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乐道:“是。要是他问是什么事呢?” “那就告诉他,想请他带个话给索宁家。” “是。”项乐怕自己再被带偏话题,赶紧将剩下的事都汇报了。 “因人手少,工程进展得有些慢。原先建城的时候是借了塔郎县的人手材料,现在内部修整,我也没那个面子,也就没有再借他们的人。自家的事儿,还是保密一些的好。” “很好。” “大人说的小学校,已修了个大概,用的是他们的役。腊月里还没建好,工用完了,正月事多,就先暂停了,二月重新开始,用今年的工。在这里记着了。” 祝缨道:“不错。” “腊月一次、正月一次,又集了二十来号人打了一回狼。” “有人受伤吗?” “有三个摔伤的,两个扭到了脚,被狼伤的有一个,都让他们休养了。又猎着了五头狼。正月里听到虎啸,为谨慎起见,没出城。” “嗯。” “别业里的壮丁也算操练出来了一些。” 祝缨叹了口气:“你做得很好,但是现在时间紧,你还要留在别业一阵子。” 项乐忙问:“不知大人要做何事?” “别业通往阿苏县的路上要建一些‘小驿’不放人,但要有个避风雨的去处。别业周边的路上,也要修一些,趁还没有春耕,开始干。” “是。大人,是要修路么?恐怕人工不够。” “不管别的县里的路,先在方圆五十里内建。唔,这里、这里……”祝缨站了起来,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五十里,听起来挺大一片地,从别业往各县的路拢共也就三条,一共六个“小屋”,用不了什么工,项乐放心了。 他看天色不早,赶紧向祝缨请示,现在就去找艺甘洞主传话。祝缨道:“路上小心。” “是。” ………… 次日是开市的日子,祝缨主持完了开市的仪式,商人们热闹起来,艺甘洞主方才到了城门口。 项乐将人迎了过来,一路到了大宅里的前面正堂。 祝缨在上座,两边两排的县令,祝缨起身道:“洞主来了,叫我好等,请坐。” 艺甘洞主道:“不知道大人叫我过来是有什么话要传呢?” 郎锟铻等人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齐看向祝缨,祝缨道:“听说洞主喜得佳婿,先恭喜啦。” 艺甘洞主清清嗓子,脸上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笑:“大人也知道了吗?等天气暖了,请大人到我们寨子里来喝喜酒。” 路果和喜金当着他的面一个翻白眼、一个斜眼睛,两家都想求娶艺甘洞主的女儿,最后竟还是给了索宁家,这让两家十分的不甘。 祝缨道:“既然是一家人了,就请为我给索宁洞主带句话。” “什么话?” 祝缨道:“我知道索宁家与阿苏家有点儿小事,总是流血也不是个办法,我有意为他们说和一下。” “这个我可不能替他答应了。” “不用你答应,只要传话就好。” 艺甘洞主答应了。 祝缨礼貌地将他送出了别业,一回头,几个县令都看着她。他们都不太喜欢索宁洞主。祝缨道:“还是以和为贵,能好好说话,就要打嘛。” 山雀岳父道:“只怕大人这样想,索宁家不这样想,啧!仗着自己胳膊粗,他可喜欢惹事了。” 苏鸣鸾心道:你女婿也好不到哪里去。 祝缨道:“不说他们了,来,我带来了好酒。” 第三天的时候,艺甘洞主来了,带来了索宁洞主的条件:苏明鸾要归还他的人,另要赔他一百名奴隶。郎锟铻也得归还他的人,也要赔偿奴隶。所有现在五县的贸易他也要参与,价钱得跟别家一样,不能压低他的价格。同时还要祝缨再给他盐若干斤、糖若干斤、粮五千石,刀若干、箭若干…… 路果都忍不住说:“他疯了吗?” 祝缨面无改色,问艺甘洞主:“他能给我什么?” “义父!”郎锟铻惊呼一声。 艺甘洞主有点尴尬地说:“他这些日子,可没有动您这里的人去祭天啊!您这儿的商人,他也没动呢。” 祝缨道:“还有呢?” 艺甘洞主犹豫了一下,道:“他与您,互不攻打。” 祝缨很平和地说:“他要价太高了,您告诉他一声,让他减一减。” 艺甘洞主道:“您、您想减到多少?” 祝缨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想他心里应该有个准星的。请让他出一个觉得可以的数。” 艺甘洞主在五个县令吃人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说:“好,我这就去。” 第256章 死结 “呸!不要脸!”路果一口啐在了地上。 苏鸣鸾唤了一声:“舅舅。” 路果道:“我又没说错!索宁家算什么?敢这样说话?” 苏鸣鸾轻轻看了祝缨一眼,祝缨一向是个和善的人,对人尤其的礼貌,对山里人向来不轻视。自她阿爸在世的时候起,直到现在,如果要见山中各族,祝缨至少是会在门前等一下。这次对艺甘洞主却都是让项乐去接触。 这不太对劲。 祝缨依旧和善,她对路果道:“先莫生气,气坏了自己无人替。或许这只是个试探,等艺甘洞主回话,再做打算吧。” 路果气哼哼地,道:“大人未免太没有脾气了!不痛快!” 郎锟铻撇了撇嘴,心道:要是有脾气,咱们就该倒霉啦,你这个傻子! 祝缨仍然是不生气,说:“他这个要价太高了,咱们现在正经把他这个要价当回事儿似的来商议,才是要闹笑话呢。莫急。别生气啦,真要是心情不好就去集市上看看,瞧瞧热闹,心情就会好啦。” 路果哀声叹气的。 祝缨一笑带过,让大家都不要放在心上,然后对苏鸣鸾和郎锟铻说:“索宁家与阿苏县近些,说有人跑过去我信。怎么连塔郎县他都要点名?怎么回事?” 郎锟铻道:“疯狗乱咬。” 祝缨又劝了两句,道:“原本是要再安排清一清林子里路上的野狼的,大家伙儿心情都不好,那就等沉下心来说吧。” 她解散了这次会议。 五个县令三三两两地出去,路果就找苏鸣鸾说话,喜金则找郎锟铻,各人找各人的外甥,山雀岳父一看,也扎到了郎锟铻那里。 祝缨这里则叫来了苏飞虎,问他要带多少家口下山,好决定需不需要再多给他安排点屋子放人。苏飞虎仍是希望将索宁家的事情解决之后再说下山的人。 祝缨道:“有你出力的时候,莫急。我且问你,索宁家有多少洞兵?最擅长什么?他的寨子周围地势如何……” 苏飞虎道:“义父难道是要——” 祝缨道:“问问而已,我可什么都没要。” 苏飞虎的脸上难得露出一种憨厚的狡猾:“我知道得虽然不多,但绝不会比别人少。” “来,到书房慢慢说。” 两人到了书房,在一幅舆图前站定,这是周围的地形图,仍是比较粗糙,好歹是张地图,也比别人手上的更精确一点。义父子对着地图指指点点,门被叩响,项乐的声音传来:“大人,我回来了。” 祝缨道:“进来吧。” 项乐进来,对祝缨道:“已将洞主送出城了。” 祝缨道:“派人看着了吗?看一下他的寨子,有无信使出入。远远的看着,别靠近,有没有都告诉我一声。” 项乐道:“是。” 他们说的是官话,苏飞虎听得云里雾里的,项乐退出去后,祝缨又改用了奇霞话与他说起索宁家的事。 索宁家与阿苏家都是瑛族里极大的家族,地方也大,也很悍勇能打。两家日常不睦,互相也往对方地盘上出击。都是平时为民、战时为兵,他们另有一样山下没有好处——有一定数目的猎人。 大寨轻易就能拉出二、三百人打一场小仗,认真起来能搞出上千人。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将所辖之小寨也搜一搜,差不多能打的人能搜出五千人来。 祝缨心道:五千?我这儿一户出一个人,还凑不够五百呀…… ………… 那一边,两对舅甥都挺热闹。 苏鸣鸾坐着,看路果在屋子里来回的转圈,一边转圈一边骂索宁洞主“不要脸”“嘴也太大了”等等。说了半天,不见苏鸣鸾有动静,路果道:“小妹,你怎么不说话?咱们都要在大人面前讲,不能叫索宁家的奸计得逞!” 苏鸣鸾道:“他还要我的奴隶,我都没有这样的生气。舅舅,你这样生气又是为什么呢?舅舅要是不说清楚,那可不行。”路果和喜金两家都是不怎么能打的,路果却跳得最高,这绝不是她舅舅能干出来的事儿。 路果道:“你不要装傻!他本来就霸道,再给他刀剑兵器,咱们更要受欺负啦!” 苏鸣鸾狐疑地看着他,路果将脖子一梗:“难道你想要身边有这么一个人?那可不成!你怎么能这么傻?我要对你哥哥讲去。” 苏鸣鸾的眼睛冷了下来,道:“哦。不是因为义父接纳了他,他就能到集市来,你就不能从中赚取好处了?” 集市商人做山里和山外的转手贸易赚钱,路果家也赚着山里不同地方之间的转手贸易赚钱。如果让索宁家与他家完全一样,他要损失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路果道:“你不赚?一句话,他要来,可得照着大家的约定来,不能叫他多拿多占。要给他兵器,那各家就都得有!不然不是要受他欺负么?咱们听大人的,可不是为了受欺负的。我要对大人讲明白,你要不要一同来?一同来,咱们就一同去,再问问喜金他们,你们要不说,我就自己说去。” 苏鸣鸾心道:义父才在自家寨子里说了“不能留下‘做羁縻县就是要白挨别家打’的评价”,舅舅这里就说上了。可真巧了。 她说:“义父又没有就答应了他,等艺甘洞主回信,再说不迟。” 她心里想的是等一下送走路果,再去单独找义父谈一谈。至于喜金,苏鸣鸾不太有把握能与他们达成协议。看起来郎锟铻等人也不大乐意,但是之前祝缨有“后来人有的,先到的人也会补齐”这样的说法,就怕他们利令知昏,想蹭着索宁洞主的条件,也跟着占好处。 苏鸣鸾不知道祝缨手里有多少的资源,但是这么狮子大开口还一下子再多给出五份,想也知道不太可能。如果谈不拢,那就只有拆伙,最后是很难收场的。她与这几个人都不一样,她在阿苏家的位子还算稳,但也不是毫无隐患的,她再难找到一个像祝缨这样帮她的人了。 得保义父! 苏鸣鸾好好地将路果劝一劝:“阿舅先跳了起来,为他们争了,他们倒要看笑话了。我就不信,他们会不急。” 路果道:“那说好,艺甘一来,咱们就得盯紧了。” “好。” 苏鸣鸾要送路果回房,路果道:“我不用,我出去转一转。” 苏鸣鸾看着他出客房,往府外走去,将目光投入了郎锟铻的住处。 郎锟铻那里三个男人加起来也比一千只鸭子热闹,喜金此时来神了:“索宁家莫不是疯了?” 山雀岳父道:“你刚才怎么不说?现在又叫的什么?” 喜金道:“难道你愿意?” 山雀岳父悠悠地道:“刺史大人之前说过,凡后来的人有的,他会给先来的人补齐。索宁家要到了,你也会有一份的,生的什么气?难道是因为与艺甘结亲的好事被他给抢走了,你记仇了?男子汉,你儿子自己都不气,你气什么?” 喜金跳了起来:“谁说那个了?!” 山雀岳父道:“那你生的什么气?有好事不要?” 眼看两人越说越邪,郎锟铻赶紧插了一句:“不能答应他!” 山雀岳父问道:“怎么?” 郎锟铻道:“你们不知道,我这位义父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欺负的人。” 另两人都有点不太相信,郎锟铻摇摇头:“义父要是答应了将我的奴隶赔给索宁,我也是不答应的。我凭什么要迁就他?就凭他来得晚?抢家产的小儿子是要被阿哥打的。” 喜金道:“要不,看他能讨到多少?他讨到了,咱们也一般能得到。咱们这里就有三家,还怕一个索宁家不成?他能抢到什么?只答应给他东西,不还他奴隶……咝……那也不行啊,拿到了别人家的奴隶,不得还吗?” 郎锟铻看了他一眼。 山雀岳父一见这货竟将自己刚才的话当了真,忙说:“你别乱来!给他一家,再补咱们五家,一共六份,我看刺史大人不会同意。莫要激怒朝廷!” 郎锟铻沉声道:“我也不答应!” 喜金讪讪地道:“那不答应,怎么办?索宁家是怎么想的,他可快点降价吧……” ……—— “你是怎么想的呢?”艺甘洞主也在问索宁洞主。 他将祝缨的话带给了索宁洞主,索宁洞主将条件死早出的时候,他也觉得索宁洞主这要得有点多。 索宁洞主道:“什么怎么想的?他既然说什么都能讲,那我就讲了!” “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您怎么这么不痛快?” “还有他们几家看着呢,”艺甘洞主说,“听说,他们好像没有能够要到这么多,只是给他们一些种子,又教了他们种麦。” “各凭本事要来,他们没本事,倒叫我少要东西,那可不行!” “可也不要激怒太多人呀,咱们是想把事办成的。” 索宁洞主想了一想,道:“那我就先不要糖,其他的都得给我!” “诶?可是他们就糖多呀。” 索宁洞主道:“没有糖,不妨事,其他的东西才都是要紧的东西。” “那也多,你为什么要这么多?” 索宁洞主道:“我这两年少少得的,就是这么多!我的奴隶跑了一些,我的寨子里的人也跑了一些,当然要他们补给我。种田的人少了,粮食也少了,我又要派人去搜捕逃奴,又浪费好些东西,这都是因为他们。当然要他们补给我!我缺了的,当然要讨回来!” 艺甘洞主听过索宁洞主一笔一笔地算,突然觉得好像也有一点道理。又想自己的族人,也有想要外出讨生活的,心道:既然说什么都能谈,我是不是也…… 索宁洞主又说:“你也不必怕,打起来我也不怕他们!” “他们五家,还有山外人!” 索宁洞主道:“怕什么?我又不同他们打大仗,我说的都是实话。这两年我可没断他们的路!他要不给,那就试试,他们的商人还能不能好好地走道,他们的交易还能不能做得下去。那他失去的,可比我向他索要的多得多了!” 艺甘洞主心情也有点小激动,背上冒着汗,思忖该如何将这有威胁意味的话说传得婉转一点。 别业里放出去的探子都是在山林里散居许多年的人,盯着艺甘家的寨子到深夜,也不见有什么信使出入。换了一次班,直到天明,也没有人出来。猎人打了个哈欠,心道:这家什么事也没有,看它做什么?主人要做什么? ………… “主人”正在与老么大的一双儿女说话。 苏鸣鸾看四下无人,跑去见祝缨,到了发现自己大哥正在书房,兄妹俩正大眼对小眼齐聚在祝缨的书桌前,都沉默了。 祝缨道:“都来了?坐吧。” 她与苏飞虎已聊了半天了,对索宁家的了解更深了一些。这个索宁家自有他狂妄的本钱,阿苏家单独对上他们,没什么胜算,大家半斤八两。苏飞虎认为,如果祝缨这里还能再提供更多的好兵器,那他们赢面就更大一些。 祝缨不置可否。 苏鸣鸾道:“义父,索宁家的事请尽快给一个说法,不然……” 祝缨道:“我知道。你就是为了这个事来的?” 苏鸣鸾点头道:“是。义父,难道要答应他的条件?” 祝缨笑笑:“我像是头肥羊吗?我是说过,什么都可以谈,但我不接受威胁。他提了那么多的要求,竟没问一句咱们要什么。有趣。他呀,把他们当他桌上的菜了,想吃什么吃什么,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苏鸣鸾道:“难道……” “嘘——”祝缨比了个手势。 苏鸣鸾下意识地想掩口,又生生地将手放了下来。 苏飞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又严肃了起来。 祝缨则慢悠悠地说:“人就这么多,想要更多的人,就有两个办法。一是生养,要有吃有穿有住,要安全,十几年后才能有下一代人长成。第二种是见效快的,从别人处获得。眼下就第二种情形。” “是,”苏鸣鸾说,“我也这般想,日子好了些,人们也肯生,可都是娃娃,反要人手去照看。我也没办法了。再说了,是他们愿意跑到我这里来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无论你愿不愿意,你好了,自然有人往你这里跑,你不好,你的人也会跑到别人家去。我能压着不叫你把日子过好么?一共就这么多的人,你多他就少,这是个死结!不是我想让你们不打就不打的。 当年我就同你讲过,若只是做贸易,我能将你的家底掏空,到时候会有什么事发生?你不给我来个鱼死网破说不过去吧?换到人口上,也是一样的道理。既然要打,迟打不如早打,早打完早过日子去。你们之间,我自然帮你。这样对你我都好。”祝缨冷冰冰地说。 祝缨已经想得很明白了,人口的事情是无解的,一方多另一方就必然要少。如果索宁洞主是自己人,那互相还能缓和一下,比如有个七年之约,比如条件好了愿意生的也能养得活。索宁洞主要人要物,却不曾提一句愿不愿意接受羁縻。那这就是点菜不付钱了。 苏鸣鸾精神一振!她是极想从索宁家身上撕下一块肉来的! 兄妹俩心情都很不错,打从一开始他们所求也只是祝缨能够帮扶他们家。但是祝缨的打算与他们不一样,祝缨一下子攒了个梧州出来。 苏鸣鸾道:“那正好。收拾得他老实了,好老老实实地做义父手下一个县令,梧州又能多一个县了。不对,是两个只要将索宁打服,连艺甘也会老实听话的。然后就能再往西……” “不要了。”祝缨说。 苏鸣鸾吃了一惊:“为什么?义父不要更多的羁縻县吗?您难道嫌管的县多?” 祝缨冷静地说:“管不过来。我当年就对你讲过,纵使我帮你,你打得赢别人,也无法管住这么大的地方。路,不方便,手下可用的人又不多,怎么管?换了我来也一样,你我都是凡人,谁也没长翅膀。以别业为中心,顶多再添上索宁又或者艺甘。再想多,除非朝廷再发大军,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就这样吧。” 苏飞虎松了一口气,抢先道:“对,咱们还是自己看怎么应付索宁家吧,也不用什么朝廷的大军。不过他家不太好对付,他们人又多。” “办法是有的,”祝缨说,“但要好好筹划一番。咱们,好好给他们玩一把大的。来吧,咱们先说说怎么分。或许郎锟铻也会加入。” 兄妹俩对望一眼,立时警觉了起来。 ………… 次日一早,祝缨起床之后项乐就向她汇报:“大人,昨夜山下寨子里没有人出入。” 祝缨道:“接着盯。” 将近午饭时,项乐又来报:“大人,艺甘洞主往别业来了,难道……索宁洞主一直在他的寨子里?” 祝缨道:“差不多,他要来了,你就将他引过来。” “是。” 艺甘洞主到的时候,府里正准备摆午饭。也是照着以前的惯例,祝缨在府里设宴款待各县令,今天又要加上一个苏飞虎。她也让给艺甘洞主设了一席。 艺甘洞主到的时候正好开席。 祝缨道:“先吃饭,吃完了再说。” 艺甘洞主看着席上菜肴精致,心里有事却怎么也尝不出味儿来。山雀岳父等人也吃得心不在焉,苏飞虎却在大快朵颐。 路果将筷子一放,道:“大人,既然艺甘家已经来了,咱就听听他说了什么吧!不然这饭也吃得不香甜。” 艺甘洞主闻言放下了筷子,他也想早点说完好回家。 祝缨便说:“好啊。” 艺甘洞主又有些说不出口了,苏飞虎道:“不用说,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艺甘洞主道:“年轻人怎么这样说话呢?” 祝缨制止了他们之间的争吵,说:“说正事吧。” 艺甘洞主道:“我与索宁家说,也该让一让,他说,糖可以先不要,别的可不能少。”他将索宁洞主的话好好地软化了一下,说出来仍然是让苏飞虎和郎锟铻两个想打人。 祝缨点了点头:“他的意思我知道了,我要问的是,这里,我、我们这些人,他能给我们什么?这里的各人,各有所长,索宁洞主有什么呢?” 艺甘洞主犹豫了一下,道:“我们与你们,不互相攻打。” “他加入吗?” 艺甘洞主躇踌着,不好回答的样子。祝缨道:“你不妨回去与他再商议商议,好好想一想,再给我答案。” 艺甘洞主道:“咱们不加入,可也没捣乱呀。” 祝缨道:“他要价太高,给我的太少。你再为我传一次话,在别人那里,到手的就不珍惜了。我不一样,在我这里,外人永远不能比自己人提更多的条件。我不能让人说我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对新来的比对旧有的好。” 艺甘洞主的脸色变得有点难过,饭也不吃了,起身道:“好吧,我再去。” “不急。这样的大事一定要小心。我过两天就要下山了,山下还有事,等我下次进山,咱们再接着聊。反正大家都在这里,不急。” 艺甘洞主勉强笑笑,匆匆离去。 他一走,就又有人要摔筷子了,祝缨接着吃饭,提着筷子对郎锟铻道:“你同他生的什么气?正主儿还没见着就先把自己气着了。咱们这里有这么些人,他们那儿只有一个半人,该让他们着急才是。” 山雀岳父道:“大人想怎么办呢?” “吃饭,等交易结束了,我同长史、司马要巡视各寨,让大家伙儿知道他们俩,再回山下刺史府里让人认识认识他们两个。你怎么将索宁家看作一件大事了呢?自己的事情做好了,别人那里出了事也不怕。” 山雀岳父又坐了下来,道:“也对。” 这一餐饭,能踏实吃完的没几个人,厨下都诧异:“怎么还剩这么多?”转念一想,这都是自己等人的了,又高兴了起来,装一些回家分给家人享用。 直到祝缨离开别业,艺甘洞主也没有再来,想是在与女婿又加紧商议了。 祝缨照着计划行事,她与苏鸣鸾议定。苏鸣鸾回去之后就准备,她这里是用“拖”字诀,给苏鸣鸾争取时间。先是,把从别业到阿苏县的路上的“小驿”给建好。祝缨又选定了索宁家的两个小寨作为目标。 苏飞虎就去研究攻取这两个小寨的办法。 在临行之前,郎锟铻找到了祝缨:“义父,您要答应索宁的家的条件吗?答应哪几条?” 祝缨问道:“你觉得呢?” 郎锟铻道:“他可不是咱们的人!哪有什么七年不七年的道理?他说是他的,就是他的了么?” “不给?” “不给!”郎锟铻道,“他还要兵器,义父,这也不好答应的!我们先来的都没得到多少,给他,我不服!要么都有,要么都没有!” 祝缨道:“知道了。要是只给先来的呢?” 郎锟铻的表情凝固了:“义父?” 祝缨道:“你们私下里悄悄交易的那些,他可没这个路子。你要是瞧不惯,就准备好,别叫他再来将你的人抢走了。” 郎锟铻也如苏鸣鸾一般噎了一下,没想到私下的动作祝缨也注意到了。他说:“是。” 祝缨又说:“自己心里明白就好。要是心里存不住事儿,以后我也不会将事儿存在你这里了。” 郎锟铻想了一下,眼睛瞪大了一点,用力点了点头。 祝缨满意地带着长史、司马一路巡视回府。 回到刺史府,章别驾已然回归,带着人到城门外迎接祝缨。 祝缨远远地看到章别驾,不由笑道:“我可以放心了!”有章别驾看家,她就可以专心处理山中事务了。 两人见面,祝缨难得热情了一回:“老章,你终于回来了!我可一直都盼着你呢!” 章别驾也是红光满面,他这一回上京也见了不少人,一身红衣很是在京城晃了很长的时间。他还得到了政事堂的召见,问了他许多梧州的问题,这些他都很想同祝缨讲一讲。他可替祝缨喊了许多声的辛苦,又为梧州哭了好一阵儿的穷。 “本来就穷苦嘛!”章别驾说,“窦尚书委实厉害,还想早些给咱们加税……” 祝缨听得直乐。 章别驾又说:“赵苏不愧是大人带出来的,言谈举止颇有士人之风。” 叽叽喳喳地说了很多。 说了一阵,才发现还有苏飞虎和林淼,又问:“这二位是?” 祝缨道:“苏长史、林司马。”又介绍了二人来历,然后告诉他,两人的官话相当地不怎么样。章别驾了然,对二人微笑点头。 他们回城,祝缨又让番学里出人做二人的翻译,将二人先安顿下来。 苏飞虎心里藏着事儿,恨不得时时与祝缨商议,什么时候能够将索宁家拿下。哪知祝缨好像忘了这件事情似的。祝缨在刺史府对人训话都是用的官话,苏灯给他找了一个通译跟在他的身边,通过翻译,他才知道祝缨现在正在见以前的学生。 二月末,吏部公文到达梧州,祝缨对郭、莫二人的官职的调整被批准了,同时,祝缨安排的那些学生们也各有公文至梧州。 祝缨召集了三县一府的官吏,连同州学里的学生一起,集中宣布了任命。 苏飞虎听得头昏眼花,哪怕有通译,他还是没能弄明白话里的那些某某县、某县都是些什么。倒是知道这些都是官。 整个梧州城都沸腾了,一点也不像是要打仗的样子。 祝缨还很悠哉地请所有有官职的人吃饭,席间,很是语重心长地说:“梧州不是没有能人,只是没有机会,是因为耽误了。到了外地,见着了风流人物,你们不必自惭形秽。然而毕竟环境闭塞,见识得确实比别人少,遇着了一些人和事,也不要妄自尊大。” 苏飞虎听明白了这个话,觉得十分有理。 然而仍是不明白,山里肯定是在准备了,自己也在日夜揣摩,为什么祝缨这山下看起来是一点准备也没有的样子。哪怕不希望朝廷的大军参与,苏飞虎也认为山下至少应该给准备点兵器之类的吧?怎么整个城里都没有一点动静呢? 他想打听,却是语言不通,气得将儿子塞给了苏灯,让苏灯好好地教儿子“说话”,好来给他当翻译,随时备他提问。 第257章 耐心 “是这样么?”祝缨问道。 苏灯无奈地笑笑:“是。番学的数额有限,不知可不可以收他们?” 番学不是苏飞虎想干嘛就干嘛的,苏灯接了苏飞虎的要求,还得先跟仇文汇报一下。仇文也觉此事不好处置,就让苏灯去请示祝缨。 祝缨道:“他愿意学,你们就认真教。” 苏灯为难地说:“他可有六个孩子呢!收了他的,山雀家的孩子也得收了。” 苏飞虎生有九个孩子,活下来的有六个。林淼家光带下山来的孩子就有两个,山上寨子里的就更多。番学是有名额限制的。 祝缨道:“将那个小学堂开起来专教语言不就行了?没老师?” 苏灯道:“会说官话的人不多,会说梧州话的有一些。会干的不一定会教,不是自己会就能教会别人的。” 祝缨道:“看看去。” 她不着官服,一身应景的青衫与苏灯两人步行去番学。离番学还有几十步时就听到了嘈杂的声音,两人初时没太在意,学校里的学生正在精力旺盛的时候,吵闹一点是很正常的。再走近一点,却听到了一点呐喊声。祝缨看了苏灯一眼,苏灯额上冒汗:“小孩子……时常打闹……” 祝缨不动声色:“一般都是谁最赢啊?” “不一定。那个,反正伤了有朱博士她们。” 说话间已经走近了,苏灯去拍门,守门人做贼似的:“谁?” “我!” “哦哦,快进来!”守门人已熟练地掌握了应付眼前情形的技能,学生一闹,他就把大门一关,隔绝掉外面好奇窥探的目光。 这一回十分不幸开门便见到了祝缨,守门人道:“这位官人是?我瞧着有点儿眼熟。” 祝缨笑道:“我是助教的亲戚,以前来过两次,又有亲戚在这里读书,今天来探望他们的。里头挺热闹啊!” “快打完了,”守门人乐呵呵地,“这群小子,是该练练,您瞧那几个,还打不过丫头。那边那个丫头,红头巾的那个,厉害的。不过最厉害的还是那一个,塔郎家的,现在说是姓郎了……” 守门人经验丰富,说是快打完了就快打完了。只见偌大的场地上,分作三个战团的学生们渐渐停了手。花姐带着几个医学生快步走了过去,挨个儿点名:“你、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跟我去上药。”“你,帮同孟娘子扶你兄弟,你们俩,架上你们小叔叔,都到我诊室里等着。”又让几个学医的小女生将几个打架的女生给搀到诊室去。 也是十分的熟练。 学生们挂了停战牌,手停嘴不停,一方说:“你就是个第一篇!” 另一方也回嘴:“你才第一篇呢!” 祝缨看他们的样子像是在骂人,但是在她的印象里从来不知道哪一种语言里有发“第一篇”这个音的骂人话。她问苏灯:“是不是我听错了?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苏灯的汗从额角往下流:“那个……他们胡说的。” 祝缨走上前去,问道:“什么第一篇?” 花姐正在看学生,听到她的声音回头一看,问道:“你怎么来啦?” 祝缨问道:“他们说的第一篇是什么意思?” 已有学生认出她来了,学生里有胆大的,大声对她解释:“就是识字歌诀的第一篇嘛!中看不中用,平日也用不到,也不是全没用,能认几个字,用处不大。” 苏灯、仇文都知道识字歌是祝缨一力要推广的,而第一篇是颂圣篇,是夸皇帝的。现在学生们童言无忌,竟拿这个来当成讥讽的话,两人参差着训斥:“胡说胡说!不许胡说!” 祝缨双肩微抖:“哈哈哈哈!好好的,怎么打起来了?” 仇文忙说:“一点小事就要闹起来,还是罚得轻了!等下都罚!”都得打一顿板子才好。 祝缨道:“你看着办。”看守门人的样子已经习惯了,可见学生们是十分活泼的。学生打架太常见了,乡间私塾里都三天两头的打,只要不打出大毛病来,随便呗。 花姐招呼一声,就将一些受了伤的学生带去治伤,祝缨则与仇文说话,讲的就是苏飞虎与林淼家孩子入学的事。 仇文道:“下官恨不能一人分作八个身子,将他们都教会了。适合教授的人实在太少。会说两种语言的人不一定识字,如果要当老师,还是得识字。还有官话,朱博士给代了一点课程,她自己还有旁的事要做。听说……那位江娘子官话极好,不知能否请她也来帮个忙?” 祝缨道:“你们自己商议,我不管。” 仇文心道,只要您不反对,我就去试一试。 祝缨与他看了一回旁边的小学堂,小学堂建是建好了,白放着也是浪费。祝缨与仇文又商议一回,马上就将小学堂也给收拾起来,收一些没有什么基础的人学习一点语文和算术,就学个两三年的,够日学生活用就成。刺史府里补贴一半的生活费,生源可以包括各族的商人子弟之类。 祝缨最后才说:“你们先辛苦一阵子,等他们语言再流利一点了,我给你们找新老师。” 仇文忙问:“什么样的老师?” 祝缨道:“正经读过书的。” 仇文大喜:“下官一定加紧督促他们的功课!谁再打架斗殴,我一定狠狠责罚他们。有书不读,尽浪费功夫在这些事上。” “小打小闹的也别在意,他们要实在太闲,你就让他们比赛个射箭啦、赛跑啦、赛马啦之类的,究竟比什么你看着办。” 仇文道:“都已读书了,还闹。” “不能因为下山读书就失了锐气。一年来那么两次,彩头我出。” 仇文于是答应了。 祝缨道:“那就说定了,过两天我将人送了来。” “学生我一定收的,大人刚才说的老师可别忘了。” “忘不了。”祝缨说。 她说要给番学老师并不是临时起意,在二月进山之前她就想好了的。州学里的博士已将她要的学生名单准备好,皆是二十七岁以上,即快要超龄的学生。 博士有心为这些弟子打探一下,将名单交到祝缨案头上之后博士也不急着离开,硬是在签押房里坐等祝缨回来。 祝缨回府之后本想叫苏飞虎来说话,告诉他番学那里已经准备好了,打算让苏飞虎的几个孩子都先去学习语言。包括苏喆很喜欢的那个小表姐,都要学一学语言。如果苏飞虎愿意,也可以去旁听一下,日常用语还是要学一学的。 对苏飞虎而言,梧州城的生活比山寨里还要无聊。这里与山寨一样,都没有什么事能够让他干。他如果一直语言不通,就一直干不了什么事,只好继续闲着发霉。这样对他是不好的。 主意打定,被告知博士在等她,祝缨就先去见博士。 ………… 博士坐立难安。 原福禄县一些“士子”前几天结伴到了梧州城,他们行将赴任。祝缨宣布他们的任命的时候是将现在的州学生一起集合的。 此举在许多人的眼里便有了另一种意味:眼下的州学生比他们的前辈要幸运得多,刺史大人或许能让他们也有一个官身。 可是刺史大人又不明说,大部分学生上课都集中不起精神了。 终于,博士等到了祝缨。 祝缨踏进签押房还了博士一礼,道:“你我之间不必客气,坐。” 博士不坐,将名单拿起来郑重交到祝缨手上,说:“大人要的名单在此,不知大人要做什么?” 祝缨道:“有些安排。” 博士道:“大人将他们与行将赴任的人一同召见,他们的心都活了,一个个心不在焉,书也不用心读了。大人有什么打算,还请明示,也好让他们安心。他们还年轻,不定性,这样是扰乱他们的心神。” 祝缨看了一眼名单,道:“我现在有不少事要用到人手,你回去问问名单上的人,愿不愿意到我这里来帮忙。” “他们是官学生,大人要让他们做寻常刀笔吏?” “刀笔吏?那也是在册领俸的,他们想做?想得美!”祝缨打趣着说,“过来帮忙,只听我的吩咐,我管饭。” 博士被她这个想法惊呆了:“什么?” 祝缨道:“梧州草创,他们既是本州学子,难道不该出一份力?” “是、是征召么?” “我只管饭。” 博士想了一下这些学生的条件和资质,道:“那其他的学生呢?” “既然年轻,就好好读书!” “是。” 博士跑去州学,先将名单上的学生召集起来,询问他们是否愿意应刺史府的差。祝缨只管饭,连个官职也不肯给,实在说不出“征召”这个词。学生们也有愿意的,也有犹豫的。博士也觉得这个事儿它不保底,没有强劝,让学生们自己再考虑考虑。 赵振的年龄不在这个线内,偶然之间听到两个同学在嘀咕,他赶紧去找到了博士:“博士,刺史大人召人去,必得二十七岁么?要是不够,能不能也去?” 博士瞪眼道:“没叫你,你凑什么热闹?你还是读书为上!今时不同往日,你算赶上好时候啦,再用心读两年,能做个贡士上京也未可知。”且这小子还是福禄县的。 赵振心道,我做贡士或许是可以的。贡士离能够做官还早呢!还得再考,考完了又要看吏部的心情。 “那不如现在就跟着大人做些实事!”赵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去,央博士为他说两句好话。 博士必不同意,赵振自己的路子比博士还多。他是福禄县人,祝缨还认识他。他索性跑到刺史府,向祝缨自荐。 赵振跑到刺史府门外,门上管得严,不是府里的人不能随便进。赵振给自己鼓鼓劲,又想顾同当年“私奔”之壮举,给了门上一个红包,央他们代自己通传。 过了一阵儿,门里出来两个人,赵振一个激动,以为是说他,不想是两个生面孔,说着獠人的话走过去了。因为他给了红包,衙役就顺便告诉他:“是长史和别驾,大人正要他们全家都学些官话,这想必是准备去了。” 赵振心不在焉地点头,接着,又有衙役脚步匆匆地走出去,赵振从长凳上站了起来——这也不是找他的。 第三拨才是来对他说:“哪位是赵郎君?大人有请。” 赵振赶紧跑过去:“我是!” 他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进了签押房之后先行礼,祝缨问他:“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赵振有点磕巴地说:“大人,学、学生愿愿、意。” “什么?” 赵振赶紧补上:“听博士说,大人要二十七岁以上的人,学生也愿意为大人效力。只要不是配药非得要百年的人参,九十九年的不行,那我就愿意!” 祝缨道:“事情多,累,来了就得干活,你也没功夫去学里了。” “我愿意!”赵振说。他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以证明自己可以胜任。 祝缨道:“那行。” 这就行了?赵振没想到会是这么的容易。 第三天,他与三个同学就齐刷刷地到刺史府报到了。与他同来的,一个荆生是荆纲的族侄,今年刚好二十七岁,有家有业、有妻有子。另一个姓方,年近三旬了。都是南平县人。最后一个汪生是思城县人,现年整三十了,本来也就要从州学退出了。 四个人里有两个都不是本地人,祝缨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就在府外不远一个小院。四人平时可以跟着刺史府的食堂一起吃饭,每天早上也来应卯,并不领俸禄,只是包吃包住。 待遇不高,到了刺史府的第一天就领了任务。祝缨让他们先干一件事——摸底。一是摸清有多少糖坊、多少甘蔗地、各坊大约有多少工人之类。二是将城内的外地人的情况稍作打听。先干这两样,从南平县开始。其他两县等南平县的情况摸完了,再说。虽然只有四个人,范围一缩小,时间上又没有很限制,四人也不觉得辛苦。 赵振有点小激动,当年他的同学们干的就是在思城县帮忙核查人口、田亩等事,这是要有大事啊!汪生比他大好几岁,也知道当年思城县的事,亦觉得是个机会。 四个人干劲十足地跑出去了。 刺史府里多了四个人,有眼睛的都看出来了。章别驾虚心请教:“大人要知道这些事,发文询问即可。若是觉得南平县报上来的数目不对,再下令各官吏清查就是。为何一定要用学生?” 祝缨道:“他们识字,能写会算,下头的官员还罢了,吏员也不是人人都识字能算得清楚账目的。” 章别驾道:“南方文教确乎差了一点。这也是无法,往年这里读书也读不出什么名堂来,自然懈怠。亏得有了大人。” “别驾过誉了,还得是学生用功……” 两人同时往外看去,只见彭司士急急走来,冲二人一揖:“大人,雕版的师傅找到了!各处会馆也帮忙搜寻,找着了两个师傅,各带两个徒弟。” 祝缨道:“是么?人在哪里?” “还在驿馆,他们各带了些家什铺盖,都放在那里了。” “好!别驾,咱们瞧瞧去?” 章别驾到:“大人一个刺史,何等平易近人。” 祝缨道:“穷,没办法。” 两人一笑,一同去了驿馆见雕版的师傅。两个师傅各带了自己的一些成品来,一个是刻佛经的吴师傅,附带雕画像,菩萨像的头发丝都雕得柔顺丝滑。另一个是刻五经之类书籍的孙师傅,字雕端正,笔划清晰。无论是大个的原文字,还是小字的注释都清清楚楚。 他们不但会雕,还会印,当场给祝缨展示了一下如何印刷。两人都带了整套的雕、印的工具。 祝缨道:“好!我给你们拨一住处,你们就住在城里。”她将俩师傅安排在之前唐师傅住的院子里。 两个师傅家也不在此处,是因在原籍活计不多才愿意出来挣钱的,想的是干活拿钱走人。 吴师傅拱手问道:“不知大人要小人做干什么活计?” 祝缨笑道:“先印一本书,不多,十来篇,再加个序和跋。先干着。再有别的活计再另算。” 两个师傅见有活干,也都放下心来。 次日,祝缨让彭司士带他们去看了识字碑,两个师傅心里都先有了数。又问字体要求等等,祝缨给他们看了刘松年的原稿。让彭司士负责两个师傅的事,此事并不用小吴。 她这里一天一天的忙,雕版的师傅才到不久,又安排起宿麦收获以及春耕的事务。因福禄县的县令还在路上,不知死活,郭县令已接了调令高升,莫县丞到了南平县里来做县令,福禄县那里就空出来了。祝缨少不得再多过问一下福禄县,福禄衙此时上下依旧都是她的人。 童立、童波哥儿俩暂时承接了从她这里接任务,再原样拿回去执行的差使。福禄县得缴宿麦的税了,由于周围各州县暂不须上缴,福禄县这一笔数目略少,不值当单跑一趟,这一笔安排由童立押送到梧州暂存。到秋季的时候一总归入,以后各州县春季都有收获了,再凑一个粮队春季北上。 苏飞虎在梧州城住了有一个月了,平日只见这城里一片繁华,刺史府里也是一派繁忙的景象,但是无人提及对索宁家动手的事。他越来越坐不住,语言上也与那些番学里十来岁的学生一样先学会了两类,一是脏话比如“第一篇”之类,二是讨价还价,小学生们通常有一点零钱,爱到外面买零食,跟大嫂们对着砍价。 眼见小孩儿买块糖都要让大嫂多给饶把炒零嘴炒豆子,苏飞虎有点坐不住了。 这一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去刺史府里催一催。这天他也不去番学了,反正他也不是学生,也没人管他。 ……—— 苏飞虎大步进了刺史府,门上见他就抱拳叫:“大人。” 苏飞虎能听懂一点了,点点头,问:“义父在家吗?” “在的。”门上也知道他能听懂的话不多,答得也简洁。 所以并无人告诉苏飞虎,祝缨正在签押房里有正事,整个刺史府都在看着那个签押房。就在刚才,从外面来了一伙人,其中有几个带伤的人,一个用担架抬着,一个脸上挂伤,还有一个包着半个脑袋。 祝缨看着面前的三个人,问道:“到底还是出事了?” 苏晴天道:“是。” 包着半个脑袋的是个山下的商人,他哭诉着说:“我们走的都是之前走的路,并不曾冒犯他们!那条路走了十来次了,没一次是这样的。好好地走着,就下来一群獠人,说咱们冒犯了山神,要交财物做供品,小人才理论了两句,就这样了!” 苏飞虎大步走了进来,一看屋里情形,先不说自己的事,问道:“义父,这是怎么了?晴天?” 苏晴天低声道:“索宁家袭击路过的人,咱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死了一个,又伤了几个,连山下人的耳朵也割掉了一只。” 苏飞虎大怒:“义父!这个索宁家早就该打了!” 祝缨做了个手势,问商人:“我传令下去,要各处戒备,尤其是进山的商旅要注意安全,你们是不曾见听闻么?” 独耳商人道:“回大人的话,咱们已经小心再小心了,可总是要吃饭的。我们是小本生意,吃的是大户剩下的。哪知、哪知……要不是这几位来得及时,小人的命也要没了。” 祝缨每携商人进山,都是大队行进,山中集市说是每月一次,实则颇受节气影响,播种、收获的季节,要么延期、要么取消,腊月里也没有交易,一年之中并非十二次,而是六、七次左右。一些商人就瞅准时机,在大队不进山的时候进山,这样危险一些,但是竞争也小。 苏飞虎低声问苏晴天:“这说什么?” 苏晴天低声解释了,苏飞虎道:“义父提醒?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祝缨道:“一回来就说了,那时你还听不懂几句话呢。哎,你学得怎么样了?” 苏飞虎万料不到这位比自己年纪还小的义父竟无时无刻不忘让他学习,顿时一脸菜色。 祝缨对苏晴天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丁贵,去找医学博士给他们治伤。再取五贯,补做烧埋钱。” “是。” 很快,人都清退了,苏飞虎看四下都是熟脸,对祝缨道:“义父,打吧!” 祝缨问苏晴天:“小驿建得怎么样了?” “已然建好。” “你再回去,给索宁家传一下话。” 苏晴天问道:“不知要传什么话?” “伤了我的人,他要给我一个说法!” “是。” 祝缨又说:“对小妹讲,万事小心,看好家里。该准备的都准备着。” “是。” “去吧。” 苏晴天一礼而去,苏飞虎还要说什么,祝缨道:“你呀,要有耐心。要是没心情上学,就先不去。想动手还不容易么?你打过的仗还少了?输赢多少?” “一半一半,那小子总也没占过我的便宜!” “我不要一半,我要的是全部。”祝缨说。 苏飞虎心道:义父以前做的事好像都成了,这一件或许也能稳赢,那我再看一看。 一看之下,宿麦都收完了,手快的都开始春耕了。索宁家又袭击了四次商队,每次都有商人伤亡,也每次都放几个活口带口信过来,说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不过可以收钱保护商队。弄得商人不敢单独进山,跑到刺史府来哭诉的商人不断。祝缨只是不断地质问索宁洞主,让他停止这样的行为。 索宁洞主那里每次也都回话,第三次甚至派了人下山到了梧州城。但是商人照打、货照劫。索宁家的人从梧州城回到山里之后,第四次索宁洞主那里带来的条件又是一变:不减了,之前答应说不要的糖之类他又要了!此外又多加了一些要求,比如他还要丝绸等物。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祝缨一点着急的样子也没有,四月到了,到了之前预定要进山的日子了。 梅校尉知道了消息,紧张兮兮地跑过来问祝缨:“大人,这事可怎么办呢?您还进山吗?要不要我派人去护送?” 祝缨道:“校尉又说傻话了,你领的是朝廷兵马。没有冲突的时候,我借你一队护卫也就借了。真有了冲突,你的兵马进山,是个什么意思?平叛?谁是叛乱?要平到什么时候?别人看了害怕不害怕?如今五县新附,不能这么用!” “哎哟,那你也别进去了!” 祝缨道:“这是我的职责,五县也是梧州的地方,我是不能避让的。” “那……” “我从武库里调了一批兵器,让衙役们都佩上,作为护卫之用。山里还有五县的洞兵呢,在山里动用他们,比动用官军合适。” 梅校尉道:“那我亲自送你到山口,就等你回来。” 祝缨微笑道:“好。” 她亲自将梅校尉送出刺史府,转头让丁贵去把苏飞虎叫过来。 ………… 苏飞虎屡次义问未果,再见祝缨时脸上一片黑气。 祝缨道:“武库开了,你随我去挑几件趁手的兵器。” 苏飞虎阴阳怪气地问:“耍着给小孩子看吗?” 祝缨道:“进山。” 苏飞虎跳了起来:“要开始了吗?” “哪儿来那么多的废话?” 苏飞虎又要带上他的长子、次子,他是长兄苏鸣鸾是小妹,他的儿子比苏喆大了八、九岁,已能执刀挽弓了。 祝缨道:“行。到时候你跟着我。” 眼下最大的阻碍还是祝大和张仙姑,两人听说山里不太平,都劝祝缨不要进山。祝大道:“那不得让官军剿完了山匪你再进去啊?不然养官军是干什么的?” 张仙姑也不赞同女儿来回跑,说:“别业是真的好,命更好,道儿要是太难走了,咱就不要那个了!啊。” 祝缨道:“都从哪儿听来的歪话?哪儿来的山匪呀?没有的事儿。” 张仙姑道:“我都瞧见了!那一回,有一个叫砍了一刀的!花儿姐她们着急去治,我都瞧见了,差一点儿就没命啦。” “那是他们。我带了护卫。我这些年哪件事不小心了?与其听街上的闲话,不如听我的。梅校尉会送我的。” 祝大和张仙姑以为梅校尉会一直护着她进山再出山的全程,终于放下心来。他们并不知道,祝缨根本不打算让梅校尉往山里踩半枚鞋印,她的心里,山里就是她的地盘了。朝廷?什么朝廷?都羁縻了,对得起朝廷了! 她这一次仍然没有带上父母,还是自己带着商人进山。此次跟随进山的商人数目略有减少,但因是跟随祝缨的大队,大部分商人仍是没有放弃进山。 一行人在梅校尉的护送之下走福禄线入山,梅校尉在界碑前停下,道:“大人早去早回,出入平安。” 祝缨道:“等我回来给你带几张狼皮来。” 梅校尉道:“千万不敢这么讲,要打狼,山下也有的,咱不缺那个。咱缺您!” 祝缨笑着拱一拱手,策马前行。 胡师姐手执一面小藤盾紧随其后,苏飞虎与两个儿子骑马佩刀,身背弓箭,在稍后一点的地方。其余衙役、白直等人各执刀,一片寒光闪闪,护着队伍往山中行进。 走一程,苏鸣鸾带人在路旁相候,与祝缨合作一处。两人没事人一般地说话,苏鸣鸾又问哥哥好不好,侄子们怎么样。 侄子们痛快地说:“我们把姓郎的打了一顿!” 祝缨道:“他们学校里闹着玩呢,塔郎家的也把他们打了一顿。” 苏飞虎插言道:“再打不赢,回来我打你们!”两个儿子在他身后扮鬼脸。 这一回,路果可没有来,将到别业,前面哨探的阿苏家的护卫奔了出来:“前面有索宁家的拦路!” 气氛紧张了起来。 第258章 瓜分 无论是苏鸣鸾还是苏飞虎听到“索宁家”几个音节之后都攥紧了手里的刀。苏飞虎的两个儿子听到了这个词之后也没了在学校里开玩笑的意思,两张还带了一点点稚气的脸都板了起来。 苏家一家人都等着祝缨下令,祝缨却只是说:“再探。” 再探之后,祝缨下令不许全体出击,只让少量的人动手,将这一小股人击退。阿苏家与索宁家短暂地交了一回手。 随行的衙役与阿苏家的壮丁都认为背后有靠山,呐喊的声音也比平时响亮了几分。对面索宁家的人也不甘示弱,同样大声呼呵。双主叫得虽响,这边看到后边也没有“大军压境”来给他们做靠山,对面看到这边也没有追赶,于是一触即开。 祝缨所带来的随从甚至没有捞到同索宁家阵前叫骂的机会,阿苏家与索宁家互相挨了几刀之后,双方就都退却了。 苏飞虎父子三人十分不忿,苏飞虎鞭马跟在祝缨的面前,低声道:“义父,怎么不打呢?他们没有几个人,一定能拿下来祭……惩罚一顿的。” 祝缨歪头看了他一眼,问道:“等不及了?” 苏飞虎道:“索宁家?见着不打还留着过夜么?” 祝缨道:“就是要留着过一夜。你真的能摸得到他们家的寨子?” 苏飞虎低声道:“我从十几岁开始与他们往来了,怎么会不知道?” 祝缨道:“那你跟我来。” 她与祝缨一同去看受了伤的护卫,商人们之前受到索家宁的侵扰她并不在现场,伤员抬到她面前的时候情况也不能确定。凡告状,无不将最惨的拿到世人的面前,这就容易给人以误判。祝缨带着苏飞虎去看了最新受伤的护卫,让他来判断一下索宁家的情况。 苏飞虎道:“也就那样,跟以前没什么差别。” 祝缨点点头,接着安抚商人:“到了别业就好了,以后不会有事的。”此后她什么命令也不下,队伍里无人说话,一路沉默到了别业,随从们人人脸现不忿之色。 一见到别业的城墙,所有商人集体松了一口气。他们愿意相信祝缨,但伤在身上却是真正的“切肤之痛”,城墙就意味着安全,谁也不能控制自己地安心。商人们各依着之前的经验,有租房住的、有往客栈里投宿的,安顿下来等着开市。 祝缨等人则直入了别业大宅之内,项乐带着一干人等出来迎接。项乐有点不好意思,与之前向祝缨汇报时的情况相似,近两个月来,投奔别业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与他之前的预估有了极大的出入,到现在仍是四百户刚出头。这让项乐感觉非常的难受。 此次到别业来交易的商人比上次略少了一点,这个不算大事,但是路果没来,喜金也没来。只有郎锟铻与山雀到了,他们还如之前一般暂住在客房里。 项乐觉得自己差使没有办好,甚至怀疑自己一介商人子弟出身,本事是否确乎比别人差了一些。 他一向话不多,将祝缨迎进了别业大宅之内,汇报了一下:“都收拾好了。”就紧闭了嘴巴,忐忑地等着祝缨的评价。 祝缨没有多余话,向随行之人下令:“卸下。” 这次随行的衙役、白直数量近百人,几个人一组用粗杠子抬一只大箱子。箱子极沉,四个壮丁抬起来都有些吃力。东西放到地上发出一声钝响,一箱一箱地抬到庭院里放下。 祝缨道:“好了,都去歇息吧。” 衙役与白直离开,他们的营地离大宅只有几十步,到了地方安置下来之后各自住进划定的房子里。相熟的人嘀嘀咕咕,讨论着“獠人太嚣张”“大人忒小心,怎么不打?”“一直忍让”之类。 郎锟铻与山雀岳父要上前说话,祝缨又对项乐下令:“将东西收起来。”招呼着阿苏家、塔郎家、山雀家的人进正堂里叙话。 别业大宅里也有仓库,项乐又指挥着别业里的壮丁一箱一箱地将东西放到了库房里。 祝缨仿佛没发现路果、喜金没来似的,仍然是口气温和地询问郎锟铻和山雀:“近来还太平吗?” 山雀岳父道:“在山里,有点事也是常见。” 郎锟铻比岳父直白,说:“索宁家越来越嚣张了!”嚣张这个词还是他最近学山下方言的时候跟狼兄新学的。 祝缨又问:“你们也受到侵扰了吗?” 郎锟铻道:“我离他远一点,还没打到我那里,但是我的族人也受伤了,一个重伤的回来没几天死了。”山雀岳父道:“有两个路过的人被割掉了鼻子,还有一个被打死了。大人,咱们就这样算了吗?” 祝缨道:“当然不能。” 众人精神一振,都等着她要动手了,不想她说出来的话仍是:“项乐,去给艺甘洞主传话,告诉索宁家不要执迷不悟!” 郎锟铻等人都是一声叹息,山雀岳父开始怀疑:自与他相处就不曾见过他动手,女婿别是看错人了吧?虽然往来交易又有教授种庄稼,怕不是白白骗我给他缴米和布吧? 祝缨仍然不动声色,等到艺甘洞主那里传来话:“索宁家已将该说的话都说了。答不答应,一句话,是男人就痛快些!” 项乐传这话的时候脸也黑得紧,他素来信服祝缨,艺甘洞主这里传话不客气,就是对祝缨无礼,比骂项乐本人还让他生气。 项乐强压着怒火,问祝缨:“大人,就由着他这么猖狂吗?” 祝缨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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