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如果不是他,恐怕就会有麻烦了。”祝缨说。 郑奕没有顺着这个话头往下说,而是讲:“也不知道七郎是怎么想的,反正就那么几借个人,面上不显,私下也该准备起来了。他倒好,不与我们商量,倒与几个歪瓜劣枣凑到一堆!” 温岳道:“你这是什么口气嘛!七郎必有成算,也不是故意冷落我们的。” 郑奕道:“那几个小人!三郎还不知道吧?你、邵书新、姜植、蔺振都离京了,七郎身边这两年有人补缺了呢!一起子小人,抱起团儿来,真是气人!” 他今天态度不好的原因找到了,并不全是因为立储啊! 温岳道:“给我倒一杯。” 郑奕给他倒了一杯酒,温岳一饮而尽,缓缓地对祝缨说了他们这一件烦心事。郑熹经历起落之后,沉寂了一阵,这两年身边多了三个人。这三人是同乡,起先,是一个从外地进京来谋缺的地方官舒炎。他是因为丁忧,丁忧的时间还有点长。他爹先死了,丁三年,然后是祖父死了,再续。 一续就续了好几年,等他回过神来,黄花菜都凉了。 也不知怎么的,反正就是攀上了郑熹,接着又为郑熹引见了他的两个同乡。 温岳道:“确有一点能耐。舒炎做到了新丰县的县令,我们私下问过甘大,他姨母家就是新丰县的,说这个县令做得还行。他两个同乡,白庆志、柳昌,原是部里的小官,呃……也还行吧。” 祝缨道:“郑大人的眼光一向可以的。” 郑奕道:“就他们?咬槽的驴!” 祝缨道:“一槽本来也不能拴两头驴,拴多了抢食。” 郑奕瞪她:“说什么呢?不对,你说谁呢?我怎么听着味儿不对?” 祝缨笑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能逼得郑奕拿驴当比喻,可见舒炎是有些本领的。她说:“他们都干什么了?” 温岳咳嗽了两声:“你见了就知道了。” 祝缨道:“这事儿闹的。外头的风波还没平息,自家又开始了。” 温岳不再喝酒了,接着喝茶:“谁说不是呢?大家伙儿都聚到七郎的麾下,偏偏有人有杂念。礼部主持考试,十三郎原本答应了一人,要代为关说,舒炎抢先一步荐了另一个……” 诸如此类,又有在郑熹面前抢着表现之类,弄得郑奕也不开心了。郑奕自认与郑熹是兄弟,他也不必与“外人”争抢拍马,然而这味儿他就嫌不对。 郑奕道:“三郎,咱们都是老相识啦,你回来了可一定要劝七郎当心谄媚小人。” 祝缨道:“好。” 郑奕道:“这就对了!” 他又将话头转了回来,重新说起了诸王:“都攒着劲儿呢。听说,前几天陛下与老人们说话的时候,有宗室长者提了立后的事,陛下未置可否。猜是立皇孙的人就更多了。太子妃与洗马他们更嚣张了。我是既怕不是皇孙,更怕是皇孙。” 祝缨道:“那不是咱们能操心得了的事情,宫里的事情两眼一抹黑。郑大人不比咱们看得清楚?” 郑奕指着温岳道:“你猜他是干嘛的?” “禁军啊,哦!那也,别轻举妄动吧。老温能留在宫里就赢了一半儿了。” 温岳道:“我连酒都不敢喝了。” 三人默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温岳问候张仙姑和花姐,郑奕又说起了金彪,因为金彪经过一番操作之后也到了禁军里。他不是看大门的,祝缨没在宫里见着他。 再说起一些熟人、京城里发生的事情,祝缨将他们所说与自己这几天的见闻一一对应。不由感叹:人与人,就是不一样。 项大郎不能说是个“贫贱之人”,也很聪明,但他所能知道的,与温、郑二人所提供的讯息就全不在一个档次了。温岳口严,以前绝口不提宫里的事情,现在也不免要提几句叶大将军过世之后,皇帝将禁军将领给轮换了一次。 祝缨道:“我看李校尉还在门口。” 温岳道:“还没换到他。” 郑奕道:“能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就是好了,先太子薨逝几年了,再不立储,人心动荡呀。” 祝缨问道:“你有想法了?” 郑奕反问道:“这样的大事,谁敢说自己不关心?” 祝缨一笑,她还真不怎么关心谁当皇帝,关心又关心不上!但显然,别人不是这么想的。人人都对着“拥立之功”流口水。她说:“要是邵、姜他们几个也在就好了,还能商量商量。我离京三千里,先把这一任糊完。” 另两人都感慨,郑奕道:“你得早点回来,别再耽搁了。” 祝缨点了点头。 ………… 与郑奕、温岳吃饭的第二天,祝缨又跑到了鲁刺史的别院去拜会。普通熟人,过年的时候投个拜帖、碰个头就算完了。鲁刺史是她曾经的上司,遇见了,顶好尽快往人家里跑一趟。 礼物已经送了,总不能给她吃闭门羹。 她没受郑奕等人的影响,到鲁刺史府上的时候面容平和,但在鲁宅的门外却发现早已有客人到了鲁宅——门外拴马石上已有缰绳占位了。祝缨指了指另一边的拴马石,小柳就知道是让他们把马另拴,不跟人挤。 祝缨看了一眼那马旁边的仆人,好几个,有看马的、有看车的,衣着也整齐,人还怪精神的,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的紧张亢奋。 祝缨示意丁贵上前递帖子,鲁家门房看了帖子跑出来迎接:“原来是祝大人,祝大人请进,小人这就进去禀报。” 祝缨道:“不会打扰鲁公待客吗?” 门房道:“大人哪里话?年前年后,不都是这样热闹的么?”扯了个同伴,让同伴进去禀报。 祝缨就先在门房站一站。 鲁刺史这个别院有些年头了,看着不像是新置,祝缨打量着院子里的花说:“从没见过这么粗壮的花枝,种好些年了吧?” 门房笑道:“是,打太公时起这花就种在这儿了,还是当年太公手植的呢。一晃五十年都过去了。” 祝缨道:“我看你还没有三十岁,哪里知道的五十年前的事?” 门房道:“是小人的祖父说的。” 祝缨以前只知道鲁刺史父祖三代都是不低的官职,今天才知道他家的发迹要远早于父祖。仆人吹嘘主人,都有点与有荣焉,门房年轻,更是活泼一点:“自前朝起……” 往前两千年找到个黄帝的后裔当祖宗是不可信的,但是鲁刺史家做官的可靠历史却可以上溯五代,一直追到前朝。改朝换代之后鲁家也没什么影响,接着做官,到鲁刺史这一代干脆混到了身着紫衣。 里面出来一个管事,门房马上住了口。这个管事祝缨认识,她往刺史府送礼的时候得跟这人打交道来的。 管事一见祝缨就行礼问安,祝缨也客气地说:“原来是故人,你也还硬朗。” 管事躬身陪着她走,笑道:“大人听说是您来了,特意吩咐请您到小花厅里先用茶,他这就来。” “来的是什么客呀?” “是大人的一个熟人的儿子。” “哦。” 两人慢慢地走着,祝缨也不惊讶鲁刺史别院这么大了。到了小花厅,鲁家仆人奉了茶点上来,管事亲自端了给她摆上,又垂手站在一边。祝缨又问一下鲁刺史的身体是否健康之类,说的全是无关痛痒的话题。 管事渐渐放松下来,将鲁刺史儿孙的情况略说了一点。这些讯息也不必保密,他说得也没什么负担。鲁刺史的儿子们已经有三个出仕了,孙子还在国子监里读书。今天没见到他们,是因为儿子们不在京城任职,而孙子正陪着鲁刺史见客。 正说着,孙子就来了,孙子的祖父与客人也一路说着话过来了。 祝缨听到鲁刺史的声音就站了起来。 鲁刺史并不开心,祝缨来拜会他,他的心情尚算可以,甚至对祝缨的评价又更高了一点。让他不高兴的是这个客人,门上报说又来客了的时候,这个客人就多嘴说要见一见。 鲁刺史只好将人带了过来。 祝缨先给鲁刺史见礼,鲁刺史还礼,然后让孙子来拜见祝缨,最后才介绍一下:“这是唐王府的文学。戴瀛。这位就是梧州的祝刺史了。” 皇帝现在只剩七个儿子了,唐王排赵王后面,戴瀛这人看着三十上下,一股文气。 戴瀛先对祝缨长揖:“拜见刺史。” 祝缨忙还礼,又目视鲁刺史,鲁刺史道:“我与他父亲是旧识,他听说了你,就必说要来见一见。” 祝缨笑道:“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的,也不是什么好景儿。” 戴瀛道:“岂是因貌而求见?是因人而来。” “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祝缨仍然说,还挺奇怪的。 戴瀛却不肯终止谈话,将话题引到了识字课本上,说:“听殿下说,陛下很是欣赏祝公,殿下还说,陛下命将识字本子收好。殿下很好奇,也想看一看呢,只是不得其门。祝公勿怪,下官既遇上了,就少不得向祝公伸手啦。” “哎哟,我现在身上没带。” 戴瀛道:“原是该着下官拜见祝公的,如蒙不弃,下官明日去大人府上,如何?” 祝缨道:“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戴瀛很高兴,又对鲁刺史说:“伯父一时人杰。结交的也都是俊才。” 鲁刺史道:“夸他是对的,他就是俊才,夸我就太过啦。” “您是实至名归。” “哪里、哪里,你是个忙人,我就不多留你啦。” “留步。” 鲁刺史让孙子:“代我送客。”自己却对祝缨做了个手势:“里面坐。” 宾主坐下,祝缨只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先问候鲁刺史,再寒暄一下,又道歉:“先前不知道您在这里,是我来迟了。” 鲁刺史道:“也是我没说。刚才的人,别放在心上。” “诶?” 鲁刺史意味深长地看了祝缨一眼,祝缨道:“我明白了。” 鲁刺史叹息一声:“你一向有主意,就顺着自己的主意走,我对他什么意思都没有。他也不是我荐给你的,我也不是拦着你们见面。” 祝缨道:“好。” 鲁刺史多说了一句:“年轻人,要么不动,要么看准了就义无反顾。” “是。” 鲁刺史也提到了识字课本,又问:“还是原来千字的那稿么?” “是。原来大人都知道。” 鲁刺史道:“你是用心的人。” “大人过奖了。” 寒暄数句,祝缨又问鲁刺史何时离京,新年什么时候在家之类。鲁刺史道:“既有外任,就不宜多做滞留,二月前我就动身,你呢?” “我也一样。路还远,怕够不上春耕。” 鲁刺史又问:“卞行,究竟怎么回事?我看他这个人,不像是能办好事的。百姓,还好吗?” 祝缨道:“鲁公慧眼如炬。” 鲁刺史闭了闭眼:“河东县最难吧?” “我来之前好些了,之前不时有人跑过来谋生。” “啧啧!你做得很好呀,年轻气盛又不冲动,很少有人能在你的年纪里能克制住自己的。不吃点教训,他们就不知道线划在哪里。太沉稳的又容易有暮气,死气沉沉的。” 祝缨安静听鲁刺史说话,等到鲁刺史回过神来说:“老了,总是啰嗦。” 祝缨道:“您要能再啰嗦点儿就更好了,我爱听。家父教不了我这些,只好自己到处听个一鳞半爪。” 鲁刺史口气也愈发柔和了起来:“你聪慧,自己多半也能察觉得出,不过晚一点儿。为官嘛,有人说,要有靠山有人说要有祖荫,还有人说要会奉承,又说要姻亲,又说读书。翻来覆去,好像哪个都有道理,哪一条都有人显赫。其实都错了,归根究底,得有硬本领才轮得到考虑这些。有硬本领,怎么想都行。” “是。” 祝缨老实在鲁刺史面前真真正正领了一回训,临行前又拿出一本识字课本来送给鲁刺史,说:“我也知道,大家向我要这个并不是看中了它,是看中了陛下。” 鲁刺史道:“促狭。这么一来,梧州用不了十年,文风必须会昌盛的。即便京城,识字的百姓也不超过一半。” “就一个本子,没老师,自学也慢得要死。现在学出来的,还是士绅子弟居多。寻常人能识几个字,背下几句,脑子就不会太蠢。谋生也容易一些。” 鲁刺史怔了一下,道:“你还真是真心为百姓,你不是‘牧’民,是……” “我到哪儿,就将哪儿的人当自己家人。” 鲁刺史道:“你干出事来了,说出来的话才能叫人信几分。” 祝缨笑道:“是,还得有硬本领。” 两人一笑,祝缨向鲁刺史告辞。 ………… 戴瀛说第二天要拜访,祝缨也没特意地准备。从鲁刺史家出来,她还是依照计划又请大理寺的熟人们吃饭。 这回就不在自己家了,祝宅里如今人口密集,不适合在自家宴请太多的人。祝缨在外面订了一处园子,在那里设宴。酒食丰盛,再一人送一个包。 老吴已不在大理寺了,仍是到场了,当面说:“我不是贪大人这东西这钱,是真想到了当年大人还在咱们大理寺的时候了。” 说得一干人等都感慨万分。 祝缨道:“都会好起来的。” 老吴摇了摇头,心道:新来这位别说不如你了,连窦尚书他也不如! 他儿子还要在大理寺讨生活,这话他就没有明着说出来。 祝缨道:“梧州会馆就在那里,要是有事找我,可托他们捎信。”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祝缨与他们吃完饭,又安排雇车,将没有车马的人安全送回家。她自己最后离开,清醒地回到了自己家。 在门外,她看到了几个眼生的人,带着马、车。 门开着,祝缨一露头,等在那里的赵振就迎了上来:“大人,有客人。”说着,将一张帖子拿给祝缨。 祝缨就着灯笼的光打开了一看,上面写着——卫王府的……宦官? 第271章 心机 孟弘。 这名字起得比大多数人都好一点,像祝缨,一家三口以前都没个名字的,不但自己没有,祖宗八代名字都没传下来,当官之后她给现编的。 孟弘能有个名字,祝缨就不会对他太忽视。 她大步踏进了院里,赵振低声道:“请小吴大人帮同阿炼在那里待客了,老汪做陪客。” 祝缨点点头,往祝宅的正堂里走去。正堂里,主座是空着的,小吴等人都与孟弘在下面对坐,茶已经续了两回了,小吴与孟弘已经渐渐没话说了。汪生等人的笑容也已经僵在脸上好久了,只有孟弘依旧不动声色,小吴还能自然地笑得出来与孟弘说着些京城的闲闻。 一看到祝缨来了,连小吴都如蒙大赦一般地将脸上的笑容抹平,抢上来对祝缨道:“大人,这位是卫王府的孟大监。” 祝缨顺着看过去,只见这个孟弘真真生得一副好相貌。他面白无须,由于无须,看起来更显年轻,仿佛不到三十岁的样子,身形颀长、剑眉星目。与“赳赳丈夫”稍差那么一点点,却是个英俊的长相。这卖相拿出去与一些数得上号的内监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他甚至有一点点的贵气,又有一丝斯文味道。 听小吴叫他大监,他先说:“不敢。”再说:“下官拜见祝大人。”行礼一如普通的青年官员。 祝缨还有半礼,道:“你我素昧平生,不知有何贵干?” 趁着说话,她又将孟弘仔细再看了一回。孟弘没穿着官衣,但是帖子上自报家门是王府的内官,其品级现在与宫里的蓝德相当,俩官职现在都是从六品。蓝德是蓝兴的义子,这个孟弘么……祝缨仔细回忆了一下,印象中宫里没哪个大监是姓孟的。 王府不能自己去搜罗宦官,都是宫廷里分派的。品级之类都是统一的管理,虽然分到王府之后一应考语还是要参考王府好恶,但是品级是很实在的。有点像官员在中枢和外放,出了宫的宦官与外放的官员又稍有不同,其财路不像外放的官员那样广。 孟弘近距离地打量着祝缨,他对这位刺史早有耳闻。祝缨进京之后,他曾远远地观察过祝缨,如今离得近了,更要好好地看一看。祝缨个头不高不矮,人略瘦,显得很精神。白皙的面皮,眼睛很亮却带点儿柔和的味道,整张脸上的线条都很温柔。人往那儿一站就显得很亲切,仿佛是一位久别的故友,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回到先前的亲密状态里。 孟弘心道:果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见祝缨并没有让他现在就坐的意思,他的脸也没冷下来,而是客气地说:“下官冒昧,有一事相托。不敢诱使大人违法,于大人是举手之劳,于下官却是莫大的人情。” “哦?”祝缨听他这意思像是说他自己,做了个手势,让他到里面来坐。 宾主重新坐定,荆生、祝炼等人都不敢再坐,都侍立在侧。 换了新茶过来,祝缨才发现自家待客这茶也比别人家里寒碜了些——它没点心。 好在孟弘也不挑剔,他说:“大人们进京都忙,下官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眼见新年将至,大人以后只有更忙,下官不得不赶了过来。” 祝缨问道:“不知是什么事呢?” 孟弘道:“不知大人还记不记得一个叫陆美的人?” 祝缨道:“你们的年纪差得可不小。” 孟弘微微放松了一点,道:“是,他是我表兄,年纪是差得大了些,却还是认识的。家母姓陆。” 这话就说得稍有离奇了。陆美是流放到原南府的官员,流放得那么远,罪名不太小,他的亲戚做了宦官? 祝缨点了点头。 孟弘又说:“前番蒙大人恩典,许他回乡探亲,我与他见了一面。” 祝缨又点了点头。一个王府宦官一个流放的犯官,是亲戚?有古怪。 孟弘道:“我与他都是往事不堪提,他家中境况令人不忍。我也帮不上他什么忙,只有请大人回到梧州之后代为照看一二,就是深恩厚德了。” 说着,奉上了一张礼单。赵振犹豫了一下,丁贵踏上前一步想接,祝缨却摆了摆手。 孟弘道:“没有别的意思,是谢大人之前许他回乡探亲,骨肉能得团聚。” 祝缨笑道:“这有什么好谢的?我是念他原也是官员,又有孝心,才答允的。并不为这个。” 孟弘道:“大人这样,令我心中难安。” “陆美在梧州时日已久,他要愿意,早就能落籍梧州了。我看他心气还有,多半还想起复。你们兄弟有这样的力气,不如使在京里。我与他也算有些交情了,他能起复,比你给我什么礼物都更能叫我高兴。” 孟弘带来的礼物连门都没能进,都还在门外那大车上,卸车的时候就被宅子里拦住了,现在只好当面再送一次。 两人一番推让,孟弘道:“起复之事不知何年何月,眼前的恩情是要还报的。” 祝缨道:“他罢官流放你的官职也还没到头,力气得省着些用,好钢要用在刀刃上。陆美没对你说么?梧州梅校尉营里没几个肚里有墨水的人,如今梅校尉信任他,文书信函多由他来承办,日子还过得下去。你要过意不去,等他升了,叫他自己来见我。” 孟弘见事有不谐,只得礼貌告辞。 祝缨客气地将他送到门口,孟弘的随从们只说了一个:“这……”孟弘轻轻摇了摇头,随从不再说话。 孟弘转身对祝缨长揖告辞,祝缨也说:“路上小心。” ………… 随从们一路你看我、我看你,不等回到卫王府,就有人凑上前来小声地问:“他没收,咱们就这样回去,会不会?” 孟弘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随从闭紧了嘴,心中暗叫晦气。 孟弘的脸色直卫王府才稍缓了一点,礼物得拉进府里。府里有人看到他又将礼物带了回来,有不方便问的都小声嘀咕:“这是怎么了?” 孟弘的眉头皱了一下。 卫王府的晚宴还没散场,舞乐正欢,卫王与王妃在上面坐着,下面是些得二人喜欢的侧妃、王子之类。 孟弘就站在外面,等卫王不经意间看到了他,朝他一扬下巴,孟弘才快步绕到了卫王的身侧。卫王问道:“如何?” 孟弘道:“他没收。” 卫王一挑眉,起身离席。孟弘跟着卫王往外走,路上,孟弘就说:“滑不溜手,偏又说得冠冕堂皇。” 卫王道:“怎么说?” 孟弘道:“让我与陆美将力气都用在起复上,陆美起复后亲自去找他。” 卫王发出一声哂笑:“他是真将陆美当年你‘表兄’了?算了。他离得那么远,现在也用不着。有个引子,他能入京了再说。” 孟弘道:“小人无能。” 卫王道:“这么些人,哪能个个都准了的。别处都有什么事?” 孟弘道:“有些人仿佛已有了想法。连唐王家都派了人四处拜访。王府文学戴瀛近来出入了好几家。鲁王的妹婿段婴也活跃得很,刘松年并不吃他那一套。英王往年与赵王并不如何亲密,如今却常常一处。丁源去拜访王相公和钟相公,都泪眼汪汪地出来,看样子没成。” 卫王一声嗤笑:“还做梦当‘国舅’呢?” 孟弘又汇报了一些事,卫王道:“你去吧。” “是。” 孟弘退回自己的值房,他在王府里有自己独立的屋子,手下管着几十个宦官,也有自己的“养子”。回到房里,就有小儿子们过来伺候他更衣、给他上茶。孟弘在祝家喝了一肚子茶喝得反胃,看到茶就烦,儿子们察颜观色将茶撤了去。 一个小儿子说:“爹,您今天辛苦了,我这就给您传饭去!” 孟弘的饭食也不赖,他吃了几口,对另一个儿子说:“记下来,过年多备一张拜年的帖子,给祝家送过去。再备四色礼物,不轻不重就行。送的时候打听一下,祝刺史什么时候启程,从哪里走。” “是。” 孟弘从袖子里又掏出来一个信封往桌上一扔:“标记了收好。” 四个儿子面面相觑,两个识字的要上前,最小的那一个机灵地抢先一步拿了:“是。标记什么?” 孟弘冷漠地看了他一眼:“陆美。” “是。” 孟弘很快吃完了饭,赶去卫王面前伺候。冷风一吹,小宦官手里提着的灯笼不停地摇晃,光亮的范围也随之晃来晃去。孟弘拢着手,思忖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是卫王府的宦官,当然是帮着卫王正位东宫最好。 卫王非嫡非长非爱,是有点难,但是其他人也不怎么样!还是有机会的! 可是要怎么做呢?做官的人,凡出头的必有过人之处,不会轻易就上了卫王这条船。眼下还是该将目光放到京官身上,尤其是禁军。外任官员倒是不必太急,但是得留个引子。孟弘又想了一下,陆美不太可能向祝缨说明实情。 他亲娘可不是陆美的亲姑妈,同姓而已。 陆美当年回乡不止是回家,还来寻了他,求情托请托到了他的面前。当时他也不是很在意这个“表兄”。他母亲与陆美的父亲都出了五服了,他少年家贫,也没见着“舅家”怎么帮忙。一场大水,父母为了他能有条活路,将他送上了人牙子买人的船。 同乡是很重要的关系,陆美是同乡,但同乡不必非得是陆美。一个王府的管事宦官之一,捞一个三千里外的犯官,费力,也犯不上。他跟吏部的人也没交情,为了陆美求卫王也没必要。 但是拜帖他收下了,本来以为今天可以与祝缨套套交情,这张陆美的帖子也能拿出来当个佐证。哪知人家不接茬儿。 果然,都是难搞的人! 这些大臣! 孟弘的心情很不美妙。走着走着,他突然灵光一现:要是别人都不如殿下好,不就行了? ………… 祝缨的心情倒还算不错。 孟弘是个有意思的人。这人大概是疏忽了,远的不说,不久前她就来过京城。与现在许多刺史齐聚京城不同,那会儿她到京城还是比较显眼的。当时不找她,现在想起来了? 小吴有一点不安的,他也在想要一个职位。他的心里乱得很,脑子里一会儿是京里的形势,一会儿想这个人是王府的“大监”,刚才是他在陪着说话的,孟弘说着对祝缨的感谢与卫王对祝缨的欣赏,他也跟着附和了两句。但是祝缨没接孟弘这个话茬。 然后又想回自己的职位,又很怕祝缨答应了许多别人的请托,他的事情又要往后退一步。不是说祝缨说话不算数,而是如果有更多的人,哪怕只有两个,那就有个先后。他有点不自信,王府宦官出手的礼物,应该很多吧?万一有人会出更多呢? 瞻前顾后,小吴魂不守舍。 祝缨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小吴道:“没、没什么,没见过长这么好的阉人。” 祝缨道:“能出头的多半长得出色。哪里都这样。你的心思现在不该放在他的身上,再练一练你的字去。” “是。” 祝缨又将祝炼、荆生叫来谈话,询问孟弘当时说了什么。 第二天,祝缨依旧是访客去,她又去了一回郑侯府。一大早她就到了,将郑侯与郑熹等人堵在家里。郑川跑出来迎接她:“三哥怎么来了?” 祝缨道:“你要当我闲的也行。” 郑川道:“那就一定有事啦!正好,阿姐今天也要回来一趟。” 祝缨道:“那我赶上了。她还好吗?” “很好,就是忙,姐夫信任她,什么事儿都交给她了。” 祝缨只想翻白眼,但是忍住了。侯府已经吃完了早饭,郑侯与郑熹爷儿俩都在一处说话,等闺女回家。一见祝缨,郡主先说:“巧了,人齐了。” 祝缨笑道:“我算是赶上了。” 郑熹对一旁三个孩子说:“来,拜见你们三哥。二娘,你小时候的襁褓都是他给你准备的。” 岳妙君生了两女一儿,最大的那个出生的时候祝缨还在福禄县当县令。现在她都长成个小小淑女了,祝缨也成了刺史。小姑娘长得端正,五官不如郑霖好看,但是礼数周全。她妹妹更像郑熹一点,最小的是个男孩子,看着也干净利落。 同祝缨见了礼之后,三人都不多嘴,很安静地又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岳妙君问祝缨:“可还忙?那天着了雪受凉了没?” 郡主问怎么回事,岳夫人就说了祝缨下雪那天去了刘松年家的事:“我哥哥还说,这么多年,没见过叔父面前有人这么从容的。他算是知道怎么叔父相处了。” 郡主笑道:“原来如此。” 祝缨道:“碰巧了他老人家心情好。” 郑侯道:“得了吧,他什么时候心情好过了?” 说笑中,郑霖又回来了。她比出嫁的时候看着像是突然成熟了许多,瘦了一点点,容光焕发。回家之后说的话却有点官样文章的味道,向长辈们问好,又跟弟弟妹妹们说话。看到祝缨她也很高兴地叫了一声:“三哥。去年你没来,我想你今年一准会来的!” 郑侯和郑熹父子俩没有摆谱训斥一些不该跑回娘家之类的话,反而比较关心郑霖新年怎么过,岳妙君又问姑爷今天干什么去了。 郑霖道:“我正要说呢,被英王请去吃酒了,说是外番今年朝贺的使者携了商人。有商人带了异域女乐,邀他先睹为快。新年还不够看的?真是的。” 祝缨道:“年前就是要忙一些的,各王府都这样。” 郑熹道:“是么?” “您还不知道?如今在京里的人又多,彼此认识的人也多,就这京城里,您随便指个人,七弯八拐的总能找着些人情关系。” 郑熹道:“蝇营狗苟。” 郑霖道:“爹,您说谁呢?” “好好好,不说了,你们娘儿几个聊吧。三郎,看见了吧?女儿大了之后就不能乱说话了,会被嫌弃的。来,咱们去那边聊,将这里让给她们吧。” 祝缨顺势与他去了书房,两人坐下,郑熹问道:“有人找到你了?” 祝缨道:“不多,眼前就俩,以后不知道。这些人都有点儿意思,有话不直说,先要套交情。昨天来了个孟弘,今晚约给了戴瀛。” “卫王和唐王?你还应付不了?这就到我这里来了?” 祝缨道:“您还不知道我?以前哪见过这阵仗呀?我能混着过到现在,全是因为别人瞧不起我。我就是一个虾米,现在泡水里看着像是长了一点罢了,害怕。” 郑熹笑个不停:“那有这样自我贬损的?不用怕。” 祝缨道:“不是自我贬损,是真的。以前真是个虾米,现在涨大了一点儿,也还不够大。一个外任的官员,下一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心里没底的。这个京城,要说市井,离开十年我也能拣得起来。朱门之内我是什么也不知道。” “也不能一直避着朱门走!”郑熹说,“朱门之内也不太难,你回来就知道了。” “回来?不是换个地方?” 郑熹道:“还奔波?再不回来,这京城你就更生疏了!” “那也是接着熬资历。” “熬资历怎么了?谁不得熬?早熬一点儿对你有好处。” 祝缨坦诚地说:“我怕回来之后我应付不来这乱局。京城就是个大磨盘。” 郑熹道:“那你就做磨盘。不就是诸王吗?诸王,也得看大臣。陛下这几个儿子,也有凑热闹的,也不是人人都不好,你自己不要乱才能看清楚。” 祝缨道:“那您——相中了谁?不会是皇孙吧?要准备什么?” 郑熹也不说场面话,而是直言:“不是他。” “咦?” “他没用。如果有什么姓丁的人联络你,别理会。” 祝缨道:“好。那别人呢?还是谁的话都不接?”她尽力问得仔细一点,就像她说的,底下的事儿她门儿清,再往上她之前从未接触过。经史是读了一大堆,想也知道除了记载下来的事件,又有多少谋划隐在阴影之中。 比如尚培基,外人只会说是他老婆运气不好,仆人在梧州会馆撞到了刺史,然后拎了一串粽子出来,断送了他的仕途。没人知道祝缨早就讨厌他了,是故意去的梧州会馆,项大郎已隐讳地向她告了状。 郑熹道:“接了之后你要怎么办?你还没回来,就听陛下的,陛下没表态,你就谁也不亲近,回来之后再说。你看好哪一个?” “我都不熟。” “不用熟。” “要说,皇孙最划算,可惜不能由着您安排。那就不划算了。” 太子妃姓丁,但是眼前这个皇孙不是太子妃亲生的,皇孙亲娘出家做女道士去了。天子幼冲,对大臣来说算是好事。 前提是“天子”。 争位的时候如果手上握的牌是个小孩儿,还不算太差。如果这小孩儿身边的人不太灵光,那就趁早放弃吧,容易坏事。年纪小,是不可能与母亲隔绝的,握着皇孙的人是太子妃。郑熹已经为她顶过一回缸了。 郑熹道:“看得还算明白。其他人呢?” “我离得远看不清,您要问我就只能说,想看一看他们是怎么拢人的,又能拢到哪些人。” 郑熹笑了:“私下的事能告诉你?能看到的都是明面上的,现在打明牌的就是个大傻子!还是要回来,别再想着再任三年的事了!头胎是好的,当爹的得自己先过好了,才能保住这个头胎。” 祝缨道:“好。” ………… 祝缨没能从郑熹口中问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她还真看不出来郑熹在这件事中的立场。 她下午又在京城里晃了一圈儿,往骆晟的府上去了一趟,谢他关照了苏喆他们。永平公主府前车水马龙,骆晟比在鸿胪寺还要忙。祝缨在这里就没有什么优待了,她递了帖子,眼见来的人太多,便从骆晟家离开了。 到得晚间,戴瀛又来了。 他也带了些礼物,没有孟弘那么夸张,祝缨同样没有收。 戴瀛道:“您是朝廷大臣,我这样上门索要,是蛮横无礼。要是让殿下知道了,该说我的不是了!” “我最羡慕能读书的人了,”祝缨说,“我以前自己也没几本书,就说,以后我要是有钱了,一定不能吝啬。让愿意读书的人有书读,是我的心愿。” 戴瀛一定不肯。 祝缨道:“那您就把这些舍给哪处施粥的寺观吧。” 戴瀛一阵叹息,又夸赞了祝缨几句,祝缨道:“惭愧,也不是为了别人,不过是想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儿罢了。” 戴瀛拱手道:“大人真是我辈楷模。” 聊了几句,戴瀛见也聊不下去了,拿了书,识趣告辞。 年前,祝缨就只与这两位王府相关的人有了一点联络。转眼就到了除夕。 祝缨有资格去宫里吃饭,吃完饭再回来守岁,次日一大早去朝贺。苏喆等人因在皇帝面前露了一个小脸,也有几个人关注。朝贺毕,祝缨就带着他们四处拜年,履行了带他们看更热闹的承诺。 苏喆当天不想回四夷馆,几个小鬼也是一个意思,祝缨就将他们带回了自己家。安排郎睿等人与祝炼同住在张仙姑的屋子里,苏喆则住到花姐的屋子里去。 苏喆好奇地道:“这里怎么这般小?” 祝缨道:“我穷。” 苏喆听了就笑了,以为她在开玩笑。因为别业很大,府衙也不小,怎么看祝缨都不像是个穷人。苏喆道:“过年不是不能说不好的字眼吗?分明是节俭。” 祝缨道:“你说是就是吧。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苏喆道:“这些天总有人问我,说识字歌之类的。阿翁,京城的人怎么跟没见过世面似的?识字歌也不知道?” 祝缨道:“他们不是稀罕识字歌,是皇帝喜欢。回去给你们讲一课,楚王好细腰。陛下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你那课本,他现在怕是已经收了起来,不再看了。” “那……” “别跟他要回来,就让他收着,挺好。” “哦。那要是有人向我要呢?” “什么人?” “四夷馆里住的那些人。” “你手上又没有,实话告诉他们没有。这些人,过一阵儿也就会忘掉了,又会追逐陛下新的喜好去了。” “那咱们这不是白费力气了?” 祝缨摸摸她的头:“怎么会是白费力气?我让许多人知道有这个课本了呀。”推广起来就容易得多了。朝廷下令推广这个识字课本可能性不大,一部分刺史能够稍微重视一点就行了。 苏喆还有点不太理解,不过这不妨碍她将这件事记了下来,然后又高高兴兴地跟着祝缨拜年去了。 祝缨新年必去的地方是郑侯府,毫不意外的,她在郑府见到了郑奕很不满意的舒炎、白庆志、柳昌,他们仨坐在一起,郑奕与温岳坐在他们的对面,两伙人都在郑熹的书房里,显得泾渭分明。 第272章 正月 祝缨站在门口便将书房收入眼底。 郑熹还坐在他的位子上。 郑奕和温岳脸上都带着点客气的假笑,舒、白、柳三人也不知道是没看出来还是不在意,表情比对面两个假脸真实许多。 三人长得都不错,柳昌最好看,其他两个也都五官端正,舒炎还是个方脸。他们坐在郑熹的书房里,脸上透出的一点点开心是发自内心的。 祝缨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三人,大概与当初的她一样都是名不见经传的。这样的虾米进了京,能够坐到郑熹的书房里,是该在安心中透着开心的。郑府此时比当年还要更显赫一点,因为在郑熹的手上这个家没有现出败落的迹象,这代表着它的积累又深厚了一层。 祝缨毫不迟疑地跨了进去,对打帘子的小厮点点头。进去之后先对郑熹说:“大人在这儿躲酒呢。” 郑熹道:“我又不是你!没人敢叫你喝!” “也没有人敢劝您的酒。” 舒炎等三人好奇地看着“传说中的祝三”,与不能饮酒同样著名的面白无须。传说他得有三十岁了,看着像是二十多,也不摆出一州刺史的架子。从祝缨的身上丝毫看不出来一丁点儿“开疆拓土”的凶悍气概。 郑奕起身道:“来!坐!” 原本他是坐第一个温岳在他下手,第三张椅子是空的。温岳见他一动,忙也起身,依次往下挪。祝缨脚下一晃,已往第三张椅子里坐下了,说:“你俩在这儿罚什么站呢?” 对面舒炎忙也站了起来让座。 祝缨失笑:“这都怎么了?” 郑熹道:“都坐。”才让诸人各归其位。 小厮给祝缨上了茶,又摆些细点,检查了一下祝缨脚边的炭盆才退下。安置妥当,祝缨道:“外面那么热闹,你们都不出去,想是为了这三位了?我还不认识呢。” 郑熹道:“舒炎、白庆志、柳昌。”他说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人站起来叉手行一个礼。祝缨也不托大,也还半礼。 郑熹道:“都是才俊,你们是他们的前辈,日后相见多多关照。” 郑奕笑道:“都是才俊,只怕想‘关照’也没机会。他们一个个自己都能将事儿办啦,三郎不知道吧?他们可比咱们当年厉害多了。” 郑熹道:“就说你自己,别带上他,他进京的时候才多大?” 郑熹口气里夹着一丝丝的幽怨遗憾。祝缨之后,他再也没能拣着年纪这么小就能看出点苗头的人了。 新来的这三个人里,舒炎与祝缨差不多大,他是经历过一些事情的人,出仕不算太晚,因无人引路也吃了点小亏,一番波折碰到了郑熹。 白、柳二人年纪比他小不了多少,三人都蓄上了短须,显出一点斯文之外的精明之气来。 祝缨道:“一提年纪就要取笑我了。” 温岳道:“不敢不敢,你最能干。” “哎,别,还是取笑吧,这样才好托你给我照看一下家里。” 温岳对郑奕道:“十三郎看他,是个精明人儿吧?他还小呢?那几个南边儿的孩子你们见着了没有?小的六、七岁,大的十几岁,管他叫——阿翁!” 温岳一口气在众人面前说这么多的打趣话,真是活见鬼!郑奕也与他一唱一和地:“这就不懂了吧?这叫萝卜不大,长在辈上了。那就得认。” 祝缨道:“今天就说我了吧?要这样我可走了,我把他们带了来,托金大嫂她们照看着,正担心活猴儿撒泼呢。” 说着,作势要起来,郑熹道:“不用你操心,会有人看好他们的。” 祝缨又坐了回去:“那我就放心了,一会儿再出去领他们见君侯,讨个压岁钱。” 郑熹道:“他是喜欢小孩子的,尽管讨要。” 祝缨道:“有个孩子想要把好刀。” “哪一个?” “您猜?” “话最多那个丫头?” 祝缨点了点头,问道:“怎么样?” 郑熹道:“是苏鸣鸾的女儿吧?那倒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情了,以后要继承家业的,软弱了不好。”然后又指指舒炎对祝缨说:“你们俩现在都任地方,想必能聊得投机。” 祝缨就问舒炎是哪里人,在京城住在哪里之类。 舒炎道:“晚辈是新丰县令。” 祝缨微张了口:“那了不得。” 舒炎有点苦笑地说:“未得京城便利,却又有种种京城之不利。也是很难。若非有尚书关照,恐怕也难干得下去。” 祝缨道:“大人现坐在那里,可见以后是不会再难了。” 郑奕道:“三郎这话说得对!呐!你们几位,可比以前顺利多了吧?” 郑熹道:“莫夸我,从小你一夸我必有事找我的。” 室内一阵的笑。 郑奕道:“还真有事儿,等七郎闲下来我再说?” 郑熹点了点头。 初次会面,也谈不出什么正事来,郑熹只是让他们互相认识一下。郑奕、温岳等人与舒炎三人生疏是在郑熹意料之外的,他选的人都是长得也不丑、能力也有、为人也不讨人厌的,双方不能和谐,必是有其他的缘故。 听郑奕这话说的,是有点埋怨他栽培舒炎不管别人了?郑熹略显一点无奈地对祝缨使了个眼色。 祝缨亲眼见着了这几个人的相处,打定了主意:这跟我有关系吗? 她像是没看出来似的,依旧是闲谈。既不提自己估计在梧州呆不久,也不讲任何与公务相关的事务。只说一些自己刚到京城时的事,都亏府里帮忙才租上房子,白庆志、柳昌也附和说他们现在都还在京城租住。 祝缨道:“京城房子贵,我那时候想去买鬼屋。” 柳昌笑道:“那个……我们还是不太敢住的。还是先赁着吧。” 舒炎说:“赁房住也累。赁来的房子没有全然合心意的。” 白志庆道:“现在正是在用心做事的时候,倒也不觉得苦。”柳昌在一旁点头。 白志庆在礼部当个员外郎,祝缨与礼部熟人聊天的时候,并没有听熟人提及这个人。柳昌在刑部当员外郎。梧州的刑案发到京城,刑部的签名上并没有柳昌。柳昌是三人看着最年轻的,不排除他升到刑部的时间晚。这样两个人,如果不是狠狠用力地搂钱,那是不大买得起房子的。看两人衣着,也不像是个豪富的样子。 他们才说房子的事,郑奕就说:“你们太谦虚了!你们赁的地方可不简单呐!三郎不知道吧?他们那儿比你家离这边都近。一个是赁的休致还乡的袁少卿的府邸,另一个更了不得了,是调出京布防的文将军产业。过几年索性买下来,那才方便又合意呢。” 温岳道:“这个安排好。” 郑奕道:“对吧?住习惯了就把它成自己的,省得挪。” 郑熹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招呼六人出去入席,边走边指着祝缨说:“你们有什么话自己说去,你们三个不要看他年轻,无论公私事务,他都能理会。走,咱们吃酒去。” 郑奕对祝缨使了个眼色,祝缨轻轻摇了摇头。几人入席,苏喆已经跟郑霖在一起说话了,郎睿被郡主带在身边,其他三个少年正在同金彪比射箭,郑侯取出一副雕弓来当彩头。郑侯道:“整天啰嗦个没完,快来一道吃酒。” 郑熹笑着坐到他身边,爷儿俩说起了话。郑奕凑到祝缨身边,问道:“如何?” 祝缨道:“你也太明显了。我只知道,我要打人的时候绝不能叫人看出来我要打他。你这一股子酸醋味儿,够烧一百条糖醋鱼了。郑大人眼光一向可以,这三个人必有过人之处。要是你今天肯让他们多说几句,我还能多看出一点他们的道行来。你把话都抢光了。” 祝缨一摊手,郑奕怪声道:“还怪我了?” “不然呢?我要是你,要么就不叫尚书看出来,要么就找他说明白了,问一问他对新人旧人是个什么意思。你们是兄弟,自家人,有什么是不能摊开了说的?顺便帮温大问一问。” “我本来就要去找七郎的。” “那不得了?” “你们两个说什么呢?” 祝缨与郑奕看去,是唐善来了。唐善依旧是在侯府里,比起出去的金良,在祝缨等人面前反而更有面子一点。金良至今没有熬到从五品,本来快要熬到了,皇帝调禁军的时候,顺手将他们也调了一回,生生将他的步子给打断了。做官最怕计划得好好的突然被打断。 祝缨道:“说你怎么不下场。” 唐善道:“我下场了还有他们什么事儿?” “那我陪你,金大哥,来!咱们一块儿。” 府里知道旧事的人都一声叫好。 祝缨、唐善、金良各展本领。祝缨先射第一箭,然后是金良,唐善最后。最后唐善第一,祝缨与金良相差倒不大。 郑侯道:“三个都有彩头!” 祝缨道:“给丫头换把刀吧。” 郑侯看看苏喆,说:“她的另算!你的也不会少。” 苏喆高高兴兴地也拿到了一柄刀,对郑侯说:“我拿绸缎与您换吧!” 郡主等人都笑着说:“不用、不用。” 此时再吃年酒,侯府里就没多少人会与祝缨开玩笑了,也笑,但说话间都透着一点敬。祝缨也不因此疏远他们,还是与甘泽、陆超他们说话,又看陆超的儿子。这小子已经在府里当差了,干着以前陆超的差事,现在还是在郑熹的跟前做事,而不是从小陪伴郑川。 祝缨又去看苏喆等人,让金羽几个不许喝醉了:“谁醉了,都捆起来直到酒醒。” 郑熹道:“你还说别人呢?” “我不喝呀。阿彪,你也别喝太多。大人,您说是吧?” 郑熹道:“不错,身在禁军,更不能因酒误事了,你们看看温大,他就很好。” 宴散过后,郑府也往外送客。这一天来的都不大需要主人家亲自送,郑川带着弟弟送行。祝缨要看五个孩子,随便一磨蹭就留到了最后。她对郑熹道:“您要有空与十三郎谈一谈吧。” 郑熹道:“他这个年纪、这个品级,到了靠‘熬’的时候了。谁来也都是这样。将来他熬过了这一关、升走了,难道要我自己什么事都干?你别学他。” “好。” ……—— 祝缨从郑府离开,咂摸着这其中的味道。她还没到需要担心这种情况的时候,预先见识一下也不坏。 郑熹则认为祝缨说得有道理,是时候跟郑奕聊一聊了。 于是,郑奕还没找郑熹,郑熹就先将这位弟弟叫了过来。兄弟俩坐一张床上,靠着熏笼烤着火说话。郑熹道:“新年我都不用买醋了。” 郑奕哼了一声:“拿我来比怨妇吗?” 郑熹笑笑,说:“人要是提东西,东西放在地上,伸伸手就能往上提起来不少。要是本来就在手里,往上拎点儿也还行。如果本来的位置超过了胸腹,想将它再往上提一寸都吃力,要蓄力的。” 郑奕嘟囔一声:“我不是向你讨要什么!那几个人一把年纪了也不过如此,有什么好嫉妒的?三郎才到府里的时候那么小,我现在也不嫉妒他。我是说你待我们不如以前亲密了!” 郑熹笑着反问:“真的吗?” “哼唧。” “你我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说要寻我,是什么事?” “我本来求个外任的,想先对你说一声。” 郑熹道:“外任一任是好事,我现在只恨自己不曾外任,将来还未可知。但是你与温岳,现在不能离开。” “诶?” “就是蔺振,我也是不想他离开的。京中如此,咱们在京里的人手得足。到了这个时候,要耐心,等待时机才能一鸣惊人。伏下身子来,安静下来,嗯?” 郑奕点头:“好。” 郑熹道:“假也快过了,趁还不用应卯吃酒去吧。” 郑奕被郑熹一番推心置腹,平和了许多。郑熹又将温岳叫去,与他一番开解。 ……—— 郑奕的事情,祝缨对郑熹一提就罢,成不成的,她也不放在心上。与别人想的不一样,她并不很在乎“郑党”的团结。 她还是接着交际,又将王云鹤、刘松年等人的家再跑一遍,冷侯府上也没落下。这回是拜年,顺路又看了一回鲁刺史和陈萌,陈萌又在府里设宴,吴刺史等人同样在座。 特意与吏部的熟人们再吃一个饭,过完年,吏部照例还会有一批新官的任命。前一年的冬天,各地的刺史等进京向吏部反馈一下各州所属官员的情况,顺便评定一下他们的等第。由于刺史们到京有早有晚,各州官员评定的情况出来得也有早有晚。 晚的那一批,其升降黜都要排到新年之后。 祝缨就是瞅着这个机会,与吏部再勾兑一下。 与吏部的人见完了面,祝缨又请梧州保送国子监的两个学生再吃一顿饭,与赵振等人凑齐一桌。席间,祝缨问他们:“项大在京城这些日子,你们生活也轻松不少吧?” 张生道:“是。时有家乡土仪捎来,可解思乡之情。” 范生道:“先有赵兄指点,后有项大郎照料,我们二人实在是幸福。” “不要太习惯了。将来为官一方,将别人为你做的事当做理所当然,那就要坏事了。别人不图回报?那你自己就得有点数。”祝缨说。 两人忙离席表白自己:“并不敢。” 祝缨道:“坐下,别一惊一乍的。他们两个的品性是可信的,将来遇到别人就未必可信了。你们家中长辈没有官身,我将你们送上这条路,当然要提醒你们。为什么说官宦子弟做官容易?有人教也是一条。没人告诉你哪里有坑,你就得自己去蹚。” “是。” 连赵振他们也都听住了,一旁小吴更是恨不得将这些话都刻下来。 祝缨又略提醒几句,接下来就不再说什么教训的话了,问起他们在国子监的同学,主要是一些保送生,明着问这些人在国子监的情况如何。 一顿饭吃完,祝缨又给他们赠送了些文具之类,才让人将他们送回去。 一等到假期结束,祝缨就联系上了岳桓,请求到国子监里去看一看。 岳桓道:“这么些个刺史、别驾,就你对这些保送来的学生最上心!还怕我对他们不好?” 祝缨道:“哪儿的话?我那儿不是还缺个县令么?不但缺县令,还缺县丞。想看看有没有合适做县丞的。” 这个事儿岳桓是非常乐意的,他说:“明天早朝后,你同我来!” 祝缨笑道:“好。” 有岳桓带路,事情就简单多了。国子监里大部分人不太认识祝缨,看她一身红过来,还以为她是哪家祖荫过厚的公子哥儿。还有人说:“奇怪,没听说京里有哪家儿子惹了老子要被扔过来读书的吧?” “不能是宗室吧?” 猜来猜去,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 岳桓道:“保送来的,多半不如考进来了。当然,比荫进来的一些顽劣之徒要好些。荫生里也有好的,父祖都是官员,懂一些。偏僻地方的更差一点,像赵苏那样能自己能考的,凤毛麟角。既是亲民官,还是要好一些的。否则百姓受苦。” 祝缨道:“选个县丞,县令还是要从已经出仕的官员里选的。” “哦。那也行,是该有个主官带着。你看看,这些!” 祝缨道:“额,向您打听个人。” “你心里有人选了?” “还没有,想看看。” 祝缨心里只有一个大致的想法,遇着尚培基这种人,祝缨也警惕了起来,不肯看着学问好就选定了。如果学问不好,又很难能够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就采取了一个折衷的方案——鲁刺史的眼光、手腕都还是不错的。 这个不错是指,他手里出来的人,都很好用。 本来,她可以向卢刺史打听,卢刺史离她的地方更近,学生生长的环境与梧州更像。但是卢刺史去年已经来过了,今年没轮到进京。这一来一回就麻烦了。 祝缨就向岳桓点菜,看一看鲁刺史保送来的两个学生是个什么样子。一看之下,觉得还算满意。又问岳桓讨了他们的课业本子来看,最后让将他们两个都叫过来面试一下。 祝缨考试也与别人不同,她不提问,不明说是挑选,只是说自己以前是鲁刺史的手下,现在来看自己的学生,顺便看一看他们。然后就与他们闲聊,套一套家庭情况,看一看他们的身上有没有奢侈生活的痕迹。套一套有没有出仕的意愿,是想自己考,还是有机会就上之类。 话锋一转,向他们讲了鲁刺史的厉害之处,由此引到自己当年办过的一些案子上。什么口上讲的大道理都是虚的,看他们在一个案子中对待弱者的态度、对待孤寡妇孺的安排、对待诸如商人、奴婢这样的身份人的评价,大概就能看出来这个人怎么样了。 祝缨与他们聊了半天,定了其中一个叫杭勤的学生,他更年轻一点,今年只有二十岁。他亲戚也没有当官的,宗族也不大。 祝缨看好了人,没对两人说什么,对岳桓使个眼色,岳桓就将二人打发走了。祝缨又意思意思地去与范生他们说了一回话,谢过岳桓,走了。 这才去往吏部,与他们协商任命。 尚培基被召回京中赋闲,福禄县的县丞就先预定了杭勤来顶着,不至于把县里的事耽误了。有了县丞,县令就不着急了,祝缨打算回程的时候与卢刺史碰个面,询问一下卢刺史那里有没有合适的可以升做县令的人。既是卖刺史一个人情,也是容易打探此人的底细——顾同可还在卢的刺史手下当官呢。 然后是小吴,他已混迹官场数年,每年的考评也都还过得去,品级、资历也都攒够了,祝缨于是推荐小吴做个县令。吏部的熟人夏郎中也给祝缨面子,拿出个本子来,说:“这些都有缺的。” 祝缨问道:“这几州的刺史别驾,都是什么人?我得看看,别再是我得罪过的,我给人送出气筒,那我可不干!” 夏郎中哭笑不得:“你还真是仔细。” 祝缨道:“那是。” 她又从吏部这里看到了许多各州官员的概况,往心里记了一记,最后给小吴选了个不太远的上县,扔过去做个县丞。 夏郎中道:“几道告身,要后天才能得。” “好饭不怕晚。”祝缨笑着说。 祝缨心情不错,准备拿到告身之后,先打发小吴,再叫上杭勤去见鲁刺史。 回到家里,小吴又迎了上来:“大人,上回那个孟大监又派人送了帖子来。” “说了什么事吗?” “说是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动身,请您千万告诉一声,有些事儿拜托。家里没敢收他的东西!” 祝缨点了点头。 ………… 孟弘再次送礼被拒,他也不恼。 叫来了一个小儿子,问道:“话都传过去了?” 这儿子说:“爹交待的事,儿子哪敢怠慢?已经找了我那个同乡,告诉他,有人听到了消息,先太子薨逝之后,赵王惊喜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叫赵王得势,以后太孙还有没有活路可就两说啦!” 孟弘点了点头:“干得好,嘴严些,以后谁问你都说不知道!” “您放心。我没当着他的面儿说的,是……说悄悄话叫他听着的。” 他的同乡就在太子妃身边当差。先太子死了,但是有儿子,孩子的生母出家做了女道士,太子妃就带着儿子生活。这孩子至少是个郡王,太子妃原本就是储君之妻,娘儿俩都用得上宫女宦官的,这两类人甚至比外戚与娘儿俩相处的时间都长。 孟弘抛给他一只钱袋,道:“赏你了。” “儿子给爹办事,怎么还用拿爹的钱呢?”小宦官双手将钱袋捧在身前并不收回。 孟弘一挑眉,小宦官就磕了个头:“谢爹的赏。” 孟弘起身,向卫王的书房走去…… 第273章 伏线 祝缨接过孟弘留下的帖子,上面还是以孟弘个人的名义送的,并不涉及到他的主子卫王。轻笑一声,祝缨对小吴道:“将帖子收了吧。丁贵呢?” 小吴道:“他在那边帮着小柳收拾牲口,我去叫他过来?” “叫他到书房来。” “是!” 小吴小跑着去叫了丁贵,两人路过前院墙角的大缸,小吴拐了个弯对丁贵说:“手洗洗,身上的土掸一掸,什么样子?” 丁贵赶紧照做,紧张地问:“哥,什么事儿啊?要叫我。” 小吴道:“我哪知道什么事?哪来那么多的话?快点儿。” 两人跑到书房,祝缨正在看祝炼的功课,虽然在京城,祝炼的功夫出了假期就恢复了,祝缨现在安排他做一些算术之类的学习,同时开始读一点律法类的书籍。 看到表兄弟俩过来了,祝缨对祝炼道:“你先把这一篇用心记下来。去吧。” “是。” 祝炼捧着书回房去了,小吴与丁贵两个凑上前来,由小吴开口:“大人,阿贵来了。” 祝缨道:“你们两个办个交割吧。小吴,你将手上的事情先交给阿贵,再抽空将梧州的事务仔细想想,有什么咱们动身前没交待好的,都写明了。” 路途遥远,出这一趟差往返要小半年,祝缨离开梧州前已让随行的人将手上的事务都交待过一次了。但是对于小吴,她还是要再催一次。这是必须的,“教会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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