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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没个长项的话,祝缨是不可能向对祝炼这样去优待他的。 两个小时候称兄道弟的孩子,用不着几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到时候谁要说“造化弄人”,祝缨一准抽他一个大嘴巴,这事儿跟造化没关系! “都闭嘴!祝石,明天接着上课!别人学课文,你接着学识字歌。” 祝缨板起脸来,祝大也没了声儿,只能对祝石投以同情的目光。张仙姑道:“识个字有用的,石头啊,别的不想学就算了,识个字啊。” 她晚间特意找到祝缨聊了一阵儿,还是那个意思:“他们俩,以后有门手艺能糊口你就算对得起他们啦!能养成什么样儿呢?你也得看看材料不是?你自己别太累了!一个小妹还不够你忙的?你……你连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呢。” 张仙姑越说越多:“他们两个是可怜,我瞧着也可怜,你也得瞧瞧人。锤子机灵,能学得成,你不太累就教他。石头,这就是个亲生的儿子,教不出来也只好给他多留二亩田,叫他饿不死。” 祝缨道:“我没田给他,学不出来我也不能养他在家当公子,好吃好喝衣服房子书本笔墨零嘴儿零用钱,给别个贫苦人家想读书而不得的孩子不好么?” 张仙姑道:“莫生气、莫生气,谁要你当他是自家孩子养啦?能教出来就教,教不出来就罢。各人有各人的命。你要这样,就不能叫他俩一样的待了。那等长大了变得不一样了,哪受得了?” 祝缨道:“我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张仙姑道:“你都有主意了,就别再犯这个愁。别人怎么样我不管的,我只管你好不好。老三,你不欠谁的,不用为别人安排那么好,从生管到死,你管管你自己。” 祝缨道:“我没生气。不服管的我也不会管。” “那早点儿睡。” “哎。” 除了一个完全学不动的学生,其他的都还凑合。 祝炼问题不多,就是学,就是背,与他相反,苏喆有无穷的问题。这小姑娘看似满身反骨,脑子里总有些想法又与礼法很是契合,祝缨少不得慢慢给她掰开来讲一些道理。 花姐比祝缨有耐心得多,但也说,这几个学生的进度很不一致,苏喆早就识数了,她在寨子里就学了最简单的算术,祝炼没接触过,但是学得很快。至于祝石,花姐甚至问过祝炼:“石头是不是小时候发过高烧?” 然而祝石又有一种好处——能吃苦。不是说别人不能吃苦,他吃了苦也不抱怨。苏喆想跟胡师姐学梅花桩上的功夫,祝炼也是满眼的渴望,祝石也被拖了过来跟着学。身体上的苦头他就能熬得下。 祝缨看在眼里,心想:也只好如此了。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并不能在一个祝石身上花费太多的功夫。祝石能找到个养活自己的手艺慢慢学,她就不再多管了。 要她操心的事还多着呢。 祝缨对祝石放了鹰,小侍女们在背后窃窃私语,不外是利基家的小子是学不好的之类。苏喆听得心烦:“都闭嘴!我不割下两个舌头你当我说话不算数吗?!来人!” 小侍女们又是一吓,随行的女仆走了进来,道:“主人。” 苏喆道:“每人,打手板二十下!”她虎着脸,看着女仆将两个小侍女一人打了二十个手板,打得哭哭啼啼的,还要加一句:“以后还敢忘了我的话吗?” 小侍女们带着哭腔:“不、不敢了。” 苏喆问女仆:“阿姨还没回来吗?” 女仆道:“还没有。” ………… 苏晴天是去见苏鸣鸾了,她见了山下宿麦的收成,认为整个南府都在逐渐的富裕起来,山货完全可以在府城也多销一点——反正他们有钱有粮。 她此次回去,一是与苏鸣鸾商议此事,即,用一部分山货换一些山下的粮食。只有有了足够的粮食,才能够养活更多的人,只有有了足够的人口,才能守住地盘并且扩张。 苏鸣鸾道:“义父当年在福禄县就下令,橘子能赚的钱再多也不能侵占耕地,唉,他实在是个厉害的人啊!” 苏晴天道:“是。老师总能比我们看得远。不过,他看得远,会不会……?” “什么?”苏鸣鸾正在想着女儿回来跟她学的那个话。 苏晴天道:“就是利基啊。那两个小男孩儿,咱们知道来历,也知道老师一向心地好。可也不至于放到自己家里养,还要跟着一起上课。他是不是对利基,也要,也要好好对待了?那咱们怎么办?” 苏鸣鸾皱了皱眉头,道:“他是不想帮咱们打利基的,不过他也有他的道理,咱们也不是全靠着他、事事都听他的命令才能过活。”她实在猜不着祝缨要将她与利基族怎么安排。强压着双方和解?不太可能。要拉拢利基?利基会提出什么条件?会要打压她吗? 苏鸣鸾道:“我与你一同下山!”山上的麦收现在也结束了,她正可以此为借口到山下看看祝缨,向她报个喜。苏鸣鸾当即着手准备,除了山货,也装了两大口袋山上的麦子捎去给祝缨看。 苏鸣鸾所料不差,祝缨确有“拉拢”利基的计划,且又与刀兄接触上了。 因利基族也无文字,双方也是传个口信,狼兄带了口信上山,过几天又带了口信下来。他下山之后不等回家就直奔府衙,府衙门上认得他,请他在门房稍坐,进去通报之后,丁贵出来将他接到里面去。 祝缨正在签押房,狼兄进来之后又惹得府衙里一些人背后偷窥。他们也只敢在背后看一看,并不敢对此多加评论。 狼兄进了签押房,先行一个礼,道:“大人,头人说,既然您已经信了他是谁,他也信您,就请还在上次的地方见面吧。月圆那天,他将大人要的人带过来交给大人。有别的事情,当面谈。” 顾同小小吸了口气,这么痛快的吗? 祝缨道:“他还有什么条件吗?” 狼兄道:“头人说,见面与您谈。” 祝缨道:“好。你辛苦了。” 狼兄道:“我在山上打猎,阿爸在山下过活,我也想山上山下都好。”其实,他与头人都不曾经历过那场大火,那时他们都还没出生。只是那场损失太惨烈,对方将他们的信任辜负得太深,所以才记到现在。若说切肤之痛,还是同族之间的争伐,邻近部族之间殴斗,那才是一直不断的。 祝缨命人将狼兄送回去,狼兄会一点南平方言,顾同陪他往外走,说:“你家里一切都好。” 狼兄点点头。 顾同抽身回来,便开始请示祝缨:“老师,咱们要怎么准备呢?还带上回那点人只怕排场不够,不能显示威仪。还有梅校尉那边,不告诉他,怕有危险,告诉他又怕他生出事来。” 祝缨道:“我是去押犯人回来,这是民政。” “哎!那多带点人吧!对了,家里……别跟着了吧?” 祝缨点点头:“你去将仇文请过来。” “是。” 仇文很快也到了签押房,祝缨看他风尘仆仆的,问道:“你这是上山去了?” 仇文道:“生计所迫。” “谁都是为生计奔波的,你要多久才能将这次生意安排好?” 仇文不明所以,小心地拱手:“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祝缨道:“三天之内,能将家里安顿好么?若是能,就随我走一趟,我也付你报酬。” “不敢不敢,”仇文急忙说,“愿为大人效劳。” “你是养家的人,报酬还是要的,”祝缨说,“我要与利基的宝刀见面,见面你能认出出他吗?” “他?!”仇文极力劝阻,“那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你认不认识他?” 仇文勉强道:“认识。我还与他的哥哥一起长大,可是他哥哥病死了。上回大人问他的相貌,我说的都是实话” “认识就行,你与我同行,看看那个人对不对。” “是。” 祝缨又问仇文:“你的阿公安葬了吗?” “是。” “全尸?” 仇文摇了摇头,祝缨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准备一下。丁贵。” 丁贵捧了五匹布出来,祝缨道:“这是定金。” 仇文推辞不受,祝缨就让丁贵捧着布送他回集市,将布留在他的铺子里。 离约定好的日子提前三天,祝缨点了人马,将家眷留在府城,给学生布置了作业。留项安在家看着小鬼们做功课,带上胡师姐等人,卷着仇文一同往上次与刀兄赛马的地方而去。 狼兄在前面引路,梅校尉的斥侯远远地标着他们。看祝缨的队伍仪仗齐全也没有带家眷,又有一个大大的囚车,斥侯心道:这回应该是去拿犯人,不能是去惹事儿的。 斥侯往梅校尉营中传讯:知府出巡,随员若干,携囚车。未携眷。 梅校尉看了讯息,欣慰地道:“这就对了嘛!一个知府,就该干点本份的事儿。拿拿贼,种种地、教教书,多好?!” 祝缨的感觉也很好,她骑在马上,此时的太阳照在身上久了已能感觉到微微的烫了。田中已有勤快的人开始犁地,预备着春耕了。仇文骑一匹矮马跟在祝缨的马边,他心中还是有些不安,他对生长的山寨十分的不放心。 祝缨倒不担心,她正常地赶路、正常地吃、正常地睡,十四日下午就到了地方开始扎营。 上次见面的地方本就是她选的扎营基址,这次过去,见河水又涨了几分,她下令将营盘再往后又挪了几十步。白直与衙役们扎营,祝缨信马游缰,胡师姐、仇文都骑马跟着。祝缨在河边不远处看到了几堆灰烬,道:“他们已有探子来过了。” 仇文下文翻看了一下,从火堆里扒出一点未吃完的块根,道:“是他们。” 祝缨道:“你的身手很利落。” 仇文笑笑。 祝缨道:“这是好事,钱财身外物,功名亦浮云,唯有长在自己身上的本事,是谁都拿不走的,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仇文摇摇头:“我以前也是这样的本事,我阿爸的本事比我大,也保不住阿公。安身立命的,除了本事,还有规矩。规矩能保人。” 两人闲语,山上有人还是从上次那个路骑马过来,远远地问:“是知府吗?” “知府”也是他们仿的方言的音。仇文皱眉看过去,扬声道:“来的是谁?” “咦?”来人策马跑了过来,“是你呀?啊!知府。” 来者与仇文竟然是认识的,他们寒暄间祝缨听出来,仇文与他是堂兄弟,便对他也点点头,问:“你们洞主呢?” 那人道:“就快到了,洞主也不想等明天才到哩。”他看仇文也不将他的名字告诉祝缨,叹了口气,摇头走了。 他走后不久,“宝刀”便带队而来,他这次带了约有百人,其中一匹驴子上放着一个捆成茧子一样的人——犯人带来了。 祝缨这次也带了李司法与里正,让他们来辨认是否就是人犯。 两边都摆开了阵仗,“宝刀”看了看,道:“他们果然会摆威风,叫人看着觉得好。怪不得能拿这个诱惑人下山。” 双方越走越近,都不停下,“宝刀”那里还好,祝缨这边李司法就开始劝:“大人,大人千金之躯不可涉险,派人过去交割就是。” 祝缨道:“不可。” 她与“宝刀”在相隔五步的地方才停下马,祝缨对他一抱拳,他也对祝缨还个礼:“我将你要的人带来啦。”祝缨身边,仇文也确认了,来的就是头人。 “宝刀”瞥了一眼仇文,道:“知府将他也带来啦!” 祝缨道:“你们果然认识的。” “宝刀”一个手势,队伍里出来两个人将“茧子”从驴背上拖了下来,将绳子一解,麻袋一褪,将脸朝这边扳过来。祝缨这边里正被推了出来,一看:“是他!” 李司法怀疑地问:“你确定?他亲娘来了都未必认得出!” 祝缨也看过去,这犯人可吃了苦头了,捆的绳子多不显,绳子一除,人是装麻袋里的,麻袋一扒,就见衣服都要被打烂了。从伤情上看,新伤撂旧伤,脸都要打歪了。 看他的样子,一些陈伤估计是早就落下的,则此人是早就落到利基族的手里了。上次祝缨向他提起的时候,估计已经被刀兄给拿住了。 有意思。 祝缨这里接了人,又拿出钱帛来要向刀兄道谢。仇文道:“大人要是现在给了他,他以后会专养人下山犯法好卖给你的。” 祝缨笑道:“你就这么讨厌他?” 仇文的脸挂不住了。 刀兄听不太懂山下的话,自有人翻译给他听,他冲仇文轻轻地啐了一口,又对祝缨说:“那是你们山下人对我们做过的事。” 祝缨心说,不奇怪。 她说:“你将我的犯人送给我,有什么要求吗?” 刀兄道:“我要你不帮着那只鸟,你能答应吗?” 祝缨道:“什么算帮?” “她与我是敌人,你帮他,我就不能再帮你了。”他用马鞭指着那个已经装进囚车的犯人告诉祝缨,以后这样的事情就不好办了,祝缨得再给他一个说法。 祝缨问道:“你要什么样的说法呢?” 两人磨牙的功夫,一齐听到了马蹄声传来。远远的,又有一队人马奔了过来,祝缨心道:听着不像是梅校尉他们的马蹄声呀! 来的方向不对! 不一阵儿,当先一骑跑了过来,利基人马上抽刀出鞘,刀兄虎着脸:“你耍诈!居然让奇霞人埋伏我!” 来的正是一身奇霞服色的人,还是祝缨的另一个学生,蓝衣镶边,见到祝缨就叫:“老师!县令就在后面,今年宿麦也丰收了,正想给老师报喜去呢!哪知这里遇到了。咦?你这猪,你们怎么在这里?” 第223章 调解 祝缨看了这个年轻男子一眼,将他接下来所有的话都塞回了他的肚子里。 当先一骑只是探路,他打了声呼哨,声音尖锐持久,不远处,来路上也回了一声呼哨,紧接着,蹄声骤紧。 “宝刀”脸色也是在变,他也发出一声呼哨,随从中除了持刀之外,又有人拿出了弓箭。 祝缨转头看向来路,苏鸣鸾的人也打着旗子过来了。 仇文、胡师姐是祝缨身边反应最快的人,他们驱马上前斜拦在祝缨与刀兄之间。祝缨抬起了手,仇、胡二人都留了余光瞥着祝缨,见状一时拿不定主意。 刀兄对仇文道:“你好,倒护着别人。” 仇文冷冷地哼了一声,并不与他答应话。 祝缨俯下身拍了拍马颈,轻快地跳下马来,在顾同等人的惊呼中缓步向前走去。对面,刀兄身后的人将手中的指向了她,脸上全是紧张的神色。 刀兄皱眉,看着祝缨拉短了与他之间的距离。他们之前为了谈话距离已经拉得很近了,几步路而已,祝缨走得再慢转瞬也到了他的面前。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祝缨离刀兄三步便站住了,道:“沉不住气可不好。” 刀兄与她对望,两个人、四只眼睛都不移开。刀兄的眼瞪得大大的,祝缨能够看到他的鼻翼一扇一扇的、呼吸也显得很急促。祝缨很从容,该眨眼的时候眨眼,她的腰背挺直,表情却很放松,甚至显得有点无聊。 胡师姐的手放到了腰间的袋子上,对面的人也不曾放出一箭,更不再有喝斥之声。 两人只站着很短的时间,苏鸣鸾赶到了。 她听到呼哨声就将车队留在后面,亲自率着二十名好身手的青壮策马上前。远远看到了两拨人,她的心里诸般念头翻腾。她很早就明白,祝缨不可能以整个官府来支持她与各族征战,壮大她横扫各部。然而在得知祝缨有可能还会扶持其他部族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的。 猜测成真,苏鸣鸾在奔跑的距离里努力压下种种思绪,尽力保持冷静,思索着接下来自己应当如何应对。撒泼打滚儿是不可取的,要胁也不可行,奉上更多的利益她又不太能提受,那就只能就事论事了…… 真等跑到了面前,看到眼前的情状,她也愣住了:“义父?” 她在这一段的距离里心思电转,设想了许多的场景,什么义父与利基人相谈甚欢,什么义父一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的一样又与她打招呼,跟她介绍一下利基人之类。这都是义父能干得出来的事,义父遇事从不慌乱。 到了跟前,苏鸣鸾才发现自己对这位年轻义父的了解还是太肤浅了,仔细一想,似乎又是祝缨能干什么的事。 祝缨轻轻转了个头:“来啦?” 苏鸣鸾警惕地看了刀兄一眼,道:“正要去拜见义父,不想在这里见到了。义父这是?” 她的预案里,甚至有“大声斥责利基人,激怒利基人对义父无礼,使义父与利基人不能和平相处”的构想。眼前祝缨的站位,又让她放弃了这个计划。 苏鸣鸾虽然没有再有进一步的举动,但她的身后护卫也不是善茬儿,一见此状,拨刀的拨刀、拈箭的拈箭。利基人见此情形,握刀的手也更紧了几分。 他们一动,祝缨身后无论是仇文、胡师姐、项乐这样的练家子,还是衙役、白直等,也抄起了家伙。先前那个犯人在囚车里动了动,被押车的衙役一棍捅在小腹上:“老实一点!” 祝缨到此七年,她的衙役们才真正显露出一丝“与诸獠杂处、久染其俗”的苗头来,表情凝重而凶狠。 所有人连骂都不肯骂了,人人喉咙发干,又不敢咳嗽,生怕一点儿的响动就会引发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剑拔弩张。 真正放松的可能只有祝缨了,她看到利基人身后一个小伙子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笑容也有点不怀好意。他的喉咙抖了几抖,肩膀也微微动了一下,眼珠子左右扫了两扫。 祝缨突然轻笑出声:“管好身后那个戴花的货!别叫他犯贱。” 她说着,下巴一扬,点向了刀兄。 刀兄不由自主往后一看,准确地看到了那个鬓边缠头巾上簪了朵花儿的小伙子。年轻男子的主意正是“这个官儿一副小白脸的样子,摆着架子好生讨厌,怕不是个样子货,我吓唬他一下,叫他出个丑,不能在我们面前再装好汉”。 他的主意很简单,都是年轻男子好做的玩笑。突然跺脚口中出发威吓的“吼”一声,又或者突然抬起手作要打的姿势之类。足能令人吓一跳,真正的一“跳”,胆儿小的也要尖叫一声,胆儿大的反应快,也得很快地拉开拳架子警戒。这时候,恶作剧的人又收回了手,就显得对方反应过度,十分胆小。恶作剧者就可拉帮结派,与人哈哈大笑,嘲弄对方。 就是犯贱。 哪知道祝缨竟然一语道破了。 年轻男子打死也不知道祝缨是怎么看出来的。他的想法没能马上收回来,当着三方近两百人的面、在头人的注视之下他竟将之前脑子里预演的那一套又做了出来。只见他突然一跺脚,口中发出一声:“嗬!”手里的刀往前猛挥,半途又快速地收出来。 把“恐吓”的动作当众表演完了。 “噗——”有人没忍住,笑了出声。紧接着,南府这边、阿苏那边都笑了出来。刀兄一鞭子打在了这戴花男子的身上:“滚!” 他一身的冷汗,深呼吸了几下,才转过脸来沉沉地看着祝缨。刚才如果让他身后这混蛋突然发难,知府丢脸是小事,知府身后的人以为是他要谋害知府,起了冲突打起来就无法收场了!他又看了一眼苏鸣鸾,这只鸟一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的。 苏鸣鸾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放心,她吐出一口浊气来,又唤了一声:“义父。” 笑的人渐歇,祝缨还站在刀兄前面三步远的地方,紧张的情绪又笼罩了过来。马匹不安地刨着地,人拉紧了缰绳。 只有祝缨还一如既往,随意地说:“行了,都甭摆那副没出息的样儿了!收了吧。来啊,摆起来。” 她回头一看,衙役、白直们果然没有反应过来。祝缨道:“都傻站着干嘛?小妹,来。”她又对着刀兄扬了扬下巴,苏鸣鸾和刀兄互相警惕地看着对方,肢体摆出警戒的姿态,也从马上下来。 衙役们忙碌了起来。 他们从一辆车上往下卸东西,苏鸣鸾对这些还算熟悉,刀兄看其中的东西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只见他们从车上先是拿下几卷麻绳,理直了,下桩,在平地上围出一片场地来。 将地上的石子之类拣出,从车上取下了几条大的毡毯,铺出了几个席位。一套大屏风被从车上慢慢地抬了下来。一扇一扇的,看起来有点重。搬下来之后摆到主坐后面再组装成出来。这是竹子制的框架,中间是几幅画。刀兄辨认了一下,好像都是画的山下大城里的热闹场景。他虽然与山下抱有戒心,山下好享用的东西他也是见过的,一如阿苏家女眷们的首饰盒里总有一些山下流行的精致首饰一样。 接着,桌子被取了出来,山下人爱用的倚靠的木头架子也摆到了桌子后面。 祝缨招呼二人:“来都来了,坐下来聊会儿天吧。你们两个也没多少见面的时候吧?” 刀兄与苏鸣鸾对望一眼,也各自带人在祝缨的左右手下方的客席上坐下。衙役们又开始摆茶,还拿出点心、水果之类。二人都无心食用,他们各有各的打算。 刀兄心道:这个知府比先前那些官儿都好。看他对这娘们儿,也不像很偏袒,这便好。 他与身后的使了个眼色,身后人回马上取了几个水囊来。刀兄道:“我们利基人从不白吃白用别人的,你要喝得下,就喝我们的酒吧。” 顾同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咬咬牙,上前接过了酒囊,道:“老师不能喝酒,我代他喝,并不是疑心你会下毒。仇文,你帮我说给他们听。” 仇文不知道知府为什么不能喝酒,但他是很赞同祝缨不要喝这个酒的,忙给翻译了过去。 苏鸣鸾道:“我本来就是要拜见义父的,正好,也有些东西。”她下山带的也有野味活物,也有山珍果蔬,随从们也整治了奉上来。 祝缨道:“都先别忙啦,我看你们都是没心情吃的。”她又对刀兄用利基语说:“酒我是能喝的,别人能不能面对,我就不知道啦。”她发现了,利基和奇霞至少有一部分人是互相能够听得懂一些对方的日常用语的。 顾同很为难,被祝缨一眼看过去,只得咬咬牙,将酒囊拿过来,哭丧着脸给祝缨斟了一碗。那边,刀兄自己也倒了一碗,他看了一眼面前的碗,是山下的瓷碗,还行,不太小。苏鸣鸾这边也跟着满上了。祝缨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刀兄和苏鸣鸾也跟着亮了碗底。 祝缨放下碗,一边剥橘子一边说:“你们俩都还吃得下吗?” 苏鸣鸾道:“有义父在,别说吃,就是现在睡也能踏实地睡着。” 刀兄道:“哼!少装大胆。”他对祝缨的态度缓和了不少,说,“知府,咱们既然已经坐下来了,就是要开始说话了吗?” 祝缨剥出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唔。正好,遇上了就说了吧。你们两家打算这么打着,有多久了?因为这样比以前过得更好了吗?还是多了几家孤儿寡妇?” 坏了!顾同捂脸。 仇文轻轻地绕到他身边,低声问道:“小郎君这是怎么啦?” 顾同绝望地说:“老师一旦饮酒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对面人凡不想叫人知道的事儿,他都会给说出来的。酒醉的时候,他只说实话。” 仇文心道:那不可能吧? 刀兄与苏鸣鸾的脸色都不太好,祝缨对苏鸣鸾说:“你也不用这么急着赶到我这里来,这么些年了,你是没见过我行事吗?不,你是因为还有整个阿苏家,做什么都要往最坏里想,这样很好,是对族人负责。不过呢,做得明显啦!这儿,这是你去府城的必经之路吗?我说过,你不负我、我不负你。怎么还这样呢?” 苏鸣鸾唯唯。 祝缨又对刀兄说:“都说你是个没有礼貌的人,你也表现得很鲁莽,自从咱们见面——在她家寨子外面的那次不算——你并没有做过无礼的事、也没说无礼的话。你心里清楚得很!你也怕,怕我给她粮食、给她兵器,怕我帮她。这样你的部族会受伤。” 刀兄脸色微变,身后的人已是一脸的愤慨。 祝缨又对顾同道:“上酒。” 仇文听她在三种语言之间切换自如,心道:这醉的比别人醒的还利落。 祝缨道:“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要你们凡事都跟我想的一样。我到南府之后就听说了以前的恩怨,你们对官府有戒备,这才是人该有的想法,要是什么都不记得,我才要怀疑你们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刀兄道:“你是个说实话的人。” 祝缨道:“当然。她阿爸在世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不会帮着一家去消灭另一家,我现在还是这个话。那样干的人,一定会再有另外的办法,将你也消灭掉。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们互相放血,但我不干。我都不做的事情,你们两家为什么却在做呢?你们互相之间的仇恨,比对山下人还要深?你们活人献祭也很奇怪,这又是什么道理?” 同行是怨家,同一片地区的不同部族也有点这个意思,但有时候又不全是。这种关系是难以用几句话解释清楚的,刀兄便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天神喜欢这样的祭品。” “我不喜欢,”祝缨说,“你喜欢吗?回家推开门,突然有人给桌子上摆一桌子的人头,放坏了再叠新的。这样的神也够奇怪的。” 刀兄哑然,很难对祝缨解释更多,这是他们的习俗不是吗?且也有这个需要。 仇文对祝缨的态度是赞同的,但是他有点不安,觉得祝缨现在说这个是很不恰当的。 哪知祝缨话锋一转:“我倒要为你们两家说和,这些年来,阿苏家也抓了你们许多人,你们也砍了阿苏家许多头。” 苏鸣鸾和仇文都以为她要说“你们别再互相伤害了”,那样会让他们为难的。 祝缨接着说:“你们交换一下吧,将已祭祀过的尸骨交换归还。如何?” 苏鸣鸾有些意动,刀兄也在考虑。他们两个所顾虑的乃是族人,如果没有祭祀,他们的地位如何保证?如果只是简单的交换“已经用过的”,倒不是不可以。刀兄又看了祝缨一眼,心道:我确实不能让他站到阿苏家那边,他的要求不算太过份。 苏鸣鸾心道:反正血已用完,能将一些人头换回,倒不失是为一件好事。 她说:“既然义父这样说,我当然没有异议。不过尸身都在山谷里。” 刀兄也说:“人头都在坑里堆着,人身也不全。你们要,倒也可以。” 祝缨道:“好,那咱们商量商量怎么换。” 祝缨是早有这个想法的,用尸体换尸体作为开端缓和两族关系。苏鸣鸾这边是血祭,血放干了的尸体其实已经没什么用了,如果本寨的老人的脑袋能够回来,那是对族人很好的交代。这个提议苏鸣鸾答应的可能性比较高。 而苏鸣鸾一旦同意,这位刀兄如果不想被两面夹击,他就也只有同意。当然,祝缨不想将人逼到绝境,对方如果想要拼个鱼死网破,她也不想让南府百姓受苦。所以不能让利基族这边先交出人头。 交换中会有一些问题,比如刀兄说的,“人身也不全”,就是他们并不是抓整个的老头回去现砍。有时候是跑别人家拣胡须多的砍个头带出来,身子不要,苦主家就只能拿个身子再跟个木头雕的脑袋一起下葬。有时候祭祀特别隆重,才会抓个活老头现杀。仇文的祖父,就是大祭的时候凑数杀的。 人头用完了之后,他们不至于乱扔,但都是堆到某处一埋,也不会特别的“护理”。因为总有新的祭品到来。 苏鸣鸾这边也是,放完了血的尸体,阿苏家也不重视,山谷里一扔,野狼野狗之类也会叼,没腐败的也散乱了。 祝缨道:“既然我开了这个口,就为你们两家做个见证。你们各选信得过的人,或十人、或二十人,我领他们去收尸。先利基人往阿苏寨里去,再阿苏家往利基寨里。如何?” 刀兄与苏鸣鸾都答应了。 祝缨又说了路线的问题,如果拉着许多的尸首从南府经过,是不行的,山下不兴活人祭祀。为此,她愿意辛苦一点,陪同他们走山路,从阿苏县穿过群山到利基人的寨子里去。 刀兄和苏鸣鸾就更没有异意了。 祝缨道:“那好,就这么定了!下个月圆的时候咱们还在这里会合。”她得回去安排点春耕的事儿,苏鸣鸾看起来还有事要同她讲,她也得安抚一下苏鸣鸾,再回去看看府衙里的其他事务等。他们双方也得回去跟自己的族人安排一下,这都需要时间。 刀兄道:“我不用月圆就能行。”他被祝缨说中了心事的,他确实担心山下官府扶植苏鸣鸾,很怕两家联手打他。这几年眼见一个女人当家反而将阿苏家治理得兴旺,他是眼馋的。阿苏家越过越兴旺,利基人心中不能不嘀咕。 最近又听说阿苏家那个女人当了官,刀兄也有点眼热。嘴里骂了苏鸣鸾一万八千回的“叛徒”“没骨头”,心里却只遗憾“叛徒”竟不能是自己。他嘴上说得硬气,一试探,见祝缨没有针对他的意思,抓犯人的事也配合得紧。 今天如果碰不到苏鸣鸾,刀兄甚至想问一下祝缨,为什么要给苏鸣鸾官,是不是他们族人也能做。 他看了一眼仇文,又看一眼狼兄,心道:今天不行,过两天也要问的。我问不出,也要派人问。 祝缨起身道:“你还要回去跟女人好好说话呢!不好好说,会再挨打的。” 刀兄半截身子都发红了,忍不住摸了摸脖子:“谁谁谁……谁挨打的?” 顾同道:“快,老师要回去了!”可千万别当面揭人的短了啊!说点正事就行,正事上头说实话没关系的,男人私事,可不敢说他怕老婆啊!诶?老师怎么知道的?是仇文告诉她的吗? 仇文被他看得一个后仰,摇了摇头,他说这个干嘛?! 祝缨是自己看出来的,不过她不说怎么看出来的,只说结果,且说得略含糊一点,很能镇住一些人。 顾同等人七手八脚,还要跟刀兄解释:“老师酒劲儿上来了!我就说我代老师喝的,他老人家一喝酒就会说实话。” 刀兄大怒,对他发脾气:“什么实话?!谁挨打的?!” 苏鸣鸾抄着手:“不敢认,真不是个男人。” 双方因为这个又吵了一架,眼见天色不早了,这才各自散去。 ………… 祝缨坐在马上,吐出一口酒气,对一旁的苏鸣鸾说:“管一个县也容易也不容易。只顾自己享受,就很容易,顶多人人讨厌,想反抗你。要是想顾着大家,就不容易,有时候自己还要受委屈。可是呢,这无限风光啊,人都敬你、畏你,凡事听你的,一言断人生死,是不是又很快乐?” 苏鸣鸾小心说:“我也还在摸索。” 祝缨道:“你已经做得很好啦。是,我是不会单扶植哪一个的。你与利基人也没那么差的,私下相处,也不是一见面就拔刀子的,是也不是?” 早就看出来了,真要那样还不得天天打?她在福禄县的时候,也只遇到过那一回。他们双方大部分时间里还是比较和平的。 苏鸣鸾道:“遇上了也会打。” “嗯。有时候是因为生存,有的时候是因为贪婪。” 苏鸣鸾道:“是。” “如果能够一起生存,而贪婪的时候不会那么残忍,就好啦。”祝缨慢慢地说。 “那很难。” 祝缨道:“也都存在到了现在。总有人捣乱你的日子也便过不好——你们各自的势力都太弱小。”她向来是这么个风格,今天就借酒装疯,给苏鸣鸾将话摆明。无论是联合还是怎么的,更富庶的山下他们很难去占领,也就只有在山里打转。想要发展,就得一个比较和平的环境。 苏鸣鸾叹息一声:“是。” 祝缨道:“你要想管更大的地方,得能管得着才行。就算是朝廷,也不能管得到每一个地方的一举一动。山里的路途更是不通畅,你还是先将自己手里有的管好。看,一只手,握成个拳头才能有力。你管不着的地方,我来管,我让它和平。” 苏鸣鸾与她一路走,一路聊天,晚上借宿到了一个村子里。这一夜,苏鸣鸾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祝缨的意思很明白,还要把利基族也纳入到朝廷的范围之内。苏鸣鸾不是独一份了,但是这个事实她无力改变,她得尽早找到应对之法,让自己能够在这个规划里占到尽大的利益。 第二天早上起来,祝缨又神色如常,没那么多话了。 祝缨看到了苏鸣鸾的礼物,夸赞了苏鸣鸾治理有方,也告诉她苏喆的一些学习情况。到了府衙的时候,两人已经交流完毕,呈现给府衙官员的,乃是一种极和平的相貌。 章炯等人见祝缨出去一趟,身后囚车里关着利基族给抓来的逃犯,身边马上是阿苏县的女县令,不由啧啧称奇。 苏鸣鸾到来,苏喆便可以放假陪伴母亲,她拿着自己学习的成果给苏鸣鸾看。苏鸣鸾也关心女儿的学习,一一翻看她的课业本子,又看到苏喆的一些记录。听到苏喆提出的怀疑:“真的没有狐仙哦?” 苏鸣鸾道:“你愿不愿意相信?” “我愿意就会有吗?” 苏鸣鸾还是相信的,她说:“只是这一个是假的。” 她在府衙住了三天,期间又与祝缨进行了一次长谈。没有喝酒的祝缨说话多了点圆滑的味道,她告诉苏鸣鸾:“你看,南府这几个县之间怎么样,以后你与利基人也便怎么样。道理都一样的。土地人口有限,财富却是可以无限的。” 见苏鸣鸾还有疑惑,祝缨道:“我希望苏喆的眼中有天下,她不能只盯着一个利基族。哪怕是阿苏县,旁边还有索宁家,还有花帕,还有西卡、吉玛,不是吗?没有大格局就干不好小事情。” 苏鸣鸾道:“只是难。” 祝缨笑了:“那做不做?” “现在还是想做的。我回去便准备交换的事情,义父是不是想废除活人祭祀?那样更难。” 祝缨道:“又不是废除祭祀,另定一套礼仪就是了,就像我们写的史诗。”这可太简单了,不说朝廷仪轨,就是她自己,定一套新的跳大神的祭礼也是容易的。不就是将人赶到一起,相信某一种事么?这个只要有个仪式,只要人足够多,气氛到了,就什么都不是问题。 而神是一个很玄乎的存在,想信就有,人总能为神的行为找到解释的词语。 苏鸣鸾眼前一亮:“义父,我还有事请教。” 总抓人放血,真的很麻烦,她现在需要更多的青壮年的劳动力,而不是损耗他们做祭品。如今不是荒年,还养得活这些人,山下的生活令她向往,多留些青壮总是好的。荒年想消耗的时候,有的是办法! 她临时决定延期,再多住几天,自己将祭祀更改,改一稿便拿去与祝缨讨论一下。 祝缨也很乐于让她将阿苏家的一些旧习改变,只要有空,也与她讨论。 期间,唐师傅又管小吴要钱,小吴又跑到她面前诉苦,她再给唐师傅拨钱。这笔钱不能省,她今年的春耕规划里,已规划了一部分的甘蔗田。如果到甘蔗收获的时候唐师傅还没有更好的制糖霜的法子的话,这批甘蔗的利润就会很低。 祝缨又给福禄县那里下了令,订制了一些薄皮棺材。 等苏鸣鸾定好祭礼,并且做好了循序渐进改变礼仪过程的计划时,春耕也开始了。苏鸣鸾向祝缨告辞,告别了女儿,她也要回山上准备春耕了。 ………… 祝缨这里,也将春耕的任务向各县发布,安排好甘蔗的种植。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点了上次的人马,再次赶到约定的地点。 她到的时候离十五还差两天,她也不着急,就在临近的村子里转一下,看看春耕的情况。思城、福禄县有她遗留的办法,春耕的时候有官府做保租借耕牛的事,南平、河平则无此事,还是有牛的人家自己安排。 不过祝缨以府衙的名义,将新农具出租的事情倒是办起来了,哪怕在这“边境”之地,亦有人租到了新农具。祝缨特意问了他们租金的情况,又询问了去年收成等,再问闲置土地等事。 两天很快就过去了,阿苏家、利基人也都来了。阿苏家来的不是上次那个蓝衣镶边的年轻人,他躲了,这回来的是祝缨的另一个学生,叫苏灯的。利基人是刀兄带着狼兄来的,看到狼兄,祝缨道:“是你吗?” 狼兄与刀兄也是同族,血缘比较远的族兄弟。狼兄本人由于有爹,对献爹当祭品并不感兴趣,也愿意为刀兄跑这趟腿。不为别的,狼兄的爹也算有点身份,祭品身份越高,越有诚意。看到仇文家的下场父子俩才山下的。如果能够取消这一条,那可真是太好了。 祝缨先是与他、苏灯一起往阿苏县去,狼兄会南平话,顾同就陪着他聊天。顾同深知老师之意,对狼兄就说了阿苏县的好处,洞主做知县,正六品,可以上书朝廷,跟山下最大的县令一样大!对了,山下的县令分好几种呢。 顾同又对狼兄讲了好些与阿苏家的事儿,什么还是以前的头人管、官员也是头人自己选,只要报给朝廷批准就行,这些官员也有品级的!朝廷给发官衣和官印,俸禄你们自己想办法,可是朝廷不管你们收重税啊,每年意思意思交点儿就行了。还有律法也是可以商量的。 对了,还有榷场,苏鸣鸾没当县令的时候就有榷场了,那会儿只能交换点儿山货之类的。现在盐铁都能有少量的交易,粮食也可有一定的交易…… 要是考顾同,他可能说不出那么多,一想到这些都是他老师办的,他就有说不完的话了。走过一处,看到什么他都能讲得出来。亏得狼兄有耐性,也能听得进去,虽知道他是吹牛,看看府城的新貌,倒也承认有几分真实。 顾同这儿没吹完全篇,他们已从南平县到了思城县。思城县百姓听到祝缨来,春耕之中犹有人站到田头看她。从思城县到福禄县又是另一番的景象,福禄县的乡绅们也非常的想念祝缨,恨不能将孩子送到她的手上。 祝缨三两句便套了出来:“让他们考就是了。” 乡绅们便说:“大人能保送的哩,咱们县只有两个名额,是不是太少了点啊?” 他们说的这是府学,以往一个没有的时候也就不想了,过过嘴瘾,混个学生身份好说嘴。现在是真的能送上去,虽不说一定能做官,眼见得越来越有希望,谁不争? 祝缨但笑不语。不但府学,就算是保送到了国子监,能做官的机会也不是特别的大。取士是吏部的事儿,其中又有举荐、荫职等等,国子监的学生因为“学生”这个身份直接做官的,比较少,且每次也都是要选拔的。如果要争这个“配额”,那是相当难的。 她都含糊过了,只说:“好好读书才是正经。” 乡绅们点头答应着:“哎哎。”心里小算盘打得飞快。 祝缨在福禄县城稍做停留,取了之前订的棺材,说是棺材,其实就是一些大木匣子。 直入阿苏县,在苏灯的引导下到了一处山谷。祝缨先命人设了个祭桌,拿点香烛果品摆一摆,又拿燃烧一些草药以驱瘴气。这一套做完,才说:“开始吧。” 她命人拿出一些布袋子来,看狼兄那里也有人拿出布袋。祝缨道:“你们要是不够,我这里还有。” 又命人拿出笔墨来,预备在袋子上写字。 狼兄摇头:“也分不太清谁是谁了。” 祝缨笑道:“起码能分辨出男女。小江。” 多好的实践机会啊!怎么能不把仵作给带来呢?她将府衙的男仵作留给章炯,自己带了小江过来。 小江看着满坑的尸骨:“大人?” 祝缨笑眯眯地:“来吧,在府城你可没什么机会见男尸。” 由于年代久远,这里的尸骨层层累积,业已分不清了。有些还没有腐败干净的,能凭尸身的佩饰勉强分辨,日子久的就不行,骨头都不全了,有些骨头也配烂了的。且这边杀人,也并不都是利基家的。狼兄就拣够自己还记得的数目,装够袋子就算完成了。祝缨让他们一袋一袋地放到棺材里,一口棺材能装好几个袋子。装了的棺材都交给狼兄,狼兄也不推辞,带人将棺材抬到路上,慢慢搬运。 祝缨看着剩下的骨头,对小江道:“你接着拼。我装尸袋都留给你。” 小江道:“大人真要去那没去过的地方?安全么?” 胡师姐低声道:“还有我呢。” “该请梅校尉派人护送的。”小江说。 祝缨道:“他不骂我就不错啦,放心,没谱的事儿我也不会做。” “又没个人质,怎么敢的。”小江低声抱怨。 祝缨道:“他们全族的人都是人质。” 她将小江等人托付给了阿苏夫人,又带苏灯等人与狼兄往利基族的寨子里去。沿途用心记下了路径、山川等,又估算着距离。 这一段直接线路并不很长,如果在山下,不过两天,然而他们却走了足有五天! 祝缨手上的那个粗糙地舆图可谓坑货——这鬼东西没个标高的。绕山而过跟直线通过,路程能多出两倍来。她只好都记在心里,预备回去之后再修正舆图。 心道:要机会,我一定要再深入山中自己走一趟、多摸摸底,只这些路还不够。 山中常生出岚烟来,狼兄道:“再往西一点儿,也有不太高的山,那儿人也多一些。” 祝缨点头。 如此数日,利基族的寨子到了。祝缨问狼兄:“奇霞分几家,利基也分的吧?你们这是哪一家?” “塔郎。宝刀就是塔郎的洞主。”狼兄说。 他们一同看向寨前,那里有一条大路,正通向塔郎家的寨子。 第224章 约定 塔郎家的寨子占地颇大,在祝缨等“山下外人”看来与阿苏家的寨子差别不大,在他们“自己人”的眼里,差别就很大了。从刻的石头到屋角挂的铃铛,都说是自己的特色。 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它寨门前旁边的空地上树了一排长杆,杆上有一个倒放的圆锥形的、竹木条制成的盛器,每个盛器里放着一颗长须的脑袋。这些脑袋还比较新鲜,暴露在暮春的阳光之下。 祝缨没有在塔郎家的寨子踩过点,不过她随身带了仇文,这里也是仇文的家,地面也比较熟。仇文祖父的头是早经取下安葬了,比起眼前这些祭品,算是结果好的了。 要进寨门必过这一排长杆,它们立得很高,走在它们的下面须得仰着脸才能看到那个盛器。如果一直闷头走路,看不见倒也不觉有异。祝缨等人是从远处往寨门而来,远远地就看到了这一奇景,随行的“久染夷风”的悍勇衙役们心里也直打突。 祝缨面不改色,由狼兄在前面引路,直到了塔郎家的寨门前。 寨门开着,有人出来与狼兄接洽。祝缨听得懂他们的话,里面那人有一部小胡子,说的是:“洞主就来!” 狼兄则低声催促:“不是说好了他要亲自来迎接的么?” 仇文又小小声地哼唧了起来,他对这寨子不能说没感情,看着寨子却是处处别扭的。小胡子为应付这尴尬的局面,还要找他说话:“豹子,你可算回来啦!就说嘛!都是自家人。” 仇文一口气梗在了喉咙里。 狼兄只好借介绍为名,拖延一下时间,指着寨门外说:“那些并不是阿苏家的头,我们这两年没与他们怎么打过了。”阿苏家从山下确乎得到了一些好处,塔郎家一个直观的感受就是——打起来比以前费劲了,硌手。 祝缨看了一眼长杆,心道:都得给我拿下来。 她身后不少衙役手也按刀上了。 祝缨道:“他们有捕捉你们的族人吗?” 狼兄道:“他们也不过来了。”他又说了一下这个寨子,风格与那边差别不大,但他说得头头是道,特别强调了与阿苏家的不同。类似的话他刚才已经说过一次了,重复一遍令人感到异样,胡师姐他们更警惕了。 祝缨看着这寨子里的人,他们也好奇地看着她,胆大的大大方方站路边,谨慎的就扒在墙角或者墙头偷窥。祝缨察觉到了些目光也不在意,倒将随从们紧张得不行,仿佛人群里随时会跳出个刺客来似的。 眼看要拖不住了,终于,一队人大声吆喝着过来了! 刀兄来了。 他与上回的打扮大同小异,也是坦胸的对襟坎肩,头上裹着首帕,层层缠裹的首帕上插着几根鲜艳的翎毛。他的耳垂上挂着大大的银环,银环中缀着颗大大的红色宝石。他的手上戴着粗大的银镯子,腰间佩刀。黑色的衣服上也绣着鲜艳的宽边花纹。 他的随从也选的是寨子里的强健男子,多半高大,少部分不太高的也是彪悍迅捷之辈。上次那个首帕上戴花的年轻男子可就不见了。 祝缨再看一眼刀兄,只见他上次脖子上的四道血棱子已消了,却又添了点新的装饰。他的耳朵还是红的,挂银环的地方沁出点血珠来。胳膊上也一道一道的,看着也不像是猫挠的。 祝缨只当没看到,还与他搭话。 刀兄不同于之前说话的生硬,他这次会笑了:“知府真的过来了。” 祝缨道:“说了要来的。喏。”她示意刀兄向后面看。那是几辆大车,上面一些棺材,里面都是一袋一袋的尸骨。 刀兄吃惊地问:“用车么?”山路难走,所以他派的人是用了些马匹带上布袋,将了尸骨就往马背上搭,也不用车。用车虽然拉得多,但上坡费力、下坡不容易控制。 祝缨道:“是啊。”她还给塔郎家也带了一些礼物,比如布帛之类。不比当初给阿苏家的差多少,与阿苏家接触的时候她还穷,现在钱多了,随手就能凑出与当初差不多的东西了。 刀兄道:“里面请!” 狼兄是知道内情的人,与寨子里的人说:“是大人从中说话,两处将人换回。”他不比仇文,仇文识字,他通晓语言但是不识字,仇文又不肯离了祝缨左右生怕祝缨被人给谋害了,祝缨就留了个识字的衙役跟狼兄在那里分辨尸袋上的标记字号。 已腐的骨殖已难辨认,认出个男女老幼而已,看着差不多像是就发给这家人家,给活人一个念想。 祝缨与刀兄并辔而行,刀兄才说:“那只鸟一定不情愿……” 就听不远处一声极大的鼓噪之声,刀兄的脸沉了下去,低低地吼着吩咐:“叫她们不许再打了!” 祝缨看了过去,刀兄不好意思地说:“家里有点小事,我们山里人没你们山下那么麻烦,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打一架、相骂一场,过后依旧过日子。” 祝缨道:“那这样很好啊。” 刀兄摸了摸脖子,道:“啊,是啊。” 这个寨子也与所有山中寨子一样,沿着地势而建,屋子有高有低,刀兄的家也在靠上的地方。他的家是整个寨子最漂亮的屋子,屋前也有一片大场,也有许多人在迎接。他们来到大场前,刀兄下马,祝缨也从马上下来,有黑衣坎肩的人过来比划着指引马厩的方向。 刀兄道:“我这屋子也还住得吧?” 祝缨道:“不错。” 刀兄见仇文很紧张,神色十分不赞同地道:“你不用当我是贼!今天没有捣乱的人!要戏耍人的我也拿去打鞭子罚守林去了!”仇文又是一声轻哼。 刀兄对祝缨道:“那天知府是怎么看出来他要乱来的呢?” 祝缨道:“你小时候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吗?” 刀兄道:“没有。” 祝缨哑然,她遇到过。她小时候见过太多这样好恶作剧的男孩子了,嘴贱手欠,人厌狗嫌的。外姓神棍家的孩子,经历总会比别人丰富一些。如果一直被吓到,就会不断有人过来以恐吓为乐,而不是觉得无聊,他们甚至会教更小的孩子这个好玩的游戏。只有选一个最好犯贱的,一见面就打、狠狠地打,打到他害怕、打到看着的人恐惧,这种玩笑才会从此与她绝缘。他们又去寻更好欺负的目标去了。 此时,下面一点的地方传来一阵阵的哭声,想是已有人领回了亲人的尸骸。 大屋这里,大门洞开,有两队人抢了出来!一队领头的是一个头发花发的妇人,她除了脸上的皱纹和头上杂夹的白发,行动间看不出年纪。另一队领头的是一个年轻的媳妇,一张圆脸红扑扑的,大眼睛乌黑闪亮。 祝缨看这两个妇人的打扮有着比较明显的区别,仿佛不是一族。同一族里,穷人与富人的衣服的差别往往极大,尤其是妇人的装饰,穷女与富女之间跟两个世界似的。但这二人又不是,她们的衣饰都很鲜亮,有不错的首饰。 刀兄道:“这是我阿妈,这是我屋里人。” 年轻的媳妇笑盈盈地看着祝缨,道:“你就是那个胆子很大的官儿吗?” 祝缨道:“应该是我了。” 老妇人咳嗽一声:“不要都在外面站着啦,进来坐吧。” 祝缨道:“好。” 她表现出了对老人的尊重,跟着进了门,发现里面又是一片院子,过了院子才是一排几间的大房子,石头砌的底,上面是木头的。屋子里也有火塘,上面一张椅子是刀兄的,他的妻子和母亲分在左右两边,刀兄请祝缨也往上面主客的位置坐了。他们上了茶,祝缨发现这家用的也是山下的瓷器,茶也是山下的茶,并不是山上人自制的。 祝缨让人送上了礼物,布帛、首饰、糖、盐之类。她只大概知道刀兄家的情况,爹和哥哥死了,嫂子改嫁了,家里有老娘有老婆还有小孩子,家族人口没有阿苏家老洞主多。 有礼物送到,两个妇人都很开心,老妇人道:“春天的鲜花、去年的陈酿,都为您准备好啦!” 年轻妇人也不甘示弱,道:“柴火也齐了,年轻人们也闲着,晚上正好一起唱歌跳舞。” 她两个的语气神态分明是互别苗头,祝缨仿佛没有发现一样,都说“好好”,刀兄道:“先请客人住下来才好!” 她们又请祝缨住下,给她安排了一座小楼,祝缨往楼上住,楼旁还有几间矮屋,给她的随从们住。院中有井、有树。 从楼上能看到大半个寨子的样子,祝缨已然看到寨中有人家开始挂白灯笼了。山下人受山里人影响,山里人也受山下人影响,他们的葬俗里的一些枝节也不免沾了些山下的习惯。比如黑白色之类。 随从们都是年轻人,手脚勤快,胡师姐一个女子比这些男人都利落。祝缨因她是个女子,怕她住得不惯,特意让她离自己的小楼近些。胡师姐道:“我在楼下守夜,有条毡子就行。” 祝缨道:“那不好,湿气重,睡地上容易生病,临睡前叫他们帮你把床挪到楼下来。” 同行的阿苏家的人则住在了祝缨的隔壁,刀兄对他们口气不太客气,但也没骂,只说:“别乱走,乱走被人寻了仇我可不管。” 跟着过来的苏灯也不很客气地说:“你的人到我们寨子里,我们县令可是让他们整个儿地出门的。” 刀兄道:“那是我的人不自己惹事!” 这两人拌了一回嘴,主屋那里又吵了起来,开始是互相骂,继而是有砰砰声,刀兄连忙抽身离开。 苏灯就来见祝缨,打算说点小话,哪知祝缨正在小楼上看得津津有味。 刀兄他娘跟他老婆在打架,各带着一队人,在家里抄家伙呢! 仇文也陪在身边,脸上一股子的尴尬与生气,道:“他们家就是这样!老大死了,老二才做的头人。老大的屋里人好好的,老二的这个与老娘合不来。” 祝缨对此很感兴趣,以往这些事儿知道的人不大肯对外讲,乐得嘲笑的人不太知道内情。她一边看,一边听仇文说,忽然问道:“老夫人不是利基人吧?” 苏灯道:“这个我知道,她是花帕的,与咱们家老封君是同族不同家。”花帕族不如奇霞、利基凶悍,在更远一点的山里。只有能打的才能占据着与山下接触的一线,不能打的都被赶到更深的山里了。刀兄的妻子却是利基族的,只不是塔郎家的。 不能打的弱势一点的部族出来的,是老娘,很好地弥补了出身的些微弱点。而能打的、强势一点的同族出来的是媳妇,又不太好跟老娘对立得太狠。 仇文道:“她也是命苦,大儿子死了,大儿媳妇原本合他的意的。” 祝缨道:“小儿子原本没想叫他接位。”所以小儿媳妇估计也就没太严格要求,婆婆喜欢不喜欢的,面子上差不多就行了,还不是得分家?不幸造化弄人,两个女人凑一块儿了。 祝缨只能听得懂一半叫骂,她对仇文道:“你听得懂花帕的话么?” 仇文道:“会一些。” 祝缨点点头,她想也是,估计下面吵架的人也差不多。婆婆这边骂一句,媳妇那边顶的一句她就听懂了:“你不喜欢我,怎叫你儿子求的我阿爸。”祝缨就猜婆婆骂的那一句是什么意思,将这音给记下来了。 回去得再多学几种话了,祝缨想。 她让仇文给她翻译一下,仇文略去一些脏话,简要说了大意。婆婆的杀手锏是:“儿子是我生的。”媳妇的杀手锏是:“他不是你族的。” 她们大概天天闹,刀兄处置起来也十分得心应手,冲到中间,仆人、奴隶就不敢动手了,两个女人对他招呼上了。都要他来评理。 祝缨算是知道他身上那些痕迹是怎么来的人,看来不是哪一个人的功劳。 又过一阵儿,刀兄胸口再添几记,另一边耳朵也被揪过了,两个女人都昂起了头回屋去梳洗打扮,准备晚上的宴会。祝缨则将仇文和苏灯留下来,跟他们俩说:“来,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抽了一个记了一半的空白本子,打开,左一页写“花帕”,右一页写一些“问好”“称呼”“天气很好”等等字句,然后将右页的文字让他们俩用花帕族的语言翻译一下。 花帕也没有文字,她就用注音标记。反正有时间,先学一点。 写满了正反六页之后,到了点灯的时候,祝缨扫了一眼本子,满意地道:“你们都去准备一下吧。阿灯今晚不要喝太多,明天还有正事呢。” “是。” 当天晚上,刀兄一家三口又跟一个正常的家庭一样了,他还有两个小孩子,大的三、四岁的模样,小的还不会走路。吃饭时抱出来,祝缨也给他们一人一枚金锁片,又给大孩子一个小盒子,孩子看看父亲,见父亲点头了,接了过来忍不住当场打开了。 那是一盒子糖,做成各种形状的。这是很容易的,祝缨从唐师傅那个模子里受到了启发,弄了些模子给唐师傅,糖就不再局限于方型的了。方的圆的,大大小小的花、用器、小动物的形状,只要糖浆能冷却成型的,就都能做出来了。 头人洞主家的孩子,糖是常吃的,换个样子小孩子还没学会分辨。 祝缨拿起一颗放到嘴里,他跟着学着,含糊地说:“糖。” 祝缨摸摸他的头:“这些是你的啦。” 孩子抱着盒子到了一边,觉得新奇又好玩儿,有点儿舍不得吃了。 刀兄等人没再劝祝缨喝酒,各色食物还是流水般送上来,与传说里的“山里人穷”毫不搭边。 两个妇人在家里闹得天下大乱,又都抢着跟祝缨说话,不在她面前吵架。祝缨也与她们聊天,问年轻妇人是哪一家的,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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