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老马的妹妹走了过来:“大人,您是好人,可那是皇子。我们现在缓过一口气儿来了,做工苦些,也还能活下去,不敢再拖累大人。大人心善,能不能——” “什么?” 老马的妹妹又上前了一点,压低了声音说:“妾当年有个朋友,也是大人高抬贵手放掉的奴婢,那一年抄家,她先放了出来,在外面等着我。后来我们各嫁了人,前阵子才知道,她、她又被鲁王府买了去,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了。” “嗯?她多大了?”强抢民女入府这种事并不算罕见,如果是鲁王干的,正常。可她上回在京城抄家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老马妹妹的朋友?得有四十岁了吧?鲁王这是什么癖好? “她养下个女儿,今年也有十四岁了,母女俩做得一手好绣活,被王府里看上了,派人给了她男人钱把她们买走了。她男人带着孩子在外面,两个男孩儿,一个八岁、一个四岁,孩子太可怜了。” 老马道:“她男人卖的,别人能怎地?别添乱。” 祝缨道:“我记下了。街面上的事,你们继续留意。” 兄妹二人答应了下来。 胡师姐听得面有不忿之色,祝缨却一脸平静,还能继续逛个街。她今天穿着一身青衫,只带了两个人跟随,在街上东游西逛。她来得不巧,郑熹已经肃过一回街面了,风气好了不少,没让她遇着过份的事。 晃了一圈,祝缨又回到了老宅,赵苏快要回来了,得给他安排个住处。老宅是比较合适的,张、范二人现在住在这里,祝缨打算让他们迁出。新地方已经准备好了——以鸿胪寺的名义准备好的一处宿舍。 籍贯不是京城的鸿胪寺官员都可以申请,房租极低,算鸿胪寺给大家的补贴。也是按照品级给他们分配房间数目,比较适合独身在外的小官。 二人刚从外面回来,摇着扇子的手在看到祝缨的那一刹那就停了下来,急上前行礼。 祝缨道:“不弄那些虚的了。两件事。” 两人马上请祝缨入内坐下,奉茶,祝缨说了安排:“第一,鸿胪寺准备了一处宅子,你们搬去住。第二,将来还有人再搬进去时,你们留意一下,那里只许鸿胪寺的人居住。” 张、范二人会意,他们俩是要领一个“坐探”的任务,为祝缨之耳目,听一听住宿舍者的心声,摸一摸他们的底。 安排完毕,祝缨便回府,安心等着赵苏进京来了。 ………… 骆晟销假还在赵苏进京之前。祝缨前一天去了公主府,将一个月来的事务、接下来的计划给骆晟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把重点划出来,让他第二天早朝有话可说。 他一来,祝缨很自然地就不去上朝了。沈瑛起初还在往里走,忽然发现祝缨拐到一边去了。他叫了一声:“子璋。” 祝缨站住了,对他说:“一起?” 沈瑛道:“什么?” 祝缨道:“骆大人已经回来了,咱们还去什么?回去办公了。” 阮丞已经很着急了,他的新告身已经下来了,赵苏还在路上,说还有小半个月才能到。阮丞的新职是在兵部,兵部给阮大将军面子,说可以缓两天。但是既然告身已经下来了,祝缨也就不多扣留他,让他将手上的事务整理一下,都交上来。 现在是祝缨和沈瑛两个人兼顾一下二丞的事务。 沈瑛犹豫地望了一眼大殿,叹了口气,与祝缨一道回鸿胪寺了。 祝缨也不在意沈瑛问东问西,问什么都白搭。阮丞虽然走了,等赵苏回来一接手,沈瑛依旧是不能亲自接管一切。另一位阳丞,如果传闻无误的话,活脱脱是小一号的骆晟,鸿胪寺的庶务,还得是赵苏来办。 那是很好很好的。 骆晟感觉也不错,朝会非常顺利。皇帝也满意,频频点头。朝臣中有人在心里刻薄:在祝缨手里当上司,只要老实,是真的舒服。 祝缨又在鸿胪寺里舒服混了一天,晚上回家,却见门房居然坐着几个人在等着了! 近了一看,王、阮都在,张、范、黄也等在那里,她的门上居然有人排队了! 祝缨急忙上前,对王、阮道:“你们怎么不进去呢?” 两人都笑道:“等大人。” “进来说。” 王、阮二人是来送请柬兼“领训”的,二人虽带着些名门傲气,做官却是合格。升职了,请旧同僚吃一餐,再接受新同僚的接风宴。再发现祝缨做官有一套,来取取经,投效不至于,但对老上司这份香火情是认了的。 祝缨道:“好,我必去了的。” 二人又说:“大人但有吩咐,只管使人来一张名帖。” 祝缨道:“你们到了先把新衙门的事务理顺,咱们再说其他。” 二人都笑了:“是。” 黄、张、范也是来领训的,小黄是与老黄同来,父子俩也备了一份厚礼。三人都知道赵苏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们都知道这是何许人,也是提前来请示如何配合。 祝缨道:“你们姑且照旧,要沉得住气。有事自然会安排你们。” 将这三人又打发走了。 祝府上下都觉得这变化有那么一丝丝的玄妙。 更玄妙的是第二天晚上,府里居然又来了人,来人的身份还不一般——蓝德。 蓝德挨了一顿好打,又跪了好一阵儿,伤得比骆晟更重。一个小宦官是绝不如驸马娇贵的,他早些日子已经回去当差了,只是不敢再在皇帝面前蹦跶了。 他干爹蓝兴却是片刻也不离御前,索性不回家了。蓝德白挨一顿打,甚至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挨打。想请示干爹,蓝兴又在皇帝面前。好容易觑到了一个空,向蓝兴诉一声委屈。 蓝兴倒转拂尘,连着抽了他几下:“蠢死你得了!” 蓝德忙伏低做小地请教,蓝兴道:“陛下打你也不冤!那个小祝大人,他与你又没仇,当然不是笑话你。那是提点你呢!你在陛下面前耍什么心眼儿?” “我没……” “屁!你就差告诉陛下你心向着东宫了。” “这……您不是说,派我过去是为了……” 蓝兴告诉过蓝德,不管东宫的本意是什么,东宫开了口要人,对蓝兴是一件好事。蓝兴派他过去是在未来的天子那里留点情份,“以后”父子俩能不被清算,蓝兴即便出宫也走得体面一点。 蓝兴道:“你得过了今天才能有明天不是?你去,备一份厚礼,到小祝大人府上,对他说声谢谢,谢人家提点。他人精儿一个,陛下从来没挑剔着他,你去学着点儿。” 蓝德与祝缨也没什么仇,他还真备了一份礼物过来了。 祝缨与他在堂上坐了,两人客气一番,蓝德先沉不住气地开口:“祝大人,我没读过什么书,有些稀里糊涂的,遇到事儿还请您指教。” 祝缨道:“这是哪里话?宫里的事儿,我也不懂。” 蓝德道:“不是,陛下这些日子罚了多少人?就您好好的。咱们都看在眼里呢。”他猛拍一顿马屁,却没有问祝缨那天为什么那样讲。 他心里明镜似的,他当时心里确实想的就是太子!向蓝兴诉委屈也有八分是装的,祝缨就是说中了他的心中,他有点怕祝缨,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办,所以向蓝兴讨主意。蓝兴让他请教,他很自然就想通了:对啊!打不过就跪嘛!没人家厉害就听嘛!识时务者为俊杰,不丢人! 他现在想请教的是:“祝大人,咱们相识十几年了,老交情了。我从来不曾坏过大人的事,这一次还请大人帮我。我现在该怎么做呢?” 祝缨低头想了一下,道:“你在东宫,不能把自己当成钦差。” 蓝德张了张口:“我、我、我没有……” 祝缨道:“殿下面前,有多少打小就伺候在身边的人?人家亲近。你要站得太高,就不亲近了。陛下面前,你要想得太多,也就不亲近了。” 内侍,不亲近,就没有以后了。 蓝德惊得站了起来。 祝缨笑笑:“赶紧回去,诚恳贴心一点。” 她捏着礼单,道:“拿回去吧,心意我领了,你不容易,我知道。多些财物傍身,你安心。心里头安静了,才能把事做好。你我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哎,我可真是……” 祝缨微笑着摆摆手,蓝德又把礼物带回去了。 一旁项乐眼角直抽:这阉货送礼还带拿回去的?我可真是开了眼了! ………… 祝缨没收蓝德的礼物,她也不觉得吃亏,她不指望从蓝德身上刮油水,虽然蓝德很肥。 七月末,赵苏来到了祝府。 他到祝府的时候,祝缨、祁泰都在皇城里,祝炼上学去了,苏喆、祝青君与林风接待了他。 苏喆乍一眼没认出他来,多看了两眼才跑过来:“舅!” 这一舅叫得真情实感,不带一点“笨蛋”的内涵。 赵苏也怔了一下才笑道:“长高了!” 苏喆给祝青君介绍:“这是我舅!也是阿翁的义子!那是我舅母!” 祝青君给两人行礼,说:“大人念叨好几天了,咱们进去说吧。” 几人还没走多远,门上忽然来了个腰缠白布的人,进门先哭两声,赵苏差点没忍住要打他——没仇,谁跑别人家门上哭丧来? 来人哭了两声之后,才递了张帖子:“我是温校尉家差来的。” 温岳的母亲,去世了。 赵苏心道:那他要丁忧了。 第323章 机遇 赵苏与温家打过不少交道,他在国子监读书的那几年,祝缨在京城的不少交际都是经他之手。他既知道温岳与祝缨关系好,也知道温岳是个孝子。 他没有贸然做主安排一切,先抬头看了一下天,提了一个建议:“得去鸿胪寺知会义父一声。” 他将妻子托付给苏喆照看,对祁小娘子说:“先别卸车,听义父回来安排。” 苏喆道:“放心吧!” 赵苏对项安也提了个建议道:“如果义父没有预先安排,奠仪先慢送去,温家与别家不同,问过义父再定。” 项安道:“我省得,先准备着。大人回来了就能用,我多备些。” 赵苏道:“再以姑姑的名义多准备一份。” “诶?哦……” 赵苏的新官职是鸿胪寺丞,到了皇城核实了身份,稍稍耽误了一点时间便等到了祝缨派牛金过来接他。 牛金很惊讶:“您来得可太快啦。” 赵苏微笑道:“我在外头也没事做,早些过来也好相帮义父。” 牛金道:“祁老大人也很好。” 赵苏道:“这个我是放心的。” 身处皇城,他心中有点感慨行动上却还算从容。牛金一路向他简要介绍了鸿胪寺的概况,都有什么人,还有一个四夷馆在外面。鸿胪寺上下,现在最服的是祝缨,等等。 临近鸿胪寺,牛金就闭嘴了。赵苏正了正衣领,将额上、颈间的汗擦了,先跟牛金去见祝缨。 到了祝缨房里,赵苏长揖到地:“拜见少卿。” 祝缨笑道:“好。” 她将赵苏打量了一番,几年不见,赵苏身上已几乎看不出“烟瘴之地獠女之子”的痕迹了。白面有须,俨然一个正统的美男子。 赵苏直起身,先将自己的告身等与祝缨核验。祝缨道:“鸿胪寺的事务也颇繁琐,今天是办不完交割的。我且带你认一认人,交割的事明天再开始办。” 赵苏都答应了,然后才说:“巧了,到府上的时候赶上温家来送讣告。” “温伯母……” “殁了。家里正在准备奠仪,您看?” 祝缨知道他今天这么着急过来,也许就是为了报这个信。 祝缨道:“走,咱们先见见骆大人去。” 赵苏知道骆晟是驸马,但是听祝缨一直称之为“鸿胪”、“大人”之类,到骆晟面前拜见的时候也不叫他驸马,而是跟着祝缨称呼。 骆晟看赵苏一表人材,连说了几声:“好好好,可算把你给盼来了,以后鸿胪寺的事情,你可要担当起来呀。” 赵苏连说:“不敢。” “哎呀,这就不要谦虚了嘛!” 祝缨道:“他是祁泰的东床快婿,翁婿二人都在鸿胪寺。” 这事儿祝缨跟骆晟讲过,骆晟倒不太在乎这个:“只是姻亲,也不碍什么事。” 祝缨道:“那我带他去见一见沈公?再领他去四夷馆看看,下午就不回来了。明天一早再带他过来,早上人齐,将其他人都见了,明天就让他办交割、开始办差。” “好。” 祝缨领着赵苏又去见沈瑛,沈瑛只说了些官面上鼓励的话。赵苏也恭敬地听了。赵苏的样貌实在是挑不出毛病来,态度也很端正,沈瑛也没得挑剔,只对祝缨说明天他也有公务要出差。又死人了,得他出面。 祝缨道:“这是怎么搞的?夏秋比冬春还多。” 沈瑛道:“命吧。” 祝缨笑笑,带着赵苏离开了,指一指祁泰的屋子,道:“老祁在那里,你们见一面。” 翁婿见了个面,祁泰对女婿时也是个沉默,祝缨与赵苏二人皆不从意。见过了祁泰,祝缨又把赵苏带到自己房里,派了乔三去把柯典客等鸿胪寺的小官都叫过来,让他们与赵苏见面。 彼此认识之后,祝缨道:“你们今天将各自的事务理一理,明天开始,由他接手咱们鸿胪寺的庶务了。” 柯典客等忙答应了。 祝缨道:“好了,就这样吧,我带他去四夷馆、太子旧邸等处看一看,今天就不回来了。” 忙了这么一圈,祝缨才带着赵苏出了皇城。 两人到了四夷馆、旧邸看了一圈,在四夷馆蹭了一顿那里的午饭,才一同回到祝府。 ………… 祝府也刚吃过午饭,三个小鬼出面招待的祁小娘子。祁小娘子与祝青君并不熟,听到祝青君是花姐的学生之后,两人才有了话题。 吃完了饭,正在厅里喝茶聊天的时候,祝缨与赵苏回来了,几人一同出来相迎。 祝缨看看祁小娘子,也是个温婉的青年妇人的样子,虚扶了一下:“不必多礼。你们两个,随我来。” 赵苏与祁小娘子到了书房,赵苏夫妇二人郑重叩拜义父。礼毕,祝缨道:“坐下说话。” 夫妇俩含笑起身,在下手坐了。 祝缨道:“可算又见面了,本该从从容容地说话的,又有急事,我长话短说。” 谁带出来的人像谁,两人早习惯了祝缨的行事,赵苏道:“全凭义父安排。” 祝缨摸出一串钥匙放到桌子上,往前一推:“这是老宅的钥匙,那里已经腾出来了,现在归你了。老祁不好交际住在我这里也就罢了,祁家总还有几门亲戚,你们住过去,也方便自己行事。” 祁家是不要指望祁泰有什么交际的,这个祁小娘子已经放弃了。但是姓祁的确实有点亲戚,祁小娘子还有舅家之类。祁小娘子回来了,总不能再六亲不认、人鬼不交,得交际。赵苏是义子,住到祝府倒也可以,但是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有事没事往祝府串亲戚,这就不太合适。 赵苏做了几年县令,也攒了一些家当,房子少了局促,得多弄两间。祝府对他们一向宽容,但也不好意思在人家家里占太多的屋子。他们还打算认认真真要几个孩子开枝散叶,住在祝府就更不方便了。 上京之前,祁小娘子就在想这件事了。她想先借住祝府一段时间好找适合一大家子的房子,找到了就搬过去。买暂时还有点困难,租个大点的、多一些房间的,还是可以的。 祁小娘子道:“我们消停了就去找房子,不会占用太久的。” 祝缨道:“老宅就是给你们住的,这两天我也有事,他也要到鸿胪去忙,搬家的事你多上心。忙不过来让小妹、青君她们帮你,缺人手了就同家里说。” “哎。”祁小娘子盈盈一拜。 赵苏上前接了钥匙,交给妻子。 祝缨道:“我还有事,就不管你们了,自己看着办。等老祁落衙了,你们晚上就在这儿吃饭。” “是。” 祝缨又让苏喆、祝青君等人帮着祁小娘子,随手又抽出一片竹笏来扔给赵苏:“随身带着,在皇城里用得着。” 再让项安准备好奠仪:“再以大姐的名义备一份。” 项安道:“赵郎君方才提醒过了,也备下了。” 祝缨对赵苏一点头,去后面换了一身素服,骑上马往温家去。赵苏夫妇也不觉得被冷落了,赵苏提起钥匙,对苏喆道:“我们去老宅了。” 苏喆道:“哎,等等,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项安又拿出一张单子来:“大人吩咐过了,您远道而来家什未必凑手,这是在京城置办的一些。” 赵苏打开一看,前面几行是写一些当季的布料,又有给祁小娘子备下的一套首饰。项安道:“大人说,京城的样子每季都有新的,恐郎君娘子准备不及,这个先应急用。” 然后是给赵苏准备的文具之类。其余就是些锅碗瓢盆之类零碎笨重,不方便带着上京而日常生活又很需要的家什了。 赵苏夫妇二人几年在外任上,事事自己操心,拿到单子的那一刻,两人对望一眼,都觉得自己有了依靠,顿时安心。二人干劲十足,带着人先把行李之类都搬到老宅安放,将正房的卧房收拾出来,预备晚上住。 苏喆笑着指着花姐曾经的房子说:“我喜欢这儿,我与青君要是来做客,要住这里。” 赵苏道:“好!” 再安排仆人、检查门户,眼见日已西沉,一骑马、一坐车,忙往祝府过去蹭个晚饭。 祝府里只有祁泰回来了,赵苏又见到了祝炼,他们一同在厅里吃饭,祝缨没有回来。 ……—— 祝缨在温家滞留了很长的时间。 她知道消息是比较早的,无奈家中没有主事的女眷,别人家的女主人知道消息之后就派人送奠仪过去了,她还要等到赵苏提前到鸿胪寺报到才知道消息。 她的奠仪到得晚,人却到得早。别人还在衙门里的时候,她已经到了温府了。 温府的灵棚已经扎起来了,也有些男男女女在帮忙。温岳办一场丧事的准备还是有的,早在十几年前家里就准备好了棺材,每年上一次新漆,寿衣之类的东西也差不多。所以虽然忙乱,但不惊惶。 温岳迎了出来,祝缨道:“节哀。” 温岳哭得两眼发昏,他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一死,他在宫里接到消息的时候就先哭昏了一场。现在胡须上都哭得沾了些清水鼻涕,呜咽着道:“多谢你能来。” 祝缨道:“现在说这个做甚?有什么要我做的?” 温岳道:“你能来就好。” 祝缨的奠仪送到,温娘子就知道她来了,也出来相见:“三郎。”温娘子的眼神里有担忧,温岳的样子实在称不上好。 祝缨问道:“讣告都送出去了么?” 温娘子道:“各处亲友都知会了,也向府里报了信,君侯派了人来帮忙。” 祝缨又问还缺什么:“要人要物,只管说。” “家里有准备的,钱也有,只是有些东西一时不凑手。” 祝缨叹了口气,道:“罢了,我来吧。”鸿胪寺里有个专与丧事打交道的司仪署,虽然是沈瑛管的,但是祝缨也曾了解过。 温岳现在还是没有混上绯衣,温母的丧事挨不上鸿胪寺来管。眼下却有个鸿胪寺的少卿在,祝缨在脑子里划拉了两下,硬将比着司仪署的礼仪,将这场丧事来了个“仿五品”,在不会被弹劾的范围之内将之办得体面极了。 等郑奕落衙之后过来看时,温家上下已被她安排得井井有条,本家仆人、来帮忙的郑侯府的人,各司其职。记账的、收礼的、吹打的、做饭的、待客的、管用器的……丝毫不乱,连各人从哪里进、哪里出、走哪个门都安排好了,温岳只管对着哭、温娘子只要听个最后的汇报以及看好财物就行了。 又有温家一时不凑手之白布、素帛,祝缨当时就让祝文:“去家里各取二十匹来先用着。”祭文、墓志之类,她也用了自己的关系,拿钱请冼敬给写了一个。抽空还过问了温岳报丧丁忧的奏本有没有写好呈上。 然后她就坐在一边喝茶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哭。 郑奕张大了嘴:“豁!” 祝缨对他挥挥手,郑奕上完了香,安慰一下家属,蹿到了祝缨的桌子边坐下:“你这是……” 温娘子领着个半大小子过来,福了一福:“十三郎。亏得有三郎在,他才能痛痛快快地难过。不然,他连难过都没那个功夫了。”几个人一同看向温岳,他又抱着金良痛哭了。 祝缨道:“客气什么?对我们不必讲这些话,你且忙去,我陪十三郎在这里吃茶。” 郑奕也说:“听三郎的,都不是外人。” 温娘子答应着,揽着儿女又与一些亲友应酬。 郑奕低声道:“他是个孝子,可惜了。要是人能再拖一阵子,一旦……他在禁军或有功劳,挣得绯衣。老人家的后事也能再风光一些,不必你这样微服前来帮忙,倒好能挣得鸿胪寺派员来的一个体面。” 祝缨知道他的意思,这说的是,温岳是经历过皇帝调之后仍然能留在禁军里的人。一旦皇帝驾崩、新帝登基,是比较有机会获得功劳跨跃五品大坎的。如果发生宫变,那就妥妥能飞升。到时候温岳的母亲再死,丧礼能更好看一些。 祝缨还知道,郑奕能这么说,就是郑熹一方对温岳在禁军之中是有安排的。温岳这个年纪,一贯以来的积累,就差这么一哆嗦,他就能顺利升个五品了。 现在好了,温岳得丁忧。什么计划都打乱了,温岳本人仕途也耽误了。 金良那边与金彪也看到祝缨和郑奕,父子俩也过来见礼,他们对郑奕很认真地抱拳为礼,又对祝缨问好。祝缨道:“坐。” 金良双鬓已白,金彪倒是个魁梧模样,两人看郑奕点头,才坐了下来。金良低声道:“温大郎……唉……劝不住,孤儿寡母,又与别人的心情不一样。” 几人吁叹了一阵,白志庆、柳昌也到了,舒炎是新丰令,显然是来不了的,但是听到了司仪报他派人送了奠仪过来。然后是禁军里的将校,也有派人送奠仪来的,也有亲自来的。 人一多,稍有些乱,祝缨又为温府理了一理,再坐回去吃点心。禁军内有不少人认得祝缨,祝缨也对他们挥一挥手,又与回头继续与白志庆说话。白志庆是礼部的员外郎,巧了,王丞去了礼部做了郎中。白志庆于是请教一下王丞的脾性,祝缨道:“他不是爱生事的人。” 郑奕道:“不爱生事好啊!朝上已经够乱的了。哎,老邵也快到了吧?” 祝缨道:“也就这几天了。” “那能赶得上来一趟。” 闲扯到了一阵,郑奕先告辞,白、柳等人看天色已晚,也赶在宵禁前离开。祝缨看金良也要起身,说:“金大哥等一下,我有事要托你。” 她看人少了些才起身,对温岳道:“我明天鸿胪寺还有些公务,晚些再来看你。” 温岳哭得浑身是汗,洗了把脸才哑着嗓子说:“多谢。我现在是顾不得许多了,我……” 祝缨道:“再说这些就见外了。不用管我们,我们这就走了。” …… 出了温家,金彪道:“要宵禁了。” 金良看祝缨不紧不慢的,又看自己儿子着急的样子,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道祝缨有什么事要说,但是,祝缨绝不会带着他们爷儿俩犯夜禁寻开心。 他们到了金良家,金大娘子还在等门,看到祝缨来了,站了起来:“三郎来了?”说完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得叫一声“大人”才好。 祝缨笑道:“想大嫂家的猪蹄了。” 金大娘子道:“有!尽有的!”招呼她进来坐,又要张罗晚饭。 祝缨指一指跟随的祝文等人,说:“劳大嫂也管一管他们。” “放心。” 祝缨与金家交情长,祝缨道:“大嫂也来坐。” 金大娘子也不推辞,一家三口都坐着相陪。祝缨还穿着素服,金家人也没嫌弃,她也不喝酒,金大娘子就给她上了蜜水。 三个人——金彪不敢插嘴——先聊了几句,从想念张仙姑、祝大,又说到花姐医治过温母。金良对祝缨道:“今天温大也多亏了三郎,这场后事办得风光漂亮,三郎一向是能干的人。要是我们,想帮忙也只会干些跑腿的活计。” 祝缨道:“说这些做什么?咱们难得聚一聚,说说咱们自己。” “什么?” 祝缨道:“阿彪……还是九品?” “唉……” 祝缨道:“我知道你家的来历,府里有什么安排没有?” “正九已经很好啦,哪能事事都劳烦府里?他又没有什么功劳,年纪又小,熬着呗。” 祝缨道:“要是府里没有别的安排,我倒有个路子。过两天我就往那边府里去,与京兆商议一下怎么安排阿彪。” 一家三口都瞪大了眼睛看着祝缨。 祝缨道:“熬资历也不能傻熬着,那不熬干了?熬糊了?得设法把品级提一提,这样遇着功劳的时候他才能挨得上。不然,白种了树吃不到果子。” 金大娘子道:“果然可行么?” 他们家虽然与郑侯府上有渊源,但也确实不能坐等郑府事事为他考虑。府里给金良从一个家仆带成了个六品官,已是非常好的主家了。 祝缨点了点头。以前不好说,现在有把握了——阮丞在兵部做郎中了。中低级的军官的管理、选拔、考核、升降,是兵部在做。 “这么多年的猪蹄子,可不能白吃啊。”祝缨笑着说。 “哎!”金大娘子说。 金良道:“你哎的什么呀。” 祝缨笑出声,金大娘子也笑出了声。 ………… 祝缨第二天带着赵苏去鸿胪寺,先认齐了余下的人,再办交割。然后她就理所当然地将大把的事务都交到赵苏手上了! 赵苏是她带出来的人,做事与她有几分像,很是让人省心。 赵苏一就位,骆晟举荐的那位阳丞也快到了。鸿胪寺里已有人知道赵苏与祁泰的关系,又有小黄等人,祝缨俨然已掌握了鸿胪寺的半壁江山。却没什么人讲歪话——祝缨提拔自己人,但不刻薄其他人。 柯典客就一门心思也想变成“自己人”,与赵苏十分配合。 祝缨落衙后又往温宅去转了一圈,再往郑府去。 郑熹才从京兆府回来就听说她到了,在书房里见了她,彼时郑川正在一旁伺候笔墨。 郑熹道:“看来温家的事儿也耽误不着你。” 祝缨道:“只怕耽误着您了吧?” 郑熹挑眉,祝缨道:“温大郎在禁军里多少年了,这节骨眼儿上痛失慈母,上进的天赐良机也溜走了。” “是啊,诸王蠢蠢欲动,”郑熹先踩了诸王一脚,然后说,“你是有想法了?” 祝缨道:“您要在禁军里头已经安排好了别的,当我没说。要是还没有,请您得尽早安排了。” 郑熹点了点头。 祝缨又说:“想来别人的安排也被那一场架打乱了。”朝会一场群架,武职的也有参与的,末了皇帝又把武职、禁军调动了一番。 郑熹道:“还有呢?” “我在温大家遇着金大父子俩了,您要是对他们没有安排,我想帮金彪往上走一走。当年金大帮过我不少。” 郑熹问道:“你要怎么帮金彪?” 祝缨道:“他们的升迁是兵部在管,走一走兵部的门路。” “阮?” “是。” 郑熹道:“好。” 祝缨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当然。你自己的事情也要上心,鸿胪寺不是久留之地。” 祝缨笑道:“我不挑活儿。” 郑熹道:“那还往鸿胪寺里放那么多人?” “不是往那里放人,是我到哪里,哪里就有我的人。” 郑熹笑骂:“大言不惭!与骆晟不要走太近,你难道想做外戚一党?他聪明能干也就罢了,一个菩萨,你拽不动。” “这不是在一处混日子么?不在一处,也就管不了了。” 郑熹道:“邵书新后天到,休沐日聚一聚。” “好。” 外面来说晚饭好了,郑熹道:“一起?” “我又赶上了!” …… 邵书新入京的时候天气更凉快了一点,这天不是休沐日,祝缨还是预备落衙后去他家里看看他。 杂事都推给赵苏,祝缨翻看邸报,忽然觉得嘴里没味儿——陈峦的孙子、陈萌的儿子,出仕了,起手就是正六品。 飞快地浏览完了全部的内容,祝缨轻轻地合上邸报站了起来。 不知陈峦放不放心孙子进京呢? 第324章 陈放 二十年来多少能人的天才设想都破产于皇帝死得太晚! 譬如王云鹤,也是有一点“新群登基万象更新,我做一些改革更方便”的想法,哪知能干的先太子死在了皇帝前头,新太子又是那样一个脾气,皇帝活得久,诸王又被纵容成了这样,都是阻力。 譬如施鲲,一位只想安稳混日子的人,与王、陈谋划了一件人生中俯仰无愧天地的事——送了许多年轻精英出京历练储备人才兼避开乱局,为国为民死了到地府都能吹牛的那种。皇帝多活了这些年,眼瞅着精英们都长成了,他们不踏进这场乱局都不行了。磨炼你们不是让你们练好了拳回来打架的啊!朝会上动拳脚只是表面,私底下大动干戈的主力可不就是这群人么?成养蛊了,避了个寂寞! 譬如郑熹,很早到了先太子的身边,起手就是一个詹事,多么的亲密无间,他也乐于为太子扛雷。结果呢?皇帝活得比先太子还长!不说努力付诸东流,留下来成果的也不多。安排了温岳在禁军,皇帝熬到了温岳丁忧。安排了蔺振在皇帝身边、姜植在御史台,皇帝熬到了把这二人调出京。这都什么事儿啊! 譬如刘松年,他被皇帝召进京,是为了准备襄助过度的,这一过度就是二十年,天天在京城里耗着,耗得老刘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活得过皇帝。 又或者段琳,段家相当的明白,他们有仇人,但是问题不大,一朝新旧交替,就是洗牌的机会。结果桌上这一局牌它打不完了! 更不要提英年早逝的先太子一系了,先太子的命不算很短了,多少雄心化成灰土。先太子妃满眼光辉灿烂的人生,“噗”一声,被吹灭了。承义郡王、东宫旧属等等等等……都没了。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就是皇帝自己,二十年前拔除龚劼开始,也是为了好儿子。结果儿子居然不耐活。把好外甥郑熹给了东宫,然后郑熹也跟着蹉跎了好几年。眼看旧臣故人渐次凋敝,剩下的儿子皆不如死了的,皇帝心里也是凄凉得很。 每个人每天都面临着“皇帝活太长”带来的难题,以及衍生出来的一系列题目。世界它居然不照着大家规划的来,总是出意外! 不如意事常八、九啊! 人们不太敢将对皇帝寿数的推测说出来,只能奋力地解着衍生的狗屁题目。 京城里每天都有整个帝国的菁华们惆怅、调整,远在千里之外,还有一个郁郁的人——陈峦。 他急流勇退又安排陈萌往外任去,便是担心儿子脑子不够使,搅进新旧交替的时刻成了别人的垫脚石。新旧更替,他一个老臣上表一贺,自己儿子就又能现到新君面前了,那时候再往京城一放。妥贴。 哪想到皇帝又活了十年?直熬到了他孙子都能出仕了,儿子的资历都攒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怎么安排?怎么安排都是含了口滚烫的羊肉,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早知道该让儿子在地方上攒点资历就火速回京磨着,把脑子磨好了下场迎接交替!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 孙子出仕不是陈峦安排的,皇帝想起他来的时候也没有同他打个招呼。 说不得,只好随机应变了。 “帖子拿好。进京后先拜见陛下,然后拜见各位相公,要恭敬,”陈峦对孙子陈放说,“几位相公眼下恐怕无暇指点你,遇大事或可求教于王云鹤。平日可与你祝叔父亲近,那是一个可靠的人,比别的同乡故旧更可信任,对他一定要礼貌。沈瑛是个愚人,做事做不到点子上,姻亲嘛,礼数要到。” “是。” “要始终将陛下排在最前面,便是要蒙蔽,也要将蒙蔽陛下放在第一。” 陈放清了清嗓子,陈峦刺了他一眼,陈放老实站好。 陈峦微叹:“陛下念旧了啊!” 陈放低声道:“是。” “是什么?咱们好些年没有回京了,京城局势,不是你一个年轻人千里之外看过几封信就能知悉的。去了多听、多看,少说。” “那想和做呢?” 陈峦轻声说:“现在还轮不到你,你只要站在那里就好。老老实实看三个月,循规蹈矩干上半年,再想着动手动脚吧。要与人为善。” “是。” 特意算了个宜出行的日子,陈峦亲自将孙子送出了大门。站在门口,陈峦不无忧虑地看着长孙的背影消失在了转角处。 陈萌加急送回来的小儿子忙说:“阿翁,外面热,咱们回房吧。大哥聪明的,一定能够显名的。” 陈峦道:“你哪里知道哟~” ……—— 陈放一路晓行夜宿,途中经过了父亲陈萌所辖境内,又跑去刺史府里拜见了一回父母。 陈萌道:“一转眼你也长大啦,到了京城之后先静观其变。你阿翁为相多年,我看诸王未必会安份,是会有人想与你做朋友、拉拢你的,你谁都不要答应。再过两个月我便也要动身进京去了。” 今年轮到陈萌进京了,他倒觉得这个时候让儿子出仕时机不错,自己很快就能再回京带俩月孩子。 陈放道:“阿翁也要我谨言慎行。” 陈萌道:“这就对喽!我这里还有封信,你带去给你祝家叔父。” “好。” 儿子答应得痛快了,陈萌又担忧了起来,前阵子朝上这一通乱,他身在远处都能感觉到那种紧张。儿子能够应付得来吗? 陈放道:“儿入京之后不过是个六品,想出事也出不了大事的。” 陈萌道:“六品与六品也不同啊!在陛下身边,嘴要严,要恭敬。” “阿翁也是这么说的。” 陈萌又殷殷叮嘱:“什么沈家、冯家,走动走动也无妨,遇事不要听他们的,也不要为他们递什么话。” “哎。” 陈放听了父祖两耳的教诲,又被母亲好一番关爱,将他的行李重新整理了一番,又添了几身秋冬的衣服才放儿子上路。 到京畿地界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中旬了,陈放已经换上了夹衣。 这一日到了驿站,核了身份,驿丞才说:“小官人这边请。”便见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几个男子起身,上前问道:“可是陈相公家的郎君?” 仆人要上前,陈放拦住仆人,自己说:“我是陈放。” 当先一个带点稚气的少年上前一揖,道:“在下姓祝,是鸿胪祝少卿的学生。奉老师之命前来迎接郎君。” 陈放看他个头不太高,看着有点紧张的样子行止却有礼,便和气地说:“原来是叔父的高足,叔父进京路过舍下,你是不是也一同来过?” 来的少年就是祝炼,他被祝缨安排到驿站里蹲陈放。他以前也领些任务,但是完全独立完成且跑这么远的大活,这还是头一次。 意识到自己紧张了,祝炼稳了稳神,道:“正是。” “里面说吧。” 陈放比祝炼大几岁,陈峦尽心教导的孩子,气度看起来比郑家家塾那些人还要略强些。以祝炼的眼光看,他的身上也带一股极自然的“贵气”。 两人进房坐下,陈放先问祝缨好,祝炼也代答了。祝炼道:“老师在京中不得出来,所以让我来知会您一声。京城近来发生了一些事情,请您留意。” 陈放道:“叔父有心,不知是什么事?” 祝炼道:“您是要去宫里任职的,第一要务那当然是陛下。” 陈放这个六品不止起点高,位置也很好,是皇帝的近卫,由出身极高的贵胄子弟担任。它不看你的本领,也不看你的资历,就是看出身。从这里出身的人,哪怕放在纨绔堆里,也是顶尖的那一拨的纨绔。 这活儿郑熹干过,骆晟干过,冷侯小的时候也给先帝干过。但凡有可取之处,都直接摆在皇帝的眼前。 瞎了之后,皇帝愈发的念旧了起来,而他熟悉的旧人已凋零了大半了。想起一个,死了,再想起一个,又死了。想起陈峦,没死,就问陈峦的子孙。陈萌已经是刺史了,再问还有什么人。 王云鹤与施鲲当然不会说陈家没人了,回复说,陈峦的长孙已经长大了。皇帝想到陈峦做丞相的时候事事称意,钦点的把陈放叫到京城去做官。 也算是皇帝庇佑的人了。只要谨慎,陈放的将来坏不了。同样的,如果不谨慎,缺点错处也都摆在了皇帝面前。 陈放问道:“陛下圣体安康么?” 祝炼摇了摇头:“眼睛一直没有好,一直高深莫测。” 陈放点头,心道:那就是喜怒无常叫人摸不着头脑。 祝炼道:“老师说,您进京之后哪里都别去,先进宫。一切事务都要排在陛下后面。” 这话就与陈峦的叮嘱合上了,陈放道:“叔父说的是。” 祝炼又告诉他:“之前朝会上殴斗的事,禁军也有几个人被黜了,又换了些新人。您府上的两位熟人也被调换了。老师说,请您与他们见面的时候留意。” 陈放忙说:“这是自然。”他看了一眼祝炼,决定把一些话亲自对祝缨讲。他家没有支使哪个“同乡”、“故旧”站队,那些人打群架不是他家指使的,这个得讲明白了,绝不能误会。 接着,祝炼又告诉了他一些皇子之前的事情,包括东宫。皇帝现在面前最主要的是太子和鲁王。太子也还过着有点像先太子的日子,不过他主要是挨骂,皇帝骂完他一顿,就会给他多安排一点事情。久而久之,太子也习惯了。不过有歧阳王与骆姳在,倒是比较轻松。 然后祝炼又拿出四份清单给他:“老师说,这一份是现在在京为官的同乡,这一份是宫中与您职司相关人员的名单,这一份是您入职的步骤,最后一份是京中现在流行的一些玩艺儿。” 陈放双手接了:“多谢叔父。” 祝炼接着说:“老师还说,十里不同俗,京城与老家的衣饰之类还有些差别。已经安排了裁缝到您府上准备着了,您回家之后量体,他们给做着,不耽误您穿用。” 陈放心道:祝叔父果然名不虚传。 又感谢了。 祝炼又转达了祝缨的一些叮嘱,最后说:“老师还有最后一句话,请您一定要记牢。” 陈放道:“不知是什么训示?” “面圣的时候,一定要沉着,口齿清晰,说得不要太快,一举一动,要如陛下都能看到一样。” 陈放都记下了,然后取出自己的名帖:“还请世兄转呈叔父,我面圣之后便登门拜访,领叔父的教诲。” 祝炼代收了他的名帖,然后告辞。 …… 陈放次日一早进京,先到宫中办入职。祝缨给他的第三张单子上写明了步骤、到哪里去办、办事的人、该人有什么性情特点、需要他做什么等等。 他的祖父是前丞相,对这些本就熟悉,但是十几年过去了,毕竟有些变化陈峦不能尽知。祝缨就仔细得多,连遇到的人、办事的方位都给他写明白了。 一路顺畅,通到了御前。 陈峦已对他讲了不少皇帝的事,又有祝缨给的小抄。见到皇帝时,陈放也不慌乱。 皇帝目不能视,仍是接见了他,说:“你阿翁还好吗?” 皇帝的声音苍老而虚弱,有点含混不清。陈放抬头往上看,看到一个靠在椅子里的老人。陈放的声音有些哽咽:“祖父在家中常思念陛下,今日见陛下圣体安康,祖父必是欢喜的。” 皇帝感慨道:“初见他时,我与他都还年轻。” 一老一小叙了一回旧,皇帝道:“你才回来,给你两天假,回家去安顿一下吧。” “是。” 皇帝赐了他一些财物,给了两天假,陈放却打算只休一天,提前过来上工。从皇城退出,先回自己府上,府里接着个宝贝,一群人呜咽着围了上来。领头的管家道:“府里可算又盼来主人家了!郎君的屋子已经预备下了,您先休息。” 陈放道:“我先认认人,你们也认一认我带来的人,免得在家里见面不认识当了贼。” 他第一先将府内管事认明,再将府中巡视一圈,又将自己带来的管事、僮仆安排了。才坐在厅上,问留守的管事近总。 管事躬身道:“京里不大太平,咱们都盼着您来主持呢。” 陈放又问:“可有什么客人来么?” 管事忙说:“鸿胪的祝少卿派了人来。老奴想,咱们府上也不缺这些,总是一片心意……” 陈放笑道:“不缺东西,只是没想到要预备这些个,对也不对?”自家管事当然比不得朝廷的少卿脑子好使,这里的吃住都准备好了,时兴样式的衣服之类这管事一准儿是没准备的。如果准备了,刚才就会连同住所、车马等等一起邀功了。 管事道:“什么都瞒不过您。” 陈放道:“先送帖子吧。”王云鹤、施鲲、刘松年、祝缨、沈瑛,此外还有冯家,都送一份帖子。他要见一见这些人。 三个丞相,他今天能见着一个就不错了,丞相现在得轮流值宿。结果却见着了两个,施鲲值宿,刘松年在王云鹤家里。两人先问了陈峦的近况,再提醒他一句:“安份守己,等你父亲进京。” 他们对陈放也没有什么了解,看这年轻人还算礼貌,刘松年也没有刻薄他。 陈放已经第四次听到让他到京之后不要乱动的提示了,心想:这京城究竟是什么龙潭虎穴?我小时候没觉得这么凶险啊! 从王云鹤家辞出,他马上就去了祝缨家。 陈放对祝缨有着许多的好奇,满朝文武,他最佩服的是王云鹤,也以王云鹤为榜样,但最感兴趣的还是祝缨。祝缨是他的同乡,他前两年还打听过,实在难以理解,一个乡村赤贫的神棍,如何能被自己的祖父提起就夸的? 他小时候见过祝缨,印象是很好的。前年也见过祝缨,从祝缨身上根本看不出出身的痕迹。 祝缨身上有一种与出身非常巨大的反差。这让陈放忍不住就想接近她,研究她。 “陈放?他来了?有意思。”祝缨除下了黑绸,命人将陈放请到厅上。 陈放迈进厅里,见祝缨站起来等他。这位世叔生得并不魁梧,身形有点瘦弱,却又姿态挺拔。往那里一站,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自然,不刻意。没有蓄须,这让陈放又想起来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陈放抢先行礼,祝缨扶起道:“看着精神不错。” “是。” 祝炼还排在另一个人的后面,那人也是个美男子。祝缨道:“这是赵苏。”祝缨之下还有几个少男少女,经介绍,却都是学生一流,他们都是梧州人氏。陈放知道那是蛮夷之地,对见到的少女也都拱手为礼。 宾主坐下,祝缨先问陈峦。陈放道:“阿翁一切都好,叫我进京之后多听叔父的。” 祝缨笑道:“要问我京城的一些事,我倒都可以告诉你。要说其他,我就要说陈公太担心你了。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最爱自己拿主意了。都长这么大了,还要事事听别人的,不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么?” 陈放道:“叔父天赋异禀,小侄所不及,您年轻的时候自己立得起来,小侄如今还是要老实请教的。在家祖父也说,方才王相公也说,都与您说的一样,叫我安份守己。” 祝缨道:“这是上半段,安份是为了站稳,站稳之后就是往前走啦。不然是为了什么?我不信以陈公之智,没告诉你下半段。只不过你现在还是要站稳,先看看听听,看准了再着手。” 陈放不好意思地笑了,与祝缨相处是真舒服。他说了自己见皇帝时的事,祝缨道:“陛下眼盲心不盲,心中自有一本账,咱们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 陈放笑道:“是。” 陈放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聪明且有礼貌,比他父亲当年深沉得多。祝缨又问他见过沈家、冯家亲戚没有,陈放道:“已经下了帖子了,明天我有假,正好去拜会。” 祝缨道:“那就好。礼貌一定要有。”直到有人催促,说要宵禁了,陈放才从祝家离开。 此后便是拜访亲友,又是拜访父祖故旧,所见之人无一能及祝缨者。无论是对他好,又或者是想攀关系的,提示、安排也都不如祝缨切中关节。 入职之后,除开与同僚们交际,陈放得空便往祝缨家跑,祝府从此又多了一个编外蹭饭的。 …… 匆匆半月过去,这一天,陈放从皇城里出来,且不回家,等在门口看到祝缨出来,跑了过去:“叔父。” 祝缨与他打了个照面,笑道:“今天又想吃什么了?” 陈放笑道:“吃什么无所谓,您那里人多,热闹。” “走着,热闹去。阿苏呢?” 赵苏道:“同去!”回头叫了自己的仆人,告诉祁小娘子一块儿去祝府蹭饭。 一行人骑上马,慢慢往祝家走,没走多远,陈放就凑过去低声对祝缨道:“叔父,陛下午后突然昏过去了。御医救了半天,才醒。” 第325章 图穷 一句话说出来,陈放就不再管了。祝缨一个鸿胪寺卿,怎么也管不到皇帝身边,他告诉祝缨是觉得如果祝缨认为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是会提醒他的,如果没有,那他就还照旧。 祝缨道:“沉住气。” 陈放道:“一开始是吓坏了,现在已经好了。” 然后两人就不再谈论此事了。 路上还遇到了几个熟人,互相搭了几句话,祝缨留意到没有看到冼敬,觉得这人可能是被王云鹤叫去商量事了。她没打算找冼敬瞎打听,皇帝究竟如何,明天应卯的时候就可以知道了。 她安心带陈放回家吃饭。 祝府的饭也不比别处好吃,陈放更喜欢这里的氛围。和睦的宴会很多,兄友弟恭的家庭也有,但像祝缨这样坐在主座的人说话时几乎不带说教意味的就极难得了。同样的内容,祝缨说出来就不那么暮气沉沉,这种口气和态度是许多人都没有的。 包括他家,他的祖父是个和蔼博学的老者,但是总带一些“宰相气度”,“庙堂”味挺重。一不留神就把你带进政事堂大堂上,体验一下对着丞相汇报工作的快感。 放到祝缨这里,哪怕说着些皇帝、朝廷的事儿,是在“指点”,她也永远带着一股少年人的锐气、像一个同龄人。 陈放喜欢这样的。他当然尊重祖父,但是如果指导他的人也能够不那么泰山压顶,就更好了。 往祝家饭堂一坐,饭菜一摆上来,各人说着一天的经历。祝炼说郑家家塾里的人又有要出仕的了,也是荫官:“他本来说是要科考的呢,不知为什么,就这样了。” 祝缨道:“科考没那么容易的,卷子难不难还在其次,不是每年都有才磨人。陛下抱恙,无心过问就没了。他们有别的办法就不会白等着。” 这就是普通人的可怜之处了,科举考试,哪怕是正经的进士、明经之类,它也不是固定每年都有的。它甚至没有个规律。贡士好点,有本地的地方官送进来还能代问一句。普通人就只能等,等朝廷啥时心血来潮。回想一下,祝缨进京的时候运气还不错,正是遇到了皇帝要拔除龚劼一党,换人的时候,那几年的科考就多些。 权贵子弟有荫官一途,就算科考更光彩,那也不好耽误了做官,荫就荫了。父祖名下的荫官名额满了,他们还有举荐这个渠道。举荐,必得是自己熟识的,有能力举荐的人必是官员权贵,他们能接触的绝大多数是周围同样出身的人。 王云鹤曾有心改变一下这个情况,皇帝偏偏多活了二十年,不提也罢。 苏喆说西番那里今年没有使者过来,但是商人还是来了,又向她们订购茶砖:“今年没有刺史上京,只好附着吉远府的船,再快也还得两个月才能到。他们为什么没有使者来呢?去年的番使很多,我还担心阿翁马上又要忙起来了。” 祝缨道:“今年不会那么忙啦,去年与今年的情况不同。之前东宫未定,天下瞩目。如今太子已立,他们去年又来看过了,今年就未必再来了。使节走这一路可不容易。” 子弟们的问题都能够得到解答,陈放旁听着就能再学到一些东西。在家的时候,祖父教过他不少,但是像今天这样一些琐碎的常识,以陈峦之能也不能一一细数。如果是在别人家做客,则不太可能当着他的面解说这些事的,祝缨这里不一样,这位世叔好像对谁都有问必答,也不刻意避开他。 祝缨也不担心陈放。陈放周围都是出身相仿的人,陈放日子过得下去,不全是别人看着陈峦的面子,想必陈放与人相处也是不错的。 吃过了饭,陈放就晃回了他自己家。 第二天早早爬起来,再进宫应卯。 宫城外面,祝缨与陈放又遇着了,两人打个招呼就各忙各的去了。陈放被禁军里的一个校尉好奇地拦下问了一句:“你与祝大人是怎么认识的?” 陈放尚未能将禁军这些同僚认全——同僚是指军官,不包括大头兵——但他仍然站住了,先问:“兄台是?” 两人互相通了个姓名,就听那校尉说:“哦!原来是陈相公家的郎君,那怪不得了。” 陈放愈发好奇,看还有一点点时间,便打听了一下:“我家怎么了?” “你们是同乡呀,祝大人虽然待大家都和气,对自己人尤其讲义气。” “是,进京以来,多蒙叔父照顾。” 校尉同他多讲了几句,话里透出一些羡慕之意。陈放这才知道,就前不久,祝缨还特意去温岳家帮忙的。温岳是谁,陈放不清楚,但是好像是祝缨的旧友。 陈放若有所思,心道:处处都是学问。也只有这样,阿翁、阿爹才会愿意与他相交,他对我们家就不坏。 禁军认为祝缨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文官也都觉得她可靠,对上司感恩、对同侪留情、对下属关照。重要的是她能干,从不拖累人。要结交,不就得结交这样的人吗? 至于仇人,没事儿你跟她结仇,是不是得反省一下问题出在你自己身上? 陈放以为,自己做人做事也当如此,又学着了一些。 ………… 祝缨觉出陈放对自己有好感,但也没有刻意去经营这份好感。年轻人就是这样,爱唱反调,刻意了反而没意思。 她一早到鸿胪寺,看到骆晟已经到了,就知道皇帝的情况不是那么的好。救是救回来了,但是已经不能上朝了。 三人一碰头,就见骆晟面带忧色地说:“陛下欠安,今天早朝免了。” 沈瑛很关切地问:“现在如何了呢?” 骆晟摇了摇头:“留下了太子与鲁王,叫我们都出来了。哦,刘相公还在御前,王、施二位办理公务去了,不会耽误正事的。” 祝缨道:“刺史们快进京了。” 骆晟道:“是吗?哦!那也、反正有相公们,咱们不必操这个心。” 祝缨道:“用咱们操心的事也不多。四夷馆还太平,今年的番使很少。去年他们来过了,又贺过了太子,今年就没有什么人来了。” “那倒省了事了,”骆晟松了一口气,“这里的事情你们多担待,我回家一趟。” 现在不用人提醒,骆晟就能想到把妻子给接到宫里来到御前侍疾,顺便还能见到在宫里的女儿。 沈、祝二人自无异议。 祝缨一下子有了两个消息来源,第一是陈放,第二是永平公主。此后数日,只知道皇帝的病情时好时坏,总体上稳步往恶化的方向迈进。 诸王、公主都去侍疾,也有被赶出来的,也有留下的。永平公主与太子、鲁王都在跟前。 太医署忙了个底朝天,开始是医学博士们忙,开了种种药方,想了无数方法,医书都快翻烂了。眼见药石无效,连咒禁博士都上阵了,带着咒禁师、咒禁生祷祝。俗称,跳大神。 祝缨听到陈放提到咒禁博士时,心中忽然有点感慨。可惜了,当年要是还知道有这么个营生,她可能就不开茶铺,想着自己上京学这个了。偏僻乡村的人,不止读书前程不如人,连跳大神的前程都不如人哩…… 祝缨对陈放道:“这些日子要愈发小心,这个时候要么不出事,出就出大事。咱们每天都见个面,通一回消息,如果见不着你的消息,我就知道出事了。你自己小心,保全自己,外面有我。既然刘相公在御前,你就只看他怎么做。” 陈放问道:“不是看太子或是歧阳王?” “那两位是菩萨,手指一直,自行领悟。但是遇到大事拿可行的主意,还得看刘相公,他是陛下特意留下来的,别把他仅仅当成一个书生。” “好。” 皇帝的病又拖了一个月,期间只召开了一次朝会,一应政务都由丞相主导,兼报给东宫知晓。太子的主业仍然是侍疾,与鲁王两个人都在病榻前充孝子,谁也不肯让,实在抽不出空来管这些事。连同歧阳王,也是死守着皇帝。 没了天子父子的掣肘,政务反而正流畅了一些。王、施二人终于可以喘口气,在办事的时候不用过多的考虑头顶上的“婆婆”了。施鲲与王云鹤私下已经琢磨了一番皇帝的身后事,修帝陵,施鲲有经验,已经有腹稿了。新君登基,王云鹤也在暗中复习相关仪轨了。 刘松年干脆直接长住在宫里不出去了!王、施二人就可以每天晚上回家,召集官员再开小会,第二天俩人再进宫里来跟刘松年碰头。也只有刘松年,赖宫里住下皇帝不会对他做什么。 如是到了十月末,各地刺史陆续进京。往年,这里面的大部分人都会得到皇帝的召见,问得多、问得少而已。今年他们进京之后就听到了皇帝病重的消息,一个一个都忙乱了起来。陈萌还好,他有儿子在御前,因而与他相熟的一些人也都还算安静。 鲁刺史当天就又往施鲲家去了一趟,不是留下帖子排队,而是就耗在了施鲲家,直到与施鲲见了一面。 祝缨也收到了几张帖子,但都不是很紧急,譬如鲁刺史,他只送了张帖子来,约了个几日后见面。 祝缨将日期看了看,召来了苏喆等人:“你们几个,这几天都打起精神来,盯一盯外面来的人。”她取出地图来,将京城分成了几片,让他们分片打探。又让祝青君去找老马,让老马留意一下京城的无赖们有什么消息。 她自己则收到了郑熹的帖子——过府一叙。 …… 祝缨到了郑府,这里显出了一丝紧张的气氛,仆人们仍然与她打着招呼,但脚步都轻了许多。以往问好的时候还能陪她走一段,现在都不敢擅离职守了。 到了厅上,不但有郑熹、郑奕等,连刚进京的姜植等人与应该在家守孝的温岳都来了。 坐下之后,互相问好,又安慰温岳。然后郑熹指着姜植几个外放的人开口:“今天一是为他们接风,二也是难得一聚,好好聊一聊。” 这一晚的接风宴没有歌舞,只有一群人围坐,祝缨现在不用敬陪末座了,但温岳等人仍然极力谦让,郑奕、郑川两个将她拖到了郑熹下手坐着,对面是郑奕、斜对面是郑川、下手是姜植。 郑熹也说:“快些坐下吧,咱们好说话。” 都坐好了,酒也没喝多少,郑熹就提到了皇帝的身体。又说:“我知道朝廷内外人些人的心乱了,你们不能与他们一般见识,不能乱。” 大家都说是。 郑奕道:“话虽如此,咱们总不能眼看着吧?我看有些人不会安稳。” 郑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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