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的恩怨我也尽力的化解。我一向都是这么做的,还望两位能够明白。 谁像索宁家那样挑衅我、向我提出过份的条件,我是万不能答应的。如果以后他们挑衅了你们两家,咱们都不会坐视,怎么样?咱们才是自家人。 以后如果他愿意不计前嫌,大家还是照老样子,他与你们二位也是同族。和气生财嘛。” 苏鸣鸾和郎锟铻又劝各自的舅舅,路果和喜金得到了一点台阶,嘟嘟囔囔地不再坚持了。喜金道:“那就听大人的吧。”路果跟着点点头。 祝缨道:“其实,艺甘家肯定有不甘心的人,让艺甘洞主为咱们拢住他们,不放出来给咱们惹事,也挺好。” 苏鸣鸾在心里记下了这一句,以为非常之妙:一把芝麻洒地了地上,一粒一粒的拣可费力了,扫起来拢成一堆,一把就攥起来了。 山雀岳父道:“他是个胆小鬼,不值得咱们浪费时间。惹到了咱们,咱们再动手就是。大人,您可有半年没到集市里来了,瞧瞧去?” 祝缨笑道:“好啊。” 一行人起身,路果和喜金觉得没意思,不去,祝缨与其他三人一同出去看集市。 ……—— 集市里很热闹,祝缨等人在这里转过一圈便罢。他们本非为了逛集市而来,不过往外一转,给路果和喜金一点时间化解尴尬的心情。 走不多时,苏鸣鸾就指着一个卖银饰的摊子说,说:“看到这个我就想起哥哥来了,他要去他那寨子里看看,我得嘱咐他几句。义父,我找他去了。” 祝缨道:“跟他好好说。” “哎。” 祝缨也往那一片明晃晃的摊子看去,索宁家那一片地方上是有银矿的,她也分到了一些,银子可是个好东西啊!她拿起几支银簪看了看,每支做得都有相似之处又都不一样,顺手买了一匣子。给了摊主一张条子,上面有她的私印,填了数目。 别业本身也会买进、卖出,也有钱款的积蓄。摊主拿着她的条子,就可以向别业兑换。 摊主见她这笔买卖不小,给她挑了个很好看的木头盒子,上面带一个小铜锁扣,边往匣子里装簪子边说:“我这里的式样都是最好的,您买得多,这两样是送您的。” 说着,又取了一块小花布,包了一对耳坠、一只戒指,都是银质,样子也很质朴。 祝缨将戒指往手上一戴,耳坠往袖里一装,接了匣子问郎锟铻:“不带点儿回家?” 郎锟铻道:“这个不好,我都是往远处买更好的。您也换个更好的买吧。” 摊主敢怒不敢言。 山雀岳父笑着摇头,拖他走了:“来来来,我告诉你,更好的也要,这样的也要……” 几个人就此分开。 祝缨揣着东西往别府里走,见到袁管事正在别府门前安排人洒扫之类。袁管事忙给她行礼,祝缨道:“你安排几个机灵的人,看看路果和喜金干什么了,别让他们闷坏了。” “是。” 祝缨将一盒子长长短短的簪子拿到后院,到了一看,祝大又去庙里了,就将耳坠给了张仙姑,又给她挑了两根簪子留下。余下的往自己房里一扔,接着就叫来侯五:“老侯,你的活计来了!” 侯五难得在祝家笑得谄媚:“嘿嘿,大人是要我带兵了?” 祝缨笑道:“是啊,这个你在行。守城的祝兵你认识了吧?” “嗯,那小子是个好货!” 祝缨道:“那你就带着他,将别业里的青壮训一训。” 侯五搓了搓手,咳嗽一声,显出神气的样子来:“要说旁的,老侯我是不行,要说带兵,那是可以的!当年那些生瓜蛋子补了来,独我带的人死得最少!” 祝缨道:“你能带多少人?” “一、二百不在话下!再多些我也带过,当年……” 侯五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说了许多当年的事情。 “那次我本来是带十人的,校尉顶盔贯甲站得太高,被人给射死了。我一看,这要是没人管,就要溃败了,乱军裹挟,我的命也不一定能保住。 我就站了出来!说,大家不能乱!得给校尉报仇!弟兄们就稳住了!几百号人呢!我就带着他们还照原先的布置来干,我带得好,那一仗咱们大胜! 当时将军答应我,给我升校尉……”本来升上去了,结果得罪了一个公子,给他又降了之类。 祝缨问道:“你这个校尉干了多久?” “呃……半、半个月……” 祝缨心道:那就是没干过。报功的结果半个月下不来,半个月侯五可能就是将军“从权”安排的暂代。危急时刻能顶上,倒也有些本领。他也立了功,报上之后就转正式了。 综合表现,祝缨觉得几百号人是吹牛,但是一、两百人他应该有这个本领。 侯五叹了口气:“就坏在这张嘴了。送上兵部的名单本来有我,就被抹掉了。”然后就一路往下滑,运气越来越糟糕。 祝缨道:“你先练着。” “哎!不用三个月就能大变样!去年我那是没认真操练!” “已经显出不同来了。你现在认真起来,三个月我要看到成果。干的好了,然后再从各寨里抽丁轮训。” 侯五两眼冒光:“那是、那是,那些小寨子也不能没人管不是!” “那你收拾收拾,去仓库挑一件自己喜欢的兵器。” “是!” 侯五欢喜地走了。 祝缨又低头整理“别业”的各项安排,土地、房屋等都有定制了,接下来是建各种工坊。此外就是“别业”管理。 “管家”的式样得变一变,她决定照着山下衙门的设置来。其中“官吏”要通过考核选拔,包括下面小寨的管理,都得识点字,最低要求是能把识字课本给记熟了。 这就要用到小学堂,她对胡师姐道:“胡娘子,将你的弟子们叫来吧。” “是。” 所谓弟子,就是之前从别业里带下山的男女护卫,都会一些官话也识了一些字。祝缨给他们派了任务:“先把别府里的人教会。” 别府里的护卫、仆人学习的条件并不好,官话更是糟糕。先给他们弄会了再说。不然祝大、张仙姑住在别府里,主要靠项乐、黄管事等人翻译,未免有些困难。 当下排班,护卫轮值,不当值的时候就都学习。别业里的小孩也是,农忙之类的时节肯定不行,有闲暇也还得学。 “管事”们暂时不撤换,等这批人里有出挑的露出来了,再替换。 祝缨又检查了自己的收益,着手开始做收支预算之类。她要把“官吏”变成与山下衙门一样,领固定的薪俸。这样才能对他们有进一步的要求。否则像黄管事这样,自己还带俩学徒干木匠买卖,就没立场禁止他发“发饷”的时候揩一点油。 人家也是要吃饭的。 山里五县,对路果、喜金要多留意,祝缨打算同苏鸣鸾、郎锟铻再聊一聊。她不怕这些县令聪明,就怕有傻子。 事情一桩一桩地办,祝缨在别业的日子过得非常充实。 晚上,祝缨又设宴为苏飞虎饯行。路果与喜金喝得不少,路果拉着外甥的手说:“你的运气是真的好啊!能拿到这么大一个寨子……” 苏飞虎和苏鸣鸾都有点尴尬,苏飞虎没能继承父业,这也算运气好? 山雀岳父低声对郎锟铻道:“看好你舅舅。” 郎锟铻道:“放心,看着呢。” 翁婿二人对望一眼,又斜眼看醉鬼出丑。 很快苏飞虎也有些醉意,苏鸣鸾说:“明天哥哥还要赶路。”众人才散了。 山雀岳父对女婿使了个眼色,郎锟铻点点头,跟着去了山雀岳父的房间。 油灯的光在两人脸上跳动,郎锟铻道:“阿爸放心,舅舅就是嘴上说说,他只对奴隶有脾气。大人不动手时,他还要做一做梦,大人灭了索宁家之后,他老实得很。” 山雀岳父道:“他就是没脑子!你别学他!” “怎么会呢?” 山雀岳父还不放心,说:“就算你阿妈劝你帮忙,你也不要插手!两个傻子不懂!” “诶?” 山雀岳父冷眼看了好一阵了,他觉得路果和喜金是傻子! 他早就开始担心了! 山雀岳父道:“这个别业,先是集市,再是建了个石头城,后是招了许多人,你忘了吗?咱们寨子里都有人跑到别府呢!别府与阿苏家分索宁家的时候,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我也没想到能这么干脆利落地办完。以前没有听说哪一家是这样快就亡了的。”郎锟铻也有些后怕。 山雀岳父道:“你还是没懂!别府的人口越来越多、田地也越来越多!你看过人身上生的坏疮么?不管它,就会越烂越大!大人要是借着别府继续向外拳打脚踢,难保不会对咱们做什么。山下的官员并不是个个厉害的,我不怕别人,就怕大人。” 郎锟铻惊出一身汗来:“不会吧?义父不是这样的人!”接着加了一句,“您说什么坏疮?” 山雀岳父道:“人是好人,事不一定是好事。他不接着打,就不是坏疮。他先前归还这了那个石头,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他今天说,旁人不惹他、他也不会动手,这个我是相信的。我也愿意他‘羁縻’不是‘吞并’。” 郎锟铻道:“阿爸,你最后这话该放在开头说,害我担心这许久。” 山雀岳父道:“看好你舅舅,别叫他干出蠢事来。他再这么蠢下去,我都不想忍他了!你那义父人是好,不是好欺负,什么话都敢跟他试试,真是不知死活!” “是是是。” ……—— 祝缨在别府住了整半个月才带人回去,祝大等人都留在别业里。花姐却带着祝青君等学生跟随祝缨下山——番学里她还有学生呢。 经这半个月,春耕是彻底结束了,花姐也要继续授课了。 项乐随祝缨下山,侯五、杜大姐则留在了山上。山上,别府的事交给张仙姑、杜大姐来办,杜大姐有些舍不得花姐,但也知道别府需要有人,特意叮嘱祝青君:“你跟着大娘,叫她别熬太晚。” 祝银等人留在别府,与她同期选入别府的护卫则被祝缨带下山去。与她同行的还有从别业和各寨里挑选的二十名十二、三岁的少男少女。 下山之后,祝缨将护卫们交给胡师姐统管,给项乐放了假回家。再应付州里的事务,她走的这一段时间,州里情况一切正常,章别驾因没了苏飞虎,更觉得舒服一点——不用派人看着,生怕这位爱打猎的人物跑马踩了禾苗之类。 祝缨特别点名留下了彭司工:“雕版怎么样了?” 彭司工道:“就快得了,识字课本页数少,这个医书页数有些多,雕版也就多。恐怕得下个月了。” “不要为了赶工刻坏了才好,下个月我还等得。” “是。” “我等你的好消息。” 彭司工肃立道:“必不辱命!” 祝缨笑笑。 又召来项安,问她各工坊的情况。 项安拿出一本小册子,祝缨道:“准备一下,我这里有一些人,你带他们去各工坊,做学徒。放到番学边的那个小学堂里安置,安排阿渔和阿炼两个过去,教他们一点官话。以后白天在坊里学手艺,晚上到小学堂里接着学官话和写字。” 项安道:“是。” 祝缨最后叹了口气,问道:“二郎回家准备相亲了,你呢?” 项安怔了一怔,不自觉地揉着衣角:“我不想嫁人!现在也没有好人肯入赘,且看着吧。大人,我在糖坊很好!对了,有个小丫头也很有灵气!” “哦?” 项安心头微松,道:“叫阿金,糖坊里的小工。学得也快,人也伶俐。就是南平本地人,她家人口多,她是老大,今年十四了,下头五个弟妹。” “十四了……” 项安忙说:“我同她爹娘聊过了。她爹与我订了契,不用怕一展眼就有主儿了。就算有,我也是排前头的。” “那她的将来,你安排好了吗?” 项安道:“我要能好,她也就与我一般,她要自己寻着归宿了,也不能拍拍屁股就走了。大人,我……” 祝缨道:“想干就接着干,过一阵子,我还有旁的事要交给你。” “是!”项安答得很大声。 祝缨笑着摆了摆手:“你顺便去看一下江腾,给我捎一句话。” 项安忙问:“大人要捎什么话?” “问一问她,书稿准备好了没有。” “是。” ……—— 江腾的书稿就是之前让她准备的仵作手札,自从祝缨说了,她就开始留意,稿子改了一遍又一遍,又画了好些图画,都觉得不太满意。 听项安一说,她心里有点慌,脸上还是一点不显:“我这就去回大人。” 她有点憔悴,虽然雇了乳母带孩子,落衙后回家也不免被孩子干扰,两个孩子一天一天地长大,也越来越能哭闹了。这让她在家里很难做好校对修改的工作,最近几个月只能零零碎碎地修改。 实在拖不过去,只得将最后一稿未誊抄的书稿先装好,硬着头皮拿到刺史府。 一大早,她就背着袋子去开晨会。 祝缨没点她的名,却说:“福禄县新任的县令今天应该到了,大伙儿要是没别的事儿,今晚给他接个风。” 江腾心里叹了口气,今晚,就是白天的时候她还得给祝缨“交功课”。 江腾面上恢复了一片冰冷,心中忐忑,抱着书袋等晨会结束到签押房去解释:“正、正在修改,未及誊抄。” 祝缨道:“哦,那我不催,你自己紧着点儿,六月末能修好么?” “能的!” “那就好,紧着点儿。” “是。” 她急急将书稿带回家,放到柜子里锁好,再收拾停当,告诉保姆今天会晚回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县令来了她也要一同吃席,但是能参与这样的宴会她很开心。祝缨的酒席一如概往,没有妓-女,酒是有的,丝竹管弦也是有的,这样就很好。 江腾打量着新任的县令,猜度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戚明在官场上算年轻人,相貌不坏,暂时看不出什么不好来。祝缨一句话就让江腾觉得放心,祝缨对戚明道:“我向卢刺史求一个能干的人,卢刺史就荐了你。” 江腾差点笑出声来:必是刺史大人挑选过了的。 戚明也是这样想的,他很快回忆起了与祝缨之前见的一面,想起了押送箱子的差使。忙起身道:“多谢大人赏识。” “要记得卢公啊。” “卢公对下官多有关怀提点,自不敢忘。” “坐吧。” 江腾不饮酒,但觉得眼前很是可乐,她笑了笑,目光与对面的花姐对了个正着,花姐也在笑,两人都笑了起来。 祝缨对戚明还算放心,她没有亲自送戚明去福禄县,但是让丁贵“陪”戚明走。她自己则在五月里再去山中“探亲”。 因为是“探亲”,祝缨这次没有带商人进山。这次进山走的是塔朗线,没有商人之后走得就快,三天功夫就到了别业。在别业住上半个月,主持工坊的修建等事务,半月一过再下山来。 如此往复,直到七月末,她才下山就收到一份京城发来的紧急公文——政事堂、户部以丝毫不能商议的口吻告诉她,今年她辖内所有的税都要交足!包括宿麦的税。不但要□□,还要再征调她梧州的一部分库存,秋收后都装船北上。 她与户部谈过条件,宿麦是五年,现在还有一部分地方仍在免税的范围内。现在没了。然后是糖税,本来也是谈过条件的,现在朝廷要临时加税,加抽一成。 祝缨匆匆翻过,只见上面写了个原因——北地遇到旱灾了。 祝缨轻轻吐出一口气,对丁贵道:“去把别驾请来。” 第285章 诸侯 皇城,政事堂。 施鲲拿起一份公文看了看,提笔写了片小纸条夹进去,一件事就算完成了。另一边,王云鹤也做着同样的事情。二人的白发早已多过黑发,脸上也不见了笑容。书吏、小官们轻手轻脚地收发公文,多一句话也不敢问。 施鲲又打开一件,吐出一口气,顺手将公文往桌上一扔,发出一声轻响。王云鹤将手中的笔放在笔搁,问道:“怎么了?” 施鲲道:“没有一个省油的灯。这不,诉苦的又来了。” 王云鹤微微一笑:“哪怕是省油的灯,它也得烧油。” 施鲲自嘲地笑笑:“老了,反而沉不住气了。” 两个老人对望一眼,有了一些惺惺相惜的感觉。王云鹤问道:“又是谁?” 施鲲道:“卞行。” 王云鹤道:“他?他怕是真不太行。” 施鲲抱怨一声:“他怎么取的这个名字?” 玩笑话一语带过,施鲲鹤道:“第十四个了。” “第十五个。”王云鹤说。 “那一个是谁?”施鲲看着王云鹤桌上摊开的另一份公文。 王云鹤道:“祝缨。” 施鲲道:“他一向不省油。” “已经够省的了,还要他照亮呢,怎么能不给灯油?” 施鲲道:“莫提莫提,自从下令各州转运粮草,诉苦的都各有理由。倒像治下不是朝廷分派给他们代署,而是他们自己的地盘似的!死护食,让出一口来都要叫半天辛苦,叫朝廷记着他的好,给他犒赏。” 王云鹤沉下脸来,低声道:“全听朝廷的令、年年粮草交足,也未见得全是好事。遇着收成不佳,凑齐了、超额交了,官员们的考核面上都好看了,这一丝一缕都是从百姓那里收来的。是拿民脂民膏换他们的前程似锦。” 两人都沉默了,施鲲道:“先将各州的事都抿一抿,再作区处吧。” 王云鹤道:“只怕麻烦比预料的要多。” “那也不得不管一管了,唉,本以为我能够安安稳稳休致的。” “你?” 施鲲苦笑一声:“都这个时候了,哪怕再羡慕陈公,我也不能在这个时候逃了。眼下这些都是老毛病了,比起另一件大事,这还不算迫切。你我携手,共渡此关吧。” 王云鹤道:“虽是老毛病,狠不下手来就怕积重难返。此事不能拖,得加紧了。” …… 两人都是从地方上干上来的,自然知道地方官员的难处。朝廷考核官员,租赋不足是个大缺点。哪怕官员心里有百姓,也得掂量掂量不能回回都要减税。刺史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还有整个一州的官员。大家都是走仕途的,既要上报君王、下安黎民,也图自己一个朱紫加身、封妻荫子。 所以稍轻一点的灾祸减产,只要能糊过去,地方官员通常会不报或者轻描淡写,然后将租赋收足,以向朝廷显示自己的能耐。有良心一些的官员,自己衙门里的少留一点,百姓不至于太困苦。不太在意的官员,还是照旧征收。 风调雨顺的时候能够维持下去,下一年收成好了,有心的官员会将上一年的窟窿尽力填一填。没心的官员就把坑留给下任,一任叠一任,形成一个给前任填窟窿的官场传统。填窟窿第一要义,是在账面上看起来把窟窿填平了。库里?等有空吧。 百姓日子能过得下去的时候,也没人会跑到京城告状说官府照旧收他们的税了。官员自己当然不会说,朝廷虽不时派员下去巡视,但是如果没有点本事也很难发现端倪。只要灾情不是大到瞒不下去,政事堂里就难知详情。王云鹤等人也只能靠自己的门生、旧属、故吏、亲友了解一部分情况。 如此一来,一旦有灾变,后果就会被放大。报上来就说明地方上已经处理不了了。 这是在官员还不坏的情况下,最坏的一种官员,他报个小灾,求朝廷免一部分的税赋,然后在自己的辖内还照收。这一部分就进了他们的腰包里了。甚至有遇到大灾也这么干的,再想朝廷申请赈灾,然后贪墨赈灾钱粮。 朝廷里的老鬼们也不傻,为防这种情况,也不是报灾就马上免、马上赈,而是部分免除和暂免,可以记账,于是“逋租”就诞生了。 …… 施、王二人一见报灾就开始着手了。两人先是派干员到北地各州严查,这一回是要瞪起眼睛来,还真查出一些问题,比如有些地方账上有粮、库里没有。托近些年没有大灾的福,暂时没有促成大祸。 二人先是奏请皇帝暂免了北地今年的部分租税,又下令调集仓储预备赈灾。以各地官员的虚账来说,王云鹤认为北地府库的存粮是有问题的,不能等下一个坏消息报上来再想,得提前防止缺粮。采取一程一程传递的方式,以中间仓调粮转至北地,再以南方的粮食填充中间仓。 也就有了祝缨等人收到的措辞毫无回旋余地的公文。南方这些年年景不错,又渐推广了稻麦双季,粮食应该比较充足。 然而,能做到刺史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如果刺史本人省油,刺史身边的人就会更加费灯油。 政事堂接连收到了数州刺史诉苦的公文,他们没敢拒绝,但无一例外都说自己很困难。百姓本就不如北方富裕,宿麦才刚刚种,还欠着祝缨的麦种,这小王八蛋每年都催大家还债。 他现在还有砂糖这样的厚利,朝廷是不是让他把大家的债给免一免?要不您把我调走,反正我是不想还他梧州这个债了。或者把他调走也行,让咱们喘口气。当然,下官肯定会尽力完成朝廷的嘱咐的。 卞行的信与别人不同,他没提祝缨,但是提到了自己的辖区变小了,所以税要少。又,设新南府,也是一笔花费,实在是困难。当然,如果朝廷有需要,自己也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一定是会交足的。 祝缨当然不会提自己是个债主,她诉苦说自己已经提供出去几万石的麦种了。然后笔锋一转,认为北地这个问题有点严重。大灾之后,民间愈苦,就会产生兼并,一旦兼并,地主总有各种办法避税,朝廷、官府能够收税的土地变少,但是税赋总数不变,就都转到剩下的平民头上了。如此往复,恶性循环,历朝历代无不如此。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救灾她是绝不含糊的。不过梧州的情况朝廷也知道,底子薄、还得种甘蔗,所以拿不出太多来。今年多掏就多掏,明年就恢复以往,以后不能再多收了。 所有人都拿“百姓”来说事,说自己辖下的“父老”十分不易,自己正在努力安抚。也有人说,希望朝廷能给这些做出了牺牲的百姓一些“说法”。 看得出来这是要表功、是想讨要一些表彰或者晋升,并且其中还含着杀着。 施鲲指着一堆的公文道:“这群‘诸侯’坏透了,向朝廷缴税是他们的本份,他们倒好,这是向朝廷要账。” 王云鹤道:“让吏部将现有的空缺都整理出来,等着吧,他们一定会举荐人。施公莫气,点灯就得熬油。” 施鲲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们想推荐什么平日里选不上官的歪瓜劣枣来!老王,你就是脾气太好了。哼!趁机要胁朝廷,他们想得美。” “施公……” 施鲲摆了摆手:“官可不是那么好做的,一个布衣,一朝释褐就想临土治民又或位居清要?做梦!先排着号吧。散官多得是!让想补官缺的都到吏部来过筛子!来年考核,我第一个考这些‘买官’的!这群鬼,拿本该交的税要好处来了,朝廷这不是缺粮要卖官!混蛋!” 王云鹤一听,想得与自己差不多,于是说:“秋收也陆续要开始了,我料今冬他们进京必有说法。若真有干练之辈,倒也可用。不过,这些人是时候逐次挪挪地方了,不然就真要成‘诸侯’了。散官多了也不是好事,官多了当地租税就要减少了,不能他们要多少就给多少。” 两位从鬼刺史位置上修炼出来的丞相达成了一致,露出一天来的第一个微笑。 施鲲道:“今天是你吧?” 王云鹤道:“是我,单日是我、双日是你。” 确认了值宿,施鲲道:“陛下什么时候再给咱们添两个人,好叫你我也松快松快?” 王云鹤道:“添谁呢?” 两人口里说的是“丞相”,心里想的却是“东宫。” 施鲲原本以为自己能撑到太子登基,做一个两朝的丞相,安排好自己的儿孙,如果能推荐下一任丞相就更好了,再在新君没有厌弃之前休致。实在也是没想到皇帝这么能活,还让他赶上了诸王争储。一个头两个大。 王云鹤也没想到皇帝那么能活,扳着指头数一数,古往今来也没几个皇帝能活到现在这位这个岁数的。他本以为,太子新君登基,头两年是要稳固、表现孝道。然后年轻人会追求自己的功绩,他就可以辅佐新君,干出一番事业来,将以前看到而不方便改革的地方改一改。 现在倒好,干了一辈子的朝廷,太子没了,改革先放一放,还得先思量太子的事。别人能不管,他们不能不管!先太子薨逝良久,也是时候立新太子了,早立太子,早安人心,可是皇帝不知怎么的,他就听不得这个。 两人的笑容又消散了。 …………—— 次日,依旧是忙碌。这一天没有“诸侯”们作妖,北地的“诸侯”知道惹了祸,近来老实得很。王云鹤、施鲲二人见了皇帝,将一份北地官员的名单递了上去,各有不同的惩罚。 摊上了天灾算倒霉,叠上了人祸就要清算了。 皇帝道:“怎会如此?我看他们去年还好好的,竟敢欺君么?吏部是干什么吃的?你们政事堂也不管管?” 王、施二人急忙请罪。 皇帝又转了颜色,道:“你们两个日夜操劳国事,偶有疏漏也是人之常情,接下来可有对策?” 施鲲忙说了周转调粮的事,王云鹤又提议:“借此机会,着户部会同清查各地粮草积蓄等。以往是对账,账面上有了、每年往京里缴了就算成了,他们各地府库里的粮草实物朝廷很难看到。如今看来是需要看一看的,看一看官员的贤愚。” 皇帝手肘撑起,身子前倾,道:“卿此言甚妙!”又指着王云鹤递上来的名单,示意该处罚的处罚,罚完了,赶紧把空缺补上。 施、王二人领命。 皇帝又说:“这一回清点动静不小,户部要忙起来,新官递补吏部、礼部也闲不住。礼部是郑熹在管,他我倒放心。吏部不能没有个主事人,事情既繁,上了年纪的人精力不济,不如派个年轻人。就姚臻吧。” 施鲲心说:他?他有什么出挑的本事么?履历也不出彩。哦!他死了的爹是陛下旧人。 王云鹤不动声色,对皇帝拜了一拜:“他正当年。” 皇帝笑道:“那就这样了。” 王云鹤道:“陛下,臣还有一事。” “何事?” 王云鹤道:“吏部尚且不能没有主事人,何况东宫?请陛下早立太子,以安天下之心。士民议论事小,诸王不安事大。” 皇帝的脸拉了下来,道:“他们怎么不安?等着伺候下一个主子?” 皇帝这么说儿子,话就难听了,二相对望一眼,只能再拜。皇帝起身走了,留下两个丞相也是愕然。 皇帝的火气不小,看谁都气咻咻的。 罗元上前说了一句:“陛下。” “滚!” 罗元真个在地上滚了一圈好逗皇帝开心。一旁宦官、宫女懂事的都不敢抬头,尽力将自己缩到一边,就怕被罗元看到。不太懂事的在尽力忍着笑,只觉得罗大监可真够伶俐的。 皇帝更生气了,一脚踢了过去,罗元也不敢躲,挨实了这一脚,疼得眼前一黑。皇帝上了年纪,踢出一脚之后一个踉跄,人往一边栽去。蓝兴抢上前去救皇帝,一干宦官、宫女围上前去,两个小宦官结结实实垫在了皇帝倒向的地面。 皇帝被众人扶起,惊魂未定,道:“打……” 罗元年纪也不小了,吓得脸都白了,跪地叩头不止。蓝兴也上前为他求情:“陛下,看在他一向尽力。” 皇帝方才饶了罗元,蓝兴招来了步辇,将皇帝送回殿内。蓝兴觑着皇帝的脸色,悄悄作了个手势,上新茶新果的上前,舞乐都被他摒退了。 皇帝安静地坐着,也没有要欣赏舞乐的意思,坐了一会儿,蓝兴看着他好像没那么生气了,小心地上前给将冷掉的茶换上去。 皇帝接过茶,啜了一口,问道:“我是不是老了?” “陛下春秋正盛。” 皇帝难过地将茶扔回了案上,对蓝兴说:“咱们相处几十年啦,你是我的老家人,跟我说点实话吧。他们,是不是都想早日立东宫?” 蓝兴躬身道:“陛下心里还念着先太子,谁的儿子谁想。” 皇帝笑笑。 于公,他当然知道要早立储君以安人心,也免得兄弟相争、闹得无法收场。于私,他并不想要一个随时能够取代自己的人。哪怕是他那个早逝的儿子,最好的一个儿子。 眼下…… 皇帝揉了揉自己的腿,蓝兴急忙上前,皇帝松开了后,蓝兴跪在一旁小心地为他揉捏。皇帝含糊地道:“可要一个孝顺仁义的人才好啊。” 蓝兴不敢接话,手上愈发地谨慎了起来。 过了一阵,皇帝动一动腿,蓝兴也顺势拿开了手,悄悄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跪得久了,蓝兴的腿有些发麻,他的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身后两个眼疾手快的小宦官急忙从后面扶住了他。借着衣摆的掩饰,蓝兴轻轻动了动脚。 皇帝又发呆了,他仍然在犹豫。 他知道立储的规矩,以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先前的太子可太合适了,除此而外,目今最长者当是赵王。 可是赵王被太子妃告发了!太子妃,他亲选的儿媳妇,说话做事一向都是有章法的。年纪轻轻守了寡,却仍然抚养儿子,也算是个合格的媳妇。皇孙虽幼,却是太子亲儿。 赵王忌惮侄子是必然的!皇帝想。先太子,最好的儿子,有这个儿子在诸王无不安顺,包括赵王。 要是他还在就好了…… 他一没了,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儿,诸王相争,仿佛没一个好人。鲁王跋扈、不敬兄长,赵王谋算亲侄,唐王收买官员,卫王流连山水、不务正业,周王、吴王醉酒互殴…… 一个一个,儿子们都成了恶人! 皇帝一阵头疼,他已不求一个再开盛世的贤明太子了,要一个正常的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的人要求很高吗? 蓝兴一直等到皇帝缓过神来,才蹒跚地上前,皇帝道:“累了就去歇着,年纪也不小啦,有事让他们干去。” “是。” …… 这一晚是施鲲值宿,蓝兴出了皇城直奔回家。他的府邸占地颇大,从外面看不太出来奢华,内里该有的一样不缺。家里一堆仆人围了上来叫他:“阿翁。”有眼尖的看到他行动迟缓,故意大呼小叫:“您这是怎么了?” 蓝兴摆了摆手,道:“都散了!” 蓝德上前扶着他进房,小心地问:“爹,您这是……” 蓝兴斜眼看着这个“儿子”,哼了一声:“你还舍得回来?在外面可逍遥快活?” “儿子不敢!爹还在宫里,儿子怎么敢歇着呢?儿子去庄子上了,将秋收了……” 蓝兴叹了口气:“收拾收拾,跟我走一趟。” “是。” 蓝兴与蓝德换了身衣服,除了颏下无须,俨然是两个士人。他们不骑马,乘一辆小车从后门出,由两个心腹家丁驾车,一路到了刘府。 刘松年近来闭门谢客,却被他一张名帖敲开了门。 蓝德心中奇怪,向来不见刘松年往蓝府送礼,怎么看起来两人像是熟人? 蓝兴道:“你们在这里等我。” “啊?哦!” 蓝兴慢慢地走到了一间小厅,只见刘松年正在煮茶。刘松年抬起眼睛:“有事?” 蓝兴不等招呼,径自走到他的对面坐下了,刘松年没骂走他,而是给他也斟了一盏茶。蓝兴尝了一口,道:“王相公今天在家?” “怎么?你想找他?” “有点事。” “嗯?” 蓝兴苦笑一声:“你们要再催陛下立储,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刘松年道:“他才不会听你这一句,听了,就不是他了!你也别想管得了朝臣请立东宫。” 蓝兴道:“咱们都是陛下还在东宫时就在的人,你、我、龚劼哦,还有陈峦,死了的钟宜……”蓝德一口气报出了许多的名字,“咱们别说虚的了。都是为了那个位子,咱们也都见过了。现在是陛下不想。” “你还没想好怎么押宝?” 蓝兴忙说:“那可轮不到我!眼下就这几位殿下了,你们就算请立东宫,还能是谁?不过也是旧着那个路数来请立。既然这样,到最后位子也还是落到那个人的头上,又何必急在一时?倒叫陛下现在为难?” 刘松年眯起了眼,蓝兴冷笑道:“立了太子,你们想怎么着?是不是就能抛开陛下伺候新主子了?你们士人胸怀天下,我是阉人,眼界就这么大,你与陛下也是相知几十年,心疼心疼他吧!” 刘松年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 蓝兴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吸吸鼻子,说:“朝上的事还不够相公们忙的么?是北地的灾情不紧,还是十月的刺史不多?你们把营盘扎牢了,谁来不都是一样么?我只要陛下安心。” 刘松年点了点头:“看好宫里,不可让宵小有可趁之机。” 蓝兴道:“这是自然!”他将杯子放回原处,对刘松年一礼,慢慢地又走了出去,留下刘松年在屋里发怔。 半晌,刘松年骂了一句:“我就知道,这破京城讨厌!狗屁皇宫里麻烦多!” 早知道就不该回来!依旧逍遥山水,何等自在!现在…… “备车,去王家。” ………… 政事堂好像真的消停了,王云鹤和施鲲有一阵子没提立储的事了。 皇帝却不消停了,说得好好的,要让礼部、吏部将选新官的事承担起来,却忽然改了主意。 先是,调郑熹为京兆尹,接着,将裴清调出京去做了刺史。然后又将钟宜的弟弟调做了礼部尚书,最后,把周游重新调入了禁军。一番调动,看得人眼花缭乱。 到了十月,各地刺史开始进京,今年来的不是旧年人。吏部的新尚书姚臻忙得脚打后脑勺,王、施二人也不得清闲,皇帝召见刺史、别驾不提,他们二人也着意考核一些官员。 往年他们也见各地刺史、别驾等,大部分是比较泛泛的,如今却拿出查私房钱一般的架式来。今年进京的刺史,有福了。 章别驾额头冒汗,他此行携带了祝缨让他带来的一些文书,又有给王云鹤等人的信件。同时,今年梧州还有八个贡士。八人都是从各县里选拔出来的年轻人,通过考试考出来的,福禄县、南平县各三人,思城县两人。但是据章别驾一路观察,竟是福禄县的三人水平更高一些。 此外,祝缨事先与他通了气,赵振等四人祝缨另外具本举荐。章别驾知道,这四个人这一次恐怕是稳了。梧州出粮了! 而梧州上下的官员,哪怕不升官,也能记个不错的考评,为下一次升官做准备。 章别驾本以为自己也能跟着沾点光,哪知王云鹤像审贼一样的审他,先问田亩数,再问亩产量,然后问税率、库存。他都答了。 王云鹤又问:“府库能支几年?” “五年!”章别驾自信地说。 冷不丁的,王云鹤又问起了百姓生活,突然说:“不对,中间有人中饱私囊!如何一亩田多收了十斤?” 章别驾吓了一大跳,跟王云鹤对了一回账,松了口气,道:“哦,那个不是衙里收的,是他们村里自发的,为的是备灾。官府有时候来不及,有时候一些小事他们也不上官府,就自己族内调剂了。” 王云鹤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但要仔细不要被人贪污了。” “是是是。” 王云鹤放了他之后,章别驾还以为祝缨哪里得罪王云鹤了,心道:以前不是好好的吗? 后来与同僚相聚才发现,大家的遭遇都差不多。又想北地有人倒霉,有些地方换了刺史,有些地方干脆一口气把主副官都换了。是有些不同寻常。 章别驾思忖再三,带着礼单,来到了一座宅邸前。 第286章 新官 自冬至春,章别驾在京中奔波,一如前年。京中多的是与他相似的人,许多人都嗅到了气味,较之前年也更躁动了。 一边在京城各家转着、与相熟的地方同僚聚会,章别驾终于又排上了王云鹤家的的队。这日,王府里来人请他次日过府一叙。章别驾不敢怠慢,急急修整一番,早早地到了王府等候。王云鹤从皇城里回来,便在书房里接见他。 章别驾对王云鹤的上次接见犹有余悸,但是丞相是必须得见的,不求丞相们对自己有多么地好,只求丞相们不会觉得自己不把丞相放到眼里、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他恭恭敬敬地站到了王云鹤面前,王云鹤看了他一眼,道:“坐。” 章别驾坐下,僮仆上了茶,章别驾意思意思地沾了沾唇就放下了茶杯。 还没等他开口,王云鹤就先问了一句:“梧州今年有贡士来。” “是。”章别驾忙欠了欠身。 王云鹤又问:“你都熟吗?” 章别驾哪里想得到丞相们对“诸侯”的评语?还道王云鹤是因为祝缨所以对梧州要特别地好一点,精神一振,道:“一路同行,略知一二。” 王云鹤问道:“孰优孰劣?” 章别驾道:“都不错。梧州向来公正,凡取士,皆糊名考试,能考取出来的都是人才。于人才之中再选取实干之人。除了贡士,刺史所荐诸生,皆非无能之辈。” 王云鹤一一细问,章别驾有心将事办成,又说:“羁縻县语言风俗尚且不通,南平、思城、福禄三县之文教日有增益,福禄县更佳。刺史在那里下了十余年的功夫,又教授相公的文章,当年的年轻人如今已长成,正是结果之时。” 王云鹤脸皮抖了一下,道:“圣人之学学不好,读我写的只言片语也是不成的。” 章别驾陪笑道:“是,并不敢落下,五经六艺也都习的。下官在到梧州前也任过几任地方,下官看来,梧州与獠人杂居,骑射上头比一些地方的文弱书生强多了。” 王云鹤道:“子璋信里说,他忙于羁縻事务之时州内庶务是你代理?” “是,依上官的之命行事而已。” 王云鹤道:“你干得不错。” “相公过奖了。” “梧州上下官员,你觉得如何?” 章别驾一一细数各人姓名职位考核结语,都说干的不错,最后说:“还缺一个司仓,以前的吴司仓调走了。不过并不曾误事,司仓佐也恪尽职守。” “司户祁泰,其人如何?” “是个不善言辞只会干事的人。” 公事似乎到此为止了,王云鹤的神态、口气都松弛了下来,闲适地道:“这里不是政事堂,轻松些。一路可好?” “一路都顺利,就是道上有点挤。” 王云鹤笑道:“都上京嘛,你们赶到一起了,人多了就热闹,可有什么趣事不曾?” 章别驾道:“为方言闹了不少笑话。” 两人无拘无束地聊了一阵,章别驾看王云鹤神态随和,渐渐放下心防。出相府的时候已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了,只觉得自己应答得应该都不错。 王云鹤确实觉得他还可以,将“章炯”两个字记在了一张纸上,接着见下一位访客。这一天王云鹤睡得不早也不晚,临睡前纸上已经写了六个名字。 第二天,他将这张纸带上,先上朝,再到政事堂与施鲲碰个头。 ……—— 施鲲前一天值宿宫中,回家前也要与王云鹤碰一下,告知临夜并无大事发生。 王云鹤将自己写的纸条给施鲲看:“这几个人。” 施鲲指着上面一个名字,问道:“这个章炯,是不是姚尚书才提过的那个章炯?” 王云鹤点一点头:“是他。梧州别驾,是个实干之人。” 施鲲笑了:“能在祝子璋手下好好活到现在,可见是个有才干的人。我看可以了。” 王云鹤也笑了:“赶紧再派给他一个新别驾,梧州的长史、司马都不能顶用,为刺史之贰的只有别驾。送个新别驾过去,让他好好磨一磨才好。” 施鲲道:“章炯给他派哪一府做知府去?” 王云鹤道:“不拘哪一府,我看都行。” “好。” 两人又将名单上的几个人也都议过。北地旱灾,两人警醒,由此审核出一些问题、罢免了一些官员,这些空缺都要有人顶上。 姚臻出任吏部尚书之后的一件大事,就是挑选官员填补空缺。姚臻新任,又赶上年末的大考核,忙得焦头烂额。丞相们不免要将知府及以上的官员的任免接过来,为这个新人分忧。 前几日姚臻提到了还有章炯这样一个“年富力强”的人,资历也够,历年的考评也好。亲自考查之后,王云鹤决定今天同意。顺手还询问了章炯对祁泰的看法,因为祝缨特别要求,如果她调任需要带走祁泰和几个京城带出来的衙役。 两人将名单敲定,知会姚臻之后,再一同奏报给皇帝。 从梧州拿走一个用得顺手的别驾,政事堂也就痛快地同意了祝缨所举荐的赵振等人。因祝缨曾带四人进京,王云鹤见过四人,吏部很快发文往梧州,给了这四人官身,乃是各“诸侯”讨价还价里,最早被兑现的一批条件。 驿路快马在寒风中自京城一路南下,文书到达梧州时正值新年。 ……—— 今年章别驾不在,祝缨坐镇刺史府。 这个新年的气氛还算不错,朝廷要多征税,祝缨先出了告示,将情由与本地百姓说明,又下令除此之外,本州不再加税,然后再开始收取。 税多收了些,但因梧州近来糖坊等的收益以及宿麦的种植,百姓生活尚可,除了偶尔几个管不住嘴的说两句,并无更多的不满。 祝缨打算灯节的时候让州里好好热闹热闹,同时也在琢磨盐的事情。她早有心降低梧州的盐价,只是一直腾不出手来。 盐铁官卖,比糖更加不可或缺,利润丰厚,一个不慎百姓不能获益,却喂肥了蠹虫。若能有一个合适的法子将盐价一降,也能缓解一下百姓因加税而带来的不便。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应该能办成,也算她离开之前给梧州留的一点福利。 她取出信笺,准备给几个刺史写信,询问一下情况。他们的辖区内有盐场,很巧的是,他们都从她这里拿过麦种。 信才写了一半,小柳就来报:“大人,京城有公文!” 小柳的脸上带着一点奇怪的神情,按时间推算此时正是闲的时候,除非大事,否则谁也不会想在这前后办公。 祝缨道:“拿来我看!” 祝炼接过了公文,捧到案头,祝缨拆了公文一看,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来——王相公真是公道,赵振等人的告身下来了。 此事稍有一点惊喜,几个都是实职,过完年就要赴任的那一种。 祝缨道:“来人在哪里?快,请来一见。小柳,把赵振他们四个叫来!” 小柳道:“荆郎君他们在城内还好,赵郎君可是回家过年去了。” “那就派人去叫他来!是好事!他们的告身下来了!” “是。”小柳笑着答道。他很高兴,大正月的听到好消息,谁都会开心。他又悄悄地看了祝缨一眼,心道,跟着大人就是好,兴许也能像小吴哥那样…… 祝缨自己也高兴,她想在自己离任之前多为梧州栽培出一些官员。只恨不能让她再任三年梧州! 很快,荆生等家在南平县的人在一片喜庆中跑到了刺史府。此时刺史府里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当值的衙差脸上都带着笑意。荆生是荆纲的族亲,家里知道规矩,早准备了许多的红包,一路发了进去。 待到了正堂,看到祝缨,荆生一个头叩了下去:“晚生拜谢恩师。” 祝缨上前将他扶起,道:“快快请起。” 荆生仰起头来时,脸上已挂上了感激的泪水:“若非恩师提携,晚生哪有今日?” 他的心中也如小柳一般有期盼,小柳的榜样是小吴,他的榜样是顾同。本想着沉下心来老老实实听几年使唤再探一探口风,哪知祝缨不声不响给他办成了。 荆生喜极而泣,连连顿首,祝缨都把不住他,荆生道:“恩师深恩厚德,学生没齿难忘!呜呜……” 荆生呜咽良久,才在小柳等人的协助下站了起来,看祝缨一派平和的样子,他又不好意思了起来。 小黄知机,去打了水来给他洗脸,荆生更加不好意思了。匆匆洗了脸,同学汪生、方生也呜呜着进来,二人进来没看到他,见面就是一跪,也是叫一声:“恩师。” 荆生瞪眼看着两位同学呜呜地感激涕零,觉得汪生说的“学生必恪尽职守,以恩师为榜样,不辱没了恩师的名声”以及方生说的“上报陛下、恩师,中慰父母,下安黎民”比自己说得好。他忙添了一句:“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汪、方二人这才发现荆生,不由耳朵发红。待二人也洗了脸,祝缨含笑道:“终于不负你我相识一场。” 三人又是一番感谢。荆生犹豫了一下,问道:“不知赵振他……” “他家远,过两天也过来。到时候大家一起聚一聚,我有事嘱咐你们。” “是!” …… 赵振到来时,荆生等人已各自回家准备庆祝了。赵振由父母、本族的长辈赵翁等人陪同。福禄县的人到州城来,总是觉得底气格外的足。 他们到了门上递了帖子,很快便得到了接见。 赵翁与赵振的父母激动得话音里有点哆嗦,赵父一个不小心说溜了嘴:“自打大人叫他过来做事,咱们就常说,福气快到咱们家了,比别人虽晚了一点,好饭不怕晚,嗷呜……” 赵母将脚从丈夫的鞋子上又碾了一碾默默地移开,后悔踩得晚了。她的裙摆挨着他的衣摆,一叠,又散开了。赵父忍痛忍得面目扭曲。 祝缨一笑:“你们的好日子也快到了。” 赵父、赵母都开怀,儿子做了官,他们也可做得封翁封君了,一家子都感激了起来。 祝缨对赵振道:“我请你们吃饭,还有荆、汪、方三位,大家伙儿一起,我正好有事嘱咐你们。” 赵振响亮地答:“是!”然后又笑,“学生有些慌,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正想请教老师呢。” 赵家一家人住在福禄会馆里,到得次日,祝缨在府中设宴,作陪的是府里的官员。排面给得足足的。 祝缨给他们都安排好了,先在家中庆祝几天,然后就要动身。几人要任职的地方比较远,都在北方,不像顾同,隔俩月就能捎封信过来请安问好,顺便捎带些东西。赵振等人要去的地方远在千里之外,通信并不方便。 祝缨特地叮嘱他们:“或与前些日子一些官员被罢有关,你们到了那里之后务必小心。你们干事的本事我是不怀疑的,但是人有水土不服、事也有水土不服,人情往来也一样。去了先摸摸底再干。” “是。” 四人都在祝缨手上干过些实务,虽不如顾同、赵苏那样的娴熟全面,但也耳濡目染,自思可以应付。 祝缨又说:“到了之后务必心怀百姓。与上下要处好,对同僚要客气。且不要动歪心思。只要你们能将事做好,不会被埋没的。” 得了这一声,四人都安了心。祝缨又赠他们盘缠,父老们亦各有赠,没出正月,四人就结伴离开。他们要一同北上,走过一段之后再分开。四人并不知道,吏部那里一批批了不少人,那些人没他们的好运气,须得到吏部走个过场、由吏部官员审核才能领到告身。 祝缨也不知道,此时的京城,皇帝也已同意了姚臻的举荐,要将章炯调离梧州。章炯的品级更高一些,手续也复杂一点,文书下得就晚。政事堂打算将继任者选好,然后一同下文,不给她反应的机会。 她还很高兴,正在去别业的路上。她打算去别业探望一下父母,再回来主持春耕并等章炯回来。 张仙姑和祝大两个自从知道祝缨的计划之后,反对也无效,只得想着先在别业给祝缨“扒拉好窝”。因为项乐新婚,正在福禄县老家小住,新年不在别业,老两口觉得没有自家人看着别业不行,就没有下山来。 与她同行的是别业随从。 花姐等人被她留在了刺史府,随时关注着梧州的动向。 ……—— 山路比之前好走了不少,五县说不修路,也将大路略略平整了一下。祝缨骑在马上,呵出一团白气。一行人走的是近路,即中路。 南路即左路是阿苏线,北路即右路是塔朗线,中路则是要过那道狭长的山谷。山谷取直,所以比左右路都要近些。 如今山谷尽头已经建起了一个简易的堡垒,或者说关卡。 祝缨一行人到了关卡下面,祝银大声说:“大人来了,快开门!” 关上的人往下一看,忙跑了出来:“大人来了!” 这是两个年轻人,脸上都带着点激动的笑,看着祝缨的眼睛亮晶晶的。关卡上有约摸二十来人,他们都是侯五带出来的人,一见祝缨来,派了两个看门的,余下的都过来在祝缨面前站好队。 祝缨向他们道了一声辛苦,又指其中一人的靴子问:“过年没领到新的?” 那人笑道:“有的,今天轮到我打柴,就换上旧的。” 祝缨又问他们吃住如何:“到卡子上几天了?什么时候替换?还忙得过来吗?家里的活计有人干么?” 领头的一个小胡子道:“回大人,我们这一班守一个月,还有五天就来人替换了。家里尽有人的!咱们吃大人饭,当然要先干大人的活!没有大人,哪里有我们的今天?” 祝缨道:“也要顾家。” 小胡子的官话不太好,听得一愣:“咱们是祝家的,顾家是哪家?” 祝缨一笑:“对,你们是祝家的,不是别家的。” 小胡子用力一点头:“嗯。” 祝缨一路顺利地去探望过了父母,在别业小住了两天,将别业的春耕事务先安排一下,以防到时候自己走不开,别业春耕无人安排。 等她再次下山,便收到了朝廷给她的惊喜——章炯升任安阳知府,朝廷给她安排了一个新的别驾。来人姓张,名运,名声不显,祝缨之前也不知道他,其人性情如何更是无从得知。 朝廷这些老狐狸,真是一肚子的坏水,十分会给地方上添乱。 第287章 突然 祝缨将文书仔细地又看了一遍,没有找到更多的讯息。她轻轻地将这份文书放到一边,对小柳说:“发抄吧。” 小柳接了文书,匆匆走了出去。祝缨对一旁的小黄说:“你跑一趟,把项安叫过来。” “是。” 项安正在糖坊,身边一个项渔一个阿金,手里捧着小本子不时地在上面记些什么。听到祝缨叫人,项安不敢怠慢,对项渔和阿金说:“你们在这里,将刚才的数目仔细核对。” 阿金惜字如金:“是。” 项渔则好奇地问:“会是什么事呀?莫不是有好事?” 项安横了他一眼:“管住你的嘴。” 项渔缩了缩脖子,项安道:“要是我不回来,你们不用等我,干完了活就自己吃饭去。” “哦。” 项安匆匆赶回刺史府,路上,她轻声问小黄:“可是有什么事?” 小黄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大人的心思谁能猜得着呢?”想了一下,想说祝缨看起来不像是高兴的样子,转念一想,也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小黄将剩下的话又给咽了。 项安留意到了他表情的一点变化,追问了一句:“怎么?真的有事?” 小黄脸上带点疑惑地道:“不像有事呀。” 两个人也琢磨不出来,项安却因小黄这一点表情的变化,心里更加没底了。她家兄妹三人,两个哥哥已经成家了,母亲的压力全移到了她的身上,一旦有人找她又不明说是什么事,她都不免要怀疑是母亲的说客。所有说客里,祝缨的意见是最不能够被忽视的。 怀着忐忑的心,项安到了签押房,祝缨先让她坐下,问道:“二郎还在家里?” “是。”一说到自己的家人,项安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 祝缨道:“大郎与二郎,你觉得哪一个更适合守家?” 项安轻呼一口气:“大郎。打小就是这么分的,我与二郎更喜欢外出。” 祝缨微笑:“这几年你也没什么机会外出,都困在糖坊了。” “糖坊不算外!”项安忙说,“有事做就不算困守。我愿意在外面做事。” 祝缨点了点头,抽出一份文书来,按在桌面上往前一推。项安疑惑地走上前去,捧起一看,不由吃了一惊:“这!” 祝缨点了点头:“这些年你们兄妹为我做了不少事,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的心愿我当然要尽一分力。” 项家的心愿就是“身份”,祝缨给项安看的正是一份户籍文书,将项家的户籍给转了过来。做官要倒查三代,现在可以从项安这一代开始算了。 项安捧着文书一则以喜、一则以忧,须臾之后,竟笑不出来了。该为家里高兴,可是自己怎么办?如果家里不是个商人的身份,她还能出来抛头露面吗? 自福禄县起,乡绅们都愿意在“商”上谋取一分利益,但他们都要套个名目。譬如林八郎,就是以“游学散心”的名义去顾同那里。既守住了可以选官的便利身份,又能沾上工商的利润。整个梧州都是这样。 即便如此,也没有哪一家让女人在外面主事的——除非她是个寡妇。反而是商人家,她出面做些事情更方便些。 以前,身份是全家人担忧的事情,现在成了她一个人的难题。本来母亲就想她早日成家,现在更有说头了。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她低头将户籍收好。定了定神,项安看到了祝缨,心思电转,项安捧着文书后退三步,郑重地拜下:“小女全家叩谢大人提携之恩。” 祝缨道:“起来吧。” 项安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将求援的话说出口。等祝缨说一句:“将这消息告诉家里吧,再让你哥哥过来一趟,要尽快。” “是。” 祝缨看了她一眼,问道:“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项安心头一紧,忙说:“当年大人帮我们兄妹报了杀父之仇,我们便发誓要一直追随大人的。我的心意绝不会因为时事的变化而变!哪怕家里如今改了户籍,又或者多了几个钱。” 项安心里闪过了许多人,朱大娘、大小江娘子、胡师姐、苏鸣鸾,她马上接着说:“我与二郎到大人身边的本意并不是为了这一纸文书。项家得有今日,都是大人的提携,我说出去的话也是做数的。家里有大哥,二哥也成家了,并没有后顾之忧。” 祝缨问道:“要是我调离梧州了呢?” “也是一样的!糖坊本来就是大人赏给我们家的,大哥不在,还有阿渔呢!那小子虽然小,再有管事帮着,也能支应的。他的弟弟们也快长大了,都行的。” 祝缨道:“总要同家里说一声的。” 项安道:“大人……我……我不想回家……嫁人……户籍也改过来了。要结婚的人就不一样了。我不想做一个倚门眺望的人。” 祝缨道:“你传讯回去,让项二过来,咱们聊一聊。” “是。” ………… 消息传到项家,家里又是一阵欢喜。项老娘等人一面说要谢祝缨,项大嫂又打点礼物,项二娘子扳着指头算,是到儿子辈还是到孙子辈就可以开始谋官职了。 在她们的眼里,整个福禄县的“乡绅”人家都是很有盼头的。她们家这十年发迹,钱,不缺,地,买了不少,高低也得算个乡绅了。又搭上了刺史大人的线,怎么也得有
相关推荐:
猫猫我啊,想拍飞饲主
重生之自重
功夫篮球少年
龙傲天怀孕记
星之碎片
我在美国当边牧
学渣太傅
蜘蛛与网
奶爸搬运工
逐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