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咱们更有世间的好女子。” 路果与喜金都有些怏怏,艺甘洞主的领地最平坦的一片更多是与“别业”相邻。那块地方耕种、放牧都比较适合。算是山中的“熟地”。艺甘家许多年来也是这么经营的,一部分开垦出来的地方种谷子,另一部分放牧牛羊。又种一些麻类纺织。 现在闪出一大片地方,别人很难拿到手,地方离“别业”更近。这算是消灭了索宁家的另一个后果。即便索宁家没了,艺甘洞主也没把女儿给他们两家中的任何一家,艺甘洞主带着全家跑了! 他们派人联络的时候,未尝没有一点借势压人的味道,哪知对方根本不搭茬。 祝缨道:“各人有各人的运气。” 随口说一些家常,又说小鬼们都各有赏赐,五个小鬼又各述所得。其中,苏喆所得之刀与别人的不一样,郎睿是个实诚孩子,对郎锟铻道:“皇帝给了陛姐绸缎,阿姐的刀是阿翁给的。” 祝缨道:“我也给你们绸缎。” “咦?” 祝缨点点他的鼻子,道:“你们有的,她没有,我给。她有的,你们没有,我当然也会给啦。”几个男娃心还挺大的,竟都没人提。 山雀岳父道:“大人一向公平,我们都知道的!一点东西多的少的,有的没有的,并不要紧。” 祝缨道:“一回不要紧,两回不要紧,时间长了就要紧了。好与坏、公平与偏袒,都是一件事一件事做出来的。但凡我看到了,就得要它一样。要是我什么时候疏忽了,你们也要提醒我。与人相处就像种庄稼,种一季庄稼就只得一季的口粮,下一季想吃还得下地。” 山雀岳父道:“大人道理明白!” 既说到孩子了,祝缨就说苏喆和郎睿还小,这次可以跟父母先回家,下个月她进山再把人带回来。三个大点的就别回家了,回番学继续上课,出去几个月,先把功课补再说。又说给各家女眷也准备了东西,让他们都带走。 五人都答应了。 一时宴席也备好了,又在府里开宴,章别驾等刺史府官员都来陪一席。 席间,复杂的话说不了,请喝酒的话章别驾听得特别清楚——祝缨不喝酒,头人们就灌他。苏鸣鸾唱起了劝酒歌,她起头,郎锟铻接着,然后是山雀岳、路果、喜金…… 苏飞虎要起身唱的时候,章别驾急眼了:“你唱一个试一试?!!!” 苏飞虎和林淼在梧州城是比较闲的,闲极了也跟章别驾喝酒,唱了歌你不喝就是瞧不起我。章别驾吃过好几回亏,头天喝完了苏飞虎第二天还能睡,章别驾得代祝缨的班,头疼欲裂还得上工。 众一阵大笑! 苏飞虎道:“不唱就不唱!”他不对章别驾唱,改与王司功喝酒了。 章别驾才放下心来,大的唱完了小的又对着他唱,一轮一轮没个完。 章别驾索性破罐子破摔,对祝缨道:“大人,明天我请假。” 祝缨笑道:“好。” 章别驾心道:他们怎么不对你唱呢? 祝缨心道:其实明天休沐。 ……—— 宾主尽欢之后,五个县令都没有留在后衙,苏鸣鸾母女去哥哥家,山雀岳父去弟弟家,其他三人都去了驿馆。他们各有话要问自己的孩子,也要细问一下进京发生的事情等等。 祝缨也不挽留,只嘱咐:“路上小心。” 将几人送出刺史府,又派人护送章别驾等喝多了的人,自己任了今天值守的任务。 她家就在刺史府里,有事发生时也方便处理。她今晚没有回卧房,而是睡在书房,这样离前衙也近些。 花姐带着杜大姐将铺盖取来安放好,布置停之后又不走。祝缨对花姐道:“我没喝酒,这些事儿我自己也能干。” 花姐道:“有事同你讲,番学里的事。” “哦,你说。” 花姐道:“铃铛这孩子,你看着还行?吗” 杜大姐也很关切在看着祝缨,她没说话,心里估摸着自己什么时候能不能插上一两句的。 祝缨道:“她很好呀。” “那……她能不能也读一下番学里别的课程?” 祝缨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她想学。” 祝缨的兴趣更大了一些:“时间安排得过来么?” 花姐道:“还行,我让阿仁看了看时间,与铃铛对了一下科目,我这里稍调一下就行。阿仁已经将医学部的课程调好了,只要你同意,就能调。” 祝缨笑道:“你又要巫仁做事啦。” 花姐道:“她是愿意的。” “哦?” 花姐道:“阿仁不是忙么?铃铛看阿仁既要学医,又要做事,就帮阿仁为王、孟二位整理一下笔记……” 巫仁前所未有的忙,王芙蕖还没回来,巫仁自己学,还得给亲娘再抄一份笔记,孟娘子虽然家务渐交给儿子媳妇,春耕秋收时也得不时回去帮忙,这就是两份。铃铛看在眼里,就为巫仁承担了其中一份的活。 从春耕开始到现在,抄了小半月了,巫仁也知道铃铛是个孤儿,投桃报李平时也照拂一二。这几天,巫仁正式接管了医学部的不少事务,但是她都不自己出面,而是将事情做好,交给花姐去宣布。 铃铛求了花姐,问能不能让她多学一点。不用额外的师傅,她已经打听到了,番学的功课也分好几门,只要两张课程表上选择的科目合适,她完全可以学得过来。 巫仁也不在意顺手调配一下时间,理由也给铃铛找好了:番学开学有一段日子了,教学过程中发现了一些问题,现在医学部这样调整更合适。 祝缨道:“杜大姐,你带她过来。” 杜大姐道:“哎,我这就带那个孩子过来,她可是个好孩子。” 祝缨哭笑不得:“我像是欺负小姑娘的坏人吗?” 杜大姐也笑了:“我去了。” 胡师姐也说了一句:“铃铛确实好。” 很快,铃铛就跟着杜大姐过来了,她有点紧张,杜大姐路上让她不要怕,她还小有担心。大人是好人,这个她知道,但是这个要求她个人认为很重要,与自己关切越密切,就不得不越紧张。 到了书房,铃铛站到了书桌前面,先福一福礼。 祝缨问道:“你还想学些别的?” “是。” 祝缨又问:“现在的功课学得怎么样了?” 花姐道:“除了巫仁,就是她了。”巫仁语言文字没有丝毫障碍,年纪稍长理解力也更强些。能仅次于巫仁,可见是不错了。 祝缨问道:“医学部的功课,学到哪里了?” 花姐道:“人体已记得差不多了,草药已学会辨认五十三样……” 祝缨道:“甘草习性如何?” 铃铛微一怔,想了一下,道:“甘草不适宜本地生长……” 祝缨又问了如果人被蛇咬了该如何处理。铃铛道:“先分辨有毒无毒……” 又考了一些,祝缨笑道:“可以了。既然学有余力,你们又能安排好,那就行。” 花姐道:“那仇博士那里,你得为这孩子说一句。番学里旁的学生大多有些来历,猛然加了一个她,得有个说法。”否则,巫仁都把课调好了,花姐自己就能宣布医学部改课程了,这个事儿她能做主。 不好做主的是仇文管理的那一部分。那里头都是些什么人?铃铛以前可是索宁家的奴隶。一句“不是奴隶”了,就跟奴婢放良似的,名义上是百姓了,实际上还是还得再熬个几代人,等人忘了这一段。 铃铛也紧张地看着祝缨,说:“大人,我能学好。学好了,您让我干什么,我都干。” 祝缨从抽屉里摸出一个本子,问道:“要正经上学,他们都要再取个名字的,我也给你取个名字可好?你小名还是叫铃铛。” 花姐笑道:“那可太好了。” 铃铛也高兴地说:“好!您已经给了一个姓,就请再给我一个名。”她以前只知道“某某家”是一个归属,“我是祝家的”就是自己成为了祝缨伞下之人,得到了庇护。下山这几个月,才弄明白与她理解的有些微的不同。给取个名字,就更亲近了一些。 她心里喜欢这样。 祝缨抬笔,在本子上面写了三个字,吹一吹,拿给了铃铛,说:“有新功课了,也得有个新本子记。课程调过来了,你就拿着这个去找仇文听课吧。认得这几个字吧?” “是,”铃铛接过本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祝青君。” 花姐与杜大姐、胡师姐都为铃铛高兴,花姐道:“这下可好了,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祝缨道:“都去安安稳稳地睡吧。铃铛要多学几门功课,以后家里给她多备一份文具。” 铃铛捧着本子,认认真真给祝缨拜了三拜。 祝缨道:“都去吧。” ……—— 花姐给番学又添了一个学生,另一面,苏鸣鸾也与女儿有了一番的长谈。 苏鸣鸾先是仔细问了进京的事情,听说女儿自己要刀而祝缨没生气,便说:“咱们没看错你阿翁。你阿翁是你阿翁,皇帝是皇帝,朝廷里的其他人是朝廷里的其他人。别因你阿翁一个人,就信了山下的所有人!” 苏喆鼻子一皱道:“阿妈,我知道的,他们,切!” 苏鸣鸾一笑,又问了“西番”的事,苏喆拿了换的那个银杯给她看:“我小时候好像听说过西番,在北边,离咱们很远。” 苏鸣鸾道:“对,但也不是全听不到。咱们离他们和离京城,还不定哪个更近呢,不过路更难走,都是山。他们要茶了?” “嗯,不过后来就不理人了,好像说是,太远了。” 苏鸣鸾叹了口气,又将银杯看了一看,说:“是啊,要是近一些就好了,咱们的茶能换更多的东西。” “那么远,不跟山下换了?” 苏鸣鸾笑了笑:“你又忘了我说的了?你阿翁是你阿翁,别人是别人,要是有一天你阿翁不在山下做官了,换了别的不好的人,咱们怎么办?叫他们捏着脖子?得有个后手。” “阿翁不在……” 苏鸣鸾道:“山下的官儿,是要调的,跟咱们不一样,你课都听到哪里去了?” 苏喆小脸有点呆:“阿翁,不是不一样的吗?” 苏鸣鸾摸摸苏喆的脑袋:“不能只靠你阿翁,都靠他,万一呢?他要遇到了难处,你怎么办?不但帮不了他,还要给他添麻烦吗?” “那不能!” 苏鸣鸾道:“你现在就要多学本领。你想不想去番学?” 苏喆有她自己的顾虑:“阿妈,我要去了番学,与阿翁相处的时间就长了,能学到的东西就少了。要不去番学,与同学不熟,日后容易没帮手。自己没帮手不怕,就怕别人抱成团。” 苏鸣鸾看着女儿,苏喆十二岁了,已有了一个少女的雏形。女儿没长傻,这让她十分的欣慰。 她说:“那就去番学!” 苏喆想到的,她早几年也想到了,甚至与祝缨商量过。思之再三,她还是做了这个决定,她们家与祝缨的关系是紧密的,有不明白的及时请教就行。番学里的人,不相处还是不行。 “既然要去上学,就要去得彻底一点,你去住校!”苏鸣鸾说,“我都打听过了,女生跟医学部的一起住,那里是姑姑在管。” “姑姑不住那儿。” “那也差不多,不算离家。” “好。” 第二天,苏鸣鸾就带着女儿找到了祝缨,挑明了要将女儿送到番学,同时住个校。 祝缨道:“番学不能有仆人的。” 苏鸣鸾道:“这是自然的,不带仆人,就她自己去。她也大了,我只留两个人在府里,可以吗?”年长侍女她给收回,但是年纪小的,还留在祝府。因为番学旬日一休,这一天希望苏喆还能住过来。到放大假的时候,再回山上。 祝缨道:“可以呀。” 她不由又想到了铃铛,铃铛比苏喆要小上一两岁,还是让铃铛再住一年,明年再说住校的事。 郎锟铻等人还不知道有这个事,他也问了儿子及儿子的随从,知道上京一路皆好,都有祝缨安排照顾着。又听说朝廷里的人,对他们不是最重视,排在他们面前的还有不少外族,稍有气闷。 心道:以后只要不是义父带着,咱们就不再上什么京里去啦!看也看过了,不必受气。 后衙的礼物也已分类打包好了,祝缨一样一样分赠各人,没过来的郎老封君、苏老封君等人也都有礼物。苏鸣鸾又让年长侍女等将行李收拾好,再托花姐看看苏喆需要带什么样的行李要带到番学里去住校。 花姐就将这事交给了巫仁和铃铛,这两个是学生,比她更了解住校的事——虽然她们也是不住校的。 苏鸣鸾、郎锟铻都夹带着儿女回家,相约四月里到别业再聚。 他们离开梧州进山的次日,就是铃铛去番学上学的日子。 这天早上,祝缨开完晨会,将仇文留下来说了一句:“有教无类。我把青君也交给你了,照旁的学生来待她就行。她初学,课程或有跟不上的,你看看她学得怎么样。” 仇文对女孩子上学这事无可不可的,番学里好几个女学生了,不在乎刺史再送一个来。祝缨亲自教苏喆,他也能理解其中的意味。 可是,祝……青君? 山上带下来的,原索宁家的人?是也有深意吗?应该是吧,大人做事,一向靠谱的。 仇文也就接了。 安排完了祝青君,再处理一下公务,祝缨到后面来看祝炼的功课。 祝炼先交了头一天的功课,然后跪了下来。 祝缨问道:“怎么了?” 祝炼道:“老师,请您给我也安排些事做吧。”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祝炼道:“人人都有事做,我也能做的。也不耽误读书的,每天只读书,然后就是吃、玩儿、睡,这几样都是享福。别人都不是我这样的。以前能说是年纪小,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我能做事的。” 第282章 充实 祝缨伸出两指敲了敲桌面。 她对祝炼是有期许的,至少得是个顾同。但是顾同在给她当学生前,人家已经在上了十几年的学了,正经的县学生。当时的福禄县学水平不怎么样,顾同却是实打实将识字、读书的底子都打下来的。找上门来的时候也将近二十岁了。 祝炼的情况是不一样的,他认真读书没几年,十二、三岁的样子,能干什么? 放到穷人家里,那是几乎什么活都能干了。放到祝缨这里,她需要的是一个能承担事务的“学生”,也就是顾同当时差不多甚至更高一些的水平。就是她自己,当年已经进了大理寺,郑熹王云鹤还都让她接着读书学习。 现在手上没有适合祝炼这个水平该做的事,或者说,他这个水平能做的事,有一大堆的人可以做。 不必是他。 复杂一些的事务,现在有赵振、巫仁等人在做了,赵苏、顾同在赵振之前,祝炼是赵振下一个梯队的。祝炼后一队才排着祝青君——祝青君字还没认全,怎么也得再上个三五年的学才能看出个好歹来。另有一个项渔,这孩子眼下主要还是混项家的产业,也得再看看。 她说:“你能做什么?” 这句话把祝炼给问住了。 他仰起了头看着祝缨。 他能做事太多了,端茶倒水、跟前跟后,捧纸研墨、跑腿,诸如此类。但是他知道,老师对他的要求不止这些。这些活计不用识字都能干,不必让他做这个学生。他也曾经主动干了,后来就没有插手的余地了。 但是他心里总有一股不安,府里没有吃闲饭的。不说杜大姐、侯老叔这些人,单说学生如苏喆、郎睿,人家有亲生的爹娘。有爹娘的人,跟没爹娘的人不一样,是可以不干活,可以哭闹,可以撒娇的。有事爹娘给兜着,他没有。 苏喆还收拾了行装,要去番学读书了。番学的学生年龄从大到小都有,限制没那么严。他呢?上学,番学是不适合的,但是官学的标准,他知道现在还达不到。 这就又要说到他这些年学了什么,读书识字,但是老师没有给他从头到尾通讲过经史。考官学是无从谈起的,官学入学也有标准,他的出身不符合要求。 与老师的另一位学生顾师兄一比,很自然地看出来自己跟人家全不一样。顾师兄已经做官走了,做官之前为老师做了许多的事情,他呢? 再说府里住的另一个同龄人,项渔。不说项渔自家有产业,是财主,就说现在,项渔书也没全读完,已经被带着去糖坊里干事了,边学边干。 最后一个是叫铃铛的小女孩儿,出身其实与他差不多,进来之后抢着杂事做,宛如一个小女仆。但是渐渐讨人喜欢,去了番学读书、在家里话也更多了,姓名都有了。 只有他!与人都不同,全没一个归处,飘飘荡荡、空空落落。 祝家人对他好,但他不想变成石头那样,只管享受着好而不回馈,那样不是相处之道。安心留下来的最好的办法就能做事,能与祝家紧紧联系起来。他不能再这么空着,今天一定要问个明白。 祝缨又问了一句:“你想做什么?” 祝炼坚持说:“干点儿有用的事。老师叫我同阿渔两个跟三娘去糖坊,我也去了,却、却像个客人一样。我想像自家人一样做事,劈柴、挑水、推磨、喂马、抄写、查访、丈量,粗的细的、远的近的都行,只要是自家人一样。我、我与他们都不太一样。” 祝缨道:“你就是自家人。我要你干的事,你得先学好了才行。” “自家人没有光吃不干的,我能边干边学,”祝炼决定再争取一次,他鼓起勇气说,“老师教苏喆、郎睿什么就教我什么,可是我与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是头人的孩子,我不是。我好像应该与顾师兄一样,但我一天也只上半天的课,课也不满的,也没去学校,苏喆都要去番学了。我没有从头学过经史,那个我也可以自学的,已经读了一些了。就是书房里的这些书。” 祝缨问道:“读过了?有什么心得?” 祝炼精神一振:“老师每讲一篇,我就将那一篇前后也找出来看了。” 祝缨道:“我知道你都读过了哪些,我问的是心得。” 祝炼道:“就是,单看老师讲的那些是一个意思,要是通篇前后都看过了,味道好像就变了。” 祝缨笑了:“那你喜欢哪一种味道?” “我喜欢老师讲的,可是一旦离了这个书房,大人们、书生们就不是这个味道。” 祝缨点了点头,道:“会自己动脑子是件好事。想岔了就不好了。你与苏喆他们固然不同,与顾同也不太一样,他到我门下的时候,年纪比你现在还大,你的路有另外的走法。 既然坐不住,以后你早上读书,下午与赵振他们领同样的差使试试。你现在可以开始从头通读五经了,不必深研,看过就算,史书捎带着读,先串一遍。有不明白的地方,晚上可以来问我。” 祝炼道:“是!” 祝缨道:“将你上午读的书与下午所见所闻,做个对照,回来告诉我哪个味道是对的。” “是。” “去吧。” “是!”祝炼的心情变得非常的好。他领了一桩差使,心里踏实了一点。他觉得他这才是“自己人”了,不必提心吊胆心无所依,“攒些私房,万一被赶出去也能跑路”的想法也放下了。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 这一天之后,祝炼也忙碌了起来,越忙越开心。早上起来,自己收拾好自己的一切。看侯五那儿护卫们操练,也跟着练一下。在书房里取了书读,每日读一到两篇,将不懂的地方记下来,想在进山之前能先将半部书给读顺了。能在苏喆回来之前,将整本书都顺一遍。 再有闲裕,就还凑到侯五那里。别业护卫们的官话已能进行日常的对话,也仅止是日常对话,再重复一点的就也费劲。他就帮着教一点,对语音,再略教想识字的人认几个字,告诉他们歌词和课本单字的一一对应关系。 午饭后就跟赵振他们一同跑出去,赵振跑去打听事还有人认得,他与项渔两个换上青衣小帽,四处乱蹿,既打探情况,回来又自己记录。 祝炼觉得自己过得充实极了。 ………… 祝缨将祝炼的反应看在眼里,也觉得新奇。她早知自己不会养孩子,凡事全凭自己的经历。不那么灵光的,她现在是不大敢碰了,祝炼、祝青君是聪明孩子,与自己小时候好像也有一点不一样。反而是苏喆,似乎适应得更加好一些。明明祝炼、祝青君才与自己一样是苦孩子出身。 挺神奇的。 将手上的东西一收,祝缨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吃饭去了。” “是!” 师生二人一同到张仙姑那里吃饭去了。 祝缨踏进去一看,问道:“巫仁回家了?” 张仙姑笑吟吟道:“那可是个好闺女,下厨帮忙去了。” 祝青君提了个食盒进来,祝炼赶紧把她面前的一个凳子给拿开,蒋寡妇接了食盒,打开了往桌上摆菜。 祝大道:“巧儿出门子办酒哩,明天是正日子,咱们去不?” 祝缨道:“你们想去就去,别摆排场,那是人家成亲的大日子。你们要是全副披挂去了,抢了人家风头,那倒是谁成亲呢?就穿这一身儿就不错,到了礼一放,吃吃喝喝就回来。” 祝大确乎有点想出风头的意思,也很想热闹热闹。有点怏怏,又很快做出了决定:“我就穿这身儿过去,去吃酒!” 祝缨道:“那行。” 杜大姐和巫仁又各提了一食盒过来,最后是赵寡妇抱了一桶米饭、林寡妇抱了一叠碗勺。 主人家可以开饭了。 祝缨挟起一筷子的萝卜丝,说:“刀工不错。” 林寡妇还没走,笑着说:“这是巫小娘子的手艺。那边那道鱼上的花刀也是她打的,鱼也是小娘子做的。” 巫仁左右看看,说:“学过一些。巧娘回家去了,说以前她常做这道菜,刚巧我会做。” 祝缨笑笑,将萝卜丝塞到了嘴里了,顿了一下,说:“挺脆。” 嚼嚼咽了,屋子里的气氛更加快活起来。祝大等人纷纷举箸,也顿了一下,又弃萝卜而就鱼,尝了一口鱼,就又奔旁的菜去了。 巫仁的刀工确实好,像是特意学过。就是这味道,仅强于杜大姐。能吃,但与其色香俱佳的卖相比起来,下回还是切好了让别人调味更好一些。 祝缨不动声色,将一条鱼吃完了,说:“明天都谁去看巧儿?谁留守?” 祝大道:“我同你娘去,谁与我们一同去?” 林娘子不明就里,说:“我也同去,吃一场喜酒就回。走前我备下饭菜。” 花姐道:“我与干爹干娘错开。” 巫仁接了一句:“我与老师一道,也能在厨房帮忙。” 祝大被酒呛到了,张仙姑用力打着他的背:“你多大的人了!” 祝缨道:“别打了别打了,顺顺气就行了。” 花姐在一旁哭笑不得。 巫仁不明就里,心情也松快了起来,她算了一下,她的家人也该回来了。等到母亲回来之后,知道她已经能正式帮管医学部的事了,是不是会高兴一些? ……—— 王芙蕖回来的当天没有先去番学报到,她得先回家收拾一下家里。然后去刺史府看看能不能进去,好接女儿回家住。住在刺史府固然能够增加身价,但还是住回自己家里更舒心。接回了女儿,再问问这些日子的事情,最后跟老朋友孟娘子约个时间一起回去番学上学。 哪知一家子才回来,就看了另一场热闹——福禄县的县丞赴任,去刺史府拜见刺史大人。 杭勤先是跟同祝缨南下,中途返乡又是拜父母又是祭祖,然后就得动身上路了。比祝缨晚小半个月他就到了梧州。 到底是年轻人,离得又不算特别的远,带着一个书僮一个健仆,主仆三人都全须全尾地到了梧州。 在驿站稍一打听,就奔梧州城来了。一到梧州城,杭勤小吃了一惊:烟瘴之地,竟也有几分繁华气象了吗? 他来的时间很巧,春耕的尾巴将将扫过梧州,人们开始进入了一个相对闲暇的时间。有像巧儿这样办婚礼的,也有累了半个月终于可以休息进城逛街的,更有田里忙完了,一家子里能够空出闲人进城帮工的…… 又有邻近的商人也有来进货、卖货的,外地口音的人都多了一些。 更因这两年人口增加,房屋的密度也增加了。甚至城外也搭起了一小片的木棚,住着些在城里住不下的工人。 一派生机。 他一个县丞也没有自己的仪仗,就提前在驿馆翻出官服来换上了表示身份。他骑在马上,俩仆人拥簇着,三人到了城门口就被拦了下来。 他们要是穿个便服,不一定会被拦住。往来客商太多,只要不是明显带着货物需要检查,便服的人守卫是抽查。一穿官服,守卫看着就起了疑——进出梧州城的官员他是肯定认得的,这个面生。 “这位官人留步!”守卫将长枪一横,口里十分的客气。守卫的官话也是个半调子,动作是到位了。 杭勤的书僮上前交涉:“这位是福禄县新任的县丞杭大人!” 守卫没听太明白,问道:“什么大人?”他的同伴也持了长枪上前,两杆长枪一交叉,引了一些人围观看热闹。王芙蕖一家子也抱着手在一边看。 书僮要生气,杭勤看明白了,他对书僮道:“你起开,我来说。” 杭勤也不能一下就说明白,但是他取出了告身。守卫认得这个,赶紧收了枪道歉,杭勤也客气两句。双方这语言还是有点不通,王芙蕖推一推儿子巫义:“你官话不是行么?去!给他们说一说。” 巫义被推了出来,仿佛一群排队的鸭子里突然蹿出一只大鹅,分外惹眼。他只好给双方“翻译”了一下。他的官话也带一点口音,但是比守卫强多了。有了他这么一蹿,杭勤终于跟守卫讲明白了。 守卫赶紧放行,并且热心地说:“沿着街走,就能见到刺史府了。” 杭勤又谢过巫义,他看巫义虽然一身布衣,但是说话斯文有理像是读过书的样子,开口便以“兄”称之。巫义连忙说:“不敢,大家快些去见刺史大人吧。” 杭勤又请教一下“仁兄”的大名,问清了是“巫”之后,才打马去刺史府。 他很快就见到了祝缨。 祝缨见他上任带俩仆人,也没有女眷,先问家里、路上怎么样,又问有没有向鲁刺史辞行之类。杭勤一一回答,又说鲁刺史也捎了封信过来,将信双手呈上。 祝缨接过了信,说:“你先认一认人。”让丁贵带着杭勤从章别驾认起,将府里的官员都认了个遍。 第一个是章别驾,看到章别驾,杭勤才觉得这是一个正常的“上官”的样子。刺史大人看起来太年轻了,让他不时地就要忘掉双方身份的差距,噗噗地把心里话往外吐。一对上章别驾,这感觉就对味儿了,他突然就能谨慎起来了。 章别驾嘱咐他:“年轻人,多看、多学。地方官一举一动关乎民生,不可轻举妄动啊。” 杭勤受教。 司马、长史二位都还在番学里跟字词死磕,暂时见不到。然后是司功等人,一个一个,和气得不得了。 人都见完了,祝缨又留他在府里吃个午饭。今天巧儿婚礼,所以饭菜从外面的饭馆订了一些。席间,从章别驾开始,都对杭勤只说些客气话。唯祝缨说了一句正经的安排:“我将要动身去山里,你正好与我同行。” 杭勤求之不得。 他来之前特意求见了鲁刺史,知道福禄县是祝缨发迹的起点。没有人会比祝缨更熟那个地方了,有这么个人指点,可真是太好了。鲁刺史对他挑明了:“他是刺史,没有不愿意下面好的道理。你做事时,先想想这个。” 杭勤受教,自己还琢磨着怎么能在刺史府多赖两天求教,听得要同行,大喜过望:“是!” 不用求了! …………—— 此时离动身还有几天,祝缨安排了杭勤住到了驿馆里,每天过来将刺史府里存的福禄县的相关卷宗看一看。 她自己则召来了项安,问道:“有数了么?” 项安忙说:“只有一个约数。有些是个独家买卖,也没得比。有些干的人多,也有办得好的、也有办得不好的,用人、用料、利润差别不小。” 祝缨道:“那就上中下各取一例,要尽量摸透。” “是。” 祝缨又问道:“想二郎吗?” 项安道:“想是想的,不过知道他在哪里,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祝缨点了点头,问道:“阿炼怎么样?” “用心,也卖力。” “他先留给你,与阿渔一样的使。” “是。” 因有了福禄县的这件事,祝缨动身比计划的提早了几天,她也需要到福禄县办一些事情。且这一回,她不但带上了父母,将侯五也带上了。 祝缨出行,商人们跟随的要多一些,苏飞虎忙跑过来说自己也要去,好看一看自己的寨子。林淼倒是不曾同行。 一行人从阿苏线进山、从塔朗县出山,先要经过思城县、福禄县。 思城县的关县令热心地迎接祝缨,他与张仙姑、祝大都熟,特意安排了祝缨巡视一下思城县春耕的情况。祝缨看他比之前胖了一点,打趣说:“日子过得不错。” 关县令笑道:“您给打的底子好。”没了黄十二郎这样的大户,他这个县令做得确实比较滋润。甘蔗的利润他这里也占了不少,县里大户少,都要巴结他,思城县衙也有官坊,他逢年过节能拿出来的孝敬都比别人多。 祝缨道:“要爱护百姓。” “那是,那是,从您手下走出来的,怎么敢坏您的名声呢?” 祝缨笑笑,道:“好好干。” “是。” 与他说完,祝缨跳下马来,与百姓交谈。思城县的百姓对祝缨十分坦诚,道:“日子发子些,就是有些年轻人在家呆不住了,还有些小媳妇也要往外做工。去年又有河东县过来的人,有些小偷小摸手脚不干净的!” 关县令咳嗽了一声,祝缨道:“你不舒服啊?” 关县令捂住了嘴巴,祝缨道:“我现在事多,腾不出手来,别叫我亲自来拿贼。” “下官已经派人捉拿了!已经派人捉拿了!哎哟,有些也是穷极饿毁了,偷瓜摘豆的,也不是恶人。” “那也不能纵容,抓了打一顿,他们依旧饿着,饿了,就还得觅食。不是在用工么?看看有合用的,给条生路。给碗饭吃,他就不作恶。你给路了,他还犯法,你再罚。” “是。” 处置完思城县,祝缨终于又回到了福禄县。 在这里,杭勤见识到了“刺史大人全家与百姓打成一片”的场面,入耳是叽叽喳喳、乱七八糟的方言,祝缨全家居然都会!他小声地询问丁贵:“丁小哥,大人不是福禄人吧?” 丁贵道:“当然不是,可是咱们大人是有心呐!” 杭勤心道:那我也赶紧学一学方言! 县里父老以顾翁为首,会同童家兄弟,扑到祝缨马前痛哭:“大人,您可算回来了!那个尚县令,将咱们祸害得惨呐!他荼毒百姓!鱼肉乡里!”“大人,您在这儿的时候攒下的家底儿,他给花了个精光啊!” 接着就是所有百姓一起哭着说:“亏得大人为咱们做主,把他赶走了!” 杭勤头皮一紧一紧的。 祝缨一一将人扶起,又向他们介绍杭勤:“这是我从国子监里为你们带回来的新县丞,学问人,还是赵苏的同学。” 赵苏他爹赵沣脸上也有了点光彩了,上来与杭勤寒暄,他的官话还行,杭勤称之为“世叔”。又说自己“自少”,初来乍到的,还要向世叔请教。 场面很和谐。 祝缨道:“你先交割,过一阵县令来了,你也好有话对他讲。” 尚培基挥霍了一些县里的积蓄,建成的项目里废物不少,但也有几间屋子勉强还能用。祝缨对杭勤道:“这些还能用的,也别荒废了,你与过些时日与县令商议。” “是。” 杭勤觉得,福禄县这个地方可能不太好管。还好,他是县丞,天塌下来还有个县令在前面顶着。甚好、甚好! 祝缨也知道士绅难缠,特别叮嘱顾翁等人:“你们的孩子也在外为官,与他年纪相仿,互相体谅一下吧。” 众人唯唯。 祝缨在福禄稍事休息,看杭勤安顿了下来,又将项老娘叫过来,与她作了一次长谈。 次日启程,往阿苏县去。 苏鸣鸾祖孙三代,连同苏老封君都出来了,苏飞虎拜见母亲,母子见面,又是另一种欢喜。花姐这次也带了几个学生跟随着祝缨的队伍,凡路过之处,都摆个摊子给人看病。除了花姐,其他人的医术都还粗浅,只能给病人做个分类,帮着清洗创口、包扎,看病主要还是花姐。 花姐竟是最忙碌的,动身离开的时候,苏鸣鸾往身后瞧瞧,对祝缨道:“以往可没这么多人送我,他们是为了姑姑。” 祝缨道:“叫你送人去番学,没坑你吧?” 苏鸣鸾笑道:“那是当然!” 苏老封君留在家里,还想让儿子也多住几天,苏飞虎道:“我有差使呢,还往我那寨子里看看,等我不在州里了,阿妈想怎么看我都行。” 苏老封君不舍地放儿子离开。 路上带上路果,也在路果家的小寨里停一天,花姐也在那里看诊一天。再经过祝缨别业的范围内,花姐对祝缨讲,想“咱们的”寨子全都走一遍。 祝缨道:“咱先去别业,好好规划一下。各县都有你的学生,别业只有一个青君,那可不公平呵。” 花姐闻言,笑道:“我就知道你有打算的。” 祝缨举目四望:“对啊,当然有打算。” 花姐心下好奇,但是看周围人多,打算在别业安顿下来之后再询问祝缨细节。也好看看自己能不能多为她分担一些。 第283章 调动 “祝家庄”的灰白色石匾被雨水冲刷流淌,三个镌字的笔画下端拖出一道一道长痕,给这座还算新的别业增加了一点点岁月的味道。 看到它,行人就都放下了心,可以安全地休息了。 项乐穿了一身干净新衣,看到祝缨便不由自由地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大人。” 祝缨道:“辛苦。” 项乐谦虚地说:“是小人份内之事。” 在他的身后是几个祝缨熟悉的身影,其中一个便是之前做了木匾的黄里正,他们都是最早一批搬到别业来居住的人。在他们的边上,有一个络腮胡子的男子有点面生,看身形正在壮年。几个人的衣服各式的都有,混杂几个族属,一片蓝黑花彩。 祝缨目光扫过,项乐顺着看过去,解释道:“大人,他是旧年到别业来的。艺甘洞主搬走,他不是锦族的人,就留下了。” 祝缨点点头:“好。回家再细说,让大家伙儿先安顿下来。” “是。” 祝缨从南门入,沿街留意观察。别业的建筑又多了一些,与之相应的人口也多了不少。新居能看得出规划,没有乱搭乱建。路上她也见着不少熟面孔,有些是别业“旧人”,有些是她在旧索宁寨中见过的。 凡认得出的,她都与这些人点个头、问个好,遇到印象深一点的,多问一句:“你不是某寨的某某么?你到别业这里来,你阿妈跟来了吗?” 被她认出的人也乐呵呵地回答:“她不想离开家,说现在家里也有田了,在家也过的。我就自己来的。” 祝缨道:“家里安稳就好。” 说话一耽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祝缨抱一抱拳,向左右两边示意一下,加快了步伐。 商人们寻找自己住惯了的客栈、商铺,祝家人、县令们则入住了别府,别庄的居民们也围观的围观、招徕生意的招徕生意,一切都还照旧。 进了别府,各人住所相对固定,都忙着安放行李之类,祝缨对项乐道:“让他们忙吧,咱们聊聊。” 祝大、张仙姑回了房,有别庄随从为他们将铺盖放好,两人往床上一躺就不想动了。一口长气吐出腹中积累的灼热、吸入满腔清凉。 张仙姑道:“怪不得以往听说贵人们喜欢‘避暑’,是得避一避。” 祝大道:“啰嗦,这话你去年就说过了。” “我就说!” 花姐张罗起了别府内外的事务,抽空安排祝青君:“你同她们看一下咱们捎带来的药箱,明天咱们开始义诊。” “是。” 祝青君三蹦两跳就出了屋子,去叫她的同学们了。一群小女孩子,年纪比她略大两岁,个头也高一些。一个名字叫红锦的小姑娘问:“老师让清点的吗?” 祝青君点头道:“是。” “那动手吧。” 大家将携带来的药箱之类都集中起来,又清点剩下的药材。再盘出来在中途寨子里给病人看病时忘了收回来的几件用器。红锦道:“怎么办?回程要走塔朗线了。” 她的妹妹说:“怕什么?派人去拿就是了。” 祝青君道:“要不先记下来,都还有备用的,先不耽误现在用。这里有做买卖的,看谁来回跑,捎回来。” 这个主意不错,红锦道:“那就这样,开始吧。” 小姑娘们都累得够呛,收拾完了也不想动弹了。 精神最好的就数祝缨了,她让家人、客人都去收拾安歇,自己与项乐等人开起了小会。 ……—— 祝缨有半年没过来了,第一件事就是将人员再熟悉一遍。除了项乐、黄里正,眼前又多了六个帮手,有生有熟。 项乐一一为祝缨介绍,黄里正现在不是里正了,他做了一个“管事”,这里的大家都是管事。黄里正识点字,也管记录、帮忙分发“粮饷”,以及带人协助建房之类。其余几个,也有管带队出城狩猎兼看护田地的,也有看守城池兼捕盗的。 他们中大部分是山里各族的男丁,只有两个识字的“山外人”。除了黄里正,其他六个人里有五个姓祝的,另一个与黄里正的情况差不多,也是先前进山的,姓袁,他也是另一个识字的人,字还是项乐后教的。 项乐道:“仓房在府内,由小人暂管。” 祝缨留意到,说到仓房、粮饷的时候,守城的那个管事就撇一撇嘴。她含笑说:“粮饷么……”果然看到那人嘴又撇了一下。守城这管事她认识,是旧索宁家的一个猎户,本领不错。 祝缨续道:“当然是要给的,轮班休息安排了吗?” “是。” 祝缨将各人都问候到了,最后又说一遍辛苦:“明天就要开市了,大家辛苦一些,将各人手上的事办好,晚上我请大家吃饭。”她换了几种语言说完,众人一声答应。 祝缨道:“项乐,你留一下。” 项乐在“自信”与“不知道我哪里做得还欠缺”之间反复摇摆,又盼着祝缨说他都做得很好,又盼着祝缨指出他的不足。祝缨不是只挑剔,对亲近的人,指出不足之后她通常会给一个建议,这个建议常令人茅塞顿开。 他等着向祝缨汇报。 祝缨开口却是问他:“住得还习惯吗?” “挺好,夏天更凉快。” “冬天怕也更冷吧?” “以前在家里四处跑,冬冷夏热,别业好,不用风餐露宿。”项乐笑出两排白牙。 祝缨也笑了,点一点头。 项乐敛容,向祝缨汇别业的情况:“自从解救了旧索宁家的奴隶,别业的人口又添了三百八十七户。其中丁男若干、丁女若干。又有新生儿若干,半年来老病死去二十一人。收租谷若干、麦若干、布若干。添羊若干、马若干、牛若干,都安排了放牧。啊!艺甘洞主更往西北方的山里迁徒,为防有诈,他空出来的地方小人先不敢占,只让牧人白天去放牧。 又新建了房舍若干间、去岁今年开荒若干亩,别业又自建商铺若干、开设木匠坊等。又有铁匠到别业来定居,他的手艺称不上好,修补农具勉强可用。 这是别业之内,别业之外各寨,去年末也缴了税赋。您共有大小寨子若干,人口数目各寨计数粗糙,只有一个约数,各寨田地若干,取其税赋共计若干。” 项乐越报底气越足,最后脱口而出:“并吞之利太丰厚了!” 说着,将账本递给了祝缨。祝缨翻了一翻,刚才项乐报的是各大项的总数,上面记的是密密麻麻的细目。再详细一些的一个本子记不完,另有一个屋子单放人口、土地的详细资料。 此时的她,每年能够有的收益差不多有当年刚到的时候福禄县收益的六成了。 确如项乐所言,并吞之利太丰厚了。如果没有这一出,仅凭一个别业慢慢发展,光人口就得攒到猴年马月去了。 祝缨将账本一合,问道:“抽丁服役,都是怎么抽、怎么干的?” 项乐道:“照朝廷的抽丁法,以半丁、成丁为限,老弱妇孺不抽取。照您的吩咐,先修小驿,以小驿为点,连起别业到各寨的道路。其次是水利。然后是各寨的围墙、守护之类。别业之内,常有百人,以作守门、巡逻、捕盗之用。” “已经有盗匪了。” “是。哪儿都有的,只好勤抓些。都不是大奸大恶,尚未有人命官司。” 祝缨道:“识字的人还是不多,这可不太好,不识字,许多事就干不了,管事也只有两个半瞎。” 项乐道:“别业的小学堂已经建好了,就是缺先生。老封翁来的时候,会到小庙里去坐一坐,给孩子们讲一讲识字课本。管事也缺人,现在也只好先这么用。” 祝缨点点头:“我知道了。识字课本我又带了一些过来,让人都学起来,从各个寨子里抽人,每个寨子出几个年轻人过来。不要学太多的学问,学些简单的官话、文字、算术。不然呐,他们连账目都算不清。你抽税、抽丁、修路都干不好。至于先生,我来想办法。” “是。” “我还是住半个月,这件事情我亲自来盯。传讯的事也要再紧一紧,方便上情下达。” “是。” “要开始准备些砖石土木,我要用。” “是。不知是要做什么工程?小人好准备抽丁。” 祝缨道:“不必太多,建工坊用。别业的工坊门类太少了,就算别业可以靠山外的商人互通有无。下面的寨子呢?自家还是得有,哪怕不那么好,也不能缺了。应急要用。” 项乐道:“只怕一时寻不到那么多的工匠。毕竟是山里,山外的工匠不愿意进山。高价招募或能招募一二,想靠招募凑齐所需,恐怕不行。” “嗯,选老实肯干的,半个月后我带回下山去,不是有官坊么?放去当学徒,学个两年,学回来了让他自己主持一个工坊带徒弟,这就起来了。” 项乐心道,这也是当初做糖坊的路子。答应道:“是。” “侯五我带来了,他说,同你商量了一下这里的守卫?” 项乐脸上一红:“是,侯五叔是行家。我在他面前不过是三脚猫。” “你们各有各的长处,他本来就是行伍出身,因为受了伤才到我这里来的,不然你可见不着他。他是见过血的人。” 项乐轻吸一口气,道:“以前还以为他是讲故事。” “接着说正事。” 祝缨说一件事,项乐答应一件事。说了几件之后,项乐就从腰间袋子里也摸出纸笔来记了。 这些事有一个大的框架可以对照——山下的治理,一个规划得顺手,一个理解得也很顺利。 最后,祝缨道:“还有一件事,想不想家啊?” “男儿志在四方。” “可有人想你。” “呃……” 祝缨道:“我过福禄见过令堂,她很挂念你。” 项乐叹了口气,他还是有点想家的。 祝缨道:“难为你在山里守这半年,也没能回家过年,她怎么能不担心呢?还有另一样,新年时候人,她到府里去拜年了,我回来听说,她在操心你们兄妹俩的亲事。” 项乐嗔了一句:“真是的!” 祝缨道:“你怎么想的?” “都行,”项乐说,“只要是个好女子。” “还是要想一想的,三娘那里我不好同她讲,你我倒可以谈一谈。婚姻大事,不要轻忽。娶妻呢,就得对人家好,当然,也得对你自己好。不只看眼前,也看个将来。” “大人?” 祝缨道:“你们兄妹三人,现在又添了一个阿渔,我都看在眼里。做事的本领是尽有的,只要给机会,不比别人差。” “都是些小巧。听大人的吩咐。” 祝缨摆了摆手:“小巧?你们在我身边,我给你们派了活计,你们第一要将领的差使办了,能‘大’到哪儿去?我都看在眼里。家里是想置田?一边做着买卖,积累家业,一边让子孙读书?好脱胎换骨是也不是?” 项渔虽然还在糖坊里当“学徒”,但这个学徒与孤儿学徒工显然是不一样的。这孩子读书,还跟祝炼请教过功课——这个是苏喆告密的。看祝缨好说话,有时也捧着书问一问祝缨。两不耽误。 项家买田、雇人开荒的事祝缨也知道。 为摆脱出身,商人也会各出招数,最后都是想谋一个官身,这样家族就稳了。项家不过是其中一种。 项家的情况也差不多。 项乐道:“是,是一些念想,并不敢枉法。” 祝缨道:“这个事咱们不剖析它。你们兄妹这些年功劳、苦劳都是有的,品德也不坏,户籍上面不用你们操心,有我。” 项乐露出一点笑来,低声道:“听先父说,当年祖上并不是商人。后来分家、遇灾,不得不做行商讨生活,得罪了一个缺德鬼,笔上动了一动。原本也不在意的,现在竟又有了些妄想。” “也不是妄想。说远了,讲回来。既然令堂要说你的婚事,你又不反对成亲,就回家商议一下。” 项乐笑道:“是。我不会耽搁太久就回来。”他心里已经盘算了,他在别业之内也有自己的一个小院子,如果妻子愿意,带到别业来安置也未尝不可。如果妻子不愿意到山上来,那就放到老家跟母亲居住。他不时回家探望。 祝缨道:“人生大事,不能马虎,给你假,只管去说亲,能与姑娘见个面、处一处最好。人都是处出来的,不要成怨偶。现在懒得下功夫,以后都得补功课。” “是。” 祝缨道:“这半个月你还得将手上的事办好,刚才说的,你都没忘吧?” 项乐照着笔记将刚才的几件事重复了一下。祝缨道:“你去吧,这回下山,你与我同行吧。别庄这里,他们正好避暑,只要管事们理顺了,下个月我又来了。不必担心。好好将后宅理顺,这个可是很要紧的,想走得远,就要家宅安宁,不能马虎。” “是。” “定下了亲事,给我张帖子。” “是!” “去吧。” ……—— 项乐拿着刚才记事的小本子离开了,祝缨就翻看别府里的一些记档。整个别业里识字的人都不多,项乐一个人顶了许多事,不少记录都不如山下的细致,能做到这样已是尽力了。 祝缨想了一下,带下山的别院护卫已都识了几百字了,识字歌都会背了,就用他们!先粗粗扫盲一遍!遇着有天赋的苗子再薅走,带到刺史府里、塞到番学里进修。这些人既不需要考科举,也不需要做学问家。能在别业用就行。 她需要的是——实用! 记档看完,再看仓库,仓库的钥匙对她而言就是个摆设,但是她还是走到仓库外面,让人找黄管事来,将仓库打开,看一看里面堆积的粮食、布匹、皮毛、药材……一类一类的放好。 仓库外面有壮丁牵狗巡逻,四下散养了几个猫,三花、土猫、黑猫都有,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晒太阳。看到她,黑猫将身子扯成个弓形,抻了个懒腰,舔了舔舌头,又趴下了。 祝缨对黄管事道:“大姐也养了一个猫,经它们可胖多了。” 黄管事小心地说:“心宽体胖,心宽内体胖,这里捉老鼠的猫,哪比得上大人家里的猫?品种都不一样。” 祝缨笑道:“也是随便聘来的。京城还有一条狗,没有带过来……” 黄管事道:“小人养过四条狗,唉,死一条,难过一回,现在都不想再养了。那一天在街上看到个狗崽子,活似养过的第一条狗,没忍住,又抱家去了。” 祝缨道:“狗崽子没主的?” “有,可谁也养活不了一窝崽子不是?拿了二斤肉骨头,换了来。” 祝缨道:“有这样的好事?那我也去换几条。” 黄管事指了指巡逻的狗:“大人要,还用换?就这些,过不多久一准儿就有小狗崽了。” 祝缨道:“那可省骨头了。以前忙,猫啊狗的都不上心,现在得闲了,想养了。” “小人也是。” “你现在还好?” “是。” “以前的营生手艺,没撂下吧?” 黄管事道:“那不能!大人现在要再做匾、打个家什,还是行的!” “你还留着带徒弟、建房子吧,小学堂你也参与了吧?” “是。” “走,看看去。” 祝缨一路东拉西扯,全是闲话家常的样子,从猫狗到工匠手艺,再到小学堂,黄管事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祝缨将他这半年来的生活又掏出来了,知道他现在做不大动营生了,项乐也给他发一份管事的酬劳,这个酬劳与项乐报账的数目基本相符。 黄管事还有两个木工的徒弟,都能做些简单的桌椅板凳之类的了。祝缨也顺便看了一眼这两个小学徒,两人一个穿蓝、一个穿黑,见到祝缨就叫:“大人!” 祝缨道:“不错嘛,你们师傅说,你们两个都能自己干了?” 蓝衫的少年十二、三岁的样子,笑道:“会做好几样了!” 黑衣的少年笑容没有他的师兄那么自然,带点腼腆地说:“就几样。” 祝缨看他们体格不错,问道:“这样的体格,不爱舞刀弄枪,倒爱木工。” 蓝衫少年道:“本来也想的,师傅也说,愿意去就去,不拦着。他们不讲理,我就不爱去了。” “哦?” 黄管事道:“唉,祝兵他们。他们不识数,非要说少给了他们东西。可真是……”说起来就气! 黄管事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就算不识数,那一堆一堆的放在一起,大小长短一样的,怎么能说我短少了?就是觉得没能揩到油水嘛!这两个孩子,因为是小人的徒弟,就被取笑了。” 祝缨都听了,道:“语言不通,又才共事,有误会是正常的。没误会才奇怪呢。” …… 祝兵就是那个“领兵守城”的管事,他是旧索宁家寨子里的猎户,跟着祝缨姓了“祝”,原来的名字不好听,刚好会一点打斗的本事。投到别业这里来,遇到了侯五过来整顿别业的“防务”,又经过了项乐的考察,终于做到了守城的“管事”一职。 祝缨与黄管事说完,看天也没有黑透,故意一转,与祝兵打了个照面。 祝兵见到祝缨之后很激动,脸上的笑就没有止过:“主人!哦,大人!” 祝缨也与他并行,两人边走边聊,祝缨问他什么时候到的,过得如何之类,祝兵也一一回答了。祝缨道:“要是有什么事,可以与我讲,找不到的时候,同项乐讲也好。有什么用的,也可以找黄管事嘛。” 祝兵听到“黄管事”就冷哼,道:“他不是好人!” “怎么说?” 祝兵道:“他拿府里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的!”祝兵说,“有东西收进去、放出来,他都能占到便宜!” “节余”或者说“零碎”,比如收粮交粮或者发口粮补贴给祝兵这样的,地上洒的一些,就被黄管事收起来了。祝兵有点看不惯黄管事拿这些东西回家。 祝缨点了点头,对他说:“且慢生气。这件事情我知道啦。” 祝兵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祝缨看看天也快黑了,开始敲鼓了,城门也缓缓关上了,她回到了别府,准备参加晚宴。 ……—— 县令们都打算在别业这里多住几天再回家,并不在意这一晚,晚宴并不谈正事。 直到第二天开市,他们都在市集转了一圈,再齐聚别府。 喜金向祝缨提出了一件事:“大人,艺甘家已经走了,咱们是不是再往里推一推?”说着,他做了个双手环抱外推的姿势。 路果也说:“是啊!他可是索宁家的亲戚!他家奴隶也多、米粮也多!” 第284章 计较 “舅舅!”苏鸣鸾和郎锟铻二人同时叫出了声。 山雀岳父双臂一抱,往身后一仰,靠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看热闹。他用余光瞥到了祝缨,想看祝缨又是个什么反应。 祝缨没有出声,路果和喜金各看了自己的外甥一眼,又转回来带点期望地看着祝缨:“大人,这可是笔好买卖呀!” 苏鸣鸾道:“不妥。” 郎锟铻也说:“不好。” 喜金转向郎锟铻:“哪里不好了?大家都得好处!你上次不是很痛快的吗?” 郎锟铻的心思不好明说——位置不一样,两家本来就不接壤,喜金路果与艺甘家是紧邻的。针对艺甘家,喜金等人能分到土地,他们的地盘越打越大,实力越来越强,那他郎锟铻不就矮了吗?现在跟给祝缨搭把手对付索宁家时的玩法不一样了。 路果也问外甥女:“你家得了许多寨子,却拦着别人吗?” 苏鸣鸾并不是完全不想,半个索宁家解决了她一个巨大的难题——苏飞虎。现在那半个索宁家她还没消化完,玩法变了,她得设法直接管理这些地方,这是需要人力和时间的。要打也不是现在。 她对路果道:“我不拦舅舅的好事,舅舅觉得现在同艺甘家见血是一件好事吗?” “怎么不好?” 苏鸣鸾道:“就算你赢了,你能管好这一片地方吗?管不好,他们就会变成山匪、变成藏在草丛里的毒蛇,不时咬上一口。咱们才安稳下来,您不想接着过安稳日子?” 郎锟铻马上跟进,说:“阿妹说得对!以往,咱们不怕打,现在当然也不怕,可不划算。” 山雀岳父只管看着祝缨,祝缨也回看了他一眼,对他点了点头,她也不愿意在此时与艺甘家动武。苏鸣鸾所说也是她所想的原因之一。 祝缨问路果、喜金:“朝廷强大吗?” 两人都点头,旧日的仇怨虽然还在但都按下来了,就是因为见识到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也见识到了皇城的威仪。现在对祝缨提议,也是想借一下祝缨的势、朝廷的力。 祝缨道:“以朝廷的强大,也接受我对你们纳羁縻的提议,而不是再兴大军。是不是?” 郎锟铻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祝缨道:“我的道理一直都摆在这里,索宁家如果肯合作,我也是会答应的。但是他贪婪,贪婪不好。你们与山雀(山雀听到叫他欠了欠身)都是年长者,对以前的事都还记得一些,以往常有官员拉一家、打一家,又或挑拨离间。我俗来没有这样做过。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苏鸣鸾放松地一笑,想起来当年阿苏家对一个福禄县令提议一起攻打塔朗家的旧事。 路果和喜金的脸色都不好看,苏鸣鸾与郎锟铻更加放心,山雀岳父终于开口了:“大人说的对!咱们怎么能胡乱欺负人呢?又不是山匪!” 苏鸣鸾马上说:“咱们当然不是山匪,要是将他们就要变成山匪,到时候寨子里就再没一个安生的日头可过了。” 郎锟铻道:“他还跑去找他的西卡亲家了,咱们也不知道真要打过去等着咱们的会是什么。西卡家有金子,能买许多东西。” 所有人都反对,路果和喜金只得悻悻地闭嘴。 祝缨道:“我并不愿意动刀兵,你们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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