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街上当差的还是那个人、看城门的还是那个卒子,换了个长官,他们的样子就变了。昨天还好声好气,今天就粗声粗气,唉,他们也不容易。” “咦?” “大人们拿他们撒气,他们有气,还能忍着?哎哟,听说,他们的俸也扣了。” 就惨,祝缨在的时候,南府衙役有补贴,管下面的县里要的也少。新南府这儿,知府没有祝缨会经营,也比祝缨拿得多,下面自然要苦一些。钱少了、事多了、气受了…… 一层一层下来,到最下一层百姓身上,可想而知。 小江与江舟在河南盘桓半月,又往新南府城去略转了一圈。很快就发现,新南府的甘蔗田比例仿佛比梧州要高不少。更是得知了另一件很常件的事情:梧州糖坊还雇人呢,新南府这儿,那个“官糖坊”,直接拉人服徭役,人工成本,零。 江舟气道:“哪还有这样干的呢?” 小江一把拖过她,两人上了车,赶出一段地方才说:“你道是京兆的时候王相公治下,还是梧州咱们大人治下?哪有一年只服二十天役的?” 江舟忧愁道:“那他们岂不是能更低价……” 小江冷笑道:“他们舍得卖低价吗?大人还等着咱们回话,走了。” ………… 祝缨没有等她们,她也有自己的事——年过完了,除了番学生们要回来了,朝廷也批下了梧州长史和司马的任命。 正月末,旨意到了。 一个就是苏鸣鸾的哥哥,另一个是山雀岳父的弟弟。这两个人的名字也是她给起的,苏鸣鸾的哥哥名为苏飞虎,山雀岳父的弟弟名为林淼。 祝缨这次进山,正好顺手将二人的任命宣布,再将二人带回梧州城。尤其是苏飞虎,看看他和他的孩子,能不能为自己干点事。 第254章 合理 祝缨将旨意先收了,随同敕封而来的还有吏部等处的公文,她让刺史府将这公文也备了案。 此外,还有蹭这个公文的另一处的户部公文,是让她留意一下宿麦的种子。窦尚书算得精细,告诉祝缨——别忘了,朝廷要推广宿麦,这件事是你建议的。免你几年麦税的条件是你要提供一部分的种子。快收麦子了,你种子得给我留着。别光顾着制糖了,一码归一码。 祝缨将这份公文放到了匣子里,麦收还早,她先办眼下的事。 她提笔写了一封奏疏,然后回头再看梧州。 初定月末往山里去,进山之前她要先将山下事务做一下安排。有章别驾在的时候,她只要简单说一声就行,如今章别驾还要再过些时日才能回来,她就得自己细细吩咐。 她先是去了一趟州学。 州学去年新选了一批新学生,这一批学生里福禄县的学生表现不错,四十个学生里,除了保送生,福禄县最后考上了数人。比起南平县少,但是比起福禄县之前的表现,却是好了许多。相较之下,南平县对其他县的优势被缩小了一些。 祝缨到了州学,被博士、助教迎了进去。历来官员没有说不管学校的,管成什么样子就因人而异了,祝缨愿意花大力气,他们迎奉祝刺史就更加上心。 迎上来之后先说:“新生业已入住了,州学有今日,师生无不感念大人。”刺史府肯给钱呐! 他们请祝缨到他们的值房坐下,自己去集合学生。 祝缨道:“先不必忙那个,我来看一看就走,不要打扰他们上课——你们看着学生如何?” 博士道:“都是良质美材!” 祝缨一挑眉,道:“去年要挑选贡士上京里,你可不是这么讲的。” 博士陪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并非下官要欺瞒大人,学生确有些不同了。便是去年有些不足的学生,较之以前也是有些长进的,今年当会更有长进。去年又新考选了一些,较往年生源也强了不少。” 他看了一眼助教,助教犹豫了一下,上前两步,小声说出了另一个刺史大人或许不知道的“业内判断”:“以往富家子更多些,他们未必是不用功,天资并不因贫富而有所不同。然而贫儿纵考上了,家里或也无力供养他读下去。如今大人又拨钱粮又予书籍,贫儿也能读下来了。今年必然比去年好,明年又会比今年好。只要能坚持下去,再出荆纲这样的人物也不稀奇了。” 祝缨点了点头,这个跟她的判断也差不多,功夫下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能看出变化来。福禄县到了开始收获的时候,梧州晚两年也应该差不多。学校这是想要钱粮,那就接着给呗,只要能出成绩。 祝缨道:“学生里凡有出色者,都要报给我。” “是。” 祝缨又问了一下现在学校的课程之类,博士与助教也都说了:“仍是以经史为要。下官等纵想教旁的科目,自家学问有限,就怕耽误了学生。” 祝缨道:“知道了。年在二十七岁以上的,你们接下来要郑重考查。有什么长项、有什么志向,品性如何,三月初一报给我。” “是。” 博士低声道:“方志就快好了!不是下官等不用心,也不是学生们偷懒,实是大人的德政书之不尽。” 修书是个耗时的活计。好在梧州新设,需要写的东西不太多,主要是将梧州的来历给写清、将梧州现有的山川地理之类写一写就行。其中羁縻县材料不全,也不用求全责备,这部分内容让番学的仇文和苏灯略写一写就成了。 难处在于他们有一个不断搞事的刺史,官学还等着刺史再多拨一点钱粮、多荐几个学生,就得好好地拍一拍刺史的马屁。字斟句酌到了现在。 祝缨道:“不能再拖啦!” “是是是。”博士连声答应。 祝缨再次叮嘱:“二十七岁以上的学生,记住了。” “是。”博士答应着,将祝缨送出了州学。他心中有疑惑,对助教道:“我那里新得了一本好书。” 助教会意:“那就要看一看了。” 两人往博士的房里坐了,都不知道这个“二十七岁以上的学生”是个什么意思。 博士道:“要说岁数,二十七岁往上是大了些,到了二十七岁若是还没读出什么名堂来,以后也未必就能上进了。三十岁就不能再留了,难道大人是想将这些进学无望的人借故黜了,留下钱粮来养些更有前途的年轻人?” 助教道:“不太像大人会干的事。要有特长,难道是要他们转科?以往隐约听说过,咱们这位大人曾要人转科。” 博士道:“哪有这样的事情?二十七岁再转,现学也来不及了呀!” 两人皆不得其解。助教道:“大人既要咱们做,咱们就将人名报上,且看一看!” 博士感慨道:“这些人呐,生得太早了,晚生几年就好了。” 助教道:“那也看着好日子了。” “话不是这么讲的,要是没见着好的也就罢了。这见着了好的,又沾上了一点儿,但没全沾上,这心呐……” 两人一边嘀咕一边干活,又要重新审视一下方志里的稿子。这个方志写得比较费劲的地方就在于,这边写个差不多了,祝缨在那边又搞事了,又要将新事给添上。他们写了糖坊,就又要添番学,仇文等人将番学篇交上,才发现番学里还有个“女学”。 但愿大人不会再弄出什么要添加的事情来。 ………… 祝缨眼下没想再搞新事,她回到刺史府,按部就班地又召了刺史府的官员来安排接下来的事。 “都知道了吧?长史、司马的任命下来了,我要去宣谕各部,到山里转转,顺便将人带下来。他们的宅子都准备好了吗?” 小吴马上说:“早经备下了,再洒扫一下就能住了。” 祝缨道:“要再仔细检查。” “是。” “章别驾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他要是路途顺利,或许我没回来他就先回了。纵小有耽搁,也不至于回来得太晚。他若归来,你们听他的安排。” “是。” “往梧州来的外地人多了一些,要留意安全。” “是。” “李某的案子,若是朝廷无异议,发了文来便照样执行。若有变故,及时报我。” “是。” 因章别驾不在,祝缨就又多说了一些细节,最后说:“我这几日就动身,家里就交给你们了。” 众人一声答应。 祝缨没有提糖坊的事情,也没有再提河东县之类,那些都影影绰绰的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此时掀开也不过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局面,想处置都不好处置。 然后是叫来了郭县令。梧州刺史治下就在南平县,南平县令是非常重要的。 郭县令极有眼色,一叫就到。 祝缨对他十分和气,并不在签押房见他,而是在书房里一人一杯茶,与他聊天。 郭县令本以为是进山前例行公事的吩咐,不想祝缨开口就是:“你在南平县几年了?” 一句话把郭县令问懵了,这句话一般来说意思都是:我知道你在这儿几年了,但我对你有安排。 郭县令紧张了起来,道:“下官到南平县已五年了。” 祝缨道:“五年,明年就六整年了。” 郭县令诚惶诚恐,多一字也不敢问,就怕说错了:“是。” 祝缨问:“有什么打算?” 郭县令这才觉得,刺史大人是要提携自己了!想一想也是,自己对刺史大人也是尽心尽力的,让干的事儿从来不拖过夜。大人在意的事儿,他都抢着办。难道是因为这个,所以…… 他小心地道:“下官情愿在大人手下接着干,可若朝廷制度不许,下官还是想……稍往北一点,离家近一点,家中父母年事已高。然而调任不由下官做主,便是想活动,也是求告无门。” 他是南方人,往朝廷里也确实没有什么门路。就算送钱,也是捧着猪头找不着庙门。除非中间找个中间人,能干这一行的中间人胃口也都不小,又是一大笔开支。如果不走门路,接下来调到哪儿就不一定了。多半还是平级调动,到另一个县从头开始。 现在上司有意,真是意外之喜。 南平县还是“有点”穷的,往北一点会好一些。当然,如果能够升一级半级的更好。他已经是县令的,直升知府,如果不是眼前这位这样的,也是很难的。多半是某州、某府内的一个属官。 一地的主政和更高一级的属官各有利弊,属官品级未必会比现在的县令品级更高,但如果想一直往上升,这一步是需要的。郭县令将“糖坊越多越富,我越有钱”这个想法抛到了一边,能升官,钱财就可以暂时放到一边去了。 祝缨点了点头,道:“能干的人在哪里都能做出成绩来,什么远了近了的,都不必在意。不过父母年高,确实令人放心不下。你的事,我记下了。” “多谢大人!” 郭县令正要问给他接下来安排到哪儿,祝缨又说了:“要调你,你也得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来才好。接下来几个月,你可要好好干呐!” “是!” 祝缨道:“你去忙吧。” “是!”郭县令忙说。 见祝缨没有再说其他话的意思,郭县令只好先告辞,心道:只要不是明天就下调令,等大人回来,我且有时间好好请教的。又在想大人近来在意的是什么,以及如何准备些礼物等等。不但有给祝缨的,还得再额外备些礼物,总不能让上司为自己白忙活一场。 ……—— 祝缨对郭县令等人都有安排,不止郭县令,其他人她也要稍作调动。这件事她办起来还是比较有把握的,太好的菜她还点不动,小菜还是能挑个大概的。郭县令在她手下有几年了,做事也在谱。朝廷无论推广宿麦,还是她向政事堂讲的要压下糖价,都需要这样的人具体的办。 将州府里的事安排完,祝缨稍作准备就要带人往山里去了。张仙姑与祝大都担心她,张仙姑还是想跟她同行。 祝缨道:“这是在梧州,有什么事我尽可以处置得了。以后要是回到了京城难道也还是这样?小时候都还放手让我出去呢,现在倒不放心了?没事的,我先去福禄县,带上小妹她们。” 她硬将父母留在了刺史府,也不让花姐跟随。她不带家眷、不带女仆,外人并无人提出异议。她又带上了祝炼。将侯五、小吴等人留在家中,又将丁贵等四人带上。 到了日子,也有一队商人随尾前行,依旧没有用到梅校尉的士卒。 梅校尉与祝缨在正月里只在灯节见了一面,梅校尉携眷看灯,梧州比往年更富裕些,扎出来的花灯也比往年更好看了。 女眷们看灯,梅校尉就借着热闹与祝缨提一提“回易”,他也想参与贸易。不过这个贸易不是与山中的贸易了,而是参与蔗糖的生意。他不开糖坊,但是他想当个二道贩子。他手上有士卒,劳力完全不愁。近几个月的观察,他觉得这个于他更省心些。山里,人家对他爱搭不理的,山外就大为不同了。 祝缨奇道:“你不进山?” 梅校尉笑道:“那是大人您的路子,我不好走。山里人对我可是防范得紧呐!我不比大人,能在山里置产。” 祝缨一挑眉。 梅校尉忙说:“只要给我货。我原价拿!梧州的糖也是紧俏货哩!” 祝缨道:“原糖坊产量少,别人等闲拿不到,纵拿到了,一路抽税也是头疼,你老兄就不用抽税,是也不是?你要用士卒押运?不怕误事么?朝廷可不许这么干呐!” 梅校尉笑嘻嘻地:“几十士卒就够使了,于兵力无损。再者,梧州地方有大人在,哪里来的战事?” 梅校尉以为,祝缨做个官必有所图,升官、发财两样,以往看祝缨是为了升官的,当然也捎带手造福一方百姓。然而自打知道她在山中建个“别业”,就知道她还要捎带手的发财。从糖坊就能看出来这位刺史大人是个捞钱的好手,山中置业,对,你说是为了给朝廷羁縻,那当然也是,人家能干。可要说她不会捎带手地弄钱,梅校尉也是不信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梅校尉就认定了,祝缨是个顺手就能弄到钱的人。 地方官员不得在辖区内置产,这是对的,相应的他们还有许多折中的方案。梅校尉不打算去管祝缨这个事,掂量了一下,自己也管不了,干脆“你赚你的、我赚我的”,祝缨离任之后山中别业怎么安排,那就是祝缨的问题了,跟他没关系。 祝缨道:“那你也悠着点儿。我不沾手,你也别沾手,找个中人。” 梅校尉道:“放心!” 两下约定,糖坊扩建之后,多出来的一部分糖的产量给梅校尉。梅校尉往哪里贩运,她不管,第一笔的糖,可以不用现钱,用梅校尉田里的甘蔗折抵货款。等梅校尉周转开了,下一次交易用现钱。秋甘蔗快成熟了。 梅校尉这里,让他的一个妾的兄弟做管事来与项安交易。整桩买卖,明面上与梅校尉和祝缨没有丝毫的关系。只要两下将账做平即可。 二人谈妥交易,梅校尉再次拍胸脯保证:“大人但凡有事,只要一声招呼。” 祝缨道:“咱们都盼着没事才好。” “那是,那是,哈哈哈哈。” ………… 祝缨此行,第一站去的就是福禄县。 她也有些日子没回福禄县了,福禄县如今仍是莫县丞在代理。福禄县上自县丞下至百姓,听说她又要过来了,扶老携幼地迎接她。 福禄县也确是祝缨花心思最多的地方,一入县境便觉得亲切。到得福禄县城,顾翁也穿戴整齐随同莫县丞一同迎接,顾翁身边,乃是顾同的父亲陪同。顾同的父亲因为儿子,如今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连顾同的母亲也是外命妇了。一家子脸上都现出一种兴奋的光彩。 祝缨还如之前一样,到了县城就不时与城中百姓聊天,过一阵,又说一人:“你是新搬来的么?我看你面生。” 那人脸也胀红了,不想刺史会同他说话,更想不到刺史认得出他是新搬来的。于是说:“小人是贩马来了,见这儿好就留下来了。”旁边就有人取笑,说他是因为在这儿喜欢上了本地的一个姑娘,于是就定居下来了。 一片欢笑。 祝缨命丁贵取一双银杯给他:“算我的贺礼啦。” 有以前常在街上混的,大着胆子说一句:“大人,我也娶亲了,也有喜礼不?” 祝缨笑道:“给你一把糖吃去。” “好嘞!”他真的跑到了前面,祝缨也真的给了他一把糖。 一路欢笑,祝缨被迎进了县衙,县衙中官吏都聚到她的面前,一齐行礼。莫县丞又说在清风楼设宴款待了等等,祝缨问道:“怎么不见赵娘子?” 莫县丞忙道:“她回家去了,现不在县城居住。” 祝缨道:“派个人送信吧,过两天我进山要经过她家,告诉她一声。” “是。” 祝缨又将县衙看了一回,人人看她的目光都带一点殷切,围随她往清风楼而去。清风楼的宴上,本地士绅见到祝缨都有点小激动。莫县丞不能说不好,他挺好的,士绅能在一些事情上糊弄他。但也有些不好的地方,就是不能像祝缨在的时候为所有人谋更大的利了。 这种心事,又都是不能言说的。所以大家对祝缨格外的热情。 唯顾翁最得意,如果祝缨在福禄县再多呆一阵子,或许别人还有机会,可现在,他的孙子还是独一份呢! 祝缨与父老说些家务事,又问收成之类,又问及气候。顾翁等人都说:“这些年都是丰收,不是大丰年也是小丰年,都是托了大人的福!” 祝缨却对莫县丞说:“去年我没有来看,水利道路都还通畅吗?” 莫县丞忙说:“都不敢懈怠的!全赖大人打的底子好。” 祝缨又说到了学校,问博士:“我在州学里见着了不少学生,县学里还有以前的学生吗?新生补齐了吗?都是什么样的?” 博士笑道:“都齐了!全赖大人以前打的底子好。” 无论问什么,他们似乎都要捎上一句“全赖大人以前打的底子好”,到第四个人说的时候,所有人都笑了。祝缨哭笑不得:“能不能不说我了?说也换一句。” 顾翁道:“怎么能不说,这里哪一件事不是大人打好的底子?” 那倒也确实是,祝缨道:“明天我到学里看一看,对了,以前的学生,我记得有超过三十岁的,他们都干什么去了?” 博士道:“都是归家,他们各有营生,也有依旧读书的。大人要是早来两年,他们能早两年上进,或许……唉……” “穷地方就是这样,总有一批人没赶上好时候。”顾翁说。 祝缨道:“我记得有几个人上回办思城县的案子的时候很有章法,我在县里多住几天,你让他们来见我。” 莫县丞急忙答应了:“是。” 由于祝缨不饮酒,到宴散时,人人清醒。 第二天,祝缨先往县学里看了一看里面的学生,大部分的学生都认识她,她也认识其中一半的学生。此处学生也与州城的学生不一样,见着她的时候拘谨的少,亲切的多。 祝缨又点出了其中几个人,问道:“你们去年往州里考试,发还的卷子都给你们批了,都看了吗?” “是。” 祝缨又指了其中几个她认识的学生,将他们带到了清风楼。几个学生既激动,又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要干什么。待回到了清风楼,却见楼下莫县丞已带了另几个人站在了外面等候。 彼此一照面,心头都是一动——大家好像都共过事。这些人也都是前县学生,因超龄等原因离了县学回家的。不过因为许多人是有亲戚关系,联系也没有完全的断,其中有两个现在还住在县城里呢。 他们所谓的“共事”不是指县学同学,而是他们都共同为祝缨干过一件事“清查黄十二郎案”。他们忙了几个月,不但涉及了田亩、户口,还帮着收状子、分类等等…… 那可真是一段忙碌却充实的日子啊! 现在这是为什么呢? 祝缨道:“都进来说话吧。” 依旧是她上座,莫县丞陪着,学生们都执弟子礼在下面行了礼。 祝缨道:“都坐吧。” 她对这些人说话一句直接,先问离校的学生都在干什么,有没有不能离开的理由。学生们都说:“只要大人有用得着学生们的地方,只管吩咐。”这话说得比梅校尉又真心得多。 又问:“林八呢?” 学生们面面相觑,低声道:“他,回家了。” “没去叫他吗?我这两次回来都没见到他。” 一个学生低声道:“还是为的他姐夫的案子,哦,为的黄家的案子。他……他姐姐死了。” “嗯?” 另一个学生小声说:“回娘家没几天,想不开,上吊死了。” “去唤了他来。” 学生里一个人赶紧起身,跑到林家,将林八郎叫了来。林八郎比之前看着委顿了不少,蓄了须,看着比实际年纪大了一点。他低着头,向祝缨行了礼。 祝缨让他坐下,又问:“你如今在做什么呢?” 林八郎小声道:“学生家里世代务农,如今便在家里帮忙。”他这帮忙也不是下地,就是收个租管个账,再给家里侄子开蒙等等。 祝缨道:“有没有别的打算?随我去州里,如何?” 林八郎犹豫了一下,仍是摇头:“学生习惯在家了。” 祝缨又问:“你愿出仕为官吗?” 林八郎小小激动了下,内心挣扎,犹豫的时间更久,最终还是摇头:“学生自知资质不佳,又驽钝,情愿耕读传家。教家中子侄奉公守法。”他的姐姐到底是死了,他参与了办理那个案子。姐夫是错的,甚至外甥们的下场也有姐姐大闹惊动了天使的缘故。但是毕竟是他的亲人。如果姐姐还在,他也愿意出仕。姐姐死了,那就不行。 祝缨也不勉强他,命人将他送回。 清风楼里,众人一阵叹息。 祝缨道:“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说回你们吧,读过的书、学过的本事都还记得吗?” 学生们已隐约有了一点预感,都说:“时常温习。” 祝缨道:“当年办黄十二郎的时候,你们都是出过力的。你们的名字也都报上去过,当时朝廷自有考量,没有全准。如今你们大好年华,又读了这些年的书。就这么埋没了也是不应该。”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本来已熄得差不多的灰堆里又蹿出了小火苗。 祝缨道:“当时虽然没批,我的奏本上都录有你们的名字,也算留了底。现问你们一句话——是要背井离乡的,愿意离开吗?” 已离校的学生中一个最活泼的说:“只要大人吩咐。” 祝缨道:“朝廷推广宿麦是我向朝廷建言的,如今福禄宿麦已计入粮税,是时候推广了。或许需要人,官职不会高,以后晋升也比经过考试的要慢、要难,还愿意吗?” 离校的前学生们有点小激动,音调也有点变了:“是!” 祝缨道:“别答应得太早,如今没做官,听说要做官就恨不得立时答应。一旦有了官身,所思所想就与白身不同,又要想着这样的出身升迁不如人,悔不当初了。” 前学生们争着表白:“何敢如此?”“大人造福一言,是我等表率,我等怎么敢只想自己官禄,而忘却百姓?” 祝缨道:“奏表我上了,朝廷能批几个,都要感恩。能出仕的,都要用心办事。运气不好的,也不许怨天尤人!” 前学生们都说:“是!” 祝缨又看向了仍然在校的学生,这些学生的年纪都不算小了。考上县学的时候就得二十上下,如今又过了几年,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又还没考上州学,再过两年也得回家吃自己了。但是他们又确实是能够做事的。 祝缨问道:“你们呢?有什么打算?” 学生们互相看了一眼,由其中一人发言:“学生们全听大人安排!” 祝缨道:“说心里话。不要因为是我在安排你们就都认了。若有自己的安排,只管讲,我不为难你们。不要彼此留埋怨。” 学生们在她面前比州学生还要放松一点:“学生难道会比大人还高明?要是自己没个主意,不如听有主意的人的。咱们信得过大人。” 祝缨笑骂一句:“马屁精!”然后又说,“如此,你们也与他们一样。” 学生们也高兴地答应了,且说:“读书做官,也是为了造福一方,如今提前有了机会,一定用心。” 祝缨道:“书还是要读的,万一谁的名字被漏了,书也误了,以后可怎么是好?要沉得住气。设若这次不成,竟或没了心气儿,自暴自弃,则这样的人以后有机会我也是不会用的。” 学生们忙垂手道:“是。” “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告身下来之前,虽父母妻子皆不可对他们讲。今天的事情,谁传出去,谁就没有‘以后’。” “是!” “去吧。” “是!” 他们小声嘀咕,串通着回去要怎么说,最后都说:“大人想起之前办案子时的事,叫我们叙旧。” 莫县丞仍留在了清风楼,低声说:“就怕朝廷不答应。” 祝缨道:“那是我的事。你且想你自己吧。” “下、下官?” 祝缨问道:“邸报看了吗?” 莫县丞忍气吞声:“是。” “新县令就要到了。” “是。” “要办好交割,不许给他挖坑。” “是。”莫县丞答应的声音都快要哭了。他当然知道自己从主簿升到县丞也是搭的祝缨的车,然而在福禄县做主久了,头上降个顶头上司他还是难过。 祝缨道:“难过哦?” 莫县丞抬起脸来,一张老脸苦得能拧出汁来:“下官不敢。” 祝缨道:“你难过什么?他做他的福禄令,你自有你的安排。” 莫县丞还要哭诉,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学生都安排了,难道我也?大人真是有本事啊! 他还真猜对了。 祝缨向来是个不吃亏的人,户部找她往外发宿麦,提供附近各州的种子,她就向朝廷举荐一些人做官。都不是什么要职,一些县尉、主簿之类正九从八的低阶官职,放到县里也能干活。祝缨敢说,经她手里使过、有经验的县学生,比一些不知道哪儿出来的人可靠多了。 梧州这儿继续出种子,那梧州的人就得能做官。很公平!她熟悉梧州,做官人员的推荐名单由她来拟也很合理对吧? 她推荐的梧州人,到了地方上直接就能使,尤其是“种麦”这件事。让他们去外地做官,且有种麦的任务,他们自己就会想办法从福禄县找熟手去种了,比朝廷再费劲巴拉地分配种田人手教授省事得多。办事也尽心。 福禄县是最早种宿麦的地方,莫县丞是老人了,在她手下干活也卖力,代理福禄县期间也兢兢业业没有纰漏,给升个县令,不过份吧?至于哪个县,如果能做南平县的县令就好了。 再来,郭县令在南平县也有些日子了,南府变梧州,刺史府的官员没功劳还有苦劳,都升了。府城的县令在其中也出力了,并且做事也比较可靠,推荐一下也是正常的。 以上人员,除了莫县丞升做南平县令是她特别要求的,其他人具体到哪儿,都听朝廷的安排。 奏本的口气客观平和,通篇都是为朝廷大局考虑,尤其是启用这些学生的理由,绝对能让朝廷省心。且此举也可彰显朝廷公平。 这一份奏本,她认为被批下来的可能性比较大。莫县丞这个“指定”,或许她会落几句埋怨,其他的应该都没问题。 对,她是一次推荐了好些人,但是请政事堂明鉴,朝廷里有多少南方的官?不多。无论什么事,如果你不参与,对他是不会有很深的感情的。如果没有更多的南方人参与进来,南方人对朝廷的感情就不会很浓厚。如果读书空耗时间而没有收获,官学就会成为摆设。 烟瘴之地的学识确实有所欠缺,暂时离国家栋梁是有些距离,做些基层的实务本事还是有的。那就得稍做鼓励。同时,调了北方人来,路上损耗有点儿大。 奏本都已经写好了,将当事人一一问过,无人有异议,她便将这一份奏本发了出去。 ………… 祝缨所料倒也不差。 如今政事堂主政的想法还比较正常,她写的理由也是充分的,她的某些想法与王、施、钟等人还算合拍。 王云鹤笑骂一句:“瞧瞧,不愿吃亏啊!就他事多!” 政事堂倒也无异议,三人都看得出来此举对推广宿麦是有益的,而这些人既由祝缨推荐入仕,以后也要承祝缨这一份情。 谁又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他们自己,纵经过了考试,做官的时候也是有个归属的。哪怕是荫封,也得有个老上司。他们自己做上司,也要发掘手下的人才。 大家都一样。 三人一看祝缨联系的这些品级,顶天了是郭县令,给他稍调高一点,换了个中州做司马,正六品。下面的学生,县尉主簿的,八品九品。 王云鹤道:“这几个名字我瞧着眼熟!”一看是福禄县的人,便将时间锁在了祝缨在做县令时写过的奏本上,很快想起来了——黄十二郎的案子。 这个案子的奏本,随附了各人做过什么事,从上面列明的数据来看,甚至能分辨得出各人的能力小有差异。钟宜指着一个人说:“这个名字怎么不在其中呢?” 王云鹤道:“哦,他,姓林?是犯人的亲属。”他又翻了翻,还记得黄十二的妻子姓林,判的和离。 果然,翻到了。 施鲲道:“先是析产别居,现在又弄这一串小鬼儿。祝缨确实事多。” 王云鹤道:“不干,就没事,一旦动手干事,就会有事。多干就多事。” 钟宜却突然感慨:“还有不动手干事,仍是多事的……” 其他二人没接话,这种人他们懒得理,但是皇帝的儿子里就有这种人。不提了,不提了。 王云鹤道:“让吏部办吧。至于析产别居,要尽快断出个例子来。”祝缨之前递的那个案子,它主要是凶杀案,与离婚和家产没什么关系。 钟宜突然道:“倒是有。” 钟宜的人际关系颇广,亲朋故旧里什么人都有。亲家之间还不到拆伙的时候,小两口已经打得头破血流的有得是。父母能够决定子女的婚姻,却无法决定子女的感情。面子上又不能离,生活里又不能让他们打死了。 这一条提得甚合钟宜之心。 施鲲与王云鹤心领神会,施鲲道:“那就让京兆府先断一个。” 钟宜道:“好,我让他们去京兆府。”家务事得先让当事人出面请求。 王云鹤道:“这小子不知道现在又在忙什么了!可别再给我找事啦!” 这句话一听就言不由衷,施鲲与钟宜都不爱搭理他了。 第255章 停滞 祝缨一般也不拿小事麻烦政事堂。 如果不是这一批官职略多,且学生们都还是白身,但凡略小一点的事情她跟吏部就能办了。 比如童立、童波兄弟俩。 这两个人是祝缨刚到福禄县的时候亲自选入县衙的,祝缨升任南府,他们留在了福禄县。祝缨掌梧州之后,各县官吏的考课都在州里,由州里一总报给吏部。 国家太大、地方上的官吏又多,吏部能直接考核到的人并不太多,地方上数目庞大的底层官吏的考核、任命、举荐之类,吏部多半是要看地方州县的反馈建议。规定上是司功负责,实际上一般的主官权利很大。 祝缨很自然地就将这哥儿俩也给推了个从九品,文书都发到了吏部了,压根没告诉政事堂这件鸡毛蒜皮。 政事堂里假埋怨她的时候,她已到了福禄县与阿苏县交界的地方,在阿姐家做客了。 迎接刺史比迎接县令要隆重得多,赵沣亲自下令整理客房,准备迎接祝缨。他与妻子亲自迎出了三十里,等着祝缨到来。 赵沣心中激动之情实难言喻,十年功夫,县令变刺史了!自家算得上是与刺史大人“相识与微时”,这样的一份人情是后来者很难达成的。 他快步上前,一揖到地:“恭迎刺史大人。” 祝缨跳下马来:“姐夫请起。” 一声“姐夫”让赵沣心里舒服极了,他忙说:“不敢。” 祝缨笑道:“你被阿姐休了?” 赵沣微愕,哭笑不得:“大人哪里话?” 祝缨又看向赵娘子:“阿姐,好些日子没见啦。” 她对他们一如往昔,仿佛还是在福禄县做县令时一般。赵娘子自她任南府之后与她见面就少了,一看祝缨不摆架子,她也高兴:“阿弟更加威风气派啦!” 两人寒暄几句,赵娘子道:“家里都收拾好了,外头冷,回去聊吧。” “好。” 一行人多半骑马,赵沣将自己的田庄道路修得不错,半天功夫就到了。路上,祝缨看了看周围的宿麦长势,又问赵沣情况如何。 赵沣道:“添了一样粮食,又不需另开地来种它,自然是好极。他们旁的人又有些眼馋甘蔗。我就说,橘子还不够种的吗?不过糖的利确实重啊!” 祝缨道:“满眼都是菜,筷子也只有一双不是?先把眼前吃进肚里才是正经。” 赵娘子道:“我也这般说,小妹他们山上种完粮食再种茶,也没再多的地方种再多的橘树了。阿弟可也有些日子没到寨子里看看了,包你大吃一惊!我才从阿嫂那里回来,可与以前大不同了!” 三人山南海北地聊着,既说到了山上,祝缨对赵娘子道:“我正要进山去。” 赵娘子大喜:“你可算又去啦,听说之前总经利基家的地方,又与花帕做邻居。那里的集市一开,我这里集市人就少了一些了。” 祝缨道:“我这不是来了么?阿姐猜猜,我这回进山是为的什么?” 赵娘子道:“什么?不会是在也要常往咱们家去吧?” 祝缨笑着摇摇头:“是一件现在就能看得见的好事儿。” “那是什么?” “老大的告身下来了,今后三年,他就是梧州长史了。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宣告这件事,再领他到梧州居住。三年之后,轮到别家,他身上依旧有官阶。” 赵娘子更是高兴:“那可真是太好啦!那么大一个人,总窝在家里像什么话?我说他,别总闷着。他就背上弓往林子里打猎。阿嫂同小妹都担心他,怕他在林子里出事,又要派人跟着他,他就跟人躲猫猫……” 赵娘子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赵沣对祝缨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祝缨一笑,赵沣只好由着妻子同祝缨继续拉近感情。她依旧是那么的有活力,一气说到了庄园里。 赵沣此时才说:“你让大人先歇一下,咱们备下晚宴,一会儿你有多少话都坐下来再说。” “行!”赵娘子说。又风风火火地安排祝缨入住。 祝缨等人住进了之前的客房,这里洒扫一新,一应摆设、帐幔之类比之前住的时候更好了,铺盖也都换了全新的。祝炼跟在祝缨身后,赵沣夫妇起初没在意,等到祝缨安排祝炼住她旁边的屋子,赵娘子才问:“这个……就是她们说的锤子了吧?” 祝缨笑道:“他现在叫祝炼,是我的学生,以前的事儿就先别提了。” 祝炼有点紧张,这位是苏喆的长辈,也是阿苏家的人,他据说是利基族的,两族有仇。 哪知赵娘子与苏鸣鸾一样,并不曾对他翻脸,反而说:“原来是他!能留在阿弟身边,看来是不错的。阿弟可要看好他,别再叫个什么鬼东西给拐走了。” 祝缨道:“那个呀?是他舅舅来接的人。” “养了几年,头也不回!哼!那不是山里人的做法!我们阿苏家的人就不是!” 祝缨含笑听着赵娘子抱怨,又看赵娘子派了两人给祝炼听招呼:“带上他们,到了寨子里别跟你老师走散了。” 祝缨让祝炼谢了赵娘子,人也留下了,都放到祝炼的房里。祝炼有点别扭,他并不曾用过什么小厮,祝缨则是将这二人当做了祝炼的保镖。既然是人,就难免有眼有耳,说话小心些就是了。 很快,宴席也准备好了,赵沣夫妇又请了周围几个陪客,场面也很热闹。 祝缨对赵娘子道:“阿姐是知道了好消息,才准备得这么热闹吗?” 赵娘子道:“阿弟不是才告诉我的吗?老大的事情。” 祝缨道:“我是说你自家的事。” 赵娘子想了一下,没想到是什么,赵沣却突然说:“难道是大郎?” 祝缨点头道:“我安排他今年考试,过了就能放出来做官。” 赵沣和赵娘子喜从天降。赵苏离家上学有几年了,也没见读出个什么名堂来。福禄县也没几个能做官的,头一个是顾同,赵苏比顾同还早投效,赵苏至今没个好消息他们也急,又不知道怎么提一下才好。 赵娘子道:“做不做官的,好歹回来见上一面,他都三十了,还没娶亲呢!我可真怕他在外头鬼混。” 祝缨道:“这有什么好怕的?他是个心里有数的人。” 晚宴更加热闹了,换了三次席面才告结束。赵沣夫妇仍是不放心,两人又跟到了祝缨的住处。祝缨会意,请他们进房里坐,告诉他们:“去年我上京的时候同他谈过了,今年先考试,考过了一切都好,考不过我再为他安排。” 赵沣夫妇终于放心,赵娘子道:“一切就都交给阿弟啦了!” 祝缨道:“一旦授官,会有假期回来探亲,到时候就能见着了。” 赵娘子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哎,阿弟,你快休息吧,明天我送你上山去!” ……—— 赵娘子说话算数,第二天亲自将祝缨送到山上去。她们一路走得急,赵娘子带了不少人,人人执刀,看着十分警觉。 祝缨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有山贼不成?”即便是她在福禄县,与阿苏家关系还没那么好的时候,路上也没这么紧张的。 胡师姐听这一声,悄悄地将手伸到了刀柄上。 赵娘子道:“谁个怕山贼来?还不是索宁家的那个鬼!” 祝缨问道:“他?怎么了?” “哼!他说,小妹诱拐他寨子里的人,要小妹将人交还给他!呸!他说是就是了么?凭什么?他又没证据!有本事他找塔郎家要啊?不给,就是不给!” 祝缨了然,比起什么喜金、山雀之流,索宁家与阿苏家都是奇霞族,语言相通、风俗相近,连地方都是连着的。别家跑,索宁家就更应该跑了。看赵娘子这个样子,双方是交过手了的。山下三县倒是没听过索宁骚扰的回报,多半这矛盾还是集中在山里。 祝缨也留了一个心眼儿,索宁家在山中稍深一点的地方,而自己现在是从福禄县的方向进阿苏县。也不排除这个索宁家与阿苏家的冲突在另一边,并不曾涉及到这里,今天这番作派是阿苏家要在她面前小告一状。 一行人直到阿苏家大寨,都不曾遇到过什么索宁家的人。 到了寨子里,看一眼才明白赵娘子说的变化是什么意思。 寨子的围墙往外扩了一圈,新砌的石墙,门也整修过了,与她的别业有点像。苏鸣鸾带着女儿迎了出来,见面就拜义父。祝缨下马将她扶起,道:“又见面啦,我带好消息来了。” 苏鸣鸾笑道:“是。” 她们一路到大屋去,沿途的房子也比之前变了一些,除了修补残破、新建大房子之外,装饰也比之前丰富了。房前屋后的东西看着也多了一点。看路边人的衣着也有更多的新衣,脸颊上也丰腴了。 到了大屋,阿苏夫人与苏飞虎也在,祝缨先叫阿嫂,又说:“老大的告身下来了!” 阿苏夫人一推苏飞虎:“快谢谢你义父。” 祝缨看苏飞虎,一部胡子遮口,背稍稍驼了一点,人仍然健壮,她扶起苏飞虎,道:“天下大着呢!”又让苏鸣鸾准备个香案,她好宣读一下这个任命。 苏飞虎的职务是长史,比山雀岳父弟弟林淼的那个司马要略高一些,在这上面稍压山雀家一头,阿苏家都比较高兴。 苏飞虎接了告身,外面一阵欢呼,这边酒宴也摆了出来,赵娘子与阿苏夫人两人交换着眼色,都是一种放心的高兴。赵娘子喜欢侄女当家,但也关心侄儿,如今侄子也有个好处了,总算可以放心了。 宴会上不谈“正事”,阿苏夫人与苏鸣鸾的三哥等人都说着阿苏县这几年的变化,生活是越来越好了之类。绝口不提期间亦有人反对,不过都被苏鸣鸾给收拾了。只恨血祭已经取消了,不然拿去祭天真是个不错的理由,现在只好另外找理由安排。 祝缨留意看着四下的人,尤其是男子,看他们身上有没有很明显的外伤。看了一阵,让她找到了两个人。两人都坐得比较远,模样不太真切。祝缨暗中记下了,仍是陪着阿苏夫人他们说话。 又问树兄哪里去了,苏鸣鸾说派他往外面小寨办事,现在还没回来。 阿苏夫人又问祝炼,继而给了祝炼一盒金珠做见面礼。祝炼看看祝缨,祝缨道:“阿婆给你的,你就收下。” 祝炼接了过来:“谢阿婆。” 阿苏夫人道:“真是个好孩子。” 一旁苏喆悄悄翻了个小白眼,扭过脸去同她小表姐说话:“那以后咱们就都在山下啦!”这小表姐是苏飞虎的小女儿,比苏喆大一个月,两人年纪相仿。这孩子打小过得比苏喆顺利得多,有点儿憨,苏喆喜欢同她玩。 大人们看着孩子和睦,心中颇为安慰。 到得宴散,祝缨回房休息,胡师姐坚持亲自担任守卫的任务。才将铺盖取来,便听到脚步声,胡师姐抽身到了门旁,一看却是苏飞虎。 胡师姐颇为踌躇。苏飞虎会熟练地讲奇霞、花帕两种语言,对利基话也能简单地对话,独对山下的方言知之甚少,官话更是不会的。胡师姐会方言和一点官话,不熟山中语言。 两人无法沟通。 胡师姐只好回头叫了一声:“大人。” 祝缨已经走了过来了:“怎么了?大郎?来,进来坐下说。” 苏飞虎给自己打了打气,说:“义父,我听说这个官儿是不管事的,既然不管事,是不是住在哪里都差不多?” 祝缨给他倒了杯茶,往桌上一放,两人都坐下了,她说:“不想跟我走?” 苏飞虎道:“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阿爸担心寨子,小妹担心我在这里与她争,阿妈担心我,义父受了阿爸阿妈的嘱咐要带我走。我不同小妹争,但是眼下寨子里有事,我走不开。小妹干的事对寨子有好处,别人就要不好,索宁家一直找麻烦。我没有管寨子的本事,还有一把力气可以出。我也是阿爸的孩子,我得守护这个寨子。” 祝缨道:“索宁家?他们怎么了?你慢慢说。” 苏飞虎道:“还是之前……” 情况与赵娘子说得差不多。路果、喜金等人闹到祝缨面前,是因为他们已受了朝廷敕封。索宁家没有敕封,祝缨召集县令开会的时候当然没有他,但是损失却是实实在在的。索宁洞主也是个爽快人,直接跟阿苏家干上了。 索宁洞主亲自带队巡逻着两家的边界,捉拿逃奴以及跑到阿苏家的普通族人。山中各族的边界又没有那么的严格,不时“误伤”阿苏家的人。索宁家不像五县,五县都接受了祝缨“不以人为祭品”的条件,他抓着了人还时不时放个血祭个天。 阿苏县并不想跟他们打,种地赚钱都来不及了,谁想理他们呐?! 阿苏县的茶饼做得多了,质量也有了一些提升,不能说上佳,销路也比以前好。粮食又产得多了,再有一些其他的贸易。苏鸣鸾于种茶之余,因着姑父的关系又引进了一些橘子树,连这买卖也涉足了一些。只恨开出来的地太少,只能少种一点,和姑父串通也充做“福橘”。 她这里的山更多、更高,不像福禄县,县里也有山,但都不太高,县城周围还是一片平地。高山,就意味着有比较阴凉的山洞,更易储存一些物资。 苏飞虎也得承认,妹子确实能干。但是要干事就得要人,阿苏县的人不大够用的,一面解了部分听话奴隶的枷,让他们仿着山下奴婢佃户的样子干活,分少许收货给他们,干得好了给予少量的奖励。一面就是四处薅人。 亲舅家的不太好意思,悄悄地、少量地收一点,对外人就不客气了。 祝缨仔细地问苏飞虎:“奴隶的枷卸了,有人跑吗?小妹是怎么做的?”等等。 苏飞虎知道得不也不太多,只知道人是经过挑选的,也确实没跑几个人。 苏飞虎道:“我想留下来,帮寨子里过这一关。小妹说,义父不愿意开战,那就我们来!” 祝缨道:“我还要去别业,这个事先不急。容我想一想。” “义父。” 祝缨道:“莫急,一急就看不清路了。” 苏飞虎道:“我能在寨子里多一天是一天。” 祝缨道:“你已是梧州的长史了,敕封你也接了,总要随我走一遭,好叫人知道是你、是阿苏家的人做了这个长史。你须得见一见各位县令,先走这一遭,接下来的事情,咱们再说,如何?” 苏飞虎干脆地起身:“好,我与义父走这一趟再回来。义父休息,我回去了。” ……—— 第二天,祝缨等人起了个早,这一天她计划在阿苏县里暂休息一天,同行的商人也可在阿苏县做少量的贸易。 这一天她换了衣服在寨子里瞎转悠,说自己也是商人。有人不信,她就摸出一包针来与人交易。祝炼觉得有趣,不过他牢记不能在这里说利基话,装成哑巴跟胡师姐一左一右跟在祝缨身边。 祝缨与人聊天,他也听着,转了半天不由纳闷:苏喆她们不是讨厌利基人吗?怎么好像更恨索宁家似的? 正想着,忽然横地里泼过一盆水来,胡师姐护着祝缨、提着祝炼往旁边一闪。祝炼又看到了一个老熟人——苏喆的小侍女,原来她回来了! 祝缨看了看小侍女出来的屋子,问道:“这是你家吗?” 小侍女之前只看着仇人,没看到祝缨,一见祝缨,忙将手里的盆背到了身后。祝缨看得一笑笑,招招手:“来,给你的。”她摸了一把糖给小侍女。又同小侍女说了一会儿话,让她别忘了功课,以后有用之类,然后随便逛逛就回客房了。 在大寨里看了一阵,确有与索宁家冲突受伤的人,祝缨就有数了。 这天晚上,祝缨去找了苏鸣鸾。 苏鸣鸾取笑道:“义父,现在可很晚了呀!” 祝缨道:“索宁家是怎么回事?” 苏鸣鸾一面将她往里让,一面仍是笑答:“不是什么大事。” “那老大就是个大事了。”祝缨不客气地说。 苏鸣鸾不再刻意地笑了,道:“大哥,也不是很甘心吧。他找义父说话了?” 祝缨坐下来,随意道:“论迹不论心。凡事都论心,就要犯疑心病了。说说索宁家吧。” 苏鸣鸾试探地问道:“义父还是不愿意我们动刀兵?” 她还记得最早的时候祝缨是拒绝了支持阿苏家吞并其他家族的,并且还说得非常有道理。在苏鸣鸾看来,祝缨是不会轻易放弃这种道理的。所以即使与索宁家有种种矛盾,她都还是自己扛下来了。 祝缨道:“那要看是什么事了,能化解还是化解的好。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这么拖着了,我得把老大带走。” 苏飞虎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苏鸣鸾的威胁,如果在长期有外患的情况下还让苏飞虎呆在寨子里,就是养他的威望。寨子容易乱,要么苏鸣鸾完蛋,要么苏飞虎被憋屈死,都不是什么好结果,最好是拆开了。 苏鸣鸾道:“义父的意思是?” 祝缨道:“两手准备。” “愿闻其详。” 祝缨道:“第一,设法和解。第二,和解不成,也不要怕事。” 苏鸣鸾吃惊地说:“义父要动武?” 祝缨摇了摇头:“不是我要动武,我是想大家都好好相处。这世上除了你们几家,山外有山,人多得是。他要愿意也与大家一般相处,我也愿意。他要不愿意,又要扰乱你的寨子,那就不行了。今时不同往日,往日是夙怨,我不愿加深你们的仇杀。如今你关爱百姓、内修德政,我总不能留下‘做羁縻县就是要白挨别家打’的评价。那成什么了?” “义父的意思是?” 祝缨道:“他若听劝,你们就好好协商。若是不听——”她往山下的方向指了指,“你可以到榷场买你想买的东西。” “铁器也可以?” “铁器也可以。” 苏鸣鸾笑道:“好!我答应义父,只要他愿意谈,我就同他好好地谈。他要不讲道理,我也不怕他!” 祝缨道:“还有一件事。” “义父请说。” “驿站。”祝缨此来其实并不知道索宁家的事,但是她之前的计划却又与之相合了。 祝缨原本就计划在山中慢慢修路,但是山雀岳父等人近来也不接这个茬。不接就不接,祝缨想先跟阿苏县把这事儿搞出来。 山中修路很难,比建个别业难多了! 苏鸣鸾道:“人手本就不太足。” 祝缨道:“不是像山下那样修,山间本就有些小路,先建小驿。每隔十里、二十里,路边搭个小屋子,能避风雨就行。然后慢慢来。路线是通往别业。” 苏鸣鸾放心之余又好奇:“不是往山下?” 祝缨笑道:“你很放心山下的路直通到你的大门口?眼下阿苏与福禄的路也差不多够用了吧?” 苏鸣鸾腼腆地笑笑:“别业的集市确实很有用。” 祝缨道:“那就这么定了。” “好。义父,我能买到多少铁器?山里也有产铁的,铁匠手艺很差,产出来的总不如山下的好。” 祝缨道:“你一直零散着买,我知道的。” 苏鸣鸾心里一突,端端正正地坐好,不再试探——差点忘了,这位义父虽然好说话但是不好欺负糊弄。 祝缨起身道:“好了,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祝缨没有提过份的要求,山中各族都是比较警觉的,这一点祝缨很明白。苏鸣鸾比山雀他们强不少,但对自身安全问题,她也不是全都托付给自己的。路要是不够用,苏鸣鸾自己就会修,不用她催。她要的是自己的“别业”的发展。 ………… 祝缨回到客房,祝炼还没睡,看到她回来才去休息。 次日,祝缨便携众启程,往山中别业而去。 一行人不少,路上没有遇到阻拦,中途过路果家又休息了一阵。路果比去年又热情了一些,他的奴隶已经都按完手印了!这下不怕丢了! 路果见大外甥苏飞虎是长史了,对“长史”的职责他知之不多,但是知道这官儿不小,他就比较高兴了。又问祝缨,别业里那种据说好用的犁,他们是否可以获得:“大人,大人已答应帮喜金那里种粮,我这里,也请不要漏掉呀!” 祝缨道:“不会忘了的,这次进山也要商量这件事。” 路果笑道:“那可真是太好啦!” 祝缨也笑了:“是吧?” 此行很顺利,这天他们的抵达祝家庄的时候才到中午,远远的就有哨探发现了,还没到城门,项乐又带着十来个人跑出来迎接。 项乐见面先行礼,说:“大伙儿都盼着大人到来呢!对了,郎县令他们也到了。” 祝缨笑道:“过一个年,怎么将你过瘦啦?走,安顿下来再说。” 稍嫌空旷的小城顿时热闹了起来! 商人们各寻相熟的住处,居民们乐得招待这些商人换取报酬。无论是房租、饮食抑或是一些他们自产的东西,都能换取不错的收益。 苏鸣鸾等人在客房里先住下,两个月的功夫,项乐已将这所大宅整顿得有模有样了。他自住在一处客房里,门房上有从城中居民里选出的两名男子值守。这个大宅里又有十二名女仆、十个男仆。女仆负责洒扫等务,男仆还要兼着巡逻守卫。 祝缨住正房里,但是安排祝炼的时候项乐有点犯难,请示祝缨:“这……锤子怎么安排呢?” 别业与山下音讯难通,但是项乐过年的时候也按照规矩将一些别业的产出送到刺史府去孝敬。来人就带回来了石头的消息。石头和锤子捆绑了好几年,一时很难将他们明辨开。 祝缨道:“顾同以前什么样,他现在就什么样。” 项乐马上说:“是!”给祝炼安排在了第二进,不能进后宅,却也不算是整个儿的客人。又给祝炼找了个男童当伴儿,再给祝缨找女仆。 祝缨道:“我屋里不留女人,打扫完让她们歇着去。” 项乐也不问理由,将祝缨送到后宅,在门外说:“大人,我还有事要禀告。请大人更衣,我在书房等候。” 祝缨道:“知道了。” 祝缨将门一关,搜一搜房间,盆架上的水冒着热气,桌上一尘不染,被子晒得松软。 此时房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父母、没有花姐,又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些日子里。她笑笑,洗把脸,飞快地换好了衣服,拉开了门走了出去。出了二门,胡师姐也放好了行李走了出来。看到她,胡师姐安静地跟到了她的身后。 两人到了书房。 项乐垂手站在桌前,祝缨让他坐他也不坐。 项乐捧了茶到祝缨面前,祝缨接了,问道:“怎么了?” 项乐将书桌上一叠册子捧了过来,低声道:“大人,我无能。” “嗯?” “别业的人口没能再涨多少。” “现在有多少?”祝缨问。 “四百零一户,一千八百五十六人。”项乐有点艰涩地说,大冬天的,才多了二十户。本以为按之前聚集人口的速度能有个五百户的,那这个别业的规模就比较能看了。现在的问题是增速放缓,照这样下去,人口的积聚会停滞。只有靠自然繁殖了。可人口繁衍需要时间,别业开荒需要大量的成年的劳动力,守护别业也需要壮丁。 祝缨道:“田呢?” 项乐道:“又多了三百来亩,冬天种不了什么东西,只是粗犁了一遍。开春再胡乱种些,能收回种子,节余不多。” 祝缨道:“以后不用往山下给我送粮,放在别业吧。” “是。” 祝缨道:“壮丁有多少?” “十六岁至五十岁的男丁有五百来人。”项乐说。 “人的事急不得,再看一看,一着急是要出事的。” 项乐道:“是我无能。” 祝缨放下茶杯,从那一叠册子上取了一本,看上面是人口户籍的信息。摇了摇头:“那可不是!” 山里的人本来就不比山下密,消息传得也比较慢,山雀等人又开始严防人口外流,能突然聚齐许多人才是奇事。 祝缨将一叠册子都取了过来,道:“这个我慢慢看,你辛苦了,我会在这里多住几天,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是。” “项渔到府里来了,知道了么?” 项乐笑道:“是。他就是皮,但愿没闯祸。” “有项安教着,我看他也很好,与阿炼也处得来。你们,就打算安排他经商了?” 项乐道:“我家世代经商,就是干这个的。眼下也没有余力,等过两年再多置些田地,以后子孙就不用奔波了。” 祝缨道:“想得周到。艺甘洞主那里近来有什么动静没有?” 项乐忙说:“正要说到他,他将女儿许给了索宁洞主,前阵子刚定下来。” “嚯!女孩儿自己看上他没有?就这么许了?” 项乐道:“虽说是青年男女自相择配,父母也听之任之,到底不会差得太多,索宁洞主在獠人里也算是一方豪杰了。” 祝缨道:“那就巧了,你走一趟,去艺甘洞主那里,请他明天过来一趟,我有事相托。” 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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