿盛不下。接下来,各陆续会有援军到。我要坐镇大营。” 当下先定营盘,再安排各军营地,又收治伤员等,直到天擦黑,祝缨才进城与刺史、将军一同议事。 先则二人汇报了情况,州城抗了这么久,损失不小,急需补充。不但百姓,官吏也折了不少,青壮也是。他们希望能早些把西番驱逐走,这样才能开始恢复生产。 祝缨道:“我已令各州府来见我了。见了再说那些。眼下几件事——” 本地伤兵轮休,老兵带她的新兵。接着祝缨又给刺史分派任务,要安抚城中百姓,统计户口、损失、剩余的物资,好按需发放物品。在其他援军会合之前,不能出岔子。 刺史的胡子两个月没有修剪了,乱七八糟地,胡乱一捋,道:“只怕一时难以计算。” “江珍、赵霁、小付……王允直你也别看着了,一起干活!施君雅,你与林风、祝彤一道巡营去。” 当晚,祝彤、林风带人杀奔敌营,一阵冲杀,放了一把火,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跑了!昆达赤才说祝缨是个谨慎的人,没想到她一来就抽了两巴掌,昆达赤脸上火辣辣的。盛怒之下,他派兵追击。 此时祝彤等人已经跑远了,追兵只能看着隐隐的火光追着,心道:怕是追不上了,我们到城墙下转一圈就回。只说他们害怕,跑远了。 岂料中途突然响起一声哨音,接着箭雨仿佛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 昆达赤又挨了第三下。 他反而冷静了下来,下令再退二十里,然后放出斥侯。他也是行伍经验丰富的人,不肯轻易就走。这座城,他已经围了许久,就快打下了! 他又还有另一种想法——你们都来守这里了,别处就空虚了,我去抢一抢试试。 番兵退去,城中一片欢呼,祝缨又派斥侯,得知他们并未走远,下令盯紧。然后问将军:“你们的俘虏里,有无昆达赤王子的部众?” 守将摇头:“没有。”俘虏都很少,一般都杀掉了。 最后是在禁军的俘虏里找到了几个,林风与他们交谈,证实了是昆达赤长子的部从。 祝缨下令放了他们,条件是带一封信回老家,交给大王子。 信还是让刘昆起草,双语,意思比刀还锋利:你把你爹后路给断了,也不用干别的,他没了吃的,大军得饿死。我想他死,这是肯定的,他死了对你也有好处。跟着他的各部权贵也就完球了,你正好当家做主,不受钳制。 对了,再给你讲个故事,当年你爹是这么对你大伯的,哎?你有弟弟的哦?你爹带他在身边,是吧?你爹要是死在战场上,会发生什么呢? 我再教你个办法,你如果是个好孩子,就把这信交给你爹。他一定会很喜欢你的。每一个父亲,哪怕自己手足相残,也很自信自己的儿子会听话。 信和人都放走了。 信的内容,其他人并不知道,大家只知道战场陷入了静默。 年轻的将校们又坐不住了,结伴来找祝缨请战。打头的是金彪的儿子金大海,这小子因祖上的渊源,在祝缨面前常多说几句憨话。比他爹金彪多读了几本书,可惜这上面没有天份,依旧走了荫职武将的路子。 金大海走到帐外,就听到里面祝缨的声音在说:“都说我打仗不痛快,不纯粹,好弄巧,他们懂个屁!军国大事,没有痛快的! 要学会配合,不能只凭将士用命。一说武将,就要与文臣对着讲,其实不是的。文武应该是一体的,要配合得好,有奇效。当然,文、武各有各的利益,但有心人不应该只盯着一点。 要赢一场仗,两面都不能少。都给我抄一抄孙子兵法吧,那个……你们抄起来不吃力。” 金大海听不太明白,倒但也知道现在要冲过去生擒番主是没戏了,灰溜溜地走了。 祝缨并不是冲他,是祝青雪与赵霁来打的小报告,告诉她,有人手痒坐不住了。王允直等人也在跟前,祝缨因而有此一论。 祝缨也微有郁闷,如果是郑侯、冷侯在时,根本不用解释这许多。但是这些年轻人、中年人,这些道理却是欠缺的。他们中也有书读得少的,还有怵读书的,字认得都少,要吃透这一层就更难了。 王允直、施君雅这样的人,道理他们能明白,但他们又是文臣,还不太接地气,与武将、尤其是品级不高的将校很难说到一起。他们一张口,人家就嫌酸、嫌他们不知人间疾苦,面上客客气气的,实则听不进去他们的说教。 还有些祖上有名将、现在领军职的,是介乎二者之间的二半调子,于是哪边都不如。 祝缨只好能教多少是多少。 但也不能让兵士一直闲着,祝缨下令,自己的士兵居前,直面番兵。附近的援军在她身后扎营,这样可以防止对面趁援军立足不稳的时候掩杀。 直到所有兵马汇齐,祝缨才重新排布。 再让刘昆写一份给昆达赤的檄文,斥责一下:怎么又是你?不是都说好了要讲和的么?你咋又来了?是不是欠削啊? 光想着趁别人家死了爹来占便宜,想没想到自己也有儿子啊?你几岁了? 每一个父亲,都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权威,儿子们必须听他的,没有二心。不过吧,我听说每个父亲都希望儿子像自己,想想你当年干过什么吧,你儿子都像你,最像你了! 昆达赤大怒,也回骂:你一个没有丈夫、没有儿子的女人,先管好你自己吧!再说别人父子,你也没后人! 祝缨直接回道:我有安南,你就要什么都没了。你的儿子未必听你的,青君姓祝,只听我的。 她这里做着准备,昆达赤也没闲着,他也重新调整,双方对峙了起来。先是小摩擦,大小十余战,互有胜负。祝缨开始集中力量,一点一点清除渗透入境的番兵,番兵也不再小股出动,都集中到昆达赤周围。 终于,十一月里,双方大战一场。 昆达赤兵作三路,也不冲城池去了,只想消灭掉城外的生力军。祝缨的新兵也变成了老油子,顶住了对方的攻势,祝缨中军不动,自作诱饵。祝彤、林风埋伏,禁军、西陲作两翼。 双方战到一半开始下雪,最后雪堆得半尺厚,双方才拆解开来。昆达赤没有占到便宜,倒折许多兵马。天气又变得寒冷,他的士兵缺衣少食。祝缨这里倒是准备充分,恨得昆达赤发誓,回去之后一定要把卖给祝缨厚皮御寒的边将给杀了。 然后是和谈。 双方的使者来回了数次,昆达赤这边把责任都推给了胡使:我们本来是订的盟约,朋友家里有难,我是来帮忙的。胡使说,齐王是长子,我当然要维护齐王。没想到他们包藏祸心,我最近才知道,原来你们的太后说齐王才是坏人,那我当然听长辈的。 祝缨这里,依旧数落昆达赤背信弃义,你自己数数,你都反悔过多少次了?! 双方你来我往,昆达赤处最后说了:要不,我陪你在这儿等着看齐王和胡人?就大军防着我? 双方各退一步,昆达赤要求安南不与朝廷夹击西番,祝缨要求昆达赤依旧称臣,上表谢罪,再把胡使交给祝缨。 双方又扯皮,眼见过年,昆达赤急了,才最终同意。 祝缨却并未马上向朝廷请示撤军,而是亲自坐镇,看昆达赤大军缓缓退去。直到次年初,传来消息,昆达赤家自家又起了纷争,她才搬师回朝。 ……—— 前前后后,近一年的时间,祝缨终于回来了! 陈放也松了一口气:如今户部尚书这活,真不是人干的!两处用兵烧钱,还不算国家日常的收支。终于,可以省支这一笔持续流失的钱粮了。 祝缨却不能让他太轻松,跟着祝缨一同回来的,还有抚恤与封赏的名单。祝缨做事,从不苛刻下属,有过的必罚,有功的也必有相应的升赏。朝廷不同意,她会为下属争取。 祝缨直接面圣,将名单递给了皇帝:“陛下,这些都是与您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这些,年纪稍长,老成持重,现在正当年。现在,保境安民都要他们出力。” 皇帝越发憔悴了,有气无力地道:“非是我不愿,还北地未平呢……” “正因如此,才要给北地打个样,让他们知道,朝廷不会亏待有功将士。再者,这些人父兄都是我的旧人,将他们托付给我。我想,我多大年纪?能带他们到几时?不如早放手。陛下,他们都是去年才重新启用的,底子干净。我想把他们转托给您。” 皇帝的心跳得厉害,脸上红色越来越重,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咳!” 陈放得说,跟祝缨作对,是真的难受! 皇帝同意了,丞相同意了,可钱从哪里来? 陈放跑到了政事堂,坐在地上不起来了:“您得给我个主意。” 祝缨往他身边一蹲,说:“宫里花钱太多了。” “咝——” 祝缨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找个人,帮齐王骂一骂两宫和皇帝奢侈吧。钱,不就能省下来了么?”宫里还有好几场大庆典没办呢,都省省得了!对了,宫女宦官要那么多干嘛?裁一裁,省钱。 祝缨又看了一眼施季行,大理寺也该拉几头年猪出来杀了。 那这个可以! 陈放也小声说:“谁啊?” 祝缨心道,当然是刘昆,我身边还能有谁? 陈放爬了起来,嘀咕道:“这些都是小巧,一时应急。真正该做的,还是开源,抑兼并,括人口,国家才能真正好起来。”说着,竟真的伤心了起来。 王叔亮一直看热闹,二人咬耳朵时他就非礼勿听了,待陈放感慨,他说:“这才是大臣的样子啊!可惜抑兼并的事情数次中断,眼下又有齐乱未靖,待北地奏凯,就该着手啦。” 祝缨道:“那也得先准备一下,朝廷就拿一张纸去抑兼并么?” “要准备,当然要准备啦,”陈放说,“还得有人呐!” 这话又戳到了王叔亮的痛处,他和施季行是着手了,可这人还没养成。他问祝缨:“您……有何良策?” 祝缨双手一摊。 当年,她南归之前,已经做了准备了,可惜了,三十年过去……锄头柄也烂光了吧。 “在西陲这大半年,倒有几个,可是放在西陲都不够用。那里百废待兴,屡遭兵火,不能轻易放弃,还是留在那里用吧。其他的,你多费心。” 王叔亮顿足道:“怪我早年不够刚强,不敢任事。” 祝缨道:“已经开始了,就不提当年了……” 三人正说话,忽有人白着脸跑过来找陈放——陈萌病危,陈夫人又要请祝缨也过去一趟。 王叔亮道:“既如此,你快些回去吧!部里的事先放一放。” 陈放拱一拱手转身就走,左脚绊右脚,把自己摔倒了!祝缨及时出手,却低估了他的体重,仅仅保住他的脸没有直接拍在地上。 祝缨道:“我送他。” 王叔亮点了点头。 陈放这样子骑马恐出意外,祝缨叫了辆车,把他塞到车里,一同回了陈府。陈夫人正在榻前,听说儿子来了,忙问:“祝相公呢?” 祝缨道:“来了。” 陈夫人示意儿子去看丈夫,自己却与祝缨低语:“这死鬼,看着像是糊涂了,眼都直了,必要见你,说有事要问。他要胡说八道,你万莫放到心上。” 祝缨点点头,陈放又来请祝缨进去说话,母子二人都很疑惑,陈萌会说什么呢?要说托付儿孙,已经托付过了,且不必再言,祝缨也是个厚道人。 祝缨站到了陈萌的床前,俯下身,陈萌的手伸出来在空中胡乱抓了一把,吃力地道“到底,是哪一个?” 陈放心道:太子?已经立了。继任的丞相?会是谁? 陈夫人眉头正紧,听祝缨说:“无论是哪一个,都活得很好。” 陈夫人面色惨白,双腿一软,陈放又抢着要扶她:“娘,怎么了?” 陈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帐顶,头一歪,死了。 祝缨叹了口气:“大郎,具本奏上吧。嫂嫂,把二郎他们都叫回来吧。” 陈夫人道:“哎?哎!哦。” 陈放得去写奏本,祝缨与他一同走出去,祝缨道:“鸿胪寺那里,我打招呼。你们丁忧,不要犹豫,趁我还在政事堂,为你们家看三年,我盯着你还朝。” 陈放拱一拱手:“多、多谢姑……” 他忽然住了口,问道:“刚才,我爹的话,与‘姑姑’有关系,是么?他总让我们拜见两位姑姑,我母亲也知道?我……” “你不用问她啦,她也未必愿意提这件事。去问问冯家吧,当年他们家的义仆,挺出名。” “是……” …… 祝缨又要办陈萌这一件事,这件事反而简单,自己上祭仪,让鸿胪寺上点心。户部尚书虽然空着了,王叔亮就请祝缨先盯一盯户部,祝缨可以自己克扣宫里的花费了,再不用陈放配合。 眼下就只剩一件大事:齐王。 祝缨不打算亲自北上,陈放一丁忧,她现在也走不开,且姚辰英在北地这么长时间也渐渐稳住了局面,自己过去就是抢功,不好。不如在后方做些事情,将姚景夏等人调到北地,也算圆了他的心愿…… 心里将各种事务一一安排好,又回政事堂,施季行也闻风到了,三人凑到一起,重新安排了朝政。 施季行也不介意杀几头年猪,三人的步调很快统一,当下具本,又给皇帝提议。王叔亮执笔,祝缨道:“对了,你们的子弟,我随便用了哈。户部要我盯,我得有人手。他们要是回家哭诉干的都是刀笔吏的事,又或者天天算账,你们不许护着。” 两人都说:“不会,不会。你只管调-教。” 陈萌的过世,三人都有点点伤感,但此时说着国事,心情却着实不能算坏,王叔亮写完了奏本:“二位,来瞧瞧?要是没有什么错讹,就署名吧。回来咱们再斟酌,我想当年先父与施、陈二位老相公也曾为国储材,得一子璋,天大幸事。如今我们也当效仿先人,哪怕得几个江政呢?” 施季行也说好,祝缨道:“你们拿定了主意,我自是赞成的。” 三人相视一笑,后面宫中隐隐传来响动——太皇太后死了。 哦豁,又可以省一笔钱了,她,就先不骂了。祝缨想。 三人忙去见皇帝,只见皇帝眼睛红红的,眼中含泪,看起来并不想在祖母的丧礼上省钱。 施季行对皇帝说:“陈萌也故去了,陈放丁忧,户部现在无人主事,我们议定,由子璋暂管。” 皇帝望向祝缨,动情地道:“太皇太后的身后事……” 祝缨截口道:“太皇太后有遗言吗?” “唉,要我勤政爱民,做一明君。善待兄弟,孝敬母后……” 祝缨道:“有落在纸上吗?” “说的时候已然有气无力哪里还有力气书写?” 祝缨道:“那,这遗言或许还没说完。您看,人活一辈子,到老了,就是关心晚辈,必要妥当安宁、绵延不绝才好。一是娘家的,二是婆家的。从来贤后,无不约束外戚,唯恐在自己身后犯法,法不容情。她虽不提自己娘家,您也要照顾到。老人家忧心齐王不孝、残害兄弟……是吧?请召岳夫人入宫,她是岳氏女,太皇太后要她代书也说得过去。做成一篇文字,以彰太皇太后之德,岂不是您的孝心?” 皇帝不哭了! 最终太皇太后的丧仪也是“从俭”,还是她自己遗令里写的。 …… 祝缨算过了,单这一笔钱,就能让有功将士的封赏宽裕起来,不用挤别处的费用了。 当晚是王叔亮值宿,祝缨心情不错地回到了府里,又收到了一条不错的消息。 消息是安南来的,自祝缨拜相,投安南的人就变多了,明显水平也高了一些。 尤其女子也多了起来。 刘遨正在准备新一次的科考。 祝缨将信函给刘昆看了,说:“忙不?” “还应付得来。”刘昆谦虚地说。 “那就放半天假,去岳夫人那里坐坐。松快,松快,接下来,咱们会很忙,忙到你没功夫休息。” 第542章 手段 半天假,刘昆还是很高兴的。自打到了祝缨身边,就容易有一种负罪感,祝缨本人通常不休息。即便是在安南把许多事务放手给晚辈的时候,祝缨也不是闲得钓鱼喝茶,她读书、练武、做各种的规划。再有时间,就到街上转转,遇事平事。 她在干活,休息的人总是各种不得劲。 今天这半天假不一样,这是去见岳妙君,正可将一些自家姑姑妹妹在安南的事同岳妙君讲一讲,她自家人反而不太爱听她说这些。 祝缨这次回来,又把刘松年的后人也与施、王两家一样各提携了几个,较之施君雅、王允直,刘昆的堂兄弟们却总是沉默,让做事也做,也没丢脸,却不很积极。 平日里见到了,互相点个头问个好,他们要对刘昆说道理,刘昆也不听,刘昆的事儿他们问了两次也觉得没趣儿。家里还是想让她们回家,过完一个正常女人的一生,刘昆、刘衍却是一想到十二娘就很反感“正常”。 最后是互相知道彼此都还得下去,便只当对方是陌生人了。刘昆很快重新振作了起来,满朝廷上的官员都装死,也不差自己家里这些人了。 岳妙君与他们不一样,岳妙君与祝缨、刘昆都谈得来,也喜欢与她们聊天。祝缨太忙,有太多的事要做,相较之下,刘昆就成了见岳妙君次数更多的那一个了。 现在刘昆比较担心的反而是岳妙君在不在府里,太皇太后死了,内外命妇都有事忙。岳妙君身份地位不低,难说是不是跟长公主等人同在宫中。 出了祝府,刘昆忽然想开了:既然是相公让我去了,那就必是在的。 岳妙君才从宫里回来,她才交了一份大作——太皇太后遗令。此时回到府中,心情还没有完全的平复。听到刘昆来拜访,便说:“请过来吧。” 刘昆脸上带点微笑,由侍女引路直到岳妙君跟前。丈夫死后,岳妙君就挪了居住的地方,现在住的是当年她的婆母郡主养老之所。这地方近来又做了些改动,岳妙君扩整了书房,现在正在书房里翻看一些礼仪典籍。 听到脚步声,岳妙君抬头打量刘昆:“这一身儿精神。” 刘昆道:“说是服妖的也不少。管它呢!” 她的穿衣风格,自入幕府之后就有了不自觉的改变。这种改变是潜移默化发生的,祝缨并不要求她们改装,但安南服饰多少融合了一些当地的特色,祝缨本人又惯着更轻便一些的衣装。姑姪三人不自觉地也受了祝缨的影响,刘昆回京之后更是以男装为主了。 岳妙君道:“确实,不必听。又不是什么奇装异服,如何他们穿得,你就穿不得了?”就是她自己,年轻时也穿过儒生的袍子,到了老年,反而…… 岳妙君道:“你倒是稀客,今天怎么得闲的?” 刘昆道:“听说,您才作了一篇文章,恭喜恭喜。” 岳妙君嗔道:“又淘气了。相府不够你忙的?单为这个,一张帖子给我,我也是高兴的。能在相府不易,不要误了正事。” “今天相公高兴,给我半天假——安南来信儿了。” “哦?什么好事?” 刘昆便将刘遨主持安南科考的事说了,又说:“幕府铨选的时候,凡考查文字上的,也是她。” 岳妙君道:“那确实是好事!只可惜,朝中不能如此畅意啊!” 刘昆道:“总有希望。” 岳妙君却拐了个弯儿,问道:“相公还好吗?陈尚书丁忧,她又兼管着户部,且有得忙了。年纪也不小了,纵再硬朗,也要留意保养。你们年轻人,多照顾她。我有些东西,你回去的时候捎给她。” “哎哟,我们府里有的。” 岳妙君道:“她那个人,善经营,却总不给自己多留,都散了去,哪里有我这儿的齐全?这库里堆的这些,白放着也都朽坏了。如今是她要紧。” “哎……我回去又要挨说了。” “我给的,她说就说吧。” 刘昆只好答应了,又询问岳妙君:“太皇太后的大事儿,您现在不在宫里,可以么?” 岳妙君道:“到底是年轻人,这些个礼仪上的事,虽说有定例,但每次并不相同……” 刘昆正想请教,因太皇太后的丧仪从简了,她便想这礼仪上必有所不同,她也要请教一下,回去好同祝缨讲,以免祝府在这个事上出纰漏。一个说,一个听,岳妙君又翻出书来,给刘昆指出依据。 时间过得飞快,天色也暗了下来,侍女们进出点灯。 刘昆道:“我也该走啦。” 岳妙君道:“用些点心垫一垫,这半天,也怪耗神的。宵禁前送你回去就是。” 两人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说些宫中的闲话:“明天一早我就要进宫去,这几天宫有这一桩大事,你们在外面也要小心些。我已经听说,穆家有些怨言,太后也说,这葬礼也太节俭了。” 刘昆点头记下。 岳妙君最后问:“你在相府,可曾听相公提起过,东宫已立,如今相公也得胜还朝,中宫——她可还记得?” 刘昆道:“先前事忙,东宫立下了,陛下又没有表示,就暂时搁置了,您是说?” 岳妙君道:“我什么都没说,但是在里遇到了杨婕妤,她是有试探的意思。你帮我捎个话给相公,就是这个事儿,我想亲自与她谈一谈。成与不成,是与不是,也好回婕妤的话。” 杨婕妤是太子的生母,在潜邸的时候就侍奉秦王了,秦王登基,她被册为才人,儿子立了太子,她成了婕妤。本人出身并不算高,只是个普通的小官家的女儿,也不是大家族,更不是名门望族。 刘昆道:“好的。太皇太后是长公主的母亲,葬礼从俭,她会不会有什么怨言?您?” 长公主是岳妙君的亲儿媳妇,岳妙君现在是跟丈夫前妻的儿子郑川夫妇住在一起,她要是两个都不亲近,刘昆又担心她的晚年生活。 岳妙君道:“不碍的,我自有话说。” 刘昆放下心来,专心享用点心,郑府的点心比祝府好太多了。 吃完了,刘昆便回府,将话带到,祝缨道:“知道了,太皇太后葬礼之后,我去拜访夫人。”太皇太后的葬礼省钱,还省在给她跟早死了许多年的丈夫合葬,不另起山陵。理由就是思念丈夫。 这个工程量就会小很多。山陵使没有用丞相,而是用了裴清的孙子、裴谈的儿子裴铭,这人现在也有五十来岁了,算是有经验、在壮年。 礼部等又拟太皇太后谥号等等,不消细说。 却说刘昆把话带到之后,还在猜测祝缨说的“忙”是什么,祝缨更叫她:“你与祝彤去兵部,调档。将近二十年来的民乱、用兵等档拿回来,取舆图,将所有事件都注明了。” “是。” 接着,祝缨叫来了林风:“这几天,你去见一见姚景夏他们,问一问,他们愿不愿意北上。” 林风道:“这还用问?必是肯的。” “要问一下。” “是,”林风说,“那,禁军其他人呢?他们可有些眼红随您西征。说,您回来,挂念故人是好,他们的父兄与您也不生分。西边没有他们什么事,北边的机会……您看?” 他在京里确有不少狐朋狗友,也没辜负祝缨对他的期望,打探到了一些消息。 祝缨道:“禁军是要拱卫陛下的,他们走了,谁来?好好同他们说一说,他们有什么话,你也带回来。” “是。” 祝缨又让江珍、赵霁等也活跃起来:“京城的图书、朝廷的档案、舆图,你们也都要留意搜集。”然后又让赵霁去探望一个人——郝大方、蓝德。郝大方是先帝的心腹宦官,先帝驾崩,他也淡出宫中,手中虽有些钱,仍然算是失势。蓝德是骆姳面前的总管,失势更早。 这两个都算是“故人”,如今腾出手来,联络一下也是一种姿态。 接着,又让祝青雪保持与会馆等处的联系,时刻注意搜集信息。 安排完这些,祝缨进宫去参加太皇太后的葬礼去了。她对太皇太后没什么感情,只留意葬礼的情况。穆家虽有怨言,这会儿胆子又小了起来,穆太后只在后宫里挑剔这个、排揎那个。皇帝却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大臣们都劝他“爱惜身体”,不要“哀毁过礼”。 到了出殡的时候,穆太后又要发作,皇帝干脆倒在了左右宦官的身上,大臣们一阵忙乱。祝缨对穆太后道:“太皇太后慈爱天下,如今她的葬礼上,您再伤心难过,也请效法她老人家。” 穆太后一噎,看皇帝的样子也不敢再闹,闷闷地走完了后面的路。 丧礼过后,丞相们干脆召来了御医,询问皇帝的身体情况。这在以前是不太方便的,现在倒是合适。御医也不隐瞒,道是当日齐王下手没个轻重,是伤到了皇帝的内脏。亏得年轻,不然当时可能就没了。现在体弱是正常的。 丞相们又是一愁。好容易国家有了起色,皇帝可不能现在死!再说了,太子还太小,齐王还活着,至少得等齐王伏诛吧? 祝缨对御医道:“这件事要保密,谁问,都不能说,尤其是宫里的。” 御医心里苦得很,宫里哪个都比他大! 施季行也想到了,说:“今后,你只管陛下的病,不用管别人。哪怕是太后!” 御医这才略放心,转念一想,皇帝这身体,自己还不知道能活几天呢!脸又皱了起来,躬着腰退了出去。 王叔亮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东宫……六岁了,该正经读书啦!” 施季行道:“不错,谁?” 三个见过刘松年的人都沉默了,不说刘松年,这老头也不大会教学生,就说陈峦吧,现在这群货的学问也比不上人家。岳家呢,岳桓亡故,儿子的名头是不如其父祖的。一个杨静,白白蹉跎了几十年,现在要用,也已经病不能起了。 文的、武得都得配吧?武将?断代了。 丞相们只能自己上,王叔亮、施鲲算有家学,他们也不放心把太子再交给别人。皇家已经三代庸主了,太子要还是这个样子,丞相们哭都来不及。 王叔亮道:“子璋,你也要算一个。” 祝缨道:“我想,还是要与姚辰英通个气的。” “也好。” 祝缨又说:“我这里还有几件事要同你们商议。一、缩减宫中开支,二、抑兼并,三、北地援军。” 王叔亮一喜,又是一忧:“前两件都不好办,难的是要有个引子,后一件是你长项,我们不便多言。可惜,太皇太后的遗令上没有添上一笔。” 施季行道:“抑兼并倒不用引子,只是怎么做,还要谨慎。如果在咱们手上再办砸一次,以后这件事一提就是个笑话了。” 祝缨道:“只要你们同意,宫中缩减开支我去游说陛下。至于抑兼并,我是想,何必要一声令下全国一起动手?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先试验一下,我正在选地方——譬如才平定民乱,又或者正有平乱的地方。大兵压境,顺势就办了。” “地方要慎重。”王叔亮说。 “好,你们回去也看一看哪里合适。” 而北地军事调度的事,另两人听说祝缨要调禁军,只说皇帝恐怕会反对,只要祝缨能够说服皇帝,他们便不管此事。 三人议定,各自散去,祝缨并没有向王叔亮先提及科举的事,王叔亮松了一口气。这个选女子做官,他的心里还是比较难接受的。 ……—— 祝缨没有马上见皇帝,而是与岳妙君又见了一面。 岳妙君仍着素服,与祝缨临池观鱼。 祝缨道:“二十三娘已经对我说了。” 岳妙君道:“我无意做说客,虽说婕妤是我看好的人,但国家大事,想必有别样的考量。只是有一样,如果没有皇后,陛下万一生病,太后可就又要兴风作浪了。” 在祝缨面前,她说话也更直接了一些:“如今,太后最名正言顺。齐王的事,大家都有疑虑,不能怪丞相们之前忧柔寡断。诚然,纨绔子弟、宗室傻子什么违背人伦的事都能干得出来,齐王的事还是太蹊跷。” “我知道,”祝缨说,“先帝驾崩,宫人宦官讨好齐王,有没有生往他眼前凑的呢?必然有!但闹到这么大,有人推波助澜。” 郝大方可是先帝的心腹宦官。 岳妙君点头道:“对!秦王、齐王之争,起头也有些蹊跷。天家骨肉,不提也罢,但放任太后的私心,伤到了天下根本,百姓因而受难,那就不行。” 祝缨道:“我这就去见陛下。这杨婕妤——”她虽然是女子,不用避讳与后宫接触,但毕竟是前朝丞相,不避男女之嫌,倒要避内外勾结的嫌疑,皇帝面前不能做得太明显。 “有脑子。”岳妙君说,“只是如果一直只是个后宫,再聪明的脑子也没用,时日久了也要变蠢。若是中宫,多少能知晓一些国家大事,眼界不要那么的窄。” 祝缨道:“我知道了。” “你要不要见一见她?” 祝缨道:“现在不用,我先见了陛下,再说。” “好。对了,姚辰英那里等援军呢。” “我会安排好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要回春也不是一夕之间,你,保重身体,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哎。” 岳妙君又与刘昆略说了几句话,才与祝缨分开。 祝缨次日便去见皇帝。 皇帝在丧礼上半真半假地倒了,着实休息了两天,今天的气色回来了一点儿。 见到祝缨,他微笑着说:“相公来了?我这有今年的新来的贡茶。” 祝缨谢了他的茶,问皇帝怎么样了,皇帝咳嗽两声:“从小,太皇太后就是个慈祥的人。大哥安静沉默,她也极有耐心,等半天就为听大哥说一句话。我、我……” 皇帝又大声咳嗽了起来,眼圈儿也红了,宫女、宦官忙着捶背喂水。 “陛下要快点好起来呀。我很小的时候就到了京城,历四帝,见过许多的丞相,直到自己也进了政事堂,这些丞相里,老王相公最令世人尊敬,刘先生最有意思,唯老陈相公是个妙人。老陈相公,急流勇退,生荣死哀,是我辈楷模。我如今也是他当年的年纪了,陛下好好的,我做个隐逸,也能走得放心。” “如今内外交困,危局未解,奈何要弃我而去呀?我如今……”皇帝说着推开左右,握住祝缨的手,“无一处省心,国事家事,压在我的身上啊!” 祝缨也感动了,叹息道:“是啊,内外无不辛苦。不过陛下也不要太担心,一样一样的办,总能解决的。” “如之奈何?” 祝缨道:“先内后外,陛下身侧要先安静舒服了,才能有精神管国家大事。” 皇帝点了点头。 “太皇太后的大事,宫里也都辛苦了,臣冷眼看着,后宫竟没有一个能主事的,还要劳动太后。太后是长辈,陛下岂有让她老人家再辛苦的道理?您……看这宫里能有合适名正言顺分担的人么?” 皇帝先是点头,再是摇头:“她确实……不妥,不妥。”说着欲言又止。 祝缨凑到他的耳边说:“那就都交到太后手上了?” 皇帝一惊,身子往后一退:“那更不好!” 祝缨道:“陛下究竟在为难什么?方便让臣为您分忧么?” 皇帝皱眉,道:“母后名份重,有母后事就多,我不想我的儿子也与我一样。你不知道,当日齐王的事,有些古怪,我阻拦他的时候,宫中有力的宦官已经执杖准备好了……”也之所以,禁军精锐不在身边他就不安生。 祝缨想了想,道:“那我知道了。” “如何?” 祝缨道:“倒有个办法——释放宫人,把侍奉过太皇太后的都放出宫去,发钱还乡,为太皇太后积福。顺手就穆太后的心腹也换掉一些,另择年轻有力者入宫服役,换掉她的人。” 皇帝道:“妙!要办得不留后患才好。” “有不遵者,请依法办之。” 祝缨便趁机对宫人、宦官进行了一轮的替换,进的少、出的多,又裁掉一大笔的支出。 这一笔支出也不是随便就裁掉的,每一笔的支出都有受益的人。譬如宫女宦官的衣食等,经手人无不能从中获益,再有宫中采买之类亦是如此。动了他们,极易反噬。 祝缨对此也是门儿清——以前她是给这些人送过钱的。 现在捏着了皇帝的痒痒肉,只消以清除穆氏势力的名义,将占据位置贪墨的人或杀或流,这笔钱就稳稳地省了出来。她也不用别人,命祝彤率女兵去抓人,听起来温柔,下手却不留情。 人都杀了,还能作什么夭?查处宫中宦官的贪腐就是纯收入,也不需要顾及他的姻亲的影响。皇帝点头了,她就能掏老鼠洞了。 她也知道了皇帝不愿意立皇后,将消息透给了岳妙君。皇帝见宫中渐渐分明,将杨婕妤又晋为贵妃,权摄六宫,请穆太后颐养天年。 ……—— 清理后宫的事办得又快又准,夏初,西征将士的封赏还没落实完,宫闱已经清理一新了。 这天,祝缨拿着最后一批的封赏来向皇帝汇报,皇帝心情大好,略扫一眼就批了。 祝缨趁机说:“他们已然得到了奖赏,也该接着为陛下出力了。” 皇帝道:“难道要让他们北上?姚辰英也催过了,不过,这样会不会太疲惫?疲弊之师远征,这个,似乎不妥。” “不是他们,用姚景夏。” “这……” 祝缨晃了晃手里的文书:“这些人,新得陛下之恩,正思报效,让他们拱卫陛下,再城没有不放心的。这些人也需要日夜见到陛下,以坚其心志。趁他们领了封赏,留下来多见见面,君臣之间才能没有隔阂。 至于姚景夏等人,出自北地,怀念故土。放他们回去,既是保家也是卫国,必出力死战。强留京中,思念家人,容易懈怠,反而不利于守护宫中。” 皇帝眼睛一亮,不小心说漏了嘴:“谁说相公总是藏着掖着不肯为天子出谋划策的?相公这说得太明白了!” 哦,你爹就这么说我的?恐怕是说我藏奸吧? 祝缨选择性地接了后半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罢了。那,我就开始调拨了?” “拟旨吧。” 祝缨又将禁军换防,亲自送姚景夏等人北上。守卫的禁军,又到了手里。 这一套办完,秋收还没开始,刘昆、祝彤又将分派的任务交了过来,祝缨这才请王、施过府一叙。 ……—— 王叔亮、施季行这些日子也忙得紧,朝廷六部九寺,他们就三个人,各管着一摊子的事。祝缨不但要协调兵马,还要管钱粮,每天看着户部的家底生气。王叔亮天天看着青黄不接人才着恼,严令京兆尹江政狠狠管一管京中的纨绔子弟,看着就烦!同时还要关注一下,哪里是不是又要有民乱了。施季行从大理寺旧档做起,除了冼党,又开始整顿一些看不过眼的官员。 这其中有些人的背景确实够硬,又或者就是他施家的旧人,施季行只好一一找他们谈话。不明办,让他们自己休致或者辞职,又或者调到闲职上,不令管事,保全其名誉。 三人凑到一处,施季行的火气更大一点,喘着气说:“应该是好消息吧?” 祝缨笑道:“二位,请随我来。” 她将二人带到一张地图前,上面画了不少圈圈。 王叔亮道:“这些都是有过民乱的地方,难道?又出事了?!!!”他差点尖叫。 祝缨双手往一下压了压,道:“没有没有,放心放心。还安全。这些都是发生过民乱的地方,从这些地方开始整顿嘛!抑兼并、括隐,惩罚渎职的官员,打击豪强。‘匪’已经把这儿梳过一遍了,犁过的地不就势种庄稼,等着它长野草吗?” 施季行道:“还是要安抚为主。” “对,安抚百姓,怎么安抚?以往呢,朝廷无力,还要倚靠当地士绅。可是我仔细想闻想,哪怕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才到福禄县的时候,也没怕过当地的土财主,该打的打、该抓的抓。黄十二那样的也照杀。大军才扫荡过,朝廷不应该这么畏缩吧?” “当然,”王叔亮叹道,“哪里是朝廷畏缩?不过是当地畏首畏尾,不能勇于任事罢了……” 只要下决心,还是能办,不过办起来难处也多,不如与当地大族妥协,这样上报给朝廷的账面上好看。瞧,我这儿太平了。不这么办呢,就得跟当地士绅斗智斗勇的,麻烦是真的。稍稍那么没有心怀大同理想的人,就容易选前者。 施季行道:“子璋你想得虽好,却也要知道,有些地方的民乱,是地方士绅襄助平定的。” “懂,所以有这么多备选呢!一点一点来,再不动手,就更难了。姚辰英那儿正在关键的时候,不能断了粮草。等打完了,有功将士的封赏又是一笔。为安抚北地百姓,钱粮减免又是一笔。西陲已然免了今天、减了明年,又是一笔。如果不能把可以收税的土地、人口变多,就只能加税,那又要逼反一些人了。” 施季行道:“那咱们参酌一下,从哪里开始好。” 王叔亮接口道:“还有,选谁好。” “快入秋了,各地刺史也快到了。我倒以为,可以下令,天下县令轮番进京考试,其中有能干者也未可知,这些才是亲民官。” 王叔亮道:“也好。” 三人一番商议,又定下一件事情,祝缨留二人吃饭,王叔亮道:“今天我值宿。” 施季行道:“我家里还有做了一半的事。”他一个堂弟正被他提在家里训斥着要调个闲职呢。 祝缨便不再挽留,将二人送出府去:“他们不吃,咱们自己吃吧。” …… 祝缨的相府,也与以前一样,管饭。不过刘昆的堂兄弟们与女官同堂吃饭有些难受,都推说要回家孝敬父母,晚饭不在这儿吃。王允直、施君雅倒是在了,王允直能留下来,纯是因为他亲娘给相府送了个厨子。 相府的官员里,女官不算多,但祝缨带来的女官却不少,祝缨都给她们安排了其他的职位。譬如祝彤,身上还有兼任。比如小付,她是当年大理寺女吏的孙女儿,慈惠庵长大的,有些医术,也被拖了来。 初时都还拘束,后来渐渐放开。 王、施二人也畅想未来:“将来河清海晏,一定要周游天下!” 王允直这话是对刘昆讲的,他比刘昆高一辈,刘、王两家世交,他是见男说男话、见女说女话,因刘昆又掌文书,文章又亦好,与她便谈得来。说这个,是因为刘松年曾经游历天下,写了不少好文章。 王允直因看出一些“治世”的苗头,便开始畅想了。 刘昆道:“只怕您走不出三十里,就会因为吃不惯回来了。游学很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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