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讲,明天开市之后,他们在外面做他们的买卖,咱们还在这里,说咱们的事。” 众人齐声应好! ……—— 饭后,郎家一家人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郎老封君道:“你们两个,都给我过来!” 郎娘子道:“阿妈说话,我们都听着呢!” 郎锟铻眼见两个又要吵起来,忙说:“在义父家里,都安静一点!别叫阿苏家的人看了笑话!” 两个女人的声音都低了下来,郎老封君道:“阿苏家的小妹,是不是在你义父家里养着的?” “是。” 郎老封君道:“那你也把阿发送过去!”郎锟铻的长子叫阿发,不是因为他的父母想他发财,因为这个发音在塔郎话里是聪明的意思。 郎娘子眼睛一瞪,道:“他还小,那里又有阿苏家的人。要是出事儿了怎么办?” 郎老封君道:“在大人那里,没见山里人出事的!早先叫阿苏家抢了一步,现在不能总是比人家晚,我看大人挺喜欢阿发的!孩子从小学东西快。宝刀现在学话就慢!” 郎娘子道:“那是他笨。” “我儿子笨,你儿子聪明?聪明就送下山去!他们又记数又记字,这个就比咱们只靠脑袋和画图好!就学这个!” 郎娘子道:“那万一……” 郎老封君大手一挥:“那你们还不快给我多生几个去?!” 另一边,苏鸣鸾又将苏喆带到祝缨面前,叫她“跟阿翁好好说话”。苏喆只嘟了一会儿的嘴,被花姐一哄就又笑了:“我想姑姑,想太婆,不想阿翁的。” 听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苏鸣鸾主动向祝缨提及了番学的事情,她说:“我一向喜欢多学一点东西,义父知道的,阿苏县就是这个样子,打一开始就习惯派女人出来,这回还是有好几个女学生。我同女人讲话更方便些。” 祝缨道:“这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学会、有本事,我不挑人。你也不要挑。” 苏鸣鸾道:“我不挑的。” 祝缨又问:“那有没有人愿意学医呢?” 花姐发出一声轻嗔,祝缨笑着看了看她,又对苏鸣鸾说了番学里医学博士的事情。苏鸣鸾道:“真的么?那可太好了!小妹回来就说,姑姑能救人。义父,再给我两个名额?” 祝缨道:“你报,我批。”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双方都比较满意,苏鸣鸾带着女儿安心回房睡觉去了。 张仙姑这儿却睡不着了,她还是觉得自己这家太空了!她带回来两车的被子,到了一分,自己房里的箱子里竟只有两条多余的被子了!其他的家具更少,京城祝宅本就比别业小许多,屋子也少、地方也少,来的时候一些大件祝缨也都不让带! 张仙姑一边嘟嘟囔囔地将带回来的书放到祝缨的新书房内,一边说:“得量一下尺寸,接着打家具!”又寻思着住得久了,就得要结实的,不能再用竹器了! 她顺手翻出了一套文具带回自己房里,挑亮了灯芯开始写字!将要准备的东西一条一条写一写,拿给女儿去办。 祝大看了,说:“你还识字哩!” “滚!”张仙姑说,“别烦我!”她识字,但是写得不好,越写越烦,正要找个人出气。 老两口又拌了几句嘴,祝炼和祝石都缩在房里,一声也不吭:害!习惯了! 吵了一阵儿,祝大道:“你又写不好,明天叫花姐来写,她写得好,又写得快,又会安排事儿。你明天同她一道商议着写多好?” “花儿姐都做官儿啦,明天不得跟老三一块儿干事啊?不能耽误了老三的事儿。” 祝大道:“那明天叫锤子来写。” “我偏自己写!” 两人又吵几句,忽然,都住了口。张仙姑脸色煞白,哆嗦了一下:“老头子,你听到了没有?” “听、听到了,狼!咳!咳!”祝大重新挺起胸脯,“我去看看!” “看个屁,咱在城里,可不是以往那样了……”张仙姑在他的背后小小声地说,说着说着也笑了。 祝大看了一回,自然是什么也没看到的,只看到天上一轮月亮,他大声咳嗽两下,大步踏回了房里。边走边想:这些畜牲!明天跟老三说,带人都打狼去! ……—— 祝缨此时也在凝神静听。 狼嚎,她并不很陌生,听不到才有点奇怪哩。在老家的时候偶尔也能听到一些的。不过老家人烟稠密,狼等闲不进村,只有在冬天没吃的时候才会从山里蹿出来。而这里正是山区,还是深山老林。 项乐道:“别业这里能有这许多人投效,也是为了避这些山间凶险。大人建此别业,活人无数,功德无量。” 祝缨道:“没有我,他们的日子也还是会过下去的。” “那会多死很多人的。先父还在世的时候,家里与山里交易渐多,也听他们说,闹狼、野猪,有时候还有虎。虎狼冬天饿极了吃人,野猪更糟,还拱地,根都刨了。”项乐说。 祝缨轻叹一声:“都不容易,我与他们互相扶持吧。说正事。” 项乐忙收了感慨站正了,祝缨道:“你既然知道其中的辛苦,愿不愿意照顾一下他们?” 项乐小心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这个别业,你和项安轮流来照看一下。”祝缨再次恨自己可用之人少。人才也有一些了,但都不适合拿来经营她的别业!别业的人越来越多了,不能随手薅个商人就来用了。也不适合随便弄个人来就摸到了她的老底儿。外人当这里是她的别业、是个避风的集市,就够了。 这个地方是她的根本,得是自己信得过的人才行!得是不会背叛自己,哪怕朝廷有令也不至于出卖自己。还得差不多能够管理这个别业,当然她以后肯定会将一半的时间放到山里。梧州是羁縻州,她进山名正言顺。 在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得有人看山上这个家,她真正的“家”。 花姐其实是个更可靠的人,但她有自己的事业,番学也不能不管。 她现在身边有胡师姐,无论是传讯还是护卫都足够用,还有刺史府的许多人可以支使。别业这里就不一样了。得有自己人! 项乐没想那么多,马上说:“是!”他与项安从来都是将自己视作祝缨的人,祝缨待他们项家也厚道,他更无疑虑。 祝缨道:“有可靠的人,可以先留用。还有——”她竖起指头往屋外示意,“守卫也要招募起来了。有城,可以不怕狼,才开好的地不能叫野猪拱了,也是要打的。” “是!” “你侄儿也快到了,是不是?” “是。家里娘和嫂嫂都愿意。” “明天开始你就着手接管别业,前面的值房要用起来。” “是。” 不远处的山上,一匹狼对月长啸。石头城内,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一块破旧的生羊皮下蜷紧了身子,他忽然睁开了眼,往记忆中门的方向跑去,想检查一下门栓。中途被火塘的沿儿绊了一下才醒过来,又摸索着回稻草铺上躺下了,将生羊皮往身上一拉,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 花姐拿厚布套包着一瓷盅鸡汤,听到狼嚎也轻轻地惊了一下,又抱紧了汤盅,快步走到书房里:“又熬夜!” 祝缨放下笔,抻了个懒腰:“就睡!” “都到家了,还这样。” “还有好些事呢。” 花姐将汤放下,拿了勺子来:“来,吃。” 祝缨一边吃一边说:“以后你也会这样忙的。” “我愿意。” 两人随意胡扯,祝缨说:“我让项乐和项安轮流过来照看别业。” “嗯。他们都是可靠的人。可惜咱们合用的人太少啦。” “以后会多一些的。” 花姐喜道:“你说会有,就一定会有的。是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了吗?” 祝缨道:“那得看我怎么做了。有易有难。简单一点的,我现在就已经做到了,难的那一种,是真的难。” “怎么说?” “你知道秩序的意思吗?” “嗯?” 祝缨道:“王相公曾对我讲礼与刑……”她慢慢地对花姐讲了与王云鹤的那次长谈。 花姐道:“我还以为,朝廷能许大理寺有女官,是女人以后有指望了。如果连王相公也这般说,那可真是……” “那可真是只能靠自己啦!因为女监没有破坏秩序,它在维护或者说是修补。你、小江、苏鸣鸾是羁縻,现在不在秩序之内。我,破坏了他们的秩序。秩序高于礼法,所以才能有所谓不合礼法之事出现。 我得有自己的秩序,建自己的塔来替代他们的。全部都替了我也是没这个本事的,可哪怕只是修修改改,我也得有自己的东西拿出来。给自己说话,让许多人信我、为我讲话,就像许多人为维护他们。至少在这里得这样。 小巧小智,或许能周旋个自己风光无限,譬如太后临朝百官拜伏,己身而已。你我一代为官,阿苏县至多到苏喆两代,再下一代我也不能保证其心性、心智、权变能够继续坐稳位子。秩序是塔,也是洪流,萍浮水上,不叫凌驾。一个浪头打下来,尸骨无存。我愿为岛、为岸。得有个自己的塔。”祝缨越说越多,她很少有机会将真正的想法说出来,她发现表述出来、有人听,确能促进自己的思考。 “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印点儿书吧。” 第242章 艰难 花姐听祝缨说了一番话,觉得心里有底了,虽知此事必然很难,然而祝缨做的事哪一件又不难呢?既然祝缨说了,花姐也就信了。 她自思大事上头自己帮不了什么忙,就决心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教授医学是她自己的梦想,照顾好张仙姑和祝大也是她自己乐于做的,两件事对祝缨亦皆有利。她先将这两件事定做眼下的目标。 看祝缨喝完了鸡汤又啃了半只鸡,花姐收了汤盅,说:“我回了,你也早点歇着。” 祝缨一边擦嘴一边说:“好。” 目送花姐出去带上房门,祝缨才重新将目光移到了桌上。桌上放着两张纸,右边已写得密密麻麻,诸如“设州”“别业”“商人”“妇人”“羁縻”“积粮”“健卒”“学生”“识字”之类,左边只在顶端写了“秩序”两个字,其下空空如也。 祝缨叹了口气,将两张纸都放到火盆上引燃了,看着它们烧成了微微泛白的纸灰,抬手拿起盖子将火盆按灭,起身回房休息了。 冬夜本就静谧,别业人又少,能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中回响,月光如水般铺了一地。 ………… 第二天,集市正式开始了。 这么多的人和货物同时聚集在冬天山里,以往是不太容易实现的。且不提各方的信任之类,单是安全就很难保障。昨夜听了半宿的狼嚎,众人早起还能精神抖擞,也全是因为驻地安全。 祝缨主持了开市,这个集市早就有了运行的默契,祝缨就把项乐留在集市里主持,她自己则要与各家的领头人开会了。 苏鸣鸾、郎锟铻、山雀岳父、路果、喜金,五个人统统是亲自到场,并非派人代表。他们各有各的主意,打算在祝缨面前说个明白。 祝缨也有自己的打算,她打算认真与各族定个《公约》,既然已设了梧州了,五县不全照朝廷法度来,自己得定个行事的条法。而这些人又没有文字,主要还得是她来定。她很乐意干这件事。既是她的长项,也是她的利益。 她先说:“梧州已设立,山里就是咱们在座的这些人啦,山外则是福禄、南平、思城三县,山里山外还用不同法。几位都不反对吧?” 说话的时候她看了郎锟铻、路果和喜金三人,他们三个没有跟着上京,仇文回来传话必是要走形的,而路果和喜金的儿子语言到了京城又不通看热闹的成份更多一点。 郎锟铻等三人点了点头,都说:“这是当然的啦!” 祝缨道:“眼下梧州五县的事儿,就咱们来定了。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咱们一同商议。” 大家都说好。 苏鸣鸾先说:“是义父将咱们这些人聚到了一起,这几家人已有许多年不曾好好地坐在一起说话了。我是信得过义父的,还请义父先说。” 她认定了祝缨不会让她吃亏,当然她也不特别地去占便宜,主要是想占也不怎么能占到。祝缨想事总是很周到,不妨让祝缨先说,她觉得大部分应该都是不错的,细节上有自己不满的,再争一争,将力气用在该用的地方。 祝缨道:“设县的时候,就已有讲定的各依其法,这个是不变的。我要讲的是——约定好了,大家就都得遵守。” 大家又都说好。 祝缨道:“还有一点,各族都没有文字,口耳相传不免会传错,就是自己年载久了也有记不清楚的时候。所以我想,立个碑,刻下来,有记岔的时候到碑前一看,对错自明。除了立碑,我再叫人抄写几份,各家都存着。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又无异议。 祝缨又说:“除了苏县令,其余四位都不大识字,为免以后争论起来你们因不识字而吃了亏,还是学一学吧。如何?” 众人也没有反对。 祝缨又说了番学的事情:“番学四十人,医学二十人,各县都报名,番学一家六人,医学一家两人。” 郎锟铻有点迟疑地说:“义父,这数目不太对吧?”他识数,算一算六乘以五等于三十还是能算出来的,这有差额呀! 苏鸣鸾也已发现了问题,她想:义父难道还要将索宁家和艺甘家也设作县吗?这些名额是给他们留的吗? 她猜得很靠谱,祝缨的打算却不是固定在了这两家身上,她说:“各县还有散居的呢?譬如阿苏县,除了你管着的,是不是还有旁的族人?咱们总不能因为散居的人少,就将他们抛开了不管。那多浪费?” 这都是人啊!有人就有财! 苏鸣鸾等人也都了解了她这么做的原因,但是又提出了疑问:“他们要再从县里分出去吗?” “你们各自的县里也没有学校吧?据我所知,都是巫师或者头人、长者口授,他们也不怎么识字。等你们县里各自有识字的人了,再各自回县里开个小学校,县里的事儿你们就自己办嘛。”祝缨说。 苏鸣鸾了解之后就马上同意了,她本就有此意,奈何几个跟她一起在福禄县上过学的人现在干事还不够使,且这些人的学问也不很深,所以“学校”在她这儿不得不暂时搁置。 山雀岳父等人则想:我将孩子送到大人办的“学校”里就行,办学什么的,以后再说。 前提定下来了,祝缨又将番学的事情给敲定了,要他们在集市交易结束之前将名单交上来,他们也都答应了。去一趟京城,比说什么都管用,尤其是山雀岳父,他现在就想把人交给祝缨。 祝缨再次为花姐招揽学生:“有女儿也可以,我这儿有教人治病的女博士。” 郎中在山里与在山外的地位略有不同,山里各寨郎中的地位更高,郎锟铻等人以为祝缨这样做也是给苏喆找伴儿,但也觉得这样自己不亏,也都说:“好。” 祝缨道:“定约的时候还有些事没有讲明,譬如这集市,这些日子以来出了多少纠纷?判谁对判错呢?遇到了新事情,就不能当看不见,所以要小修一下,不能到讲理的时候没个根据。” 众人也都表示了理解。 接下来,祝缨也不用拿本子,就口述了之前与各族分别订立的约定,现在这次修订《公约》就是在此基础上的完善和修改。 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讲这个《公约》的来历,就是祝缨主持五县定的以后的“范式”,要各族进山之后都遵守的。这个《公约》的原则是,为了维护五县的和平秩序,做为以后有纠纷时的依据。 祝缨道:“我再加这一句,‘法为人所用,不为削足适履,故依实情而定公约’。是说,一个人买了双新鞋,鞋子小了,不合脚,为了穿鞋就把脚上的肉割去一块。” 郎锟铻哈哈大笑:“有这样的傻子吗?” 祝缨道:“我这儿有一套全的《律》,你要为了省事儿,可以拿去抄。” 郎锟铻不笑了,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仇文,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心道:还好,没带他。 接下来,祝缨将这个《公约》适用的范围加以规定,东线北从塔郎县往南到阿苏县与原南府的交界,北线是大江,西线至今到花帕族的部分地区,过那道长而险的山谷之后再往前三十里,即祝缨的别业与艺甘家交界之处。 南线,就是阿苏县的南境。阿苏县的范围有点特别,它的更南方一点传说是有海,但很少有人过去,大家也说不清楚究竟南边有什么,苏鸣鸾等人也没到过海边。这就是如今山里的现状,边界模糊、统治模糊。但是祝缨在画图的时候,大笔一挥,假装往南有海,阿苏县就直到大海,反正她给写下来了!苏鸣鸾表示满意。 苏鸣鸾现在也在尽力向南扩,但是成效不太大,一则她现在手上的范围已然不小,管理起来已经比较吃力了。二则她管的人口也不算多,洒到山里跟大饼上掉了几粒芝麻似的,人也不够。但是她先在纸上占了! 凡在这个范围之内的,都得遵守这个《公约》。这个范围之内也有零散的其他家的人居住,但是他们不能以“不是你们家的人,不守你们的法”来辩解。 第一条还要附上一句“誓守公约,如违誓言、天打雷劈”之类的咒语。 第一条这就算通过了。 祝缨无法凭空捏出一个《公约》来,还是得比着她背过的律条的结构来弄一个粗略的框架。朝廷修律的时候,一个总编撰带着几十上百号的学问大家修个几年都是很正常的,几个月能弄好的那叫高效或者事情并不复杂。现在这儿只有她一个通读过律,只有她和苏鸣鸾两个人识字,还能弄出个啥? 《公约》又不仅仅是律法,它的范围比律法要广得多。样样都抠得很死,让一群不识字的人全记住是不可能的,这就失去了订立《公约》的意义。所以只能是暂定个框架,细节留待以后出现了问题再做补充。 第二条,继续定一些分支的规则。 头人们还记得当初与她约定时的一些说法,比如之前头人们与祝缨约定的“双方的人犯法时归谁管”之类。 因为五县都是梧州的,所以祝缨的意思还是:“按地域。” 本以为这一项会很容易就通过,不想喜金马上说:“大人,这是说我的人只要到了别人的地方,就不归我管了的意思吗?” 祝缨听他这话的意思,是并非将五县视为整体,眼里还是只有他自己家才算是“自己人”。答道:“别县的人到你的县里犯了法,也是你管。” 喜金道:“不是这个说法!” “那是什么说法呢?”祝缨耐心地问。 喜金指着苏鸣鸾道:“她!诱拐了我好些人!还有奴隶!” 苏鸣鸾道:“什么诱拐?!!!” 喜金道:“你敢说没有别家的人到你家去?” 苏鸣鸾道:“哪里?谁?山里的羊没有主人,到谁家吃草就算谁家的!我这里水草丰美,羊爱来,我还能白喂羊吗?当然它就归我了!” 喜金道:“人是羊吗?!那是我的人!哼,路果,难道你的人就没有跑到她那里去的?” 路果咳嗽了两声,说:“这个事,是得说明白了。以后我家的人跑到你家去,你也得还给我。” 郎锟铻道:“谁知道哪个是哪个?” 祝缨说的是花帕族,也就是锦族的话,既不用奇霞语也不用利基话。郎锟铻回答的时候就说他的利基话,苏鸣鸾一般说奇霞语,但有时候奇霞语的词汇不足,她就索性用官话来讲。郎锟铻不好说她,山雀岳父却说:“你莫说咱们听不懂的话,当着咱们的面好讲我们的坏话!” 一屋子各种话,吵得昏天黑地。 祝缨渐渐听明白了,就像她的别业有将近四百户的常住人口一样,一些人也往阿苏县那儿跑。 石头这儿税率极低,开荒几乎等于没有税,差役也不重,多数是些巡逻打更之类的活儿。这里又安全,所以人愿意过来。 阿苏县在苏鸣鸾的治理之下,粮食渐多,人不经常挨饿了,她是最早不拿人祭祀的,人命也比较安全。近几年日子越来越宽裕一些,可能在山外看来,仍然是“蛮夷”,在山里各部一比,那就是很好的了。阿苏县的人越来越服她,她一个女子也才能坐稳这个位子。 也因如此,附近一些“穷地方”“受欺压”的人就爱往阿苏县跑。苏鸣鸾也都收下了,或另立小寨,更拣其中有用的人收入大寨里使其发挥效用。 塔郎县与祝缨比其他三家也更早一点,他从中获益虽不如苏鸣鸾,但也有了一些不错的苗头,也有人往他那儿跑。不过有些有怕他把自己绑起来再送还喜金、山雀岳父,就往阿苏县跑。路果家那儿呢,就有人往郎锟铻这儿跑。 他们中的许多人,原本住的都不能说是屋子,一些奴隶干脆住羊圈,或者马棚,墙都不是四面的。有些人还住地窖。有些奴隶需要戴枷才能保证不跑,有些奴隶趁机砸了枷也要跑。 苏鸣鸾这儿很少随意杀奴隶,还让部分奴隶管田地、茶园。当然大部分的收入还是她的,但是奴隶干得好了,能得到少量的报酬。只要有机会,谁不想往更富的地方去呢?何况苏鸣鸾假装不知道有人跑到她这里来了,只要进了阿苏县,在阿苏县或打猎、或种田、或做工,她也都不会特意抓人送还。她缺人。 喜金骂苏鸣鸾胡作非为,要求互相不得收留逃奴。 路果虽然话少声不高,但显然是对这件事也不是很满意的,他家跑出去的人,往阿苏县跑的也有,苏鸣鸾倒有两次还了人给他。以后奴隶们就学精了,不往阿苏县跑了,人家往塔郎县去了! 路果也大着胆子对祝缨道:“还有人跑塔郎县呢。” 祝缨心道:怪不得郎锟铻不跟苏鸣鸾对骂呢。 她说:“静一静!” 众人都听她怎么讲,祝缨道:“听我说,你说这是你的人,证据呢?不能到了别人家,指着一个人就说是你的,对吧?所以,要有个户籍呀。” 山雀岳父道:“我们又没几个识字的人!学山外的写字记人,还没记完,人就都跑光啦!” 祝缨笑道:“不至于。为什么跑?不就那几样么?饥寒就是皮鞭,会赶着跑的。你叫她还人,她自己手上也没个户籍,她自己也不知道,拿什么还你?要还你,她又要费力去捉,你为她做了什么呢?然而这事你们既提出来了,就不能不管。” 郎锟铻也跟着捧了一句:“义父的意思是?” “这件事呢,我的意思,暂时搁置一下。苏县令也不要强言不给,金县令也不要一口咬定都是她的阴谋。你家少抽人几鞭子、多给两口饭是正经。” 喜金嘟囔道:“我才不养闲人哩!吃饱了就更有力气跑了!” 祝缨道:“从今开始,我会每月抽一半的日子住过来,将各县都走一走。你先莫气,咱们看一看,各县怎么样能将日子过好。山里本来就比山外艰难些,自己人再争吵,就要更难过喽。咱们先看看怎么种庄稼。” 勉强将喜金给劝住了,那一边苏鸣鸾和郎锟铻都不支声,郎锟铻也不太支持他舅舅。 祝缨知道,这《公约》的碑看起来是要有波折了。她再次提出了让各县赶紧选聪明一点的人入番学然后好订立各种档案,五人又都马上答应了。 第二条暂时搁置了“互相送还逃奴”的条目,又将犯人管辖的原则重申了一遍。 接下来祝缨就要确定一下刑罚的类刑。 这是非常有必要的,山下一共分五种:笞、杖、徒、流、死。山里的花样就多了,砍头放血的不说,还有活埋、腰斩、剁手剁脚刺瞎眼割耳割鼻割舌头……等等,就没个固定的刑罚,只有一些习惯性的做法,或者是某些头人的一时兴起。反正,史书上写的当废止的肉刑,在这儿都有了完整的再现。 祝缨希望将太明显的肉刑给废除掉。 这一条头人们就开始反对了!他们说:“这是咱们做惯了的。” 苏鸣鸾道:“都废了,不好吧?活埋腰斩之类的,废就废了,反而砍头也是杀人。另一些就是要为了震慑,使人不敢再犯的!还有,打断了别人手脚的,我也打断他的手脚,不能叫他挨二十板子回家养养就又活蹦乱跳了!给他机会?被他伤了的人却要一辈子残疾?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种争论就算拿到朝廷上,也不能说她完全无道理。 祝缨只好与他们各退一步,道:“伤害了别人身体的可以用同等的刑罚,否则不得用肉刑,如何?” 头人们才勉强答应了。 吵完这一点,又到了午饭的时间了。 ……—— 午饭后,祝缨正在闭目养神,喜金就在院子里喊:“大人!” 祝缨睁开了眼,从后宅缓步走了出来,问道:“怎么了?” 喜金一双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声说:“大人,咱穿这一身衣裳、成了梧州人,家产奴隶就不是自己的了吗?”唾沫星子飞在空中,被太阳光一映,反射出七彩的颜色来。 祝缨精准地避开了,问道:“怎么这么说呢?” 喜金冷笑道:“你问她!” 此时,正在午休的一群人都从各人的客房里出来,都看祝缨要怎么处理。 祝缨顺着喜金的手指的方向,看到了苏鸣鸾,她一脸的冷漠地看着喜金。 祝缨问道:“怎么回事?” 苏老封君和郎老封君都站在自己的院门口,往正中张望。祝缨叹了口气,道:“到书房里说吧。” 到了书房,祝缨道:“金县令,你先说。” 喜金冷哼一声,祝缨道:“既然不愿意说,苏县令,你来说。” 喜金道:“她……” 苏鸣鸾道:“我说,现在大家都是梧州人了。” 喜金往地上唾了一口,道:“你是这么说的么?” 郎锟铻道:“舅舅,她到底说了什么?你倒是讲啊!你是要义父和大家在这里听你骂人吗?” 喜金又要说外甥,郎老封君大怒:“你不会说话就滚!叫人打死了也别再哭!” 祝缨敲了敲桌子,道:“我问!你们答!金县令,你与苏县令见面的时候,谁先说话的?你只要说是你还是她,就行了。” 喜金可没这么受过气,怒道:“你们都向着她。” 郎老封君气得站了起来,揪着她兄弟的衣领往椅面上一摁!说:“大人,我叫他与阿苏家的好好说话,他去了,应该是他。” 祝缨又问苏鸣鸾:“是吗?” “是。” “第一句说的是什么?”祝缨问苏鸣鸾。 苏鸣鸾咬咬唇,道:“说我收留了他的人。” 喜金来神儿了,大声说:“天神在看着!你敢说不是?” 祝缨没分一个眼神给他,又问苏鸣鸾:“第二句呢?” 一句一句地问,要原样复述,最后得知了全貌,喜金找苏鸣鸾理论,说之前是有归还的协议的。苏鸣鸾讲道理比他明白得多,且她是需要人口的,阿苏家已经不是“祭品不够拿自己人凑”的时候了,她要人! 两人一句一句顶下去,没几句,苏鸣鸾就来了一句:“那是以前,现在大家都是梧州人了。” 喜金就炸了,怎么以前他的人是他的,现在成了梧州人,他的奴隶就成了别人的了? 祝缨无语地看向苏鸣鸾,苏鸣鸾也知道自己这话对谁都能讲,唯独在祝缨面前是不能讲的。 祝缨刚才就在想这个事儿,她也有点头疼,她也要人!她敢说,自己这别业里除了散户,没准儿也有各家偷逃的奴隶!这要怎么算?各家手上也没个账,查都没法查。但她不能公然维护苏鸣鸾,因为还有别人在看着,她接下来自己还要经营别业,也没有放弃继续扩大羁縻的范围。 这些,都会因为一句“穿这一身衣裳、成了梧州人,家产奴隶就不是自己的了”产生巨大的变数。 她又看了苏鸣鸾一眼。 祝缨沉吟了一下,道:“还是定约吧!各家都有奴隶,要是互相引诱,又该打起来了。将此事与设立户籍一同办理吧。” 郎锟铻道:“愿闻其详。” 祝缨道:“两条,其一,只要有凭证,就要归还逃奴。其二,若一个人到一地居住满了五年,在当地上了户口,就算当地人了,不得追索。” 山雀岳父道:“凭什么?是谁的就是谁的!过了五年,就不是的了?” 祝缨问道:“一只羊到了你家,人养了一阵儿,有人找来说是他的,你还不还?” “还的!” “五年也还?” “还!” 祝缨问道:“五年喂羊的草,你要不要向人索回?五年放羊的工,要不要补给你?” 山雀岳父想大义凛然的说不要,但又觉得这样不行。 祝缨道:“如果这只羊是从小就在山野里自己生活,有人来找你,你能知道这羊是野生的吗?” 山雀岳父皱起眉来。 祝缨道:“怎么样?” 喜金插言道:“人又不是羊!五年也太短了!” 祝缨没睬他,而是问山雀岳父:“怎么样?” 山雀岳父道:“五年确实有点儿短了。一个孩子长到五岁,也只是能放羊。” 他们讨论了起来,祝缨故意说的是五年,经过讨价还价,这个年限被增加到了七年。七年,只要上了户籍没被发现,才能算是当地人了。路果小小声地说:“那……怎么看记号呢?” 祝缨道:“户籍上都按手印吧……瞧,手还是不能随便剁的不是?” 这样一个结果,各方勉强同意了,郎锟铻虽然小有遗憾,但觉得自己这儿问题不大。看一眼苏鸣鸾,见她脸色不佳,郎锟铻的感觉就更好了一些。 喜金也觉得这样也还算可行,他寨子里现搜不出几个会写字的人,但是拓手印就方便多了!他决定了,回去先把寨子里的人的手印都给印下来!只恨已经跑掉的很难再找回来了。 祝缨道:“那这一条,就算定下来了?” 《公约》能定一条是一条吧,虽然这一条她也不能说满意。 五人都说:“好。” 喜金小有没趣,心情也没有变差,心道:好脸色有什么用?我的人你们是不能再占便宜了。 他也比较高兴,因为如果不是有梧州、有祝缨在这儿戳着,遇到这种事儿现在早该开打了。他家比较不能打,是要吃亏的。 第二条的主要内容也就定了下来,即“互相送还”的条款。因为有“在一地居住满七年,即入籍为当地之平民”的说法,这一条不久之后就成为广为流传的“放奴法”。不过在这个时候,喜金等人也还是认为这是比较合理的。七年,也足够将人找回了,超过了七年再找回来,也就不太划算了。一个人,最能干活的年头也不长,奴隶的寿命更短。 祝缨顺势又将废除人祭与部分肉刑列为第三条,将剁手的这一项也给删掉了。这回苏鸣鸾也不反对了。 祝缨没有继续再与他们讨论其他的条款,这几人现在情绪都有点问题,不是讨论正事的好时机。 她说:“今天先这样吧,争吵也是为了将事情都说明白,总比打起来好。晚上我请客,还有事要大家一同帮忙哩。” 郎老封君忙问:“不知是什么事?” 祝缨道:“昨晚大家都听到了吧?狼有点儿多,又听说有野猪之类。才开好的地,不能叫野猪都给拱坏了。狼又会伤人、咬伤牲畜,得打一打狼了。” 郎锟铻道:“山里狼多,石头城新建,人烟少,狼不怕。人多一些就好啦。” 祝缨道:“还要交易,要到你们哪一家,别的家又不愿意。还是得来这里。那就只有清理一下了。” 这个事儿大家都不反对,都答应了,各说了自己带了几十上百的青壮不等,都是打猎的好手。 祝缨道:“那可真是太好啦!咱们今天先好好吃一顿,好好休息,明天再说。” ………… 一件事终于有了结果,虽然这结果各方都不能说特别的如愿,毕竟有了个共识,人们都散了去。 苏鸣鸾主动留了下来。 祝缨看着她,乐了:“又想说什么?” 苏鸣鸾道:“义父,我是真的缺人。山外人只要还有一口吃的就不肯进山,我给山里活不下去的人活命的机会,难道不对吗?喜金这样的废物,早该……”她觉得自己的办法是最好的,除了喜金不满意,其他的没毛病!她也不要喜金现在的地盘,因为真的管不到那里,人,总能要一些的。 祝缨道:“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我的意思,你又不太明白。你猜,我为什么不取山民出山呢?” 苏鸣鸾脸上一白,低声道:“义父做事,心肠总是很好。可是我、我没有义父这样好,我是女人,我得给寨子里的人一个交代。不能很快见效的事情、不能让寨子里的人觉得痛快的事情,就算是心怀仁德、利在千秋,一时也是做不得的。我得保得住眼下。寨子里的人现在都围着我,是因为我能带来利。” 祝缨道:“我不喜欢这种对待奴隶的方式,不过,风俗在此呀……你跟路果租人使吧。多少人,给他多少钱,比真的跑了强不是?奴隶到了你那里,也别觉得别人家的不使白不使,几年就给用废了,长远一点,明白吗?” 苏鸣鸾眼睛微亮,道:“是。” 又郑重给祝缨道歉:“我给义父添麻烦了,要不是我说错了话,义父定不会像眼前这样为难。” 祝缨微微摇头:“也没什么。我要现在说,你们都与山外一样,也要考试做官,也不许随便杀奴隶,杀奴婢要向官府报备……你还好说,他们怕不又要起兵了。” 苏鸣鸾认真地说:“若与山外一样,女人也做不了县令,那我,也要与他们一同起兵了。” 祝缨道:“这里是梧州,与别处不同。” 苏鸣鸾道:“这一条,也能写进去吗?” 祝缨微笑道:“不是已经写了吗?” “那要刻到石头上,写到《公约》里,女儿同儿子一样,只要能干,朝廷不能干涉我们的继承。” “当然!第四条也有了。”祝缨说。这一条半好半不好的,不过也就先这样吧。 苏鸣鸾再次得到肯定的答应,也出去准备出席晚宴兼明天的猎狼。 郎老封君又揪着喜金过来找祝缨。 郎老封君进来就将喜金按倒,自己对祝缨说:“大人,这货打小就不聪明!傻子一样!您别生他的气,气了打一顿,也就好了。” 祝缨道:“我并没有生气。他不能好好说话,我就只好先不同他讲,同能讲得清楚的人讲。” 郎老封君尴尬地笑笑。 祝缨道:“请坐。” 等两人坐下了,祝缨道:“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以为我会偏袒苏县令。” 两人又尴尬地笑笑,祝缨道:“其实你们心里也知道,她也偏向我,然而你们自与我相识,我可曾亏待过你们呢?” 郎老封君马上说:“那没有!”喜金也点了点头。 祝缨道:“这不就行了?话说开了就好。” 郎老封君唯唯。 祝缨又询问了他们的一些看法,譬如奴隶,他们一时半会儿的就不能转过筋来。祝缨掂量了一下自己也打不动几个寨子,勉强承认了现实。她对喜金道:“不要觉得自己吃了亏,你那里还有铜,又有别的物产,富起来了,别人要往你那里跑,你收不收?” 喜金悻悻地道:“我敢做这样的好梦吗?” 祝缨道:“为什么不能?我不干得挺好吗?” 喜金道:“那我就等着大人了。” 祝缨笑笑:“我一定会去你那里的。” 当晚,大家跟没事人似的又一起吃饭,到第二天早上,祝缨又召了大家一起再议一件她想了很久的事情——准确地划一下地盘。 《公约》第一条是定了梧州五县的范围,现在,她要借着机会将自己的地盘也给固定下来。 在出动前,她拿出了一张地图,食指在图上一圈,道:“咱们来看一下怎么干,这一片附近有人清理过吗?” 她给自己划了一片地方,略呈斜长状,离艺甘洞主家与喜金家更近一点,南端的尖端抵着路果家与阿苏县。北端是大山,这道山脉后面就是一条大河,与塔郎家背后倚着的那座山是同一脉。过了河,对面就是另一番天地了——那是朝廷正常管辖的地方。 到艺甘洞主家的那道山谷就插在地盘中间,祝缨的“别业”就在山谷后面,现在再稍切小平原上一点平地。 五人都摇头。 这片地方是祝缨精心挑选过的,她当然知道这种地方本就是他们几不管地带。不能说地方不够好,所以没人要,只能说这山里也没多少丰腴之地。且这一片与艺甘洞主家还连着,有一小片的平地还挺适合开荒的。 她打算将地方算成自己的之后,就在山谷后再修一道“门”,以守卫自己的别业。 祝缨就取笔将这一片圈了一下,写了个“祝”字,再顺手画了几笔,将各家的界简单画了一下,道:“各人管朝向自家的一片,还是一起?” 这话也算是说中了一点他们的小心思,清理通往自家的路,自家这段路就要太平些。一时踌躇。 祝缨笑笑,道:“那就一片一片的来!今天先清别业的周围,然后是……永治方向的。放心,接下来都会清理到的。金县令也是,以后不能因为永治方向清理过了,就不再派人出力了。” 喜金忙说:“那是!” 祝缨又顺手将永治字样也写到了地图了,接着刷刷几笔,又将几县的名字也写上了。 第243章 雏形 祝大头天晚上听到狼嚎的发了狠,想要女儿派人打狼,他自己也未尝没有一点豪情,以为既然女儿有这么多的手下,他也可以跟着出城看看热闹。打猎嘛!在许多手下的簇拥之下,指指点点,一会儿就见着野狼之类被猎取,何等的热血与快意?在京城的时候就常听有贵人“出城打猎”,他却从来没有条件尝试。 这天一大早,他就起来将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预备跟女儿说一声,自己也要出城去。 他兴冲冲地找祝缨,找了一圈,在书房里找到了女儿:“老三呐,我也……诶?你穿这一身是要干嘛?” 祝缨道:“打狼去啊。咱们墙是高,有狼在附近还是不安全,打一打,城里的人才能安心出去种田,商人也才能安心过来做买卖。” 祝大自己想出城散心,却坚决不同意女儿去冒险,他也不提自己也要跟着去了:“那你叫他们去就行了,你别去!” 祝缨道:“事儿是我定的,我必得去。” “那多险呐!狼是畜牲,不认识人的。” “我也不是自己去,还带人呢。胡师姐也跟我一同去。” 一旁胡师姐道:“是,老翁放心,我会保护大人的。” 祝大与祝缨白话一阵儿,见说不通,拔腿跑去找张仙姑,要张仙姑一同来劝祝缨。祝缨已换好了衣服、佩好了刀,她将桌上的地图折一折带上,提起长弓往外走,胡师姐腰间挂了一排的囊袋,也携一把短刀。两人出门就遇着了老两口来拦。 祝缨道:“意思我都懂,你们瞧,他们都带着兵来的,我要是怯了,以后咱们就没法儿在这儿立足了。这里头只要有一个坏人,咱们的日子就不好过,我这也是开荒呢。” 张仙姑什么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好像有人拿一块大冰块塞进了她的肚子里,又沉又冷。自打见到别业,她就有了一种“可以放心了”的感觉,今天却被告知还是不安全。 祝大喃喃地道:“怎么还得拼命啊?” 祝缨笑笑:“怎么是拼命呢?比以前已经好了很多了。我们这一趟出去足有百多号人,不怕的。不说了,我得走了,今天下午先探探路,晚上还回来吃饭。明天再走远一点。” 老两口担心地留了下来,祝大早忘了要“出城打猎”这样的新潮事了。两人都记起了在朱家村时的日子,朱家村里不是没有好人,但是他们家自己不行、又是外人,就受气。 二人忧愁地看着祝缨往外走。 ……—— 出了书房,再过一道门就到了前面议事厅。 路上,胡师姐道:“大人,老封翁也是担心您,要不……” 祝缨摇了摇头:“我是必得亲自去的。” 她已将石头城这里交给项乐梳理,命项乐从石头城里挑出二十个男子。这些人之前是散居山中的,也有一些山中生活的经验。祝缨的计划里,除了建城、招人、开荒、集市交易之外,尚有一条必须抓紧执行的计划:尽早弄出一支自己的私兵。 手上没有刀,是守不住基业的。单凭“会做事”和“有利益”是不可能让大家愿意与她坐下来好好说话、保护她的财富的。不主动打劫都算厚道的。 她能在山里立足,最大的保障还是朝廷那并不会为她动用的兵马。几十年前的一场大战余威仍在,虽然留下了“奸诈”的名号,但是也震慑住了山里各族不至于动不动就跟她拔刀子。山中各族不信任山下官府,祝缨也不是很信任各族。苏鸣鸾与她捆绑得比较深,或许不会背叛,但新附三县就没那么紧密了。 石头城建了,人口也越来越多了,荒地也开始地了,那就是时候弄点儿私兵了。然而她于领兵、练兵是一窍不通,从来没有参与过。梅校尉给她展示过了军营里的布阵等等,还给她看了操练之类。她只能看到其表,内中种种运转并不熟悉。 但她知道,不是有几个能拿棍儿的人就叫有“私兵”了,流氓也会拿棍打劫。兵还得会配合,还得有武器。武器一直是朝廷严控的。 这些都得设法解决。 听到了狼嚎,祝缨的心思就活动了起来,她想试一试召集人手,一是“练兵”,二也是能有理由正当地持有一些兵器。同时也能够更熟悉一下山中附近的地形之类,以备不时之需。 见她打定了主意,胡师姐便不再劝,牢牢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两人才进议事厅,苏鸣鸾等人去外面各召集自己的人手未归,项乐匆匆进来,道:“大人,人已挑好了,都是别业里住的人,有家有口,在山地行走都行的。” “带来看看。” “是。” 项乐就从石头城里选人,石头城里现在有近四百户人家,不到两千人,平均每家至少有一个成年的男丁——没有男丁而散居山中几乎是不可能的。 之前就从这些人里选出几十人,作为石头城的巡逻队,如今又选了二十人。共计选出了近百人,这个征发即便在山下宽容的地方也不算多。 祝缨与项乐来到议事厅前的广场上,看了这二十个人,他们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每个人都有衣服、有鞋,虽然穿得都不怎么整齐,更不可能成套。他们各自携带了自己趁手的家什,也有带棍棒的,也有带弓箭的,也有带砍刀的,也有拿着削尖的长竹条的。 与此同时,祝缨带来的衙役和白直们也集合了起来,他们穿着整齐的号衣,手上的武器也好一些,多半有佩刀。 祝缨走近了一些,问才住过来的居民:“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以前是干什么营生的?”之类。她换了两三种话,发现这二十个人里,一个会说官话的也没有——这是肯定的,大部分会说一些各族的话,有两个能从打扮上能明显分辨出是花帕族的。 她就问这两人:“这里附近是花帕族的地方,你们怎么不去寨子里呢?” 两人是一对父子,那位父亲说:“我小的时候,我阿爹惹怒了头人,我们就逃了出来。再没回去过,在山里打点鸟兽,种点豆子也能过活。”就是苦了许多,他有七个孩子,死了三个。有冻死的,有病死的,最小的一个是冬天被狼拖走了吃掉的。 祝缨道:“这样啊……” 此外还有一个会说山下方言的中年男子,他引起了祝缨的兴趣,路果和喜金都还不怎么会讲呢! 男子道:“我以前给山外的商人带路,带他们过山到那边做买卖。” 祝缨点头,又细看了他们的武器。 他们都有点紧张,说:“好用的!我们用得顺手!”语气里带点儿惶恐担忧,有点怕被赶走。冬天正是日子难过的时候,他们有这么个地方存身,并不想离开。 祝缨没吭气。 “养兵”不是费钱,而是烧钱。这才二十个人,将他们的兵器、衣服统统换一遍开支就不小了。 一个成年男子要保持行动力他就得吃饱,要操练他就没功夫种田,得有人供养。这还只是普通的兵,如果是骑兵,还得养马。山中用到骑兵的时候不多,但骑手在传递消息方面比人跑更有效率一些。 眼前最好的办法就是“亦兵亦农”,农忙时开荒,农闲时训练。平常就将城里的壮丁组织起来,轮流巡逻。时间长了,人也熟练了,等以后人口多了、粮食多了,再重新理会。无论是朝廷还是五县,基本也都是这样,平常只有数量不多的官兵和“洞兵”,要打大仗了,再征发。 谁都养不起太多脱产的壮年男子,即便是现在这个数量,也还得有军囤做补充。 祝缨道:“回来有收获,狼肉我拿一成,其余都归你们。狼皮你们一人一张,有多的我再拿。” 她换了两种语言说完,二十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如果能够早点拿到手,趁着商人还没下山,又可与商人交换一些东西,这个冬天他们的日子会更好过一些。至少接下来两个月能松一口气了。 祝缨则想:要给石头城定一定“例”了。 这个比公约要方便得多,这是她的地盘,她说了算! ………… 祝缨这里检视完了人手,苏鸣鸾等人也将自己人集合好了。他们都不曾带人进入大宅,而是集合在大宅外的广场上。 祝缨等人出去,身后有些人见到了这些头人有一点畏缩,又都站好了。苏鸣鸾等人的随从比石头城的二十个人看起来要好不少,他们的衣服比较整齐,所携带的武器看起来也更锋利正规一些。 祝缨扫了一眼,对项乐道:“你带人看家,看好了,不要让家里人出去。说破了天去也不许跟来。” “是。” 祝缨对苏鸣鸾等人道:“咱们下午先探探路,晚上还回来吃饭。明天再走远一点,晚上依旧回来,商议一下接下来怎么干。然后就一气扫荡完这一片。” 方案比较保守,五人却都说:“好。” 祝缨又讲了猎物的分配方案:谁打到的归谁。 他们也无异议。 祝缨问道:“山里行事你们是行家,大伙儿都说说怎么动手呢?” 五人也都不客气,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出来。 他们也经常组织狩猎的,规模一般都不会太大。即使人多,也是分头行动。百来号人同时进行,算队伍复杂的。 在这深山密林里,狼群较小,狼的体形也不太大。见到大队的人出动,狼一般不会上前。但是落单的人又很难干得过狼,她们这一次是要用另一种方法:带上各族的好手,循迹掏窝,围剿平推。 山雀岳父年纪最大、经验最足,他说:“就这一次是不能扫荡干净的。谁家寨子里不时常打猎的,山里的狼也没见绝了种,还是年年闹。有时闹得大一些,有时闹得小一些。” 祝缨道:“每年农闲,我也带人打狼,总不能一直躲着。” 山雀岳父见她不要求一次将狼杀尽,就不再说别的了。 他们又各出几个好猎人,带着大队往山中进发。 打头的是喜金家的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身材不高,但是长得很结实,穿着一双皮靴,背着弓,手里提着一把刀,道:“我来引路。” 在他的后面都是几家的好手,祝缨与苏鸣鸾等人都在后面,她们的身后是另一半的随从。祝缨见这些山中猎人,有部分箭头是铁制,喜金家有部分似是铜箭头,另有一些人的箭头是骨制或者石制的,并没有全换成铜铁。 他们的刀倒都是钢刀。 走了半天,前面的猎人就做了个手势,说:“这里有,都别出声,也别动。” 他们几人先循迹向前,等着他找到了狼再发出信号。过了好一阵儿,他又蹑手蹑脚地回来了,打了个手势:“前面,两个。” 他与几个猎人轻轻地上前,祝缨也下了马,尾随他们。苏鸣鸾与胡师姐都劝她:“前面危险,等他们回来吧。” 祝缨道:“我要看看。”不能每次都带着五家人一块儿上吧?她的地盘,最后还得是她自己守。 她慢慢地跟着,小心地学着猎人们的样子,看他们怎么走路,都走什么样的路。阿苏家的猎人悄往后退了一步,在她的旁边小声介绍:“人有人路、兽有兽道……” 说了一长串之后,前面的猎人终于回头说:“别说话了!快到了!” 他们安静了下来,猎人们上前,忽地,狼嚎声起! 胡师姐抽刀拦在了祝缨身前,祝缨也拔出了长刀,其他人也一拥而上,前面的狼不再嚎叫而是出发了呜咽。猎人们呼喝着,祝缨看到两条灰影扑向了猎人! 猎人虽然多,与二狼也缠斗了好一阵儿,终于,一狼发出了哀鸣倒在,另一狼要往深山逃去,被一个猎人下了一张大网罩住了,接着一刀结果了它。 祝缨一直在关注地看着,心道:还好,就两只。 看天色不早了,一行人开始启程回石头城。他们将狼的四爪捆起,拿一条棍子从中穿过,像抬猪一样抬着,队伍进了石头城。 此时将近晚饭,城里一天的交易已结束,空旷的石头城内有不少人在闲蹓跶。别的地方可没有这么安全又宽阔的场地供人散步,有一个护卫武师一时兴起,就在空地上耍一套拳,引来同行喝彩,他们又各施自己的绝技,也有耍棍棒的,也有使刀的,还有互相切磋喂招的。 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城楼上的人看到祝缨这一行人打着火把过来,高声问:“是什么人?” 祝缨这边胡师姐说:“二郎?是我们!” 项乐对下面说一句:“自己人。大人回来了,把东门关了吧!等大人进城,再关南门。” 然后匆匆下了城楼来迎接。 出动了上百号人,打回来两头狼,主要还是五、六个人的成果,仍是引来了一些商人的围观。他们指指点点,互相交头接耳:“大人果然是个实干的人。”“爱民如子岂是虚言?”“还是跟着大人安全。” 已定居的人每当这个时候也都是出来看武师耍把式的,又看到了抬了狼回来,也有人认出来后面有他们的家人的,有叫儿子的有叫阿爸的,也有叫丈夫的。城里更加热闹了。 一行人进了祝宅,大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目光。进了议事厅,喜金就主动将两头狼献给了祝缨。 祝缨道:“谁打的算谁的。” 喜金道:“是在大人家打到的,就是大人的。” 两人一番推让,郎锟铻道:“这是第一天,猎物应该给最尊贵的人。以后还有呢。” 祝缨这才收下了,说:“今天拿它加菜。” 狼肉并不好吃,他们将两头狼都剥皮取肉,象征性地烹制了一道菜,其余菜色还是惯常吃的那些。 因第二天还要出城,这一晚喜金等人都睡得比较早。祝缨却又叫来了项乐,询问他石头城内的事情。 项乐道:“按归记载,一共三百八十一户,一千六百九十八人。其中丁男若干、丁女若干、幼童若干……” 这些人的年纪多半是模糊的,“山中无日月”,许多人不记得生日,山中也没有很规范的历法。即使记性好的人,也不能记得自己出生时的事情,等记事之后再数看过多少回花开,也就只能大概估个年纪。 他们中的一些人又有一种与山下贫民差不多的情况,既不识字、也不怎么识数,有时还能数岔了。 项乐道:“就是这么回事儿。” 祝缨道:“打上灯,咱们看看去。不要叫小柳他们。” 她与胡师姐、项乐二人悄悄出了府,只有花姐知道——狼皮放花姐那儿,祝缨留了一张,又携了一张过去。 ………… 石头城,因是建在山上,所以地势也不得不有所起伏,祝缨仍是尽量给它规划得整齐。 居民居住的坊尽力四方,坊内街道也划得比较整齐。因为人少,交易日又热闹,石头城这里的“宵禁”执行得并不很严格,坊门是开着的。 三人走了进去,只见有些屋子里透着橘色的光,有些屋子已黑了。 项乐低声道:“这些都有人住的。” 这里的房子祝缨只提供了一些简单的材料,每户因为按照人口来分房,一般也就是三间正屋加个院子。有的干脆没有院子,就临着坊内的小街盖着,开门就是街,进门就是屋。祝缨也穷,他们也穷,修完城墙和大宅,大家都不剩多少家底了。 祝缨现在还等着官糖坊的利润、明春的宿麦缓解囊中羞涩。 项乐道:“我白天就来看了一眼,这里也有里长。”他们也照着自己熟悉的习惯,将住户编号,五户、十户设个里正之类。一层一层的将话往下传。主要是选家里男丁多一点的,因为要用到他们维持秩序。 他们进了一户里正的家,这人就是之前跟随打猎说自己给商人带过路的中年人。他家里还有一个老妻,三男两女五个孩子,所以他的家也稍大一些,正房之外还有偏屋。 大门一打开,祝缨也不进屋,就在院子里等着。里正搬来了椅子,喊儿子去叫人。又要上茶,又要掌灯。 祝缨道:“无坊,等他们来了再说。” 听说她来了,许多人又过来围观,墙头上一左一右两排的脑袋,还有人扎了火把,把个小小的院子照得灯火通明。 她也不坐,等人齐了就往门槛上一站,说:“白天得了两头狼,虽不是咱们亲自打的,不过金县令送给我了,我说了要分给大家。” 里正道:“咱们没出力,就是大人的。” 祝缨道:“他送给我的礼物,我不好不收,我留下一张狼皮,另一张在这里了。要裁了分给你们也是无用,先给你们看看,寄存一下,等这个月打狼完了,一总来分。” 人们听她这么说,心道:大人跟传说的一样。 祝缨这么通情达理的,还跟他们解释,反而让他们有点迟疑,都含糊说:“好。” 祝缨道:“莫将人家墙压塌了,都回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项乐又吆喝一声,人潮才渐渐褪去。祝缨心道:功夫用在哪里,哪里能看着见。福禄县的百姓听我的话,别业这里反而更听项的,可见我之前没在他们身上下太多的力气,这样可不行。 她笑着问里正:“方便进屋说话么?” 里正忙说:“大人请。” 祝缨拿出了极大的耐心,与里正细谈,问了他的来历:“我看你与他们有些不同。” 里正道:“小人家里原是南府人氏,因开罪了黄家,只得逃到山里。在喜金家的寨子里住过几年,唉……他看了小人家里的手艺,要给他做奴隶,小人家里只好往深山去,也不敢与头人家相处了,就自家人过活。” “思城县人?” “是,小人也姓黄。唉,要是大人能早些年到思城县就好了!” 黄里正家有个木匠手艺,祖传的,家里还有二亩地,自己种粮自己吃再有个手艺赚点零花,也能糊口。不幸跟黄十二郎是本宗,也就是说,他们的家很近。黄十二郎他爹要扩建他的大宅,就得侵占别家的宅基地。 黄里正家不给,还要跟族里控诉,黄十二郎他爹
相关推荐:
奶爸搬运工
斗罗百战剑神
如何在移民飞船上吃到菠萝包
史前小地主
大人大人
完美蜕变:冷面伪天使
战锤:你们别叫我万机之神
男人不坏,男人不爱
千岁爷你有喜了
蜘蛛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