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南照旧过日子。刘遨又主持选出二十人来,先到西州学校里教导一些事项,再分到各州县为官。这其中只有两个是外来者,一个是从北而来,一个是从东而来,都带了家眷。其余依旧是安南人。 刘衍替了刘昆,祝彤回普安,一年后年又轮替了一次西关。到祝彤再次从西关下来休整时,匆匆两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安南一切如旧,并无大事发生。 直到这一日,送邸报的已经过去了,中午时分京城又来了一位信使,系着白布,过北关时被拦下。 苏晟很是狐疑,问道:“你这打扮,是什么意思?” 来人道:“陛下驾崩了。” 豁!苏晟跳了起来。 第535章 争夺 “真的死了?不不,真的驾崩了?”苏晟再次向信使确认。 信使道:“是。”眼巴巴地等着苏晟放行。 苏晟命人供了他些食水,给他换了新马。信使只当他是个忠臣,岂料信使前脚刚走,苏晟一摸后脑勺:“嘿!死得可真不是时候啊,正准备给姥做寿呢……” 祝缨一向活得简单,也不追求大做生日。当年做丞相的时候就是如此,回到梧州之后也没这个爱好,多半是与亲近的人一起吃个饭。以前有张仙姑、花姐张罗,她也就默认了,自二位过世之后,她自己就不提了。 但是杜大姐给记着了,掐指一算,来年祝缨整寿,这可是个大事儿,必得做的!杜大姐与蒋寡妇二人在府里事务渐少,便将一颗心扑在了这件事上。外面祁娘子、苏喆、祝炼等人也记着这件事,私下串连了一回,都觉得应该大做一场。 两拨人到了祝缨面前,祝缨却认为不必劳师动众。还与之前一样,就当时在幕府的人,大家一起吃个饭就得了。众人的嘴是说不服她的,她就觉得这事儿麻烦,又费钱,现在安南正在提倡节俭,大家要做的事也还很多。 林戈见说她不动,便请刘遨出马。别人都是祝缨一手养大或者提拔起来的,刘遨不一样,她虽年轻却是后来的,且颇受重视。刘遨听罢,也觉得这场寿应该做。这年月,有这样的寿数很难得,更难得的是身体也还好。祝缨的生活也有些寡淡,看起来干的都是大事,刘遨总觉得她有点孤独、有点冷,暖和暖和也是好的。 刘遨便游说祝缨:“萧何建未央宫,也不是为了奢侈,大伙儿给您庆寿也是同样的道理。安南设镇之后,办的大事儿譬如太夫人之葬,都是丧事,还没办过喜事呢。上下官民人等,也借这个机会乐一乐。又在正月,也不耽误农时……” 祝缨这才同意了,但要求不要浪费。 巫仁自告奋勇:“我盯着,不会的。” 项安也说:“一应用物,寿宴之后能再作他途的,我们都先规划好。” 祝缨也只好由他们去了,她自己是不在乎的,但刘遨说得也是,不能让整个安南陪着她没喜气。苏晟在北关,难免有油水,正准备给祝缨的寿礼呢。他才跟过往商人订了一尊玉雕的麻姑献寿,他妻子觉得这些东西未必能够出采,赵苏、项安等人,哪个不熟悉北货呢? 夫妇二人正为这事儿着急,眼看日子一天一天往后走,一旦过了年,生日就在眼前了。 大家都这么在意准备一件喜事,皇帝死了,这不给人添堵么?虽然安南也没几个人很在意皇帝的生死就是了。 他匆匆走回家,媳妇儿却不在家。这是一位附近小寨出身的姑娘,比苏晟小了七岁,在刘昆手下学了一阵,又在刘衍手下做事,最后被幕府录用,派到北关上来查账,挑出苏晟若干错处。苏晟因此被提到幕府去解释,险些被解职。最后查出并非故意,却也挨了二十鞭子。 此后也不知道两人怎么走到一起的,反正苏晟落下了听老婆话的毛病。 他转出门来,遇到一队贩布的商人,商人忙抽出两匹素帛来捧给他:“都是好货,请您搜检。” 苏晟道:“莫要弄鬼!我才不收你这个……” 两人正在拉扯间,突然一个女声飞了过来:“你们在做什么?” 苏晟手一收,素帛往地上一落,商人慌忙往下一捞,险险将素帛抱在了怀里。苏晟堆起笑来:“娘子……” 山红凤斜了他一眼:“回家再说你。”又转了个笑脸,安抚商人,让他只管去卖货。商人脚下抹油,溜了。 苏晟道:“你拿什么呢……我并没有勒索他!” 山红凤道:“你做这个官,不故意去勒索就已经有许多好处啦,再索要,成什么话?” “是是是。” 山红凤将手里一捧东西交给他:“拿着。” “这是什么?” “腰带,”山红凤有点得意地说,“新的,我看姥常佩的那个有些旧了,新订的。北货,京城来的呢。” 苏晟道:“京城啊——” “京城怎么了?” “陛下驾崩了。” 山红凤道:“死得真不是时候啊,不过,也不碍咱们的事儿吧?” 苏晟道:“应该不算大事,京城离咱们这儿太远了,有事也与咱们干系不大。我只要守好北关,不叫人混水摸鱼就行。” “那你这个时候回家做什么?”山红凤问,“不该在关上的吗?” 苏晟道:“找你呢,咱们各自写信问一问他们,出了这个事,这寿接着怎么做,不能因为这个事耽误了吧?” 山红凤道:“我看也不能,不过问一问也好,大家一致。” 夫妇二人忙各自写信,再派人送信。很快就得到了一些回信,祝炼等人都说:照旧。 山红凤还从刘昆处得到了具体的指点:哪怕安南很重视皇帝的死亡,也不必因为他耽误了给祝缨做寿。皇帝死后,天下官员、百姓悼念也是有讲究的。通常是越靠近皇宫,力度越大。譬如京城,那就是真的一点儿喜庆也不能有,还要意思意思地戴点素色。因为天子脚下,得天子实惠最多。悼念的时间长短也不同。 其余依次类推,执行的标准也差不多。轮到安南现在,信送到,皇帝头七都过了。安南又是羁縻,幕府别接到消息就放鞭炮被抓到把柄告一状就行。 苏晟道:“就是,东宫死的时候也没怎么样呀。生日照做!反正离得远,朝廷现在也调不来大军,怕它怎地?我看他们现在也顾不上咱们,都想着争皇位呢!” 山红凤道:“真的?” 苏晟道:“你信我!” 山红凤张张口,想说他,猛地想起来一件事,又将话咽了下去。她说:“那好,你看好北关,没事别总往家里跑,寿礼不用你操心了。” 夫妇二人一碰头,又各忙各的去了。 ……—— 苏晟夫妇的想法也正是安南大部分人的想法。遥远的地方死了一个皇帝,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安南、梧州、祝县,自设立之初就没把“皇帝”顶在头上过,“皇帝”也没给过他们什么好处,更不曾对他们造成过威胁。印象最深的还是江政封山,让梧州过了一阵紧巴日子,但那也不太难,很快就又恢复了。 离得远又管不了这里,所以,为什么要管一个皇帝死不死的? 小部分人,如祝缨,却是不得不多想一些。如果一切顺利,报丧与报喜应该是差不多的时间出现的,通常这消息都会以新君的名义发下来。祝缨打开一看,只有一个皇帝驾崩的消息,还是政事堂奉太后之命发出的,且没有通知新君是谁,但要各地维持秩序,不得听信谣言,那就有点复杂了。 眼下政事堂里,有王叔亮、有施季行,还有一个一心求稳的姚辰英,有他们仨在还没能够顺顺利利地实现皇位的交接,估计是有一场麻烦,需要考虑最坏的情况。 刘遨是个认真的人,她到了祝缨的面前,谨慎地询问:“节帅,要如何应对?” 祝缨道:“先写个奏本吧。” 刘遨道:“新君未定也是件大事,只写个奏本就可以了吗?远隔关山,谁也不知道新君会是谁、是什么样的性情,万一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因此记恨,以后免不了要有麻烦的。” 朝廷的手明着伸不过来,抽冷子恶心一下也挺难受的,如果只是恭敬的态度就能免掉一部分的麻烦,刘遨认为是划算的。 祝缨道:“当然要派人去,人去了,我的奏本也得到呀。唔……” 太年轻的人,没有经验,很难应付这种复杂的局面。赵苏是最合适的,但年纪也不小了,长途奔波也够呛。祝青君身份特殊一点,也不太适合这个时候过去。 最终,祝缨还是选派了祝炼带着路丹青、祝彤同行。路丹青对宫里还算熟悉,祝彤会认路,且是男女搭配,适合各种社交、探听消息。 刘遨写奏本,因不知新君是谁,她的用词避开了之前知道的几个皇子的名讳,写了个万金油。再由祝缨写信给旧相识们。最后召来祝炼,让他带着路丹青、祝彤尽早动身,祝彤又带了一百骑兵同行。 路丹青在兵曹的事务,交由从西关上轮替回来的金羽负责,林风则被派往西关。 几道命令下去,除了赵振哭了一场,安南上下无人受惊。赵振的心情很是复杂,他知道这位先帝算不得明君,但好歹也是个君,死得也太潦草了,身后事都没安排好,这算什么呢?朝廷、天下要何去何从?只恐生乱。 他哭了一场,安南上下别人都无法体会他这个感受,这让他分外的难受。抹掉眼泪,赵振求见祝缨。 祝缨让他坐下,先喝茶,赵振一个须发花白的人哭得眼睛通红,让人看着怪不忍心的。 赵振缓啜了半杯茶水,才慢慢地问:“大人,接下来会怎么样?” 祝缨道:“最好的结果,宫里乱一阵子。最坏的结果,朝上跟着一场斗,天下都有人受牵连。现在可没有一言九鼎的人物了。”不说当年的陈峦、王云鹤、刘松年,就是之前的郑熹,也能压一压局面。但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王、施或许能让许多观望的人不动手,但冼、姚就不好说了,他俩收下叫驴不少。 祝缨默算了一下,感慨于冼敬的长寿——他比我年纪还大吧? 赵振追问道:“您也没有办法吗?” 祝缨道:“人心难测,我现在只是个节度使,能做什么?看阿炼他们能带回来什么消息吧。” 赵振颓丧地低下了头,有点失望,又有点释然。是呵,他们现在居在“南鄙”能做什么呢?祝缨是有能力处理复杂状况的,但朝廷把祝缨这样的人“放逐”于此,还有什么指望? 揖一揖,赵振拖着脚往外走,滑过了门槛,步入庭中,忍不住往北看去——京城,现在怎么样了呢? ……—— 祝炼等人一路走得很急,都是轻骑,年纪最大的就是祝炼,只要他的身体吃得消,她们就与他一同赶路。祝彤带的兵马男女各半,这既是安南的习惯,也是祝缨特意安排的。万一遇到紧急的情况,女兵可以进去一些男兵不方便去的地方。 带着粮队要走将近一个月的路程,轻骑奔丧小半个月就到了。虽然赶路很急,却也隐约听到一点消息,譬如宫门关闭了,许进不许出。又譬如,京城派出许多禁军、信使,不知道有什么大事发生。再譬如,新的京兆尹是一个老头子,姓江,以前一直在地方上。 他们携带着信印、通关文牒,一路畅通无阻,直到了京城外围,然后就被拦下了。上百号人,带兵器、有马,虽然通行,但京城不可能不关注。政事堂派了姚景夏率了一小队禁军在京外三十里拦住了祝炼,询问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人进京。 祝炼道:“骤闻噩耗,五内俱焚,仓促成行,恐随从人不堪长途奔波或有死病,故而多带了些人。” 姚景夏打量了一下他身后的骑兵,发现里面还有些女兵,也不觉得意外。这些南方人多半个头不高,连他们骑的马好像都更矮一些。骑着高头大马的禁军士卒心中不免要有一点自得。 姚景夏道:“您不能带这许多人在京城乱走,禁军拨出一处营房,请他们驻入。” 祝炼道:“分开了,我有事叫谁办去?” 两人一番讨价还价,祝炼突然问道:“京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为何不见新君登基的消息?” 姚景夏的脸板了起来:“这不是您现在该知道的。” 祝炼道:“我进京后,难道没长眼睛耳朵?我要有事,难道安南不会切问?究竟情形如何,你不妨告诉我,也免得咱们在这里僵持。” 姚景夏无奈,只得说:“齐王……逼死先帝宫女,逃亡了。逃走的时候还伤到了秦王。” “哈?”祝炼觉得十分的不可思议,齐王,现存的长子,如无意外他就要当皇帝了,怎么会?不过……肉食者鄙……合理又不合理的…… 姚景夏双手一摊:“宫里是这么说的。严昭仪如今被禁足,严氏一门下狱。” “相公们怎么说?” “相公们也不得入后宫,哪里知道内里的事?” 祝炼又问:“国不可一日无君,内里的事不知,外面的事呢?” “正在议,所以这一百人,不能乱走。” “你这么一说我更害怕了,可不敢孤身入内,我可真怕一不小心就做了池鱼。这些人没有我的约束,反而容易生乱。他们得跟着我。这样,我也不乱跑,也不去四夷馆与他们鬼混。就在京城,就在会馆里住,如何?” 姚景夏道:“我须得回禀相公。” 匆匆去了半日方回,道:“可以,但不许胡乱走动。” “好。” 祝炼心道,大意了,应该在路上就让他们变装成商人或役伕,分批进城再会合的。又暗中提防,看来京中的情势比想象的还要糟糕一点。宫里指定出幺蛾子了。 进了城,姚景夏看着他们住进了会馆才去复命。 祝炼对路丹青道:“你去郑府,问候太夫人。我去姚家,拜会姚相公。阿彤,你京城地面还不熟,先在会馆安顿他们。明天起,丹青带你熟悉京城的道路。” 三人分好工,祝炼去姚府,得知了政事堂之前的想法:立长。 虽然齐王也不是个明君的坯子,但胜在礼法上说得过去。 如今倒麻烦了,宫里说他“失德”,两宫、秦王等坚决不肯同意他继位——就算同意,他人也跑了。 依次下去应该是秦王,但他伤得比较重,又怕他才立就死,人心愈发动荡。接下来就是宋王,可他排行靠后,秦王受这样的伤,怎么愿意为人作嫁?余下的两个皇子都小。 王、施二人觉得事有蹊跷,姚辰英自己也觉得情况不太对,就像祝炼想的,合理又不合理,而且齐王的亲娘现在还被软禁了。 姚辰英认为不如先立秦王,反正皇帝不干活更好,丞相就给干了,还省事儿。 但冼敬不不同意,他倾向于把齐王找回来,如果没问题,还得是他登基。王、施二人不同意皇位空悬,也不想立一个随时可能死掉的新君,而且秦王阻拦齐王这事,也很蹊跷,主张把这俩都放到一边,拥立宋王。 两宫则另有想法,穆皇后亲生儿子夭折,穆氏希望立最年幼的那个孩子。理由是成年的皇子们“不孝”,觊觎大位,不如从小培养一个明君,有母后抚育、丞相教导。 末了,姚辰英问:“你怎么看?” 祝炼道:“齐王现在究竟在哪儿呢?” 姚辰英道:“他能躲的地方都搜了,竟不知道。”齐王同行的还有他王傅与几个王府的官员,他们的家里也没有这个人,所以正在找。 祝炼道:“那,就要下令给各地的驻军,以防他……” 姚辰英道:“已经下令了,你们那里,没有他的消息吧?” “没有的。他应该不会往南方去的,真去了,路上我就该遇到了。” 姚辰英道:“到了京城,不要乱跑,外面已经够乱的了。谁登门都别理会。” “是。” 祝炼一时也理不清头绪,他单知道皇室乱的时候是真的乱,却不知道能乱成这副模样,掺和的人这么的多,比林风家、苏晟家都乱! 回到会馆,打算汇总一下探得的情报,赶紧写封信给祝缨。路丹青已经回来了,她的表情比祝炼还要惊异。 祝炼问道:“怎么?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路丹青道:“过于离奇。我拜见夫人,夫人的儿子是长公主的驸马,听她们话里的意思,这事有隐情。是皇后做的局。” “这话不能乱说,也不能乱猜。” “是真的,长公主还啐来着,说,姓严的过于张狂了!这就摆起架子来,不将皇帝真正的舅舅放在眼里了。您听,是不是有故事?” 岳妙君口风严,架不住长公主忌讳少。长公主与穆家亲近,得管穆家叫舅舅。自己兄弟一死,严家就抖了起来,长公主正伤心弟弟,又担心自己和夫家的前途,严归那个闯祸的弟弟又与穆家子弟起了冲突。 他言语间颇为自得,以齐王是自己亲外甥,别人都没有他亲近尊贵,穆家要过气了,严氏“未必不如你”,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让围观的人眼睛放亮一点。 别人还罢了,穆家哪里能忍得?穆夫人连夜进宫告状。 穆太后与穆皇后原本已经打算接受现实了,礼法在,丞相们也不愿意再生出事端来。赶紧弄个新君,丞相们还好接着干事呢。天下兵马勉强收回了,下一步就是休养生息,尽力抑兼并,事情多着呢! 两宫无奈。于穆太后,哪个都是自己孙子,都行,于穆皇后,哪个都不是亲生的,但都得管自己叫娘,也差不太多。严归在宫中算老资格了,近来色衰,宠爱不足,但有儿子,平日里也比较会做人,不大招惹穆皇后。穆皇后捏着鼻子也就认了,作好了将来要对严氏更加容忍礼貌的准备。 现在不一样了。 原来你们以前都是装的!小人得志之后露出本来面目了,那不得往死里作践我家?!不行!不能让你们得逞! 至于个中究竟使了什么计策,长公主再大意也不会说出来,路丹青也就无从得知,只能猜出来,齐王秦王估计都被利用了。齐王能逃出去,也是命大。 三人对了对消息,祝彤问道:“齐王去哪儿了呢?” 不知道。 就拿个消息给祝缨吗? 祝炼道:“能传一点是一点,明天咱们再各自行动。我明天得往宫里去。”皇帝还没下葬,是宋王出面给梓宫送到皇陵山上暂时开凿出来的洞穴里,等着山陵营建完毕。山陵使不是外人,正是穆皇后的亲哥哥,穆太后的侄子,现在正在监工挖土呢。 路丹青对祝彤道:“我明天继续拜访夫人们,你与我同行。” 三人商议好了,次日一早就派人出京往安南传递消息。路丹青与祝彤这次去的是温岳府上,温岳是禁军老资格,温大娘子与祝家关系不错,路丹青在京城的时候也去过温家数次。 祝炼则往宫里递了奏折,等着宣召入宫。现在没有皇帝,大臣们请太后充当门面,但召见官员的事情还是丞相们安排,因此到了宫中,他不是见太后,而是被唤去了政事堂。 政事堂里,丞相肃穆,冼敬须发皆白,问的与姚辰英出奇地相似:“齐王可曾南下?” 祝炼只好又解释了一遍:“不曾,诸位每以节帅是女子,不肯屈居女子之下,怎么会到南方来?” 冼敬哑口无言。 正在尴尬时,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了——齐王出现了。他往北跑,去找到了沈瑛的儿子。沈瑛之子外出为官,现在北方,两人也算是遥远的表兄弟,如今难兄难弟凑到一处,发出了一份檄文,控诉秦王谋害于他,要求天下忠臣“勤王”。 第536章 恶化 祝炼不用想办法自证清白了,齐王压根就没有南下。他只稍一放松,心又提了起来。“勤王”?怕不是要打起来?天下人招谁惹谁了?又要跟着倒霉! 祝炼看了看几位丞相,只见他们也是眉头紧锁,面带怒色。祝炼轻吸一口气,默默地站着,一声也不吭。北上之前,祝缨有所叮嘱,师生二人都认为此行会有些许麻烦,也许会遇到宫变,也可能遇到拉拢、朝中派系清洗……这些都有个大致的应对方向。 弄到齐王出奔,眼见要打起来,这是连祝缨也没有想到的。不,本朝至今就没有这种事发生过!昔年鲁王之乱,也不过是在京城要“斩首”了太子。 祝炼手上就一百号人,在这种局面下难以发挥,不如静观其变、探听尽可能多的消息往南方传。 他的心也沉了下去,最好的结果,是没人听齐王的。不然就…… 王叔亮对祝炼道:“你且退下,不要乱走,或有事要召你来说。出去之后,刚才听到的,不要说出去。” 祝炼一揖,道:“相公,只怕我不说,齐王也要宣扬得天下皆知,还请尽早拿个主意。”说完,向几人一揖,退了出去。 清场完了,冼敬开始骂齐王:“糊涂!” 姚辰英道:“现在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要怎么办?” 施季行道:“你我一同去见太后。” 名义上,现在最尊贵的是太后,发什么命令都得顶她的名字。冼敬年老,走不快,着一个力士背着,到了宫城门口,换了个健壮的宦官。四人一路行,一路说,冼敬要维护礼法次序,此时也不得不将齐王当作敌人来对待了。 王叔亮说:“先以太后令,着齐王回京。再有,还要安抚天下。” 施季行道:“齐王恐怕不会听,请个宗室长辈出面做使者吧。成与不成,这一步都要做到。行文各地,也以太后名义,言明会主持公道。” 姚辰英道:“太后、皇后已然说他不孝了。” 冼敬道:“先这样做,不能再耽搁了。这样的事情可谓丑闻,他在外面、长着嘴巴,拖得越久物议沸腾,越有损朝廷尊严。” 姚辰英道:“昭仪不是还在宫中么?” 人质。 四人又议,让朝廷官军尽听中枢调遣,将校不得擅动。同时要边境加强警戒,这可比普通的死个皇帝危险更大,更容易为人所乘。北边、西边都有安排,一想到南边是祝缨,大家又头疼了一会儿,决定给她一道旨意,让她留意西番。 议了个大概,人也到了穆太后跟着,穆皇后也在穆太后宫中,两人正在商量如何立一个幼子。只有皇帝年幼,母后的权柄才能大些。 闻听丞相一齐过来,穆太后道:“难道有什么事?齐王找到了?” 穆皇后道:“最好是!” 穆太后道:“你也莫要太恨,严氏不好,齐王却是先帝的儿子。” “难道还要迎回来不成?” “贬黜就行啦,做得太过中外哗然,好说不好听。”穆太后说。 婆媳俩说话间,丞相们到了,穆太后见冼敬舞拜的时候颤颤巍巍的,让宦官将人搀起:“不要讲这些虚礼啦,有什么消息吗?” 王叔亮道:“齐王有消息了,他发了檄文,控诉秦王谋害于他,要天下‘勤王’。” “逆子!”穆皇后又惊又怒,万没想到齐王还敢干出这样的事来。 穆太后抬了抬手,她的脸色也极差,她的年纪也很大了,眼角、额头的皱纹密而深,听到坏消息后,整张脸都显出一种阴森的样子来。她问道:“诸位有何应对之策呢?” 穆皇后抢先道:“事已至此,难道还要迎他回来不成?他有事往外跑也不等太后与我裁决,更不曾要几位丞相、宗室长辈分辨是非,这是心里早就生分了。他回来,大家都得死!” 穆太后咳嗽了一声,问道:“你们说呢?” 丞相们的主意条理很明白,一是针对齐王,二是针对天下。 对齐王,先要把立场做足,能把人请回来,就在宫里把事情解决是最好的。如果齐王一意孤行,宫里的立场是站住了。 对天下,责是安抚臣民,防止动乱。齐王是现存的长子,之前都拿他当继承人看的,正因如此,他要出宫、出京的时候,随便说一个理由又有谁会拦他? 他有这个身份,就会有人心向着他,迫害有这样身份的一个人,得解释清楚。不然,人心也会不安的。 最后才是万不得已要动武,如何调动兵马的问题。这个问题倒不算太大,齐王母家寒微、势力不大,没什么死党。且天下的兵马,将军能够做到完全的令行禁止的,也不多。他们的粮草,也是个大问题,能自给自足的部队,极少。士卒也不是本乡当兵,家眷还扣在朝廷的手里。 同时,让严、沈两家人写信去劝降。 一手软、一手硬,能将麻烦消弥于无形是最好,实在不行,就出动禁军,温岳老了,姚景夏正在壮年。别的什么都不用管,给他堆上最好的装备,用上最好的战马,直扑齐王藏身处,擒贼先擒王——将齐王“请”回来,不能伤着了他。 “一个主旨,不能拖。”王叔亮说。 穆太后道:“好,就依你们。” 王叔亮又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早立新君,以安天下人心。” 两宫面相觑,丞相们却觉得不能再拖了。齐王“失德”这事儿,他们原就觉得深宫之中不可言说。如今再事事都向两宫请示,也是多有不便。太后年老,皇后又太年轻,皆是妇人,皇后刚才那一句细品味道也不对,人精们已经怀疑她是不是暗中做了什么——她对齐王的敌意太明显了。 大臣们很不喜欢后宫干政,后宫连着外戚,穆家也没几个好人。齐王不行,也得有个新君,不能任由太后做主。 两宫无奈,只得从丞相所请。在立谁为帝上,双方又有了分歧,最终姚辰英提议,先由秦王“监国”,这样最没有争议。 秦王那日挨了齐王一刀,至今还躺在床上养伤,一应礼仪从简,丞相率百官在殿外叩拜而已,国政便由丞相们负责,太后、皇后这才发现她们被丞相排挤出去了。 丞相们有条理,行动起来便很快。 早上得到齐王的消息,下午的时候,各种调令便已发出,有主事的人,恐慌暂时没有在京城蔓延。 …… 驿马沿着官道飞奔,往四处传递文书。朝中以宗正为使,前往见齐王,一切都在路上。 除了今年的秋赋。 半年没有皇帝,乱,又不那么乱。各地的税赋也交得参差不齐,离得近的地方已经押粮入京了,离得远的就拖拖拉拉,安南属于没交的。 许多人都有一个心思:先等等,现在这么不清不楚,钱粮送到了,算是给谁的?谁会念这个好?还是先找个借口拖延一下,等新君一确定,马上就送到,也算在新君面前露脸了。 这又让政事堂暗中诅咒了一回“诸侯”,在心里记了一笔黑账,谁有公心、谁有小算盘。预备着一切尘落定之后,再调整“诸侯”。 然而齐王的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齐王有身份,平时没有明显的劣迹,也没有太坏的名声。稍讲究一些的臣子不敢拿主意把他当个叛逆给拿了。哪怕是秦王本人,对“哥哥”也要留点余地,先礼后兵。 宗正带着太后的手书、沈瑛的家书等紧急出发了,没有费太多的事就见到了齐王。开始说得好好的,但齐王出逃之后越琢磨越不对劲儿。秦王与他肯定有冲突,但是秦王怎么可能出现得那么巧?而且,什么逼死宫女?那宫女并不需要逼,宫中人都在讨好着他,怎么就突然上吊了?还留了遗书? 宗正劝他回宫,齐王先问:“我阿姨呢?” 宗正道:“昭仪在宫中,就算为了她,您也不能一错再错。” 齐王道:“你们莫要骗我!能冤枉我,怎么会放过她?她一定是已经被害死了。” 宗正又不能现把严归给他带过来——也不可能带过来,齐王当时便大哭:“阿姨!你死得好惨啊!”叫嚷着命左右把灵堂设起来,以示与秦王有不共戴天之仇。又怀疑先帝是被人谋害的,自顾自地说话,没给宗正劝解的机会。 宗正碰了一鼻子的灰,人也被他扣了下来,不得回去传消息。 京城没等到宗正的消息,防范齐王的动作却没有停,不断有官员奉命调动,为的是“护卫”齐王。这些都不必监国操心,他只要一边养伤,一边等着丞相们每日汇报就行。 这一日,秦王正歪在榻上在与他的表兄说话,姚辰英冷着一张脸进来了:“殿下。” 秦王很不喜欢“监国”这个头衔,齐王行此悖逆之事,难道还能回来登基不成?他明明应该就登基了的,两宫、丞相们为了弄权,竟然辖制起他来了! “什么事?”秦王也冷着声音问。 姚辰英道:“齐王奔胡了。” 秦王一惊,又是一喜,最后表情定格在了愤怒:“什么?他竟然敢叛国!” 姚辰英道:“现在该对付的不是他,是胡人!有了他这个借口,胡兵就师出有名了。” 秦王又惊又怒:“什么?不是已经命边将……” “防备与开战是两码事。”姚辰英得跟秦王解释,加强戒备,是让敌人知道你警戒了,让他们动手前多想想,避免许多战争。可一旦开战,就不是这个规模了,仅凭戒备是不够的。 王叔亮与施季行心力交瘁,随后也到了。 秦王问道:“冼相公呢?” 冼敬病了,听到齐王奔胡的消息之后就气病了。事情终究不可挽回了,齐王是不是被人坑害的、是不是被冤枉的,都已经不重要了。他选了最不应该走的一条路,局面变得难堪了起来。 姚辰英道:“要及时应对才好。” 秦王道:“快过年了。” 王叔亮道:“是,希望新年能有新气象。” 秦王的表兄道:“诸位相公,正旦要怎么过?改元吗?新君呢?齐王已投敌国,还要留着祖宗基业等他回来吗?” 丞相们对望一眼,把太后排斥出去之后,拥立新君的时机也到了。秦王这急切的样子,却让丞相们心中摇头。齐王的事情怕是真的有鬼。然而几位将皇子们从头过一遍,也只有先轮到秦王了。 姚辰英道:“确是如此,只是不知殿下身体……” 秦王道:“我可以。为了国家,我何惜此身?” 王叔亮道:“仓促之间,恐怕典礼未能齐备。” 秦王道:“非常之时,一切从简。” 丞相们面无表情,缓缓向他行了一礼,心情都颇为沉重。他们不但要应付齐王、天下,还要再应付一个新君。新君又有生母,两位太后、一位太皇太后,后宫也热闹了起来。得意者有之,但许多人这个新过得都不痛快。 ……—— 南方却是好好地过了个年,又好好地给祝缨过完了生日。新君登基之事,祝炼已经带了贺表过去了,也不用幕府再多操心。 京城的信函、公文、邸报、旨意等祝缨都收到了,大部分被她扣住了。快过年了,何必让大家不痛快呢?虽然安南并不会因为皇帝而不开心。 她这个生日过得花团锦簇,人人高兴。何月明也不惦记祝炼还在京城,连林戈都没有对她大伯翻白眼。 人们分批向祝缨祝寿,赵苏这样的老资格一拨,祝重华这样已经居高位的土著又是一拨,林戈、赵霁这样的小孩子是另一拨。又有府中帮佣也凑趣。此外又有城中百姓,选了有老有少的一些人,都到幕府来讨寿酒吃。 热热闹闹。 生日之后不久,祝炼便与路丹青、祝彤又带着人马回来了。本以为领着人马过去,会度过紧张的交替时节,没想到京城出了更大的事故,一百号人根本没有发挥的空间,原模原样地回来了。 “愚蠢啊,一开始就该给齐王发丧的。京城给他发了丧,他就是个死人了,在外面干出什么事来就都是假的。”祝缨说。 祝炼道:“打一开始没人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还留着余地。一步错、步步错,致有今日。” 祝缨对祝彤道:“你去北关,先给苏晟打下手。” “是。” 祝彤也不问为什么从西关又给她调到了北关,稍一收拾便往北关去。北关往来的人明显变多了一些,除了商人,竟还有人拖家带口要往安南定居来。祝彤感觉,祝缨将她调来,或许与此有关。 到得六月里,眼见田里的庄稼开始显出点黄色,一骑快马送来了关于北方的新的消息——打起来了。 齐王与胡人勾结,但北地百姓对胡人是恨的,所以朝廷防范胡人还应付得来。然而,这边一打,西番又趁机动了起来,半年时间,足够他们准备好了发难了。朝廷为应付两场战事,又是抽丁,又是征兵,原本有了些起色的国家又捉襟见肘了起来。 第537章 我去 北关比西关安逸不少,祝彤无事时便向山红凤请教一些功课,舒服的日子过得很快。 验勘信使的身份时,祝彤并不知道他带来什么样的消息,人也没穿孝,嘴里也没喊着别的什么话。验好了身份,祝彤就派了两个人,陪他一同去往幕府,心想:有公文,邸报发抄不用两天也就再过来了,到时候我就能知道了。 两天后,祝彤依旧没能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幕府里也没有消息传出。祝彤心中存着一丝疑虑,更加留意起往来的人,尤其是从北往南而来的人。 又过数日,幕府依旧没有命令给她。祝彤蹲在桥头,随意抽了个穿着整齐的中年男子询问:“这些日子北边是有什么事吗?” 男子虽着绸衫,袖口、裤脚却收得较紧,下摆也短,拱一拱手:“好叫将军知道,朝廷又与胡人打起来啦!” 祝彤漫应道道:“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可不是,好些地方粮价还涨了哩,用工也贵了起来。” 祝彤道:“从安南买粮也要守规矩。” “小人理会得,小人也不做粮食的买卖,是贩些盐。打起仗来,就要花钱,朝廷开始加盐税、茶税、酒税等,这些个都紧俏,且运输也比粮食方便些。” 祝彤伸手往对面一指,问道:“他们许吗?” 安南的粮食并不完全禁止买卖,不过有限量,盐更是如此,盐井都在幕府手里,买也只能跟幕府买,且有配额。这个配额是幕府规定的,且要审核资格。商人从这里买了之后还要到对面去卖,往来的通路只有一条铁索桥。带盐过去? 商人嘿嘿一笑:“咱们自有咱们的办法。” 祝彤道:“哦,贿赂。” “小的们倒想孝敬您,您又不收。” 祝彤听到这里就连连摆手:“快走快走。” 商人一抱拳,招呼着随行伙计拽着驴子继续南下。 祝彤招过来一个百夫长:“留意从家里往北边去的,货要太多,一定检查,粮食的事儿不是闹着玩的。” “是。” 祝彤又巡视了圈,去找苏晟和山红凤,将刚才的事说了出来。苏晟道:“咱们只管守好北关,京城坏人多,总要坑人,别管就对了。” 山红凤道:“你们还是先守好关,等幕府消息吧,别自作主张才好。” 祝彤道:“那我将这几日的事写出来,呈往幕府?粮、盐、茶……咱们都产,对了,还有糖,这些事儿幕府得知道。” 山红凤比祝彤大几岁,近来相处又多,对祝彤印象颇佳,便拟出自己的老师刘昆、刘衍的口气来对祝彤说:“西州大城,商贾云集,多的是往那里贸易的人。你说的这些,恐怕西州城里已有所察觉。不过,西州是西州,北关是北关,地方不同,想必姥也想知道北关上的情形。你只写北关的事儿,暂不要议及全镇。只请姥留意其他州县。” 祝彤听这话的意思,与在幕府半工半读的时候学得气味相通,再没的反驳的意思,回去写了拿来给苏晟看。苏晟道:“你写得比我好,我一直不大会写这个。”说着,又让山红凤去看。 山红凤道:“你们要寻我商议拿主意,我能说一点儿,这是公文,我是不该看的。” 苏晟道:“别的也罢了,这事你也是知道的,看一看怎么了?” 山红凤道:“要是都知道,我能参与这些事。日后出了事,譬如漏了密,怎么办?又或者,别人家里也有样学样的,岂不要乱套了?” 苏晟道:“说不过你,阿彤,就这样吧。” 祝彤捏着公文走了,留下山红凤揪着苏晟的耳朵:“阿彤比你明白呢,你怎么光长个儿?她拿来是给你看的,难道她不知道我能帮她看看文字?只因她现在是你的副手,不是我的,我也不是归你管的。幕府用来分工明晰,你怎么倒混同起来?老毛病又犯了?” 苏晟被训得一声也不敢反驳,上回他被山红凤查账查出毛病来,一个原因就是许多事情上散漫,为这还受了罚。旧事重提,被念得背上冒汗,抓起佩刀站了起来:“你说的对,我去看看孩儿们可都老实不老实。” ………… 祝彤的文书发到幕府,由巫仁转呈给苏喆,苏喆又写了个条子总结一下内容,拿去给了祝缨。 这份文书与之前的那一份与胡人打起来了的文书并排摆在了祝缨的案头。 苏喆道:“阿彤不错。” 祝缨道:“是啊,心细,想得也明白。” “那现在?” 祝缨道:“叫巫仁、项安过来,将去年的钱粮给朝廷。叫十七娘起草个奏本,对朝廷说,今年的也会如数押解进京。” “是。” 巫仁、项安、刘遨很快到齐,在祝缨面前开了个小会。刘遨先听她们说,巫仁道:“存倒是都存下来,真的要送么?又要抽设民伕了。” 项安道:“叫咱们防备西番,照例不是当年就不征赋税了么?权充军资。” 苏喆哼唧了一声:“那么大的国家都开始缺东西了,安南是补上不上的,想补,怕不是要把安南吸干了?” 祝缨道:“朝廷也不至于指望咱们。现在朝廷日子紧,总要做个姿态,告诉别人,咱们还是认这个朝廷的。” 刘遨此时才插了一句:“是为了帮着安定一下人心。”她对这个朝廷的感情也是复杂的,这个朝廷也有刘松年的心血,刘松年也不大看得上朝廷里的大部分人。可是,百姓何辜?能维护还是维护一下的好,与敌国开战可比内讧要严重得多。 项安道:“不如两年并作一次送?先上奏本言明?”秦王已然登基,照说税赋也该送过去了。不过朝廷首先要催的是财赋重地的欠款,一时没顾上管安南要。 祝缨道:“不,现在就先把去年的送过去。” 几人答应下来,匆忙安排。 祝彤在北关不久便见到了幕府派往京城的车队,押队的不是祝炼了,祝缨派了郎睿押队,又让祝青雪做他的副手一同前往。他们的任务就是把赋税送到、奏本带到,其他的只要一问三不知就行了。 祝彤与祝青雪处得久一些,道别时顺口询问:“这次的事,不至于太坏,对吧?” 郎睿道:“那可说不好。要我说,姥就是心太软了,眼下这个样子,不如大破大立。” 祝彤道:“只怕……” 之前随祝炼北上,长了许多的见识,沿途固然有不妥之处,但是耕地条件比安南好,尤其是京畿附近,看着让人馋。整个国家是那么的大,安南与之相比,确实太小。那样的庞然大物,祝彤觉得,它不可能像书上记载的那样,一个国家就轻飘飘飘地在几页纸间覆亡。 或者说,几页纸根本写不尽其中曲折与磨难。 郎睿道:“我们这次去什么都不用干,放心。” 祝彤点点头,不再说话,目送他们离开。 ……—— 车队走得便不如轻骑快,祝炼抵京,南方就要开始今年的秋收了。安南官民人等依旧过自己的日子,更因外面的盐茶等涨价,手头反而更宽裕了一些,更有盐茶与西番交易换取马匹、皮毛等物。 安南也产一些皮毛,却都不如西番的厚实耐寒。虽不知要这些做什么,但祝缨有要求,项安便亲自主持了其中的一些交易。皮毛在安南保存不易,项安等人费了不小的功夫,连库房都是特别安排的。又养猫,又洒药,免教蛇虫鼠蚁啃坏了。 忙碌间,秋收又开始。这一年的秋粮入库之后,便是税赋再次入京。各州刺史会先到西州来见祝缨,把安南的考核“结算”掉。赵苏等人陆续到达,他们的神情并不愁苦。安南在乱世之中,可谓桃花源。 他们又各有亲眷在西州城,“结算”之后走亲访友,都是心情愉悦。唯有郎锟铻随赵苏同来,却只看到阿扑,没有见着郎睿,一时挂心。 赵苏劝慰他道:“放心,阿发必是安全的。如今的情势,朝廷两面受敌,不会再得罪咱们,再惹第三家的。不但不会为难,他们还得让阿发好好地回来呢。” 郎锟铻方略解愁容,轻声道:“阿发也不小啦,世面也见过了。”他自己的年纪也大了,想让儿子回寨子里了,他此番前来就是想向祝缨请示这件事。眼看祝缨培养祝青君,除了让她学本领,还让她管事。阿发的本领是学了不少,管事呢? 他得回寨子里慢慢地接手才好,郎锟铻于饮宴过后特意找到了祝缨,面露为难之色,还是将意思说明白了。 祝缨道:“回去?也好。阿扑呢?” 郎锟铻道:“姥爱护我们,又教阿扑,我情愿将他送给您,不再要回去,您怎么用他都行。这也是我的私心,我不想我死后像他们外公家那样,自家兄弟杀自家兄弟。苏飞虎家,也乱。听说,皇帝家也在为争家产闹。有一个国家的,也没有比有一个寨子的好。都一样的。只有阿发在您这里,我心里才踏实,这也是为了他们兄弟。 我愿发誓,以后阿发有了孩子,都要先送到西州上学,再回家管寨子。永不背叛。” 祝缨道:“你已经想得很周到啦。待阿发回来,咱们与他好好聊一聊。” “是。” 郎锟铻安心之余,只等郎睿从京城回来,就让长子回家,留幼子阿扑在西州。他还打算就在祝缨面前,请她做个见证,把家分一分,够得日后出事。他家不像苏鸣鸾,就一个闺女,省事儿。 郎锟铻此后每天都到幕府报到,等待期间,又遇到了侯五的丧事。侯五是祝缨的“老家人”了,旧府里的许多护卫都曾是他带出来的。这位老卒,放到军中或许不起眼,在当时的祝府却是个能人。好些他带出来的人如今都在壮年,身上也有了一官半职。 祝缨便许在幕府里拨出一所偏院为他办理葬事,祝文、祝银、祝彪等都请假赶了过来,送侯五最后一毛叶五匹青。 郎锟铻也不懂这个,与侯五也没什么感情,送了一份奠仪,就站在院门口发呆。想到自己年纪也不小了,看着别人的葬礼难免生出些惆怅凄楚与恐惧。一瞬间,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恨不得郎睿马上就能出现在眼前。 郎睿目今还在路上,皇帝的诏书却又到了。 这是一封政事堂草拟、皇帝画押的诏书,上面先表扬了祝缨送粮送钱的态度。然后问策:眼下的局面,你有什么对策? 祝缨不须与人商议,便提笔写了办法。 怎么办?你得果决,不能拖,得让天下人看到你的态度、你的能力,让人对你有信心,你没个气势不行。现在最主要的敌人是北边,得集中力量对付胡人,西番放第二。 对胡人,一定要果断地打击,他得把齐王交出来。交不出活的,就交个死的。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他活着留在那儿,就是个祸害。 对付胡人的同时,你得稳定内部。要刚柔并济,齐王一系,该打击的打击。齐王一系之外的人,必须安抚。 西陲那儿,这不秋天了么?赶紧的,把庄稼收一收,坚壁清野,守。等与胡人决出胜负了,再反手过来对付西番。昆达赤也老了,我不信他家里没有诸子相争,等!他们家闹起来可简单粗暴了,互相杀是常有的事。 齐王是吧?他投敌,你们拿出骂我的本领来骂他呀!应该能骂得过,实在骂不过,就说他疯了吧。别跟他辩经,他引胡人叩关就是错了。 写完了,又写了封信给政事堂:你们这会儿怎么心慈手软了起来?严归暂时留着,她是先帝的妃嫔。严氏、沈氏,你留着干嘛?该判的判了!齐王或有内情,沈氏子没有吧?他跟着搅和什么?皇家兄弟的事儿,外人掺和,是何居心? 信写完,快马送走。奏本到京城的时候,郎睿也回来了。 祝缨须得先协调郎家的事情,郎睿愿不愿回是一件,阿扑独个儿留在幕府又是另一件。郎睿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弟弟,只带了随身的衣物用器,跟着郎锟铻返回了塔朗县。留下阿扑住在幕府里,祝缨将他暂时带在了身边。 …… 阿扑一连几天都很低落,赵霁有意开解他,他也不大听,总有点恹恹的。祝缨的习惯,对这样的人,先让他缓两天,然后派点活,有事干就没功夫胡思乱想了。 这一天,阿扑耷拉着脑袋,接了一封从京城来的文书,捧到了祝缨的案前。 祝缨道:“又有?” “是。” 祝缨随手拆开,发现这是一份打算召她进京的公文。 祝缨在幕府里召集了各刺史与幕府官员,商议着了这最新的旨意。政事堂知道,不讲明原因就召她,她肯定不会进京——她还防着朝廷呢。所以旨意写了前因后果,朝廷两线作战,扛得住是在国家没有发生其他问题的情况下。除了外敌,内患也一直不消停。抽丁加税,就有盗匪民乱,极大地牵制了朝廷的精力。 眼下,姚辰英不得不亲临北地死顶,西陲只能采取守势。原本,姚景夏等北地子弟回北地是最合适的。但是考虑到他们一走你,禁军最能打的就没了,新君不同意,必要他们拱卫京师。 冼敬一个不顶用的,进气儿多、出气儿少,已经在家休养了,皇帝临时又把陈萌抓了来备咨询。陈萌给出了个主意:大家也甭愁了,再拖下去,局势就真的糜烂了。把那个人请回来吧! 原本新君是犹豫的,陈萌又携夫人到了郑府,与岳妙君一番长谈。岳妙君便与儿媳妇长公主进宫,游说了已经在颐养天年的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几处使力,才有这份公文。 朝廷同时应付两场仗有些困难,故而召祝缨入朝帮忙,条件好商量。 当然,用词很委婉。 赵苏首先反对:“朝廷未必可靠!朝廷可靠,皇帝也……他们家都……答应得好好的,也未必会遵守,又要玩弄帝王心术。大好局面他们都能弄坏了,何况如今? 这又是个烂摊子。他们虽不如您,但王、施、姚也是一时能臣,岂能没有对策?办法谁都知道,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多半是知道该做什么,但是做不到,这才想到了您。您就是去受累挨骂,为他们承担怨恨的。您这样的年纪,再奔波……” “这破朝廷,让它完了算了。”祝重华嘀咕一声。 苏喆则说:“机会不错,但风险也大。您身体要紧。坐看外面风起云涌也不坏,必有百姓迁居安南,咱们人口正少。”祝重华频频点头,认为苏喆说得有道理。 各人有各人的意思,祝缨一直不说话,刘遨、刘昆心情有些激动,刘遨道:“其实,能回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总是偏居一隅,毕竟是‘偏’,您不该这么委屈,您的才能应该施展。” 祝青君道:“既然办法谁都知道,就差做,我愿领命入京。行军布阵,我还是可以的。我去。” 祝炼道:“我看青君可以。”明摆着的,祝青君是接班人,那让她锻炼锻炼,多与北边接触接触也是应该的。而且,只有继续的积累胜利才能积累出经验和声望,更方便祝青君接手安南。 祝缨道:“我去。当年,他们视我为罪人,我南下时也是避人耳目。这个节度使,也像是被囚禁在安南一样。 我不能是落荒而逃的,我必须正名。要我做事可以,那我要再入政事堂,大步地走进宫里。哪怕只是为了应急,日后再回来,又或者干脆这是个陷阱,我死在那里。这一趟,我是必得去的。” “姥!” 祝缨道:“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但我对安南的现在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要想一想它的将来。 我给安南定了现在的规矩,但在安南之外,他们还是把安南当成待教化的野蛮异类、把我的规矩当成异端,要我们依从他们的规矩,这是不行的。 只是再做丞相有什么意思?我得走出去,世人总有一天要彻底习惯我的规矩,先见识一下也不坏。哪怕外面是块铁板,我也要给它撕出一道缝儿来!剩下的,就看大家的了。” 祝炼忧虑地道:“可是……先时朝廷对您颇有微词,前番也只是问策,万不得已,他们是绝不愿您入京的。现在请您过去,他们也……” “看我不顺眼?” 刘遨轻咳了一声。 祝缨道:“看我不顺眼?那就多看看,直到看顺眼为止。要还是不顺眼,那也没关系,看习惯了就行。这一本,我亲自写。” 她要提兵北上,朝廷得让她做丞相,不答应那就当没这回事儿,大家各自安好。答应了,旨意到的那天,她就动身。 巫仁、项安等都不愿意她涉险,赵苏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次早朝,祝缨没有同任何人商量,便告知所有人,她是个女人。 赵苏不由道:“您想做什么,就去做。” 第538章 再临 赵苏是最先反对的人,现在倒戈如此之快,令苏喆等人措手不及。 苏喆说了一个:“你……”又抿紧了嘴唇,显出有点生气的样子来。 祝青君等人也用沉默表示了抗议。 包括林风等人瞧瞧祝缨的头发,再算算她的年龄,心中都充满了担忧。她说不在乎是不是死在外面,但他们在乎! 祝缨道:“我并不是一时冲动又或者是怄气,或是遗憾锦衣夜行必要回去耀武扬威。我告诉过你们,那样是危险的,小人得志的心,要不得。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不是朝廷骤然之间情势急转直下,我一定会在安南安安静静地过我自己的日子。 安南的规划你们想必也是清楚的。开驿路是为了什么,不断了与外面的交易又是为了什么?安南虽然太平,却也贫瘠,多少东西咱们自己不产、做出来的东西也不如外面的好,连印刷做书,也不如外面。 外面的人那么多,蠢人多,能人更多,物产又丰富。闭门造车、画地为牢,等外面缓过气来,一定会设法‘教化’,山里会有灭顶之灾的。 如何安全地、真正成为这个国家的一部分,是我最挂心的。 一头闯出去,又要被鄙视。不能坐井观天,不理世事。趁我对朝廷还算了解,能开这个头。否则,日后你们要做,就要重新开始,难上加难。 我已经不能一下跳上房顶了,这次如果不去,我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什么玩意儿?您还想跳房顶?祝青君等人都瞪她。 祝缨双手往下压了压,道:“如何?” 这些道理都是祝缨之前说过的,众人也多少接受了,他们中的许多人见识过山外、京城、朝廷,也承认祝缨说的是这个道理。 祝青君道:“可是,我们实在担心。请多带人马,补给也要与朝廷讲妥。再者,请与安南保持联系。” 祝缨道:“我知道,走之前我会安排好的——与朝廷的条件还没有讲妥呢。” 她最后一句说得轻松,众人短促一笑,心情却一点儿也不轻松。 祝炼道:“我陪您去……” “不用,”祝缨说,“你们几个都要留在安南,把安南经营好。” “可是。” “我去,”林风站了出来,“既然是带兵去,还是我更合适些。当年在京城,我与他们禁军、京城子弟一处玩耍,虽不算知交好友,也是熟人。他们如今的岁数,有的能当家作主了,有的也成了家中长辈。” 祝缨道:“你算一个,祝彤也随我去,她之前熟悉了路径,到了京城与宫里打交道也需要女孩子。” 祝青君道:“北关……” “让金羽去吧,”祝缨说,然后看向刘遨与刘昆,“你俩,谁敢与我同去?” 两人面色渐渐泛红,都有点激动,又有一丝丝的紧张,对望一眼,是都有些想去,又有些“近乡情怯”,再有一点舍不得安南手上的事。刘遨道:“听凭大人安排。” 祝缨道:“你手上还有科考和铨选。” 刘昆道:“我!我去!” 祝缨又点点头:“那就这样,青君坐镇幕府,普安州交给蒋婉、刘衍,祝彤、林风、刘昆、祝青叶随我北上,其余人各司其职。一定要留意西番。” “是!”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安排,更细致的还在后面。除了会上点名的几个人,她还打算带走赵霁等年轻官员,抽调一部分在幕府及各官署打杂的学生——得有自己的人手。 祝缨打算带三千兵马北上,起初一段的补给要自己带,还要与朝廷谈妥接下来的补给情况,她带的人的安排等等。 整个安南都动了起来! …… 给祝缨收拾行装的是杜大姐,她一面收拾一面想:以前有太夫人,有大娘子,现在只有我与蒋娘子两个了。 越想越难过,也想跟着北上。 祝缨问道:“想家了?想回去?” 杜大姐道:“我是生在那儿罢了。有人才有家,我认得的人,现在只有您了。我不是要回家,是我的家跑了。” 祝缨安慰道:“我会回来的。” 杜大姐突然不好意思了起来:“哎,上了年纪了,净瞎说了起来。我收拾包袱去,京城的人,眼睛毒,不能叫人说您寒酸。可惜了,先前带回来的那些个,你们都分了好些出去。” 祝缨抱着胳膊靠着门框说:“就算有,如今式样也过时了。凑合着就行。京城的人,眼睛毒,知道谁不好惹、谁不能瞎说。” 杜大姐破涕为笑。 小江又带着江珍江宝来,请祝缨带她们俩在身边。祝缨拒绝了:“她们留在安南吧,你们身边也缺不了人。” 小江道:“我想让她们代我再看一眼京城。” 祝缨没说话,江珍忙说:“我们俩不只会写写算算,小时候也跟着娘学了些手艺。” 江宝接着说:“大娘子在的时候,也教我们一些。” “我们有用的。” “女孩儿家,更体贴。” 祝缨对小江道:“是你的主意吧?” 小江苦笑:“瞒不过您。当我自作多情吧,她走了,我总想,能代她多看您一阵儿也是好的。” 江珍道:“我自己也想见识一下嘛!” 江宝续道:“就是!您既然说过,是要长久与朝廷打交道的,那多些人了解朝廷,有什么不好?” 祝缨道:“抽签。” “啊?” “两个只能去一个,不能同行。” 小江也上年纪了,常多病痛。花姐过世后,她的身体就变得更差。安南与朝廷不一样,不论是不是高官,过了七十都可以休致。小江的情况,前两年就卸了职务。只是安南不养闲人,她隔日还要带几个徒弟。年纪放在那里,身边不能没有人。 江珍江宝只得抽签,江珍中签,一家人回去给她收拾行李。 祝缨对一旁的胡师姐说:“你就不要去了。” 胡师姐苦涩地笑笑:“我也跳不上房顶了。” “我另有事给你。” 胡师姐精神一振:“什么事?” “你随我来。” 两人出了卧房,叫上了胡师姐的两个徒弟,让他们带去找来刘遨,一同出了幕府,往城外兵营去。此处兵营有从西关轮替下来的老兵,祝缨先从中抽取了五百人,命与普安州的“屯田兵”们一同整装北上。 接着,在胡师姐疑惑的目光中,又抽调了一百人,说:“以后,你们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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