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了。他忙吸吸鼻子,洗了脸、擦了手,仰脸看着祝缨,说:“老师,这个朝廷,怕是要坏了。” 祝缨低头看着他,赵振与她年纪也差不多,人却苍老憔悴了许多。他心性可谓单纯,顾虑又少、家境尚可,养成了一点天真的气质,却又不像林风那样不挨打不知道疼。乍一眼看上去,他的神态比同龄人要更年轻一些。 眼前的赵振头发胡子白了一半,脸像是个根雕,腰也弯了,又强仰着脖子,身形如果从侧面看,必是一幅诡异的剪影。 祝缨道:“天道有常,坏了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朝廷底子还在,政事堂也还有点眼光,百官也不全是废物,现在说坏,为时尚早。若说西番,朝廷早有准备,北地、西陲那一批的将校,如今正当年。你又何必惊惶?” 赵振不停地摇头:“那是面子上的,里子已经不好了!罗、罗甲秀,被黜了!” “嗯?他?他是个能干的人,政事堂不至于为难他吧?” 罗甲秀是当年祝缨在北地的时候调过去做地方官的,与祝炼等人都认识,与赵振也见过。祝缨曾给过陈萌、郑熹名单,罗甲秀在名单上,只要他不主动参与党争,陈、郑应该都不会为难他,这样一个肯在地方上好好做事的人,丞相应该有这样度量。 赵振道:“事情源于西番……” 朝廷与西番满打满算和平了十年左右,接下来就还是大战小战不断。比起这两家的战争,安南边境上的那些摩擦只能说是打群架,无论是双方出动的人数还是互相下手的狠劲儿都不可同日而语。 朝廷这里底子还是厚的,姚辰英也是个会经营的人,去年支持下去了,今春又打,眼看秋天,又要大打。主将与当年祝缨也不一样,祝缨在民政、转运上几乎无人能及,因而尽可能地减轻了朝廷的压力。如今的将领就不一样了,虽然也有板有眼,能自己上阵,粮草的消耗很让姚辰英头疼。 祝缨道:“那倒也不到于耗费太多,姚辰英是个内行,将军们也不能糊弄他太过。纵使官军又懈怠了,西陲子弟也不是不能一战。罗甲秀在这里面插什么嘴?” “不是那个,开始说增兵,要调温岳他们。可是陛下不许。不得已,有人提议,用胡兵。北地自然是反对的! 罗甲秀就上表,说温岳手下的姚景夏所部皆是北地子弟,也善骑射,调他们更合适。 陛下生气了,说他妄议大政,狂言无状。接着就有人罗织罪名,弹劾罗甲秀,御史台派人查去,不知怎么的就凑成了一箩筐的罪,想必也是借他清账,也不知道开脱了哪个。罗甲秀被黜,斥令还乡,连同被他求情的人也都被降职了。 放着这些赤胆忠心的人不用,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 祝缨道:“傻子。” “诶?” “西陲再要紧,也没有咱们陛下自己的安全重要。”祝缨轻声说。 赵振一呆:“什、什么?” “你倒是算一算,现在的禁军除了温岳、姚景夏他们,还有谁可靠?东宫那样一位太子,他连儿子也无法依赖,心里正不是滋味呢。” 论可靠不外两条,忠心、本事。温岳、姚景夏所部是后练新军,底子好,粮饷发足,能打能拼。姚景夏没有背景,这几年晋升也快,皇帝信任。 “可是也不能引胡兵参战啊!”赵振急切地说,“胡人原不受制,饷给足了,官军也是能打的!何必胡人?胡骑南下必要经过北地,那场面……简直……太子、太子,那是……”那个太子,比胡人还让人糟心! 祝缨的眉头皱了起来:“累利阿吐也同意?” “不知道,我打听了,没听到实信儿,恐怕也不远了。我也想声援罗甲秀,奏本被陈相公抽了出来,将我好一通训,”赵振又哭了,“陈相公竟是真的为我好!明明朝廷应该派温岳、姚景夏所部去西陲的!丞相不为江山社稷谋,只好在细枝末节上费心。如果罗甲秀那样的人也不能被朝廷所容,我在这朝廷里也没什么意思了,便辞官回家。 只想过来提醒老师一句,朝廷已经不是原来的朝廷了。您自己必有主意的,安南您治理得很好,竟是朝廷诸公想错了。我心乱如麻,不如说什么好。我明天就动身回家。” 祝缨道:“你这般模样回去,家里也是担心的,先住下来休养几天,恢复些元气再回去,免教家人担心。” 赵振犹豫良久,才说:“是。” 祝缨看他的样子,问道:“行李没带?” “带、带了一点,路上遇到饥民,散给他们了。” 就是现在穷得叮当响了?祝缨道:“我知道了,外面谁在?领他去客馆休息。” 外面冒出颗梳着大辫子的脑袋:“我在的!赵官人,这边请。” 赵振从地上爬起来,抖抖腿,一瘸一拐地跟着大辫子往外走,走过一道门,遇到了苏喆。苏喆比在京城时胖了一圈,身后跟着个小书吏抱着一叠公文。苏喆先说话:“诶?这不是……你怎么来啦?你可看出年纪来了。” 赵振勉强笑笑:“你倒依旧年轻,我回家,当然顺路先拜见老师。你有事,我就不打扰了。”他指了指苏喆身后的公文,点点头,缓步走了出去。 ……—— 苏喆心思电转,旋踵往祝缨的书房走去。她是特意找个理由过来的,安排客馆也是要花钱的,凡花钱就得批条子,户曹那边核完了,与其他一些近期花销一起做了账,苏喆是要过目的。她也就知道了这个事,她认识赵振,就派人留意此事。 赵振进府,没多久她就知道了。 到了书房,很快报完了公务。祝缨将其中一项指出来:“这个是扩建学堂的,再多批一成。” “是。” 苏喆答应完,又说:“姥,我来的路上遇到赵振了。” “哦?” “他的脸,怎么像死了一样?”苏喆小声说。 祝缨道:“哪里是脸死了?他这是心死了。正好,留下来给我干活。” “诶?为什么呢?”苏喆虚心请教,“我以为您不大想用山外的这些男人。咱们再缺人手,您也只留了我哥、阿炼他们几个,顾同都放到外面做官,这位赵官人以前也是留在京城,为什么现在又想留他了呢?” 祝缨道:“他心死了呀。他、顾同,他们这些人当时年轻,求取功名的心有,造福天下的志向也有。当年他们追随我,也不是冲我,他们是冲着自己心里的抱负。让他们义无反顾抛弃一切、跟着一个女人重新来过,怎么可能? 顾同心眼儿多点儿,至今也还难料,赵振比他纯粹,理想破灭之后仍然心存厚道。罗甲秀可不是女人了,有什么下场?做忠臣,就不能管国家、护百姓。不做忠臣?他的脑子、他的心,又拧不过来。忠臣,做起来没意思喽。 直道而行取功名的路没了,还能怎么样?过来干点儿能造福天下的事儿吧。你去同他谈一谈。” 苏喆道:“是。” 祝缨道:“告诉他,秋收开始了,赵苏、阿炼也要过来了,见一见老朋友嘛。” “那我带赵霁过去一趟?” “你看着办吧。” “呃……留他下来,做什么呢?我要说服他,总要给他一个准信儿。” 祝缨道:“学堂不是还缺人么?他那个样子,现在让他做别的只怕也没那个心气儿,去教书吧。”花姐也上了年纪,既要管礼曹,又放心不下医馆,精力渐不够用,有几个帮她的学徒、学生。学徒倒还能应付,因为安南医术原就不太好,有比没有强。学生就难以应付学堂的需求了——干这事儿的,没有一个是正经读过书的。 但赵振是。 留他下来,可以做很多事。他又对朝廷产生了不满,对所谓礼法也产生了怀疑。用起来容易。 第522章 留下 苏喆是个有心气的人,接了祝缨派下来的任务就一定要完成。她稍一思索,亲自去了一趟兵曹,向路丹青讨要赵霁跟她出去办一趟差。 路丹青好奇中带了一点警惕:“你那儿的人不够使了?” 苏喆没好气地道:“放心,不要抢你的人,是来了一个老朋友,要带他去见上一见。”各职司的事务日渐繁忙,都想着法儿的想抢人。赵霁等人就快定职了,路丹青唯恐情况有变,很是防范。苏喆看出来了,因为她也是这么想的。 路丹青道:“哦,老朋友。” “要是事情顺利,过几天你就知道啦,不过现在还不能讲。” 路丹青遂放赵霁跟着苏喆走,赵霁不知道是什么事,走远了一点才开口询问。苏喆道:“要留一个人,附耳过来。” 两人先串了词儿,才一同去客馆。到了地方一问,管事却说:“赵官人?府里才来人见他,现在还没走呢。” 苏喆与赵霁对望一眼,苏喆问:“来的什么人?知道什么事么?” “哦,是那个林小娘子,带了些箱笼来,给赵官人送衣服文具的。” “前面带路。” 一行人到了赵振门外,林戈正在往外走:“姥给的,您就收下。不然以后这一路要怎么过呢?” 赵振也没力气与她争论,身上也只剩这一身衣服了,遂不再反抗。林戈微笑着离开,转身看到苏喆:“哎?大人?” 苏喆道:“是我们,来看看老朋友,你还有事么?” “我得回去向姥回话去了。”林戈团团一揖,大步离开。 苏喆向赵振拱一拱手:“我又来啦!给你带来一个人,你瞧瞧认不认识?” 赵振当然不认识赵霁,赵霁长到现在,与父母都有点像又都不太像,赵振只觉得有点眼熟,却分辨不出这是谁。苏喆对赵霁招招手,赵霁上前长揖到底:“小侄赵霁,拜见叔父。” 哦!想起来了。赵振感慨道:“你这么大了!你父母还好吗?你……” 苏喆笑道:“不让我们进去坐么?我可是专程带他来见你的,你要回了福禄县,以后恐怕见面的机会也少了。” “哦,是,里面请。” 宾主坐定,苏喆也不看林戈带来的箱笼,只与赵振叙旧,又说看他的样子一定吃了不少苦,询问山外的情况。赵振也无心猜测她话中的意思,将对祝缨说过的事又简单对苏喆提了一下。 苏喆道:“唉,一个朝廷一旦不能容人,也就……啊,不说这个了,嫂夫人呢?” 赵振年纪比她大,她自己孩子都生了俩,赵振自然早有妻儿。赵振道:“我先打发的她们回老家,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吧。”辞官也不是随便辞的,弃官而去也是有后果的,想不留尾巴,就得另花些时间,因此他让妻儿与会馆商队同行,先一步动身。 苏喆又是一番叹息:“我竟然没有留意到。你回来了,孩子怎么办?他不出仕吗?” 赵振摇了摇头:“如今这个情势,并不适合……” “情势挺好的呀,”苏喆说,“不信你问阿霁,阿霁,是吧?” 赵霁也说:“叔父,是挺好……呃……” 苏喆好像也发现了问题,挽救似地说:“那要不,你就在安南做事,如何?” 赵振是从没想过这条路的,他就是想回家乡居,走老师的门路或者投奔老师,并非他此行的目换。 看出他的迟疑,苏喆又说:“你一身的本领,闲置可惜了。你要实在心情不好,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但请多住些时日,秋收后要算赋税,阿霁他爹,还有阿炼他们也快来了,见一面吧。都很久没见了,不但我哥家里添了人口,阿炼的夫人也会过来拜见姥,一起见一面吧。 你家里,我这就派人去报平安,顺便看看嫂夫人是否安好,怎么样?” 赵振心绪不佳不太想见旧友,赵霁又说:“小侄也有些学问上的事,想请教叔父。我才在幕府做事,远离父母,有些事也不好劳动姥垂问,还请叔父指教。” 赵振于是从“住几天休息”变成了“住到老朋友来”。 祝缨也不说要见他,就放他在客馆里,但是第二天,苏喆就派了人过来陪他在西州城游玩,将他往学校里带。毫不意外地,赵振见到了花姐。两人初见时,皆是风华正茂,再见面,都为对方的变化吃了一惊。 花姐自认自己年已六旬,衰老是正常的,赵振比她年轻许多,如何也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赵振以为自己遭逢大变,憔悴一点是正常的,花姐在安南心情颇佳,怎么变成了一个老妇人? 惊讶过后,花姐先说:“竟然是你?差点不敢认了,来,看看学校吧。” 校舍是很明显的祝缨的风格,简朴,但是占地颇广、学生众多,尤其是学生们齐聚。花姐最挂心她的学生,不时感慨学生都是好的,可惜书籍、授课老师不够。 赵振的眼睛粘在年轻学生身上有些移不开,掩饰地跟花姐扯开话题,说花姐太过操劳。花姐道:“我如今就两个爱好,一是行医,二是教书,可惜我学问不太好,除了医术,旁的教得也是寻常。常常害怕会辜负了小祝的信任。” 赵振道:“您一向是最可靠的,不但老师,便是……”他忽然停了口。 花姐问道:“怎么了?” 赵振额角冒出汗来:“该死,忘了拜祭太夫人……” 他这阵子过得浑浑噩噩,几乎忘了老师的家人,与花姐聊了一阵倒想直来了。又忙着张罗拜祭张仙姑夫妇人,亏得祝缨之前派人给他送了些盘缠之类,他才能自己又置办一份祭礼。 看过了学校,又被引去看街道、里坊、集市……兵营是没让他去看的,却又带他路过了粮仓。 终于,祝炼、祝重华、祝青君、赵苏等人陆续赶到,西州城空前的热闹了起来。 赵振忽然生出一股羞于见人的情感来,外面越热闹,他越是不想出门了。正想等到傍晚就去求见祝缨辞行,不意祝炼与赵苏下午就来看他了。 赵振老脸一红,只得与二人相见。最早的时候,二人皆不如他,他是官学生,祝炼是个小奴隶,赵苏又是个混血。如今的处境,固有二人能力的原因,也让他怀疑自己的路是不是走错了。 赵苏的嘴一向刻薄,先说赵振:“一向心大,怎么在要紧的时候扭捏起来了?”然后是嘲讽朝廷,先是压不住党争,后是立一个傻子太子,接着是排斥能臣:“蠢死了,就算要打情骂俏,也得先把肚子填饱!他们倒好,先宰了能耕田的老牛,切!” 祝炼厚道一些,稍劝一句:“情势复杂,易地而处,能做得更好的人也不多。皆是有心而无力。” “姥就有心有力,朝廷,啧!”赵苏依旧刻薄。 祝炼只好的抱歉地向赵振笑笑,问赵振接下来的打算。赵振道:“回乡吧,我这些年总算也有些家资,够我闭门读书啦。” 祝炼不赞同地道:“那岂不可惜了?” 赵振道:“倒也不必惋惜。” 赵苏道:“你那是什么样子?一点心气也没有了,真是个养尊处优的人,不像我们” “我不懂老师,也看不太明白安南。”赵振说。 赵苏笑道:“为什么不懂?不就是因为与你那个朝廷不一样么?难道你要天下都如那个朝廷一般供奉一个傻子做太子、皇帝,党争、兼并、贪墨、战乱……嗯?” 赵振道:“可,安南、老师的主张到底是什么呢?至今不曾明示。” 祝炼小声说:“什么等贵贱、均贫富,恐怕是不大能说出口的。至于老师想要个什么样的世界,你看安南是个什么样子,不就知道了?” “机会均等。”赵苏说。 赵振微微皱眉,赵苏指指自己,又指指祝炼:“不但我们俩的出身,苏喆是獠女,哦,我们还有一位刺史,也是獠女。有从山外来经科考录用的县令,也有奴隶出身的将军——哦,现在没有奴隶了。你是看事实,还是只看书上几行谁都能写的字?” 赵振一时无言以对。 赵苏最后亮了底牌:“你说哪里更能施展抱负?更能活得像个人?怎么样?留下来一起吧。扭扭捏捏,可不是丈夫所为。” 赵振仍然有些犹豫:“天下,未必没有治世。” 赵苏道:“你与我们不同,你是正经读书人,我们沾着蛮夷。你还盼着朝廷出个王相公,你还能效力它,我也不意外。可是王相公的结局呢?他的身后,险些受皇帝之辱,这皇帝还是当年他力保入主东宫的。你真抱希望?” 赵振道:“我想见老师。” 赵苏道:“好,我为你禀报。” ……—— 赵振再次踏进幕府,忽然想起来:这些天的经历,会不会都是老师的安排?难道老师真觉得我还堪用?那她又要我做什么呢?襄助经营安南? 安南……想起近日所见所闻,他竟然觉得安南虽不富庶,但仿佛也不错。不不不,对普通人而言简直太好了,山外再繁华,普通人也享受不到,依然是赋役加身,安南稍贫,百姓衣食竟不太差。 他的脚步犹豫了。 这次是在签押房,他又见到了祝缨,祝缨身边的“侍女”又换了个人,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女孩子在一旁研墨。 赵苏为他通报的,赵振也跟着行礼,祝缨摇了摇手,赵苏带他坐了下来。 祝缨点了点桌上的一份公文:“拿给他看。” 双辫少女放下墨锭,拿起公文走了过去。赵苏问道:“这是什么呀?” 祝缨道:“前两天那个奏本的回音儿。” 赵苏笑了:“还挺快。” 赵振疑惑地打开,发现上面是郑熹亲笔写的……脏话。 郑熹大概是气狠了,细数祝缨坑过他的事迹,你是不是缓过气来了?吃饱了你个王八蛋就要作夭!不许过来!我也不想引胡兵!我派姚辰英带着温岳、姚景夏去就是了。你给我个回信,你保证不擅自领兵出山。 “郑相公气得不轻……”赵振说。 祝缨道:“做丞相,哪有不受气的?好啦,你可以放心了,朝廷不会再引胡兵的。” “那您?我、我是说,安南有现在的局面不容易,我看过安南的土地、庄稼、百姓,比中原还是差一些,应该让百姓继续休养生息。除非迫不得,否则兵马不宜轻动。” 祝缨一声轻笑:“知道啦。” 赵苏咳嗽了一声,说道:“姥,他来辞行呢,这么长时间还没到家,家里怕要着急了。” “我!”赵振发了一个音,又闭了嘴。 祝缨问道:“怎么了?赵苏,说实话。” 赵苏笑吟吟地道:“我们说,请他留下来,他当我们哄他,必要走。” 祝缨道:“哦,是我的意思,不是他们自作主张游说你。想不想留下来教书?” 赵振犹豫的话不知怎地就咽了回去,说出来的变成了:“我愿意的。” “那行,先回家探望父母,休息好了再回来。” “我、我不想要官职。” “行。想要了跟我说。” 赵苏笑道:“这下我可又多了一个伴儿。姥,我也要回梧州了,捎他一程吧。” “去吧。” 从此,赵振便也入了幕府,他不要职衔,祝缨就把他放到礼曹去帮花姐。赵振是地方上也做过,六部九寺也呆过的人,甚至比苏喆更熟悉政务的运转,虽说是教书,礼曹事一多,花姐叫一声:“赵大郎。” 他又乖乖地给姑姑干活去了,往来公文他写得比在礼曹听差的学生们好得不止一星半点儿,赵霁不时过来请教公文的书写。先是项安,派了听差的学生过来向他请教公务,接着巫仁也学会了,也赵霁派了来。 赵霁被定了户曹,庶务正是祝缨一系的长项。赵振不得不代为捉刀,为户曹规划了丈量土地、清查户口的活动——安南地方小,祝缨这下规矩,每五年重新清查一次户口、田亩,马上就要轮到了。 赵振身上一个官衔没有,干的活比苏喆还要多,他自己也只当不知道,每天依旧挟了包袱到学校里教书。 有事情做的日子过得飞快,这一日,祝缨那里又扔了一个任务下来——写一封给西番边将的拒绝信。 赵振的西番文不大好,唯恐理解错了生出事端,从通译馆里揪了一个翻译过来。翻译信译了,意思是:要求继续铁器和盐、茶的贸易。 祝缨批了张条子:不许。 赵振斟酌着口气,写了个回信,先点出西番背盟,对朝廷动武(安南没造反,所以也算朝廷,等于西番与安南现在不太友好)。再说你要的这些东西都是用来壮大你的,完了你再打朝廷,安南的立场就很尴尬了。 所以,不行。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段:不过安南没有主动挑衅,我们也不想打仗死人,希望你们也体恤自己的百姓。大家还是和平的好。只要议和了,那榷场迟早得开。 翻译给信译好了,拿给祝缨审了一回稿就发给了西番。 祝缨转脸就召了祝青君:“准备准备,你要出征了。” 祝青君为这一刻已经准备了不少时日,一切都是现成的。赵振也跟着忙碌了起来,巫仁、项安等处请示了祝缨,遇有忙不过来的时候,都很不客气地找他帮忙。 这一厢,祝青君大军还未开拔,那边西番边将点兵,来势汹汹。不等安南准备万全,祝青君最后一千套简易的皮甲还未验收,就不得不率部西进。 赵振送走了祝青君,却并不能放轻松,安南土兵个头矮小,但行动之迅捷,竟是官军所不如。官军征发,如今是越来越麻烦了,往往要花费比以往更多的时间,行军的速度也不快。祝青君此行,一昼夜行军是官军的两倍,第二年又是正常行进,丝毫不乱。 这个从后勤的供给上就能看得出来了。 赵振只好在心中叹息:但愿朝中诸公能够振作,否则百姓就太惨了。 他低下了头,腰带上空空如也,别人都爱在腰上拴个圆章,他没章。他摇摇头,决定不想那个圆章的事,反正也不耽误他做事,还是教书更适合他。 回到幕府,江宝正在礼曹等他:“先生,姥让大伙儿去开会。” 赵振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不知道。” 赵振匆匆赶到签押房,见苏喆、路丹青、金羽等人都在,他也往人堆里一站,安静地听着。 祝缨道:“陛下有令,许各地士绅募壮士操练,结寨自保,以御外寇、以剿流匪。” 苏喆等人都笑了,她们也不用朝廷这样说,安南就自己养兵了。只不过如此一来,安南也就不显眼了。 路丹青道:“先前各地有民乱的时候,官军就是按个葫芦起个瓢,疲于奔命。这样倒也是个办法。” 苏喆道:“只怕从此之后朝廷说话的份量就大不如前了。是衰亡之兆。” 赵振心里一阵难受。 祝缨道:“既然都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会有什么后果,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咱们还是立足安南,西番可是咱们的邻居啊!” “是!” 第523章 有事 祝缨开会一向不喜欢废话,要说的说完了,所有人也都习惯性地散了。幕府里的人即使有事想同祝缨讲,事后再来寻她也很简单,也不必要在所有人都在的场合特意留下来显眼。 路丹青等人轻盈灵便,走得很快,花姐上了年纪行动略迟缓,但她有学徒、学生,苏喆、郎睿等人见着了还要搭把手搀她,也顺利地离了签押房。唯赵振走在最后,显得心事重重。 “许各地士绅募壮士操练,结寨自保”一想到这句话他的心情就好不起来,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可与姚辰英叫停“抑兼并”相提并论的恶事。不是所有的大政都能推行下去、产生明显的效用,但这两件是,并且是坏的效用。 赵振又生出了相似的无力感,明明都能看出来情况不妙了,明明都能看出来不能这样行事,明明看出来这样的后果,偏偏无计可施。明明自己也努力过了,却一点用也没有。 “黏得胶手”脑子里不期然地冒出了以前常听祝缨说的一句话,倒是来了安南之后就很少听到这一句了。 他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眼睛看着祝缨,欲言又止。 祝缨道:“有话就说。” 赵振问道:“老师对这些事情,似乎从不愤怒?为什么呢?这天下,也有您的心血,曾经,您让它变得更好,如今这样的诏令摆在面前,您明明知道它将会成为将来的祸因,您……”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是很难得的本领,唯有如此才能冷静处事。可祝缨这也未免冷静得过了头了,仿佛没有情感一样,这是不对的。 祝缨道:“我为什么要等到诏令摆在面前才开始慌张?这个诏令与其说是原因,不如说是结果。这个结果,又会成为将来恶果的原因。官军不堪战、不敷用是今天才有的?嗯?” 赵振张了张口,这些日子在安南养回来的一点儿精气神又萎了半截,他苦涩地说:“所以,天下人要开始渡劫了么?” 祝缨看他的样子有些可怜,赵振是个有“公心”的人,他对朝廷的情感倒并非全因这朝廷能让他做人上人。她的耐心也更多一些,只是说的话更难听了:“开始?这才到哪里?朝廷依旧能收得上税、抽得出丁与西番血战,如今看来也没有落下风。劫还没开始呢,只是先兆。你现在要只顾着伤感,将来有你难受的呢。” 赵振深吸了一口气,问道:“终不能免,是么?” 祝缨道:“天道有常,咱们只管尽力就是。有热血是好事,别让热血冲上脑门儿给你冲傻了才好。冷静下来,将自己能做的事做了,也就无憾了。” 赵振道:“明明年轻的时候,国家那么的好,我们多么的向往京师啊!出仕、北上,也是见物埠民丰,到了京师,更是以为到了神仙境。如今我还没死,就已经见识到了衰朽。我没有您这样的定力,心中煎熬得很。” 祝缨道:“如果心情不好,倒可以回家看看,我料他们知道了这诏令,又要生出事端来。你下山,带一句话出去:虽然有诏令,也要量力而为。既防日后,也不能为了‘日后’二字误了眼前的生计。” 赵振的精神终于好了一些,略一想便说:“我这就把手上的公务移给苏喆她们,呃,两,不,三日后就动身。” 祝缨道:“去吧。” ……—— 赵振走后,签押房也没有安静太久,祝缨现在虽然不大管琐碎事务了,仍有不少事情需要她过目。幕府各人都有事忙,又是一年秋收时,祝青君还在西边死顶,与之相关的都算是“军国大事”了,只能由祝缨最后拍板。 此外,除了朝廷诏令,陈放又有书信送至。 祝缨与他的联系一直没断,赵振到安南之后说了许多朝廷中的事,祝缨并非一味只听他说,除了与祝晴天处的消息相印证之外,也很不客气地写信直接询问了陈放。 陈放对她还算诚实,陈萌回护赵振的事情他不知道,但罗甲秀等事他是清楚的。祝缨权衡三方消息,才给朝廷上了那样的奏本。也不知道是谁欠了谁的人情了。 陈放不时会写信请教一些事务,祝缨也都会给予解答。 这一次陈放写的却是一个非常亲近的问题:国家这个样子,我家是继续走着原本的仕途,还是兄弟几个分一下工?谁去朝廷继续做官、谁到某个地方经营一下势力?或者是干脆谁回老家那儿,也搞个团练。又或者现在还为时尚早,要等到他儿子长在壮年再把儿子派回家? 祝缨戳了戳信纸,陈放已经开始打这主意了,他虽算是同侪中的佼佼者,但能看出问题的人应该也不少。 祝缨略一沉吟,提笔写了回信,建议他把这事跟陈萌好好商量,她不太建议陈家兄弟子侄全都回到京城,有人手,在各地散一散也行。 接着,又是祝青君处来了消息:与番将又战了一场,但是追击的时候又不顺利。安南想要“一劳永逸”恐怕不太可能,这与“西征”时遇到的情况是一样的,不是“大军走过就都是我的地方了”而是“需要占据一处适合防御外敌的地方,并且能够阻止敌人前进,此地后面才算是我的地方”。 祝青君遇到的情况就是,她眼前最可依据的就是西关,再打下去,赢是能赢,地方守不住,对方可以跑路。等她撤了,对方又回来了。循环往复,一直消耗,直到一方耗不下去。 另外有一种办法就是主动出击,直接捣毁对方的老巢,杀伤掉对方大半的有生力量。但安南无法支撑这样的行动。粮草、马匹、人口,都不够用。 祝青君只能亲自坐镇,与番将死磕,打到番将肉疼,认输。双方再有限地开榷场,这一轮就算完了——就是个番主与朝廷之间和战的翻版。 与让祝缨叹气的不是这个情况,这个情况她早有预籵,让她叹气的是白翎夹来的一张字条:祝青君受伤了。 祝缨想了想,起身往外走,她打算找花姐,再给祝青君挤出俩郎中才好。花姐开完会,正在礼曹处理些公务,没有马上回学堂。 祝缨摆摆手,没让人通报,花姐却是个有数的人——好大一片阴影堵着了门,光线不好。花姐眯起眼睛,看到祝缨:“怎么过来了?”说着便起身,人起到一半猛地跌回了椅子里。 祝缨吓了跳,江宝吓了一跳,几个文吏索性真的原地蹦了两蹦样子十分滑稽。 祝缨的动作比她们都快,抢上前扶起花姐,问道:“怎么了?” “站起来猛了,没事儿,”花姐说,“你来有什么事儿?” 祝缨道:“我打算让赵振回乡探亲,过来同你说一声。” 花姐坐着缓了一阵儿才慢慢地说:“哦,他是该回家看一看了,与今天的事情有关,是么?福禄县也会?” 花姐双手撑着桌面慢慢地站了起来,安慰道:“礼曹、学校的事儿都还能应付得来。他这些日子做的事多,他这一走,恐怕你要多忙一点了。唉,妇道人家就是吃亏,小妹在外面虽也见了世面,机会不如赵振,平素不觉得,一比,就显出经验尚缺了。” “现在我有整个安南让妇道人家有经验,”祝缨说,“没事的。对了,有郎中再给我两个,青君那儿,再多的郎中也不够使的。跟我要呢。” 花姐道:“好。阿妍……”她话到一半,又觉不适,慢慢又坐了回了椅子里,让一个小姑娘去取个簿子来。上面都是她比较得意的弟子,让祝缨挑选。 祝缨对阿妍道:“带上名册跟我来吧。咱们不要打扰你老师,让她休息,阿宝。” 江宝嗖一下挺直了:“在!我会照顾阿姨的!” 阿妍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子,是祝彤、林戈一批的人,十三、四岁的年纪,半大不大的。虽然是凭成绩被选中的,但在二十二人里毫无特色,给她的功课都能做完,却从来拔不了尖儿。进一间屋子里,一不小心,甚至会忘了她的存在。 她就这么沉默着跟祝缨回了签押房,祝缨挑了两个人,让林戈去填调令。祝缨上下再打量一下阿妍,不想这孩子突然一跪:“姥,我有一件事想求您。” 祝缨把她叫过来,为的就是细问一下花姐的情况。祝缨与花姐虽然都住在幕府里,每天一起吃饭,两人眼下也都忙了起来,祝缨一直以为花姐是因为年龄的原因行动变缓、饭量也减了,花姐自己就是个郎中,祝缨等闲也不去质疑她但今天花姐的样子有些不对。 阿妍却先于她开口了。 祝缨对小姑娘一向比较有耐性:“什么事呢?” “同学都说,我们只要用功,以后会给我们会到各处当差做官。我、我,我不想去别的地方,只想留在礼曹、在学校里教书,成不成?” 祝缨问道:“为什么想教书?” “我也没有出色的本领,只有一些耐心,当个教书就挺合适。老师也常说,安南缺人才,既然缺,那我就去教。我不当在礼曹做事是在做官,我当是教书。我也不会驰骋疆场,做官治民也不如同学们,也、也能为老师分担些!姥,老师……老师很累的。我不想换地方,只想在学校,可以么?” 这孩子说话挺利索的,祝缨心想,道:“你今年十三,能教什么样的人?能做多少事?你的事我记下了,成与不成,要看你自己能做到什么样。学问好了,做事周详,我才能让你留在学校。” 阿妍松了一口气,深深一揖:“谢姥成全!” 祝缨把她扶起来,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老师身体怎么了?” 阿妍的脸色变了两变,才小声说:“总、总是容易乏,有时候说话,说着说着睡着了。” 她在我面前倒不是这样,祝缨想,恐怕是强打精神。又有些怨府里的人竟不同自己讲,她对阿妍道:“我把你老师交给你啦,照顾好她,有什么事儿,都跟我讲。事无巨细。” “是。” 祝缨一面让她去把祝彤和林戈叫过来,一面对胡师姐说:“这下你的徒弟又少了一个。” 胡师姐不大在意地说:“她本就不是习武的料,不过大娘子说,强身健体,我才带上她们的。” “林戈、祝彤呢?” “祝彤有天份,林戈刻苦,她们俩,是您相中留下的人,我就不打她们的主意了。我看小五不错。” “行。哪天要吃正经的拜师酒,知会我一声。” “好。” ………… 林戈、祝彤被阿妍一找,两人都很奇怪:“怎么是你来叫?”阿妍不是在祝缨身边的,怎么会是她? 两人再三询问,阿妍小声说:“你们在老师身边,老师近来体虚,你们……” 坏了!这两个人,一个父母双亡养过弟妹,一个爹死娘嫁人寄养在叔叔家,察言观色的本领都是有的。不过花姐不许二人一惊一乍。二人的常识里,花姐这个年纪,有这个反应还挺正常的。六十岁了,总不能跟二十岁一样精力旺盛。 当下二人被提溜到了祝缨桌前,低头忏悔。又怕被祝缨认为是心中只有“前程”而不关心花姐,后背的衣服都被汗粘在了身上。 祝缨没有继续责怪她们,而是说道:“以后多留意她一下。” 二人如蒙大赦,祝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花姐是真的老了…… 这一声叹息落到二人耳中,顺着耳孔钻到身体里,一路钻得她们的心也跟着酸涩惆怅了起来。 祝青雪的到来救了二人,祝缨看到祝青雪捏着公文便让二人先行离开。祝彤路过祝青雪,瞄了一眼她手中的公文,是安南内部的。 安南不止印与朝廷的不同,文书的样式也与朝廷有所区别。说好听一点叫做“不敢越过朝廷了去”因此文书的尺寸较朝廷公文略小,在封皮的左上角还会因公文的重要性不同印上不同的花纹、字符。 这一封看样子是比较普通的文书。 一错身,祝彤对祝青雪抱一抱拳,离开了签押房。 祝青雪将公文往祝缨案头一放:“博州的。” 祝缨拆开信,上面写的是祝炼的妻子何月明要先于祝炼到西州来见祝缨。何月明不是安南人,也不是吉远府人氏。她是通过新驿路,从北边来到安南的。安南至今仍然算是“烟瘴之地”,愿意迁居至此的人并不多。何月明过来,是因为她的父亲是个商人。 她是家中独女,再三权衡,她决定跟着父亲到安南。何父家资颇丰,在中原算不上巨富,到了安南就颇为可观了。 原本,祝炼就算结婚,也是想着“为老师联姻经营下势力”,何月明并不是他考虑的好对象,祝炼本不在意的。何月明却又另有道理,因为她发现安南与传说中的一样,女子可以做官,也不限制商人子女考试做官。 那便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她识文解字、能写会算,在山外,只好做个“当家主母”,到了安南,她想做官了。 安南的授官考试总也凑不齐许多人,还是各州县都找祝缨要人,祝缨才勉强凑了一局。这一次,祝缨就对考试资格作了限制——试,谁都能考,但是要做官,必须限期把家搬到安南来。父母和老婆孩子,总得来几个,外地人孤身在安南,仕途通常不会太好。 安南任官,也采用了朝廷的经验“异地”、“不得与民争利”等等。 何家思前想后,颇费了些周折才决定举家搬迁。何父选定住的地方本是西州,但何月明被分到了博州去,放到州学里当老师了,传递家书、添置家产,总有一些事要劳动到祝炼。祝缨是不知道他们怎么就好上了的,反正祝炼是要结婚了,祝缨也就给了他一份结婚的礼物。 如今何月明要来,祝缨倒是欢迎——赵振回去了,礼曹得有人干活,不能累着花姐! 祝缨笑道:“既然是自己来的,就不要住在外面啦,到家里来住吧!都不是外人!” 祝青雪不知道祝缨的盘算,倒是挺为祝炼高兴:“您对学生是真的好啊!” “那是。” ………… 何月明是个白净修长的年轻女子,比祝炼小了七岁,出身、家庭的原因,她也算是“高龄未婚”,与祝炼结婚的时候早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 进了幕府,看到祝缨,她却提着裙子就冲过来,跑近了,松手、伸胳膊、抱住祝缨的胳膊笑着叫一声:“姥~~~” 一串动作一气呵气,虽然也是在学校里教书的,却与立志要一直教学生的阿妍完全是两个模样。 祝缨笑眯眯地道:“哎~~~”抬起另一只手,拍拍何月明的胳膊。 “您的气色真好。” “你也不差呀。” “嘿嘿。” 祝缨道:“你到安南来,没有水土不服,我就很欣慰。” “我身体好。” “长途跋涉,累不累?” 何月明用力摇头。 “那明天你到学校帮着代几堂课吧。”祝缨说。 何月明笑道:“好!我请教一个姑姑,让我教什么。” “她现在不在学校里,在医馆呢,我让阿妍同你讲。” “好。” 祝缨一个眼色,杜大姐上前来对何月明道:“大娘,跟我来吧。” 何月明也不管丈夫没来,安心在幕府里住下了。第二天先回娘家看了看,接着就去了学校。她的长项与赵振并不相同,好在总能应付一些其他的课程,安南也不注重赵振很懂的礼法制度之类,讲得本身就比较少。 代了一阵课,赵苏、祝炼等人陆续押运赋税到西州来考核,他们也都对“许各地士绅募壮士操练,结寨自保”有自己的想法。赵苏以为,梧州需要再添一点兵马,因为吉远府肯定会有人借机拉起一点人马。 “无论吉远士绅是否友善,安南的安危都不能寄托在别人的良心上。”赵苏说。丝毫没受自家也是福禄士绅的影响。 祝炼则认为应该加强一下北关的警戒。 祝缨道:“我已经给苏晟下令了,每晚宵禁时分,把桥板抽了。” 眼下,安南能做的就是一边与西番磨,一边静观时局变化。 赵振回来得稍晚一些,带来的是福禄士绅的一种请求:地方士绅要招募壮丁,但是一则不会练兵,二则武器也差一点。看家护院、行商走镖还行,如果真遇到乱战,恐怕不支。希望如果有危险,安南可以施以援手。 赵苏道:“付粮草、抚恤、辛苦钱就行。” 赵振道:“这是当然的。” 赵苏道:“那我没话说了。” 祝缨对赵振道:“我答应了,你给他们回信吧。这一趟奔波也够累的了,给你两天假。” 赵振的气色看着比走的时候好一些,见刺史们都过来了,知道幕府事忙,便说不必休息,明天就来应卯。 祝缨看他精神不错,有事做的事通常精神都不会太差,便也同意了。 次日一早,赵振按时到了幕府,听了这一天的事务安排,回到值班开始办公。 不意这一天的第一件公务就是一个惊天大雷,劈得他脑子嗡嗡作响——皇太子薨了。 第524章 又来 赵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祝缨的房门外,路上遇到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全都忘了,飘着进了签押房。其形状之异常,令守在门外的护卫们不自觉地将手伸到了腰间。护卫中有两人是胡师姐的亲传弟子,脸皱成了一团,十分犹豫是不是要拿赵振这个脾气不错的人当自己的头一份功劳。 赵振被护卫一拦,清醒了一点,勉强笑笑,展示了手里的公文:“有事。” 小护卫也松了一口气:“稍等。” 一个进去通报,另一个好奇地看着赵振,赵振又扯出一个笑来,小护卫回了一个笑。里面传来两句对话,进去的小护卫出来:“先生,请。” 赵振吐出一口浊气,拿着公文入内。祝缨正在看巫仁早些时间送过来的账目,今年的收成不好不坏的,没有惊喜也不令人犯愁,然而与西番的对峙消耗不少,因此预算账目等与去年一样不好看。 祝缨知道,在这以后将会是经常发生的,扯过一张白纸,在上面记了个“囤田”。放下笔,赵振刚好进来。 一看赵振那张死人脸,祝缨就知道他要说的事可能不太好,看赵振勉强行礼,她也不点破:“坐下慢慢说。” 赵振不肯坐,揖了一揖:“老师,我坐立难安。您看这个,太子,薨了。” 祝缨也小小吸了一口气,太子死了,本该是一件坏事,然而考虑到死的那个人,好像又没有那么坏。也难怪赵振是这个表情了。 她说:“你怎么看?” 赵振苦涩地笑笑:“朝廷怕又要一阵动荡了,只盼不要害了前线将士才好。”祝缨一向是可靠而令人安心的,与祝缨共处一室说一件为难的事情,赵振开了口之后渐渐没有起初的那么慌了,他的思路也回来了,又补了几句话:“东宫固然……不尽如人意,可既然选了他,无论陛下还是大臣,必有补救之策。如今东宫薨逝,补救的事做了一半又要改弦更张,只怕越发混乱了。” 祝缨有些赞许地点头,赵振能说出这些,她是比较满意的。看赵振太过难过,她倒有心劝慰了两句:“你说的补救之策,纵然开始了,也没多长时间,乱子不至于太大。拟文吧,总要寄一寄哀思。” 这倒霉孩子的命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年纪轻轻就死了。安南对京城一向不太礼貌,祝缨也就下令三天不许唱歌跳舞,齐活。 赵振低声道:“不知接下来东宫之主会是谁了。” 祝缨道:“总要过些时日才能知道的。” 得这个太子的丧事办完了,让皇帝缓一缓,然后才会有人提议。眼下谈论这件事还是为时尚早。赵振也知道这个道理,发一声感慨无非想从祝缨这里听到只言片语的预测,他也好心安。然而祝缨就是祝缨,一句话没漏。赵振只得去拟文,让安南境内收敛一点。 这份公文的效果如何,赵振是不抱希望的。一则祝缨并没有对东宫有多少尊敬,她不在意的事,安南人就不会很用心去办。二则正赶上秋收结束,各族都在过丰收节,按照习俗,这几乎可以算是各簇的新年了,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千里之外没有任何印象的人就不庆祝丰收? 赵振此时心中一丝愤怒也没有,按部就班地拟文、发文,然后写了张记事的条子,第二天一早晨会的时候好一总讲一下这一天的工作。条子上的字迹未干,又来了一个客人——何月明。 何月明梳成个妇人发式,衣服都还是从家乡带过来的,其样式令赵振看着倍感亲切。非但安南,便是福禄县,其服色都受了各族的影响,很有些不同的情调。何月明的衣服、纹饰都还是原来的样式。赵振看了,心生感慨。 何月明却不管赵振是个什么样子,自打头一次见了赵振,就知道这位仁兄是个“不高兴”劝解是劝解不开的,她只管说自己的事,赵振做事还是有板有眼的。 她笑盈盈地道:“打扰啦,我来是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赵振道将纸条吹了吹,收好,道:“什么事?请坐下说。” 何月明道:“我们博州学校,缺书籍。您是知道的,如今安南各处都缺这些,印坊、纸坊等处尽力了,也还是不够使。要说文具缺了些,我自己拿私房就给补了,可这书籍……” 书籍在哪儿都是个紧俏的东西,还贵,至今还有许多人是靠抄书来读的。祝缨虽设了纸坊、印坊等,产的跟不上用的。 赵振道:“我看各州都有印坊,如何不够用?” 何月明道:“要让差不多的孩子都有书读呀!又不是在北边儿,读不起就不读了,当牛做马的。” 安南这儿,好歹给小孩子一本读字课本,这个量一算,就非常的可怕了。 赵振恍惚了一下,道:“照你这么说,各处都缺。” 何月明道:“我也不要你扣了别人的给我,只要多印一点给我,可不可以?我出工钱!” 别人不说,要是敢抢别人的,祝重华能打上门来,赵苏也不好惹。祝青君虽然不在普安州主事,但是她的司马是个很会哭闹的人。 赵振只好说:“印坊已经在用功了。” 两人讨价还价了好一阵,何月明才得到了一个比较满意的答复离开。赵振掐住自己太阳穴,疲惫地往后一倚。何月明是如此的乐观,整个幕府里,女人仿佛永远有活力,哪怕是最斯文如花姐,只是说话轻声细语,做事却从来不含糊国。他不明白,这些女人为什么能够这么的无忧无虑、无所顾忌。 他快愁死了,总觉得还会有大事要发生! …… 大事很快就来了。 自皇太子的讣闻传来之后,幕府确实安静了三天,三天一过,祝缨突然召集了所有人到议事厅来开会。 幕府的议事厅并不常用,祝缨最常与大家见面的地方是签押房、书房。议事厅是比较重大的时刻才会用的。 所有人都带着疑惑往议事厅赶,中途遇到熟人,也都忍不住打听。赵苏与苏喆互相讯问之后才发现,对方是不知道的。花姐本是最适合的询问对象,但她的嘴一向很严,又说“不知道”。 站到议事厅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直到祝缨到来。 祝缨坐在主座下往下看,此时的议事厅人头攒动,都是安南的杰人物。祝缨道:“人都齐了,咱们说点正事。东宫薨逝,都知道了吧?” “是。”回答的声音有点儿不解,大家都三天没凑热闹了,还有什么?新太子? 祝缨道:“皇帝没有选个合适的人,必有后患。安南不比朝廷,更经不起动荡。有件事情我想了很久了,应该给大家一个说法。” 聪明人的心已经提了起来,祝缨接着说:“安南以后交到什么人手里,如何延续,应该有个章程。安南与中原风俗迥异,也不能全照着朝廷的律条来,应该有所变动。如今,是时候开诚布公,让大家心里有数了。” 呼吸声变大了! 许多人不免想到了还没回来的祝青君:难道不是她?那能是谁呢? 祝缨道:“律条繁琐,一时说不完,礼曹调几个抄写人,抄出几份,趁大家都在,看看有无需要删减的地方。至于安南选官之策,我已有定论了。” 安南选官,首先是“家得在安南”,其次是必须任过地方官,并且需要有政绩。不限出身,但是对年龄有限制,如果超过七十岁,就还是请退吧。这样的条件,同样适用于节度使。节度使不但要有功,还需要一半以上的官员认可。 安南的节度使,必须是先由安南内部决定了再报给朝廷,朝廷直接任命的,不算的。 同时祝缨也做了规定,对于休致的人,要“给体面”,这个体面不仅指俸禄,还指的是“善终”。唯有如此,才能尽可能的让交接比较的和平。 众人听了,隐约觉得这不是一个“主君”,反而像是“执政”,细思一下,一时无人反对。 祝缨道:“那便如此了。” 赵振身无官职,有些话反而能够讲了:“老师,您属意何人呢?陛下立储,东宫也要配僚属,令其熟谙政务。您既然有这样的想法了,应该告诉我们您属意何人,让他得到锻炼。” 祝缨道:“大家都想知道,也都有所猜测,我也不瞒你们,就是青君。” 众人心头一块石头落地,同时又有些怅然。这其中,不乏苏喆这样觉得自己或许也有可能的,还有赵苏这样,知道自己可能性不大,但是确定不是自己之后觉得失落的。还有祝重华这样,觉得祝炼不错的。 祝缨将各人的反应看在了眼里,慢慢地说:“安南并不安全,需要有一个一旦有难能够镇慑各方的人。” 众人不由点头,祝青君的本领是其一,除了祝缨没人能调得到她是其二。换个人,无论谁——除了花姐——做了节度使,想要调动祝青君都是不可能的。虽然民政同样重要,但对于有西番当邻居的安南来说,节度使一定要会用兵。 理由充份,除了祝青君人不在,没别的毛病。 祝缨道:“我会向朝廷为她请封,以后,有她在,大家也可安心做事了。” 众人答应得参差不齐,终是都应了。再抬头时,脸上也都挂了些笑,路丹青倒为祝青君高兴:“她戎马辛劳,也是实至名归。” 赵振心道:这是因为东宫的事惊了心,才准备的吗?祝青君是会用兵,只是不知庶务上面如何? 其他人想得与他更有不同,除了祝青君,他们更想的是:既非世袭,则我的儿女日后是否?有人互相使眼色,有人想攒局,想私下将这个事给敲定下来。 祝缨知道他们事后必有串连,却也不禁,只管继续核定律条。祝缨的房外,从幕府开始,向外蔓延的是一股欢乐的气息——接下来几十年的主政事也确定了,房内,仍然是一片寂静。 ………… 赵苏、苏喆等人聚到一处,到的都是安南有实权的人。他们没有邀请花姐等人,也没有邀请赵振。二江与周娓也没有与会,这让这件事隐隐有一点别样的味道。 大家神色间都有些淡然,祝炼有些焦虑地道:“那是不是要让她回来?前线危险。” 苏喆犹豫地说:“危险是一定的,可是除了她,现在前线谁能说准了一定能稳得住呢?听说,姥近来教导的孩子里有几个不错的,可惜都还小,人还没有马高,不行啊,没有能去替她的。” 赵苏道:“还是请姥多派些人去保护她吧。” 几人达成了共识,接着,又说起了庶务、下一任之类的话。祝炼道:“庶务,有我们,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如老师现在这般,只管大事不错,也就可以了。” 至于下一任,几人都不说话了。 赵苏清了清嗓子:“安南并不安全,需要有能为的执政……” “爹!” 赵苏住了口:“谁?” 赵霁郁闷地说:“你说我是谁啊?你们怎么都不在幕府啊?” 赵苏起身拉开了门:“你什么事?” “那个……刘相公您知道吧?他老人家殁了,那个……表……苏将军派人送信来,说,还有几个他家的后人已经到了北关,正在派人护送的路上。” 苏喆与林风都蹿了出来,两人一左一右,把赵苏一夹,又嫌他碍事,一人一只手,把他拨到了后面,两张脸对着赵霁:“你说什么?!!!哪个刘相公?!!!什么后人?!!!” 苏喆脑子比林风快,连珠炮似的发问:“消息准么?怎么没有邸报,倒是苏晟先知道了?所谓后人,又是哪几个?” 二人都是被祝缨放到刘松年相府过的,刘松年这丞相做得很潇洒,政事不大过问,因此有大把的时间来修理属官。祝缨天天忙,养在自己府里的孩子,她一天也抽出不出太多时间去相处。二人在刘府的时候,一天之中,白天有大半天能见着刘松年。 彼时林风最怕被他修理,此时急得眼泪也掉了下来。 赵霁道:“天下文宗,怎会有错?邸报是真没收到,可苏……将军的公文印信是没错的。” 两人又是一人一只手,将赵霁拨开,奋力跑回幕府! 他们要确认一下消息。 苏喆边跑边想:来的是谁?可要安排一下…… 刘松年的儿孙也出仕了,官职也不算低,怎么就来到了安南,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是不是需要善后呢?不管有什么事,总要讲一下情的…… 第525章 正规 苏喆与林风一路狂奔到了幕府,发现幕府里面也正在忙碌,赵霁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断断续续地说:“人、人还没到呢?” 苏喆拉住一个抱着一叠白色布料的小护卫问:“这是要干什么?” 小护卫很实在地说:“准备把这些彩饰遮一遮。” 赵霁见缝插针:“不是刘相公过世么?姥说,刘相公对整个安南都有恩情的,识字歌既是他所作,就算是这许多人的老师。下令换素服了,府里正在准备祭桌,又让巫大娘拨钱往寺观里做两天道场。说,虽不大办,礼数是要到的。要不是这样,客人还没到,我怎么就能先知道的呢?” 苏喆道:“姥在府里还是庙里?” “府里。” 苏喆道:“我去找她!” “你要干什么?”赵苏的声音冷不丁地从后面冒了出来,在他的身后,祝炼等人也跟了过来人。这些人初入京师,祝缨也都曾设法让他们见王、刘诸人以抬身价,好在京城过得稍稍舒适些,听到噩耗,也都无心继续议事,一窝蜂地跟了过来。 苏喆道:“去迎一迎,我想,既然有人来,保不齐会有女眷呢?我去也方便。” 林风道:“我也去吧。” 祝炼道:“别堵在这里了,同去。” 几人一边走,一边把身上彩饰摘下来往袖子、腰包里揣,赶到祝缨面前的时候,已经比较素净了。 祝缨正在书房,她已换了一身素服,头上一根银簪,一边胡师姐腰间系了根白色的腰带,她的两个新徒弟则穿上了白色的布坎肩。 祝缨在看信,抬头问道:“怎么都过来了?刚才干什么去了?找不到人。” 赵苏道:“我们分散各地,见面不易,想在离开前聚一聚。不想又听到噩耗,如今想多留两天,见一见刘相公的后人再回去。相公天下文宗,家学想必也不差,若有脾气相投的世兄世侄,也想请他到梧州讲学呢。” 祝重华对刘松年了解不多,只听到说这家人能当老师便也抢着说:“我们那儿也是要的!” 祝缨道:“我还要人呢!” 刘家人还没到,幕府里已经争上了。苏喆觑了个空儿,对祝缨道:“姥,我想去迎一迎。”林风也说要去,祝炼道:“还有我!” 祝缨道:“来的是几个姑娘,你们两个凑什么热闹?小妹,你去。” “哎!”苏喆高兴里透着点儿惊讶,刘松年把自家女眷送到安南,那男丁呢?为什么是这样的安排? 祝缨又指着祝炼说:“你不用去,让你媳妇儿同小妹一起去。” “是。” 林风要说话,祝缨道:“你媳妇儿家里有孩子要照看,不必走远,等人到了,先住到府,她再来与她们相见也不迟。重华也是,人家家里才有丧事,在我这儿争人吵闹就罢了,她们过来,先不许吵到人家面前。到了个生地方,得让人缓一缓。小妹,多带些人,她们了带了不少东西。” “是。” “好啦,都去换身儿衣裳吧。” “是。” ………… 苏喆先问了来的有多少人,再去点了人马,再换一身衣服,然后去找何月明。 何月明已经换了一身月白衣裙,头饰也除了,正在与杜大姐一起布置刘家姑娘的住所。祝缨没让人住客馆,带着孝,去哪儿都不方便。又有祭祀之类,还是在幕府里方便,一应费用祝缨就给出了。 来的是三个姑娘,一个是刘松年的小孙女儿,另两个是她的曾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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