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了摇头:“只是通知大家。” 此言一出,君臣全懵了。 鲁尚书失声,陈萌找回了声音,却是对皇帝说的:“陛下,事出突然,请先散朝吧。” 总不能当朝拌这个嘴,皇帝点点头,陈萌赶紧又对群臣道:“统统不许议论!”他知道在这样的消息面前这话说了也是白说,因而色厉内苒。但场还是要先清的,留这么些人干嘛?当众给丞相验明正身?朝廷的脸还要不要了? 冼敬等人不受他的管,丞相们都留了下来。 所有人里,只有祝缨还原封不动地站着,其他的人眼神多少有些改变。皇帝撑着御座起身,郝大方直到他站了起来,才想起来要扶一下。 郝大方也有点儿懵:祝相公是女的?那……会不会被问罪?那糖的抽成…… 郝大方一时心慌意乱,不知是吉是凶。魂不守舍地掺着皇帝往下走,皇帝走下了御座,绕着祝缨转圈打量,祝缨也由他看。 皇帝的声音有些嘶哑:“你,真是女子?” “是。”祝缨点点头。 皇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祝缨,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丁点儿的心虚玩笑来,然而他失败了。 祝缨对他点了点头:“没必要拿这个事开玩笑。” 皇帝感觉十分的不可思议,站在他面前的是丞相,疯了都比是个女人更让他能够接受一点:“女人?你……怎么出仕的?” 祝缨好脾气地解释道:“考上的,当年考的明法科,那时候陛下还没降生。” 冼敬道:“女人怎么能够科考?你怎么作弊入场的?” 祝缨眉毛微挑,口气里带了一点点的诧异:“你是说,获得男人的身份是一种作弊吗?” 冼敬气道:“你不要避重就轻!我说的是男女有别,阴阳有道。你是女子,如何考试?” “女人考试犯了哪条律法了?”祝缨问。 祝缨几乎从来不与人辩经,水平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她精研律法,是个绝对的讼棍。冼敬及时止住了这个危险的辩论,突然之间他也没有一个万全的、能够处置好眼前局面的办法。 陈萌觑着皇帝的脸色,想要说什么,便见有通报:“陛下,郑相公求见。” ……倒叙…… 却说,赵苏等人看到了祝缨留下的奏本,起初也怀疑这是一个玩笑。谁会相信这个呢? 可是祝缨平时虽然和气,也会说笑话,从来都是有分寸的,他们也不敢不理会。 苏喆的心上,仿佛有人把钟楼鼓楼都搬了进去用力地敲击,一声声,钟鼓齐鸣,震荡心灵。她已然相信了八分,祝缨之前的许多行为也都有了解释。为什么愿意支持她阿妈做头人,为什么愿意让女孩子上学、做官。 因为大多数男人不是“不愿意”而是“想不到”,想到了,才轮到愿不愿意。 也只有女子,会那么对待朱大娘子。也只有女子,才能解释“洁身自好”。出入宫禁多了,见识的肮脏事也多。哪怕是宦官,都还做梦娶媳妇儿呢。 苏喆心头慌乱,人也不由自由地颤抖起来,往匣中一看,见里面还有几张纸,抖着手拿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嘱咐:不要贸然进宫,留在外面,相机而动,不行就南下,她自有安排。不过现在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顾同是受到打击最大的一个,声音变了调子:“这是什么意思?老师怎么是女人?她是戏弄我们,还是有什么别的布局?一定是有用意!不会是骗咱们的,对不对?” 苏喆用力地说:“就是你看到的!你现在再惊讶也没用!照着做!既然写在奏本上,八成已经在朝上奏明了!这是一件大事,后果难料,我现在就去准备!你们呢?在这儿等我的信儿,还是先离开这儿避一避?”她想起来了祝缨之前的安排,就要去执行。 赵苏道:“且慢!” 苏喆道:“舅舅,我知道这件事情太大,太……可是,咱们不能无动于衷。梧州各家承阿翁的情,但对咱们的好是真的!阿翁纵使有所隐瞒,必有苦衷。她安排好了一切,安排咱们离开危险。” 顾同道:“这……那志向呢?他、她……当年,志向……现在就都不要了?那么多的南人,也唯她马道是瞻,她这……置大家于何地?” 苏喆认真地说:“你纵然想质问,也要她平安之后!我只问你,你信不信她?” 顾同眼睛通红:“你们竟没有一丝的愤怒吗?我要不信,当年何至于逃家投效?可现在……他竟不是她,你要我怎么样?” 赵苏心中也有一丝疑问,但他仍然说:“那你要她怎么样?” “我……” 赵苏按住他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不知道,那就先动起来,要保她安全才好。我是獠女之子,这些年受的恩惠不是假的,无论有什么,总要她好好地站在面前,才能请教。二十年的教导提携之恩,该给她一个回答的机会,更该给自己一个弄明白的机会。” 顾同冷静了下来,道:“好!听你的。府里的随从们知道了吗?让他们也准备起来吧。不错,该问一问,该问一问。” 苏喆道:“都别念叨了!快点儿!” 赵苏道:“你们带人出城,城外有准备好的院子,有几处。这府里不要留人,什么金银细软都不用了,外面备有金钱。晴天呢?前后门各留一人,留意万一有人到府里来。知会项渔他们一声,让他们别乱掺和。我想,义父应该会有别的手段应付此事。” 顾同问道:“你呢?” 赵苏拿起了那份奏本:“我去郑相公府上。义父出仕是他的手笔,他别想置身事外。” 一句话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他们背地里对郑熹早有微词,现在又觉得,祝缨之前一直不与郑熹疏远,是真有先见之明。 苏喆道:“那我让人捎个信儿给蓝德。” “他?他能做什么?皇后在这件事上也是无能为力的。” 苏喆道:“阿翁手里,有一份沈瑛、严归签字画押的字据。对她会有用的。只要阿翁无事,她就能得到。” 赵苏道:“那赶紧吧。哎,再给沈瑛传个信儿,告诉他,只要义父,呃,没事,他就能拿回字据。” 苏喆道:“我会把舅母和弟弟们接走。” 赵苏点了点头。 于是,各人分头行动,苏喆与路丹青等人出城。路丹青还处在很奇妙的情绪里,道:“义父,不,现在要怎么称呼大人了?他、她……真的……” 苏喆脸上又是担心又是想笑:“不管怎么样,做好咱们的事儿。对了,你上京来,身上带印了吗?” “什么印?” “看来是没给你,我上京的时候,阿妈给了好些空白的加盖了印的纸。无论到什么时候,咱们都要保住阿翁!呃……不叫阿翁叫什么?” 她也有点迷糊了。 路丹青看了一眼身后,她们除了自己的随从,又带了一些祝府的随从出来,路丹青有些担心:“他们……” 祝银道:“我们只认主人,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又有什么关系?让我不用做奴隶的是她、让我吃饱穿暖的是她,让我识字的是她、教我本事的是她。” 苏喆道:“好!走!” 赵苏也在此时抵达了郑府。 郑府的人认识他,笑着将他迎了进去,很快,他就见到了郑熹。郑熹悠然自在地钓着鱼,池塘已经化冰了,现在钓鱼极容易。不多会儿就是一尾,都放到一个小桶里,等桶里挤了,再把整桶的鱼倒回池塘。 今天不是休沐日日,郑熹将竿子交给小厮,起身问道:“这是有什么事?” 赵苏道:“有一件事,这里不方便说。” 郑熹与他到了书房,赵苏请郑熹坐稳了,才将奏本拿给他看。郑熹愀然变色:“什么?” 他的脑子里几个“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黑字排成了一道线,又嗡嗡地转成了一个圈。 赵苏道:“不是玩笑。若是玩笑,不该玩得这么大。她,今天去早朝了,让我不要上朝,去府里看这个。看完我就到这里来了。相公,明人不说暗话,眼下,咱们都脱不了干系。只有她安然无恙,咱们才能继续下去。” “你早就知道了?” “比您早半个时辰。请速决断。” “她还有什么安排?” 赵苏摇了摇头。 郑熹板着一张脸冷冷地看了一眼赵苏,赵苏不等郑熹说话就抢先道:“相公放心,我这就回府,让府里的人不要轻举妄动。” 郑熹看着这只小报丧鸟,又是一阵的糟心,他摆了摆手:“这会儿流留言恐怕已经从宫时往外传了,你速回去,让你们府里的人都不要往外乱说。” “是。”赵苏一个长揖,步子轻轻地离开了,临行还不忘揣走了奏本。 郑熹看了一眼身上,回房换衣服,紫衣之外,再罩一层麻衣。 岳妙君一边看着侍女帮郑熹穿衣服、重新梳头、佩饰,一边好奇地问:“出什么事了?” 郑熹招招手,岳妙君走了过来,郑熹对她附耳轻轻说了一句话,岳妙君面色大变。 郑熹道:“还得我去收拾残局!你也梳妆下,去公主府,请公主去求见太后。” 岳妙君怔怔地站着,郑熹道:“怎么了?” 岳妙君忽然对他行了个大礼,郑熹衣服也顾不得的换了,扶起妻子的双臂:“夫人,这是为何?” 岳妙君道:“这件事可好可坏,也有受制于人的做法,也有反制的办法,请相公一定要选聪明的办法。” “怎么说?” 岳妙君道:“请一定要保她周全。” “我与她已勾连太深,冼敬又在旁虎视眈眈,当然不能让人拿她做文章!” 岳妙君却摇头:“死人不会说话,您可以把一切都推到她头上,但那有什么用?事情本来就摆在那里。二十年来,她从未负人。这件事,想也怨不得她,她那样的出身,想过得好些,也是人之常情。 我常常想,像她那样一个人,样样周全,忠孝贞义,再无瑕疵,竟像个假人一样令人害怕。 如今倒放下心来,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反而可以结交。她的见识、手段咱们都是知道的,相公,保全她比出卖她更合适。” 郑熹道:“我理会得。” 岳妙君诚恳地说:“相公,她身为女子隐瞒了您,您要处份她,是个不错的理由。如此绝情终究不美,请您一定要帮她。就当是我的一个心愿吧,我想这个人好好的,想您与她有始有终,是个善果。” 郑熹的脸色变了几变,终于说:“好,我答应你。” ……转回……— 郑熹匆匆入殿,先不拜见皇帝,而是死盯着祝缨:“这么多年,我竟不知道,你是个女子。”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祝缨说。 郑熹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什么?” 祝缨好心地解释了:“溺婴。” “哦。”陈萌与冼敬先想明白了。 陈萌急切地说:“你是从小被当成男孩儿养大的,是也不是?你起初不知道,一步错、步步错,后来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大家伙儿见识过被定罪谋逆的丞相,见识过被皇帝针对的丞相,知道那样要怎么应付。自陈是女人的丞相,是真没遇到过。陈萌自己也不知道祝缨会是个什么下场,但祝缨现在处在困境之中是事实。 陈萌本能地想,至少得先把她保全下来,全须全尾的,不能让她被扣个重罪的大帽子,至于以后怎么算账,那等这事儿过去了再说。 冼敬的心情有些复杂,溺婴之残酷,冼敬是知道的,祝家的起点,冼敬也是知道的。他只是说:“老师在世的时候,曾对你寄予厚望!你怎么忍心欺瞒了天下人这么久?” “我哪里对不起天下人了?”祝缨问,“答应王相公的,我也都做到了,不是吗?” 郑熹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处置才能不闹笑话?” 皇帝怒道:“我已然是个笑话了!” “我不明白你们在急什么,我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变,只是告诉你们我是女人,你们就当我不行了。我是拿不动刀了,还人变傻了?” 陈萌道:“你就少说两句吧!” 祝缨笑笑:“已经答应陛下,要澄清天下了,接下来做的事很重要,所以我要提前解决所有的隐患。既然陛下以国事相托,我自然也要真诚以待。我答应王相公的,就会做到,答应陛下的,也是一样。只要陛下点头,我接了的活,会做下去。” 皇帝急怒攻心:“你还想接着做丞相不成?荒唐!” 祝缨心中叹息,倒了也不失望,仍然从容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南方引入种麦,可增产量,百姓不至饿馁太甚。户部是个要紧的地方,姚辰英能干可靠。胡人、番人都已平定,十年之内不会对朝廷有大威胁。西陲地方上,也有扎实的年轻人。旧年丞相们为国储材,能干之士也都得到了任用。杨静功成身退,国子监也有样子了,不会断了人才的来路。” 郑熹气道:“你为什么不瞒下去?” 祝缨依旧平静地看着他,反问道:“然后呢?无论你们对我如何,我已做了能做的了。我做事,一样买卖公平,对别人是,对自己也是。我做到了这些,自然要自己活得自在一些。” 郑熹阴恻恻地说:“那你隐瞒身世的事,又要当如何回报?” 冼敬神奇地发现,祝缨没再反驳郑熹这句话,而说:“您要怎么处置我呢?” 郑熹对皇帝道:“陛下,祝缨该先下大理寺狱。” 皇帝已经被气懵了,道:“准了!” 祝缨听了,也不等人来押送,自己离开大殿,去大理寺狱里报到去了,留下皇帝说:“无礼!荒唐!她这是不装了吗?” 郑熹道:“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她是丞相。丞相,可以罢黜、可以降职、可以流放,但都要给朝廷留一丝颜面的。” 陈萌道:“要怎么办?她确实曾有功于国!她不是你府里的门客,也不是只能攀附裙带的纨绔。朝廷,也要顾及到人心的。” 冼敬道:“便是不能显戮,也不能姑息呀!” 陈萌道:“那就放逐,她已经四十三岁了,一个四十三岁的女人,还能做什么呢?陛下!” 郑熹道:“最好悄悄地办。此事,臣亦有失察之过,幸而她这些年为官倒也勤谨。鲁王之乱,也曾有功劳,请陛下赦其罪,以彰陛下圣德。臣去与她谈谈,最好是让她做个隐逸。” 皇帝道:“她辜负了我!她辜负了我!就这样纵容了?” 郑熹道:“陛下,天子富有四海,也当容忍四海。” 皇帝道:“我要再想想。卿等且去。” 丞相们也离开了大殿,出了大殿,冼敬道:“这个事……” 陈萌冷冷地道:“做人要讲良心的!她既是女人,就再也不能做什么了,你还要赶尽杀绝吗?未免过于心黑手狠了。” “她乱了伦常。” 陈萌冷冷地道:“你只管这样说,看走在大街上会不会有人冲你背上吐唾沫!” 郑熹道:“莫要争吵了。她出仕三十年!一朝如此行事,你们该担心,朝廷上会不会出乱子!咱们该弹压住下面的人,让他们不要想着混水摸鱼。” 陈萌率先离去,他想去找一下亲家,商量一下对策。 ………… 郑熹则去了大理寺狱,大理寺狱的氛围很怪。几乎整个大理寺的人都围在了外面,又有裴谈在一间牢房的门外,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见到他来,才匆匆让开。 郑熹道:“让我们说几句话。” 裴谈低低地叫了一声:“相公。” 郑熹摆了摆手,裴谈沉默地走了。 郑熹走进囚室,见祝缨正盘膝坐在床上,居然像是没事人一般。祝缨见他来了,倒也礼貌,从床上下来了。床板吱呀作响,听得郑熹直皱眉。 “你不能是女子。”郑熹说。 “我就是。” “你闭嘴!你曾大病一场,已然丧命,游于九泉之下,令堂笃信佛法,心诚感动了上天,菩萨显灵渡化了你。起死回生有违天道,观世音也是男转女,你就转了女身!”郑熹说。 祝缨道:“您怎么比我还会编呢?有谁会信呐?” 郑熹咬牙切齿:“待到遇赦,我安排你到一所道观里居住!你,老老实实等着,不许再挑衅了!” “相公是厚道人,我也绝不会刻薄的。” “你最好是。” 郑熹出了大理寺狱,冷冷道:“拿副镣铐来。” 武相和崔佳成的脸色顿时煞白,崔佳成年事已高,脸上的皱纹突然之间显得更深了。武相低下头,低声道:“相公,女监里……” “我说了。”郑熹说。 最后从男监里拿了一副来,郑熹看着给祝缨上了镣,自将钥匙收了:“从现在起,她,比照当年龚逆,你们都不许单独见她!只许在外面守着,饮食送进去也不许搭话,一个字也不许交谈。谁也不许议论她。还不当值去?” “是。” 众人作鸟兽散,官员固不敢再来,狱卒们也面面相觑。男监才要说话,武相大声道:“都议论什么?没听到相公的吩咐吗?” 周娓与付娘子提着两个食盒进来,两个人都不说话。祝缨抬起手来拿筷子,铁链叮当作响,付娘子一声抽泣。周娓道:“你既见不得,你到门口等着,我伺候大人用饭,收碗碟,咱们再一同回去复命。” 付小娘子低头走到了门边站着,周娓小声说:“大人,您先吃。我、我,会救您出去的。钥匙在郑相公那里,我能带锯进来。我再带一身衣服……” “咔嗒”,手拷开了,周娓目瞪口呆。看着祝缨从钉成排骨架子的竹床板上剥下一窄条竹片插进钥匙孔,三两下捅开了镣铐。 一个四十三岁,失去了之前三十年奋斗来的地位的女人,能做什么? 越狱。 祝缨接着吃饭,边吃边说:“你也来点儿?” 周娓震惊了,半晌才说:“那、那您……” 祝缨吃完了饭,把小竹片从钥匙孔抽了出去扔在地上,合了镣铐扔到床上。揉着手腕,对周娓笑笑:“衣服呢?” “有、有的!” 付小娘子一边抹眼泪,一边从裙子里摸出一个小包袱出来,里面是一套书吏衣服。 周娓道:“这个是吴娘子家的衣裳,她家里,您知道的,都是干这个的,这是小陶以前放在衙里备用的。浆洗得干净,也没上身过几回。” 祝缨抖开了衣裳,周娓帮她换衣服。 周娓眼角已有了两道细纹,眼睛仍然发亮,小声说:“大人,您带我走吧,总要有人跑腿的。至少让我陪您出京城。” 祝缨看一眼镣铐,道:“现在还不行,过一阵儿,你就知道到哪儿能找到我了。” 周娓又递过来一块腰牌:“这个您拿着。” 祝缨一看,是小陶的腰牌,问道:“我拿走了,他怎么办?” 周娓小声说:“先前丢过一次,补了一个,后来找见了,这个也没还回去,也没人找他要,就留下来了。从西门出,那里是新人,不认识小陶。” 付小娘子咳嗽一声,周娓住了口。 又过一阵,武相过来了,说:“崔娘子绊住了那边的人。”主着,又将一包钱交给了祝缨。 祝缨道:“钱我有,这个你们自己收着。我留下的衣服你们分了吧。” 武相微微低头一礼。 是夜,女监里一片红光,大家敲锣打鼓准备救火,当值的武相道:“坏了!是祝相公住的地方!” 众人冲了过去,武相取钥匙开了房门,里面哪里有火?只有一根蜡烛点着。床上一副镣铐,祝缨已经不见了。 ………… 祝缨一路从囚室往外走,女卒们有补衣服的,有从外面收被子回来的,个个如同鬼打墙,好像看不到她一样。 祝缨出了西门,微微驼背,抬手揉着后颈,验了腰牌,一路往外。出了宫就加快了脚步,转过街口,就见胡师姐与祝晴天坐在车辕上。 两人已顾不上惊讶,祝缨跳进了车里,祝晴天道:“大、大人,那个,衣服在那个包里。” 祝缨打开包袱,是一套准备好的道袍。很快地换好了衣服,祝缨问道:“他们人呢?” 祝晴天道:“都出京了。” “咱们与他们会合去。” “是。” 赵苏准备的地方颇为隐蔽,离京三十里,在一座小山附近,是一处还算宽敞的小宅院,此时里面满满的都是人。 苏喆看到祝缨从车上下来,跑过来,张了张口,犹豫了一阵,说出一个字:“姥。”又觉得将她叫老了。 祝缨笑笑:“走吧,进去说话。” 屋里满满当当的,紧张而兴奋的情绪淹没了他们。 顾同一肚子的心事,仍是等赵苏、苏喆询问了祝缨情况,祝缨告诉他们:“郑、陈有意为我开脱。” 赵苏道:“郑相公也怕您手里有他太多把柄吧?您的本事他最知道,把您逼急了,他是没有好处的。可是,您……为什么……” 祝缨道:“溺婴。” 两个人,不用再有其他的解释,听的人都听懂了。苏喆心道:太公果然…… 顾同原本一腔的怨气就要喷发出去,听到这两个字,活把怨气咽了回去,将自己噎了个半死!他深呼吸了几口气,道:“也罢,这些身外之物,由您得到,由您失去,倒也,没有遗憾了。” 祝缨惊讶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苏喆悄悄地拉拉祝缨的衣角,她也看出来了,顾同是有怨的。他们虽因祝缨得到一切,眼下又可能要因为她而受到牵连,以后仕途不顺,更有可能被问责问罪。顾同没有闹起来,已算不错了。 “我没打算失去。”祝缨说。 顾同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连连咳嗽。 苏喆觉得,这位“姥”简直浑身发光!她问道:“您要怎么做呢?” “不过是从头来过。四十三岁的祝缨,可比十三岁的祝缨懂得多,学会的本领也更多。我可没打算明天就死,日子,还长着呢。重新挣回来就是了,我的,也包括你们的。” 顾同吃惊地问:“什、什么?” 祝缨问道:“我答允过你们的,什么时候食言过?咱们先住下,你们几个,该请的假接着请,避嫌嘛!小妹、丹青,你们就不要请假,报请归乡。这里一下子住这么多人,必会引人怀疑,分散来。半个月后,赵苏,为我上一个奏本。” 赵苏问道:“是什么?” 祝缨道:“请敕县令。” “县令?” “嗯,祝县。”祝缨说。 苏喆眼睛一亮!旋即说:“您要回梧州?!!!” “当然。我只有离开京城,才能让朝廷有所忌惮,他们才不会轻易动大家。所有人才能安全。梧州的地方很大,梧州以西,山外有山,直连西番。西番使者,可还没走呢!霍昱,可还没能回京呢。当年我放了奴隶,丹青、林风、金羽,你们的阿爸可都不忿呢。如今与梧州相邻的头人们是不是也闹起来了?咱们也得回去镇一镇场子。不能说服,唯有一战。就像对待索宁家。” 苏喆道:“为什么要做县令?要做就做刺史!县令份量太轻啦。” 祝缨道:“慢慢来。羁縻嘛。” 赵苏与顾同也是精神一振! 顾同道:“若是这样,您不离开京城也行。两位相公要保您,何不当面定下?” “我为什么要让他们审判我?再等陛下一道旨意赦免?”祝缨笑问,“天恩浩荡?凭什么?这就想定我的罪了?” 赵苏低头良久,轻声说:“义……呃……义父,我想辞官,随您南归。” 顾同道:“你?” 赵苏点了点头,道:“如今朝廷这个样子,再往上也是千难万难,不如归去。” 祝缨轻声道:“也好。天地广阔,大有作为。” 顾同内心挣扎,一时没有吱声。 祝缨道:“好了,大家开始分散吧。” 顾同提醒道:“要不,您现在就南下吧。” 祝缨摇头道:“现在一定有人南下搜寻我的,等他们搜索过了,咱们跟在他们的后面,慢慢地走。对了,让会馆的人替我探望一下大理寺的女监。” “是。” ……—— 郑熹自己编了胡话,却不相信祝缨“凭空消失”,他与陈萌都知道祝缨的底细——全家都是神棍神婆。 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祝缨能逃脱。但是整个女监都一口咬定,镣铐是他让上的,钥匙也不在她们手里,如何能放得出来? 另一边,皇帝被三个女人连番劝慰,穆太后说得最有道理:“可也做了不少事。千金买马骨,这样的人能容,还有什么不能容?” 皇帝还没转过弯儿来,王叔亮又来汇报,西番使者要求,不见到祝缨就不肯答应已经谈得差不多的条件了。 朝廷里人心浮动,也有冼党开始弹劾,要翻她旧账的。也有御史指责她欺君的,甚至有要求连坐拷问抄家的。恨不能夷她三族。 祝缨哪来的三族?她家只有三口。且没一个在押的。 也有人为她说话,认为她的事情过于灵异“子不语”,不如就当她已经死了,追究下去没意思。 朝廷一边与西番使者磨牙,一面派人搜捕祝缨,毫不意外地无功还未返。 半个月后,一本祝缨亲笔写的奏本被递到政事堂。 陈萌焦急地打开来一看,上面写着给皇帝的话—— 我是女人,感念您的大度,我回梧州去了。当年我在梧州干得还可以,回去之后他们也没抛弃我,有一些人愿意跟我一起居住,我们找了块地方开荒。我想,不归朝廷管终究不好,我愿意做一个县令,请您承认这个地方是朝廷的。给我一个羁縻的名份就行,我会守好边疆的,请您相信我也有这样的本事。毕竟边境开战我干过,一回生二回熟,眼下已经是第三回 了。 陈萌心头一颗大石落地,接着猛然想起来:祝县?一下子就设一个县?没有早做准备,谁信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生气,可是,烟瘴之地,有人能经营也不错。 他先与郑熹商议,郑熹怒道:“二十年前她就念叨过这个!还惦记着呢?!” 陈萌道:“也不失为你我外援。” 郑熹看向他,陈萌的目光毫不避让,轻轻地点了点头。 郑熹道:“你去找王叔亮,他恐怕也知道这件事,你们一同陈情。” “好。” 陈萌与王叔亮商议良久,由陈萌先找到皇帝。朝廷里留一下女丞相,皇帝是接受不了的,但是梧州多一个羁縻县令,陈萌还是能让皇帝听进去一些话的。皇帝又召王叔亮,王叔亮此时正为西番头疼,也言明当年确实有这样的谋划,只是祝缨在那里年载太长,被调了回来。 “况且,她年过四旬了。” 皇帝道:“一个老妪,无儿无女,也罢。” 第437章 到家 赵苏收拾完自己最后的一点东西,一个书吏小心翼翼地上前,赵苏回头看了他一眼,书吏道:“尚书大人有请。” 赵苏将手上的东西统统扔到一个竹箧里,书吏上前一步道:“我来。” 赵苏摆了摆手:“不用。” 他缓步往姚辰英的屋子走去,这里原是祝缨的地方,好些东西都还是祝缨置办的,半个月之前,他跑这儿就像是回家,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仍然恭敬地站在桌案前,心境全不似旧时。 姚辰英道:“坐,咱们聊一聊。” 赵苏拿捏着寻了个座儿坐下,姚辰英问道:“真的要走?” 赵苏点了点头:“东西已经收拾好了,这两天办完交割就可以启程了。” 姚辰英道:“我早就知道你,盐州平叛的时候,转运粮草也有你的手笔。要是因为那件事心里不自在,大可不必。你在户部,一如往昔。” 赵苏短促地笑了一下:“家父家母年事已高,妻儿还不曾拜过祠堂。故乡远隔关山,不趁此机会回乡一趟,早些年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倒不仅是为了不自在。苏喆是我母家晚辈,我也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孤身上路。” 姚辰英叹了一口气:“看来是留不住你了。” 赵苏道:“户部的底子还不错,大人也不必担忧。至于我,不连坐就已是法外开恩了。” 姚辰英道:“不至于,不至于。” 赵苏道:“下官告退。” 他没有请假,而是直接辞官归故里,理由写的是回乡祭祖。外面风传他这是因为靠山倒了,怕被诛连才要逃跑。他懒得搭理这些闲言碎语,他现在最挂念的就是赶紧离开京城!祝缨一天不回到梧州,他就不能安心。 祝缨此时人在城外,与赵苏的妻儿住在一起,赵苏也狠下心来没有去探望,半个月来都在执行祝缨的指令,留在京城处理善后事宜。 祝缨留下的摊子很大,首先是一座皇帝赐的府邸,这个府邸估计朝廷是会收回的。里面的东西祝缨几乎都没带走。祝缨不在乎里面的财物,只让苏喆提前带出了一些舆图、籍簿之类的东西,金帛财货,只让随从们带了随身能带得动的,并没有装车搬运。 狡兔三窟,她的财产并不都在府里。各会馆、一些铺子、货栈里分别存了不少。此外还有人送的一些房产、铺面之类,又有苏晴天、项安等人经营扩大的产业。 祝缨安排赵苏将其中很大一部分都送人的时候,赵苏一句也没劝,很果断地执行了。 与祝缨本人比起来,这一笔巨大的财富可谓身外之物,不值得为它们争论。 赵苏抱着竹箧,边走边在心里数着已经办好的事—— 南方同乡们几乎都见过了,祝缨藏身、南下的事情不能对他们讲,但是各有一注钱给他们压惊。 当时也有人提出疑问,毕竟马长角对人没影响,恩师变性跑路,麻烦就大了。总得给个安说法,至少留句话。 赵苏道:“莫听外面小人之言。她是女人,也将咱们带出来入仕了,衮衮诸公当政,咱们不过是蛮子、烟瘴之地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也不配与诸公坐而论道、临民治世。义父毫发无伤,大家才能好,她才是我们的所有人的底牌。” 南方同乡们算稳住了。 大理寺的女丞、女卒们,各得一笔小小的财富。 跟随过祝缨的小官吏如牛金等人也得到了一些赠予。 祝缨外放期间温岳帮管的田产,都正式赠送给温岳。 王叔亮是不肯收宅子的,就由岳桓代管,借给王叔亮居住。 此外还有金家,金彪得到了祝缨送的两匹马。 这些都是小数目,大的在后面,祝缨将自己名下的财产分作几份,陈萌、郑熹、窦朋等人都有份,连同蓝德等人都得到了一些。 陈萌没要,让他带走,祝缨不要就带给花姐和小江。赵苏见他态度坚决,只得把东西暂时存放在会馆,由会馆转运。 差不多了,赵苏想,就剩下把府邸一封,对了,还有自己家。他现在住的地方是祝缨给的,他可不想送给任何人。心中一个声音说,留下来吧,以后如果再回京里,大家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不过需要有个人来看宅子…… “站住。”一个声音让赵苏回过神来,到宫门口了,赵苏回望了一眼巍峨宫殿,转过身去,示意禁军看他的腰牌。 李校尉有些惋惜地道:“你这就走了?” 赵苏道:“我二十年没回家了,家母想我了。” 李校尉道:“走了好,走了好,快些,别等他们哪个想起来要治你的罪。” 赵苏颔首致谢,出了宫门见自家仆人迎了上来,将手中的竹箧交给他,仆人将竹箧放到马上。主仆二人打算先回自家放下了东西,换了衣服往祝府去。今天贴了封条,以后就不用再过去了。 临近自己家才发现有人,赵苏警惕地握住了腰间的刀,在看到立在大门外的两个门神的时候更加警惕了——是郑府的人。 这二人一脸严肃,对他说:“相公有请。” 赵苏问道:“敢问有何贵干?” 二人依旧不松口:“我们如何得知?大人,请吧。” 赵苏看了一眼隔壁,左边略年长的那一个说:“冼相公今天值宿。” 赵苏思忖片刻,对仆人道:“把东西拿进去。” 然后跟着二人到了郑府,郑府里主仆都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赵苏到了书房,郑熹也是一脸高兴不起来的表情,他只当没察觉,先行礼。 郑熹道:“你要南下追寻你‘义父’了?” 赵苏道:“我想家了。” 郑熹嗤笑一声,道:“遇着事儿了都会想回家。朝廷真要问罪,拿不到她,你以为你能逍遥到现在吗?” 赵苏道:“晚生驽钝,不敢妄加揣测。” 郑熹指了指桌上的一张单子,道:“她闯下这样的大祸,还想破财消灾?你既要南下,就把这些都带回去给她吧。南下之后她再也享用不到这些了,这些都是她辛苦积蓄,相识一场,都带给她吧。” “这?” 郑熹道:“她的奏本批了,会有使者南下宣谕。这一关,让她过了。” 赵苏忍不住露出欢愉的笑容来。 郑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赵苏就势问道:“您起复了吗?趁这个机会也是意外之喜,义父知道了,想必也会为您高兴的。” 郑熹口气没有回暖:“有什么好高兴的?她又不是没进过政事堂!回去见到她之后,告诉她,安安份份在梧州呆着!朝廷不想宣扬这件事,她自贬蛮荒,陛下也就忍了。要是闹出动静来,哼!” 祝缨失踪了,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政事堂很快冷静下来,郑熹又被皇帝临时召到宫里商量对策。郑熹认为,对祝缨,装作这个人不存在才是目前的最优解。冼敬都知道“不能显戮”,想干什么也要等到事情冷下来。 所以,悄悄的、就当无事发生才是最好的。朝廷不需要事事都向百姓解释,普通乡绅也最好少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东西。 赵苏脸上的笑容没有减:“是。您知道的,她一向有分寸。” 郑熹的脸色更差劲了:“分寸?她的分寸就是来拿捏我、拿捏朝廷的?” 赵苏口上说着:“不敢,朝廷岂是能够随意拿捏的?” 心里却更加踏实了。 祝缨越狱的那一天就告诉过他了,她必须迅速地消失,这样才能让朝廷不会也做不到马上对她做什么。 越狱,是她早就计划好了的,她孤身上朝,一个人不带,自己脱身比捎上几个人容易。当时女监诸人主动帮忙,让越狱这件事变得更加的容易。 她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宫廷中相信她已经到了梧州,并且手上握有相应的势力。如此,才能在天下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完成身份上的替换。 这个身份必须要朝廷认可,形式上还是朝廷一份子而不是“敌国”。如此一来,针对她的攻讦就会减少、烈度能够得到降低、形式也能够忍受。 朝廷不如二十年前,也不是真的一兵一卒发不出来。不过连年兴兵,对朝廷损耗极大。政事堂、包括王叔亮、鲁尚书等人在震惊之后,一定也会看出来问题所在。朝廷现在懵了,不会一直懵下去,醒过味儿来多半会采用其他手段遏制她。 但只要不涉及到朝廷大军直接“平叛”,她那些不及、不能、不合适南下的学生、同乡之类才会免于被明晃晃的针对。 只要她不死,就有周旋的机会。接下来就看双方博弈了。三千里,真是个很好很好的距离。 瞧,这不就拿捏住了? 郑熹看他低着头好像很恭顺的样子,心里累得紧,摆手道:“你去吧。” “相公,今日一别,不知何日重逢,还请相公保重。” “带上。”郑熹说。 赵苏不与他客气,拿上了单子离开书房。郑府的管事已经准备好了,又将一张存货的单子还给了他:“请大人查看仔细,上面的东西咱们都没有动,还在货栈里。” 他们送礼也是这样,东西存货栈,拿票送人,收礼的人派人拿着票去取货。赵苏送的也是货栈存货的票,现在又如数奉还了。 赵苏拿了票,道一声谢,带着回了家。 今天,他注定是不能好好地处理他自己的家事了——顾同来了。 ……—— 两人再次见面,顾同有点小尴尬。这处宅子已经在收拾行李了,顾同先问:“你,真打算走了?” “对。” 顾同道:“你,等我两天,我也与你一同南下。” “不用了,”赵苏说,“我南下还有舅家,你南下做什么?开私塾教学生?还是有人给你安排了新的官做?” “当然不是!” “那你南下干嘛?” 顾同口气有点不好:“当然是追随老师……” “你不情不愿的,还是觉得她不合你的志向。你永远记着她瞒了身世做了丞相,你觉得这是错的。如何为难自己?留下吧,鲁尚书人不错。京里同乡也需要有人照顾。你梦里是三代之治,是家国天下,你不甘心。圣人之言,又是女子与小人难养。你自己没想明白,不要强求。这是义父说的。” 顾同瞪大了眼睛:“她……” “她当然会为身边的人着想。” “我……” “你没有告密。”赵苏说。 顾同铁青着脸:“我还不至于出卖恩师。”恩师二字他说得异常的别扭。 赵苏笑笑,命仆人取出一封信:“这是义父写给鲁尚书的信,你有难处的时候,拿着这个给他看。” 顾同犹豫了一下,赵苏把信塞到了他的手里:“拿好了。我这就要走了,也不与大家告别了,免得为大家惹眼,你代我说一声吧。” “好。” 赵苏这才有功夫把自家的事处理了。 第二天,他就不去上朝了,先去货栈,取了几大车的东西。货栈的人又指着另外几口箱子,道:“这是府里吩咐的,您取那几样的时候,就把这些也给您。” 赵苏先打开来检查了一遍,里面都是些服饰、玩器之类,是京城眼下最时兴的样子。一个箱子里还装了字画,郑熹仿佛真的有心让祝缨在梧州也过得如在京城一般。赵苏也将东西一并带回。 回家吃饭的时候,家里又有人登门——金大娘子与儿子金彪来了。 赵苏客气地接待了母子俩,问道:“不知有何贵干?” 金彪是陪母亲来的,只管看金大娘子,金大娘子踌躇道:“就是,听说您要走了,来看看,看看,就当是看到三郎了,害!是三娘。您不会怨她吧?” “当然不会!” 金大娘子放心了:“她东西都送了人,自己回去怎么过活?家里大哥大嫂年纪也大了,这些个请您捎给她。” 她让金彪取了一小匣的金子过来:“她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就是没本钱,有点儿本钱就能翻身的。这些不多,好歹能用。千万捎给她,她一定能过好,到时候您也是有功劳的。她不会亏待您的。” 赵苏道:“我们有钱。” 金大娘子道:“小京官儿日子难过,都说地方上富,也得分在哪儿做官。她又到南方做县令去了,上一回就得京里给衣服给鞋才能穿得光鲜。捎去吧,就当我算还她的马钱。” 赵苏想了一下,接了,金大娘子露出舒心的笑容来,起身告辞而去。 赵苏叹了口气,把匣子给收了,也一并放到了行李里。到了天黑,正要准备休息,又有人来了——这回是个比较生的人,周娓。 周娓孤身一人,背着个小包袱就来拍门! 赵苏看到一个中年妇人,背着包袱跑他家里来,好悬没当是什么骗子。亏得武相、崔佳成做过苏喆的老师,连带的女卒与苏喆也算点头之交,赵苏对外甥女还算关心,将这些人都认得,才没有让人将她赶出去。 周娓进门先说:“是大人许我追随的!” 赵苏眉头一皱,周娓赶紧向他解释了狱中发生的事情,又说:“今天邸报上说,要授大人县令,我就知道这就是她说的要去哪里找她了。可是我不认得路,您要回乡,总是顺路的。我不是累赘,也会洗衣做饭,还会……” “好。” “啊?” 赵苏道:“她已经告诉过我了,既然来了,就先住下,我明天还有些事。后天你与我同行吧。” 周娓笑道:“好!”停了一下,又说,“多谢。” 次日赵苏又整整忙了一天,第三天一大早,城门一开,他就带着自家仆人连带着捎上了周娓,离京而去。没有人给他送行,赵苏也不在乎,先去城外接上妻儿和祝缨等人。 周娓内心忐忑,邸报上说,祝缨已经到了梧州了,她这一路就全与生人同行,心里也是没底的。一切的不安,在进了院门之后就没了,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她的腿开始发麻了! 祝缨一身道袍坐在树下,身边一只肥猫,正安闲地看着林风与郎睿过招。 周娓的喉咙像堵了一团棉花,轻轻地叫了一声:“大人!” 祝缨看了过去,对她点了点头,周娓背着包袱跑到了她的坐榻前:“我、我来了。” 祝缨看到赵苏对她点头,道:“那咱们可以动身了,这一路可不好走啊。” “我走得。” “好。行了,你们俩,停手吧,咱们准备回家了。” 郎睿怪叫一声,苏喆道:“嘘——” 现在还不能让人发现祝缨仍在京畿。 一行人无声地收拾好了行李,装车,祝缨虽然有马,且不能骑,与祁娘子等人坐车。赵苏虽辞了职,却不是被罢免,品级还在,一路仍能使用驿站,但是祝缨要避人耳目。 他们计划从水路回去,一则载人载货多,二则上了船,祝缨也能从容些。 周娓觉得很满足,一路上需要她做的事情很少,她就陪在祝缨的身边。没事儿的时候就看着祝缨乐,祝缨道:“怎么了?” 周娓笑着说:“以往总看不出来,其实,现在也不大看得出来……” 她有许多话想跟祝缨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见一样就提一样。样样都是夸的。“这猫真肥。”“她们都听大人的,您治下有方。”“苏小娘子本事很大……”之类的。 祝缨也由着她去,祁娘子又拿着针线过来了。郑府给祝缨的那些衣服之类太奢华了,祝缨现在还穿着道袍装道士,越往南天气越热,祁娘子就动手给她再缝两件薄一些的。拿过来比着她的尺寸。 周娓又对她产生了好奇:“您早早地在大人身边,怎么不做官呢?” 祁娘子笑道:“我不成的,我不成的,大人先前也说来,我是做不来。” 周娓还想劝她,祝缨对她摇了摇头,周娓憋得想跳起来,一个没忍住,决定出舱房透透气。推门就将门推到了林风的脸上,林风捂着鼻子:“谁?” 周娓也吓了一跳:“怎么样?怎么样?” 乱了片刻之后,几个人将祝缨的舱房给塞满了。 祁小娘子看赵苏也来了,很自然地问他:“你们这是要做什么?那我出去。” “不用。”赵苏说。 祝缨问道:“怎么了?” 苏喆眼睛晶亮:“往梧州去敕封您的使者已经上路了,是陈家二郎!这岂非正好?我们就想,到下一站,就派出两个人先回去,联合五县,共同推举您做梧州刺史!等陈二到了,咱们也准备好了,让他把我们五县的奏本带回去!” 说着,她们几个年轻人狡黠地笑着:“让朝廷再敕封一次。您做了刺史,大家都高兴。” 林风道:“我与丹青回去吧。我爹最狡猾了,得我去赖。” 山雀岳父当然比较狡猾,因其狡猾,就不可能因为一个十年没见的儿子赖皮而答应这样一件大事。 不过,祝缨还是答应了,她说:“好。” 山雀岳父不一定会听儿子的,但一定会防范朝廷。祝缨只要不与朝廷一心,他乐见其成。 赵苏看着傻乐的林风,摇了摇头,不去戳破他的英雄梦。 ……—— 到了下一站,林风与路丹青下船,转快马回梧州。 待到祝缨等人换船、转车马陆路,到吉远府界的时候,驿站里已经有许多人在等着她了。 人们穿得五颜六色,祝缨在一群人里看到青色衣服的花姐与一身大红的苏鸣鸾,扶着紫衣黑裙的张仙姑站在人群的正中央。 看到亲娘了,就算到家了。 第438章 安心 祝缨的目光没有钉在母亲的身上,深深看一眼母亲,她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头人、士绅、平民,密密地挤了一片,平民的衣服永远比“贵人”们的黯淡,便是红、绿等色,也不如别人身上的红绿耀眼。一大片黯淡之中,两小团的光鲜就惹人眼了。苏鸣鸾等头人都到了与张仙姑在一起,与他们略有一些距离的,是几个官员模样的人。 苏喆站在祝缨身边,高兴地大喊:“阿妈!”对着苏鸣鸾挥手,一脸的笑意。 祝缨道:“戒备起来。” 她的眼睛毒,看得出无论是苏鸣鸾还是那个知府,他们的周围都有一些看起来精壮的人物,神情警惕。 这符合她的预料,想入梧州,必经吉远府,吉远府是朝廷的。 胡师姐的手摸到了腰间的囊袋上。 那一边,吉远府的官员也紧张得要命!十年过去了,吉远府的官员已经换了一批,新上任的知府与司马等人暗暗叫苦。 知府问司马:“那位,在哪里?是哪个?” 司马苦笑道:“府君忘了,我也不曾见过那位。”他招来一个衙役:“你是府中老人,看看,哪位是……那位大人。” 衙役十分为难,眼神带一点点的不情愿,道:“就是中间那一位。” “啊?”知府吃了一惊,“不是说,是女子么?怎么还是男装?” 女人当然能穿男装,这事儿天下各处都有,别的地方,女孩子会被说,在梧州,别人说都懒得说。可是祝缨,她不自曝身份的么?你都自曝了,还是老样子,你曝个什么劲儿?不是多此一举,给大家找麻烦么? 这边嘀咕,那边林风粗声粗气地问:“你们在商量什么呢?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吗?” 知府忙说:“我因未曾识得真人面,故而发问。” 林风大大咧咧地说:“义父当然是在正中间的那个啦!”又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他。 知府道:“多谢告知。”故作镇定地扭脸去看祝缨。 她的道袍已经换下了,身上这套是从旧衣里拣了套浅蓝的外袍,蹀躞带,佩刀,头上挽了一只金冠。与之前所有的装束没有大差别。女装,郑家的箱子里倒是准备了几套,从衣服到首饰都给佩全了,祁娘子路上也想给她置办一些不累赘的日常衣服,也被她拒绝了。 穿这一身是有好处的,她一露面,对面就欢呼了起来。有嗓门儿大的,喊了一声:“祝大人!” 见此情状,祝缨心中警惕,分了一只眼睛瞟着官军,这才挥手向对面致意。 胡师姐道:“您只管往前走,我跟着。” 祝缨对她一笑,下了马,快步奔向张仙姑。 “娘。”她说。 张仙姑抽着鼻子:“哎!” 两人就这么站着,相对笑着,花姐道:“回来就好,家里一切都好。放心。”她松开手,祝缨很自然地上前接住了张仙姑的胳膊。 张仙姑道:“走,咱们回家。” “好。” 祝缨口上答应着,却不急着走,隔着张仙姑对苏鸣鸾点了点头。苏鸣鸾早经过一番冲击,接受了“义父”是女人还要回来了的事实,两人见面了,又是新的一轮刺激。路丹青回来第一个找上的就是她,她也是最快做出决定支持祝缨做梧州刺史、并且尽力说服其他人的。 活人站到面前,苏鸣鸾觉得,自己还是有许多的话想问、想说。直到苏喆大声叫了一声:“娘!” 花姐的一句:“这些都是青君带出来的兵,她在路上等咱们。干爹腿疼在家里休息,小江和侯五在家陪他。” 苏鸣鸾马上答道:“我们这些人也都跟来接您回家。” 赵苏、金羽等人也与亲人团聚,赵苏提起儿子对父母说:“就是他了。” 祝缨又逐一与头人们点头致意,他们的眼神都有点诧异,却又都不当面质询,面上也带着笑。不过这笑中又添了十年的光阴,略显模糊了一点。 人群中一个尖利的童声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还没看过呢!”接着“嗷”一声,大概是因为太吵被打了。声音又带上了哭腔:“我就只在庙里见过嘛……” 祝缨面带微笑,又看着知府等人挤了过来,场面安静了许多,只有一些不明就里的小孩儿的声音。 知府一个长揖到底:“早就知道您的事迹,一直很想当面请教,只恨没有机会。您一路舟车劳顿,还请到府衙暂歇。” 祝缨还了一礼,道:“徐府君。” “正是在下。”徐知府此时也端不起架子来,态度很是端正。 祝缨道:“承蒙您的美意,不过,我离家十年,应该先回家拜见父亲才是。” “呃……” 祝缨微笑着看着,徐知府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不是从祝缨身上感受到的,祝缨很亲和,压力来自于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徐知府道:“如此,我就在府里等候您的大驾了,您什么时候得闲了,还请千万来看一看,看看这些百姓。” “好。”祝缨说。 徐知府道:“请。” 祝缨又不“请走”了,她向士绅、富商们团团一揖:“我回来了,十年不见,多有怠慢。发生了许多事,容我先回家拜见父亲,再与诸位叙别情。” 士绅、富商的心情也很复杂,梧州、吉安府对女人比别处一向高看一眼,但是祝缨变成女人,还是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亏得消息从府衙泄漏出来也有一个月了,大家震惊过了,现在勉强能保持平静。 虽不如百姓之热情,却也都想观望一下,毕竟,祝缨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 吉安府大部分的老封翁们都来了,他们的封翁也可以说是祝缨给的,一个个拱手作揖。也有人提心自家孩子,忍不住问道:“大人回来了,我们家那个小子呢?在外面别再给您惹下麻烦。” 祝缨笑道:“能有什么麻烦?咱们都在这儿,就是他们在外面闯荡的底气。” 这话虽然不能算是大包大揽,却也能暂时安抚下这些士绅了。他们终于可以放心地欢迎祝缨了:“咱们都等着您呢。” 祝缨道:“我也很想这儿。” 寒暄几句,祝缨又对人群手,对围观她的普通百姓说:“等我回来看大伙儿啊!” 口气之熟,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百姓只要吃饭穿衣,并不关心什么“仕途”,他们只根据经验,知道祝缨出现,大家能过得好一些就够了。年长者抹泪,青年人含笑,幼童好奇,都围随着,看着祝缨一行人穿过吉安府,往山中去。 ………… 徐知府也不离开,一路送行。 祝缨笑问:“府中无事?” 徐知府苦哈哈地:“您何苦打趣我呢?我得护送您安全进山呐。” 祝缨道:“那就来呀,换我招待你,庞司马?一同?” 庞司马指指自己的鼻尖:“您也知道我么?” 祝缨忍不住笑了:“对。你们两个,还是留一个看家的好。没监视我,会被斥责,不办好公务就不会了?” “是是。”他们连声说,很快分工完了,徐知府跟着,庞司马回家。 祝缨一行这才又继续前行。 因徐知府还跟着,祝缨不便多言,只对山雀岳父等人说:“到我那儿吧,我请客,有好酒。也要同大家伙儿好好聊一聊。” 山雀岳父豪气地一挥手:“那我就不客气啦!”祝缨是女人,瞒着大伙儿,这不厚道。但是呢,只要跟朝廷不对付,他就要帮帮场子。 庞司马抓紧机会把徐知府拉到一边:“您真要进山?” “送到州界,”徐知府说,“进什么进?地方官员不能擅离职守的!” 庞司马道:“高啊!” 一个月前他们就接到了快马急递过来的指令——暗中留意梧州,尤其是查探祝缨的踪迹,如果能够将祝缨的父母“请”下山来奉养,那是最好的。 这个指令就差明着说在针对祝缨了。 官员们接到消息的时候非常的不解,祝缨好好的,可谓大家在朝廷中的靠山,这是要做什么? 用力瞅,才从字里行间读出了一点讯息——等等!她是个女的?!!!还从大理寺狱里离奇消失了? 官员们一阵怕恐,想执行,又不太敢。朝廷和祝缨,哪一方他们都不敢得罪。论起来,梧州更近,危险更大。二人派了信使往别业送了个请帖,请祝大与张仙姑下山赴宴,说是得了几样珍味。 不如所料地,被山上婉拒了,说是老人家身体不好,不宜挪动。 这样的拒绝让徐知府很开心,他火速写了公文递交朝廷——二老病了,在山中静养,不宜挪动。请不动。至于山中,没有听到有关祝缨的消息。 接着,他们又有些不安地等着下一个指令。 朝廷新的新令下来之前,徐知府却指到了一个让他想哭的消息——邸报上说,朝廷敕祝缨为“祝县”的县令了。祝县属梧州,祝缨成他邻居了。徐知府派人送信,想请祝缨见一面,别业里却说,长途回来,要休息。休息好了再见。 徐知府也不敢强求,祝缨在大梧州这一片的声望无人能及,仿佛是个传说一般。徐知府虽然不愿意承认,也无法反驳这种名声有一部分是他贡献的——你比不上前任,就越发衬得前任好了。 徐知府与庞司马早就商议过了,对祝缨,“敬鬼神而远之”。他们不是很看得惯本地一些风俗,但是也发现了本地人不好惹,彼此相敬如宾地过。吉远府不算穷地方了,油水够,留着命攒点家产不好么? 哪知前两天,山里的头人们集体出动了!每人带几十上百号的土兵,把徐知府吓了个半死,忙也让府里的衙役、白直之类准备起来。又埋怨朝廷——怎么不调点兵马帮忙呢? 他自己去找当地的校尉,校尉却死活不肯同意:“我可没接到将令啊!” 徐知府这一天,提心吊胆,直到祝缨慈祥地同意他一路跟到山□□差。 ………… 徐知府恨不得一眨眼,祝缨就过了州界,他也就有了理由可以回去复命了。 谁料整个吉远府知道祝缨回来了,再没人问她是男是女之类,反正,看着人还是那个人就行了!好些人哭着跟着她往山里走,这一路就没办法走快。 这还是在祝缨有意加快速度的前提下。 祝缨这次是从阿苏县路过,因为听说苏鸣鸾的母亲病重,她要顺路去探望一下。也因此,需要经过福禄县。 当天晚上,满天星子,祝缨到了福禄县。福禄县准备好了清风楼,当地酒宴也摆上了,屋子也收拾好了,苦留祝缨住一晚。 祝缨也答允了。 徐知府便也陪着,他不住清风楼,却占了县衙,县令只好自己去住书房。倒霉的县令也是新来没两年,垂拱得紧。 清风楼里,士绅父老同祝缨说着话,大家叙旧。祝缨还记得县中所有的士绅,还指着张翁说:“令郎现在京中,我来的时候他还很好。” 话匣子说开了,士绅们也就敢说话了。开口的是顾同的爹,顾翁老迈,也是不宜挪动,于是由他作为代表过来。 当爹的惦记儿子,又因在福禄县,与祝缨更加亲近,便问出了一个问题:“您……怎么就想着使这个法子回来了呢?先前咱们有眼无珠,竟不识您的真身。” 祝缨随口胡扯:“我前头两个哥哥都死了,生下我来怕养不活,就假充男孩儿。” 顾同他爹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然后突然醒悟,这不就是“生了儿子怕养不大,假充女孩儿”的变本么? 不过,只有男充女养大的,怎么还有女充男这个说法?而且,不是哥哥死了么?你还敢充男孩儿? 一旁许多人已经听明白了,看得祝缨的目光也多了一点同情。这个话题就此略过。 祝缨对士绅们说:“以后,大家又能长久相处了。来日方长。你们的儿子们,仕途也还很长,你们且看就是了。我说过的话,都会应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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