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小说

咖啡小说> 我的天赋太过努力 > 第107章

第107章

说话也痛快、做事也痛快,从不藏事。我更是这样的!” 郎锟铻道:“是这样的。我与阿爸才能处得很好。” 苏鸣鸾好悬没翻个白眼,岳父也看到了苏鸣鸾,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是由于也经常对着打,互相也见过几面。 岳父道:“你这女子,什么样子?我总比索宁家好说话。” 索宁家也是奇霞族的,但是与阿苏家等同族之间关系也比较恶劣,难说谁是谁非。与之相对的,他们“山雀”与塔郎就全不同了,甚至会联姻。 苏鸣鸾道:“索宁家的人再不讲道理,见了我也得好好说话。” 祝缨给他们打圆场:“我倒想所有人都好好说话。” 岳父中途截胡,一定要祝缨到他家寨子里看一看。喜金道:“这是我的客人。”路果也说:“也是我的客人。” 岳父道:“一家的客,就是大家的客!你们今天也到不了你家,是要休息的。哪里休息不是休息?” 喜金心道:你好狡猾!怪不得你女儿也总与我姐姐吵架!又将“哪里休息不是休息”这话学了去,他家比路果家近! 嘿嘿。 由岳父引路,他们到了岳父的寨子。寨门前,祝缨也看到了一排的杆子,上面也摆着几颗人头。 一行人进了岳父家的寨子,路果比苏鸣鸾紧张得多,他死死盯着祝缨,就不有让塔郎家的亲戚争了先。岳父没找着机会,只能在宴会上提一提自己的事儿:“听说大人愿意为我们说情。” 祝缨道:“当然。” “大家都一样?” 祝缨道:“看你人有多少、地有多大。我不是瞧不起人少地小的人,你只有一百人,要与有一千人的说话一样有份量,那也是不公平的。比如一个家,只有一个人,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说,一家只要有一瓮米就行了。另一个家,他有十口人,只给一瓮米就要饿死人了。这样的事不能发生。” 岳父想了一下,他的人口不算少,起码比喜金的多,自然代入了人多的,道:“你说得有道理。” 祝缨道:“还有……” 她又将一些约定给说了出来,顾同将他拟定的那个“约定”的草本从怀中取出,递给了祝缨。苏鸣鸾抻头看了一眼,又低声对路果说了。郎锟铻就对仇文拼命使眼色,仇文垂下眼睑,过了一阵儿才稍稍上前,也看了一眼,对郎锟铻点了点头,示意没事儿。 岳父道:“那是什么?我们是看不懂的。” 祝缨道:“约定。他们四家都已答应了。”她又将约定的内容对山雀说了,山雀也听女儿说过了,正因听了这些觉得可以接受,才有了今天截胡。 他说:“好!那我——” 路果与喜金都要跳起来了,祝缨安抚下了他们,道:“我与你们三个都不如同他们两个这么熟悉,不是我不信你们,你们与我相处得少,也不太信我吧?不必着急,我们可以边走边聊,你们看看我是怎么做事的,心里没了疑惑,咱们再谈下面的事儿。不可信任的人,答应了也会反悔,给予了也会再夺回去。只有信任了,才能长久相处。我是想与大家长久相处的。” 她不急,另三人也慢慢冷静下来。 岳父拍板:“明天我送你们走一段路吧!” 祝缨道:“好。” …… 祝缨巡游的队伍越来越大,下一段路也更难走了一些。祝缨也不怕走得太慢,去的时候是陌生的路,走得总会慢一点。回程队伍没有这么臃肿,会快不少。她的预算是二十天左右,来得及。 又走两天,才到了路果家。路果家与喜金家是相连的,穿过他们两家就是他们之前说的那个想求娶的“艺甘”家。喜金想拿山雀的话术,也中途截了祝缨先到他的寨子里去,路果一直盯着,好悬没跟他打起来。 喜金嘟嘟囔囔,祝缨道:“每一家我都会去的,我不会偏袒哪一个人。” 她先到了路果家,这里的山没有塔郎家的陡,但是起起伏伏的。路果家的寨子也不算小,也不像利基族那样在寨子外面树杆子放人头。 祝缨仔细询问风俗,对山下人来说,最困难的不是风俗与山下有差别,而是他们各族之间还有不同。不能以某一族的习惯概括所有。亏得她记性好,眼前这三族的语言她又都懂,除了苏鸣鸾,其他人都越来越惊讶。包括郎锟铻,都信了她是确实有心与各族相处的。 所以祝缨不喝酒他们也不在意,说要取消人祭的时候,也都没有掀桌。 唯山雀岳父说:“那不祭神灵,祖先和神灵都要发怒的,降下灾祸来怎么好?你说的仪式虽然隆重,就怕不是神灵喜欢的。” 祝缨对项乐道:“拿过来。” 项乐取了一只小坛子过来,祝缨命拿了碗来,从里面取了一碟子的糖,道:“尝尝。” “糖?” “一个人头七斤半,照三个算,一年你五次大祭,我给你一百二十斤糖。赎你们的人牲。” 越穷的地方,人越不值钱,人命越不值钱,人祭才会越横行。以等重的糖换人头,别说是奴隶了。寨子里的普通人,如果是买卖的话,也是高价了。 祝缨又加了一句:“每年。” 接着再对苏鸣鸾和郎锟铻道:“你们也是。以往我手上还没有这些,现在有了,给你们补上。” 苏鸣鸾忙说:“我不用。我受义父教诲,受益颇多,且人命珍贵,本就不该如此。” 祝缨道:“你不要,他们就不好意思啦。” 郎锟铻想了一下,不要,有点说不过去,要,又显得不太合适。说:“我只要今年。” 祝缨道:“要给的,我说话算数。你们自己不想要,也要给族人一个交待。马上就要废止,万一有点小不顺,他们就要嘀咕。有东西在,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会小些。” 山雀岳父道:“那就说准了!” 祝缨笑道:“好。” 花帕族也是没有文字的,各种统计也是无从谈起,祝缨在路果家看了又看,也没个账本儿能给她看的。祝缨只能靠经验粗略估计一个大概。 眼前三族五家里,只有阿苏县才开始进行一些粗略的统计管理。其他人都看在眼里,这几年阿苏县是比以前更强了的。喜金就迫不及待地请祝缨到他家去。 祝缨又在路果家附近的山里小转了两天,也看了他们的农具,也看了他们的织机。又看了他们的田,这里的稻谷也快成熟了。看他们的各种手艺,将果子壳做成好看的摆设,看他们制皮革,看他们的银匠和铜匠。路果家有一个“特产”,朱砂,不过开采出来比较困难,又难运输。 又看他们的饮食,知道他们这里也就路果这样的人能吃上糖和蜜,普通人连盐巴都很少能够吃到。 祝缨叹了口气:“百姓吃盐都是难的。” 路果大大咧咧地说:“也从北边儿能运一点来。” 祝缨点点头,心道:不吃糖还行,不吃盐是真的难受。我得给南府多弄些盐来。可惜不靠海,不好煮盐,盐仍是很贵。 接下去在路果家不便再深入探查了,如果想认真摸底,并不是几天功夫能够完成的,一个山头就够她爬一天的了。其中又还有河流阻隔等。她现在只能沿着他们之前已经开发出来的山路走马观花,记一些山川地理、人文风情,看比不看强。 路果家与喜金家之间有一道山谷,两侧山壁很徒,像是两面墙,中间的山谷就像是夹墙中的小巷一样。祝缨心道:虽说我不懂兵法,然而若是朝廷真想兴兵深入,这里真是绝佳的埋伏之地。 见她沿着山谷往前望,路果道:“再往前,出了这道山口,再走一天,就是艺甘家的地方了。” 喜金忙说:“先到我家,我家那里有另一条通往艺甘家的路!” 路果嘲笑一声。 祝缨道:“好。” 喜金家与路果家的差别在于他没有朱砂特产,却有个铜矿,喜金的寨子里各种铜饰犹多。铜鼓、铜铃、铜种等都有。甚至铸了一张祭祀用的青铜的长案。 他们冶炼的水平又不太高。祝缨也不会炼铜,不过大理寺当年有过一个私铸铜钱的案子,那案子还是苏匡去办的,苏匡办案还是可以的。祝缨看过卷宗也看过物证,粗糙地知道铜的成色、分类、工艺之类。 比起山下的手艺,喜金家自铸出来的铜器做工比较粗糙。喜金家稍好一点的地方在于,他铜比较多,有些工具用铜造,很少用竹石之类。 祝缨等人又在喜金家过了两天,眼看出来十天了,跟随的人便要请示祝缨回程。祝缨算了一下路程,道:“咱们再往里走,看看艺甘家。” 她请喜金带路,特别要走那道山谷。这山谷极长,远看不觉,一走进去便觉有些寒冷,两边的山像是随时会往中间砸过来一般,有种“危墙”的感觉了。梅校尉派来的健卒倒有点见识,他们执盾上前,护在祝缨两侧。 祝缨好奇地问:“这是做什么?” 亲卫道:“以防有碎石落下。” 祝缨点了点头。 走了半天才出了山谷。出了这道山谷,地势也只是稍稍开阔了一点,还要再走半天,才到一个比较平坦的小平原。群山环伺之中,人也主要沿着山边河溪居住。 喜金、路果与艺甘家的当家也算熟识,他们又送了信过去。艺甘家对朝廷的兴趣不像他们那么大,艺甘家的洞主笑道:“他们两个又要闹笑话了,什么时候有山外面的官员到这里来了?一定要为了要给他们的傻儿子来求娶我的女儿才故意说大话。男人不能自己求得心爱的女人,却要父亲出面,这算什么本事?他们还不如索宁家的小子。” 索宁家与他们家也是相近的,花帕族与索宁、阿苏两家是一个三家交界的状态。再往北一点,塔郎家、山雀岳父家与喜金家也是这个状态。 手下问见不见,艺甘洞主道:“请进来喝酒吧,喝完了让他们走!我的女儿不给懦夫。” 祝缨就搭着“骗子懦夫”的东风,一同进了艺甘家的寨子,随从们都捏了一把汗。 祝缨等人的穿戴首先就与各族不同,艺甘家虽在深山,也见过几个山外来的商人,祝缨这样的,没见过。往上追溯,他们上次见到山外的“体面人”还是上次大家一起被骗到山外挨火烧。那也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大部分的年轻人看着祝缨等人都觉得又好看又怪异。 艺甘洞主大笑着出来迎接,他不让女儿出面,自己走了出来寒暄,看到祝缨吃一惊:“你是山外的人!” 祝缨道:“对啊。” 艺甘洞主又说:“你、你怎么会说话?” 祝缨笑道:“我不是哑巴。” 艺甘洞主小心地问:“真的是山外的官?” “对。” 喜金、路果都上来说:“难道我们会骗你?”苏鸣鸾与郎锟铻以及山雀岳父也都说:“他是。” 艺甘洞主站在原地,半晌才说:“请进。” 祝缨道:“打扰了。” 艺甘洞主本来就准备了酒食,现在默默地命人奉上。 艺甘洞主对于朝廷的官有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之感。本朝建国之初,大军摧枯拉朽一路南下,百夷宾服。又过二十年,朝廷富强,又用心经营,才有了他们愿意因为山外一个知府的号召下山齐聚的事儿。哪知是个陷阱,人家要他们的人头和地盘,还要掳掠他们的族人。 艺甘洞主家也吃了大亏了,他们又离南府更远一些,平素接触不多,眼下并不想冒险。 艺甘洞主道:“我在这里挺好的。”就这路,他跟山外有什么接触都不划算。 苏、郎等人也都觉得祝缨此来是有些草率的。 祝缨心里早有预案,道:“他们有意有心,才能有敕封的事。我与洞主之前也不认识,也没有恩怨,洞主也不愿意,当然不好要洞主像他们一样。我此来是为另一件事——我的城里也有花帕族的商人,我不能不管。如果他们与洞主的寨子、族人发生纠纷,又或者有死伤,这样的事情我就要管一管了。与其到时候再争执,不如趁现在我进山了定一定怎么办。” 艺甘洞主想了一下,道:“那样的事很少。” “对。只要有,我就得管到。我与他们也都有约定了。” 苏鸣鸾道:“阿爸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与义父约定了犯人怎么处罚。那时候我还没有做官。” 艺甘洞主道:“你真的认了山外的人做了义父。” 祝缨道:“大哥将儿女托付给我,我就要照顾到。” 艺甘洞主又打量了一下苏鸣鸾,苏鸣鸾的装饰也比别人更好,尤其是她的佩刀。艺甘洞主借着喝酒的动作思考了一下,道:“怎么定?” 这个约定祝缨与几家都订过了,已经非常的熟练了。 “我们不收留你的罪人,你也不收留我们的。” 艺甘洞主不用多想就说:“这个可以。你这个官,太热心。” “我是为了我自己。还有,如果你愿意,不拿他们几家的人做人祭,我拿糖来与你换,算赎买祭品用的。” 艺甘洞主感兴趣地道:“怎么换?” 祝缨道:“一年,一百二十斤糖。” “每年?” “对。” 艺甘洞主道:“我不要糖,我要盐。” 祝缨道:“你答应了?” 艺甘洞主点点头:“我可与你们约定。” 祝缨道:“你要盐,咱们就得另谈了。”人更需要吃盐,她要杀价。 艺甘洞主正准备还价,外面又响起了嚣闹之声的。他们望向门外,有人从寨子外面一口气跑到洞主的房子门口,说:“洞主,索宁家来人了!” 苏鸣鸾的手按到了刀上,死死地盯着艺甘洞主。艺甘洞主背上冒出了一点冷汗。郎锟铻等人也警惕了起来,他们相互之间并不友好。 只有祝缨说:“又有新客了吗?”她身后那些健卒们恨不得将她装进麻袋扛出山去! 艺甘洞主道:“是啊。哈哈,哈哈……” ……—— 来者不善。 来的人是索宁家的一个年轻人,他比郎锟铻小几岁,一身的腱子肉,高大,浓眉大眼。是南人中少见的壮汉。 索宁家离艺甘家比阿苏家要近一些,艺甘洞主对苏鸣鸾是忌惮,对索宁家又多了一些敬畏。 他低声说:“是索宁家的洞主。”样子像是并不很情愿。 说话间,那人已如一道风一样的刮到了门前。祝缨心道:人没有被拦在寨子外面,你们是有些交情的。 索宁洞主耳上也挂着大大的银环,蓝衣镶边,脚上一双牛皮的鞋子,鞋尖翘起。他大步地走了进来,看到祝缨的时候明显一愣:“真有山外人过来?我还以为是乱说的呢!” 祝缨道:“那现在看到了?” 索宁洞主看了一眼苏鸣鸾,道:“来了又怎么样?你们为了哄人,什么事做不出?养肥了猪,到过年宰了吃肉。只有傻子才信你们。” 苏鸣鸾道:“你嫉妒我们罢了。” “呸!嫉妒你们会变成烤猪吗?” 一语既出,苏鸣鸾也沉默了一下。 祝缨看着这个索宁家的年轻人,觉得他可爱极了! 她说:“你们还是记着当年那场大火,是也不是?” 年轻人冷笑一声:“你们以前可也干过先骗人,假意对人好再害人的事儿!谁能说你现在这不是假的?谁一开始不是装成好人?我们已受了一次骗,难道还要再受一次?” 因这年轻人一人,将所有人的心思又都搅动了起来。 祝缨不怒反喜,对艺甘洞主道:“附近哪里还有空地。” 艺甘洞主没听明白:“什么?” 祝缨道:“我要在这里建一座院子,我的院子。” 她工匠都带来了,就是要建个小小的寨子。各族之间的地图十分不准,谁都说不太明白各家的地盘具体的界线。祝缨就钻这个空子,打算给自己在几族交界之地选了一块地方。 这地方离艺甘家很近,依山傍水,当然,这儿哪里都依山,只要选个不会为塌方滑坡所苦的地方,有一条小路通连外界,有水源就行。从修路的到砌墙的再到打家具的,她什么匠人没有呢? 她命人圈出一块地来,当成营地。又命工匠斫竹为器,先搭一个简单的竹楼。 她对索宁洞主道:“今晚我就住这儿。我下个月还过来,你要觉得我骗你,只管来找我。” 顾同大惊:“老师?!!!” 祝缨道:“我还不能有个别业?” 苏鸣鸾叫了一声:“义父。” 索宁洞主也大感意外:“你……” 祝缨道:“我家里在秋收,我得回去看看。秋收完了我就回来,到时候请你喝酒。你请我喝酒也行。” 太冒险了,顾同想,却不能当面拆老师的台,一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索宁洞主冷笑道:“你们是要来抢占我们的地方吗?” 祝缨道:“你也可以下山,可以买房居住。哦,你还不是朝廷的百姓,那这样吧,只要你接受我们已定好的约定,你下山,我也保证你的安全。”她微笑着说,对仇文打了个手势。 仇文上前,将祝缨之前与各族的约定说了。索宁洞主皱眉,竟然发现自己在其中找不到什么不好的内容。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艺甘洞主道:“我过两天再来找你喝酒。”说完,扬长而去。 艺甘洞主道:“年轻人。” 祝缨笑道:“是啊,年轻人。洞主,我的别业就拜托你给照看一下啦。洞主想在山下置业,我也欢迎的。下个月我再来。” 第231章 狡兔 索宁洞主来去如风,艺甘洞主小有尴尬,苏鸣鸾的眼神变得阴恻恻的,看得艺甘洞主心里咯噔一声。 祝缨仍是谈笑自若,她对苏鸣鸾和郎锟铻道:“你们是与我一同回府城去取糖呢?还是过两天再派人过来?秋收时候了,可得排好了日子,别耽误了正事。” 苏鸣鸾道:“就让晴天办吧。义父做事,哪用别人盯着?” 郎锟铻也说:“都让狼去办。”一想到苏鸣鸾比他多领好几年的份子,郎锟铻就有点不开心。 祝缨道:“那好,今晚我在那边扎营,你们呢?” 艺甘洞主见索宁洞主已经走了,马上说:“知府不要听索宁家那个玩笑,我的家还是能住人的。” 祝缨道:“我说出去的话没有反悔的道理,很快的。” 扎个营、搭个账篷而已,能有多难?他们说话的功夫,工匠们已经从附近的山上砍下了许多粗大的毛竹,又准备伐木。木材不能马上用来建房,要放置干燥一段时间。竹子倒是可以用,也不怕它坏,竹子生长极快,更换起来也方便。 祝缨就在离艺甘家寨子几百步的地方扎了营,今晚就住在帐篷里。她携带了不少的帐篷,所有的随从都住在帐篷里。他们将伐下来的巨竹破开,交叉埋入土中,做成篱笆,围出一片营地。祝缨带着随从,坦然地住进了这里。 顾同等人不免担心,如果说之前深入山中只是担心一些诸如疾病、迷路、野兽之类的话,在看到索宁洞主之后,他们才真正意识到“獠人”并不仅仅是年幼时母亲哄他们睡觉说的“再哭獠人就把你抓走了”的传说,而是真正会有威胁的。 顾同跟着祝缨走进帐篷,低声道:“老师,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苏县令可靠,不代表所有的人都可靠。那个索宁洞主……” 祝缨道:“挺可爱的。” “诶?”顾同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 祝缨笑笑。 顾同跟在她的身后,努力想劝她改一改主意:“太深入了!苏、郎是县令,倒是可信,长发、白面都有他们做保,也还可信,到艺甘家已是冒险啦。这个索宁,更是敌意深重……” 顾同说得挺有道理的,他再对项乐使眼色的时候,项乐就没再当成看不到,皱眉思索着,是不是也要劝一劝祝缨。 祝缨道:“好啦,我又没要现在就去索宁家,你们担心个什么劲儿?与其在这里同我啰嗦,不如想一想长发、白面两家的事儿,对了,还有山雀家。咱们同这三家相处的时间可不长啊!” 顾同此时哪有心思管这个事呢?还要再说,祝缨抬手指向外面:“来人了。” 胡师姐一直静默无声,听了这话将耳朵一侧,惊讶地看了祝缨一眼——真的有人过来!不是帐外忙着干活来回走动的衙役、白直们的脚步,而是由远及近的人往这里,约摸数人,已在两丈之内。 果然,有个小兵来撩开门帘:“大人!两位县令求见。” 苏鸣鸾和郎锟铻竟能相伴而来,他们各带着自己的舅舅,郎锟铻还拖了个岳父。五人进了大帐,山雀岳父四下打量,心道:原来他们带了许多东西是干这个用的!这个帐篷可真大。 祝缨道:“坐。一会儿咱们烤肉吃?” 苏鸣鸾道:“义父,索宁家不是什么温和的人。” 郎锟铻也说:“大人最好先回去,别走前面那道山谷,从我舅舅那里过我家,那样安全些。” 喜金道:“对!艺甘家能过得这样好,前面那条路为他挡了好些事。” 祝缨道:“我知道啦,天已经黑了,咱们还是住下吧。你们要是没有心情吃烤肉,咱们聊聊天儿也行,还有好些事情没谈妥呢。” 她指着苏、郎二人,说:“我与你们,一个认识了快十年,一个也打了几个月的交道,还算熟悉。我与他们几位不过才见了几天,许多事情还没说明白,把话说透,咱们接下来才好相处。能定下来的就定下来,以后再无怨尤,要是不能想法一致,也是好聚好散,互不打扰、互不埋怨。” 路果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你不是答应了的吗?是要反悔吗?” 祝缨摇摇头:“并不反悔。小妹受敕封要缴粮和布,并不是说说而已。”又对喜金说,郎锟铻也是这样的。她又说了他们要缴纳的数目。 山雀岳父道:“我们都出得起!” 祝缨道:“听我说完。索宁洞主虽然言语无礼,但是说中了一件事儿。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是好人,我要是猛地将你们都拉入了朝廷,你们只知道‘山外的人不好’,却不明白有哪些不好,不知道如何防范。我做得越好,就越是在坑害你们。就像父母只告诉孩子,出了寨子有危险,却不告诉他是什么样的危险,是虎豹豺狼还是暴雨大风。你们需要时间,稍稍了解一下朝廷,知道怎么与朝廷打交道。至少得会一点儿官话、会写字。” “哼!那小子!”苏鸣鸾厌恶地皱眉。 祝缨道:“他的族人生活在这里,你们想要围剿也很为难,大家还要做邻居,还要好好过活。只你们不打了、不互相猎取人牲了,他要还那么干,大家也都不得安宁。不能不带他。他这个人还挺有趣的。” 多可爱的人呀,与当初说她“黄口小儿”的段智一样的可爱。 索宁洞主说“来抢占我们的地方”,话虽不中听,描述的事实还真有点靠谱。祝缨确实是打算在山里给自己弄个窝。 还没扎下根的时候,让山中各族误会她要干什么抄人家老巢的勾当进而同仇敌忾排挤她就不好了。 真要多谢那个可爱的年轻人,他对于她“假意对人好再害人”的怀疑,正给了她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你怀疑我有诈,我就到你们的眼皮子底下住着。你还记得之前先辈被人烧死的事儿,还有戒心,好,我住过来,你看着我是什么样的人。 有了个开始,接下来就好办了。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索宁洞主虽有道破她算盘的一面,但也是帮了她。祝缨看索宁洞主,就觉得他十分的可爱了。 为了防止引起“抢地盘”的不好联想,即便已经对自己将来要划定的势力范围有了初步的想法,她还是克制住了,现在就只要一片营地、一片能住的地方、一个能展示自己的地方。还不是住“边境”,而是深入腹地。 她笑眯眯地说:“怎么样?” 山雀岳父等三人听她说得诚恳,思考一下,都说:“我们让小妹/宝刀,先帮我们写嘛!”都想先要个敕封。 祝缨道:“还有榷场、道路、规划、界碑,这些商量完了还要上表朝廷,来回办下来还得几个月,就要到明年去了。” “几个月就几个月!”路果抢先说。 喜金道:“明年能办下来也行。” 他们生活在山里,到隔壁寨子串个门都要走好几天,对时间的感觉比山外还要随意一些。 祝缨道:“也好,那你们是亲自到府衙来接着谈,还是派信得过的人呢?奏本也是要写的。” 路果与喜金也不会写字,都说:“我们带人去。”他们都想跟外甥家借人,山雀岳父自然也不能放过郎锟铻。 祝缨道:“好。对了,再借几个人给我用。” 苏鸣鸾问道:“义父要什么样的人?” “盖房子的。我等秋收后再过来不能再住帐篷吧?岂不要冻坏了?” 那边竹楼正在打地基。祝缨对建房子颇有心得,先在艺甘家附近建个竹楼,她以后过来就住这儿。 ………… 祝缨在营地住了两晚,第二天也不急着走。她请艺甘洞主到她的营里来吃饭,将自己才打下地基的房子托给艺甘洞主帮忙看房子。 艺甘洞主惊讶地问道:“知府真的还要再回来吗?” 祝缨点点头,真得不能再真了。她说:“我还会带农夫和种子来。” 艺甘洞主很关切地问:“做什么?” 祝缨道:“山里山外气候小有不同,试着种一下粮食。一旦种成,会教给大家的。” 郎锟铻道:“当真?” “当然。” 郎锟铻道:“我的寨子周围有很多山,只管来。” 山雀岳父道:“你年轻人,有许多事,我就不一样了,我老头子很闲。大人,到我那里吧。” 祝缨道:“你们那里都是有主的地方,我不占用。你们的山,能干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他们都竖起耳朵来,祝缨又微笑着不多讲了。 住了两晚,祝缨托了几家人帮她看房子、帮她守地基,自己带着人取道喜金家回到了府衙。这比她计划中的二十天多用了两天,回到府衙的时候秋收已经完成了,各县都在晒谷子、入仓,衙门也忙碌了起来——要收税了。 今年郎锟铻与苏鸣鸾都得缴税,他们也很自然地要将税交到祝缨手上。分手的时候,苏鸣鸾道:“我家的稻谷也收了,要晚几天才能晒好,布是已经有的。请义父等我几天。” 祝缨问道:“这两年种的宿麦你那里产量如何?土地肥力还能撑得住么?” “一直在积肥,深耕。陡坡不种庄稼,只在坪上种。” 祝缨点了点头。郎锟铻今年也要缴粮,祝缨道:“我拨种子给你。” 郎锟铻喜道:“好!” 路果与喜金也面露渴望之色,祝缨道:“他们会了,你们不也就要会了吗?”路果就指定苏灯,要他跟自己去府城,喜金也让郎锟铻传信。郎锟铻有些尴尬,狼兄是会说山下的话,但不会写,写得最好的是仇文。他含糊了一下,心道:得让人下山学写字了,要快! 祝缨带着路果等人回到了府城,府城凡见到她的人都变得轻松了起来:“大人回来了!” 祝缨先将路果与喜金安排到了馆驿里住着,让苏灯、仇文也住到馆驿里,她叮嘱仇文:“喜金家就交给你了。” 仇文忙说:“是。” 祝缨再回府衙,先是听取自己出行期间的事务报告,又让项乐去通知项大郎、项安来一趟。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章炯也没闲着,不管是督促秋收还是准备仓库收粮,都办理得井井有条。小吴被留在了府衙,以小吴自诩是“知府的心腹”想要督查众同僚,也没有挑出章炯的大毛病来。 小吴道:“就是干事儿慢,也不太仔细。” 祝缨看章炯办的没大毛病,道:“已经不错了。你也做得不错。” 小吴得意地笑了笑。 其他人干得也还好,这期间没有大案子,有些小案件李司法也都秉公办理了。祝缨又安排丁贵:“这回得多谢梅校尉,你去领些钱帛若干,再将我带回来的山货装一车给他家送过去。跟我出去的人,每人五百钱。” 一面处理政务,一面又让将从山里捎回来的土产往后衙送。 后衙里,张仙姑和祝大多等了她两天,超时了,这就要数落了。 祝缨一边洗澡换衣服,张仙姑一边在屏风外面说:“又忘了时辰了?你在外头我就提心吊胆的!你也别太拼命了!还要进那么深的山干嘛?我都急得快要进山去找你们了!你要再这样,就不许再出远门了!” 祝缨换好衣服,擦着头发出来:“娘想进山?以后有的是时候进。” “啥?” 祝缨笑嘻嘻地:“山里凉快,避暑。我在山里建个别庄,天儿热了咱们进去?” 张仙姑很怀疑地说:“你莫哄我,好好地过活,谁会进山里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什么都没有!只有吃人的狼!我又不是没见过山,福禄的山也热。” “那都是小山包,山顶也凉快的,得住下了。”祝缨说。 张仙姑将信将疑:“你不会又哄我了吧?” “那怎么会呢?山里人也挺好的,没见着要打我的。” 张仙姑嗔道:“你就是傻大胆儿!快,来吃饭了。” 祝缨道:“我叫了项大郎说事儿,说完了再吃。” 她到了书房里,项安已等在那里了,项大郎也来了。项大郎秋收的时候就在府城里看着糖坊,这糖坊很赚钱。定价虽低了不少,但是产量高,销路也不错。南府自己没什么糖坊,有也是小作坊,根本干不过他们。项大郎正在陆续回本。 他瘦了一点,抱着账本小碎步跑了过来。 祝缨道:“看着不错?” 项大郎笑道:“是。州城那里有几个惹事儿的,也都平了。这是账本。” 祝缨随手翻了一翻,问道:“进甘蔗了?” 项大郎道:“是。府里几县就咱们这糖坊大,小人先将去年的秋甘蔗收了一些,今年的甘蔗就快下来了,能续得上!要是各县都建糖坊,咱们甘蔗就顶要紧了,先预订着。”他又报了甘蔗的价格之类。 祝缨道:“到时候你再拿我的帖子去找梅校尉,看他那里有多少。” “是。那给他算上等价?”项大郎忙解释,他收甘蔗也不是一股脑儿的都收,而是按照品相来分个上中下三等,定不同的价。 祝缨道:“你先看他那儿有多少,都是什么样的。” “是。” 祝缨又问项安:“官糖坊有多少存货了?” 项安道:“可惜先前唐师傅用掉许多甘蔗,如今甘蔗所剩不多,没料产的就少。赤砂糖有一千斤、白砂糖余四百斤,另有冰糖三百斤、赤块糖二百斤……” 祝缨道:“先给我留着,我有用。你去将赤砂糖、白砂糖都照一百二十斤一份装好,要一百斤赤砂糖配二十斤白砂糖。” “是。” 祝缨又说:“再取些白砂糖送到后面,我要用。” “是。” 商人就是专业,采购的事情都不用她操心了,祝缨心情颇佳。又说他们都辛苦了,告诉他们:“正是好时候,还是要辛苦你们的。” 兄妹二人连说不敢,项大郎能赚到钱,项安也觉得自己没有虚度光阴,糖坊赚的钱大家都有分红,都颇开怀。祝缨笑着对项大郎道:“过阵儿去州城,你也同去。砂糖的价卖不上去,该心急了吧?” “是。不不不,不心急,大人必有用意的。” 祝缨道:“哪有什么用意?我给你再开条路子,你们俩,点几个伶俐点儿的工匠过来,我教他们做糖。” “是。” 祝缨教的几样也都比较简单,就是别人一时还没想到的。 她把麦秆换成细竹签子,扎个草把子,插一满草把子的糖,可以一支一支地取。这次她听取了项大郎的意见,自己当活招牌在前面走,身后跟着几个人扛着草把子陪她逛街。路上遇到小孩儿,就从草把子上取一支糖来给小孩儿拿着吃。她带着祝炼和苏喆等小孩儿一起逛街,他们手里也拿着糖,边吃边逛。 没用半天,府城里的人就都知道多了这样一种新的糖。祝缨身边围了许多小孩子,祝缨笑着给他们分糖,忽然对其中一个说:“你刚才拿过啦。”小孩儿一脸委屈,可怜兮兮地往后蹭。祝缨道:“等会儿分完了,要是还有剩,再给你一个。” 小孩儿又高兴了起来。 路过一个少女,看了一眼又挪开了眼去,祝缨道:“哎,你还没过十五,也拿一支。” 少女大为惊讶,祝缨道:“拿着。”府城里的人,她多少还是认得一些的。 路过一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婆婆,也取了一支给她:“甜的。”老婆婆行动迟缓,还没来得及起来给她行礼手里就多了一支糖,呆呆地愣在了那里。祝缨笑笑,牵着苏喆的手又往前市集走去了。 无论是哪族哪家的孩子,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无论贫富,只要她遇到了都给人发一支。一边发糖,一边跟小孩儿聊天,问人家会不会唱识字歌,知不知道识字碑怎么用。 小孩儿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祝缨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唱着歌,对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的数,唱到哪个字,那个字就长碑上的那个样子。你从上往下、从左往右地看。明儿我还过来,会唱的发糖。二十支,先到先得。” 祝缨不多会儿就嚯嚯完了三百多支糖,剩下的一些她也如约又给了那个领过一支糖的小孩儿一个。还有一些小孩子围着她,有个机灵的,就开口唱了一篇识字歌,祝缨一笑,也给了他一支。 很快,糖就分完了。祝缨摊摊手:“呐,现在没了哦,明天后半晌我再过来。”又牵着自家小孩儿回府了。 第二天早上,就有人知道了,这也是府君糖,并且项家糖坊会卖! 一支糖卖上几文钱,虽说这些钱能买上十几斤米了,就算买砂糖也能买上二两,住在城里的人家却有不少能拿得出这份钱给孩子尝个新鲜。零食从来都是比主食贵的。 糖坊就负责出货,各店铺、货郎来进货,那也是很不错的。此外,为了防止哄抬物价,糖坊这儿自己也出个摊子卖,比店铺、货郎的进货价要贵,加了更多的利润。 没过几天,府城街上就出现了一件新东西。 ………… 发糖只是顺手,与花帕族的正事她也没忘,路果和喜金到此才算明白这件事有多么的麻烦。桩桩件件都要理个清楚,路果道:“我们信得过大人,大人不用这么麻烦。” 祝缨道:“那可不行,以后做事都要照着这个来呢。要是我有做不到的,你尽可拿着这个来与我理论。要是不讲明白,到时候你不满意了,连说话的道理都拿不出来了。” 苏灯之前没写过这些,胜在读书识字的时间更长、阿苏县又已开始执行了其中的约定,仇文之前有过一次经验了,他二人倒是适应良好。山上渐渐进入到了收获的时候,但是与山下的官府不同,这几位头人自己并不怎么管收获的事情,二人连同山雀岳父都在山下住着。 苏晴天和狼兄也过来分别拜会了他们,这二人是来领糖的,临行前来问他们有没有信要捎的。 山雀岳父道:“还真给呢?” 仇文道:“大人从来不骗人。” 仇文这么说着,却有一件心事:我这算是什么呢?府衙的官吏?没个身份。寨子里的人?自己又不是。中人?也不抽成。他倒是想跟着祝缨混的,人家又没放话。 一时愁苦。 ……—— “小祝。” 祝缨睁开眼,从秋千上跳了下来:“什么事儿?” 花姐四下看看,道:“是有个事儿。” “走着。”看起来花姐像是有什么隐秘的话要说,祝缨带她到了自己的房里,她这儿安静,也没什么人过来。 两人在次间的窗前坐下,祝缨支开了窗户,往外看了看,没人偷听。 花姐道:“你对……山里那些人,是不是又有什么安排了?” 祝缨笑着问:“怎么这么说?” “你还对干娘说要进山避暑?我总觉得不对劲儿。你要有什么打算,家里要准备什么么?”花姐慢慢地分析,“你从来不做没用的事儿,也不信口开河,既说要进山,避暑未必,山是一定会进的。” 祝缨点点头:“瞒不过你。” “是要,再设县吗?那是很大的功劳,可是干娘干爹年纪大了,不比你,经不起折腾。你要干大事,这是好事,他们……” 祝缨道:“我只想他们安度晚年,怎么会再折腾他们?听我说——我是真的想在山里安一个家。” “怎么?是要避祸么?万一你的……” 祝缨道:“差不多。” “你为朝廷立了这许多功劳,朝廷难道还不能容你吗?”身家性命总能留下吧? 祝缨道:“靠他们一念之仁?我可不想靠别人的良心苟延残喘。大姐,咱们都不是指望别人良心发现对咱们好的人。要做最坏的打算。” 花姐稳了稳神,道:“是得有个退路。不过人生地不熟的,就咱们几个人,恐怕……” “嗯,你说得对。所以建个城,占块地,归我,我自己的地盘,不给朝廷。” 花姐自认猜着了一些,却还是被惊到了:“啊?自立为王?造反?”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这是开拓。扯旗造反我也打不过朝廷啊!这烟瘴之地土地贫瘠人口不多的。” 花姐有点磕巴:“还真想过啊……啊不是,那……到时候不会被围剿么?” 祝缨道:“所以选在山里,地方也看得差不多啦,要过一道天险,易守难攻。” “你与各族商议好了?” “我没跟他们商议啊。” “啊?”花姐道,“你等等,咱们从头说。” 祝缨点点头,道:“好,我给你从头讲。先说为什么要自己找块地方,好好经营。我如今是朝廷命官,府衙里、下头各县里人听我的话,因为我是知府。能够什么都不问只信我的也就项乐、项安兄妹,因为我为他们报了父仇。就算是小吴他们,看着是我的人,其实呢?人家为了自己的前程,不是为了追随一个……他们,不是‘我的人’。就算不要前程,人家还要自己的身家性命呢。 凭朝廷身份得到的一切,朝廷一纸诏书就像太阳下的冰块,烟消云散。哪怕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挣的、是我该得的。到时候就算朝廷不明着追究,呵……恐怕有人也不会放过我。为官十余载,怎么可能不得罪人?到时候我怎么办?” 花姐怔怔地听祝缨点明了现在的处境,心里为祝缨一苦,点了点头:“不错。你做着官儿,都有人要害你。” “是吧?龚劼做了多少年的宰相?势力不算小了吧?帮手不算少了吧?结果如何?可见他那样是不成的。还是得自己手上硬。什么最硬?兵、民、地、粮,得有自己的地盘,起码能够自保。眼下还没到官逼民反的时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管得着的地方,恐怕容不下我。一旦知道我是……追随我的人一定会有许多人动摇,不会为了我与朝廷对着干的。我倒霉了,他们或许会救我,也仅止于此了。可是我凭什么要归于沉寂?我还有好多事没干呢!” “自己的势力”可不是这个样子!得经营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了。 花姐慢慢地点头:“你做官比他们都强!我敢说你比王相公也不差。凭什么要你放手?” “既然如此那就要选对地方,这儿长短刚好。要不是到了这里来,我也想不到这条路,顶多在出事之前挂冠归隐,当一切都是一场梦,揣着私房钱修个破庙买张度牒,收几个徒弟依旧给人算命。现在不一样了,我来到了这儿!群山之中,再好不过,虽贫瘠,离朝廷也远。以朝廷现在的模样,也不至于兴大兵围剿。只要不大举兴兵,旁的什么招数我都能接得住。” 祝缨续道:“以前不行,以前我什么都没有,连‘朝廷命官的身份’都不硬,现万事具备,虽不能说是水到渠成,但也不能再等了。我自己挖渠引水,也还能办得到。” “你要怎么做?要我怎么做?我会照顾好干爹干娘,别的事儿呢?给我一个事做吧。” “我已经在做了,”祝缨说,“我这回进山,也是要为朝廷羁縻各族,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已照着三族五家说的、画的舆图,选取了一处将来建城的基址。我先建竹楼,以后每个月抽半个月过去那里,半个月在南府。住一阵儿,也是观察自己之前择定的地方是否合适建城,会不会遇到什么塌方、山溪暴涨等等,也就地积累建材。如果没有别的麻烦,就在那里建城。” 花姐道:“等等,他们能答应?” 祝缨突然笑了:“说起这个,还有个故事呢!那个索宁家的……”她笑着说了索宁洞主的事儿。 花姐道:“前人造孽,后人遭殃!先前那个知府,也太不是东西了!不但害人性命,还坑了你。这个索宁洞主也是,没听说过你吗?” 她一面说,一面对祝缨倒了碗茶,推到祝缨面前。 祝缨一口干了,说道:“真要多谢他。这事儿我想了有一阵儿了,山中各族地盘界限不明,且有许多地方是‘无主’的。不少家族都说那是他们的地方,其实仅仅是他们家打猎的人能走到那里而已,并无世代居住。这深山之中,也有许多逃亡流民的后裔,这些人有的投奔了各家族,或被捉了去做奴隶,也有一些人不依附任何人,就自己小小聚几户人家世代繁衍。各家族也有些不随大寨居住的。又有逃亡的奴隶之类。 只要一开始给我百十来户人,我就能过下去,越过越好,三、五年,就能开出点薄田来了。不动用山下的工匠,教人做点木匠活、教人种庄稼,我自己都能干。各小寨、小村愿意投靠我,我也收,总能把人拢起来。难的是怎么开始。索宁洞主一句话,我就顺竿儿爬了。” 花姐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计划都有了,笑道:“也就是你。” “我先把别业建起来。先建个竹楼,住一阵儿,说这屋子太简陋,换个好点的地方建个牢固一点的别业。” 别业并不只是一间屋子而已,它通常是一个大庄园,这是常识。一座大庄园,应该有的是:土地、人口、各种作坊乃至小集市,由此各种管理组合,甚至可以有自己的壮丁充当兵士,跟个大镇子没太大区别。再稍扩一扩,就是个小县城。 朝廷容得下她,她就接着做官。容不下她,她就占山为王。她为朝廷搜括隐户是一把好手,自己圈地隐瞒的手艺也不弱于他人。何况是在山中。 花姐道:“你打定了主意,那咱们就去干!”只恨动手太晚了,花姐心中很是难过。祝缨比朝廷中别的官员都好,却要如此努力才能保住身家性命。明明已经拼搏了十多年,现在竟才能算是“刚刚开始”。 祝缨看到她又不喜了起来,心道:我私下打的主意可不能跟你讲! 她从不将自己拱到一个道德的墙头,让自己下不来只能干晾着。她在南府、各族中的一切声望并不缘于“礼法”而是“实干”“公平”“抚恤百姓”,这些都跟朝廷所提倡的没有特别必然的联系。你问各族,他们会说“这个官不一样”,你问百姓,他们会说“大人与别人不同是个青天”。庸常、盘剥、高高在上才是官吏的常态,有时候他们兼具三个特性,有时候只有其中之一。如果只是高高在上,其他的事都能干好,比如鲁刺史已经算是难得的好官了。 靠自己一点一点的积累而得到的信任,这样聚集在身边的人才是“自己的”。也是在福禄、在南府耕耘了这些年,她才能有底气说“会有人投靠我”。 打一开始,她就不是一个“忠心”的人,既不忠于皇帝,也不忠于朝廷,更不忠于礼法。 还有苏鸣鸾,她帮苏鸣鸾也有自己的私心。她的身份一旦戳穿,她会有什么下场,会直接触动到三千里外的苏鸣鸾。苏鸣鸾绝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她极有可能鼓动各族。到时候朝廷会面临一个难题,她或许就多了一线生机。 她祝缨,从来也不认自己是个好人的。 这些事儿就不要对花姐讲了。 祝缨道:“爹娘那儿你帮我个忙。等到别业好了,咱们去看看,你也要熟记路途。一旦有变,你就带他们过来!” “好。” 祝缨道:“你要看到有什么在山下无法容身之人,咱们也收留。” “嗯!” “好啦,你都知道了,不用再担心了,对吧?爹娘那儿,先不要说太多。” “懂,先说是个别业。” 祝缨站起来,拍拍屁股:“哎哟,我还有事要干。” “干什么?” “准备些供神的东西。” “咦?”花姐惊讶了,祝缨虽是个神棍出身,却不是个虔诚的人。 祝缨笑嘻嘻地:“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第232章 狡猾 花姐迈出祝缨的院子,祝炼和祝石正从张仙姑的院子里跑出来,两个男孩子都很高兴。祝石还吆喝着:“玩儿去啰!” 一看到她,祝炼赶紧站住了祝石慢了半拍才讪讪地说:“功、功课都做完了。” 这群倒霉孩子,祝缨离开二十几天,临走前给他们布置了功课,留下了要背诵的课文和要抄写的生字。又指定了侯五督促他们练功,再让祁小娘子监督他们算术。祁小娘子没有其父的算账本事,基础的算术还是能教的。 祝缨不在,侯、祁二人比她在的时候还要用心监督。其他人还罢了,祝石尤其的痛苦。就算跟不上,也得被祝炼死拖活拽着做功课。好不容易祝缨回来了,检查完了他们的功课,答疑完毕之后就接手了接下来的课程,祝石这才能轻松一点。 祝炼忙说:“我会跟他一块儿做功课的。” 花姐莞尔,她更喜欢祝炼一点儿。这孩子有点像祝缨小的时候,仿佛岩缝中的杂草,奋力吮吸着一星半点儿漏下来的阳光雨露拼命的向上生长,野蛮放肆生机勃勃。 “别跑远了,一会儿回来吃饭。”花姐说。 “哎!”祝炼和祝石手拉着手,又跑出去了。 花姐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打了盆水仔细地擦着供桌,杜大姐抱了一叠衣服进来,见状忙说:“娘子,我来。” 花姐对她摇了摇手,依旧自己收拾供桌,擦拭干净、换上清水花果之类,点了香,慢慢跪倒在牌位前。杜大姐对着牌位躬了躬身,踮着脚尖抱起衣服进内室去叠放。 花姐拜牌位从不说话,只在心里默祷:娘,你们可要帮帮小祝。开荒哪有容易的呢?可她得做。三、五年未必能成,三、五年要是不能成,她能不能留在这儿也不一定,一旦中途调离了,那可怎么办? 如果你们现在遇到小祝,咱们一家会不会还是好好的? ………… 祝缨从不求神,更不求鬼。 花姐觉得开荒难,这种想法是很正常的,即便平原开荒,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祝缨却并不慌张,她不会将父母和花姐当成无知之人、从不与他们谈正事,她也时常说些外面的事给他们听,好使他们不致一无所知。尤其对花姐,她说得更多。对自己的计划,却不至于事无巨细都给他们汇报。她的计划,当然有具体的执行方案。 她出了后衙就让小黄去找仇文。 仇文现在又忙又慌,又高兴又紧张。他自下山之来,恨不得生就是山下的人,与那个寨子没什么瓜葛,他本身却很难为山下之人毫无芥蒂地接受。他在山下没有亲人,只有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大家平日也都四处游走。“身如浮萍”,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他的心就被狠狠地推了一下,从此这个词就荡在了他的心里。 他总融不进山下这个“好的”地方里。 他想扎下根,他厌恶山上那些野蛮的习俗。他向往着文明开化,有文字、有礼仪,官员们虽然不是全然的规矩,比起山上连个规矩都不固定可是好得太多了! 现在仿佛看到了一点希望,知府大人看他的眼睛里没有那种情绪,看他与看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也给他差使做,并不显得防范疏远。可是天知道,他不很愿意与“獠人”打交道。他又明白,他现在的价值又在与“獠人”打交道上。 一颗心仿佛被少女握在手里的手绢儿,拧得乱七八糟的。 听小黄叫他,赶紧放下手中的笔,起身拂了拂衣服:“就来。” 小黄好奇地问:“你也在写功课吗?” 仇文苦笑:“是。已经落下了许多功课了,总不能不如那些小孩子。” 府里养着几个“獠人”小孩儿,而他有幸跟着上了一阵儿的课。他当时猜着,这或许是知府大人也要“教化”他们,心情有点儿激动。没上几天课,就又跟着进山了,从山里出来又承接了给喜金和山雀写文章的任务。他只得抽空努力温习功课,就怕万一祝缨一个兴起考他,发现他功课不好就不再理他了。 小黄笑道:“怎么会?他们还小呢,快跟我过来。” 仇文与他一同往府衙去,路上,仇文问道:“黄郎君,大人唤我何事?” “哎哟,这声郎君可不敢当,”小黄笑眯眯地,“大人想的事儿我也不知道,反正,不会是坏事儿。” 仇文一路猜着,从给喜金他们写的文章要更改,到继续询问山中各族的情况,觉得哪条都有可能,又觉得哪条都不太像。 他被带到了后衙书房,祝缨坐在书桌后面,说:“坐。” 仇文见祝缨神色如常,既不显高兴也不显生气,全看不出在想什么,他揖了一揖,坐了下来。不等他出声,小柳先上了茶,他也不伸手拿,安静地坐着等祝缨的吩咐。 祝缨道:“喜金、山雀他们的奏本写得还不错,细节还要磨,他们与郎锟铻的情状不同,不能全然照搬。” 仇文有点惶恐:“是。” 祝缨又略说了一说要怎么改,仇文忙从招文袋里取了纸笔记了下来。祝缨等他记完了,才说:“时间还来得及,几个奏本要前后呼应,你写完了咱们再修一修。我已与他们两家说过了,总要到明年才有个眉目,定下稿子之后先让他们回去。” 那他就还能再多干一阵子了?仇文连忙点头。 祝缨道:“你还要抽空再干一件。” 仇文忙问:“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祝缨道:“我要你仔细地摸一摸各寨的底,山寨最需要的物品是哪几样?有多少?各寨能拿出来的物产具体有什么名目,产量几何……” 仇文又飞笔记了下来,祝缨说几句停下来,给他记录的时间。看他笔尖顿时,再将话重复一下。等仇文记完了,她说:“就先这样,下个月初,你将这些报给我。” 仇文道:“是。” 祝缨又命取钱给他,仇文拒绝了:“已拿了大人的赏了。” 祝缨道:“这是给你花用的,我要一个仔细的数目。做得好,还有,做不好,我可是不依的。” “是!必定办好的。” 祝缨又让取了两匹布给他,笑着说:“这是给你做鞋子的。” 仇文道:“我不用这个。” 祝缨还是让他收下,他坚辞不收,祝缨道:“也罢。你且忙去吧。” 仇文背着钱离开,小黄皱了皱鼻子,小声说:“这人有点儿奇怪。” 祝缨道:“哪有什么好奇怪的?项乐,你也再往商贾中打听一下,山里什么稀缺,什么货的量大。” 项乐心道:先前办榷场,大人心里应该已经有了数了,为何…… 仍是答应了下来。 祝缨让他们打听消息,自己则开始着手今年粮赋的征收了。她还是知府,不能不务正业。今年她打算稍晚一点再上府城,等一等山上的粮赋下来。阿苏县、塔郎县不服役,粮和布要象征性的交一些。他们两县也没那个条件自己送到京城,搭着南府的便车送到州城,由州里统一的运送到指定的地方。 九月初,四县的秋粮已各自征收完毕,山下一切皆已准备就绪。 祝缨在全府下令:府学内学子考试,定保送国子监的名额。未入府学的学子可以参加贡士的选拔考试,如有合格的,也与选定下来的国子监生一道随粮赋入京。 四县百姓正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四县的学子又沸腾了。 府学的考试先考,定在九月十五日,糊名,考较六艺,其中经史一类按照他们自选的科目分类。祝缨、章炯带着王司功,会同府学的博士、助教一同阅卷,打分,再综合评分,择前两名为保送生。 这是第一次选拔。 第二次选拔是所谓“生徒”的选拔,府学、县学的学生还有一次机会,有合适者,也与保送生、贡士一同送进京去。 第三次选拔就是未入府学、县学学习的人考的贡士资格了。这一场考试还兼了府学生的选拔,因为第一次选拔会选出两名学生送到国子监,府学空出两个名额。 后两次选拔是以前固就的、送到京里可以由考试选拔做官,第一次则是祝缨为大家争来的“保送”。 府学生多一次机会。 第一次选拔,是所有府学生最重视的,因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南府极少有人能够通过后两场出人头地。无论是有志于仕还是有心向学,争取第一次选拔的两个名额就十分的重要。 祝缨亲自宣布开考。 南府之民风比福禄县斯文一点看得见,他们的箭术大部分比较能看。其他的相对较弱,博士、助教、王司苏打分稍高,祝缨、章炯给学生们其他项目的打分较低。祁泰被祝缨薅了来做了表格统计分数,他将表一理,道:“有了。” 最终的结果是,府学里一个姓范的学生与一个姓张的学生考了第一、第二。 祝缨问道:“邹进贤呢?” 祁泰看了看表格:“他第三。” 范生是因射、御、乐分数都比邹进贤高,拉高了分数。张生是样样都比较高,没有短板。 祝缨又问:“甄琦呢?” 这人进府学有几年了,再不通过,年龄一到他就得离开府学了。府学生到一定年龄或者在府学呆够一定的年限就得走人。 祁泰从上往下找了一阵,道:“三十名。” 祝缨摇了摇头,索性拿过表格来看了一下,赵振考到了二十名,其他两名福禄县保送府学的学生名次也在中间。又看其他三县的保送生,除了一个河东县的垫底,都不算太难看。 祝缨道:“行了,就这样吧,范生、张生回去收拾行李,随粮入京。其他人,准备下一场选拔!” 邹进贤排到了第三,这令他十分的沮丧,因为是糊名,他的名次也不低,心有不甘也没处诉。郁郁了好几天。 第二次选拔,祝缨也不以第一次的名次为准,而是将剩余的学生重新组织一次考试,以防上一次有人紧张没考好。 博士、助教心里都明白,要是以“做官”为选拔条件的话,这些人的学问进京最好也是个踩线。国子监的文章是什么样的?他们的文章是什么样的?照猫画虎,终究差了几分神韵。除非天赋极佳,否则还有的磨。 祝缨也不管,仍是组织了一回考试。 这两次考完,各县的读书人也到了。仇文那里,也将一份他写的汇报拿了过来。 祝缨先看仇文的汇报,上面比较详细地列明了各族所需的东西,大同小异,盐铁之类及生活品是大宗,他们的产出除了共同的一些山货,也有些差别。阿苏县的粗茶多,索家宁更多的野物,花帕族还产一些别有风味的刺绣与织布,此外,路果家的朱砂、喜金家的铜也都是知道的。他还列了祝缨没有到过的西卡族,那里的人能开采

相关推荐: 猫猫我啊,想拍飞饲主   重生之自重   功夫篮球少年   龙傲天怀孕记   星之碎片   我在美国当边牧   学渣太傅   蜘蛛与网   奶爸搬运工   逐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