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狱严查。接着才是分门别类地处理参与殴斗的人员。 有受伤的无辜者,算受害者如骆晟,不罚,给假养伤。 有动手的,没得商量,打得太起劲的各家干将免职,这一类不多,约摸十来个人。 被迫反击而打得火热的,商量一下,降三级。 被迫还手而没有扩大战局的,降三级但仍担任现在的职务。 此外还有像祝缨这样有“救治”行为的,以及冼敬那样试图阻止未果的,不罚,还是原样。没能控制住局面,你们都有责任的!奖励是不要想了的。 丞相们很谨慎,有意将东宫一系往轻里归,将诸王派系往重里按。 然后由刘松年操刀,写了个稿子,将这些“国家栋梁”一齐卷进去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深负朕恩,什么不思报效、不能为朕分忧,什么心中只有私计、而无大臣体,什么无能不去制止……骈四俪六,排山倒海。雨露均沾,谁也没躲过。 总之,你们都是混蛋!且其中多数还是废物。 丞相们没有处置诸王,而是以一句“家事”甩给了皇帝。依着他们,最好是将诸王的野心统统摁死!但是明显皇帝另有想法。 皇帝将自己的儿子们叫过来,骂了一场。骂到“不忠不孝”,太子、歧阳王都站不住了,也跪了下来。皇帝目不能视,凭儿孙们怎么磕头,他还是接着骂。 鲁王放开喉咙放声大哭:“阿爹,您别生气啊!我再不惹您生气了!要打要骂由您来!别叫他们作践我啊!参我的姻亲,为的什么?他们安的什么心,难道还不明白吗?” 歧阳王心里一“咯噔”,见自己爹只会顺着请罪,忙也哭:“阿翁息怒,身体要紧。千错万错,都是儿孙们的错,这些事儿有多少咱们也扛得。累阿翁生气,才是我们也不能承受的罪过。” 王云鹤道:“二位殿下,且听陛下发落。” 歧阳王住了口,只低声呜咽,鲁王还在说:“阿爹救我!” 刘松年垂下手,往歧阳王肩膀上用力按了一下,歧阳王“嗷”了一声。太子一连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歧阳王低声道:“刚才擦着了两下,不碍的。” 鲁王也大声呼痛。 皇帝用力拍着手边的坐榻,蓝兴上前半步说:“殿下,请噤声。” 他说话倒还有一点用,鲁王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皇帝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办了,东宫他没有罚,只骂了他们父子不能稳定局面。对诸王就不客气了,品级虽然没削,但将各人的食邑削一半。又命各人回去都要写一篇悔过书。 诸王伏地。 丞相又向皇帝请罪,皇帝道:“不怪你们。降级罢职者,尽快选出人来补上。” 丞相遵旨。 皇帝又下令奖励了禁军。 刘松年挑了挑眉。 诸王与太子还要留下来侍疾,皇帝道:“你们不在,我倒好多活两天。” 儿子们还要请罪,皇帝说:“滚。” ………… 歧阳王与太子滚回东宫时已是深夜,东宫的女眷都还没睡,陪着太子妃等着。 父子二人样子不算狼狈,尤其是太子,见完皇帝之后经常有些不妥,今天看着咋没什么大不同,东宫并不很惊惶。 太子妃款款而立,问道:“可是朝上有什么事?”孩子们也上前叫“阿爹”。 太子摸着幼子柔软的细发,道:“无事,都歇了吧。”示意太子的姬妾子女等都散了,只有太子妃留了下来。 歧阳王也对骆姳道:“不必担心,我们这不都是好好的吗?这两天热,等天气凉爽了,咱们就出去看望姑母。” 骆姳强撑着睡眼,道:“哥哥朝上事情忙,不出去也可以的。我可以的。” 歧阳王笑笑:“去休息吧。”示意侍女将她带走。 父子俩对望一眼,歧阳王道:“阿爹,舅舅的事,我想另具本请罪。” “唉,还是我来吧,你小孩子,请罪也是无用的。” 太子妃问歧阳王道:“怎么回事?你舅舅怎么了?” 歧阳王道:“阿爹同阿娘讲吧,万毋着急,更不要哭闹求情。” 太子妃惶然地看向太子,太子道:“真是不省心啊,也该受点教训了。” 歧阳王对父母躬身,轻轻退出来。他且不睡下,坐在书房里对着蜡烛的火苗,将白天的事仔细回想了一遍。越想越不是滋味。 万没想到,自己一家骨肉,竟变成了眼下这般境地,情何以堪? 以前父亲是赵王,阿翁对己之关爱远不如对先太子及堂弟承义郡王,但是己身所受之威压也小,那就是一个可以实现无数愿望的阿翁。自己要思考的是,父亲是亲王,“日后”自己这一支离嫡支越来越远,要怎么维系尊贵、不至于让子孙渐成不起眼的远宗,自己是长兄,弟弟妹妹也是自己的一份责任,自己要努力表现。除此之外,不须顾虑其他。 如今一切都变了。 大臣们在他的眼前打得七零八落,竟还有人趁机偷袭。怎么能在陛下面前失仪、怎么敢对储君无礼的? 鲁王原本只是一个不大讲理的叔叔,对自己虽然骄横些,但是长辈嘛,对晚辈摆点谱也是寻常。犹记小时候,这位小叔叔还总带他一起玩儿。有一回他特别想到御花园玩,有人说他,也是这小叔叔仗着身份骄横地挡在他的身前,说:“你是什么东西?敢管我们?” 小叔叔拉着他的手,告诉他:“他们是来伺候我们的,不能叫他们反管着我们了。”小叔叔带他去玩了一整个下午。那时是多么的开心呵!那时的小叔叔,个头比他高许多,高高大大地挡在他的面前,比父亲更鲜活。 如今地位一变,“骄横些”“摆谱”也令人如芒在背。 阿翁也不一样了,从未如此严厉地对待过自己家。可怜他起初只以为是东宫责任增多、众人对东宫期望提高之故,阿翁还是在意东宫的,鲁王过分时,阿翁也会维护东宫。 再思先太子,再想想自己与父亲之间,这种滋味就更难辨了。 “陛下是父亲、殿下也是父亲”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本以为赵王家与太子家的差别仅是嫡庶、是离那张椅子的远近,哪知内中别有乾坤。同样的那个人,还是他的阿翁,但是册封太子前与册封太子后,对待他家便是两种样子,这又是非亲身触及不能明了的了。 所以要请陛下派内侍来“襄助”东宫事务,所以他不能擅使东宫官员。 想想自从搬到宫中之后的经历,竟找不出什么人可以诉说。原本,这个时候最亲密的人应该是妻子。但他的小妻子,还是算了吧…… 这样的事情,又有哪一个人能够诉说呢? 如今又该如何行事呢? “这是比谁不出错。”一句话突然蹿了出来。 歧阳王心里堵得慌。他想告诉自己,赵王府一向和睦,断不会出一个鲁王那样的人物,父亲也不是阿翁。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轻抚幼弟的样子蹿进了他的脑子里。 一个内侍轻声问道:“殿下,要传膳么?” 夜深了,是有些肚饿了,这两年每到此时必要加一餐的。他说:“摆吧。” 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列宫人提着食盒进来,在一旁的桌上一样一样地摆上了。宫女为他布菜,纤白的手在面前一来一往,白玉雕就一般。 歧阳王很快用完加餐,一个内侍上前跪下捧上了水盆。歧阳王洗了手,漱完口见宫女仍在收拾碗碟。 歧阳王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双柔荑。 内侍、宫女们头也不抬,轻而迅捷地将整张食案抬走,留二人侍奉,其余人将门也掩上了。 烛光摇曳。 ……—— 这一夜,注定有许多人会很忙。 譬如,段婴与鲁王。 段婴已知群殴之事,连夜赶到了鲁王府。 鲁王正在发脾气,一脚踢翻了一座灯座,屋子里的灯光暗了一点,内侍们赶紧又点了蜡烛过来。 看到段婴,鲁王没好气地说:“看我笑话来的?”他又摔了个盘子便收手了。 内侍们心头一松,段婴一来,鲁王的脾气就会好一些。 段婴将鲁王面上打量了一下,道:“殿下受苦了。” “还不是那个……”鲁王大口喘着粗气,将剩下的半句用口型骂完。 段婴道:“殿下在宫中又经历了什么事吗?可以对我说一说吗?” 鲁王点点头,将经历一一道来,虽不能完全复述,又杂了些个人情感,大致事件还是说出来了。 段婴低声道:“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 “忍?”鲁王怪叫道,“我用忍谁?我能憋死一个太子,就能憋死第二个!” “可惜圣体不豫。”段婴轻声说。 鲁王沉下脸来:“你什么意思?” 段婴道:“殿下,您明天该给陛下和太子都上书谢罪。” “什么?” “殿下想想陛下向来行事的习惯。您处弱势,陛下就偏爱您,太子要是被排斥得狠了,陛下反而会维护太子。是也不是?今天歧阳王也挨了两下?” “呸!那个小狐狸,就会装!” “所以……请罪。告诉陛下,您害怕了,让所有人知道,您怕太子的报复!而您,只是性情耿直,心直口快,从来不会存心对哥哥不敬。您对东宫做什么了吗?没动手,对吧?求太子大度。”他把地“报复”二字咬得特别的重。 鲁王沉着脸说:“阿爹已叫我写个悔过书给他了。” “给谁?” “当然是阿爹!” 段婴道:“两份都要写。” 鲁王翻了个白眼。 段婴摸出来两个本子:“我已经写好了。” 鲁王不那么生气了:“行,那就这样办吧。” 第320章 神棍 祝缨早早地到了皇城,今天情况稍有不同。 因为一场群架,朝上少了不少的大臣,骆晟也是其中之一,他不是免职,乃是得了病假,让他回家好好休养。骆晟也确实需要这份假,他不算“重伤”,却也行动不便,医官看完了回家之后公主们又给他寻了御医来诊治,在公主们的关切之下,御医不得不说需要休上个把月。 然后是沈瑛,他伤得没有骆晟重,但是伤得不巧,脸上挂了彩,出门也不雅相。医官给他开了个七天养伤。 如今鸿胪寺里就剩祝缨一个主事的人了,她不得不早点到场。 此事也与现在的朝会有关,原本朝会已经取消得差不多了,祝缨今天根本不用参加早朝。但是骆晟不在,如果有关鸿胪寺的事情,得有个人去汇报。她品级不够,也不好自觉地直接替补去御前。只能早点到了,等着看情况。朝会可以不叫上她,但是叫她的时候如果她不在,一准会有麻烦。 祝缨眼看丞相与尚书等人往大殿走,才急步到鸿胪寺去。 昨天发生了那么一件热闹事,许多人今天都早早地赶到皇城听风,谁也不敢怠慢了,鸿胪寺除了骆晟与沈瑛,人竟都齐了。 彼此看了都是一笑,祝缨道:“好了,既然都到了,那就开始吧。哎,都吃了吗?” 鸿胪寺有自己的伙食,一般不管早餐,祝缨来了就给改了。由于骆、沈、祝三人都是在家吃完了好上朝,阮、王二位自家有更好吃的,一直都是小官小吏们的福利。 吏目们笑道:“这就去做来。” 祝缨道:“那行。对了,老王,有件事儿。” 王丞忙问:“大人有何吩咐?” 祝缨道:“咱们的笏板搁哪儿了?” 既然有祝缨,鸿胪寺自然缺不了各种方便自己人的东西,备用的笏板也是其中之一。小官儿平常不上朝,偶尔要用的时候可能会找不到,鸿胪寺里就配了一些。材质并不名贵,以竹木为主,凑数用的。 王丞道:“还在库里呢。” 管库的吏目凑上来:“大人要笏板么?小人去取来。” “我自己去,多余的笏囊还有的吧?” “是。” 祝缨道:“走。” 到了库里,祝缨走到架子前,吏目打开一个箱子,里面一、二十片笏板,他拿袖子将笏板一一抹净,递给祝缨。祝缨逐一拿起,掂一掂,在空中挥舞批刺,选了两片。又拣了个笏囊,将笏板往内一塞,挂在了腰间。 王丞惊讶地问:“大人这是?” 祝缨自己有牙笏,再弄这个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上朝的大臣们会拿手笏记一些易忘的东西,事情多了一块板子记不下就多带几块,拿个笏囊一装。多准备笏板和笏囊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要笏板的人。 祝缨记性好大家都知道,更兼她现在负责的事情也没有那么的千头百绪,一片牙笏上随便写几个提示字就足够了。 祝缨沉声道:“我有用。” 皇城之内没有允许不能带兵器的,万一再遇到个什么要动手的事儿,得有个趁手的家什。 拍拍笏囊,祝缨心情大好:“你同我来。” 二人到了祝缨的房内,茶已经沏好了,祝缨随意一坐,道:“昨天的事,都知道了?” 王丞出身不错,消息也不闭塞,沉痛地点了点头,想说,又怕说错了话,只能哼唧两声。 祝缨道:“必要有人倒霉的,有人降就有人升。他们虽是朱紫,你如今未必能升得上,万一能依次递进呢?” 王丞的心砰砰乱跳,一时面红耳赤:“大人?!” 他站了起来。 祝缨将手往下压了压:“一惊一乍的可不像你啊。这事儿也不是我说了算的,给你提个醒。成与不成,也不在我。这样,你回去想想,你这些年的考评、做过什么显眼的事、立过什么功,列一列。只要上头有话,我便将你们的名字都报上去。尽人事,听天命,富贵在天嘛!只要有机会,咱们就试一试。” 王丞以自己没有察觉出来的急促语调说:“多谢大人!” 他们对骆晟还是有点绝望的,这位驸马人不错,考评从来不为难他们,也会为他们说好话。求到面上,骆晟也会帮忙。但是像现在这样见微知著提前预判给他们想到、安排,就几乎没有了。王丞自己都没想到朝上群架对自己还能有好影响。这个时候大家想的是“要打起来了”“我该做什么”“站队对了以后能升”之类,偏偏祝缨想着现在就给他们把职位推上去。 祝缨戏言道:“我这里只有空口的好处,别指望我啊。” 王丞忙说:“不敢,不敢。” 祝缨道:“你是清贵子弟,或许自有晋升之途,不过以我的经验,熬资历的时候能被提一提,纵这一次不得进,也能叫人识得你的名字,许下回机缘就到了呢? 鸿胪寺不是个能显大能耐的地方,想安稳呢,便也不错。想更进一步,没有比眼下空这些缺更好的机会了。我知你家里必有能人,可以回去商量。若觉得不妥,就当我没说。反正,要鸿胪寺做的事,这儿都给你准备好。” “是是。啊,不不不,下官是说,多谢大人指点。” “你去准备吧。” 王丞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祝缨又对小黄道:“去把阮大人请过来。” 阮丞也在猜测祝缨跟王丞干嘛去了,又要矜持,不好意思听墙脚,小黄一来请,他撩起袍角起步就是一个快走。 到了祝缨面前,茶已经换了一杯新的,祝缨道:“坐。” 阮丞坐下了,祝缨先问他到鸿胪寺几年了,做现在这个官职多久了之类。这些都写在他的履历里,祝缨是早就知道的。阮丞仍是如实回答了一遍。 祝缨将与王丞的话对他也说了一遍,阮丞也与王丞是差不多的样子。若说甘于就在鸿胪寺熬着,那是万不可能的。 一下子空出这许多位子来,确实机会难得。就像祝缨说的,哪怕这回挨不上,名字报上去了排队也比没反应过来的能排号靠前些。 祝缨也让他去将履历、功劳之类写个草稿,最后由她写个总结,有机会就给报上去。 她眼看自己三十三岁、从四品,到了一个熬资历的阶级了,急不得。顶头上司又是那样,估计自己得在鸿胪多干几年了,便开始着手将下面的官吏慢慢替换成自己人。王、阮虽与她相处尚可,终是差着一些。 能送他们高升是最好,不能,这也是卖了个人情,拉近些关系,以后相处更多几分人情。 成与不成,她不会为他们奔波,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关系,不是么? 两个人里,她更希望把阮丞给调走,因为阮丞管一些人事之类,这个位置换上自己人会更好一些。 她这儿盘算得分明,外面忽地有宦官跑了过来:“陛下宣大人们。” 祝缨顺手把茶杯给他,问一句:“可告知驸马、沈少卿病假?” 宦官喘着气喝了半杯茶,道:“就是知道了,又说人少了,不像话,叫都宣过去哩!” 祝缨惊道:“陛下康复了?能看见了?”说着,露出了笑容。 宦官道:“哪儿能呢?” 皇帝自己看不见,蓝兴等人看得见,纵没人告诉皇帝,他只要随便提一个人名,这个没来,就顺便问出来了。 宦官喝完了茶,将杯子小心往边上一放:“祝大人,咱们快些过去吧。” 祝缨对小黄使个眼色,小黄又塞了个红包过去,宦官不好意思了。祝缨道:“拿着。” 宦官接了,躬身道:“大人请。” 祝缨对小黄道:“你也甭在这儿伺候了。我且得一阵儿才能回来,放你假,去看看老黄吧。” 老黄在大理寺当差呢,不做到死是不能歇的,正好,大理寺办案。 ………… 祝缨与小宦官俩人往大殿走,途中看到一些与她差不多的倒霉蛋也往那儿赶。路上,小宦官低声告诉祝缨——今天皇帝上朝的时候气儿就不顺,蓝德个倒霉鬼大清早陪着太子父子过来。他们是先到皇帝寝殿外面,然后陪着皇帝上朝的。蓝德先进去通报,皇帝问了些话,不知怎么的,回的话明明没有毛病,却被皇帝拉出去打了二十板子,然后罚跪在了寝殿外面。 “现在还没让起来呢。亏得是夏天,要是冬天,石头直这么一跪……” 祝缨问道:“都回了什么?” 宦官道:“就说了一些东宫生活的索事,说歧阳王伤着了,东宫女眷哭了。” 祝缨听蓝德说得内容确实没什么问题,又问:“殿下上朝去了?” “是。” 到了朝上,太子父子到了,诸王也到了,但是今天不是大朝会日,能参加朝会的本来就少。皇帝却忽然发了怒,问:“人都到哪里去了?” 蓝兴回道:“都到齐了。” 皇帝说:“胡说!我听着不对!才来了几个人?” 蓝兴提醒他,今天不是大朝会,皇帝道:“去!把人都叫来!” 王云鹤又请示,还有一些受伤不良于行的比如骆晟之类是不是也叫来。皇帝道:“把今天进宫的都叫来!” 祝缨等人于是被叫了过去。 到了大殿前,人们只敢互相使着眼色,尽可能不发出声音,然后列队鱼贯而入。进入殿中,只见太子、诸王已经都站好了,众人列好了队、山呼万岁。蓝兴叫起。 祝缨起身,与众人分列站好。 皇帝沉着脸,道:“开始吧!” 一个着青衫的官员出来,一条一条地宣布着昨天定下的惩罚。先是对诸王的,诸王当场请罪,鲁王又当场检讨。太子也出列检讨。 然后是对大臣们的惩罚。 祝缨仔细听着,她自己没有处罚。但读到最后,也随所有人一同跪下请罪。人人口中呜咽:“臣万死!” 皇帝冷冷地道:“假话!哪个人能死一万次的?” 接着是宣读了刘松年写的那道旨意,所有人又被当场骂了一顿。祝缨一听用词就乐了,口气还挺熟的。 大臣们频频顿首。祝缨也跟着演认真演了一回,该说的“万死”一个字也没敢落下。 皇帝发作了一通,朝会还是没有结束,各衙司得挨着汇报诸项事务。 六部九寺各有排序,此外又有京兆等处,每一汇报,都要被挑剔一回。 郑熹此次也不能幸免,理由是皇帝认为:“彼既侵夺民田,尔身为京兆竟不能察?” 郑熹谢罪。 大理寺的少卿更倒霉,皇帝之前换过一轮重臣,大理寺卿是他认为比较可靠的,但是居然很快加入战团,皇帝认为此人“不纯”,连带大理寺办昨天的“案”也被牵怒。 朝廷之上,人人自危。 轮到鸿胪寺的时候,祝缨一开口,王、施、刘、郑等几个很熟悉他的人便觉异样,刘松年的耳朵狠狠地抖了一下——祝缨说话的方式变了!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但是她的语速、语调、重音、断句,都有了细微的变化。不是她平时说话的腔调。 四夷近来没有大动向,沈瑛所管之司仪署参与了几场葬礼。这是非常难汇报的事情,因为皇帝年纪大了,听到这样的消息之后是个什么反应谁也说不好。 祝缨却会报,她先拣了两个“寿高而亡”的,都比皇帝大出十岁以上。再说给他们的哀荣,又将沈瑛、骆晟推出。免得让皇帝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联想。上了年纪的人,不大喜欢听噩耗。 皇帝听着听着,居然只没有骂,只挑剔了一句:“你做什么去了?” 祝缨道:“整顿各邦滞留使节及胡商等。有些身份晦涩不明的,整一整清楚。” 皇帝点了点头:“要着紧。” “是。” 刘松年紧盯着祝缨,见她回完话之后,每一个动作都重了几分,甩袖的时候带着一片风响,脚步也让人听得格外清楚。或许会有人觉得她是不常见皇帝,奏对时紧张了,刘松年却眯起了眼。 祝缨站了回去,知道自己过了这一关。 人一旦目不能视,听力就会变得格外的敏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但这就是事实。对外界的声音,有着与视力正常时不同的判断和喜好。同时,脑子也会变得紧张,更容易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俗称,一惊一乍。 尤其是刚刚看不见的时候。 等到习惯了,会变得好一些。但是皇帝显然不像她适应得那么快,或许是上了年纪的原因,皇帝好像对失明这件事格外的在意。 其实,如果他稍稍宽心,这些日子已经够他摸索出规律,做些简单的活动了。 等到所有人都挨过了,皇帝才下令让丞相与吏部等处协调,将空缺的官职尽快补上。 丞相与姚臻出列应声,皇帝才宣布退朝。 ……—— 祝缨离开大殿,被冼敬两三步追上。 祝缨对他笑笑,冼敬道:“你竟没挨两句。” 祝缨道:“这是什么话?” 两人边聊边走,冼敬问了一下骆晟的情况,祝缨道:“伤得不轻,没些日子回不来。” 冼敬压低了声音道:“也省得有人总想着借道……” 祝缨知道他这是抱怨歧阳王。皇城里庸人不少,聪明人也多,明眼人看得出来歧阳王是代亲爹四处转悠的。但此时与他接触是有很大风险的,如冼敬等人并不赞同。 祝缨道:“现在看谁能沉得住气了,我看他应该行。” “就怕被人一激,又忍不住了。” “不至于。刚才就挺好的。” 两人边走边聊,走得慢了一点,尚未回到自己的地方,就见两个小宦官架着蓝德往宫外去,引得不少人回望。 祝缨故意放慢了一点脚步,冼敬道:“那个,是不是陛下派去东宫的……这是怎么了?” 他也放慢了脚步。 蓝德被许多人看着,臊得不行,又疼又累又气,脸也红了。听到祝缨那半熟不熟的声音响起:“这是怎么了?” 他带一点抱怨的说:“您这不都看着了么?我哪儿知道?!” 他还插手了宫内糖的采买,与祝缨多一层关系,说话也不客气。 祝缨轻笑一声:“陛下打的?你干什么?” “我如实回话,何曾做什么?” 祝缨敛了笑容,用笏板挑起他的下巴:“回话的时候,心里存着别的念头吧?” 蓝德被她一道雷劈了,惊骇不已。他回话的时候是故意夸张了一些,为的是相助东宫。心里确实在想:怎么将东宫说得可怜些,博陛下之怜爱,以显诸王之恶。 他呆呆地看着祝缨,祝缨已提着笏板慢悠悠地走远了。 ………… 祝缨与冼敬走得远了一些,冼敬才说:“此辈可恶亦可悲。” 祝缨道:“大夏天,你竟悲春伤秋了起来,是见不着什么就想什么吗?” “呸!” 祝缨笑笑:“要补缺,早做准备吧。” 冼敬道:“怎么?你想更进一步?” 祝缨道:“轮不到我。” 冼敬想了一下,说:“我如今也……” 祝缨道:“不过白说一句。我总觉得会有点什么事发生,譬如我,就不想叫一些会找我麻烦的人升得太快。想必有不少我与我想的一样。” 冼敬笑道:“由不得他们。” 眼看太常寺到了,冼敬道:“鸿胪如今就你一个人主持,快些去忙吧。” 两人分开,祝缨回到鸿胪寺便通知了王、阮二人,让他们加紧准备。这事儿吏部是个重点,祝缨自己不打算去游说丞相。 她想安排的人是赵苏。 之前,她查看了赵苏的履历档案,做得不错。赵苏一个任期已经满了,考评亦可,如果为赵苏活动一下走走吏部的门路,她愿意的。王、阮二人本身也是有办法的人,家族会支持他们升迁。 如果能空出两个位子,她希望将一个位置留给赵苏,另一个位子她可以拿来与吏部的姚尚书勾兑,或者与其他人做个连环的勾兑。她的手伸不到朱紫,但是青绿已经可以了。 人事调度,会与各衙司通个气、问个意见评价,鸿胪愿意给王、阮二人好评,又愿意接收一个塞过来的人。王、阮二人家族又有人情。 问题不大。 她提笔开始写赵苏的材料,预备一会儿王、阮的文书写好了,三人对好词儿。再去找吏部。 第321章 调动 没有骆晟和沈瑛在,整个鸿胪寺的效率高了不少。再宽仁的上司在场,也不如他不在。祝缨也是个上司,自然也不能例外,但是有她在的时候有好处、出了事她是真的有办法能扛雷,如果非要有一个上司在的话,大家情愿选她。 祝缨总能选择最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无论是吊丧还是其他,都是井井有条。 会食时,她也不去与下属一块儿吃饭害得别人吃个饭还得来奉承她。与她一起吃饭的是祁泰,这位仁兄在别人眼里是个没心没肺没眼色的三无之人,在祝缨面前倒能从容吃个饭。 祁泰的从容源于对祝缨的盲目信任,自从被介绍给了祝缨,祝缨本人一路高升,他跟着祝缨路南下再北上,就没有吃过亏。他也就意思意思地关心了一句:“今□□上没事儿吧?” 祝缨没有向他提赵苏的事,也没有问他想不想女儿之类,而是说:“还行,对了,你想过升官吗?” 祁泰不假思索地问:“大人要升了?” 祝缨摇摇头,祁泰道:“那我就还是这样吧。叫我出去对付别人,不用三天就得倒霉。” 三天是夸张了,但是不出三个月就得被人排挤完了。 祝缨道:“那就先这样吧。” 本想万一赵苏调不回来,祁泰作为鸿胪寺本身的官员,可以当个备选,推上去顶一下王丞的位置。祁泰既无意愿,王丞所管又琐碎,与人打交道的事很多,也确实有些难处。 祁泰重新提起筷子:“哎!” 饭后,祁泰回自己屋里去盘点杂事去了。王、阮二人陆续写完了自己的那份草稿,各将自己给夸了个亲娘看了都不敢信。 两人都将此事看做一种机密,官场上的升迁,在尘埃落定之前是越保密越好的,你不知道背后有什么人在盯着你。只要没有定论,别人就有下黑手的机会。有人是有竞争的关系,有人是有仇,有人干脆就是见不得人好。 人生百态,什么奇葩都有。 所以王、阮二人都盯着祝缨的门口,祁泰一出来,没见别人再进去,二人各袖了自己写的那份稿子,一边走一边还在心里打着等会儿同祝缨说话时的腹稿。 呯,在祝缨门前的长廊上相遇了。两人都不好再退,又一齐往前,有点尴尬地在门前谦让。 祝缨在里面看到了,说:“怎么了?都进来吧。” 二人进来,心中各盘算着:他来干什么?难道?我要不要另指一事,等大人这里清净了再来? 祝缨一看二人的表情,心里已经有数了,笑道:“都是自家人,来都来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本也想将你们二人一同请来的,有些话须得与你们说开了,才好做安排。” 二人面面相觑,王丞道:“大人是说?” 祝缨道:“朝上的事。降了那么多的人,必有递补,这一批人升了之后,他们留下的位子也要有人填补的。鸿胪寺也不能落于人后,最有资格的就是你们俩了。这个你们心里应该有数了。但事情成不成,还要看咱们怎么做,你们要携起手来才好。” 她故意将之前的话又简要说了一遍,以缓解二人的不自在。 王、阮二人对望一眼,一齐说:“请大人示下。” 祝缨伸出一根指头,道:“第一,咱们还有一点时间,他们必要先将上头的职缺先补了,再轮到下面的。” 二人都点头。 祝缨又伸出一根指头:“第二,空出来的缺位不少,聪明人也很多,过不多久必有人会想到这些缺。你们二人都是鸿胪寺的人,万一相中了同一个职位,自己人打自己人叫别人看笑话是假,耽误了自己的事是真。不如省些力气,一致对外。” 二人都说:“是。” 祝缨伸出第三个指头:“所以,咱们要减少不必要的消耗,不要绕弯路,一条直道打通。” 二人互看一眼,起身道:“大人一言,茅塞顿开!还请大人指点迷津。” 祝缨双掌下压,示意二人坐下,才说:“你们都是名门子弟,家学渊源,个中关窍本也不用我多言。只因你们都是鸿胪寺的人,我才想多说几句废话,以免遗憾。职位多得是,协调一下,商量着来。咱们鸿胪寺也为你们二人一起发力,咱们先前路给铺好了,回家一说,各得其所,岂不美哉?” 近些年来,她对名门望族的了解也更深了些。一句话,儿子都比侄子亲,怎么敢说对所有族亲就一定会上心? 二人虽然有靠山,但是离有求必应还远着些,他们肯定没那个资本天天跑到族中显贵的家里协调要求。既不能老是去烦人家,也不好要求人家不干别的,专一为他打破头。 最好的办法就是,这边协调个差不多,拿出自己已经有所准备、有脑子值得栽培的态度来,这样成功率会高很多。王、阮二人是同批有机会的,最好私下沟通一下,你想怎么样、我想怎么样,不要为争同一个职位结下怨仇,互相拖后腿。 王、阮二人又想起立了,二人确实知道不少做官的门道,在祝缨这里相遇心中也确实有一点不自在。但是祝缨这样的协调,为他二人考虑到的,又是他们之前没有想过的。名门历史悠久,各种幕后的交易不少,但是凭他们二人是很难摊开讲的。所以各自心里,还是只想自己。 现在祝缨出面为他们组了一个局。 二人将不自在先扔在了一边,阮丞道:“还请大人不吝赐教,我二人……若有机会,往哪里去更好些?” 祝缨道:“分人。” 祝缨给他们的建议是:“你们已经是六品了,能换身衣服是当下最要紧的。只要你们需要,鸿胪寺必为你们助力。既然是鸿胪寺的人,相关的职位会更方便一些。” 其次是二人的家族势力在哪儿,就往哪儿去最方便。 最后,祝缨又说:“升职之后,少不了要宴请亲朋,如果手头紧,可以现在先从公廨钱里借一些。我为你们做保,不用利息,收回礼金后归还就行。” 二人心头一暖,这哪是“升职之后请客要花钱”,分明是“借钱给你们跑官,跑完了还钱”。 最后一点的不自在消弥了! 二人起身长揖到底。 祝缨道:“落衙后我要将今天的事向骆大人汇报,你们的事我也会提一提。要互助,不要内斗,好自为之。” 说完起身,一手一个将二人扶起,再将他们的手搭在了一起:“都是自己人,就算出了鸿胪寺也要互相扶持啊。” 二人都感动得答应了。 将要告退时,二人才想起来:我写的自夸文章还没交。一人一个,摸出文稿来双手捧着交给了祝缨,祝缨道:“好。” ………… 她答应了就会办,翻看了二人的文稿,心里有数。落衙后就直奔永平公主府,光明正大地说是来汇报一天工作的。 永平公主与骆晟一同接见了她,骆晟不方便挪动,与公主两个人都稳稳坐着。 因骆晟说了是祝缨给自己“救出来”的,永平公主缓过神之后对祝缨态度颇佳。祝缨问候了骆晟的身体,骆晟道:“还要静养,我如今又无事,累不着。” 祝缨笑问:“没向陛下报个平安吗?” 永平公主轻轻“啊”了一声。 “今天早朝,陛下将我们都叫了过去……”祝缨将今□□上的事对骆晟讲了,她记性很好,消息比其他人传出来的都要全面。 骆晟道:“今天邸报上没写,我正着急想知道呢。”他现在只知道大理寺卿倒了个大霉。 祝缨道:“今天的事儿明天邸报上就有了。” 骆晟却不傻:“邸报上没有你说得这么细的。” 祝缨笑笑:“对了,鸿胪寺里还有一些事。” 骆晟道:“你办就好。” 祝缨拿出了两张纸:“您才是鸿胪的当家人,我理事不过从权。都写在这里了,您慢慢看,有什么不妥的,还请示下,明天一早我去了就改。” 骆晟看了两眼,失笑道:“你办事有什么不妥的?我就不乱管了。咦?这王、阮二位又有什么事?” 祝缨道:“二位自到了鸿胪寺,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让补缺,我寻思着,万一呢?也不枉他们跟着您忙了这几年。从咱们鸿胪寺能走出去几个人,说起来也好听。门生故吏嘛!以后总有几分香火情,见面亲三分。” 永平公主问道:“他们为人妥帖吗?” 祝缨点了点头:“都是名门子弟,懂道理,办事还可以。他们的事儿还请不要对别人讲,拢共那些位子,盯着的人多着呢。” 若是放在以往,永平公主夫妇是不太在意这些事的,有人求他们了,他们视情况也帮一帮,没人求,如果顺便,也不会阻拦。现在不同了,自从女儿出嫁之后,他们就不自觉地关心一些以前不太关心的事情。 二人都表示记住了这件事。 祝缨又请示了骆晟,骆晟再三表示:“你这样安排就很好。” 祝缨道:“那我就不打扰您休养了,等下我去沈家知会一声,请教一下司仪署的事情。只要没有意外,明天落衙后我再到府上来,直到您痊愈回来。” 骆晟道:“有劳,有劳。” 祝缨对二人、尤其是公主,说了一声“告退”,离开了公主府。 出了公主府,她又真的去了沈府。 沈瑛脸上伤了,不见外客,又心系朝堂,在家里踱了半天的步。听说祝缨来了,他有些惊讶:“他?请吧。” 祝缨与他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祝缨从来不上他的门,突然到访,沈瑛有些惴惴。 沈瑛住的还是刚进京时的地方,祝缨自正门而入,一路到了正堂,在主宾的位子上坐下,微微摇了摇头。这地方,她现在倒是进来了,还成了座上宾。 沈瑛很快出来,老远就拱手:“子璋。” 祝缨慢慢起身:“沈公。” 沈瑛请她坐下,才试探地问:“将要宵禁了,子璋这是?” 祝缨道:“沈公病着,也不能对鸿胪寺的事情不知晓,我看他们未必能说得清,便来亲自说一说。” 顺口将鸿胪寺的事情简要说了,但没有说王、阮二人。二人的事情并没有提到台面上来,她便将此事匿了。 又说:“司仪署的事沈公更熟悉,有什么要安排的,只管对我讲,我去照办。有要奏禀提示的,我可代为转达。如果现在就有本要写,我可以坐等沈公写完。” 沈瑛心道,我有本,难道不会自己奏上去?还要经你一手? 他迟疑了一下,道:“眼下倒没有什么事。” 祝缨一笑,起身:“那好,对了,今□□上的事情明天沈公看到邸报就知道了。这几日若还有相关事宜,我还会再来,要是没有,我就不来打扰了。快要宵禁了,告辞。” 打定主意以后不会过来再继续跟沈瑛通气了。 等她回到家里,小鬼们已经都回来了,项乐捧着一份礼单跟在后面:“大人,公主府命人送来了些礼物。” 祝缨问道:“永平?” “是。” 永平公主还附了张帖子,帖子上一看就是史胤的手笔,以感谢祝缨救助了骆晟为由,给祝缨送了些谢礼。公主给的东西自不会差,其中最贵重的是一整套水晶杯盏,十几件装在一个特制的匣子里,凹槽都是比着杯盏的样子挖的,连匣子都能称得上是精品。 祝缨不客气地收了,又写了一封回帖,让家里明天给公主府送回去。 ……—— 次日,祝缨还是早早在到了皇城,在城门外就被通知,像她这样主官“病休”了的,副职如她得代替主官去皇帝面前当柱子。 祝缨捧着笏板也去上朝。 这朝上得让人难受,殿内鸦雀无声,偶尔一声咳嗽响起都显得那么的小心翼翼。声音上谨慎了,小动作、表情、眼神上却放肆了,眼神乱飞。 祝缨眼观鼻、鼻观心,老实站着,朝上没有说职缺安排的事。想也知道,一下缺这么多高品级的职位,必有一番讨价还价的。 今天被拿出来说的是京城里的事,郑熹在朝上把诸王里的三位给参了,参他们当街横行,纵奴伤人。 事情发生的时候祝缨正在皇城之内,压根不知道京城里出了这样的事。与她身份相仿的人,如果不留意,也是很难知道此事的——没接触。 鲁王暗道一声晦气,这又有他的事儿了,他忍着气,不情不愿地又请一回罪,说自己下回一定会注意的。他心里更生气了,他被削了封邑,心情一点也不好。回府里就打人出气,路上也不会谨言慎行,撞翻路人,或许有吧。 皇帝又骂了他们两句,想再骂郑熹的,忍住了。 然后是让各部各司奏事,大臣们也乖觉,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出头,皇帝于是点名。大臣们也都历练出来了,一个一个说得无关痛痒,要么是检讨,说回去之后勒令所有的手下谨言慎行,要么是趁机说自己副手打架被撤了,请求快点派一个过来分担。 实质上的事情都没怎么说。 皇帝越听越生气,骂了一顿:“以前问你们,你们也说没事,倒蒙骗我说是海清河晏!澄明安泰到当朝殴斗!还想让我‘垂拱’?” 非逼得人说出点什么来。 众臣的表情都绷不住,皇帝这嘴也不饶人,生生堵住了他们想好的说词。说一句,挨一句骂。 终于点到了祝缨。 祝缨道:“鸿胪寺卿骆晟与少卿沈瑛病假在家,鸿胪寺王、阮二丞往下各员恪尽职守,昨日无大事,故二人虽未到,公务尚能支应。臣昨日落衙后将节略报与骆晟,又知会沈瑛,二人若有异议,必有反馈,不致误事。直至骆晟销假,鸿胪寺都将如此行事。” 她也没有具体说什么事务,居然没挨骂,皇帝还点了点头:“嗯,你要再接再励,不可懈怠。” 将人群里一个叫段琳的给气得打了个嗝儿。 散朝后,祝缨回到鸿胪寺,一如昨日。王、阮二丞今天没有找他,他们都忙着手上的事。 直到落衙,没有发生什么意外。落衙后,祝缨又往永平公主府去了一趟,说了一会儿话,拿出个名单来:“大人面前,我就不绕弯子了,眼下是多事之秋,我想把咱们鸿胪寺的缺员给补上一些,多些人做事,以免人手不够出了纰漏叫人借题生事。都是小官小吏,是平日里做事的人。” 骆晟看了名单,有的有印象,有的没印象,有印象的似乎也不差,便说:“可。”祝缨请他签了名:“等吏部有空,我就去办。” “是啊,吏部现在可忙喽。” 祝缨拿了骆晟的签名,从永平公主府里出来,不再去沈瑛家,径自回家。 换好了衣服准备吃饭的时候,一群小鬼在叽叽喳喳。 祝缨问道:“怎么了?” 祝炼道:“老师,那个、朝上……” 他的消息要灵通一点,苏喆也不遑多让,说道:“大臣们真的在宫里打架了?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呢?那、那不是粗人才会做的事吗?” 项安、项乐也在一边点头,项安道:“王孙公子,风流倜傥,怎么也做出无赖之举呢?这可真是太奇怪了!他们有的是奴婢仆从,有的是护卫壮士……这……” 项乐认真地说:“反常即妖,是不是什么异象?” 祝缨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假设他们是理智、高尚、优雅俊逸的呢?嗯?” “这……” “因为身份地位?品德与身份没有关系,身份就是身份本身,顶多与财势有关。贵人因为被追捧,甚至会更加目中无人,更加无知、残忍,冷酷而不自知。你们到京城有些日子了,往大街上一站,看绫罗绸缎裹着的酒囊饭袋还少吗?丑八怪的爹如果死了,他袭了爵、站到了朝堂上,就不是丑八怪了?饭桶的爹是三品,荫了他做官,他就不是饭桶了?小人投机送礼、出卖亲友得了官位,他就不卑鄙了?” 苏喆道:“可是,朝廷里的能人也不少。” “嗯,要没有这几个能人,天街上的锦绣废物就得换另一批人来做了。另一批有能人愿意庇佑的废物。吃饭,有些日子没有单独给你们开课了,今晚,咱们再讲一课。” “是。” 吃过了饭,小鬼们在书房里聚齐了,祝缨道:“今天讲《左传》。拿出纸笔来,十年春,齐师伐我……” 祝青君听到“肉食者鄙”,“噗哧”一声笑了。 祝缨没有责怪她,停了下来也笑了:“是吧?记着这四个字。你们也吃上肉了,别让自己变傻。今天这一篇,可不止有这四个字。长勺之战后,曹刿可也是‘肉食者’了,那他是不是也‘鄙’了呢?” “当然不算!”林风说,“我看不能一概而论,贵胄子弟里可有比寒门更用功的!” 祝青君道:“还是寒门更刻苦。” 祝缨道:“一件事,有的人知道努力了会有好结果,有的人知道即使努力了,机会也只有万一。都是凡人,当然会有差别。” 她将一篇讲完,给他们布了作业,作业却是另一篇,左思的咏史,让他们写个读后感。 ………… 接下来的几天,祝缨还是如常上朝。 三日后,散朝之后,阮大将军不经意撞了她一下,阮大将军驻足,说了声抱歉。祝缨也站住了,与他客气。说不几句,阮大将军便提到了阮丞,祝缨就知道与阮大将军谈妥了。 路过御史台,现任的御史大夫又姓王。 三人心照不宣,祝缨回到鸿胪寺就收到了吏部那里姚尚书的邀请,请她到吏部一叙,有调动方面的事征询她的意见。 祝缨翻出给王、阮二人的考评,有骆晟签好名的文书,以及给赵苏的履历,统统放到一个匣子里,拿着去了吏部找姚臻。 姚臻特意空出了一段时间,好与祝缨议事。 祝缨与姚臻以前没交情,但是祝缨一向注意与吏部保持不错的关系。这是从当年陈峦兼管吏部时就打下的底子,姚臻做了吏部尚书之后她也没断了这份联系。回京之后越发上心。到今天,姚臻看到她先微笑:“有劳子璋跑这一趟了。” “哪里哪里,我正好有事要请示尚书,正相宜。” “哦?什么事?” “咱们先办尚书的事。” 姚臻于是问王、阮二人的情况,两人都知道这是走个过场,都能问到祝缨了,就是前期已经差不多了。祝缨于是把二人的情况说了,考评交了,姚臻拿她写好的材料应付皇帝都没问题。 姚臻笑道:“不愧是你。” 祝缨道:“现在说我的事?” “好。” 祝缨于是拿出骆晟签了名的文书,姚臻看了,道:“补得不少。” 祝缨道:“就这还差好几个人呢。眼下……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要办呢,怕到时人手不够应付不来有负圣恩。生人一时不熟上不了手,得先预备着,调-教一下。” 姚臻道:“行,让他们发文,备案。” 祝缨这次第一是要补吏目,这个可以塞人,第二是提几个吏目做官。补官的三个人,一个是鸿胪寺的老吏,在鸿胪寺有三十年了,勤勤恳恳,路子熟。祝缨把他给报了上去。二是一个将近四十的吏目,写一笔好字、文书也写得漂亮,能干。第三就是小黄,照顾她自己人。 最后祝缨又说:“从我这里调了两个人走,得给我补两个吧?” 姚臻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 祝缨道:“这也由不得我,但多少得给我一个顺手的,另一个您说了算,只要您给,我都接着,给他安排得好好的。” 姚臻一挑眉,看向匣底。祝缨笑笑,把赵苏的履历递了过去:“我真有一个人想要,赵苏。” 姚臻对赵苏没什么印象,但是看到籍贯就笑了:“福禄县啊!” “顺手嘛。官话也说得漂亮,自己考上的国子监。回来我带他给您瞧瞧?” 姚臻道:“也好。另一个你也上心,把名字给我。” “那我回去找找,尽快,明天来请示您?” 姚臻道:“好。” 勾兑完了,姚臻忽然叹了一口气:“看来吏部的缺员也顶好补满了,我这几天……唉。” “您是重责在肩,陛下器重,要还是再叹气,我们就不知道要如何自处了。” 姚臻道:“你这话就自谦啦!我看呀,陛下很喜欢你,不像我们,在御前总是举止失措。” “尚书一片忠心,陛下并无不满。” “是吗?我这心里还是不安。子璋,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吗?” 祝缨为难地道:“我见陛下时,紧张得很,您要问我,我还要请教,哪里敢说教别人?” 姚臻挑眉看着她,祝缨无奈笑笑:“我从进殿起,待陛下还如旧年,也不与人使眼色,也不与人打暗号。我想,这也是一种‘慎独’吧。” 姚臻慢慢地点了点头。 姚臻一个大忙人,能分给祝缨的时间也不多,祝缨看到门外的影子,道:“哎哟,又来事儿了,尚书,我先告辞了,明天我再来?” 姚臻道:“好。” ……—— 第二天,祝缨将一个人名报给了姚臻。姚臻问道:“这又是个什么人?” 祝缨道:“骆大人给的名字。” 姚臻道:“你们等信儿吧。我先调走王,再将赵调来,再调走阮,这一个,最后再给你,如何?” 祝缨道:“多谢!” 赵苏还得过些日子才能进京,王丞却先走了,他被调到了礼部,如愿穿上了绯衣,王丞手上的事,祝缨让他暂交给祁泰。 阮丞变得有点焦灼,话也多了一些。祝缨没提其他,而是让他将手上的事务归档。阮丞才变得平和了一些。 沈瑛销假回归的当天,祝缨打开邸报,看到上面有一条消息——她的老熟人,邵书新要回来了! 邵书新入仕比她早,早前品级也高,外放熬了一番资历之后被调了回来。回来之后现在混了个从五品,反而比祝缨品级低了。他不在老地方户部,而是到了工部做了个郎中。以他的经历、出身,这身绯衣也有郑熹的功劳。 可以说话的人又多了一个。 第322章 静水 沈瑛将邸报翻得哗哗响,不出意外地,把纸翻破了。 从他病假开始到今天,邸报上的信息密集了许多,想来皆是那一场架打出来的。 养伤期间他内心焦虑,今天终于可以上朝了,焦虑却没有得到缓解。他是少卿,早就不是每天必得上朝的了,昨天晚上祝缨却派人去通知了他:算着您明天要回来了,现在骆大人还在病假,所以你明天得上朝。 沈瑛乐意上这个朝,为此,他一大早点着灯揽镜自照,发现脸上还有一点点淡青色的印子,特意拿妻子的铅粉往脸上涂了一层以掩青痕。为的就是不耽误事儿,可以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哪知皇帝现在脾气极差,喜怒无常且根本看不到他。皇帝现在就记着鸿胪寺有祝缨,祝缨在回事的时候倒是提到他销假了。皇帝没有特别地理会他,只哼了一声,他猜了半天也没猜出是什么意思。 炎热的天气、紧张的气氛弄得人汗流浃背,脸上的粉也被汗给冲了。 散了朝,被两个人对着他的脸笑,才知道弄巧成拙了。他随身又不曾携带铅粉,回来匆匆洗脸,青痕就掩不住了。诸事不顺,他的烦躁又多了几分。 看完了邸报,他打算找祝缨谈谈接下来大半个月鸿胪寺的事要怎么办,顺便聊一聊鸿胪寺的人事变动。 祝缨听说他过来了,放下手中的笔,走到门口迎他。祝缨半个早上见证了他脸上铅粉的三次变化,却是看破不说破,如常将他请进屋里坐。 一大早已经问候过一遍伤了,祝缨就不先开口,听沈瑛询问:“老王调走了,新任的赵苏还没来,鸿胪寺的事还是要做的,如今怎么安排好?” 祝缨道:“照例就是了。先叫老阮兼着,老祁也能帮个忙,等新人来了就叫他接手。咱们现在事儿又不多。” 沈瑛道:“老王升得好快。” 祝缨道:“旧家子弟,静水流深。”王丞调去礼部,阮丞是兵部,俩都是做郎中,从五品,比现在跨了一个大台阶。 沈瑛有些怅然:“旧家子弟。” 祝缨听出他语中之意,也不点破。她觉得沈瑛这样的人很没意思,初见时样子光鲜、架子十足,看起来一切尽在掌握,说话也显得颇有深意,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实则是个畏难避险、优柔寡断的人,真要他干事,他总有办法干不好。一天一天的,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现在沈瑛过来可不全是与她“商议”,更谈不上要“请教”,应该是“质询”,却又要显出些名家气度来。 怪没意思的。 祝缨道:“是啊,黜的、降的,别看位子多,掐尖儿的必得落到有数的那些人头上。其他人,凑数而已。对了,咱们这儿也有些缺,趁这个时候一块儿办了吧。第一批已经下来了,事儿太小,没上邸报。如今还有空缺,你既回来了可不能躲懒,第二批的事儿你看着办呗,我正好可以闲一闲了。” 沈瑛道:“是吗?” “嗯。之前事情急,只好先填上几个人,免教他们随意安排了,”祝缨将刚才写的纸往前推了推,“这是现在有的名册,你看要怎么补吧。” 沈瑛没想到祝缨还能给他留下发挥的余地,不由有些惊奇。祝缨却是心中明镜一般,当然不能一手遮天啦!万一出了事,大家一起扛。 打发了沈瑛,祝缨又召来柯典客。柯典客这次没有得到晋升,对王、阮之羡慕以及赵苏之隐隐的敌意都混杂在一种“祝大人召我去,是不是我的好事也要来了”的期望中,心思翻腾到了祝缨面前。说话也急促了几分。 祝缨道:“你在典客署也有些年头了,只不过鸿胪寺比不得吏部那样的地方,耽误了大家上进。但是呢,只要有机会,骆大人与我们也会尽力给大家安排。我查了一下你的品级,今年先给你把品级提一提,品级够了以后再慢慢看实职。” 柯典客的心被抚平了许多,忙说:“谢大人栽培。” “也要记得谢骆大人和沈大人。” 柯典客心道:他们俩?还是算了吧!一个菩萨,一个泥菩萨。 口是心非地说:“三位大人都是不能忘的,大人管着我们典客署,好坏都看在您的眼里,更要谢大人。” 祝缨道:“到年末我会给你报上去,骆大人那里如无意外也会批的。这几个月你要万事上心,明白?” “是。” 祝缨又叫:“小黄。” 小黄麻溜跑了过来,祝缨指了指小黄,柯典客心领神会:“大人放心,下官一定把小黄安排得妥妥的。” 小黄机灵地上前给柯典客行礼,祝缨道:“行了,你们去吧。” 柯典客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低声问道:“要不要,把丁贵或者小柳从四夷馆里给大人调一个过来?” 小黄是在祝缨身边伺候的,他一升走,祝缨这里就只剩一个乔三了。乔三还不是祝缨带过来的人,柯典客故有此一问。 祝缨道:“不用。”她已与丁贵、小柳、牛金谈过了,这三人各有职司,暂时都不会动。 柯典客不再多言,带着小黄走了。乔三敏捷地上前伺候,小黄一走,就剩他了,怎么也……对吧? 祝缨当天落衙后继续向骆晟汇报,骆晟还是那句:“你看着办就好。” 祝缨道:“第二批的名单还是沈公来拟的好。” 骆晟道:“哦。也好。” 至于沈瑛有没有找骆晟汇报,祝缨就不管了,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祝缨没有马上从离开永平公主府,而是与府里的史胤又聊了一会儿。 史胤对祝缨好奇极了,也愿意她多聊。史胤最佩服的还是祝缨能忍得住,一个如此能干的人,有机会的时候能不“擅权”,每天都往骆晟这儿汇报。 他先说:“殿下与驸马常说起大人,赞不绝口。” “本份而已,许多事不请示过了还真是不懂。” 史胤心道:驸马?请示?他懂什么?你要不懂,他就更不懂的。随口敷衍一句:“是吗?” 祝缨道:“对呀,譬如大人才提了一个人做鸿胪寺丞,我只看着他姓阳,也不很懂他的来历。您知道吗?” 果然,史胤道:“阳家的?哦!是他!他是走了的御史大人的侄孙……” 这个祝缨看着姓氏也猜到了,问了骆晟,骆晟也这么说的。当年的御史大夫,姓阳。但是对新来的阳丞的具体情况,骆晟就说不分明了,只说:“很好的一个年轻人。” 史胤知道得就比较多,说得很委婉:“是个与咱们驸马一个脾性的人。” 祝缨了然,知道要怎么准备了。 ………… 休沐日,祝缨换了身衣服,往老马的茶铺里逛去。 老马笑着迎出来,他这小小的茶铺里还有个“雅座”,没有完全的隔断,只拿帘子间一间。将祝缨请过去坐了,又喊妹妹出来斟茶。 祝缨问道:“生意还行?” “是,还过得去。” 祝缨喝了半杯茶,问他:“街面上呢?” 老马轻轻摇了摇头:“郑大人肃了一回街面,可是呀……” “坐下慢慢说。” 老马的妹妹往外看了看,点点头:“你们说,我看着。” 老马坐到祝缨对面,轻声道:“效用是有的,比不管强,可据我看,压不住的。有人给这些无赖在背后撑腰。郑大人么,小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比王相公当年差着些。要是王相公做京兆,那能镇得住。郑大人的心与王相公不太一样。殿下们,都,呃,咱们私下也说,这些无赖也有仗着殿下的势的。不过,最凶的那几个被郑大人拿了打杀了,是真的好!” 祝缨笑了,谁说市井小民傻的?谁说江湖草莽眼瞎的?鲁王在街上横冲直撞这么久,老马要是还只有一句“郑大人也是青天”,那就奇了怪了。 祝缨往他妹妹那儿指了指,问道:“乡下呢?” 老马道:“我们也去打听了,跟她家一样的人也有,可谁敢说殿下的不是呢?” “人都在哪里?” “也有接着给殿下种地的,也有进城来做工的。” “名字、住址你都要记下。” “大人?” 祝缨道:“万一有机会拿回来呢?得能找得到原主。”
相关推荐:
猫猫我啊,想拍飞饲主
重生之自重
功夫篮球少年
龙傲天怀孕记
星之碎片
我在美国当边牧
学渣太傅
蜘蛛与网
奶爸搬运工
逐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