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人毛病不少,最大的一个毛病就是喜欢擅作主张,个个喜欢指手划脚,都有无数的计划想指挥太子。 冼敬不敢造次,道:“是。” 太子道:“但愿,这一次能够平安度过。” 冼敬道:“殿下又无过错,怎么会有意外呢?” 太子心道,谁知道陛下会不会…… 令太子没有想到的是,皇帝暂时被穆皇后安抚住了,出事的是在前朝——皇帝没有发难,御史发难了。 有御史参安仁公主目无法纪,强行买良为贱,又有种种不法事。以为太子妃祈福为由,强行贱买民宅以建佛寺。句句不提东宫,却句句绕不开太子妃。 朝上,有了一丝躁动。 第400章 简单 皇帝身体不好的时候,围绕着太子出一些事情,太过平常。 大臣们渐次知道了姚臻做了什么,心中固有担忧,却也还算镇定。每逢遇到这样的事情,大臣们的应对也是有套路的。第一步,大部分人是要先为太子说点好话,再视情况的发展而定。 当然,也有一些本不得志的人,会趁机投机。投太子是投,投废太子也是投。 但总体而言,一切都还是没有超出常识的。 朝上的躁动来自于姚臻。 皇帝虽然说没了姚臻吏部还是照样转,实际则不然。已经是秋天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一年一度的考核又要开始了!这种每年的考核,是以户部核算钱粮之类为基准,但是其结果吏部必然记录,以做每三年一轮的考核的“平时成绩”。 当然,吏部并不总是有尚书的。这个时候,如果侍郎顶用,只要有一个人能主持大局,也是可以的。 然而,穆成周他是真的不行。 才小个半月,窦朋便忍不住找到了正在休养的皇帝。 穆皇后坐在皇帝的病榻前,旁边一个张婕妤将药碗放下,避到了屏风后面。 皇帝道:“来得正好,册封恭安公主的使者,你看哪个更合适呀?” 窦朋道:“杨静吧。” 皇帝笑道:“不错!极好。” 杨静长得也好看,地位也不低。 窦朋又看了穆皇后一眼,不客气地说:“陛下,陛下的事说完了,该说臣的事了吧?” “?” 窦朋毫不客气地向皇帝参了穆成周一本:“穆成周辜负圣恩,自掌吏部以来,贿赂公行,任人唯亲。与李丞相屡次相争。请黜其职!若陛下体念贵戚,可高其爵、厚其禄,不令视事。以免陷其于泥沼。” 穆皇后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她忍住了。娘家兄弟不争气这事儿,她是知道的,但是,你不让他做点事,他怎么能够锻炼得出来呢? 皇帝道:“穆成周如此令丞相不满么?” 窦朋道:“非是令臣不满,是他令国法不满!”窦朋有备而来,列举了穆成周一系统的错事。譬如,某官员是因为冤杀无辜者被降的职,因为给穆成周送了礼,穆成周马上给他调了个地方又升回去了。 再譬如,某官员隐瞒灾情,仍然如数征收赋税以换取自身的前程,致使境内百姓无法生活、纷纷逃亡。户口数的减少,是不称职的一大体现,穆成周仍然不追责……等等。 穆皇后的脸色变得很差。 窦朋却不慌不忙地又说了另一番话出来:“乃至于收受贿赂,安插常永安入东宫。” 皇帝问道:“常永安是谁?” “齐王母舅张某外室之侄。” 穆皇后惊道:“什么?!” 窦朋道:“除常永安外,还有关某、董某等,皆使渗入东宫。” 兄弟与儿子,穆皇后不必权衡便很快有了想法,道:“陛下,在家为舅甥,在朝为君臣!东宫是陛下的儿子,是储君,不能让穆成周随意摆弄。” 皇帝点了点头,问窦朋:“卿以为,何人可担吏部之任?李丞相可以吗?” 李丞相懂个屁! 窦朋道:“政事堂的事务已经很多了,臣解户部兼职正因如此。若李丞相负担太重,恐怕他不能兼顾,两样都做不好。臣以为,陛下不妨召施相公询问。” 皇帝对施鲲印象颇佳,道:“也好。” 施鲲正在家中数池塘边扶杖观鱼,他的内心也不平静,一面庆幸自己跑得真快,一面又忧心这朝廷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窦朋在干嘛?!!! 听到皇帝征召,也顾不得避世,匆匆入见。 …… 施鲲是休致的丞相,皇帝给了他优待。人入宫门,便有内侍来传旨意:许施鲲乘辇入见。 施鲲谦辞数次,拜谢,被两个健壮的宦官给抬到了大殿。 大殿前,施鲲拄着杖往内走,他走得很慢,打着腹稿,一会儿要怎么为皇帝给太子说话。太子虽然资质也是寻常,但是比皇帝还是要强一些的。施鲲看得出来,皇帝开始准备后事了,所以他愿意容忍皇帝的胡闹。 人到了年纪,就是要为子女考虑,所以修王府、封公主之类,施鲲觉得很正常。同时,警惕一下太子,也是正常的。但是皇帝也没有对太子做什么,吏部侍郎还是太子母舅。皇帝也没到发疯。 至于李丞相之类,等到太子登基了,给李丞相扔去挖坟。到时候郑熹也回归了,再拔擢新相。又是新朝新气象了。 保住太子,保证国家不发生内乱是眼前第一要务! 这些都是施鲲这几日所思,站到皇帝面前时,他已想好了怎么说了。 施鲲往下一拜,皇帝道:“杜世恩,快扶起来。” 施鲲往皇帝身上看一眼,口气惊讶:“陛下怎么这样了?憔悴了许多!还请为天下保重。” 皇帝道:“老喽!” 两人寒暄几句,皇帝进入正题,问道:“卿以为,穆成周做吏部侍郎,如何?” 施鲲道:“他?天真烂漫,容易把事情想简单。” “就是不太合适。” 施鲲道:“得有人领着他,慢慢教。” 皇帝道:“可惜,现在没这个功夫啦!老相公,如今我该怎么办呢?” 施鲲道:“臣已经休致啦,精神也不如前了。陛下垂问,臣倒有一策——再补几个能干的,不就成了么?” “怎么说?” 施鲲道:“陛下莫急,郑熹再几个月就出孝了,他回到政事堂之后,能分担窦、李二人之责,这是将来不用急。” 皇帝点点头,他还是比较信任郑熹的。 施鲲又说:“若说眼下,那就给政事堂再添一个人嘛!” “添谁好呢?” 施鲲正直地道:“臣以为,京兆尹陈萌年富力强,又是丞相之子,可堪此任。” “他……才任京兆没多久吧?京兆府也不能没有人管呀!祝缨管京兆倒好,可是户部也离不开他。”皇帝很忧郁,他看中的人什么都好,就是可惜没有分-身-术! “祝缨年轻,”施鲲也有点遗憾,“眼下也没有人比他更能管好户部啦!否则,他调任吏部也是使得的。至于京兆,臣请陛下一定要慎重!能力与忠诚,缺一不可。京城多贵戚,京兆尹一旦松懈,必致大乱。” 皇帝沉吟良久,问道:“卿的儿子,可以吗?” “臣有四子,长子、幼子在京,其余两人在外。幼子季行资历浅薄,才任大理寺少卿,恐难胜任。长子现任工部,堪堪可用。若蒙陛下垂青,臣必督促他忠君爱民,不负圣恩。” ……—— 陈萌人在家中坐,丞相天上来。 施鲲没有提前通知他有这个事儿,是皇帝先派人知会他的。 当时,陈萌正在家中招待祝缨。 刺史们快进京了,二人都有几个同乡今年要来,两人约着要怎么与同乡好好聚一聚,商议一下接下来的攻守同盟。 陈萌道:“对了,老吴他们之外,今年大郎也要来!” “哦?”祝缨感兴趣地说,“他亲自来?是不是盐州有什么事,需要斡旋?” 陈放与江政两个人去的是盐州,今年谁来都行,只要轮流排序。不过一般而言,难道不是刺史先到? 陈萌道:“我看也是!这哪是派他去盐州?竟是把咱们半颗心放到盐州了。” “他们干得倒还不错,我看倒是有可取之处。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关于兼并的。” “怎么说?”陈萌很感兴趣地问。 祝缨道:“兼并下去必生事端,只好先试一试——禁止买卖,当然,不是全停了,细则还是要看的。单以之前某一年为准,在此年之前的,不许买卖。新开垦的荒地,可以买卖。” 陈萌道:“只怕难。你只要留一道缝儿,他们能给你撬成个大洞。禁止交易,倒也可以一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不知道,就这京兆,前头把地给分了,后头他们又要抢百姓的产业!又以贵戚最是肆无忌惮。不如给他们定死了!” “只怕难,陛下、执政,都还没有这样的威望敢下这个决心。这边奏本上去,那边贵戚们就能到陛下面前哭诉。”祝缨说。 “他们占的便宜还不够吗?”陈萌道,“最讨厌是安仁公主,平素陛下多有赏赐,犹不知足!她怎么就这么能惹祸?!我才查过她的!她如何又以能弄出事来?还叫人拿住了把柄?” 祝缨道:“她就是根狼牙棒,全身上下冒出把柄来。她被参,不是奇事,还得看陛下怎么处置她,东宫又怎么应对。东宫如果知机,就该主动请压制公主。” 这个时候,安仁公主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一件很讨厌的事情了。她常年被参,宗室、贵戚也都经常被参,不能被当做一个风向标。甚至东宫也不能说,参安仁公主就是对东宫不敬。 陈萌道:“烦死了!我管她奇不奇,我接着查她去!骆晟是干什么吃的?就这一个娘,居然劝不住!” 祝缨道:“他要能管得住安仁,就不是他了。” “只是可惜了太子妃。”陈萌嘀咕道。 祝缨道:“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那是未来的国母,怎么能不关心呢?唉,中宫要是能管一管穆家就好了。” 祝缨道:“她会管的。” “你知道什么?” 祝缨道:“穆成周,头上顶的不是脑子,是胆子。他收了钱,什么都能干,我呢,刚好知道一些事儿。窦相公正发愁,我就告诉他了。只要中宫的心中,儿子比兄弟重要,她就不会再回护了。中宫说话,陛下和太子都能听进去一些。” 陈萌吃惊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陛下骂姚臻的话,味儿不太对。” 陈萌道:“不错……如果中宫不理会,那咱们也不用为她操这个心了。她母子失和,可不关咱们的事。” 祝缨刚要接话,宫中消息来了——让陈萌准备准备,拜相。 陈家上下一阵狂喜! 来使也看到了祝缨,又向祝缨问好。祝缨笑道:“那可真不错,对了……京兆,会是谁?” 使者也不隐瞒她,见陈萌也看过来,使者笑道:“陛下召见了施相公,施相公举荐了京兆……陈相公……”将宫中的事都说了。 陈萌进政事堂,排名最末,但是他又暂时与李丞相一起兼管吏部。施鲲的长子成为新任的京兆。除此之外,空出来的工部归了鲁太常。这一番调动,施鲲一个在一旁看戏的大获全胜。 陈夫人准备着给使者的红包,还要准备陈萌拜相的庆祝活动。 祝缨对陈萌道一声:“恭喜。”心头更多的是感慨,姜还是老的辣,施鲲一出手,竟把原本乱七八糟的局面又重新拉回了秩序之中。当然,这也是因为施鲲经营数十载,手上有人,儿子还算顶用。 祝缨打定了主意,今年要再多多提携南士。 陈萌拜相,兼管吏部,这意味着自己在吏部有人了,接下来的许多事情比姚臻在时更方便了。 “结党营私”竟是如此的容易!无论是提拔同乡,还是栽培南士,她与陈萌做起来都会便捷许多。 争权夺利竟是这么的简单易行! 相较而言,为民请命是这般的艰难。而她想要做的以真身堂堂正正做官,竟比“给百姓一条活路”还难。 陈萌脸上的笑没有断过,送走了使者,对祝缨道:“我要具本谢恩,你……” 祝缨道:“我就不打扰了,你什么时候开宴,我什么时候过来吃酒。” “好!” “京兆的交割,你可别忘了。” “忘不了!” 祝缨笑笑,眼见陈萌交割完了京兆的事宜,又操办拜相的事情。这件事情很紧急,因为窦朋催着,必要在刺史抵京前让陈萌能够上手。多少年了,窦朋终于找到了一个年富力强、做事有经验的“后辈”了! 窦朋长长出了一口气。 …… 陈萌初入政事堂,第一天,站在政事堂里,面无喜色。 窦朋与李丞相见他这般,都暗中赞叹:喜怒不形于色,是有些丞相气度的。 陈萌的目光划过政事堂,他的父亲曾经在这里秉政二十年,位极人臣。他少时被放逐回乡时曾发过狠:终有一天,我要回京,要将官做得比你还高,要为我娘争一口气,要…… 可他父亲已经是丞相了! 如何能高过他? 事实上,父亲的本领也强过他。 后来返京,渐渐认清了自己,再不敢想象自己 我做丞相,这朝廷,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陈萌心中嘀咕一声。 窦朋咳嗽一声:“来吧!” 忙碌的生活,开始了!新人报到,总是免不得被支使的命运,哪怕是来做丞相的,谁叫他是个新丞相呢? 他还又兼着一个吏部,之前,李丞相与穆成周又各有计划,将吏部弄得一团乱麻,这也是要理的。 一气忙了七天,陈萌才对接下来要做什么有了个大概的计划。 然而,不等他动手,祝缨便又找上了门。 这是自己人,陈萌在自己家里单独与祝缨会面:“我快累死了!你有事,只管对我讲,但有一条——你得想好要怎么做,你说,我做,你让我省省脑子。” 这是一种信任。 祝缨道:“是有一件事。” “什么?” “我自返京,不敢入花街。” 陈萌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低声道:“你心里还是过不去那道坎儿。” “你也没过去呀,”祝缨说,“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了,我想奏上一本,请废除官-妓。” 陈萌大惊:“你是这样想的吗?这……如何使得?” 祝缨道:“我知道,官妓一是惩罚,二也关乎税收,三是良贱。惩罚,不该往下三路上招呼。煌煌天-朝,□□里找威严,可耻可笑。” “这尊卑贵贱……” 祝缨道:“又不是要将所有奴婢都释放了,那个如今也办不得。只是,朝廷不该干着老鸨的勾当。哪怕是反贼家眷,贬做奴婢,那也就够了。” “只怕不能取缔娼-妓。” “我的意思是,一朝入娼门,还要官府一纸文书才能释放。这……无处可逃。不应该的。” 陈萌咬了咬牙:“现在有的,还有……户籍……” “你也在地方上做事的,这难道很麻烦么?吐故不纳新,不用多久就能渐渐消弥了。 至于税收,总有别的营生。官-妓没有了,私-娼恐怕也是不能禁绝的,对吧?咱们都知道,奴婢可以放良,可实际上呢?有多少奴婢能够有这样的幸运? 然而,只要不是官奴婢在册的,生活总能更有一些盼头。 因为是你,我才说这许多的。这一本,我是一定会上的,只求在议事的时候,你莫要反对。” 陈萌道:“这是积德行善的事。不过,我看你还是等等,这样的事情,有一个事由会更容易些。譬如……新君登基。” 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几乎是气音。 祝缨笑了:“那要到什么时候?他要总是不死,我总不能现把他给sha……” “唉唉唉唉!”陈萌有些惊慌地拦住了这个危险的话题,“怎能为了妓女开这样的玩笑?出了我这门,万不可如此不谨慎!” 祝缨从善如流:“现在先说一次,不行就到你说的那个机会再提一次。” 陈萌道:“究竟如何做,恐怕还需要斟酌。” 祝缨道:“可以多设几种方法,或以年龄为限,譬如三十以上,立时免除。三十以下,听以钱赎买。至于各地反应,对他们的赋税是有些影响,可是呀,你信不信,没有官-妓,他们会在私-娼身上接着收税?趁现在,他们得向咱们交功课,钱粮卡在我手里,政绩考核卡在你手里。总得干得儿人事。” 陈萌缓缓地点了点头:“你的心肠总是慈悲的。” 祝缨笑笑:“世事太简单,不过是给自己找点儿难事做做,打发时间罢了。” 总不能一直干着最简单利己的争权夺利,一面告诉自己“我得权倾天下,才有闲情干点人事”吧? 难道要让她继续看着把她当好人的女孩子开开心心坐上她雇的车去花街? 第401章 容易 陈萌并不反对取消官妓,祝缨看得出来,他只是对要不要马上实行还有犹豫。眼下朝廷上的麻烦事够多了,最大的一个就是皇帝,陈萌一个新丞相,谨慎一点也是正常的。 祝缨又给他添了一把柴:“这难道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么?” 陈萌道:“那倒不是!我想,除了你,也没人在这个时候提这个吧?” 祝缨笑笑:“这不正好?一件不那么重要,又会牵动到各地的事,拿来试一试他们。” 陈萌问道:“试什么?” “试一试,一件没那么重要的事,谁会反对。怎么反对。试一试各地方官会不会执行,怎么执行。难道要拿‘立时禁绝买卖田产’来试?还是,你想大动兵制来试?”祝缨轻笑一声。 陈萌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新官上任,聪明人第一步不是烧火,而是试探。陈萌一个新丞相,也得试一试水不是?陈萌这阵子还要装成个新媳妇模样,心里也已经在打主意了,只是一时还没选定要拿什么试探。他原本的计划,是用吏部试一试,清理一下吏部之前的乱相。但那个度不太好拿捏。 祝缨道:“前阵子朝上混乱得很,什么这个党、那个党的,明是大政之争,实是各家争利。谁是谁的人,谁偏向谁,你在家中静观三年也看得差不多了吧?这是情世故。做丞相,除了这些,总要在史书上留下点儿什么吧?要做些大事,必要把这朝廷上下理顺了,对不对?” 她抛出了一个让陈萌无法抗拒的诱饵——立功。 做丞相,就两件事,一是协调各方利益,人际关系,维系一个平衡,二就是办一件能够写进史书被称为“贤相”的事,可以广泛地称之为进取。 第一件事,陈萌家学渊源,要办第二件事,陈萌就得能支使得动上下。 陈萌搓了搓手,低声道:“我也是有些想法的,但又怕办成王相公那个结果。他的心是好的,可真做起来,你看。也要有个明君撑腰呀。” “哪怕不是做大事,做小事就离得开这上下官员了么?” 陈萌认真地想了一下,道:“好!就这么定了!” 两人很快商定了步骤,由祝缨先提出来,试探一下上下的反应,这一步应该有人反对。这个时候,再由陈萌出面看反应。 次日,祝缨便奏上一本,请废官妓。 陈萌看到奏本的时候,很怀疑祝缨为这件事准备了很久。祝缨的奏本计划非常的成熟,立场坚定,是一定要废,但是具体的步骤却很踏实,逐步、分批次地进行。 皇帝现在并不关心什么妓不妓的,窦朋问了税收,李丞相则认为拿这事儿到朝上讨论面子上不太好看、不想讨厌。 当然也有反对的,其一就是税的问题,其二则是“尊卑贵贱”之类,此外又有“安置”等问题。 皇帝嫌烦,只说:“你们议来。”又重新问起温岳所练新军的情况了。 温岳上前道:“日夜操练,不敢懈怠。” 皇帝的面色方才一缓。 祝缨除开这一本,还要奏明给公主、永王开府准备的财物已经就位。皇帝脸上更带了点笑影:“很好。” 他的心里盘算着,就在今年冬天把这两件事给办完,刚好,各地刺史进京,也会给他的儿子再随份厚礼。如此一来,户部、内库少拨的那一部分也算能补齐了。 皇帝这里算盘打得噼啪响,大臣们的心情也还不错。自陈萌拜相之后,整个朝廷的秩序渐渐好了下来。陈萌本人能力或许不是顶好,但是走了穆成周,吏部顿时清爽了起来。吏部一顺,官员们心里有了个准谱,做事也就有章法了。 此时,郑熹还没有回来,冼敬还守在东宫。陈萌是个对双方都不怵的人,与窦朋一道,竟将局势稳了下来。 只是祝缨的奏本,还是被讨论了几天,因为要试探的除了态度,还有“能力”。陈萌没有拖到大量的刺史进京参与讨论,人多嘴杂,而是比较早地表明了立场。 他在朝上公然支持了祝缨,讨论的风向就开始变了。 这其中又涉及到礼部、太常等处,鲁太常对祝缨在福禄县所作所为略有耳闻。想她向来就是这个作派,他只要太常所需相关舞乐不受影响,并不明着反对。礼部见状,也捏着鼻子同意了。 祝缨与陈萌抢在刺史进京之前,撺掇着皇帝将旨意给下了。 具体的执行,便是照着祝缨的条陈来的。刺史们才进京,有人往花街一钻,才发现变天了——有两位色艺双绝的已经消失了。 祝缨一身青衫,抱着一把长刀,缓步走在沿岸上。这里,她有好些年没有来过了,小江的“道观”还在,只是已然易主。花街上的大部分人,更换得总是很快的。二十年前的旧面孔已消失得差不多了,一部分凋零在壮年,一部分远走他乡,能顺便逃离的少之又少。 “道观”里如今还住着几位“道姑”,她们没有度牒,平素做道士的打扮。 道观的门常开着,里面有细乐声传出来。 祝缨路过,门口一个童子用脆脆的声音问:“施主,进来吃茶吗?” 祝缨看了他一眼,他堆出一个笑来,祝缨别过了头去。小童子有些泄气,嘀咕了一声。祝缨没理会这个小孩子,依旧往前,走过一口水井,井台比之前显得更旧了,也没有人给重换个新的。 一些旧院子更旧了,但也有两处翻新的。走过一道桥,药铺还在。 祝缨叹了口气,走不两步,胡师姐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大人!原来您在这里,倒叫咱们一通好找。” 祝缨问道:“怎么?” “府里来客人了。您吩咐过的,要是来了要紧客人就出来寻您。” 一个路过的粗糙婆子挽一只竹篮,路过两人,嘀咕一声:“又一个大人哩!”花街,最不缺的就是郎君官人,到这时节,大人也多了起来了。 她又看了一眼这两人,忽然疑惑了起来,将眼睛往祝缨脸上瞧了又瞧,祝缨回看了她一眼。婆子低头沉思,忽然加快了脚步,跑不几步扯住一个熟人:“哎,你看!上回说的好带侍女执刀出行的,是不是就是祝大人?” 祝缨这样的,在京城不显,但是她的女侍们在京城的名气比她大,这也成为了她的一个标志了。 带女侍出行不算罕见,然而富贵人家,女侍若着男装多半是随家中女主人出行,随男主人出行的几乎没有。即使有,也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祝缨的女侍完全不同,她给女侍们不错的待遇,衣服也好、装饰也好。 但她的女侍都不漂亮,精明干练,大多沉默寡言。等闲也不与人起争执,但遇到事情的时候,刀拔得比男人还要快三分。 这样的一群人,想不独特都难,因而也成为京城的一抹特殊的颜色。 祝缨自己到花街,人们多半不认得,胡师姐带人找过来,婆子就怀疑上了。 祝缨的耳朵动了动,快走几步,胡师姐忙跟了上来。 转过一道弯,便又是另一番世界了。 ……—— 祝缨回到府中,来拜访的刺史已经放下名帖和礼物、约了明天晚上再过来。 赵苏与赵振、苏喆、林风等都在府里,听闻祝缨回府,一齐迎了出来,看到祝缨这一身打扮也都微惊:“您……” 祝缨如今的身份已经很难有机会再扮嫩逛街了,乍一看,都以为她又有什么主意了。 祝缨道:“怎么都在这里了?”林风、苏喆的事儿因为朝廷人员的变动被耽误了,他们俩在府里还罢了,赵苏与赵振,虽然是休沐日,但是应该也有自己的事才对。 赵苏道:“这几日,又有同乡来了。” “卓珏呢?”祝缨问。 赵振道:“他叔叔也来了,他正在驿馆里陪着说话。咱们就过来,请示一下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做。” 祝缨一挑眉:“进来说。” 一行人到了厅里坐下,赵苏先说:“义父,朝中才略稳下来,可是郑相公也快回来了,陛下又常不豫。这安稳恐怕只是暂时的,不用多久必有一乱的。咱们是不是趁着陈相公管吏部的机会,再多做些准备?” 祝缨问道:“你觉得该怎么准备?” 在祝缨面前,这些人说话都是很直接的,赵苏道:“当然是要多荐贤才,否则,郑、冼一争,又是一通乱斗,党争一起,能好好说人话的人都没有了。” 赵振道:“可是,咱们认得的同乡,有些本领的都已勉强得用了。剩下些无能之辈……”他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了。 苏喆想了一下,轻声道:“只要别太无能,倒也……” 林风道:“那不是滥竽充数吗?那怎么行?给义父做事的人,哪怕是南方人,也得有些本领,至少能‘做事’吧?” 苏喆撇撇嘴:“舅,你要求真高。” 林风狐疑地审视她:“你这话口气不太对!” 赵苏叹了口气:“小妹想得是不错的,只可惜,吏部不在义父手里。” 赵振道:“怎么不错了?” 祝缨露出一个略显诡异的笑来:“忠诚。” 有共同信念的能干之士太难得,一生得几个知己便是大幸。 除此之外,想在朝廷争斗上立足就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一些会围绕在自己周围的人。 怎么选择呢?不能太能干,又不能太废物。“刚刚好”,能办一些事,但是又不足以脱离自己的权势可以独立、可以被其他人看得上。未必与自己利益一致,但若自己不管了,他一定完蛋。只有靠着自己,靠着与他们相似的人抱团才能过上好日子。 这样的人,才会死命维护自己。 瞧,争权夺利,结党营私,真的很容易。 到了那一天,一旦自己完蛋了,这群南士势力将成未成,正在渡劫飞升的当口,是有极大的可能会维护自己的。这跟良心没什么关系,与他们的爵禄、家产、封妻荫子、不被连坐排挤有极大的关系。 自己,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祝缨道:“无能的不能要。至少要脑子清楚才行。弄一个穆成周那样的,连陛下、娘娘都保不住他。” 苏喆大方地道:“是我想岔了。” 祝缨摇了摇头:“也不算错,是要有些挑选,要求不高,但不是没有要求。不必多么精明,但要明白,能听得懂话、能照着吩咐做事才好。” 赵苏道:“这样的人,倒也是有。可是如此一来,难免有与相公们起争竞的一天呀!” 祝缨道:“到那一天,再说。能起争竞,就是有些地方能争得起来。既然能相争,不是被人抬手摁死,还有什么好怕的?” 几人的眉头舒展开来,苏喆笑道:“我是从来不怕的。自从跟随阿翁,我就没有吃过亏呢。” 祝缨道:“既这么说,就更不能让你吃亏啦。你们俩,等我的消息吧。” …… 姚臻至今闭门不出,但他终究在皇帝心头刻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皇帝,比较“关心”东宫,太子心中也小有不安。 祝缨瞧准了机会,照着计划,从与姚臻勾兑,变成了与陈萌勾兑,将二人安排去东宫。太子早些年就知道苏喆,已然习惯了。祝缨在这个时候把“子孙”安排到东宫,于他未曾不是一种表态。 太子欣然接受了。 陈萌却对苏喆一个姑娘家要到东宫做属官有些质疑:“只怕有流言,对她不好。” 祝缨道:“你只管想一想她的来历,甭声张就得。” 陈萌犹豫了一下,道:“她将来就算继承家业,等一下,她年纪不小啦,若是在京城觅一夫婿……” “打住!在这儿给谁家当老婆生孩子,她还怎么回去继承家业?带个赘婿回去吗?我抚养她这么些年,可不是为了给哪个兔崽子养老婆的。要那样,我何苦在她身上花这些功夫?在这儿成了家?她们族里还认她吗?别再推举出来一个不知好歹的来。 胡人虽然暂时平息了,西番仍然蠢蠢欲动,各地又不太平。这个时候,南边不能乱,我的功夫不能白费。” 陈萌道:“当然是天下太平更重要。不过这孩子花儿一样的年纪,未免辛苦呀!就怕误了她。” “误不了,她们族里的风俗本就与中原不同。” 陈萌道:“那成。” “苏喆,是官员。” “当然。” 二人的品级都没跨过五品的坎儿,吏部发个文就给安插进了东宫。 两人都在詹事府里任职,冼敬没有挑剔苏喆,一个“獠女”,以后要回去继承家业的,东宫对她格外的宽容。苏喆不但能在前面走动,有时候还能到后面与太子的妻妾们见个面。 也正是她,在不久后给祝缨带来了一个消息:“永王开府,东宫一家去吃酒,带了大郎过去。不知怎么的受了风,大郎病得重了,御医轮番往东宫去。” 皇帝的一双儿女开府了,永王妃定的是穆成周的女儿,恭安公主的驸马则选了郑熹的次子,新郎比新娘要大上两岁。因郑熹还在孝中,公主成婚的日子定在了来年。 祝缨只奉命往永王府吃了一回席,东宫接下来的事务就不是她所知道的了。 但是听起来,不是什么好消息。 第402章 四十 “阿翁,我装个着急就行了吧?”苏喆没等到祝缨发话,追问了一句。 祝缨点了点头。 苏喆放下心来:“那我想对了,我瞧着整个东宫也不是所有人都着急的。” 祝缨道:“是啊,一个三岁的孩子。宫里的人情味儿,淡。” 苏喆耸耸肩:“太子妃年纪又小,就不像个家的样子,到哪里养出人情味儿来?” 祝缨道:“该慰问太子的时候,还是要说几句关心的话的。” “哎!忘不了!”苏喆快活地答应了。 东宫长子一直养在深宫,外面的人也不曾得见,更无从与他培养什么感情。他又是庶长子,太子妃还年轻,现在把他捧太高,过几年有了嫡子,要怎么平衡?顶好就是“知道有个这么个孩子”,不要多过问。 至于病得重不重,就更不是需要关心的事了。太太关切了也容易引起误会。 祝缨顺口问了一句:“林风呢?” 祝文答道:“还没回来,捎话回来说与东宫的朋友喝酒去,晚饭不回来吃了。” 祝缨问苏喆:“林风常与同僚相聚,怎么不见你到外面玩去?他们排挤你了吗?” 苏喆撇撇嘴,“哼”了一声,道:“切!他们凑在一块儿能干什么好事儿么?喝酒、歌舞,还往花街去跑!就算带我,我也不想去!切!” “林风去花街?我怎么不知道?晴天。” 祝府里叫的晴天就是祝晴天,祝文走出门去,让一个小姑娘去把祝晴天给叫过来。 祝晴天小跑着过来,听到祝缨问她:“林风去花街了?” 祝晴天怔了一下,道:“没听说呀,他不好这个,更喜欢打猎。要是有,怕也是近来别人请他去的。” “回家叫他来见我。” “是。” 苏喆带一点小心地问:“阿翁,他这个……脑子不太好使,不是有意同您作对的。” 苏喆看来,祝缨这边主张废官妓,林风那边去花街,是很不妥当的。她也不是有意告状,说同僚的时候顺嘴秃噜出来了,苏喆心里有些后悔——该打听清楚了再说的。 祝缨道:“这跟脑子没关系,带人去花街的能是什么好人?他也是,没个防备。别人要是有心,这会儿已经给他下套了。去花街是要花钱的,他从哪儿来钱?喝了酒,又未必管得住舌头。” 苏喆认真地说:“那就麻烦了。” “一个赌,一个嫖,沾上了,倾家荡产就在眼前了,”祝缨说,“他要改不了,我只好帮他改了。” 林风还不知道,祝缨有打断他的狗腿的打算,赶在宵禁前回府。祝缨不禁止他们在外面交朋友,但是不能不着家。 林风轻快地跳下了马,喊一声:“我回来啦!”就看到祝彪怪异的目光。 “怎么了?”林风问道。 祝彪道:“您回来了?大人在等您呢。” 林风往掌心呵了两口气,嗅了嗅:“有茶水吗?” 祝彪道:“只有我们自己喝的……” “拿来吧你!”林风从门房抢了茶壶漱了口,努力摆正了自己,去书房见祝缨。 祝缨正在看书,林风屏息凝神:“义父。” 祝缨扫完一页书,将书反扣在桌上,打量着林风。林风整个人都有点凌乱,领口微松,头发也不太紧了。 胡师姐正斜眼看他,林风更害怕了:“义父,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去花街了?” 林风脸上一片惨白:“那个……以前没见过嘛!他们说去见见世面,我、我就去了……” 这还真是的,在林风还很小的时候,梧州在祝缨的手里就没这些了。等他再大一点,就在祝缨身边过了,是没见过。 “现在见过了?” “嗯嗯。” “新鲜吧?” “那个……我不是好色!”林风马上辩解,“就听了一会儿曲,我也不用她们陪我喝酒,都是我自己喝的!” 祝缨歪头看了看他,林风就觉得自己干了错事,究竟错在哪里,他也不知道,但就是错了吧…… 祝缨叹了口气:“外面的诱惑很多,有许多事情,倒是咱们家与外面格格不入了。也是我疏忽了,你们也都长大了,有些事儿,是得给他们再讲讲明白了。人长大了,男欢女爱都是寻常事,但不可以泛滥。” “哎哎!” 祝缨道:“大道理我就不同你讲了,以后这个事情,不要干。” “是。”林风老实答应了。 “去休息吧。” “哎。” 这个事儿,祝缨也不知道要怎么教他,讲道理?有什么好讲的?君子要洁身自好?她这儿不能养君子。 道儿她划下了,他守规矩,祝缨就还像之前一样栽培他,否则,自己也只好将他放弃,再换一个人来了。算起来,郎锟铻的儿子郎睿,也该长个差不多,离开父母不会很容易就死了。 不过倒提醒了祝缨,林风也二十好几了,该写封信给他亲爹问一下,山雀岳父家对林风的婚事有什么安排了。 跟在她身边的人,要么不结婚,要么结婚晚,细细一数,连随从年纪都不小了,这在眼前已经是一个大问题了。 祝缨又扯过了信笺,给山雀岳父写了封信。 接着,祝缨叫过祝文和祝银两个人,问他们二人,府中男女,可有愿意婚配,且有计划成立家庭的。如果有,可以报给她,她给他们主持婚礼。 二人露出一点放心的样子来,他们跟在祝缨身边,却依旧保持着一些山中特色。即,婚配与山外人不太一样。一是“男女自相婚配,父母不禁”,二是“听主人的话”。 虽然祝缨废除了他们的奴隶身份,在习惯上,已经入了祝府的人,还是认为要听一听主人的话。 即使是在京城,府中随从、仆人的婚配,也是要请示主人的。祝缨一直不说,他们也就一直觉得是不是不合适? 现在祝缨终于问了,他们便也不认为之前是祝缨没留意,而是现在才到时候。 祝银一个姑娘,倒没太向往婚姻,跟在祝缨身边的女子从不恨嫁。祝银道:“我问问她们去。” 反而是祝文说:“当然都是很想有个家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求得到。” 祝缨道:“只要两个人都愿意。” 祝银小心地又追问了一句:“还没想成家的,能不用成家么?” 祝缨道:“当然啦。强扭的瓜不甜。” 祝银彻底放下心来,道:“好嘞!” 祝缨琢磨着得为这件事单拨出一笔钱来,这对现在的祝缨而言,只是一笔小钱。钱不是问题,但她的心里不由觉得紧迫——随从都要成家了,这座府邸在京城越来越庞大臃肿,脱身的时候恐怕不易。 是时候再调整一下府里的人员了。 操心完了随从,又要操心郑家明年娶媳妇儿。郑熹还没出孝,但是暗中已经开始筹办恭安公主的婚事了。本来,恭安公主开府的待遇是比明义公主稍次一些的,原因祝缨都找好了。驸马一定,便有公主家令等人找上祝缨。 这一日,祝缨才应付完刺史们,恭安公主府的家令便投了帖子来求见。 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端正男子,一派恭敬。见了祝缨之后先恭维一番:“尚书为国操劳,实是我辈楷模。小子冒昧打扰,万分抱歉。只是小子忝为公主家令,事关公主,不敢不言。” 祝缨道:“有什么事?只管说。” 家令道:“却才安排府里,见后面屋舍狭窄、花园局促,恐不衬公主驸马的身份。小子有心自行扩建,无奈拆移邻居的费用有些超了。公主新开府,无有积蓄。不扩建,委实寒酸,失了天家脸面。” 恭安公主的驸马,是郑熹的儿子。 祝缨道:“你把账目列出来吧。” “已经带来了。”家令微笑着说。 祝缨看祝文接了账目,道:“我抽空看一看,你等答复吧。” “那小子就等大人的好消息了。” 祝缨将这一份账目一看,花账上开的,他居然开得很克制,只比市价多要了五成,比那等虚报一倍的算好的了。 祝缨面无表情,恭安公主的给了,永王呢?区别对待恐怕是不行的,就是也得给。她白跟皇帝讨价还价这么久了! 不给行不行呢?郑熹如果现在正在政事堂,或许可以,但他守孝在家,就绝不可以克扣。 如此一来,两府的补贴就都得给!祝缨只得从预算里再挪出一笔来,连同永王府有可能的费用,都给准备好了。 这件事她甚至不能对任何人抱怨,郑熹于她算是有“知遇之恩”的。她从来走的都不是“铁面无私”的路子,她一向是体贴的,是不能“忘本”的。 ………… 祝缨也没怎么见过恭安公主,对这位公主也无甚敬意,按部就班地给她拨了钱。拨钱,还不能声张,只能悄悄地给。 别人不知,家令又特意跑到祝府里来道谢:“大人解了小子的困厄。” 祝缨道:“用心做事,将来照顾好公主、驸马的起居。” “是。” 家令满意地走了,他是不会管祝缨要如何平账的。 祝缨不但要平户部的账,还要给郑家尚主送礼。婚礼是在次年,但郑家的准备,从现在就已经开始了。郑府这样的人家,自己有家底,祝缨主要是送钱,一共送出了两笔钱,郑熹都让岳妙君收下了。 此时的郑熹,人逢喜事,显得年轻了不少,对祝缨道:“到年末了,户部正忙,你有事,不必每每亲自过来。” 祝缨道:“左右不过是那些事,也是做惯了的。今天是有件事,须得提醒一下。” 郑熹问是何事。 祝缨道:“二郎尚主,公主府不比自己家,心里得有个数别被下面的人欺瞒了。驸马在公主府里本就有些尴尬,得多用心。” 郑熹问道:“难道你听说了些什么不成?” 祝缨道:“也不是别的,公主的家令,得留意。他给我报的账可不太老实。您的面子上,我只当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这个时候我不想生事。 将来二郎自己过活,可别让人打着他的旗号、他还不知道,白白当了冤大头。他要是知道呢,自己好安排,知道自己的面子用在了哪里。” 郑熹不置可否。 祝缨道:“安仁公主为东宫惹了多少非议,她老人家如今这副脾气,也不是一天养成的。丈夫、儿子都是好性子,给她惯的。把亲娘孝顺成这般行事,骆晟挨骂,就是活该了。” 郑熹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祝缨道:“随口一说。反正花的是朝廷的钱,又不用我自掏腰包。钱是朝廷的,事儿是自己的。” 郑熹又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东宫如何?” 祝缨道:“这您还不知道么?还是那样,据我看是坏不了事的。殿下倒还坐得住,没怎么听冼敬折腾。” 郑熹道:“听说东宫大郎不太好。” “小孩子,是容易生病的,听说已经痊愈了。” 郑熹道:“是吗?我怎么听说,烧傻了?” “啊?” 郑熹诧异地问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郑熹这才缓缓地说:“这是常有的,小孩子烧得厉害,退烧不及时,脑子就要烧坏掉了。大郎,本都已经会说话了,也认得人,能背几首诗。这次病了之后,就全不似那般模样了。” 祝缨道:“那不妨再多看几年,现在还小,聪敏愚笨都看不大出来。便是看出来了,也没什么,太子妃还年轻。” 郑熹道:“是啊!” 祝缨忽然笑道:“您这是怎么了?还有几个月,您回来,再操心也来得及。” 郑熹自嘲地笑了笑,道:“日子越近,竟越发毛躁起来了。” “政事堂如今拢共两个半人,手脚都不利索。大伙儿都等您回来呢。” 郑熹道:“未必!冼敬就不想我回去。” “那也由不得他。” 郑熹笑了。 …………— 与郑熹聊过之后,祝缨也没将东宫大郎放到心上,户部许多事要忙。又要与刺史们周旋,过了年,正月里是她四十岁生日,赵苏等人又要给她祝寿。 四十岁的生日是不能不做的,知道的人都过来吃寿酒。郑熹、陈萌等人都来了,热热闹闹。 陈萌的儿子陈放还没有回盐州,被陈萌扔到了府门口帮着苏喆等人迎宾。 陈放穿得像个红包,一眼看过去十分的喜庆。他站在府门口,远远地望见一队人横冲直撞过来,将路上的行人撞得东倒西歪。 陈放不由皱眉:“谁这么大胆子?” 今天过来的人,非富即贵,三个丞相来了俩,哪怕不看祝缨的面子,看客人的面子也不该如此无礼的。 他板着脸步下了台阶,忽然脸色微变——他认出了来人的服色,是宫中来人! 须臾,来人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一个旧相识,当年大家都在先帝面前当亲卫的。 来人扑到他的面前,快速地说道:“快!出事了,带我去见祝尚书!” 陈放不敢怠慢,拉着他的手,笑道:“莫急,凡来祝寿,有没有寿礼都有一口酒喝的!” 说着,将人拖进了府里,一面往书房拽,一面让祝文去请祝缨。 不多时,祝缨就在书房里得到了一个消息——皇帝突然倒了,这回情况是真的不好,眼看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皇帝昏倒前让召丞相与祝缨等几人。穆皇后召太子、穆成周等人到御前,杜世恩见势不妙也要往宫外送信。 祝缨问道:“有召郑相公么?” “只说召政事堂的相公们,施、郑二位都不曾召。” “宫禁呢?禁军调动了吗?” “陛下说召温岳。” 祝缨道:“知道了。” 她让陈放去找陈萌,再让赵苏悄悄告诉郑熹,让郑熹现在回府等着。接着,从席上把温岳给薅了出来,让他也回营准备,随时听令入宫。 然后才与陈萌一同往宫里赶。 第403章 开局 正月的京城,天气依然很冷。祝缨等人出来进去,带起的冷风一阵一嗖,坐在外围的人身上一阵一阵的凉,再迟钝的人也发现了些端倪。 更有些机灵鬼儿已经开始猜了:如何这些老大人们都离席了? 赵苏四下张望,对苏喆、林风道:“开始吧!” 祝缨走之前给了他一个引子,祝府少有歌舞,射箭之类的竞技倒是不少,祝缨命人设了箭靶、投壶之类,又取出了彩头,才往堂后去。 很多人都猜,祝缨这是借着寿宴与陈、郑等人要说些机密事。虽然好奇,但也不敢轻易跟过去,让祝缨等人悄悄从侧门溜走了。 然而过不多久,几局过后,就有人发现不对了!宫中有事,一时半会儿不得回来,迟早是会被人发现的。竞赛是有名次的,要颁奖。主人不见了踪影,贵宾也没有了!人们开始嗡嗡地议论。 赵苏要负责的就是这个——让所有人安安静静,别传出谣言,乱七八糟地跑回家引起恐慌。 他们几个笑吟吟地道:“名次出来了,义父与相公们有事,吩咐我等来招待……” 赵苏说这个话的时候心里紧张得要命,就怕宴还没结束,宫城方面传来噩耗,那就怎么也瞒不住了!到时候还得乱。 还好还好,直到他与陈放等人将满腹狐疑的宾客送出府去,宫里也没有动乱的消息传出。 宾客们三三两两,走得都比较早,寿星都不在了,他们留下来做什么?不如回去打听打听消息。 好容易将人送走,陈放道:“我回去打探一下消息。”亲爹进宫了,岳父家应该还有人在,再不济他还有以前的同僚。 赵苏一拱手,诚恳地道:“要有紧急消息,千万知会一声,我们这里也好准备。” 陈放道:“我理会得,你这里要有消息,也告诉我一声。” 苏喆道:“我也进宫吧!他们不会太在意我,我往东宫去看一看。” 赵苏道:“千万小心。” 林风道:“我陪你同去!赵哥,还得是你坐镇家中。” 几人匆匆分工,赵苏在家指挥起收拾桌椅碗筷,借着忙碌静一静心。 那一边,苏喆与林风往宫中去,进宫的时候并未被阻拦。 林风道:“怎么觉得有点怪怪的?” 苏喆道:“是有些怪,安静是安静,就是静得不太对劲儿。” 她转过头来,透过门洞往外看去。禁军校尉的身体往前一堵,板着脸道:“莫看了,许进不许出的。” 苏喆心中咯噔一声,林风的脸色也变了,两人凑在一起,林风问:“怎么办?闯不出去呀。” 苏喆道:“先去东宫看一看。” 御前他们也闯不了,东宫却是他们任职之处,路比较熟。这一次他们走得很小心,离东宫越近,走得越慢,不再像进宫时那样一头扎进去,反而在东宫外观察了好一阵。 林风道:“不像有事的样子。” 苏喆道:“阿翁应该是在御前吧?我先进东宫,你不要进去,如果有情况,我就大喊,你就快跑,设法出宫。” 此时他们都有些无计可施,林风怎么出宫,不知道,出宫之后找到赵苏要怎么办,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随机应变。 但两个人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这样一个主意也不错,于是一个在外面等、一个进东宫去了! 东宫里,守卫看到苏喆都吃了一惊:“苏大人,您不是在家给祝尚书庆寿的吗?” 苏喆道:“你们笑得太假了,我这个时候过来必有缘故的。我是东宫官,有什么事,还要瞒我吗?” 守卫这才低声说:“陛下弥留,殿下已经过去了。” “太子妃呢?” “在里面。” “宫禁是怎么回事?” 守卫道:“是奉殿下的令……” ……—— 太子是经过一次新旧更替的,上一次,前半程有祝缨带着,后半程有刘松年安排。太子都看在眼里,这一次也就依样画葫芦了。早在大臣们到达之前,他就照着上一次的步骤,先下了一些命令。 他又不敢下太多的令,只让严守宫禁而已。皇帝的寿命,是个说不准的事情。怕亲爹再活转回来。 帝后各有信任的人,各要召人来,太子想了一想,也派人悄悄去把冼敬给召到宫里来。 令有先后,赶来的人也有个先后,祝缨与陈萌等人是最早到的。两人直入御前,穆皇后与太子对陈、祝二人还算能接受。太子看到他们心中也是一振! 太子对二人道:“虚礼都免了吧!过来看看,眼下如何是好。” 陈萌问道:“御医怎么说?” 太子微微摇了摇头:“不大好,说就是这两天了。” 陈萌道:“那便守在这里吧。殿下、娘娘,眼下有几件事要办……” 他做这个丞相还是称职的,要求把窦朋、李侍中也召到御前来,这样政事堂能够轮起来。然后是禁军,得把禁军安抚住,让禁军守好宫室。接下来是京城,要让京兆尹暗中收束京城治安。 杜世恩急忙说:“已经去宣温岳了。” 一个重头戏是要把开府在外的亲王、郡王召进宫里来!尤其是太子的两个弟弟! 陈萌又特意强调:“卫王也要召进来!” 太子叹了口气:“卫王……” 陈萌道:“有办法安置他,莫急。” “好。” 祝缨一直安静站着,分了一瞥目光给穆皇后。穆皇后正在急切地询问她所召之人为什么还没来。 太子与陈萌说了一阵,又问祝缨:“尚书以为如何?” 祝缨道:“听丞相的。您是太子,现在应该稳住,万不可画蛇添足。”太子表现得太多,容易犯忌讳。 太子心中一震,点了点头,道:“你也这么想么?” 祝缨没有回答,她说:“此外,臣请将施、郑二位相公再召进宫里来。施相公自不必说,这个时候他能压阵。郑相公处事的手段,殿下现在也还用得着。” 太子有点犹豫,陈萌道:“是这个道理,这个时候,要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与祝缨对望一眼,不是二人有多么喜欢郑熹,而是此时郑熹显然很适合帮忙做一些事。还有施鲲,也是需要暂时请出来的。 太子道:“他孝期未满。” 祝缨道:“事急从权,行事要快要准。” 新旧交替是个要紧的时候,许多人都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站错队又或者反应错了就此失势的。前朝老臣又如何?不得新君之心,照样要被排斥。但是相应的,如果在这个时候新君不妥善处理与老臣的关系,也够新君喝一壶的。 祝缨的想法,甭管接下来如何,现在得先稳着,稳到太子登基。 她看看床上的皇帝,再看看眼前的太子,权衡一下,觉得对现在的国家而言,还是按部就班地换皇帝更好一些。如果皇帝又醒了,才是个麻烦。他早点死,还能少糟蹋天下几年。 皇帝在位这几年,也没养出个能干的丞相,这个时候还矫情个屁!不得有人主持大局么? 太子才下定决心:“请吧!” 使者匆匆往郑府去,温岳也赶了过来。他是皇帝召的,但皇帝已经昏死过去了,他便向皇后禀报:“臣奉诏而来。” 穆皇后道:“陛下信任你们,你们可要守好宫城啊!” “是!”温岳干脆地答道。 太子问道:“外面还太平吗?” 温岳道:“一切如常。” 接下来,整个大殿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陈萌吐出一口浊气,穆皇后紧张得左右观望,太子看看祝缨。 祝缨还如同上一次一般,没有过多的表示——皇帝脸上笼着一层死气,是差不多了。 她对医标术并不精通,但是打小病鬼见得着实不少,皇帝这个样子,是回天乏术了。 她察觉到了太子的目光,问道:“殿下,东宫那里可还好?” 太子道:“让他们闭门不出了。” 陈萌又提醒了一句:“要稳住。” 接着,又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瞬间,窦朋、李丞相也到了。窦朋一脸焦急之色,李丞相涕泗滂沱。所有人中,竟是李丞相最动情难过的。 穆皇后又催问了一遍自己的娘家人,一个小宦官踉跄着跑了进来:“娘娘,穆成周喝醉了,骑不得马,摔了下来……” 穆皇后气得大骂:“不争气的东西!我这辈子是用不上他了!” 太子忙劝皇后息怒。 然后,冼敬来了。 接着,郑熹、施鲲等人又陆续到了。郑熹与祝缨对望了一眼,旋即去见太子。 太子对郑熹道:“若非紧急,实不该劳动相公。” 郑熹则说自己是责无旁贷。 所有人里祝缨的地位最低,她也最沉默,看着这些人安排事务。都是几年前干过一回的,都不难。且如今也没有一个鲁王党捣乱,比上一次要顺利得多。 郑熹与冼敬的目光一碰,旋即散开。郑熹道:“陈相公说得很对,就照这样办。咱们先轮值吧,东宫情形如何?” 冼敬犹豫了一下,狠一狠心,道:“我回去看看。” 太子道:“拜托。” 祝缨心道:错了,无论什么时候,皇帝第一。现在的东宫里没有太子,你去干嘛? ……—— 丞相们也分工好了,祝缨在这里就有一点突兀,皇帝召她来的,不能就走了,留在这里又显得不好归类。 亏得她脸皮厚,还站得住。 站不多会儿,齐王等人哭着过来了,穆皇后冷静一下来,喝道:“你们父亲还好好的,哭什么?!” 齐王才默默抹泪。 接着卫王也到了,急切地问:“陛下如何了?” 穆皇后道:“仍在诊治。”说完,闭上眼睛坐在床沿上,摸着腕子上的一枚镯子,谁也不搭理了。心里把穆成周骂了个狗血淋头。 到点灯时分,皇帝还是没有醒来,御医的药煎好了,皇帝已经灌不进去了。御医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太子道:“你好好医治,我不杀你。” 问题是治不好! 御医的脑子里闪过了之前写好的遗书。 陈萌又劝公主、亲王们到偏殿里休息,还如先帝朝的故事。卫王瞅一瞅左右都是温岳带的佩刀的禁军,没吭声,带头走了出去。 外面传了膳来,穆皇后劝太子吃一些,她自己却是一口也吃不下。太子也吃不下,但仍是命给大臣们安排饮食。 外面天黑乎乎的,面前的菜热乎乎的,祝缨不客气地提起了筷子。陈萌有些羡慕地说:“年轻就是好啊!你还吃得动。” “不吃饱了怎么撑得下去?别感慨了,快点吃点儿,以防有事。”祝缨说。 “怎么?!”太子失声惊问。 祝缨道:“没事最好,但要做好打算。殿下,现在惊慌哭泣不是忠孝,冷静处事、安定国家才是忠孝,才对得起社稷。” 太子心下稍安,也有些羡慕,现在让他冷静是万万做不到的。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了,心道:你但是镇静,我却不能,此事与我切身相关,是无法故作镇定的。 吃完了饭,又熬到了子时,皇帝还是没醒,太子已经有些摇摇晃晃了。 祝缨道:“殿下也先休息一下吧,且有得熬了呢。” 太子努力摇头:“我、我没事儿。” 穆皇后道:“你歇去吧,这里有我。对了,他们呢?杜世恩,给二郎他们也要安排好。” “是。” 杜世恩不但给这些金枝玉叶安排好了,祝缨等人也在偏殿另一处屋子里得一张小榻,她也不去休息,只在御前盘膝打坐。 太子看她如此作派,心下渐渐安定下来。 如此一夜,直到鸡啼,皇帝还是没有醒过来。郑熹来替了陈萌,对太子建言:“各衙司该办的公务还是照办的好。” 太子同意了。 祝缨道:“那我先回户部。” 郑熹道:“你是陛下所召,不能随便走,找个地方眯一会儿,等陛下醒。” “好。”祝缨无所谓地答道。 如是过了三天,皇帝可也没有醒。 这天中午,太子“汤药亲尝”,对皇帝说:“阿爹,吃药了。” 捏着勺子往皇帝嘴里送,突然,他的手一抖,一勺子苦药落在了被子上! 皇帝已没有了呼吸! 穆皇后发出一声呜咽,太子也嚎啕了起来。哭声传出去,皇帝榻前挤了一堆的人。 祝缨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走到太子身边说:“殿下节哀,还请您主持大局。” 陈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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